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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假面的盛宴 -【家養小首輔】《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5 01:52 PM     標題: 假面的盛宴 -【家養小首輔】《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8-7-17 12:11 PM 編輯

【書名】:家養小首輔

【作者】:假面的盛宴

【內容簡介】:

  一代大奸臣薛庭儴重回到自己少年之時,薛家還是窮得家徒四壁,家裡為了一個讀書名額打得頭破血流,她還是自己的童養媳,這一世他決定要換個活法。

  首要任務就是對她好,對她好,各種對她好,然後多生幾個小崽子。

  招兒是薛家的童養媳,她知道自己將會在小男人到了歲數與他成親並圓房,可是小男人一直不喜歡她,嫌棄她,厭惡她。

  一夕之間,小男人突然大變樣……

  ※奸臣首輔的養妻之路 ←.←誰養誰啊?臉大!

  大狗子:我媳婦說我臉大,那換個一句話簡介——奸臣首輔重回巔峰之路,一不小心成了個好官。(*^__^*)

  閱讀指南:

  ①1v1,雙養成,大媳婦(商人)vs『小男人』(科舉)。主科舉官場權謀,輔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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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5 02:19 P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一章

  他知道自己又在做夢了。

  這個夢出現在他生命中幾十年,日日夜夜,糾纏不清,似是深入骨髓,又仿若是血肉。扔不掉,挖不走,一日不來就好像缺了點什麼。

  可他從來沒有做過如此清晰的夢,清晰得就好像真的一樣。

  「狗兒,你說你咋這麼強呢?我的錢難道就不是你的錢,你說我掙錢到底為了啥,不就是為了供你讀書,讓你揚眉吐氣?」

  「你說你怎麼這麼強呢!你說你這麼強,到底強給誰看?!」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可我這樣好多年了,改不掉!我也不打算改!」

  「你瞧瞧弘兒,他長得像不像你?」

  ……

  薛庭儴突然感覺到有人在搖著自己,睜開疲乏的眼,入目之間是昏暗的內室,胡三那張已經不再年輕的臉,甚至連帳子上的紋路都那麼熟悉,他才知道他方才是在做夢。

  只是那個夢太清晰了,那空氣中蘊含的高粱香,她倔強緊抿著嘴角的弧度,都讓他身臨其境。還有她被氣哭的眼淚,晶瑩剔透閃爍著七彩光芒,他想伸手去觸摸,卻被人搖醒了。

  「大人,該喝藥了。」

  薛庭儴被撐起來餵藥,他已病入膏肓,連喝藥都得有人服侍,哪裡還像那個位極人臣,縱橫朝堂幾十年的薛首輔。

  哦,不,他現在已經不是首輔了。

  他已上書乞骸骨,打算回鄉養老,聖上也已經准了,可他卻已無鄉可歸,無親可靠。

  其實他也沒打算回去。

  「張大人王大人還有李大人曹大人都來探望您,卻是聽您的吩咐擋在門外。這日日都來,今兒又來了,您看要不要見見?」

  他們來能做什麼?還不是以為他的病是權宜之計,等著他站起來繼續帶著他們和皇帝鬥,可是他是真病了,病入膏肓,藥石罔效。

  「不見。」

  「那大人您再睡一會兒。」

  房中再度安靜下來,薛庭儴的眼皮子又開始重了起來,他眨了一下又一下,再度陷入睡夢中。

  ……

  「王大人怎會有空來看老夫?」

  王銘晟的眼色有些複雜,面上卻是一笑:「到底同朝為臣,本官於情於理都該來探望首輔大人。」

  「沒想到你王銘晟也會說出這種虛情假意的話,可是替皇帝來看老夫是不是快死了?」薛庭儴諷道。

  明明是面容枯槁,明顯行將就木的老人,可僅憑他那雙風波不驚,淡然而顯得有些高深莫測的眼,就讓人不敢對他有絲毫輕忽。

  畢竟這是薛首輔,是只憑這個名字就足夠威懾所有人。那是薛庭儴歷經三朝,縱橫朝堂幾十載留下的根深蒂固,就像似一棵盤根錯節的參天古木,不用他做什麼,只是屹立在那兒,就足夠讓所有人望而生畏。

  若不然新帝又何必手段用盡,卻依舊不敢妄動,只敢行那迂回之策。

  「看來大人對陛下誤會甚多。」

  薛庭儴哼笑了一聲,半闔上雙目,沒有說話,一副明顯懶得搭理他的樣子。

  「其實本官是為自己而來,我就是來看看當年那個拋妻棄子攀龍附鳳的小人,如今是如何一副孤苦伶仃的慘狀。恐怕薛大人現在死了,連個披麻戴孝的後人都無,其實也是薛大人太看不開,不過是一場戲而已,聽一聽看一看也就罷,怎就把假戲當真,將自己氣成這副模樣?是良心不安,還是怕自己真面目被世人所知,遭人唾駡,遺臭萬年?」

  「你……」

  「說你拋妻棄子還是太給你留面子了,應該是弒妻殺子才對,是不是,薛大人?」

  這一切沒人知道,世人只知薛首輔在薛夫人之前是有一個原配的,卻不知那原配下場究竟如何。畢竟時間太久遠了,薛庭儴在朝堂上屹立了幾十載,他以前的、曾經的、現在的對手,通通被他踩在腳下。

  世人只知首輔大人待人親和,禮賢下士,殊不知首輔大人也有陰狠毒辣的一面。這些年但凡有人想從他以前的舊事中做文章的,通通做了孤魂野鬼。其中到底又添了多少條冤魂誰也不知,能知道的大抵也只有王銘晟這個苦主

  「你,你是……」

  王銘晟湊到他的臉側:「可惜我娘命大,我命也大,那艘沉了船並沒有殺了我們,而是為人所救。你知不知道,這麼多年來,我日日夜夜都想看到這一幕。可惜你命太長,又權傾朝野,我只能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可以將你踩下來的位置……」

  「你是……弘兒……」薛庭儴十分吃力才說出這句話。

  王銘晟站直身,笑得暢快:「我不叫弘兒,我也不姓薛,我姓王。我娘改嫁了,嫁給了那個救了我們的人……你可千萬別激動,就算你現在死了,我也不是你兒子……」

  王銘晟一向以沉穩內斂,深藏不露而著稱,人前笑得如此暢快,大抵也是第一次。

  「對了,你也不用覺得哪怕本官姓王,還是能給你薛家傳宗接代。讓本官想想,遙記當年放出本官有龍陽之好的謠言,好像是你命人做下的。還真讓你說中了,本官不喜女子,所以才會多年不娶……」

  他笑看著床榻上那個老人,看他如何的震驚、悵然、悔恨交加。

  可那又怎樣呢?

  他突然發現自己竟沒有想像中的快意,即使這笑也顯得太過虛假。他突然就失去了興味,拉平嘴角,撣了撣袖子,道:「既然薛大人還好,那本官就告辭了。」

  ……

  「我沒,我沒……」

  「大人,您在說什麼?」

  聽到這個聲音,薛庭儴眼前的迷霧突然散開,他一個打挺倏然從夢中醒來。入目之間又是這間昏暗的內室,胡三那張並不好看甚至有些醜陋的臉,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苦澀的藥味兒,似乎還有腐朽的氣息在輕輕飄動。

  薛庭儴動了動嘴唇,卻沒有聲音發出。

  「大人,您說什麼?」

  胡三十分著急,連聲追問,可薛庭儴根本說不出話,胡三只能憑著自己猜想問道:「您是不是惦記著之前的事?您放心,您的話已經傳給給張大人了,他已知曉王大人是您的獨子,會按照您的吩咐去做。」

  薛庭儴眨了眨眼皮,胡三以為他還有什麼話要說,附耳湊在他嘴旁,卻只聽到一句:「我沒有……」

  再之後沒有下文。

  等胡三著急抬頭去看,卻看到薛庭儴大睜著的眼睛,和灰青色的臉。

  他抖著手上前摸了摸對方的鼻息,卻被驚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冷風順著破了洞的窗戶紙裡鑽進來,兜頭就吹了薛狗子一臉冰寒。

  他一個激靈,睜開眼睛。

  印入眼底的是間並不大的屋子,青磚牆黑瓦頂,牆上抹著白灰,卻看起來灰突突的。房樑是原木色的,因為沒有承塵,裸露在外,其上掛著幾個竹編的籃子,籃子裡似乎放了什麼東西,上面蓋著藍布。

  他躺在一張炕上,身上蓋了床半新不舊的被子,被面看起來倒是乾淨整潔,實則裡面的棉花瓤子已經硬了。

  而正對著他的炕腳,放著一排深棕色炕櫃,櫃上嵌有黃銅裸釘的折葉和銅穗拉手,其上雕琢著簡單的祥雲流水紋,看起來厚重而不失大方。雖在大戶人家裡算不得什麼,但在農戶人家已經算是一件能拿得出手的家具了。

  傳個幾代沒有問題!

  這是他爹當年說的話,他爹是個村裡最好的木匠。

  薛狗子感覺自己的頭很疼,像似被人狠狠用鋤頭打了。他想撐著坐起來,卻是渾身無力,又摔回炕上。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是薛狗子,是薛家二房的長子,因為發生了一些事,他一時想不開肝火焚心病了過去,已經病了許多日子。

  他不是薛庭儴,那個薛庭儴是他夢裡的人。

  他怎麼可能是那樣一個人?

  為了證明那一切都只是他做夢,他還特意地舉手看了看。

  果然!眼前的這隻手纖細而白皙,還沒有長出男人應有的筋骨感,他今年才十四,怎可能活到七十多歲,最後還死不瞑目。

  薛狗子重重地吐出一口氣,又望了望四周,心裡才終於安穩了一些。

  外面有人在說話,聲音順著窗子縫就鑽進來了。

  「我說招兒啊,不是四嬸說你,瞧瞧你現在成什麼樣兒了,一個姑娘家家的成日裡不落家,竟學起那些小商小販做生意。那生意是你能做的?瞅瞅你四叔,日裡在外頭東奔西跑也落不了幾個錢,快別折騰了,有那點兒功夫你幫四嬸幹些活兒!」

  這聲音聽著像是個年輕女子,卻話裡的譏諷味兒太濃。都說相由心生,也不怪孫氏長了一臉刻薄相。

  薛狗子腦子裡下意識閃過這個念頭,緊接著他就愣住了,他是討厭四嬸沒假,可他怎麼會如此想對方?

  還不及等他想出個所以然,就聽見夢裡那個聲音響了起來。

  「四嬸,我倒是想幫你幹些活兒,可你也知道狗子病了多日,家裡起先還給幾文錢讓給抓藥吃,才不過吃了半個月,阿奶就說家裡銀錢不湊手,讓把藥停了。狗子是我男人,我總不能看著他就這麼病著,四嬸想讓我幫忙做活也不是不行,要不你借我些銀錢買藥,我以後慢慢還你行不?」

  聲音的主人是個年輕的姑娘,從音調裡就透露出一股幹練與爽利的味道,還夾雜了幾分擠兌的揶揄。

  對,招兒就是故意擠兌孫氏。

  孫氏素來都是只進不出的性子,想讓她拿出一文錢比登天還難,更何況是借給二房這兩個半大不小的孩子。

  二房如今就剩了這兩個人,頂門戶才不過十四,倒是有個大的,也才十六,還是個姑娘家。孫氏每每聽村裡人謠傳說招兒這死丫頭,做了什麼生意賺到銀錢了,就滿臉不信。

  這死丫頭能做什麼生意賺錢,不過是從野地裡挖個三瓜兩棗的,拿出去騙騙城裡人換幾文錢罷了。

  「你四嬸可沒錢借給你,咱家的銀錢可都在娘那兒,你管娘要去!」孫氏拍拍屁股站起來就往屋裡去了,懶得再和招兒廢話。

  「既然四嬸沒錢借我,我又不敢去管阿奶要,只能自己琢磨著從哪兒弄些銀錢,給狗子抓藥吃!。」

  招兒的嗓門特別響亮,這話自然不止是說給孫氏聽的,還是說給坐在正房堂屋裡趙氏聽的。

  果然招兒前腳進屋,後腳趙氏就站在門口罵孫氏:「你豬圈還沒洗乾淨,這又回屋裡挺屍?」

  招兒撇了撇嘴,撩起門簾子走進去,迎頭就撞上薛狗子看著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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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儴:音同攘(ㄖㄤˊ),依循、沿襲。

  晟:音同勝,光明、旺盛,興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5 02:26 P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二章

  薛狗子已經病了好些日子,臉都瘦脫形了,也就顯得眼睛越發的大。

  招兒一直覺得小男人的眼睛是世上最好看的眼睛,雖然這眼睛在面對她時,總是厭惡、抗拒占多數。

  事實上,薛狗子渾身上下也就這雙眼睛好看。他打小生下來就體弱,二房兩口子好不容易將他養活,平日裡看得也嬌慣。村裡和他同齡的男娃子都是皮膚黝黑,健壯得像頭小牛犢子,唯獨他蒼白消瘦,沉默也寡言。

  不過招兒素來霸道,從來不許人說小男人,誰說她就跟誰急。因為這事,她同村裡不少丫頭小子們都打過架,雖還是有人背地裡說,到底沒人再敢當著人面指指點點。

  招兒總覺得小男人今天的眼神怪怪的,有些不自在地避開眼。

  她知道小男人肯定又氣上了,他最是不喜她說『狗子是我男人』這種話,每次被他聽見她說這種話,就能幾日不理她。其實招兒也要臉,可她本就是薛家二房的童養媳,若不是這般自稱,她哪裡有資格去和四嬸孫氏叫板。

  「你是不是餓了?瞧瞧我給你帶了什麼回來?」

  招兒扭頭就把這些煩心事扔在腦後了,從懷裡掏出一個紙包。將紙包打開,裡面放著兩個還散發著熱氣的包子,白胖可人,看著就讓人喜歡。

  「快吃,趁著還熱乎。」她笑眯眯的,把紙包塞進小男人的手裡,一面把肩上的背簍放在牆角。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少女正值豆蔻年華,肌膚是鄉下丫頭常見的小麥色,可招兒的膚色卻和別人格外不同,光滑而瑩潤,像似抹了層蜜。高挺的鼻樑,一雙不大不小的眼睛,瞳子黑黝黝的,笑起來裡面靈光乍現,看著就是個活潑的。

  招兒的身量比尋常女孩兒們都高,發育的也好,前凸後翹,渾身充斥著一股青春的朝氣。

  真鮮活,鮮活得就像他夢裡一樣。

  他不自覺地拿著包子啃了起來,見此招兒笑得更開心了,去廚房裡給他倒了碗水來,擱在他手邊上。自己則彎腰收拾著炕上散亂的被褥,一面心裡想著晚上再給他做些什麼好吃的補補身子。

  好不容易小男人好了一些,那藥還得繼續喝,再喝幾副才能鞏固。由此自然又開始計算手裡剩下不多的錢,以及再想個什麼法子弄些錢來,才能解了燃眉之急。

  「你,吃了沒?」薛狗子問。

  這種行徑在他身上極少會發生,讓招兒不禁抬頭望向炕上靠坐著的小男人。

  其實小男人長相是清秀的,有別於鄉下人的白皙皮膚,眼角微微有些上挑的眼,那抹弧度讓他的面相多了幾分精緻的俊氣。就是小男人平日總是半垂著頭,氣質偏陰鬱沉默,又太過瘦弱,在人前並不顯眼。

  招兒眼裡暖了一下,笑容更大了,嘴裡劈裡啪啦說著:「吃了,在外頭就吃過了,這是帶給你的。」

  話說完,她才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她等著小男人露出厭惡的表情,抑或是譴責她女兒家不該四處亂跑,哪知他並沒有說什麼,似是有什麼心事的垂頭吃著包子。

  招兒不禁鬆了一口氣,同時也心裡一疼,忍不住道:「狗兒,你也別太著急,那話畢竟是你聽來的,既然沒當面講就當不得真。就算真是這樣也不怕,姐掙錢供你讀書就是。」

  薛狗子的頭其實還有些疼,暈沉沉的,招兒以為他有心事,其實他只是在想那個夢。此時聽到招兒這番話,他才突然想起來自己為何會得這場大病。

  認真說來,薛狗子這場大病是肝氣鬱結著急急來的。

  提起這個,就要說說薛家大體的情況。

  餘慶村是位於平陽府夏縣湖陽鎮下的一個村子,村裡不過兩百多戶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俱都是看老天吃飯的莊戶人家。

  薛家就是其中一戶。

  不過薛家與其他普通農戶不一樣,也算是有些來歷的。

  薛家的祖上,也就是薛老爺子的爺爺是個秀才,像餘慶村這種窮山坳坳裡,能出個秀才公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因著這個秀才公,薛家那一代出了薛氏一族的族長,族裡又連著出了好幾個鄉老,終於在餘慶村擁有了幾分話語權。同時自然也福澤了後輩,薛老爺子的爹又是勤勞肯幹的,靠著長輩的幫扶,也慢慢置辦了一份家業。

  及至到了薛老爺子這一代,薛家已經有了三十多畝良田,幾個兒子也各有營生,日子過的紅火得讓人羨慕,在村裡也算得上是數得上號的殷實人家。

  薛老爺子和婆娘趙氏膝下有四子兩女,長子薛青山娶妻楊氏,誕有兩子一女。長子薛俊才,現年十五,次子薛有才,現年十歲,及已經出嫁的長女薛滿兒。

  老二薛青松是個木匠,娶妻裘氏,誕有一子,也就是薛狗子,現年十四。老三薛青柏是個莊家漢子,娶妻周氏,誕有一子一女。長女薛桃兒,今年十三,小兒子薛栓子,現年八歲。老四薛青槐是個挑貨郎,娶妻孫氏,也誕有一子,名叫薛毛蛋,今年才四歲。

  至於兩個女兒,大女兒薛翠萍已經出嫁,小女兒薛翠娥今年十四,還待字閨中。

  值得一說的是,如今有父母在不分家之說,再加上鄉下人家都是宗族而治,所以薛家是沒有分家的。

  薛家嘗過讀書帶來的好處,所以比尋常莊戶人家都要有眼界。薛青山因為打小就聰明,又是長子,薛老爺子對他寄予厚望,到了啟蒙的年紀,就花錢送他去上私塾。

  薛青山也爭氣,二十歲那年考中了童生,雖至今仍止步於秀才,到底也算是十里八鄉數得出來的讀書人。

  可別小瞧了童生!俗話說士農工商,士乃是當下社會層次最高的一類人,普通人若想變民為士,只有一條路那就是考科舉。而科舉一途,說是去西天取經也不過,要經過各種關卡,歷經艱辛萬苦方可得。

  想要走上這一條路,首先第一得具備資格,童生便是具備這個資格的人。是需要通過縣、府兩試,才能被稱之為童生。至於再下一步就是秀才了,成了秀才便是進了學,也是踏上科舉之途的第一步。

  由此可見一斑,童生也不是一般人,所以薛青山在薛家的地位可想而知。

  可之前也說過了,薛家的家境在鄉下只能算是中等人家,像這樣的家境要想供一個讀書人,幾乎要窮盡全家所有人力財力。因為老大是長子,以後要立門戶的,又天資聰慧,下面的幾個兒子自然都得讓步。

  至於薛狗子為何會大病一場,那還要扯到薛家的另一樁舊事上。

  當年薛青山中了童生後,也算是少年得志,他本是躊躇滿志想一舉過了院試,也能得個秀才公當當,可惜天不從人願。

  只差臨門一腳,換做是誰都不甘心,薛青山只能沉寂下來,發憤圖強,寄望下次能中。

  就這麼一去匆匆多年,當初的躊躇滿志被現實衝擊得是滿目瘡痍,薛青山考了多次未中,總不能一直閑在家中吃白飯。萬般無奈下才在村裡辦了個私塾,專門收本村和附近幾個村的孩子讀書識字,多少也能混口飯吃。

  如此便利的條件,薛家的幾個孩子自然也都跟著沾了光。下面幾個小的都還小,孫子輩裡也就大房的長子薛俊才,和二房的薛狗子學得時間最長。

  不過比起堂哥薛俊才,薛狗子明顯要不如許多,也是他身子太弱,小時候總是三天兩頭的病,耽誤了許多的功課。

  時間拉到五年前,這一年提學官在府城開了院試,薛青山自然不會錯過,早早就停了私塾的課,奔赴府城應試。

  這時候出門一趟可不容易,再說薛老爺子也不放心大兒子一人出門,便讓老二薛青松陪著去了一趟,尋常打個雜什麼的,總是一個照應。

  也就是這趟出了事,薛青山在府城裡不知得罪了什麼人,薛青松為了護著大哥,被人打得遍體鱗傷。人最後倒是被拉了回來,可回來沒幾日就斷了氣,臨終前薛青松讓薛青山答應自己,必要窮盡其所能將薛狗子供出來。

  事實上為別人讓道了一輩子,薛青松怎麼可能心中沒有怨言,只是他本性憨厚,也是自知天資不如大哥,才會一直默默無聞的奉獻。

  可臨到自己兒子身上,尤其薛狗子從小體弱,怎麼看都不是吃莊家飯的人,而自己又命不久矣,薛青松才會趁機逼著大哥許下承諾。

  薛青松會這麼做,不過想打破薛家的資源一直往大房身上傾斜的現狀。薛家只有大房有兩個讀書人,如今多了個薛狗子,三房的孩子那會兒還小,老四還沒成親。只要薛青山答應,旁人自然無話可說,薛青松也算是為了兒子褐盡所能了。

  薛青山當場答應下此事,聲聲泣血,說一定會將薛狗子當做自己兒子看待,薛青松這才閉了眼。

  而之後沒多久,本來就身體不好的裘氏憂鬱成疾,也跟著撒手人寰。薛狗子自此成了無父無母的苦命娃,幸好還有爺奶叔伯們,和招兒這個童養媳,倒是不用擔心衣食無著落。

  之後的數年裡,薛青山果然待薛狗子宛如親子,村裡誰人不說薛家老大這是把侄兒當親兒子養。可俗話說人心最是善變,自私乃是人的本性,隨著時間逐漸的過去,大房漸漸變了態度,雖是人前還是如同以往,可人後如何那就只有當事人才清楚了。

  到了今年,眼見自己已經沒什麼可以教兒子的,薛青山就動了想把薛俊才送到鎮上學館裡去學兩年的心思。

  可去學館讀書耗銀甚多,且不提一年的束脩都得數兩銀子,先生的三節六禮,及平時所用的筆墨紙硯,這都是要錢的。薛家因為供出了個薛青山,早已是元氣大傷,又哪裡有錢供兩個孩子一同去。

  只能拿出一份銀錢,也就是說薛俊才和薛狗子只能去一個。

  薛青山將事情當著全家人的面說了,薛狗子並沒有識趣地說出不去的話,而是選擇了沉默。

  那段時間薛家的氣氛詭異,薛老爺子愁眉不展,祖母趙氏成天陰陽怪氣的,倒是大房兩口子還是一如既往,渾然就當沒這事。

  這也就不提了,也是湊巧,竟讓薛狗子不小心聽見大伯母楊氏和四嬸孫氏暗中說話,說要讓公婆出面,讓薛狗子將去鎮上讀書的名額主動讓出來,薛狗子急怒之下才大病了一場。

  想起這些,薛狗子一陣心緒難平,同時腦海裡又浮現許多的畫面,正是他之前夢裡的一些內容。

  夢中那個薛庭儴在十四之年也是面臨了同樣的處境,而對方也是經由此事才性情大變,一改早先的秉性。

  難道他就是薛庭儴,那個薛庭儴就是他?可他為何會夢到這些東西!

  薛狗子腦子裡一陣翻攪似的疼,手裡的包子跌落在炕上,旁邊的水碗也被打翻了。招兒聽到動靜,忙衝上去一把將他抱在懷裡。

  「狗兒,狗兒,你可千萬別嚇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5 02:32 P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三章

  因為薛狗子的突然暈倒,鬧得薛家是人仰馬翻。

  為此,三叔薛青柏還專門從大伯家借了牛車,從鎮上請了大夫回來。大夫來把過脈,薛狗子並無任何病症,之前的病也差不多痊癒了,如今雖是有些體虛,但只要慢慢將養就好。

  至於頭疼之說,卻是連大夫都說不上是何原因。

  將大夫送走後,祖母趙氏當場拉了臉。

  她五十多歲的模樣,花白的頭髮整整齊齊在腦後挽了個纂。容長臉,眼皮有些下塌,臉一拉就成了三角眼,看起來格外不容人。

  不用趙氏說話,孫氏就說上了:「招兒,不是四嬸說你,你這丫頭就喜歡大驚小怪。莫不是故意折騰我們大家吧,就算心裡不樂意也不是……」

  話還沒說完,她就被男人薛青槐拉了一把。

  「行了,少說兩句,招兒不是個不懂事的,再說了狗子本就病著,找個大夫來看看也好,家裡人也能放心。」

  「我少說什麼少說,我又沒說什麼……」

  「你還說……」

  兩口子一面說著話,一面拉拉扯扯就出去了。大伯母楊氏對招兒笑了一下,才對婆婆道:「娘,咱們也走吧,讓狗兒好好休息。」

  趙氏看了炕上的狗子一眼,冷哼一聲,扭頭便走了。光從她這架勢就看得出,她氣得不輕。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薛家也稱不上多麼有錢的人家,從鎮上請一次大夫回來,少說也得一兩百個大錢,以薛家如今的家底能折騰上幾次?!尤其方才大夫的把脈之言,正是證實了趙氏猜測薛狗子有故意裝病之嫌,她能高興才出了怪。

  讓趙氏來看,二房的這兩個小崽子就是故意折騰家裡人,不過老大媳婦既然出面勸了,趙氏自然不會再多說。

  總體來說,薛家如今三個兒媳婦,以楊氏最得趙氏的心,老大身份不一般,趙氏也是願意給大兒媳婦幾分臉面的。

  趙氏和楊氏走後,屋裡就只剩了三叔薛青柏和三嬸周氏。這兩口子慣是不多話的,也沒有多留,招兒想著方才三叔忙進忙出也辛苦了,撐著笑將兩人送了出去。

  等扭頭回來,就見薛狗子像是得了失心瘋一般,睜著眼躺在炕上,眼神直愣愣的。

  她也沒多想,來到炕邊,摸了摸他的頭:「狗兒,你別多想,他們不信你是病了是頭疼,姐信你。你好好養病,千萬別再胡思亂想。」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嘴裡有些發乾,嗓子也發緊:「招兒……」

  「咋了?是不是哪兒還不舒服?」

  感受著這雙並不細膩卻十分溫暖的手,在自己頭臉上摸來摸去,薛狗子有一種從未有過的現實感和慶倖感。

  她沒有死,他也沒有死。

  他雖是並不喜她平日裡的一些所作所為,甚至厭惡她是自己童養媳的身份,但從沒有想過讓她死,他又怎麼可能是那殺妻弒子之人。

  可薛狗子還是十分心慌,因為那個夢太真實了,歷經了那一場七十多年的夢,就好像他也經歷了那場人生。而夢醒過來,滄海桑田,竟是不敢回首。

  「招兒……」

  「哎!」

  「招兒……」

  「嗯。」

  「招兒……」

  一股熱流突然從乾澀的眼眶中,不自覺地流了出來。

  這可把招兒嚇得不輕,也顧不得去想小男人平時可從來不會這麼喊她,更不會讓自己親近他,一把將他的腦袋抱進懷裡,著急地問他怎麼了。

  見他不說話,只是埋在自己懷裡哭,招兒忍不住誤會是不是方才那些人讓他又多想了。讓招兒來看,小男人就是心事多,還從來不說出來,若不然也不會得這場大病。

  她一下一下地拍著他的背,像抱他小時候一樣,將他抱在懷裡,安撫道:「狗兒別怕,就算他們不送你去讀,姐送你去,姐砸鍋賣鐵都送你去。」

  薛狗子到底是大病初癒,又經歷了這麼一場事,晚飯喝了些稀粥就睡下了。

  招兒給他蓋上被子,才去整理自己方才帶回來的背簍。

  背簍裡裝的都是些針線布頭之類的物什,這是招兒在鎮上繡坊裡買來的碎布。之所以會做這門生意,還是以前招兒替村裡婦人捎帶做好的荷包往繡坊裡去賣,才動的心思。

  二房沒有大人,雖是家裡管著吃飯,到底薛狗子讀書用的筆墨紙硯,還有兩人平日裡衣裳被褥和一些零碎等等,這些都需要錢。

  想從趙氏那裡要出錢來比登天還來,而大伯薛青山雖說定待侄兒如同親生,可招兒平日裡只見著大房的孩子嘴上冒著油光,薛俊才也從來不缺筆墨紙硯這些東西。與之相比,小男人卻瘦得像根竹竿,一支用禿了的毫筆還是撿了薛青山當年不用的。

  招兒素來是個要強的,她捨不得委屈小男人,就只能自己挖空了心思四處找錢。鄉下沒有賺錢的機會,她便去鎮上四處瞅著看,只要是力所能及又不需要本錢的,她都會嘗試著做。

  這幾年裡,她幹過從村裡收菜去鎮上賣,幹過從繡坊裡接活回來分派給村裡手藝好的婦人做,平時還不少去山裡找山貨去賣。

  而現在這個生意已經做了好幾回了,招兒嘴巴甜臉也厚,繡坊的老闆賴不住她磨,就把不要的碎布頭成包賣給她。她拿回來整理裁剪一番,便讓村裡的婦人幫忙做成荷包什麼的,拿到繡坊裡轉手就能賺上不少銀錢。比以前光收了人家做好的荷包,幾個荷包才能賺一文錢強多了。

  如果不是做這生意賺了些錢,這次薛狗子大病還不知道何時才能好,趙氏早就不給錢抓藥吃了,後面的這些藥都是招兒自己花錢抓來的,還得藏著掩著,生怕給薛家其他人知道了。

  一想到這些,招兒嘴角就緊抿了起來。

  她手腳向來利索,見挑了一些能用的布頭,就沒再折騰了。選了乾淨的在方桌上攤開,拿剪子將這些奇形怪狀的布頭裁成統一的形狀。

  這是招兒自己根據做一個荷包需要多少布料算出來的,不會多也不會少,她是不會將這些碎布拿出去給人看見的。

  鄉下人賺一文錢不容易,若是給人知道了,指定要不了幾天這來錢的路子就被人搶了。

  招兒還想靠這賺錢供小男人去鎮上讀書,讓她來看薛俊才能去,她家小男人也能去。招兒做事從來是兩手準備,她心中有數大房怎麼也不會讓那等好事落在小男人頭上。

  求人不如求己,靠山靠水不如靠自個。

  打從七歲那年要被親奶奶親爹拿去換錢,招兒就明白了這個道理。

  招兒將手裡的事做完,見小男人睡得正熟,瞅瞅外面的天已經黑了,才將整理好的布用東西包起來,匆匆拿著出門了。

  夜幕下的餘慶村格外安寧,淡銀色的月光灑落在村間小道上,雖還是瞧不清路面,到底也不至於一摸黑。

  招兒一路走過來連隻狗都沒驚。

  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本事,要知道鄉下這種地方,幾乎家家戶戶都養著狗。狗這東西一到晚上,特別機敏,但凡有人從門口走過,就是一陣狂吠。就算有個小偷小摸的上門,也早就被狗驚沒了。

  招兒也是夜路走多了,才養出這種本事。

  當然也和她腿邊跟著的黑子有關。

  黑子是條鄉下土狗,卻比一般土狗都壯都大,餘慶村沒幾條狗能打的贏黑子,而也是因為有黑子,招兒才敢一個人走夜路。

  她一路輕車熟路的去了一戶人家的家裡,也是奇了,對方竟知道她這時候會來,還給她留著門。她一進門,這戶人家的狗就衝了過來,還沒到面前,一道黑色的影子撲了過去,將對方撲倒在地,這狗當即嚇得伏在地上不叫了。

  招兒在一旁幸災樂禍:「不長記性!」

  這時從屋裡出來一個人,邊走上前邊就笑了:「這黑子又來欺負咱家旺財了,招兒快進來坐。」

  「桂花嬸子我就不進去了,還趕著回去。」

  招兒將手裡的東西交給來人,又從對方手裡接過一些東西,用布包好,然後前往下一戶。

  招兒去了五戶人家。

  她倒是急著想賺錢,可村裡針線活好的婦人本就少,再加上她找的人要嘴緊人牢靠,不然錢還沒掙到手,就被人宣揚的滿村知曉,那她還掙屁的錢。

  之所以會這麼說,也是當初她從村裡收了菜去鎮上賣,被嘴上不把門的人宣揚了出去,害她成天被人指指點點。她倒不怕被人指點,只是這些事最後傳到小男人耳朵裡,有村民拿此事調侃他,因此害她和小男人之間鬧了不少矛盾。且那之後她在村裡就收不到什麼菜了,即使有人賣給她,也是高價。

  最後她只能跑到別的村去收菜,費的不是功夫,自那以後招兒就長了記性,賺錢就要偷偷的賺,偷摸才能發大財。

  招兒回到家,炕上的薛狗子還在熟睡中。

  她去打了些水洗洗臉又擦擦手,才上了炕。二房就這一條炕,她打小就和薛狗子睡在一處,都習慣了。

  黑子睡在炕下,方才招兒進屋,它跟在腳邊就溜了進來,隨便選了個地處臥著。看似狗眼已經閉上了,實則兩隻耳朵豎著,時不時還動上一動。

  招兒臨躺下之前,欺身過去看了看小男人,又摸了摸他的額頭,才放心睡下。

  比起二房因為人丁稀少,只有兩間屋一條炕,大房的待遇顯然要好多了。整整三間東廂都讓大房占著,此時東屋裡,楊氏正在和薛青山說話。

  楊氏將今天白日的事說了一遍,聽完後薛青山當即皺起眉頭。

  他白日不在家中,自然不知道家裡發生的事。時下有些體面的人家婚喪之事都會請了秀才來主持,可鄉下人家哪裡請得起秀才,有的便會請了童生來湊數。

  怎麼都是讀書人,與尋常人不一般。

  今兒薛青山便是被附近村一戶辦喜事的人家請去了,不用隨禮不說,吃了喝了回來還能落一份喜錢。

  不過鄉下人家都窮,這份喜錢不會太多,頂多幾十文錢。

  薛青山最是喜歡這種活計,每逢這個時候,他就會隨便給塾中的學童佈置了要背的文章,然後一出去就是一整天,也沒有人會說什麼。他喜歡的不僅僅是有錢可拿,也是每逢這個時候就是他最得意的時候。

  坐的是主賓的位置,來吃喜酒的男人們都以與他攀談上話為榮。

  他可是童生老爺!

  當然若是能把童生去了,換成秀才老爺更好,薛青山做夢都想。可這麼多年來,多多少少也有些自知之明,不免將希望寄託在兒子身上。

  可惜如今卻有人擋了這條路。

  薛青山喝了不少酒,白胖的臉紅彤彤的,再加上心裡也憋著口氣,便啐罵道:「這狗崽子又鬧什麼妖蛾子,真是給他幾分顏色就開起染坊了!」

  楊氏幽幽地歎了口氣:「誰叫你當初那麼輕易就答應了老二,如今騎虎難下沒得虧了咱們俊才。」

  「當初那種情形,老二那人看似老實,臨死還要擺他哥哥一道。當日我若知道他是打著那麼個注意,定是要想辦法堵上他的嘴,可那麼多人在場,老二又是因為我才出了事,我若是連這點事都不答應,還怎麼在人前立足。」

  楊氏當然知道這個道理,可到底心緒難平,就為了那一句狗屁承諾,大房一直縛手縛腳,她兒子想去書館裡念書,還得藏著掩著求對方高抬貴手。

  她本就是個心高氣傲的,自然越想越惱,眼中閃著火光,臉上卻是冷笑:「因為他突然病了這麼一場,本來爹是打算替我們做主,只能忍下。可他連著病了這些日子,今兒又鬧了這麼一場,娘已經惱了。之前我就讓老四媳婦跟娘說,狗子莫怕是裝病,想必娘現在已經認定他是裝病了。」

  薛青山眼睛一亮:「如此這般倒好,我明兒便去和爹娘說說,讓他們把這事落實了。」他笑呵呵地摟著楊氏的肩,道:「還是我媳婦聰明,早早就準備了後手。」

  楊氏嗔了他一眼,兩人一同歇下,一夜無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5 02:39 P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四章

  晨光微熹,天方破曉,餘慶村的村民大多數都起得很早。

  許多人家的煙囪上都升起了炊煙,村間小道上行走著三三兩兩的村民,或是扛著鋤頭,或是拉著耕牛,一看就是往地裡去的。

  正值春耕之時,一年之計在於春,這時候若是懶怠了,到了秋天收糧的時候該是要哭。

  招兒準時這個點兒就醒了,睜開眼發現小男人還睡著。

  昨兒她睡下沒多久,小男人又發了熱,忙了大半宿,幸好到後半夜就退熱了。

  她坐了起來,抬手去摸了摸小男人的額,確定不燙手了,才輕手輕腳地穿上衣裳,下了炕。

  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先把門打開,早就焦躁難安的黑子,唰的一下就鑽了出去。招兒也跟著走出房門,見黑子急搓搓地跑出院門外去撒尿,失笑地搖了搖頭。

  此時院中早已有人起了,是三房的周氏和其長女薛桃兒。

  今日輪到三房做飯,薛家的規矩是除過各房的家務外,公中的活兒都是平均分攤。每房一天,輪著換。

  負責做飯的那一房,不光要負責一家老小的吃喝,還要侍候家裡的牲畜。薛家養了兩頭大肥豬,每日光侍候這兩個祖宗,就不是一件輕鬆的活計。更不用說還要餵雞、挑水,砍柴了,所以這一天做家務的這房女眷,是不用下地幹活的。

  看似倒是公平公正,可實際上如何內裡人都知道。

  大伯母楊氏自詡男人是個童生,在家中格外高人一等,自打薛青山考中童生後,就再也不沾手家務活了。關鍵是趙氏也向著她,旁人倒是不好多做質疑。

  起先是薛狗子的娘裘氏做,好不容易三房的周氏進了門,妯娌二人終於有了分擔。之後裘氏跟隨亡夫而去,又剩了周氏一個人,直到四房的孫氏進門,才又將將能喘口氣兒。

  可惜孫氏是個愛偷懶耍奸的,其實大部分的活計還是周氏在做。

  以前裘氏還在世的時候,招兒也幫著裘氏做,後來裘氏過世,招兒忙了二房的家務,還得做公中的。再加上那會兒招兒也還小,薛老爺子發話讓她照顧好薛狗子,不用管公中的活計。

  招兒這才有了空閒可以四處搗騰弄些銀錢,不過她是個做人做事看良心的人,閒暇之餘也會幫些力所能及的。至於像孫氏那樣拿話擠兌她的,她的利嘴也不饒人。

  見薛桃兒正吃力地從井裡往上打水,招兒揉了把臉走上去給她幫忙。

  十三歲的薛桃兒像朵含苞待放的小花兒,雖長得稱不上很漂亮,也是清秀非常。見招兒來給自己幫忙,她不禁露出一個笑,和她說話:「招兒姐,二哥好些了吧?」薛狗子在薛家孫子裡排行為二,所以薛桃兒才會叫他二哥。

  「昨兒夜裡又發了熱,後半夜才稍微好了些。」招兒好奇地四處看了看,問道:「怎麼三叔不在?」

  薛青柏雖是人老實寡言了些,但向來疼愛妻女,舉凡逢了三房做飯,都會提前起早把水缸裝滿。

  薛家是有自己的水井,可這水井太深,再加上這井上沒安轆轤,光憑女兒家的力氣往上打水,真是要累得不輕。也就招兒天生力大如牛,力氣比起尋常壯年男子也不差,才能十分輕鬆地將水桶從深井里拉出來。

  「我爹上地裡去了,說是先幹一會兒,等吃早飯時就歸。」

  薛青柏是個老實的莊稼漢子,不同於家裡其他兄弟都有別的手藝,他就只會種地,所以一門心思都撲在地上。薛家攏共三十多畝地,如今就指著他和薛老爺子以及老四薛青槐種。

  薛家的女人雖是也下地,但那都是農忙的時候,再說了女人就那麼點兒力氣,能幫什麼忙。幸好薛家這三個男人都是地裡一把好手,實在忙不過來,花錢雇了短工來幫忙做幾天,倒也不用發愁地裡的活兒幹不完。

  正說著,四房的屋門打開了,薛青槐從裡面走了出來。

  薛家的男人個頭都大,所以薛青槐也遺傳了一副高大的身板。

  他生得濃眉虎目高鼻樑,穿著一身深藍色的粗布短褐,顯得十分英氣。事實上薛家的男人都長得不差,倒是薛家的女人卻是平庸了些,不過孫兒輩的個個都生得不俗,在村裡都是拔尖的。

  「招兒桃兒,都起這麼早。」薛青槐幾個大步走過來,接過招兒手裡的木桶,走到水缸前,將水倒進缸裡。

  「這種粗活哪能你們兩個小丫頭幹,你們去幹別的,四叔來打水就是。」

  招兒和桃兒也沒拒絕,一個去灶房裡幫娘做飯,一個則拿了盆子舀水洗漱。

  隨著時間過去,薛家其他人陸陸續續都起來了,院子裡的人聲越來越多。灶房那邊,周氏叫著吃飯。一般鄉下人吃早飯也沒什麼講究還要擺桌啥的,都是用碗盛上一碗,隨便找個地方就吃了。

  早飯是二米粥,所謂二米粥也就是兩種米煮出來的粥。餘慶村這地方不產稻米,只產小麥、高粱、黍米、玉米之類的作物。農戶人家雖是都種小麥,但極少會拿來日常做自家吃,都是賣了換其他糧食來吃。

  即使是薛家這種家中有餘糧的殷實人家,也不是頓頓吃細糧,而是粗糧和細糧攙著吃。像今日的早飯二米粥就是,是拿黍米,也就是黃米,和高粱米一起煮的粥。

  因為是農忙之際,倒是煮得挺黏稠,雖不是插了筷子不倒,但也比尋常時候稀湯寡水的強多了。

  沒辦法,薛家看似家境在村裡還行,可家裡供著三個讀書人。且就不提薛狗子了,光大房父子倆每個月耗費的銀錢就不少,也不怪趙氏平時跳蚤都能掐出點兒血的摳索。

  招兒盛了兩碗粥,又用粗瓷盤裝了幾個玉米餅子,並在旁邊夾了些醬菜,便端著回了二房的屋裡。

  剛進門,就見薛狗子從炕上坐了起來。

  她忙把木託盤放在方桌上,上前來看他:「可是好了些?肚子餓不餓,姐給你端些粥來吃。」

  薛狗子眼神有些複雜地看著她。

  在經歷了那麼一場夢後,他如今不知該怎麼面對招兒。他只要一看見她,就忍不住想起夢裡的他,臨死之前被人罵的那些話。他也曾在記憶中試著找尋招兒的死因,可似乎那段回憶是薛庭儴最不堪回首的往事,他絲毫沒有記憶。

  其實昨晚被燒得迷迷糊糊中,薛狗子想了許久,他想不通自己現在到底是薛狗子,還是薛庭儴,那個夢究竟是真是假,是不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才會做了這麼一場荒誕的夢。

  不過他心裡也有主意,若那夢裡的一切都是真的,接下來應該會連著發生好幾件事。如果這些事都發生了,就說明他的那些夢是真的。

  心裡想著事,他伸手去接碗,這才發現自己連端碗的力氣都沒有。幸好招兒眼明手快一把將碗接住了,才沒灑了他一身。

  薛狗子心裡有些窘,也有些急。很奇怪,明明以前他在招兒面前不會有這種反應的,可也不知是不是做了場夢,他的心態竟產生了奇異的變化。

  招兒笑他:「跟姐還客氣什麼?忘了小時候你尿炕,還是姐給你洗的。」

  招兒是七歲來薛家的,那會兒狗子才五歲。小孩子尿炕是很莫名其妙的,明明很久沒尿過了,也不知是睡前喝多了水還是怎麼,他竟然尿炕了。

  而裘氏自打生狗子後,身子骨就不好,又是大冬天,招兒為了報答二房兩口子的恩情,便自告奮勇地給狗子洗尿髒的衣褲,自此開啟了童養媳的生涯。

  薛狗子最討厭的就是招兒這點,在他面前總喜歡說些不著調的話。要知道隨著年紀慢慢大了,男娃子們都是要臉的,哪能還願意聽人提這種事,尤其狗子生性便多思敏感。可今兒不知怎麼,他竟不覺得惱,只覺得有些赧然。

  他為自己的反應詫異,而招兒已經用木勺子舀了粥來餵他。他下意識張開口,等那被她吹得溫熱的粥餵進嘴裡,他才看見對方含著笑的眼睛。

  那雙眼又大又亮,裡面像似藏著星星,他不禁紅了臉。

  招兒頓時笑得更開心了,拿了個玉米餅子塞給他:「快吃,中午姐給你燉雞蛋吃。」

  她是拿他當小孩子哄呢,狗子突然有了這種認知。

  他嘴裡吃著招兒餵來的喝粥,心裡胡思亂想著,亂得厲害。

  就在這時,有人上門了。

  是薛青山。

  和夢裡一模一樣。

  薛青山白淨的臉上滿是唏噓和擔憂,長籲短歎說了好些話,大意就是讓狗子好好養病,別心思太重,家裡有爺奶叔伯,虧不了他。

  認真說來薛青山也隨了薛家男人的相貌和高個頭,早年也是餘慶村的一根村草,可惜隨著年紀的過去,有些發福了。

  「大伯還要去私塾,狗子你好好養病,你這孩子啊就是心思多。」歎著氣拍了拍侄兒的肩膀,薛青山才撩起門簾子走了。

  他這是幹什麼?

  招兒心裡疑惑地想著。想了一會兒,想不出所以然,她遂也就不想了,專心致志餵狗子吃粥,倒是薛狗子一臉若有所思的模樣。

  正房,趙氏正在和薛老爺子嘮昨兒的事。

  趙氏手裡抱著件舊衣裳縫著,一面說道:「讓我說你就喜歡慣著那小東西,你心疼他,他可不心疼你。咱家的錢也不是大河裡飄來的,就因為他心裡不願意就病給一家子人看,鬧騰了一場又一場,這是要把家裡給折騰翻天吶。」

  薛老爺子五十多歲的模樣,身材高大,皮膚是鄉下人久經暴曬的黑紅色。他穿一身深藍色粗布衣褲,盤膝坐在炕頭上,正啪嗒啪嗒的抽著旱煙。

  每逢飯罷或是幹活前,薛老爺子總要抽會兒旱煙的,不然渾身不得勁。

  「行了,狗娃子是病了,誰沒有個三病四痛的。」半晌,他才沙啞著嗓子道。

  啪嗒啪嗒聲再度響起,繚繞的青煙在空氣中旋轉,然後四處飄散了開,薛老爺子溝壑縱橫的老臉掩在其後,若隱若現。

  「可你瞧瞧他鬧了多久?昨兒一場又是一百多文沒了,你要在地裡累多久才能賺來這一百多文!老大前兒又要走了兩百文,說是同窗家裡有人過壽,去年剛鬧了災,稅子不見免一星半點,反而又加重了。這眼見老大說要送俊才去鎮上念書,又是一筆錢的花銷,你有多少家底經得起這麼折騰!」

  見婆娘心疼成這樣,薛老爺子坐直了,在炕桌上敲了敲煙鍋兒,斜了她一眼:「狗兒花一百文你就心疼了,老大管你要錢你就給?不是我說你,你是做人爹娘祖母的,也別偏得太過,沒得讓下面幾個小的鬧矛盾。」

  一聽這話趙氏就不願意了,隔著炕桌就拍他一巴掌,道:「我偏?難道你不偏?」

  他也偏,可誰叫老大是家裡最有出息的,俊才也是孫兒輩裡最出挑。家裡有個讀書人就是不一樣,走出去誰人不說薛連興家是體面人。若是大房能出個秀才,他薛家可就光宗耀祖了。

  只是想到薛狗子,薛老爺子不禁皺起眉頭。

  他當然知道婆娘在惱甚,狗兒這孩子實在太不懂事了,老大是欠了老二一條命,可薛家就這樣的家境,自然要緊著出息的供。

  不是薛老爺子瞧不起自己的孫子,而是狗兒這孩子實在和俊才沒得比,也比不了。好強是好的,可總也要看看情況。

  「老大媳婦已經說了好幾回,鎮上那學館不能耽誤,這一耽誤就是半年,老大還想著明年讓俊才下場試試。」趙氏又道。

  「當年我可是答應了老二的!」薛老爺子沉沉歎了口氣,猛吸兩口旱煙,被嗆的咳了兩聲。

  「反正你自己看著辦!」趙氏氣得把將衣裳扔在一邊,扭頭就歪回了炕上,給了男人一個脊樑。

  薛老爺子連連砸了好幾下嘴,臉上的溝壑更深了:「你這老婆子也是,你就不想想這事若讓外人知道了,咱在村裡還能有臉?」

  「那你說怎麼辦?就不辦了?」趙氏一個骨碌又翻坐起來,瞪著薛老爺子。

  「辦自然是要得辦,就看怎麼辦。這樣吧,你讓翠萍明兒回來一趟,這事還得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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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見有小仙女說為什麼不是直接重生而是做夢,其實可以這麼理解,兩個記憶還沒有融合,以後會慢慢融合。或者薛狗子有自我欺騙的心態,才覺得自己是在做夢,以後會慢慢正視,有個過程的。

  另,見總有人問招兒到底幾歲,比薛狗子大多少。其實文裡一開始就借著孫氏的嘴說了,一個16,一個14,招兒比狗子大一歲多不到兩歲。

  關於為什麼男主會不喜女主,以及上輩子為何會變成那種樣子。上輩子的事會一點點揭露,至於男主為何會排斥女主,這兩章裡面都有寫,招兒沒改變自己待小男人的心態,依舊把他當做小孩子,例如『姐的狗兒』,例如當初尿炕,還是她洗的。

  她沒變,可男主的心態卻明顯產生了許多變化。

  男主這個年紀正是青春發育期,其實關注過少男少女青春發育期應該就能明白,他們這個時候的心態是很彆扭的,不喜歡人把自己看得很小,不喜歡別人瞧低自己,覺得自己不行,而且對男女之間的事情也很敏感。

  (例如面面初中那時候,那個年紀的少男少女最愛開玩笑,誰誰誰和誰誰誰怎麼了,誰誰誰又喜歡誰。依稀記得那時候有同學謠傳一個男孩子喜歡我,我見著那個男同學就躲,上廁所都不跟他一條路。o(╯□╰)o)

  所以男主的心態很明顯了,尤其招兒身上已經蓋章是他以後的媳婦。還是一個總是用看小孩眼光看待自己的大媳婦。

  當然,還有些其他事,後面會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5 02:44 P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五章

  吃罷早飯,薛家的男人就上地裡去了。

  薛青山也出了門,卻不是上地裡,而是去鎮上,據說是鎮上一個什麼同窗家中有長輩辦大壽。

  如今正是農忙,塾裡也沒幾個學童會來。鄉下的私塾就是這樣,每逢兩季農忙就會給學童們放假,所以最近薛青山也挺清閒。不過他去哪兒不去哪兒,也沒人管他,塾裡放假的時候,經常會幾天都見不著他的人影。

  招兒把自己和小男人用過的碗筷洗乾淨,拿回灶房。周氏正在煮豬食,桃兒則在掃院子,見沒自己什麼事,招兒才將黑子的食盆找出來,從打算待會兒混在豬草裡餵豬的剩飯中舀了一碗,端著往門外走去。

  周氏看了她背影一眼,也沒說話。

  這剩飯是給黑子吃的,鄉下養狗就這樣,主人家吃乾,狗喝稀,主人家吃稀的時候,狗通常要挨餓。鄉下的土狗挨餓都是挨慣了的,不過招兒平日裡稀罕黑子,甭管好的歹的,總是要給它混個飽。

  偶爾還有加餐,當然這些都是人面上看不到的。

  反正趙氏就看見招兒又從她豬嘴裡摳食給那條狗吃了!

  她抬腳從正房裡出來就看見這一幕,老臉當即拉了下來,也不見她責駡招兒,就站在屋門前扯著嗓子,對灶房的方向罵了起來:「讓你餵豬你倒好,把食餵狗嘴裡去了,這麼大個的人屁用都不頂,白吃飯還不起用。」

  這明擺著是指桑駡槐。

  灶房裡周氏不說話,正在掃院子的桃兒抬頭看了阿奶一眼,忍了忍繼續埋頭掃院子。趙氏沒點名道姓,誰知道她是罵誰的呢,若是上前插嘴,只會目標轉移被罵得狗血淋頭。

  這都是教訓得來的經驗。

  招兒剛走到院門處,就聽到這麼一罵,她也沒示弱,轉頭笑盈盈地看著趙氏:「阿奶,你這是在罵三嬸?若是罵三嬸,三嬸可就太冤了,要罵您也應該罵我才是。這剩飯是我舀的,打算給黑子吃,我這不也是想著黑子不容易,隔三差五就往家裡叼隻兔子。您說咱總不能幹些又想讓牛幹活,又不給牛吃草的事,您說是不是?」

  趙氏氣呼呼地瞪著招兒,她就知道這丫頭不是個省油的燈,才會去罵周氏,沒想到她自己倒找上了。正想說什麼,這時打院門前經過的幾個婦人,其中有人笑著說:「一大早就見連興家的這麼精神。」

  旁邊有人插了句:「還別說,人招兒說的對啊,哪有讓牛幹活又不給吃草的。」

  「就是,連興家的,差不多就行了。你家這條大黑狗,村裡人誰見著不喜歡,這種時候野地裡鬧兔子荒,它都能叼來兔子,多靈巧的畜生。平時夏秋兩季,什麼田鼠野兔子野雞的,也沒少往家裡叼,自己不吃都叼回來。你若是不喜這黑子,給咱家得了,你守信叔可是早就看上黑子了。」

  這一口一個連興家的,是薛老爺子一個嬸子,人稱守信嬸子。雖是歲數比趙氏還小十來歲,但無奈人輩分高。

  餘慶村兩百多戶人家,以薛、鄭兩家為大姓,其他另有十幾戶乃是雜姓。既然都是一個姓的,免不得家家戶戶都沾著親,有些關係能扯出五服以外。可是親就是親,論著輩分比人小,就得尊一聲長,所以這守信嬸子說起話來,也就一副長輩指點晚輩的口氣。

  趙氏被這話堵得不輕,別看她罵是罵了,可真讓她把黑子給人了也有些捨不得。誠如這些人所說,黑子平時確實沒少往家裡叼些野物,甭管大小胖瘦,總是口肉,鄉下人吃口肉可不容易。

  她板著臉不說話,門前的招兒倒說上了:「七奶奶,這可不行,黑子可是我的命根子,你把我命根子要跑了,我可不能活了。」

  她一說一臉笑,嘴裡還說著俏皮話,當即把守信嬸子給逗得哈哈直笑,手裡一點一點地指著她,對旁人道:「瞧瞧這潑丫頭,可一點都不客氣。行行行,七奶奶不要你這狗,也免得把我招兒的命根子給要走了。」

  一通說笑,招兒笑著把這幾個婆娘送走,才扭頭回來餵黑子。

  趙氏瞪了她一眼,扭身打算進屋,剛抬起腳,就聽見身後有人叫她。

  「娘,咋站這兒呢?」

  卻是趙氏的大閨女薛翠萍回來了。

  薛翠萍相貌和趙氏像了六成,卻是生了一雙大杏眼。她二十多歲的模樣,穿一身洗得發白的藍花夾襖,下面是條醬紅色的闊腿兒褲子。她手裡挽著個竹籃子,上面蓋了層布,看不出裡面放了什麼,正疑惑地看著趙氏。

  這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之前老頭子交代了,趙氏正打算使著誰去上水村報個信,這下倒是省了事。

  母女兩人一面說話一面往屋裡走,很快就消失在正房門簾子後面。

  招兒蹲在那兒看黑子吃食,手裡摸著它的大腦袋,心裡卻是有些好奇大姑怎麼趕上農忙時回來了。

  「這可不行,娘你這是讓人戳我脊樑骨啊!」正房裡,薛翠萍聽完趙氏的話,就站了起來。

  趙氏忙伸手去拉她,同時做手勢讓她小聲點兒,別被人聽見。

  「咋就不行了,你是狗子的親姑姑,又打小和老二親。這一家子若說那孩子願意聽誰的,估計也就聽你的。」

  趙氏這話倒是事實,薛翠萍打小就和老二薛青松好,當年沒出嫁的時候和裘氏也說得來,薛狗子剛生下來的時候沒少抱他。

  薛狗子從小性子靦腆內斂,自打二房兩口子走後,更是沉默陰鬱,經常十天半月都不見他說一句話,薛家這些人裡也就跟薛翠萍這個姑姑親近些。

  「可……」薛翠萍滿臉為難,心裡暗暗道今兒這趟不該回來,萬萬沒想到回娘家自己的事還沒辦成,倒是攤上了這種事。

  「你可別忘了,你家興子來咱私塾裡上學,你大哥可分文銀子未管你要過。如今你大哥需要你幫忙,你咋就想不管呢,俊才好你大哥就好,大房有出息了,難道還能讓你吃虧?」

  「那娘你咋不自己跟狗子說去!」

  趙氏歷來不是個有耐心的人,能這般溫言溫語說話,是看薛翠萍是自己閨女。見女兒這般推三阻四,又說話戳她心窩子,頓時就炸開了:「你娘要是能去跟他說,還用得著你?你娘能去說這話,能去說?若是讓外人知道,這成什麼了?」

  薛翠萍本來就因婆家的事正煩躁著,見娘罵自己,當即也惱了:「合則這麼一大家子都不去,就我是外人讓我去做這個惡人?就算被外人知道了,也是我這做姑姑的不是東西,二哥一家子大人都死了,去逼個孩子?!」

  見女兒嗓門大起來,趙氏生怕被人聽見了,狠狠地拉了她一把,斥道:「你是生怕讓人聽不見是不是?」

  薛翠萍自然也不想和親娘鬧翻,不甘不願地嘟囔:「讓我說,這事不該娘你跟爹管,大哥家的事就讓大哥或是大嫂自己去。壞事都讓別人做了,他們一家子倒是落個清白,有這麼幹事的!」

  「扯你大哥作甚,你大哥是讀書人,要臉要體面。再說了,他有愧老二,也幹不出這種事來。」

  薛翠萍嘴唇翕張了下,按下滿肚子的話。

  若真是有愧二哥,還會鬧得這出?其實這些年來,薛翠萍也是看透了這個大哥的為人,若說大嫂是個笑面虎,大哥也不是什麼善茬,不好的事都讓別人幹了,明明他們一家子受了益,反而還扮無辜。

  可知道又怎樣,她畢竟是個出嫁女,她動搖不了爹娘根深蒂固對大哥的看重。只要這種看重一日不打破,家裡永遠是以大房為先。尤其她也有自己的私心,也有自己的不得已,所以即使明知道這兩年家裡發生的一些事,也只能昧著良心當做看不見。

  她將掉落在臉頰邊的頭髮往上抿了抿,道:「娘,先不說這事,我這趟回來是想借些麥種,你也知道我婆婆那病,去年因為急著籌藥錢,也沒留種子……」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趙氏打斷了。

  趙氏狠狠地拍了她兩下:「又來借麥種,你當你娘家有金山銀山是不是?劉家那麼些兒子就讓你個做媳婦的回來挖娘家的!?」

  「娘……」

  「劉家那些砍腦殼的東西,一屋子喪門星,一群沒本事的孬貨,連婆娘都養不活……」趙氏罵道,見薛翠萍哭了起來,恨鐵不成鋼地又打了她兩下:「去把狗子那事給辦了,娘就給你麥種。」

  「娘……」

  「快去,別磨即。」

  當聽見大姑回來了,薛狗子心裡便有一種宿命感。

  之後,當薛翠萍笑著掀開門簾子走進來,他竟奇異的一點傷心的感覺都沒有。

  薛翠萍說話的時候,薛狗子其實並沒有在聽,他只是在想著夢裡和夢外的種種奇異之處。

  當年薛庭儴也經歷了這麼一齣,打從爹娘接連去世,他心中對薛家人就帶著怨意。而這些怨意在大房的偽善,及家裡人的默認下,一點點積累。直至這一次,他本是心中還存著最後一點希望,卻在連最親近的大姑也站在對面那一方,他徹底絕望崩潰了,一改早先沉默,選擇了爆發。

  其實大房,甚至薛家人等的不就是他的爆發。只要這事他自己提個頭,便有無數個大帽子往他頭上扣來。他根本沒有能力反抗,這些人又全是他的長輩,所以他的憤怒與不甘全部被掐死在繈褓裡。

  這一次,夢裡的事再度發生了,他該怎麼做?

  薛翠萍的嘴還在不停的張合著,看得出在這個蒼白羸弱的侄兒面前,她是有些心虛的。可這些心虛都掩藏在她不斷張合的嘴後,薛狗子眼神淡漠,但旁邊有個人忍不住了。

  招兒的臉色很難看,但還是強撐著笑:「大姑,你看狗兒病了多日,這才剛見好些。他精神不好,若是有什麼話,還是以後再說吧。」

  其實招兒知道這一日早晚都會來臨,不然最近她也不會拼了命想掙錢。可當這些屬於親人之間的惡意一點點逼近,逼的還是自己的小男人,招兒就沒辦法置之不理。

  她知道就是親人才最傷人,她受過這種疼。娘走的時候,她答應過她,一定會好好照顧小男人,她發過誓的。

  這一刻,招兒眼中帶著厲芒,那是一種母獸接近發狂的前兆。

  薛翠萍被招兒眼裡的東西嚇到了,她下意識搖了下頭,並不自在的笑了笑,怎麼都不信一個丫頭片子眼神會這麼嚇人。

  「招兒,大姑這是開導狗兒呢,大姑也是為了狗兒好,為了這個家好……」

  「大姑。」突然,薛狗子說話了。

  打斷了薛翠萍的話,也打斷了招兒處在臨界點的爆發。

  薛翠萍忙扭頭去看他:「狗兒,大姑跟你說……」

  「大姑,你說的這些話我半天都沒聽懂,什麼應該以家裡的意思為先,什麼孔融讓梨,大哥需要我讓什麼?大姑,你不知道大哥什麼都有,爺奶大伯大伯母也疼他,筆墨紙硯都是撿了好的買。他每次練字用紙,我練字只能拿了樹枝在沙土上寫,偶爾用的紙還是招兒買的最劣質的宣紙,墨滴上去就印開了。

  「大哥有很多書,我只有一本《幼學瓊林》,還是當初爹在外頭做了幾個月木工才買下的。我知道自己書讀的沒大哥好,字也寫得不如大哥,所以也不敢要求和他一樣。我什麼都沒有,真不知道有什麼東西可以讓著大哥的。」

  薛狗子的眼神瑩潤,帶著一種不諳世事的不解和疑惑,神情中羨慕隱含著自卑,自卑中還夾雜了些黯然。

  尤其他大病初癒,臉色蒼白,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說出這種話來真是讓聞著傷心見者流淚。

  這些話讓薛翠萍啞口無言,即是心疼又是自慚形穢,覺得自己死了都沒臉見二哥二嫂。可家裡的情況迫在眉睫,春耕的時候沒種子,麥苗培育不及時,錯過這一季,今年全家老小都要鬧饑荒。

  她頓時狠下心腸,舔了舔嘴唇道:「大姑說的是去鎮上學館那事,你看你俊才大哥讀書比你好,他正趕上關鍵時候,你做弟弟的應該讓讓,反正你比他小一歲,明年再去也不遲。」

  招兒猛地轉身,抄起門後的棍子。

  就在這時,薛狗子又說話了:「為何要讓?不是本來就該我去嗎?是大伯讓你來的?難道他忘了我爹臨死前他答應我爹的話?原來大伯說把我當親兒子看待,都是假的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5 02:50 P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六章

  薛狗子的聲音很輕很輕,似乎風一吹就要散了。

  薛翠萍猛地一個激靈,忙搖頭道:「不是你大伯讓我來,是我自己來的,我就想著……」

  接下來的話,又被薛狗子打斷了。

  他露出一個靦腆的笑,似乎鬆了一口氣:「不是大伯讓你來的就好,大姑你差點嚇死我了,我還以為大伯只疼俊才哥不疼我呢,明明大伯說最疼我的。」

  自此,薛翠萍的話再也說不下去了,只能匆匆說了幾句不知所以然的話,就撩起門簾子出去了。

  屋裡很安靜,炕上少年的眼神暗了下來,竟閃過一絲不符年紀的滄桑。

  望著這樣的小男人,招兒竟有些不敢上前。半晌才走過來,坐在炕沿上,有些猶豫道:「狗兒,你沒事吧?」

  看著對方擔憂的臉,薛狗子笑了一下:「我沒事。」

  招兒緊抿了下嘴,摸了摸他的頭:「你相信姐,總有一日我們誰也不用求。」

  薛翠萍連午飯都沒吃便走了,走的時候帶著趙氏拿給她的一袋子麥種。

  沒人知道她和趙氏說了什麼,趙氏又跟她說了什麼。總而言之,中午吃晌午飯的時候,趙氏和楊氏的臉色都不好看,以至於孫氏和周氏都小心翼翼的。

  招兒可素來不看這些,飯擺上桌後,她便拿了兩個碗先盛飯,再夾菜。午飯稱不上豐盛,就是黍米飯,菜則是悶白崧和蘿蔔,以及一些自家醃的醬菜。也是有肉的,都是大肥肉,少少的一碟子,擺在男人們的面前。

  男人們要下地幹活,吃肉才能有力氣。

  招兒也沒想吃肉,周氏燒出來的肉白膩膩的,看著就讓人沒胃口。她像以往那樣往碗裡夾了些熱菜和醬菜,夾的並不多,卻讓趙氏突然摔了筷子。

  「就這麼一點兒菜,你們兩個人就能吃這些?餓鬼投胎還是咋的?」

  這話說得十分傷人且打臉,但凡有些自尊心的都受不了,可招兒卻習慣了。趙氏就是這樣,誰讓她不稱心如意,她就能用各種方式噁心回去。

  她並沒有惱,繼續夾菜,本來打算只夾那些的,因為趙氏的話,她刻意又多夾了兩筷子。

  「沒辦法阿奶,狗兒要養身子,沒好的給他補補,飯總是要吃飽才成。」說著,她突然轉頭對周氏道:「三嬸,下回洗菜擇菜你叫我,咱家又不是那些窮得吃不上飯的人家,家裡可是有讀書人的,還有個童生老爺。阿奶平日裡雖過得仔細,但也不是菜都不讓人吃的人。」

  論起指桑駡槐,招兒自認不輸給誰,尤其她心裡本就憋著一口氣。

  果然,趙氏頓時惱了:「再有錢的人家也經不起你這麼胡吃海塞,天天不幹活兒,還比誰都能吃。像你這種蠢丫頭,若不是咱家,早就被攆了出去。」

  招兒當即收起笑容:「阿奶,你這麼說可就不對了。我七歲來家裡,裡裡外外什麼活沒幹過?我爹死的時候,我戴了孝守了靈,我娘死的時候,我在床前沒日沒夜地侍候了大半年。我是二房的兒媳婦,我給二老送了終,十里八鄉說理去,誰攆我也不走。

  「不過阿奶,你別嫌棄我這當孫媳婦的多嘴,吃飯做幾樣,人還分三六九等啊。有的人吃香喝辣,嘴上的油都不知道擦一擦,換成別人,吃點爛白崧就成胡吃海塞了。這家裡養了十幾隻雞,蛋也沒見少下。我和桃兒日日餵著,雞蛋也不知上哪兒去了。狗子病了一場,到現在就吃了一個雞蛋,下回這雞別讓我養了,反正我也吃不上,誰吃誰養去。」

  這話說得讓所有人的臉色都難看起來,其中以大房母子仨臉色最是精彩,又紅又白,簡直就像開染坊。

  這偷吃了嘴上油都不擦,說得正是大房的人。趙氏是摳,但對大兒子大孫子可不摳,楊氏和小兒子自然跟著沾了光。七歲的才小子臉色忿忿,似乎想說些什麼,卻被楊氏狠狠地拉了一把。

  四房的毛蛋本就還小,嘴也饞,早就吃白崧吃膩了。一聽見雞蛋就忍不住了,對孫氏喊道:「娘,我要吃雞蛋,我要吃雞蛋……」

  寂靜的堂屋裡,就聽見小兒尖銳的哭喊聲,讓人腦門子抽疼。

  孫氏被哭得心裡煩,忍不住一巴掌拍上去:「鬧什麼鬧,吃什麼雞蛋,哪有雞蛋給你吃!」口氣也有些沖。

  說白了誰心裡不怨,不過一直忍著罷了。

  毛蛋挨了一巴掌,哭得更是響亮。趙氏本就惱羞成怒,見此頓時轉移了目標:「孫氏,你還出息了,竟然打我孫子。」

  孫氏歷來怕趙氏,當即笑得尷尬道:「娘,毛蛋這不是鬧著要吃雞蛋麼,哪有雞蛋給他吃。」後面這一句是咕噥出來的,邊說眼睛下意識就往大房母子三看去了。

  薛老爺子一向不管兒媳婦們的事,此時也有些忍不住了。

  他黑著臉,拍了拍桌子:「鬧,鬧什麼鬧!」方桌被拍得桌腿兒直晃悠,碗盤上下跳動發出陣陣脆響。

  招兒也沒裝死,對他抱屈:「阿爺,這不是阿奶嫌棄我和狗子胡吃海塞。」

  她一把將碗杵在桌上,就捂著臉哭了起來:「就這麼點兒吃了拉嗓子的飯,連點兒油星子都不見,就叫胡吃海塞了,端出去給人瞧瞧,人家見了都要笑死。若是阿奶真嫌棄我和狗子了,不如給我們二房分家吧,我們以後再也不在家裡胡吃海喝了。」

  聽到『分家』二字,薛老爺子眉心下意識抽一抽,斥道:「分什麼家,誰也不准提分家!」似乎也感覺自己口氣太過嚴厲,他放緩了音調道:「你阿奶因著你大姑家的事正鬧心著,才會遷怒你了,不過你是做晚輩的,怎能和長輩頂嘴。」

  他轉頭又去斥趙氏:「天天說你不長記性,活了一輩子活到狗肚裡去了,那些雞蛋攢在那裡作甚?臭了都捨不得吃!老三媳婦,你去拿幾個來炒了,給大家添個菜。」

  就這麼連消帶打,薛老爺子的一番話成功讓所有人的都住了嘴。

  招兒的目光閃了閃,她說想分家的話並不是作假,可惜頭一次出口就胎死腹中。不過也是,薛老爺子怎麼會允許二房分家,這事傳出去就成一家子人欺負倆孩子了。再說了薛老爺子還想將全家人都擰成一股繩,好給薛家再供個秀才出來。

  按下這些不提,雖是鬧了一場,薛家人卻是全家都開了頓葷。

  周氏炒了一大盆雞蛋,特意給招兒留了一碗。

  這舉動可就有些耐人尋味了,要知道三夫人兩口子平時沉默寡言,在薛家就是屬老黃牛的,平日裡也極少幫二房兩個孩子說話。

  不過招兒也沒多想,這一大家子人各有各的心思,誰的心思她也管不上,別把她惹急了就成。

  她端著飯菜回了屋,進門就對薛狗子笑道:「狗兒你看,中午有雞蛋吃。」

  看著少女臉上燦爛的笑,薛狗子眼中閃過一抹複雜。

  他雖是在屋裡,可正房那邊的動靜卻沒有漏下。

  招兒就是這樣,又潑又辣,做事從來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曾經他很在乎,總覺得她給自己丟人,給自己幫倒忙,多次勸阻不成,又因為一些別的事,對她心裡藏了厭惡。

  殊不知虛偽自卑蠢笨的是他自己,只可惜等他明白的時候,已經晚了。

  「為了吃個雞蛋,你就跟阿奶吵一架。」

  話說出口,他才反應過來他還沒改掉以前說話彆扭的模式,她莫是要誤會了。果然招兒臉上閃過一抹暗色,旋即又笑著道:「他薛俊才能吃,我狗兒也能吃,快來吃飯,好好補補,你身子很快就能好了。」

  瞧瞧,她就是這樣,總是拿他當小孩子看,一口一個『我狗兒』,實際上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而少年的心態敏感多慮,『他』不喜這一切,卻又不知該怎麼表達,於是不自在就慢慢發酵成了厭惡與下意識的回避。

  薛狗子也不知自己為何會想到這些,他只覺得自己現在變得很奇怪,似乎成了兩個人,一個是薛狗子,一個是薛庭儴。而每當碰到有關招兒的事,腦海裡便有一個聲音喃喃低訴,似乎在告訴著他,他內心深處真正的想法。

  思緒之間,有東西餵到他嘴邊,他垂目去看,是一塊兒炒得黃澄澄又酥又軟的雞蛋。

  「三嬸也就這雞蛋炒得不錯,狗兒吃一大口,吃了長高高長壯壯。」

  這話剛出口,招兒就後悔了。

  也是今兒小男人特別乖,她竟不由代入當年小男人還小的時候,她哄他吃飯的場景。小時候她一直是這麼哄狗兒的,可突然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狗兒就開始抗拒她,也最討厭她這樣。

  心中忐忑之際,見他垂目不動,她乾笑了下,正想收回遞上去的勺子。

  突然,他湊了過來,吃了一大口,將一勺子飯都吃了進去。

  「真好吃。」

  看著垂著眼皮咀嚼著飯的他,招兒頓時笑了:「好吃就多吃些,以後姐努力賺錢,天天給狗兒炒雞蛋吃。」

  說完,她偷偷從眼皮下瞧了薛狗子一眼。見他沒有露出任何不喜之色,心裡不禁鬆了口氣。

  其實招兒是故意這麼說的,小男人一向最討厭她四處亂跑,還學著跟人做什麼買賣。為了這事,兩人鬧了多次的不開心,可總不能因為他不喜,她就不出去賺錢了。

  她想變得有錢,她想有錢了供小男人念書,不和這群人跟烏眼雞似的爭來爭去。她想了很多,而這一切都需要他的支持,畢竟是一家人,二房如今就剩了他們兩個。

  不過招兒也想好了,即使他反對,她也是會做的。

  當然不反對最好。

  這種情形下,她不禁又多說了一些話:「我方才和爺奶說分家的事了,被爺擋了回來。」見小男人想說什麼,她打斷道:「你聽姐說完,有些事情我本不想跟你說得太透,總覺得你還小,也是不想打攪你念書。可今天發生的事,姐也能看出來,你是有自己主意的。

  「家裡這邊,咱們能爭就爭上,本就該是咱們的,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讓給別人。就算要讓也得給個明白話兒,沒得這麼欺負人的!若是爭不上也不怕,姐最近找了個買賣做,也能把送你去念書的銀子湊出來。說了這麼多,其實就是讓你放寬心別害怕,天塌下來了,還有姐給你頂著。人不是就這麼一條路,咱們有很多路可以走,和自己為難較勁兒,那是傻子才會做的事。」

  其實這話招兒早就想和薛狗子說了,可她也知道小男人是個心思多的,怕他會多想。可誰曾想他還是多想了,甚至憂慮成疾病了一場。今日這麼好的機會,她索性借著挑明了說。

  薛狗子看著她。

  他夢裡這一場不是這樣的,因為他的突來爆發,薛家一片大亂,家裡人都斥責他,說他不懂事,不為家裡著想,說他不孝順,把阿奶氣暈了。招兒為了護著他,和薛家人吵了起來,最後甚至驚動了族長。

  招兒以不敬長輩、犯了口舌,被在薛家祠堂裡當眾打了五鞭子,以儆效尤。而這件事也被族長壓了下來,他連反抗的能力都沒有,就這麼被奪了屬於自己的東西。

  後來薛俊才去了鎮上的學館,得意風光。而二房因為這場事徹底招了家裡人厭惡,尤其又有大房從中作梗,在薛家的日子並不好過。

  家裡沒人幫他們說話,村裡也沒人向著他們。他甚至連私塾都去不了了,因為他大伯說他狼心狗肺,教不了他,還說招兒把大伯母給打了,他可不想再沒事找事給自家人找麻煩。

  那時候他才十四,他即使知道有些人不是好人,也看不懂其中的惡意。也許是能看懂的,只是人性的劣根性讓他下意識就把責任推了出去。他把自己所有的不滿、不順遂甚至命運的苛責,都歸咎在招兒身上。

  即便之後心裡知道自己是錯怪她了,知道自己大錯特錯,可誤會太深,兩人已是漸行漸遠,他也沒臉去跟她解釋這一切。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5 02:56 P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七章

  「狗兒,狗兒……」

  薛狗子回過神來,看著眼前這張在他夢裡纏繞多年的臉。

  「你說得有道理,我以後不多想了。」他頓了一下,又道:「我就想說一個,你以後能不能不要叫我狗兒了?」

  招兒不解道:「可我不是一直都這麼叫你的,不叫狗兒,那叫什麼?」

  薛狗子沉吟了一下,「你叫我庭儴吧。」

  「庭儴?這是你自己取的名兒?狗兒,你怎麼給自己取了個這樣的名兒?」旋即她明白過來,想起大房的才小子仗著自己年紀小,總是背著人譏笑狗兒和黑子一個名兒。

  她眼中閃過一抹心疼,連連點頭道:「狗兒、不,庭兒讀書人就是不一樣,取個名兒也這麼好聽。以後姐不叫你狗兒了,也不讓外人這麼叫,咱們就叫庭儴。」反正在她心裡,狗兒說什麼都是好的,

  薛狗子,不,現在該叫薛庭儴,心裡有些頹然,他不過只比招兒小了不到兩歲,卻是一輩子都邁不過去的深澗。索性話已經說了,他又道:「還有,你能不能以後別對我自稱姐?」

  這下招兒更加詫異,甚至伸手來摸他額頭:「庭兒你咋了?是不是中了什麼邪?你不是打小就叫我姐的。」

  薛庭儴深呼吸,露出一個笑:「可你不是我姐,你以後是我媳婦啊,哪有男人管自己媳婦叫姐的。」

  他本是臉色蒼白,半倚在炕頭的被子上,突然這麼一笑,眉眼清俊,竟給人一種不敢直視的感覺。

  招兒臉唰的一下炸紅了,話都說不理順:「狗兒,你、你說啥,我、我……」

  「難道你不想給我當媳婦,給我生娃兒?」他往近湊了湊。

  她猛地一下站起來,斥道:「你個小孩子家家說這些作甚?毛都還沒長齊全!」她說了句薛庭儴最不喜歡聽的粗話,還不自覺:「你現在要做的事,就是把身子養好,至於這些事,以後再說!」

  她眼神凶巴巴的,口氣也凶巴巴的,說完就低著頭從碗裡舀飯往薛庭儴嘴裡餵。他瞄了她一眼,老老實實的吃著,突然心情一下子變得極好。

  也許以後兩個人可以換一種相處的模式,不喜就去改變,沒必要等她自己明白。

  招兒扔了爛攤子,扭頭回了屋,留下一大家子人氣氛壓抑地吃完了一頓晌午飯。

  期間,孫氏沒話找話說了好幾句,也沒人搭理她。

  楊氏食不下嚥,若不是公婆在,若不是不想在下面兩個弟妹面前丟醜,她早就扔筷子走人了。如今卻只能按捺下滿腹的憋屈,如同嚼蠟似的吃著面前的飯菜。

  飯罷,孫氏就帶著毛蛋走了,心知兒子今日惹了禍,生怕等下被遷怒。周氏帶著薛桃兒收拾桌子,把碗筷都拿去灶房洗。薛青柏給她幫忙,這麼一盆子的盤碗,周氏一個人可端不動,尋常薛青柏不在家,就只能她和女兒抬。

  屋裡只剩下大房母子三人,和薛老爺子及趙氏。

  楊氏站起來,想回東廂,卻被薛老爺子叫住了。

  薛老爺子將自己的旱煙袋拿了出來,從深藍色的煙荷包裡拿出一些自己種的煙絲,捲成一團按進煙鍋裡,然後用火摺子點上。

  他這一套動作十分緩慢,不疾不徐,熟知薛老爺子性格的人都知道他這是心裡有事。

  確實有事,不是有事,他也不會罕見的把兒媳婦叫住。

  「俊小子和才小子先回屋去,阿爺和你們娘有話說。」

  薛有才看了娘一眼,想說什麼,卻被大哥薛俊才給拉走了。

  「爹,您有啥事就說吧。」

  楊氏今年三十四,在鄉下這地方,三十多歲的婦人已經不算是年輕了。這裡風吹日曬看天吃飯,所以婦人們都顯得老相。

  可楊氏卻保養的極好,面似圓盤,皮膚白皙,只眼角有幾道細細的紋路。她穿一身半新不舊的石青色妝花緞褙子,烏黑油亮的頭髮在腦後挽了個髻,其上插了根鎏金的簪子,耳朵上戴著一對老銀耳環。稱不上是蔥尖兒,但也白皙柔膩的手,戴了個金戒指。

  這身打扮和氣度說是地主家的奶奶也不為過,甚至連趙氏也不如她多矣。

  薛老爺子一雙老眼,在楊氏身上來回打了幾個轉,看得她有些站立難安。

  正想說什麼,就聽公公突然道:「老大媳婦,你嫁進咱家多少年了?」

  楊氏一怔,答:「十七年了,兒媳是十七那年嫁入薛家的。」

  「那我和你娘待你如何?」

  楊氏心裡咯噔一聲:「爹娘待兒媳如同親閨女。」

  薛老爺子點點頭,吸了口旱煙,淡青色的煙又開始繚繞在他的老臉上,讓人看不分明他臉上的表情。

  「你是咱們家大媳婦,你娘素來也疼你。你和老大的心,跟你娘和我的心都是一樣的,巴不得俊才能成才。」

  楊氏心裡一鬆,忍不住笑道:「俊才讀書可認真了,連我爹都說他是難得一見的好苗子,考個秀才不在話下。」

  提起最得意的薛俊才,連薛老爺子也忍不住露出一個笑容。

  見公公面色軟和了些,楊氏趁勢道:「只是爹您也知道,真正到了要下場的時候,可不是在家裡抱著死讀書就行。想當初俊才他爹不也是聽了我爹的話,去那清河學館裡讀了兩年,結識了一些同窗,又在先生面前掛了號,後借著機會在縣太爺面前留了些印象,之後的縣試果然給過了。縣試的名次只要不差,府試不說十拿九穩,也有一半的把握。只是到了院試就要靠大運氣,俊才他爹就是運氣不佳,才會屢試不中。」

  這才是楊氏在薛家受老兩口看重的真正原因,不光是因為她爹是個童生,還因為她爹當年對薛青山有指點之恩。

  而楊氏的說法看似荒誕無稽,可事實還真是如此。縣府兩試沒有院試把控嚴格,尤其是縣試,乃是本縣縣太爺主持。

  縣試一共考五場,主要還是看第一場的成績。而這一場要考八股文兩篇,試帖詩一首,只要不是錯字連篇,文理通暢,俱都能過,至於取不取就是博眼緣了。

  與自己根本不熟知的人相比,縣太爺還是願意取有些眼熟的人。

  而去好的學館念書,就是提供了一個在縣太爺面前冒頭的機會。大昌歷來重視選納人才,本縣能出多少秀才,乃至舉子進士,這都算是政績。再昏庸無能的縣官,這種過場也是要走的。

  且能進一家好學館,增加的不止是人脈,還有眼界。

  例如縣試考的不外乎四書五經及聖諭廣訓,如何行文,有什麼忌諱不能犯,這些都需要人指點。哪怕你文章寫得再是妙絕,若是犯了廟諱、御名、聖諱等忌諱,也是不取的。

  而鄉下這種地方,許多私塾都是一些老童生為了混口飯吃而開設,自己還一門心思的想考個秀才改變際遇,又怎麼可能事無巨細地去教塾中學童。

  薛青山自己就是如此,才會卯足了勁兒想把薛俊才送去清河學館。

  楊氏這是以為公公想與她說送薛俊才去學館的事,才會如此這般說。殊不知她的言辭確實戳中了薛老爺子的心事,可薛老爺子本意並不是想跟她說這些。

  薛老爺子深深地吸了口旱煙,才道:「你說的這些老大都跟我說過,這件事容後再說。你是俊才的親娘,為兒子打算沒有錯,但你要知道咱家並不只有大房一家人。」

  公公的口氣有些意味深長,楊氏怔了一下,強笑道:「爹,兒媳當然知道薛家不光咱一房,不過您放心,若是俊才他爹和俊才出息了,定不會忘了孝順您和娘的。」見公公面色晦暗,她忙又加了一句:「還有家裡其他人,俊才可一直都記著自己能讀書,多虧了幾個叔叔和嬸嬸。」

  薛老爺子點點頭:「你既明白,就該知道其他三房都是為了大房一直犧牲。遠的就不提,只說老三和老四吧,家裡的地都指著老三和老四種,你爹年紀大了,手腳早不如以往利索。老四忙完家裡之餘,還要挑貨出去賣,一年不知要磨破多少雙鞋,可賺上來的錢卻一律交了公中,沒昧下過一文。大家這麼辛苦是為了啥,還不是為了咱一家,為了大房。」

  楊氏臉色勉強起來:「爹,這咋就為了我們大房了?俊才他爹出息難道不是薛家人臉色有光?因著俊才他爹中了童生,村裡誰不高看咱一眼,甚至是那鄭家人,不也對咱們薛姓人禮讓三分。這是為了大局,為了咱薛家的子孫後代……」

  薛老爺子歎了一口氣,打斷道:「你說的這些,爹明白,你娘也明白。可俗話說板子沒挨在自己的身上,當然不覺得疼。你設身處地換在老三老四身上,你會咋想?幹的活兒最多,連口好的都落不進嘴,都進別人嘴裡了。」

  這話算是應了方才招兒所言,楊氏當即面紅耳赤,圓臉漲紅一片。

  「爹,這咋就叫進我嘴裡了,我……」

  薛老爺子沒理她,又去斥趙氏:「還有你,偏心偏到人面前。你就繼續作就是,讓老三老四都寒了心,鬧著和家裡分家,那地你去種了供老大和俊才考科舉去!」

  說到最後,他口氣中滿是恨鐵不成鋼的感歎。

  趙氏就不願意聽這話了,嘟囔道:「什麼叫我偏心,我偏心什麼了?我還不是想著老大和俊才要讀書,讀書費腦,多給他們補補。難道那些好的都落到我嘴裡了不成。」

  她越說越氣,忍不住就罵了起來:「還分家,他們莫不是想翻天,父母在不分家,即是我能饒了他們,祖宗家法也饒不了。」

  薛老爺子苦笑,若不是有他們這兩個老東西鎮著,有祖宗家法鎮著,恐怕家裡早就不是這樣了,誰願意替人做牛做馬,累死累活還受人擺弄。

  他將目光移到楊氏身上:「你也明白家裡的情況,我和你娘能管得了一時,能管得了一世?你既想送俊才去鎮上學館念書,就該好好籠絡三房和四房。」

  「爹,我……」

  「以前你娘寵著你,我從來不說,孰是孰非你自己分辨吧。不過打從明兒開始,你就同老三家和老四家的,一起把公中的活兒給分擔了。」

  薛老爺子說完,就再不說話了,只是悶著頭抽自己的煙。楊氏在這裡也站不住,低著頭匆匆出了正房。

  周氏剛將灶房收拾乾淨從裡面出來,就看見大嫂低著頭回了東廂,隱隱可見臉色不是太好。

  她目光閃了閃,往西廂靠南頭瞄了一眼,那裡是四房的屋子。

  四房臨著院子的那扇窗子後隱隱有人,周氏就知道孫氏一直瞅著動靜。她佯裝沒看見,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就回了屋。

  到了傍晚做飯的時候,楊氏竟罕見的穿了一身粗布衣裳,來廚房要和周氏搶活兒幹。

  周氏拒都拒不了,楊氏一臉笑,說是周氏辛苦了,讓她歇歇她來就是。

  周氏被她推出了灶房,正好和站在西廂門口的孫氏對上眼,兩人眼中同樣有著詫異。

  不過讓她們吃驚的還在後頭,因為打從這天開始,楊氏就一改早先態度,竟是什麼活兒都幹了起來。雖是多年的任事不沾手,讓她現在做起事來笨手笨腳的,可她卻是做的。

  不光做,還表現得特別大方,經常會主動說服趙氏拿些銀錢,或是買些肉或是拿了些雞蛋出來,做了菜一家人吃。

  而薛家本來被招兒那一番話挑起的火星,就這麼被壓了下去。就在這期間,薛庭儴身子終於見好,也有力氣下地走動了。

  這日,一大早起來吃罷早飯,招兒便打算去鎮上一趟。

  她從繡坊裡拿回來的那些碎布,都已做成了荷包繡鞋之類的物件。攢了多日,也該拿去繡坊裡賣掉。

  她將所有東西都放進背筐裡,臨走之前和薛庭儴說今兒是個好天氣,讓他多出去曬曬日頭。

  薛庭儴老老實實點頭答應下來,她這才放心的出了門。

  等她走後沒多久,薛庭儴便走出了屋子。

  院子裡很安靜,各房的門簾子都是低垂著的,也瞧不清有沒有人在。

  他在門前站了一會兒,便抬步往大門外走去,本來正懶洋洋曬著的黑子當即站了起來,跟在他腳邊一起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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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在古代,寒門子弟想要出頭,幾乎都是舉全家之力甚至是宗族之力,才能供出來。

  所以古代人特別注重宗族,發達以後破親戚也特別多,偶爾碰到一些打秋風的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還是好吃好喝供著,臨走還給點錢啥的。

  一是為了名聲,二可能是自己或者祖輩當年也曾受過其祖輩的恩惠,三也算是給自己乃至晚輩子孫留條後路吧,誰敢保證自己就一定能永遠富貴,日後自己的子孫後輩就一直能不求人。跟咱們現在關門只過自己的日子真不一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5 03:13 P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八章

  村間小道上行著一名少年。

  他一身青色夾衣,似乎長時間沒有見過太陽了,皮膚帶著羸弱的蒼白。身板也是纖細瘦弱,神情卻是淡定從容,明明一身陋衣,這村間小道也多不平整,甚至還有牛屎雞屎之類的,卻偏偏讓他走出一種閒庭信步感。

  正值春耕之時,這會兒大家都忙著犁地呢,村裡的路上幾乎見不到什麼人。偶爾有人家的婆娘在院子裡做活計,遠遠瞅見路上行著的那人,都是定睛看了幾下,才認出此人是誰。

  「狗子,這是上哪兒去啊?」

  薛庭儴看向那與他說話的婦人,微笑道:「嬸兒,我隨便走走。」

  本就是隨口一句話,這婦人也沒再與他多說,扭身進屋拿東西,屋裡的婆婆問她:「老三媳婦,你方才跟誰說話?」

  「薛連興家二房的狗子。嘿,娘你說也奇了,方才他打門前過,我竟是一時沒認出他來,總感覺換了個人似的。」

  她婆婆不以為然:「能變成什麼樣,又不能換身皮囊,我記得那小子最近不是病了一場。」

  媳婦道:「我瞧著莫不是打算去後山。」餘慶村背後有一片山,村裡有村民亡故都在那兒埋著,薛家的祖墳也在那裡。

  聽到這話,她婆婆歎道:「還別提,連興家老二可惜了,兩口子都走了,留個娃兒可憐喲。」

  這不過是婆媳之間的閒話家常,而就在她們說話的同時,薛庭儴已經帶著黑子進了後山。

  後山就叫後山,餘慶村背後的山。

  此山無名,山勢也不高,但卻極深。反正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哪個村民能從這片深山老林中走個來回,大多都是山外圍活動。

  薛家的祖墳就建在離村子不遠的一個小山包上,這個薛家可不止薛庭儴一家,而是整個薛姓氏族的祖輩們都在此葬著。

  偌大一個山頭,正中的是族長一脈,往外擴散是各家分支,薛老爺子這一脈就在靠西南山腳的一處地方。

  二房兩口子因為都是英年早逝,薛青松又死於橫禍,所以葬在邊緣處。

  薛庭儴到了地方,就開始隨手拔著墳頭四周的草。

  野草並不多,過年時剛清理過,他將這些草隨意收攏放在地上,順勢就在墳前坐了下來。

  一片山土地,兩個小墳包,墳包前各自立著一塊很小青石碑,其上簡陋的寫了二房兩口子的名諱。

  這碑還是當初招兒自己找人做了立下的。

  時下有三種人死了不能立碑,橫死、夭折、無後。薛青松屬於橫死。

  雖然大家嘴裡都不說,但自覺橫死之人死後都有怨氣,不利於祖墳風水,所以都不給立碑。也是想讓他忘了自己是誰,免得不懂事惹是生非。

  但同時還有一種說法,沒有立碑死後就是孤魂野鬼,受不了子孫後代的香火。

  當初二房兩口子的喪事是薛家人操辦的,他們默認按照老習俗來辦。那時薛庭儴還小,根本不懂這些,可招兒懂。

  她和薛家人說了要立碑的事,卻遭到阻攔,薛家人輪番勸說。後來招兒也不跟人說了,自己拿錢找人做了這兩塊簡陋的碑,立在墳前。

  等薛家人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總不能當著村裡人的面把碑給拆了,只能渾就當做沒這事,畢竟彼時心裡都還帶著愧。

  而村裡人見了這碑也是詫異,可轉念想想薛家老二是怎麼死的,都能理解。

  因此薛青山還落了一個美名,寧願拼著壞了家裡風水,也要給兄弟立碑,真是大仁大義,此事暫且不提。

  腦海裡轉動著各種念頭,薛庭儴從懷裡掏出一塊兒布,慢慢的擦拭著墓碑。

  這上面的字還是他寫的,筆觸可見稚嫩,到底還是能讓人分辨得清上面寫了什麼。

  ……

  今日是鄭老爺子的忌日,鄭虎帶著兩個兒子來墳前祭拜。

  鄉下人也沒有那麼多講究,只是準備了些饅頭酒肉之類的,父子仨在墳前燒完紙錢,這一場事就算罷。

  鄭虎向來和老父感情深,難免心情低落,就讓兩個兒子先回去,自己則坐在墳前一面抽著旱煙,一面和老爹說著話。

  說了會兒,他站了起來,打算回去。

  地裡還有活兒等著幹,鄭虎不想耽誤時間就打算抄近路,走過薛連興家祖墳附近的時候,他突然聽見有人在哭。

  這附近的兩個山頭上都是墳,一邊是薛姓的,一邊是鄭姓人。這種不年不節的日子,不是像鄭虎這種逢了家中長輩忌日,可沒人會來這種地方。

  尤其這裡可能是葬得死人多,樹木也稠密,有時候青天白日也都陰沉沉,這種情形下聽見這種詭異的聲音,鄭虎被嚇得寒毛卓豎,腿也有些發軟。

  到底也是活了幾十年,他凝神靜氣去聽,半晌才聽明白是個男娃子說話的聲音。

  再去想這裡是誰家的墳頭,他壯著膽子往近走了些,繞過一顆大樹,遠遠就瞧見一個身穿青色衣裳的少年背對著坐在墳前。

  旁邊還有一隻甩著尾巴的大黑狗。

  是薛連興家二房的狗子。

  鄭虎這才鬆了口氣,那說話聲又細細傳入他的耳中:「……爹,你說我該咋辦?大伯想送俊才哥去鎮上的學館,我以為我也能去……可大姑前幾日來家裡,卻說讓我讓讓俊才哥,明明之前……」

  少年的聲音充滿了彷徨和無措,鄭虎沒想到會這種地方聽見薛家的陰私事。他驚詫得手裡的旱煙掉了都沒自覺,直到他的腳被煙鍋砸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匆忙撿起煙鍋就走了。

  他並不知道,在他走後他眼裡那個孤苦無依的少年,就停下了自己的哭訴。

  這幾日,薛庭儴一直冥思苦想,想找一個恰當的機會,不知怎麼就想起了鄭虎這個人。

  鄭虎的爹鄭老爺子就是在春耕時死的,不是喜喪,而是意外。他是被自家的牛不小心擠到了田埂下摔死的。

  田埂子本就沒多高,每年摔下田埂子的村民不計其數,就鄭老爺子倒黴的死了。當初這事在村裡可是沸沸揚揚傳了一陣,所以薛庭儴記得格外清楚。

  既然是當爹的忌日,做兒子的鄭虎定然會來上墳,而鄭虎慣是喜歡走近路,就一定會經過這一片,所以還有誰比他更合適。

  最重要的是這餘慶村看似不大,實則薛、鄭兩姓一直互別苗頭,鄭虎的大伯是里正,他知道了,鄭里正也就知道了。

  薛庭儴並沒有多留,很快就帶著黑子原路回了家。

  院子裡依舊一片寂靜,他找了個杌子放在門前,靜靜地坐在那裡曬著太陽,心裡卻想著去了鎮上的招兒。

  鄭虎一路疾步,連家都沒回,就往鄭里正家去了。

  鄭里正是餘慶村的里正,也是鄭氏一族的族長。家裡的房子自然在餘慶村是獨一份,若說能與之相比,也就是薛族長家的房子。

  一水的青磚大瓦房,院牆也是用青磚砌的,最顯眼的就是正臉那座鄭氏的祠堂,不過這祠堂不到特定的時候是不會開的,那兩扇黑色的桐木大門常年緊閉。

  繞到側面,就是鄭里正家的院子。

  院子極大,不同於別家牲口棚子、倉房、灶房等都是在前院,鄭里正家的前院就是個空蕩蕩的大院子,只院中種了兩棵梧桐樹。每逢村裡有什麼大事的時候,這個院子總會密密麻麻的站滿了人。

  迎臉是三間正房,左右是東西廂房,都是青磚黑瓦,格外氣派。

  鄭虎到時,只有鄭里正和其婆娘田氏在家。

  田氏一見侄兒來了,就打著招呼:「虎子,咋這時候來了?找你大伯有事?」

  「哎,是有事。」

  說著,鄭虎急匆匆就往屋裡去了。田氏搖了搖頭,心想莫是真有什麼事,要知道鄭虎平時一向很穩重的。

  鄭虎進去了就往東屋拐。

  果然,他大伯鄭里正正盤膝坐在東屋大炕上抽旱煙。

  「咋,急慌慌的。」

  鄭虎在炕下的一個墩子上坐下,喘著粗氣,一時說不上話。

  鄭里正六十多歲的模樣,容長臉,一雙不大不小的眼睛。從外表來看,不過是個普通的莊戶老漢,就是穿的衣裳也都是普普通通的。只有那股不動如山的鎮定,一看就是個久經人情世故的。

  他嘴裡含著煙嘴兒,就將炕桌上的茶壺往前推了推,鄭虎也沒客氣,站起來就倒了一碗茶,咕嚕咕嚕灌了下去。

  「伯,我跟你說,我今兒碰見一件事。」

  「啥事?」

  「今兒不是我爹忌日,我一大早就帶著……」

  鄭虎說到一半,鄭里正就從炕上坐了起來,一副認真去聽的樣子。

  一見大伯這樣,鄭虎就知道自己來對了,在聽到薛連興家二房獨子哭訴的那些話後,他就意識到這是一個機會,一個打壓薛姓人在餘慶村裡威望的機會。

  他說得更是詳細,幾乎一字一句重複,而鄭里正一面抽著旱煙,眼睛就眯了起來。

  招兒一直到下半晌才回來,回來的時候臉色有些不太好。

  薛庭儴看了看她身後的背簍,以前招兒每次回來,那背簍裡總是裝得滿當當的,今兒卻一看就知道裡面沒裝什麼了。

  「怎麼了?」

  招兒正在想心思,被小男人一問,愣了一下,才道:「沒啥,我從鎮上給你帶了肉包子,待會兒熱了給你吃。」

  怎麼可能沒啥,明明就是有啥。

  薛庭儴瞅了她臉色一眼,可她既然不想多說,他也不想逼問。

  招兒來回一趟鎮上,滿身都是塵土,她去灶房燒了水,提去浴房裡洗澡。薛家專門有間屋子用來洗澡,在後院的菜地裡。房子不大,三米見方,地上鋪著青石板,房角一處有個下水口,洗澡水直接可以順著那個口,流進菜地裡,

  脫下衣裳,招兒拿著皂角在身上搓著,心裡卻是一陣愁緒上了心頭。

  其實還真發生了些事,只是她怕小男人會擔憂,才沒有說。

  她好不容易找的來錢的路子被人搶了。

  搶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那個收她做成品後荷包繡鞋的繡坊老闆。

  其實招兒還算是比較聰明的,從這家繡坊老闆那裡買了碎布,但成品卻並不是賣到這家,而是換了另一家。只是她沒想到這兩家老闆竟是親戚,也不知對方是怎麼知道的,等她這趟再去了,對方竟是不願再賣她碎布。

  不光這家繡坊沒有碎布,這繡坊老闆還命人把其他繡坊的碎布都買了。招兒還是跑了多家繡坊後,才知道這事。

  她已經做好自己出錢供小男人去鎮上讀書的打算,那清河學館她問過了,每年光束脩就得五兩銀子。其中因為很多學童住的地方太遠,可選擇宿讀。若是宿讀的話,每月伙食、住宿等加再一起,另還需要一兩銀子左右。

  招兒的心裡是想薛庭儴宿讀的,她覺得這薛家不是個讀書的好地方,家裡破事太多,也就是說她得準備六兩銀子,才能送小男人去學館。

  她原想著這生意做兩回就能湊夠銀子,誰曾想竟會發生這種事。

  思緒之間,招兒已經洗好了澡,她用帕子將頭發包起來,穿好衣裳,才回了屋子。

  薛庭儴正坐在炕上看書,看得自是他僅有的那本《幼學瓊林》。見她進來了,他抬頭看了她一眼,道:「天還涼,趕緊把頭髮擦乾。」

  聽到這話,招兒心裡一暖。

  這些日子小男人跟之前相比變了許多,這種變化自然是好的,所以明明心裡發愁,她還是忍不住露出一個笑容。

  她爬上炕,從炕櫃裡往外拿布巾,薛庭儴就坐在邊上,免不了要側身給她讓一讓。她經過之時,一股夾雜著皂角的馨香味兒鑽入他的鼻尖,他忍不住動了動鼻子,眼神就落在近在咫尺她的身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5 03:19 P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九章

  招兒拿了布巾,就回到炕沿,解了頭上的包巾擦髮。

  她的頭髮又黑又密,長及腰間,她將長髮捋到頸側,就微微斜著頭坐在炕沿上,讓長髮低垂下來,拿著梳子一下一下的梳著。

  少女穿著丁香色小碎花的夾衣,下著醬紫色的闊腿兒褲子。她要挺直了腰杆,斜歪著頸子,才能避免讓濕髮上的水打濕衣裳。這都是下意識的動作,擱在薛庭儴眼裡,卻讓他莫名心跳加速,有一種的血脈僨張感。

  無他,皆因這種姿勢,把少女的身段淋漓盡致都顯現了出來。高胸翹臀,纖細的一把小腰,薛庭儴哪裡見過這種場面,一種極為陌生的燥熱感自身體內攀升而起。

  可同時卻又不陌生,他腦海裡出現了一副畫面,正是兩人洞房花燭夜之時。

  在夢裡,那時候他是不喜歡她的,卻又覺得娶她是理所當然。

  那是一種根深蒂固的思想,她該是他的妻。

  只是這種潛在最深處的情緒,都被他彆扭與愚昧遮掩,尤其他之後去了學館念書,讓同窗知道他有個鄉下的童養媳,更是招來了許多嘲笑。

  可實際上,他內心深處是喜歡她的,所以洞房那夜她被他折騰慘了。

  本來他就是懵懵懂懂,她又是初破瓜,他疼她也疼。可他疼還是想,她哭得眼淚鼻涕直流。那是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那般示弱,從此他便喜歡上了這種欺負她的方式。

  彼時他在學館宿讀,十日才能回來一趟,每趟回來她都怕得直躲。卻又不得不依著他,讓他任意施為,他明明喜歡,卻又裝作不喜歡。

  此時想來,那時候他真是混帳得可以。

  心裡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他突然開口道:「我幫你擦。」

  招兒詫異地側頭看了他一眼,下意識拒絕:「還是不了,我自己來。」經過這些日子的糾正,她已經慢慢學會不用姐作為自稱了。

  她的話音還未落下,薛庭儴已經一把奪過了布巾,又拉著她讓她背過身去,招兒也只能僵在那裡,讓他擦。

  認真說來,薛庭儴現在還要矮招兒半頭,所以他只能半跪著坐起為她擦髮。兩個人離得很近,招兒毫無所覺,薛庭儴卻是覺得血氣翻湧得厲害。

  招兒的髮很黑很密,也很順滑,像一匹上好的緞子。他笨手笨腳的,方開始扯疼了她好幾下,直到聽到她不自覺吸氣,他才將動作放慢放輕了。

  感覺他夠得有些艱難,招兒有些心疼他一直伸著胳膊:「若不我趴在這兒?」

  嘴裡說著,她就去試了一下,果然趴在炕上更方便他,且這樣兩人都不累。她不知道的是,她這種姿勢從身後看去更是撩人,尤其對一個血氣方剛的少年來說。

  薛庭儴頓時後悔應下此事了,感覺就是一種折磨,他需要努力的穩住自己,才能不胡亂看。

  「若不,你還是坐起來吧?」他問。

  卻沒得到她的回答。

  去看,才發現她竟然睡著了。

  少女似乎很累,睡得也很香甜。她趴伏在疊成長條的被褥上,濃密的長髮披散在身後,及至腰下。因為被子墊著臉,將她的臉擠得有些變形,但粉唇卻是嘟翹了起來。

  剛洗過澡的招兒臉上還帶著水汽,飽滿細膩的臉頰,一看就是年輕鮮嫩的,粉色的唇瓣帶著一種水光,引人擷摘。

  他心裡有什麼東西在叫囂,人不自覺就靠了上去。兩人的臉頰越來越近,近到他能看見能嗅到那股香甜味兒。

  突然,她動了一下,他連忙退了開,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嘴裡還小聲嘟囔著怎麼就睡著了,實則心裡卻緊張地在看她反應。

  幸好,她就動了一下,並沒有醒來的跡象,他這才放下心來。

  不過心裡那股衝動也沒了,他看了她好幾眼,伸手拿了床薄被褥給她蓋上,拿著布巾繼續給她擦著濕髮。

  餘慶村本是前朝戰亂時,一幫災民逃難而來,在此紮根落腳建立的村莊。

  起初也不叫餘慶村,而是是叫鄭家莊,莊子裡都是姓鄭的,不過人數並不多,只有十來戶人家。後來陸續過了很多年,有一年鬧災荒,官府將逃災自此的一群人安排在這裡落腳,這些人就是薛家的先人。

  鄭姓人不多,薛姓人也不少,開始是鄭姓人做主導,日子久了,兩姓人便開始分庭相抗。

  大昌朝實行的是裡老制度,百戶為一裡,設置甲長,也就是俗稱的里正。又置耄宿數人,也就是俗稱的鄉老。

  在餘慶村的所轄範圍內,村裡的一切事物,例如理斷民訟、仲裁是非、引導民風、勸課農桑、上情下達等等,乃至催納賦稅、兵役徭役,都是由當地里正和鄉老共同主持完成。

  里老的權利可謂是相當大,能做上里老的,無不是當地德高望重之人。

  其實這種制度也就相當於是一地人管一地民。

  時下有這麼一種說法,所謂皇權不下縣,縣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倫理,倫理造鄉紳,就是如此。

  這些年來薛鄭兩姓看似表面和諧,一直相爭不下,而其爭的就是在村裡的話語權。雖是因為之前薛姓人裡出了個秀才,讓薛氏一族一改早先頹勢,族裡連著出了好幾個鄉老,可里正的位置卻一直在鄭姓人手裡。

  現如今餘慶村有里正一人,鄉老四人,這四位鄉老中有三人都是姓薛的,也就是說二對三。不過因為有鄭里正這個里正在,依舊算不得占優。

  薛族長有自信若是族裡再出個秀才,就一定能徹底壓倒鄭家,所以當他聽說這兩日村裡傳得沸沸揚揚的流言,當即就炸了開來。

  薛老爺子還在地裡,就被叫去了薛族長家。

  看著薛族長黑得像鍋底的臉,薛老爺子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海子哥,這是咋了?」從輩分上講,薛族長算是薛老爺子的堂兄。

  「你還問我咋了?外面最近流傳的事情難道你不知道?」

  薛老爺子還真不知道。

  見此,薛族長黑著臉將事情的大概說了一遍。

  原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關於薛家的事情就在外面流傳了開來。

  源頭是有人看見薛家二房的獨子薛狗子,在薛老二墳前哭。

  具體哭訴的內容不可考,可能讓個半大的小子以這種方式訴說委屈,足以證明這孩子肯定在家裡受委屈了。後來有熟知內情的人露了口風,大家才知道原來薛家老大打算送自己兒子去鎮上念書,卻唯獨把侄兒給落下了。

  當年薛家老二是如何死的,村裡沒幾個人不知道。而當初薛青松臨死時,村裡有不少人都在,自然將其拉著薛青山的手讓他承諾要待兒子好的場面看了個真真切切。

  彼時從薛家回來,私下有不少人都議論過,說薛家老二真慘,留了個病秧子媳婦和年幼的兒子,怪不得薛家老大不答應他,他就不合眼。

  如今這樣的流言傳出,當年薛老二臨死之前那場景又讓人各種複述,有些上了年紀的人都是搖頭直歎,說是人心難測,妻兒託付給誰都不成,還是自己守著好。你把人當做親大哥,潑上了性命,可人家卻沒有把你兒子當做親兒子。

  連帶著薛庭儴這幾年在薛家的處境,也讓一些婆娘們說嘴說了些出來。

  例如二房的狗子雖在人前少露面,可每次見其都是一身舊衣,而大房的俊才卻從沒見過穿舊衣裳。甚至連私塾裡的一些事情,也被不懂事的小孩子跟大人說了,薛俊才筆墨紙硯樣樣不缺,書是塾裡最多的。而薛狗子,好幾次都有人看見他沾了水在書案上寫字。

  偏心,誰都偏心,偏自己兒子誰也說不了什麼,可薛老大背上還背了親弟弟一條人命,這種偏心法就有些讓人齒冷了。

  「你都一大把歲數的人了,家裡的小輩兒都教不好?你偏著老大家沒錯,可怎麼就把事情鬧到人面上,你說這件事如今怎麼辦吧!」

  薛老爺子一大把年紀了,被臊得滿臉通紅,可他也知道這事不小,一個不慎,他家的名聲可就全完了。

  完了自己的名聲不要緊,老大的名聲可不能完。若是落個刻薄亡弟獨子的名頭,老大一輩子就毀了。別說考什麼秀才,說不定私塾都開不下去。

  「海子哥……」他求助地看著薛族長,一時心裡也沒有章程。

  「現在只有把兩個孩子都送去了,才讓人沒什麼可挑。」

  薛老爺子的老臉漲得更紅,搓著粗糙的大手:「海子哥你知道咱家的,這些年為了供老大,家底兒被掏得一空。不是不想送兩個孩子,而是真的送不起。」

  聽到這話,薛族長也皺起了眉頭。

  當年薛青山去那清河學館念書,他十分清楚內情。那地方是個死要錢的,關鍵還不能有異議,因為多的是人願意掏錢進去。一年花銷下來至少得二十兩打底,薛青山可是去了五年。

  本來薛族長還打算若是不夠湊上一二,如今也不開口了。薛青山也就罷了,薛俊才還小,還不知道未來會是怎麼樣,關鍵他家有的兩個孫子也在念書,誰家裡都不寬裕。

  「若不你看都不去了,能不能行?」薛老爺子囁嚅道。

  薛族長冷笑:「那不正應了外人所言,你家刻薄失怙之子。你要不想老大名聲壞了,連累俊才以後,要麼送兩個,要送一個只能是二房那小子。」

  薛老爺子從薛族長家裡出來,整個人都是懵的。

  他抖索著手在腰上摸了幾下,才把煙袋取下來。也沒再走,就蹲在道邊的一顆樹下把旱煙給點燃了,整整一鍋旱煙不歇氣兒抽完了,他才站了起來。

  他腳步緩慢地往家的方向走著,一路上時不時有人和他打招呼。

  換做平時,薛老爺子只會覺得臉上有光,不是那個人,誰願意和你打招呼,可如今他卻總有一種別人面上在對他笑,實際上心裡卻在笑話他的錯覺。

  他強撐著一路往回走,這時迎面又走過來一個人,還是個熟人。對方笑著跟他說今兒咋這早就從地裡回來了,他再也忍不住了,將此人拉到一旁的樹下說話。

  「周老頭兒,你老實跟我說,現在村裡背地裡咋議論咱家的?」

  這周老頭也是一個皮膚黑紅的老漢,卻是比薛老爺子矮了一頭,背也有些佝僂。聽到這話,他下意識看了薛老爺子一眼,良久才歎了一口氣:「我還以為你知道,原來你不知道。」

  「我知道啥?我怎麼可能知道!」前一句幾乎是從牙縫裡出來的,後一句卻滿是苦笑。

  都活了大半輩子,周老漢自然明白老夥計此時的心情。可讓他說什麼,他也不知該怎麼說,只能語重心長地道了一句:「你也不要太鬧心,村裡這些人就是閑得慌,喜歡說是道非的。不過你別怪我多嘴,你家這事做得……」他吸了吸牙縫,像似咂嘴可又不是:「確實有點不合適。」

  不合適?

  這大抵是周老漢看在與自己的關係上,才會這麼說,背後還不知道別人怎麼罵自家。方才族長只跟他說外面傳得很難聽,到底怎麼難聽卻沒有與他說。

  薛老爺子追問道:「到底是咋議論的,你跟我說說。」

  周老漢歎了一口氣,才把自己知道的說了出來。既然話都說開了,他也不覺得有什麼不能說了,「不是我說你,你即是當爹的,這事怎麼就不管管,你可別忘了你家老二是咋死的,這麼個做法少不了會讓人戳脊樑骨。」

  薛老爺子面色慘白,囁嚅道:「跟老大沒關係,都是我和老婆子商量這麼幹來著。」

  周老頭撩起眼皮看了老夥計一眼,再戳心窩子的話就不打算說了,這話一說出口,以後兩人的交情該砸了。

  「反正這事你得有個琢磨,不跟你嘮了,我得家去。若不你晚上去我那兒,我陪你喝兩盅?」

  「不了,家裡還有事。」

  周老漢走後,薛老爺子站了一會兒,也往家裡去了。

  剛進家門,站在院子裡的薛青山就問道:「爹,堂爺叫你過去作甚?」

  薛老爺子看了兒子一眼,也沒說話,就進了正房。

  薛青山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還想問問老三這是咋了。這時,灶房裡的周氏叫著吃飯,屋裡的人都出來了,這話自然也沒說成。

  吃晚飯的時候,薛老爺子的臉色一直不好。

  自打薛庭儴能下床後,就不在自己屋裡吃了,而是和大家一起吃。飯桌上的氣氛不太好,連慣喜歡在飯桌上鬧騰的毛蛋,今兒都不敢鬧。

  飯罷,周氏和薛桃兒收撿桌子,又去洗碗。

  其他人正打算離開,卻被薛老爺子叫住了。

  「老大老大媳婦留下,我有話跟你們說,狗子也留下,其他人都回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5 03:23 P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十章

  聽到這話,招兒當即止了腳步,笑著道:「爺,有啥事還不能讓我們知道的。狗兒既然留下了,我也留下聽聽唄。」

  薛老爺子看了她一眼,一改平時的秉性,口氣有些不好:「你個婦道人家留在這裡作甚,男人說話,有你聽的份兒?!」

  招兒也不惱,只是有些委屈道:「那大伯母怎麼能留下,她不是婦道人家?再說了,狗兒不會說話,我不看著些我怕他說了什麼話惹怒了阿爺。」

  其實她的潛意詞不過是想說怕人欺負了薛庭儴,在場之人誰聽不出來。

  薛老爺子瞪著她,他現在真懷疑這一切都是這個丫頭片子弄出來。狗兒那孩子他知道,是個悶葫蘆,怎麼早不去墳前哭訴晚不去,偏偏趕著這個時候去。

  想著以前這丫頭做出種種的忤逆事情,薛老爺子心中陣陣厭惡感。可他也清楚現在不是遷怒的時候,而是該把這件事給解決了。

  「你既然想聽著,那就聽著。」口氣與以往沒差別,可任誰都聽出了其聲音中的不滿。

  招兒渾當聽不出來,在一旁站下。

  見此,孫氏也忙拽著薛青槐不走了。

  「既然招兒都留下了,咱們也留下聽聽吧。」她陪著笑。

  薛老爺子頓時被氣得不輕:「既然想聽,就留下來聽。」

  於是所有人都留下了,包括四歲的毛蛋,甚至灶房裡忙著的周氏,也借著擦桌子的幌子,留下沒走了。

  偌大的堂屋,只方桌上點了一盞油燈。燈芯跳躍,影影綽綽,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著薛老爺子。可他卻突然一時之間不知從何說起,他目光沉沉地在所有人的臉上環視了一下,最後落在薛庭儴的臉上。

  「其實也沒什麼事,就是想說說前陣子老大說要送孩子去鎮上學館的事。」

  招兒莫名有些緊張,忍不住看了一眼薛庭儴,又去看薛老爺子。

  大房兩口子心中一喜,他們就知道會是這件事,也不枉他們忍氣吞聲多日。

  薛青山面上難掩喜色,他目光悲天憐憫地看了薛庭儴一眼,又去看了看其他人,最終還是落在薛庭儴的身上。

  「狗兒啊,別氣餒。你比你俊才哥還是要差了不少,跟著大伯再學兩年,到時候家裡也送你去鎮上念書。」

  這種口氣在這種時候實在有些太刺人了,招兒嘴角掛著冷笑,就想說些什麼,哪知卻被薛庭儴拉了一把。

  薛青山將這一切收入眼底,心中暗諷,這丫頭片子再難纏又怎樣,也就只能在這些芝麻綠豆大的小事上給人為難,逢上大事還是什麼作用也不起。他皮笑肉不笑的,又對招兒道:「招兒啊,你也別氣,大伯知道你是個心氣兒高的,可心氣兒高也不能當飯吃,你說是不是?」

  屋裡沒人做聲。

  就在這時,薛老爺子突然氣急敗壞道:「老大,你說什麼!」

  薛青山不以為然:「爹,我這不是在勸狗兒別灰心喪氣……」

  薛老爺子的鬍子都氣抖了,拿著煙鍋指著他:「用得著你勸,要去鎮上念書的不是俊才,是狗子!」

  這話一出,真是一石激起千層浪。

  屋裡先是寂靜了一瞬,很快趙氏略微有些尖的聲音就打破了安靜。

  「老頭子,你說啥呢,什麼叫做要去鎮上念書的不是俊才?」

  薛青山也道:「爹,你是不是糊塗說錯人了。」

  「你爹沒老糊塗,也沒說錯話,去鎮上念書的是狗子,不是俊才!」

  說完這句話,薛老爺子仿若失去了所有精神氣兒一般,就再也不說話了,一屋子人的眼神來回不停地在薛庭儴和薛俊才臉上看著,滿臉都是訝異。

  薛青山的笑容崩裂,楊氏一臉驚疑。

  薛俊才漲紅了俊秀的臉蛋,「阿爺……」

  薛老爺子疲憊地揮揮手:「好了,都回屋去。」

  話都說成這般模樣,大家也就只能走了,倒是大房一家人還是留著沒走。

  眾人剛走出正房,就聽裡面吵了起來。

  「老頭子你把話說清楚,什麼叫要去鎮上念書的是狗子,不是我俊才!」

  是趙氏的聲音。

  還有薛青山,其中夾雜著楊氏的委屈而尖銳的哭聲,及薛老爺子充滿疲憊的解釋聲。

  一個屋簷下,哪裡藏得住什麼秘密,所以大家都知道發生了什麼。

  次日一大早,該起的都起了。

  不過精神都不怎麼好,看得出是夜裡都沒怎麼睡。尤其是楊氏,眼睛有些紅腫,一看就是哭的。

  薛青山眼裡也充滿了紅血絲,時不時看向招兒和薛庭儴的眼神陰測測的,卻又不知為何什麼也沒說。

  氣氛十分壓抑,沒有人說話,明明所有人都在,也都有條不紊地在做著手裡的事,院子裡卻出奇的安靜。

  吃罷早飯,薛老爺子就拿了鋤頭打算下地,薛青柏和薛青槐也沒敢耽誤,一個去把牛牽了出來,一個扛起鐵犁,跟在他身後出了門。

  薛青山也沒再家裡待著,隨後也出了門,卻不知去哪兒了。

  不同於薛家其他人,招兒可是十分高興。

  打從昨晚上她從薛庭儴口中知曉事情的來龍去脈,她就陷入不可抑制的興奮之中。別說她幸災樂禍,在她心裡本該就是小男人去,她正為了手裡沒錢發愁著,這個消息對她而言無異於天降大喜。

  知道去學館裡念書的學童都特別講究,她特意把一塊兒壓箱底許久的藍布找了出來。這還是裘氏當年的嫁妝,裘氏給了招兒讓她做衣裳,可惜她一直捨不得,如今拿來給薛庭儴做書囊正好。

  她把布裁了,就穿針引線開始縫著,嘴裡有一句沒一句和薛庭儴說話。就在這時,門簾子突然被人掀了開。

  是大房的二小子薛有才。

  薛有才今年才七歲,卻是生得胖墩墩的,看得出是個被寵壞了的。他進來後就對薛庭儴罵道:「就你這樣的,還跟我大哥搶東西,跟狗用一樣的名字的,你也沒比狗聰明到哪兒去。」

  這孩子說話嘴可真毒,也是被大房兩口子慣的,又素來在家裡是個小霸王,渾得人神共憤。早幾年就見了苗頭,可惜楊氏一直護著,說他還小不懂事,這兩年倒是長大了,可惜依舊不懂事。

  招兒可不吃他這套,若論這家裡誰揍過薛有才,那就非她莫屬了。薛有才怕她,卻又記恨她,她唰的一下站了起來,還不待她說話,薛有才突然將手裡的一包東西砸了過來。劈頭蓋臉的,砸得人生疼,其中還散發著奇怪的臭味。

  招兒被砸了兩下,下意識去躲,又想著炕上的薛庭儴,背過身去護他。薛庭儴沒有防備,被她抱了個正著,明明不合時宜,他卻又覺得臉紅心跳。

  好不容易等這一波過去,招兒這才鬆開手,薛有才已經跑了,而被他用來砸他們的東西竟然是曬乾了的牛屎。

  招兒被噁心得不輕,拔腳就追了出去。

  她在院門口攔下薛有才,二話沒說拽住他衣領子,抄起旁邊牆角的一根樹枝往他身上抽。

  「三天不打你,你都敢上房子揭瓦了……」

  薛有才掙著想跑沒跑掉,被招兒抽得生疼。他嘴裡哭喊著,一面就往地上坐去,順勢躺倒在地上。

  這一看就是幼童們慣用耍賴皮的姿勢。

  外面這麼大的動靜,屋裡的人都被驚了出來。

  趙氏一見著薛有才被招兒打,就炸了:「誰讓你打我孫子的,快住手!」

  招兒不理她,罵道:「以後還敢不敢了?什麼不學你學人扔牛屎!話倒是說得挺惡毒,哪個教你這麼說話的,今兒不把話說清楚,我不光打你,我等會兒還帶你上河裡去洗洗嘴……」

  楊氏也出來了,她尖叫一聲:「王招兒,你瘋了,你竟然敢打俊才!」

  「大伯母你怎麼不看看他到底幹了什麼,小小年紀不學好,學那有的婦人口出污言穢語,還往人身上扔牛屎。我現在就告訴你,你二哥有名字,叫薛庭儴,以後再敢給我說狗不狗的,我見你一次揍你一次!」

  薛有才哭得眼淚鼻涕都出來了,可惜沒有一個人能上來救他。趙氏氣得直跳腳,楊氏倒想上來制止招兒,卻被黑子給攔住了。

  這黑子你平時看它蔫頭耷腦的,一點兒都不精神,往人面前一攔,嗓子發出低吼警告,鋒利的牙齒也露了出來,楊氏並不懷疑她若是敢上前,這狗會撲上來給她一口。

  就在這時,院門外突然響起一陣詫異聲:「你們這是在做甚?」

  卻是薛青山從外面回來了,與其一同的不光有薛族長和鄭里正,另還有五六個年過半百的村民。

  見家裡鬧成這樣,薛青山先是詫異,旋即露出一抹苦笑,對身旁的人道:「外面人如何說是道非且就不提了,只說刻薄狗子這一樣,卻是萬萬沒誰敢這麼做的。這丫頭素來是個潑辣的,動不動就在家裡鬧騰,若真有人刻薄,還不是早就鬧得不可開交。」

  這話說得可就讓人莫名其妙了,不過招兒可不是任人污蔑的主兒,當即反駁回去:「大伯,你這話說得可就有些污蔑人了。我尋常在家中可從來尊敬長輩,沒有什麼鬧騰不鬧騰之言。今天打這小子,也是有原因的,他竟然罵……」

  話說到這裡,被楊氏打斷。

  她一副著急心疼的模樣走過來,從招兒手裡搶過薛有才抱著哭道:「他才多大,你多大了?他這年紀正是不懂事的時候,你還和他計較了……」

  楊氏嗚嗚的哭著,一副包含委屈無奈的樣子,薛青山也在旁邊長籲短歎,招兒再不知這兩口子在演什麼,該完了。

  她小臉急得通紅正想再解釋,這時從屋裡出來的薛庭儴一把將她拉住。

  他往前兩步,站到招兒身前,先恭恭敬敬的喚了薛族長、鄭里正以及那幾位村民。都是一個村的,抬頭不見低頭見,他作為一個晚輩,這些都是他的長輩。

  應有的禮數走過後,他才對楊氏解釋道:「還望大伯母莫生氣,招兒也是一時衝動,她是見才小子罵我與狗同名,又往我身上扔了很多牛糞,才會一時氣急打了才小子。」

  薛庭儴這一番行舉,首先就給了人很好的印象。讀書人嘛,就該溫文有禮。再來也借用道歉的空檔,將事情來龍去脈用兩句話點明。

  招兒並不傻,她錯就錯在急於想解釋清楚一切,不免贅言,而薛庭儴卻是只說重點,其他不提。

  且說話極有方式,稚童頑皮乃屬正常,可頑皮到侮辱人是狗,那就值得酌量了,更不用說還往薛庭儴這個做兄長的身上扔牛屎。同時也是替招兒解釋了,她為何會如此衝動打了才小子。

  果然,薛族長這些人聽了這話,再見薛庭儴消瘦的臉上隱忍的表情,就不免偏向了他這一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5 03:29 P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十一章

  薛青山的臉色有些難看,同時心中也有些詫異。

  他這侄兒從來寡言少語,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他就是算准了二房這兩個小的性子,才會演了這麼一齣。

  不過他到底比薛庭儴活得年長,自然不會忘了做表面功夫。

  他歎了一口氣:「才小子被他娘寵壞了,也是我這做大伯的管教無方,大伯在這裡給你陪個不是。」

  薛庭儴忙避讓開,道:「大伯快別這麼說,庭兒乃是晚輩,受之不起。」

  「庭兒?沒想到你倒是給自己取了個名字。」薛青山失笑,也是想點出薛庭儴其名不正,沒有表面上如此懂事知禮。

  一般名字都是長者賜,而不該是小輩兒自己隨便取一個,若是普通村民也就罷,可薛庭儴乃是讀書人,讀書人自該懂禮守禮,是禮都不守,這書也白讀了。

  薛庭儴心中通透至極,明白大伯這是何意,他哂笑一下,道:「當年爹還在世時,便求阿爺和大伯幫我取一名,大伯以賤名方才好養活拒之。如今庭兒也十四了,哪能一直用乳名,遂自己胡亂取了一個。」

  此言一出,薛青山的臉色又難看了幾分。薛庭儴這明顯就是在說,他一個做大伯的竟不願為之取名,有刻意貶低之意。畢竟既已蒙學,可萬萬不該沒有名字。

  他笑得勉強,解釋道:「大伯這不是見你身子骨素來不好,想待你成年再為你取名。你即不能理解這片苦心,若不大伯現在替你取一個?」

  說著,他不待薛庭儴答允,便長籲短歎地做惆悵模樣,道:「你打小生下來就體弱,你爹在世時希望你能多福多壽,大伯便為你取名福壽,你看如何?」

  這名取得可真是隨意,一點都對不起薛青山這餘慶村唯一的童生之名。

  薛庭儴猶豫了一下,才拒道:「還是不了大伯,庭兒的名字已經定下,之前也去墳前告知了爹娘,萬萬沒有再改之禮。」

  此話也是點明了他為何不年不節的去了趟墳地,打從薛庭儴見薛青山請了這麼多人來,又鬧了這麼一場,就心知對方定有所圖。

  且不論他圖什麼,他只管將可能會被對方拿來做文章的路都堵死了,剩下且靜觀其變。

  果然,旁邊薛族長的臉色緩和了一些。

  之前他一直以為此事乃是二房這孩子故意為之,就是為了與俊才爭搶去清河學館讀書的機會。這趟而來見這少年溫文有禮,不卑不亢,薛族長雖沒有功名在身,但也是識的幾個字,又當族長多年,看人的眼光自然不差。

  他十分詫異,因為狗子這孩子他以前也不是沒有見過,但對其印象並不深刻,僅有的觀感就是一個絲毫不起眼的少年。如今看來,此子倒是成長得讓人有些出乎意料。

  可再出乎意料,薛族長也沒忘自己這趟而來是做什麼。

  僅只是一面的好感,還不足以讓他動搖已經做下的決定。俊才那孩子他曾托人考驗過,學問上超過他家兩個孫子許多,若說餘慶村下一個童生會是何人,薛族長覺得薛俊才可能性最大。

  說不定不止是童生,而是秀才。

  兩個未來的秀才苗子,和一個還不知深淺的少年,薛族長自然知道這選擇題該如何做。

  不過之前打算在一旁幫腔的念頭卻是打消了,若是薛青山連個小孩子都應付不了,也不值得他對其看重。

  薛青山又怎麼可能看不出薛族長心思。在他眼裡,這個老不死的就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兒,受著他給族裡帶來的好處,卻從不知給他點好。

  哪個宗族若是有個族學,族中不補貼一二的。反倒是他成天白幹活兒,每次都是族裡某家隨便拎一些糧食來,族長就把他叫過去,讓把人給收下。

  慷他人之慨,費別姓之財,於人為不情,於己甚無謂乎!

  薛青山心裡冷笑,面上卻做恭請狀,將薛族長鄭里正等一眾人都請進了屋。

  薛族長和鄭里正盤膝坐在炕上,一左一右,其他人則是坐在下面的凳子上。楊氏和周氏忙裡忙外倒茶,連薛桃兒都被使去叫薛老爺子趕緊家來。

  薛族長和鄭里正都有抽旱煙的習慣,坐下就把旱煙袋拿了出來。

  薛青山忙從他娘趙氏手裡接過一袋煙葉,邊給兩位上煙,邊道:「這是我爹自己種的,平時可寶貝了,堂伯和里正叔嘗嘗。」

  「你爹種的煙絲是好,就是太少了。」點著後,鄭里正深吸了一口,笑著說道。

  薛青山答:「若是里正叔喜歡,待會兒走時我跟您裝一些,您別嫌棄就成。」

  這都是客套話,大家彼此心裡都有數,鄭里正笑著點點頭,就直奔主題:「山子這趟請我們幾個老傢伙過來,是打算作甚?」

  看著鄭里正含笑的臉,薛青山在心裡罵了兩句老狐狸。

  事情會鬧成這樣,這姓鄭的要在裡面沒做什麼,他是萬萬不信的。可恰恰是如此,今日他才會連鄭里正都請了來,畢竟他是餘慶村的里正,又姓鄭,也免得被人說是包庇。

  包括今日在場的幾個村民,薛青山都是琢磨著請的,鄭姓的有,薛姓的也有,還有兩個是村裡雜姓的人家,但都是在村裡人緣好的。

  「是有一件事需要幾位長輩做主,還是等一下我爹,他在地裡,馬上就回了。」

  正說著薛老爺子,他人就回來了,進來後又是一陣寒暄,才坐下來切入正題。

  「這事說起來也慚愧,最近我家的一些事讓大家都見笑了。」

  一聽是這話開頭,除了薛族長和鄭里正,在座之人不免都有些局促,畢竟這都是別人的家事,雖然這家事鬧到人面上來了,可私底下議論,和拿到檯面上講是兩碼事。

  「其實說白了,都是窮給鬧的。換著咱家以前的光景,咋都不至於這樣,送了一個娃兒,另一個娃兒不送。」

  一個也是姓薛的,和薛老爺子是同輩人,名叫薛連合的老漢,歎了一口氣:「連興,別這麼說,你家也是難。」

  薛老爺子苦笑著歎了一口氣:「難啊,誰人不難,這光堂都是表面上的。可再難,想娃兒有出息就得供,可供誰不供誰,不就成了一個難題了。」

  他哆嗦著手從腰間摸出旱煙袋,點燃了吸了一口,才又道:「手心手背都是肉,捨了哪一個都讓我心疼。其實這事去年就說上了,我一直拖著沒辦,就是怕娃兒心裡難受。咱這種莊戶人家供一個讀書人不容易,家裡好不容易把山子給供了出來,雖他不爭氣考了幾次都沒考上,可到底還是為村裡為咱們大夥兒做了些事的。」

  「這麼些年咱家在村裡為人處事,大夥兒都是看在眼裡的,遠的就不提,就說山子那私塾,只要是村裡人,家裡不寬裕,束脩遲點甚至少點兒,咱家從來不提。為啥?就是因為咱鄉下人討生活不易,臉朝黃土背朝天,老天爺稍微不給臉,一家老小就鬧饑荒,累了一年到頭兒有些連稅子都不夠交。」

  「其實說了不怕幾位老哥老弟們笑,我當年拼了命供山子念書,就是想著若是真能考中了,給家裡免點兒稅子都行。」

  這一番話點到即止,看似都是輕飄飄的說了幾句,就沒有再深入了,卻是說得眾人心裡五味雜全。

  薛老爺子說得都是實話,還是切合人實際的實話,就是如此才格外讓人複雜。

  終於有人站出來為之前那事說話了,「連興老哥,你快別說了,你的為人咱還信不過?村裡有人亂傳的時候,咱就跟家裡孩子都說了,連興老哥不是那種人。當爺爺的,還有不疼孫兒的。」

  「是啊是啊,都能理解的,誰不難呢。」

  眼見都在附和薛老爺子說話,只有鄭姓的還沒吱聲,鄭里正目光閃了閃,笑著道:「山子為咱村裡做出的貢獻,村裡大夥兒都看著呢,都曉得山子仁義,人也本分為大夥兒著想。只是有一句話,不知我這當長輩的該不該講。」

  「里正叔,你是咱們村的里正,沒有什麼不當講的。」

  鄭里正點了點頭:「按理說,這是你家的事,不該我這個外人插嘴的。可連興之前也說了,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忽而歎了口氣,語重心長道:「山子,你別忘了你家老二咋沒的,咱們在座的都能理解,是因為咱們活了幾十年,一輩子風風雨雨啥沒見過,就怕外人不能理解啊。」

  這話讓薛青山面色當場難看起來,可他既然能安排這一場,就不是沒有應對之策。

  他當即道:「里正叔說得有理,所以我跟我爹商量了一下,打算給兩個娃兒一個機會。讓兩人比一場,優者入學,不成的再跟我在家裡學兩年,等以後有了機會再說。」

  一聽這話,在座的人互相對視一番,並沒有太多的意見。尤其有著之前的鋪墊,薛青山這話似乎也合情合理,讓人沒什麼可挑的。

  畢竟哪家都不富裕,錢也不是大河裡飄來的。

  大家都去看鄭里正,鄭里正笑著看著眾人,道:「都看著我作甚?連興家既然有了主意,咱們就看他家的。只是這怎麼比呢?咱們這些老傢伙又不識字,難道讓山子當仲裁?」

  頓了下,他搖了搖頭:「不行不行,山子是俊才的爹,當得避嫌才是,還是另挑人才能讓眾人都心服口服。」

  他抬頭看著薛青山笑了笑:「山子,你不會怨我這個里正叔多事多話吧,其實我也是為了你好,咱們做人做事嘛當得講究個正大光明。」

  薛青山這會兒恨不得將這個總是壞他好事的人扔出去,怎麼可能不怨,可表面上卻不能這麼說,只能狀似沉吟了一下,道:「里正叔說的是,雖我是做大伯的,到底還是要避嫌。若不這麼著吧,由我出面請一個,再由里正叔出面請一個,由兩人現場出題,考考兩個小的。」

  鄭里正眯著眼睛看著薛青山,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心中有些不好的預感。可他已經出面干涉太多,再挑剔下去就太明顯了,只能點頭笑著答允下來,還贊了薛青山一句果然是讀書人,胸襟就是不一樣。

  事情即已說定,之後的話就是閒話家常了。

  既然把人請上門,中午不管飯可就說不過去,所以薛老爺子又命幾個兒媳婦下去收拾晌午飯。

  方才這幾個長輩在裡頭說話,薛庭儴和薛俊才就站在外面,自然也知曉發生了什麼事。

  招兒臉色有些難看,倒是薛俊才得意地看了薛庭儴一眼,就進去同爹一起在幾位長輩身邊陪著說話,自是又得了一陣誇獎且是不提。

  招兒忍不住將薛庭儴拉回了屋,焦急道:「這可咋辦?若是早知這樣,我就忍忍不打才小子。狗兒,都是姐不好,姐給你惹禍了。」

  她心裡一著急,又把狗兒姐之類的話提出來了。

  「別怕,沒事。」

  「真的沒事?」招兒原地來回打了個轉,道:「可,可若是輸了咋辦?」

  薛庭儴眯了眯眼:「難道你不信我?覺得我不如他?」

  招兒當即道:「怎麼可能!我狗兒是最聰明的,以後要考秀才當大官,姐以後還等著享狗兒的福!」

  這句話招兒和薛庭儴說過無數遍。

  小時候,每次當他露出氣餒之態,她都會這麼鼓勵他。甚至她心裡就是這麼認為,所以在所有人都不好看他,所有人都覺得他不行的時候,只有她還是喋喋不休鍥而不捨一直這麼對他這麼說著,甚至也用行動一直這麼做著。

  可惜,她沒有享到他的福,一天都沒享過。

  明明那一切都不是他經歷的,不過是他的一場夢,可每次想到這些,薛庭儴就有一種巨大的悲愴感。

  他閉了一下眼睛,嘴角浮起一朵笑:「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還怕我輸?」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5 03:35 P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十二章

  是啊,大不了輸了,她去找錢供他讀就是了。本來不就是這麼打算的?!

  這麼一想,招兒頓時想開了,道:「那你好好準備,能贏就贏,不能贏也不要怕,大不了姐去找錢供你讀。」

  招兒素來不是個喜歡自尋煩惱的性子,她扭頭見屋裡的牛屎還沒清理,便去找來刷炕的毛刷子先把炕上刷乾淨,然後出去拿掃把和撮箕掃地。

  外面響起雞咯咯叫聲,卻是孫氏宰雞讓雞給跑了。

  薛庭儴順著窗戶往外看去,就見那雞脖子還流著血,卻是滿院子亂跑亂飛,孫氏模樣狼狽的跟在後面追著攆。

  趙氏見實在不成樣子,從屋裡出來說了兩句。孫氏更急了,也知道實在族長面前丟了人,可那雞長了翅膀,她又沒長翅膀。一直等那雞沒了力氣,孫氏才一把抓住它,嘴裡罵了一句:「跑跑跑,註定是鍋裡的菜,你往哪兒跑?」

  薛庭儴沒有再看,收回視線。

  他知道他大伯為何會那麼大方,提出讓他和薛俊才比一場,因為若無意外,這一場鐵定是薛俊才贏。

  在那夢裡,他就曾吃過這樣的虧,卻不是和薛俊才比,而是招兒千辛萬苦弄來了錢,也將他送進清河學館。那時候的他愚不可及,一直將自己不順遂歸咎於命運的苛責之上,覺得不是自己不行,而是所有人都不給他機會。

  初入清河學館時,他躊躇滿志,他想自己一定會勝過薛俊才,證明自己才是薛家最出眾的人,可現實卻狠狠地打了他的臉。也是到那時候,一直沒有見過世面的他才明白大伯的險惡用心,他確實教了他讀書,他也確實『讀』了不少書,可只是讀,不懂經義。

  後來才知道,學童蒙學識字之後,以讀經作為基礎。

  先學《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再是《千家詩》、《幼學瓊林》、《龍文鞭影》等,讀完這些,方可入大學,開始習讀四書五經等。

  而在這個階段裡,先生是不講經義的,也就是說只是死記硬背,明字義而不明經義。因為時下人慣是認為小兒蒙學,懂不懂不要緊,只要記住就好,等讀得多了,讀得久了,自會明白其意。

  這就是所謂的讀書千遍,其義自現。

  待你能將這些書全部背誦如流,到了可以學解經做文章之時,將是事半功倍。

  這種省時省力也出成效的教學模式在整個大熙風行,上至名門,下至低層社學、村學,很多都是如此。尤其是鄉間私塾,最是風行此道,因為塾師只有一人,卻要教授數人甚至數十人,都去講解經義也不太現實。

  可實際上有些底蘊的世家大族,卻從不會如此教自家孩子。因為這種教學模式一味強調死記硬背,卻忽略了經通自然道理通的真理。

  這是後來『他』站在首輔之位,縱觀全域分析出的利弊。

  可彼時他剛入書館,因為大伯拖延了為他解經義,不懂還有解經之說。因此在初入學時,先生問他可是讀過,他答曰讀過,卻是解經解得狗屁不通,被先生斥駡蠢笨如豬,遭受同窗的排擠與嘲笑。

  而如今,看樣子大伯也清楚他本身的缺陷,才刻意提出比這一場,實則早已是成竹在胸,料定他輸定了。

  可惜啊,出了意外。

  因為家裡來了客,除了薛老爺子和薛青山父子倆陪坐,所有人都在忙。

  等正房堂屋那邊吃上了,廚房這邊才開始做其他人的午飯。

  期間,薛桃兒還被吩咐著去打了酒。堂屋的席上有酒有肉,男人們推杯交盞,根本看不出平時有什麼機鋒。尤其是薛族長和鄭里正,兩人喝酒喝得很是親熱,到最後都有些喝高了。

  「好了,別送,抬抬腳就到了。」薛族長擺擺手道。

  把所有人都送出了院門,這邊才開始收拾桌子擺飯。趙氏本是想把吃剩的肉菜端走放著,卻被薛老爺子制止了,說是給大夥兒加菜。鄉下人都不富裕,貴客走了吃剩菜,這都是家常便飯。

  大人們都還好,栓子和毛蛋吃得香噴噴的。

  招兒本是想把飯端回屋去吃,卻被薛庭儴制止,兩人還像以前那樣只管低頭吃飯,什麼話也沒說。

  薛俊才不屑地看了薛庭儴一眼。

  他方才同薛青山一起陪席,桌上的好菜自然沒少吃,此時見薛庭儴只能吃些殘羹剩飯,自然滿心譏諷。

  他爹之前跟他說的話,他都記在心裡,薛狗子不可能會贏他。

  心裡想著,他收回目光,對炕頭上的薛老爺子道:「阿爺,我回屋看書了。」

  薛老爺子點點頭,他之前也有些喝多了,這會兒正歪在炕上抽煙解酒。

  「狗兒,多吃些,五日後大哥還等著你贏我。」路過薛庭儴之時,薛俊才突然這麼說了一句。

  招兒當即站起來,瞪著他:「會不會說話?讀這麼多年書讀狗肚裡了。」

  薛俊才沒料到招兒會這麼不給他臉,斯文的臉漲得通紅,卻不知為何看了招兒一眼,又隱忍了下來。

  薛老爺子喝道:「俊才回屋去!」

  周氏也忙站起來勸招兒,這事才算罷。

  飯罷,兩人回了二房的屋,招兒依舊氣呼呼的:「狗兒你別氣,等姐賺了錢,就帶著你分家單過去,不跟他們在一處了。」

  薛庭儴心裡有些感動,同時又有些無奈:「你又叫我狗兒。」

  招兒哎呀了一聲,才笑嘻嘻道:「我給忘了,以後不這樣了。」

  他自然不可能生她的氣,之後招兒拿著昨兒換下的兩件衣裳出去洗,薛庭儴則又把那本《幼學瓊林》翻了出來。

  看著手裡這本用最粗劣的竹紙謄抄,頁腳已經磨卷了的書,薛庭儴心裡有些犯愁。他其實不想看書的,但架不住招兒覺得他現在就該多看書,多看書才能更有把握的贏了薛俊才。

  殊不知這書跟書也是不一樣的,光看這一本也沒什麼用,不過這件事他是不會跟她說的。

  他從炕櫃裡翻出招兒給他買的竹紙,這種最劣質的竹紙要四十文一刀,這麼『貴』的紙,實則連練字都勉強。即是如此他平時也十分寶貝,根本捨不得用,能在沙土上寫就在沙土上寫,不能用沙土就沾水在書案上寫。

  薛庭儴摸了摸這一疊泛黃的竹紙,心中有些感歎。

  『薛庭儴』平時用的紙是最上等的澄心紙,所以往常寶貝的東西,此時他竟有些嫌棄。

  他將紙在炕桌上攤開,幾張一疊,之後用竹刀裁成書冊大小。為了留出邊縫,他還多留了一些空餘,裁出厚厚的一疊,他才摸出那塊兒缺了一角的硯臺,和那錠已經用得只剩下一小截的墨錠。

  這些都是他平時動都捨不得動用的寶貝,可今日薛庭儴卻全然沒有這種感覺。他往硯臺裡加了水,才持起墨錠磨墨,一面磨著,一面不知在想著什麼。

  待磨好了墨,他將已經有些禿了的毫筆,放在水碗裡打濕清洗。而後蘸足了墨,才提筆在紙上寫著什麼。

  寫了幾個字,他突然放下筆,將紙提起看了看,忽而揉皺了。

  明明字寫得還算工整,他平時雖是節約紙墨,但因為苦練多年,所以字寫得還算不錯,但不知為何就是不中意。

  他徐徐閉上眼,凝神靜氣一會兒,半晌複又睜開。此時屋中沒人,若是有人就能看見有一絲精光在薛庭儴眼中閃過。而與此同時,他抓筆的動作又快又穩,下筆如有神助,不多時就在紙上寫了一列又一列的小字。

  這些小字忽而是顏體,忽而又成了館閣體,再忽而又成了瘦金體。起初俱是有形而無骨,可是寫著寫著就變了味道。

  那顏體方正茂密,筆力渾厚,挺拔開闊而富有雄勁。那館閣體筋力有度,氣派雍容,簡直就像是版刻出來的一般。而那瘦金體,金鉤鐵畫,富有傲骨之氣,筆劃如同斷金割玉似的鋒利。

  這三種字正是代表著『薛庭儴』的一生,從初入學所習的顏體,到之後為了考科舉而苦心研習的館閣體,直至後來官居一品的瘦金體。

  他就這麼寫著,渾然忘我。期間招兒進來了一趟,卻不敢打攪他,悄悄地在炕沿上坐下。

  不知寫了多久,他突然長籲了一口氣,放下毫筆。

  他整整寫了兩張紙。

  到了此時,薛庭儴不得不承認上天的神奇,不過是一場夢而已,他竟然具備了夢裡那個他所擁有的一些東西。

  打從這個夢出現開始,薛庭儴就在思索著他為何會做這樣的一個夢。現在他明白了,也許就是想讓他補足夢裡所有的不圓滿。

  而擁有了夢裡那個『他』的一切,他突然有了雄心壯志,一股豪氣沖天的激蕩在心中徘徊。

  「寫累了吧,喝些水。」

  招兒端了水來,薛庭儴接過來,一飲而盡,格外甘甜。

  他這才低頭去看自己寫的那些東西,他竟是費了兩大張的竹紙。大抵是因為招兒在他身邊,他突然想起她平時節衣縮食給他買紙,頓時有些心疼了,也有些心虛,看了她一眼,小聲道:「竟然寫了這麼多。」

  招兒又怎麼可能不明白他的心思,噗呲一笑,道:「不多不多,才兩張而已。紙這東西就是用來用的,我不早就跟你說不要省紙,用完了咱再買就是。」

  「我是想謄抄本書,所以先試試字,也免得寫廢了紙。」

  「你要抄什麼書?書也能抄麼,不是用買的嗎?」招兒不解。

  薛庭儴心中感歎,真覺得以前自己真是蠢笨的可以,寧願每次借用大伯的書,或者死記硬背硬記下來,也從沒有動過抄書的念頭。

  時下書鋪裡所賣的書,刻印版的極少且價格昂貴,於是便滋生了一種抄書的行業。這樣一來,既能讓一些窮苦書生換得些許銀錢,也能讓那些想買書卻苦於囊中羞澀的人得到便宜。

  當然這謄抄也不是隨便就能幹的,需是字寫得極好方可。

  薛庭儴自詡字寫得不算差,當年也是有不少人求他的墨寶,如今他既然需要書,為什麼不能是自己抄呢。

  最重要的是——

  他看了招兒一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5 03:54 P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十三章

  既然薛庭儴打定主意要抄書,招兒也沒有反對之理。

  不過她更是發下宏願,以後要掙很多的銀子,不再讓他為一本書發愁,這裡且不提。

  招兒幫他鋪好紙後,就去尋了合適的針線,打算等他寫好後就給他裝訂上。

  薛庭儴有些失笑,但並沒有說什麼,提筆在紙上認真寫了起來。

  他打算將自己背過的書全部抄一遍,因為他發現了一個問題,自打做了那個夢以後,『薛庭儴』對他的影響越來越深了,這其中就包括對他本身記憶的影響。

  尤其是他自打蒙學後學的所有書。之前他翻過那個夢的記憶,這些小學乃至大學一些書目他都有記憶,但記憶卻極為模糊,其中很多更為詳盡的東西都忘了。

  他思索了下緣由,覺得『他』似乎對那段寒窗苦讀的記憶十分厭惡,所以一直採取回避的態度。再加上夢裡的那個薛庭儴是活了七十多載,他自打考中進士以後,就沉迷於官場爭鬥,對於本身的學問卻並不上心。

  一恍多年過去,他記憶中更多是官場的沉浮,黨爭的各方勢力,人心的揣測,而不是一個讀書人最初本質。

  認真來說,『薛庭儴』並不是個真正的讀書人,他不過是個政客。

  可很顯然他現在是不需要這些東西的,就好像是幼童擁有一把寶刃,他知道這些東西對他未來的意義。可如今幼童所需要的不過是一件衣裳,或者僅僅溫飽而已。

  可這些記憶已經開始影響了他本身的記憶,他既不想忘掉自己曾經學過的這東西,目前要做的就是鞏固記憶,並聯合『薛庭儴』對很多東西超前的認知融會貫通,方是正途。

  而融會貫通最好的方式,不外乎是抄書。

  明明這黃竹紙十分劣質,下筆力度輕不得重不得,輕了著墨不均勻,重了就暈開了,可薛庭儴卻宛若無物,如行雲流水般在上面寫著。其上的字跡飽滿圓潤,又格外氣勢磅礡。

  招兒屏住呼吸,連聲都不敢出,眼神落在奮筆疾書的薛庭儴身上,突然有一種小男人長大了的錯覺。

  薛庭儴很快就寫好了一張,他正欲拿開晾乾,招兒忙接了過來,小心翼翼在炕上攤開。她的眼神被那些字吸引住了,怎麼好看她說不上來,就覺得像畫兒一般。

  而就在這期間,薛庭儴又寫了一張。

  就這樣,薛庭儴寫,招兒晾,不多會兒炕上就鋪滿了紙。

  一本三字經不過千來字,薛庭儴很快就寫完了。

  他放下毫筆,深吸一口氣,活動了幾下手腕,長時間沒有這麼高密度寫過字了,對他的腕力是一項挑戰。

  「其實我可以抄書補貼家用。」他突然道。

  這件事他早就在想了,在夢裡他一味只讀書,真是做到了『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可一直以來辛苦養家的卻是招兒。

  曾經的『他』對這種情況無奈、感慨,卻心有餘而力不足,再加上招兒確實能幹,在經商之上有著旁人沒有的天賦,且一應皆是事無巨細,從不讓他為銀錢發愁,遂他也不再去想這件事了。

  輾轉回首,他才發現『他』比想像中更為在意這件事,既然如今他能有餘力賺得一二銀錢養家糊口,為何不去試試。

  大丈夫豈能讓女子所養,方該是他為她遮風避雨才是。夢裡這個時候的他不懂,幸好他現在懂了。

  「抄書掙錢?」招兒連連搖頭:「那怎麼能行,又辛苦又傷眼睛。」

  「哪有你說得這麼誇張,你瞧瞧我這不是一會兒就抄了一本。」他將所有書頁整理成一摞,拿給招兒讓她裝訂。

  「抄書既能掙錢,又能看書,何樂而不為。我記得鎮上有書鋪是會找些窮苦書生幫忙抄書售賣的,你明日去鎮一趟,將這書拿給書鋪老闆看,若是可行,就幫我接一本活兒回來先試試。」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罷,還是我與你同去,明日我們一同去鎮上。」

  「這樣真能行?」但凡扯上小男人的事,招兒總是會患得患失的猶豫。

  「有什麼不行的。」

  事情既已說定,次日兩人起了個大早,連早飯都沒在家中吃,便出門了。

  餘慶村是位於湖陽鎮下一個小村子,其實湖陽鎮也就是湖陽鄉,只是以鎮為名。像這樣的村莊,湖陽鎮下有幾十個,餘慶村在其中算是比較大的村莊之一。

  從餘慶村到鎮上,若是步行,需得近一個時辰。若是坐牛車、騾車就比較快了,每天都有從下面村子到鎮上的車。牛車慢,價格低廉,兩文就能坐一次。騾車貴,一人得四文,但速度可不是牛車能比的。

  出了餘慶村往前走,走到一條岔路上,又往西走了一會兒,招兒和薛庭儴停了下來,站在路邊的大樹下等車。

  兩人的衣衫雖然簡陋,但俱都整潔,尤其是招兒,竟然穿了一身男人衣裳。

  「原來你每次出門都要從後面菜地裡走,就是為了換這身衣裳?」

  招兒點了點頭,心裡有些心虛。不過她既已做下決定,就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幸好薛庭儴見到只是面露一絲驚詫,倒也沒表現出多嫌惡的樣子。

  「這麼穿出門方便一些,你看這樣就認不出我是姑娘家了吧。」

  薛庭儴抿著嘴角,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少年長相清秀,從男人的角度來看,略顯單薄了些,卻是真看不出有女兒家的跡象。他認真觀察了下,才發現招兒將眉毛描粗了,而胸前也不知道怎麼弄了一下,竟變得一片平坦。

  似乎也發現小男人的眼神在自己胸前停留的時間過長,招兒解釋道:「這個太不方便,所以我用布給纏上了。」

  她說得十分不以為然,就好像在說咱們中午吃什麼,可薛庭儴卻有一種暴殄天物的感覺。

  他回憶了下那個夢裡,招兒胸前那對很是豐碩,他突然有一種怕她被壓扁的感覺,忍不住道:「不會被壓扁?」

  招兒聽了有些詫異,她倒沒想這麼多,遂道:「壓扁了就壓扁了,反正也沒什麼用。」

  正說著,她見不遠處駛來一輛騾子車,便往那邊招了招手,自然沒有發現薛庭儴的表情十分怪異。

  見是坐騾車而不是牛車,薛庭儴不免有些詫異,他也只知道這騾車比牛車可貴多了。招兒把車錢給了,拉他上車:「這車快一些,一會兒就到了。」其實招兒是怕他大病初癒受不了牛車的顛簸,有騾車就坐騾車。

  趕車的中年人笑眯眯地搭話:「小哥有見地,這車不光快,還穩當,可不是牛車能比的。對了,這是你弟弟?」

  被稱作是弟弟的薛庭儴,臉黑了一下。

  也不怪人說他是招兒的弟弟,同樣都是一身男人的裝扮,他明顯比招兒看起來瘦弱些,人也矮了半頭。

  招兒愣了一下,笑著點頭:「是啊,是我弟弟。」

  說話之間,中年人已經趕著騾車往前去了。

  這車確實比牛車快多了,跑起來也不顛簸。車隔一段路就會停下拉上一個或者兩個人,這種特製的加長車廂能坐十二個人,車廂的頂是專門定制的,上面還能放些不太重的東西。

  對了,坐這騾車最大的好處就是有車廂可以擋擋塵土,不用到了鎮上還得找地方收拾自己。

  「等我以後有錢了,我也買輛這車。」招兒忍不住對薛庭儴道,終於露出了一絲小孩子氣。

  「你會趕麼?」

  她愣了一下,才道:「不會趕,我可以學。」

  問題是你什麼都幹了,連趕車都自己來,那要男人作甚?薛庭儴心中默默的想,旋即才想到在夢裡,他這個當男人的好像還真沒什麼用。

  看來以後他要學著趕車。薛庭儴暗下決定。

  騾車在坐滿人後,終於不再半路停下捎人了。

  又過了差不多一刻多鐘的時間,便遙遙可見湖陽鎮的城牆。

  騾車在城門不遠處停下,車上的人都下了車,招兒帶著薛庭儴往鎮裡行去。

  這湖陽鎮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招兒以前去的大多都是東市,東市賣雜貨的最多,可這次主要是去書鋪,就要往南市去了。

  前朝重文輕武,這種民風在經過前朝末期的戰亂之後,並沒有因此而消亡,反倒因為大熙的太祖皇帝當初之所以會上位,乃是前朝一眾文官團體的擁躉,越是風行。

  連目不識丁的老百姓都能說上一句,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可見一斑。

  哪怕是湖陽鎮這種小地方,但凡家中有些餘錢的家裡,都會送家中孩子去私塾學兩年。能考個功名最好,不能考功名識的幾個字出來,做工也便宜些。

  這種民風致使鎮上頗有幾家書鋪、書肆,像南市便有一條街上全是賣筆墨紙硯,另還有其他配套的,一概都是做讀書人的生意。

  招兒雖不是讀書人,但她給薛庭儴買過幾回竹紙,所以對地方也是輕車熟路。不過她並沒有領薛庭儴當即就去,而是七拐八繞來到一處小吃攤特別多的地方,找了家麵攤,打算吃過早飯再去。

  「早上這一頓最重要,咱們為了趕時間,連早飯都耽誤了。磨刀不誤砍柴工,吃飽了咱們去。」

  招兒管麵攤老闆要了兩碗揪片。

  這揪片是平陽府特有的吃食,用蕎麥麵和高粱麵做出的麵片兒,麵色黑紅,配著豆腐木耳香菇的澆頭,噴香四溢,簡直讓人口涎都流出來了。

  「這家的揪片特別好吃,你嘗嘗。」

  薛庭儴嘗了嘗,果然好吃。

  且不說手藝如何,至少分量多,料也放的足,不像薛家做的飯菜,油捨不得擱鹽捨不得放,吃起來淡而無味。

  不過價錢也貴,薛庭儴將一大碗揪片吃完了,招兒會賬的時候給了八文錢,也就說這一碗揪片四文,八文錢可是都快夠買大半斤肉了。

  「好吃嗎?」往南市走的時候,招兒還在問他。

  「就是有些貴了。」

  對薛庭儴來說確實有些貴,他打小就沒什麼零花,手裡唯一能有點兒錢的機會,就是每年薛老爺子給的幾文錢的壓歲錢。

  在他那夢裡,這幾文錢實在不當什麼,可就是這兩種詭異的心思摻雜在一起,薛庭儴才覺得心情很怪異。

  「貴啥,不貴。你不常來鎮上,好不容易來一回,自然要帶你吃頓好的。」

  還真是吃頓好的,別看招兒會賬會得面不改色,實則她以前一個人來鎮上的時候,餓了頂多就買個饅頭吃。

  她對自己從來捨不得,總想著多攢點兒,可對薛庭儴卻十分捨得,算是窮其所能。所以每每想到夢裡的那一切,薛庭儴都不敢置信,自己會是個弒妻殺子之人。

  「等我抄書賺了錢,天天帶你來吃。」他忍不住道。

  太陽已經出來了,淡金色的陽光灑射在少年還略顯稚嫩的臉上,白皙的臉宛如最上等的白玉,其上還有細細的絨毛。微微有些泛白的唇,此時局促的輕抿著,看得出少年有些不自在。眼睛也不敢直視著她,而是看著一旁。

  招兒的笑容越來越大,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他的頭:「傻狗兒,你抄書才能賺幾個錢,哪能天天來吃那。」神情中帶著寵溺。

  話音卻在他黝黑的瞳子裡消了音,招兒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她有些心虛,也是怪了,她以前從來不會怕小男人,可自打這回他病好後,她竟偶爾會有些怕他。

  肯定是她的錯覺!

  她收回手,做左顧右盼狀,突然眼睛一亮,道:「你看,到了。」說著,便率先邁進那書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5 03:58 P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十四章

  這間叫做『東籬居』的書肆並不大,只有兩間門臉,一間用來賣文房四寶,還有一間挨著牆擺滿了書櫥。

  書櫥裡的書有新有舊,有精裝的,一看就價值不菲,也有線裝的,看起來簡陋一些。更多的卻是各種謄抄本,一般不是確定這個書一定好賣,書肆老闆都是請人謄抄的,因為若是開板,都是上千冊起印。

  招兒跟老闆熟悉,進門就笑眯眯地打招呼,奇特的是這老闆竟然也認得她,一見她就笑著問她,是不是來給弟弟買紙。

  提起這個,就有些舊事了。

  當初招兒心疼薛庭儴,就攢了些錢來給他買練字的紙,誰曾想這紙比她想像中的貴多了。哪怕是那最劣質的黃竹紙也要四十文一刀,而那天招兒搜羅了身上所有錢,不過只有三十文。

  為了讓老闆便宜些將紙賣給她,招兒跟老闆磨了許久,連有個勤奮好學的弟弟,可惜父母雙亡家境貧寒這種幌子都編出來了,老闆才答應便宜賣給她。後來她又來買過幾次,都是按照以前的價格,卻跟陳老闆熟悉了起來。

  陳老闆贊她人品高潔,賺得都是辛苦錢,卻還供著弟弟讀書,平時她來買紙幾乎都是半買半送的。

  這種話換做平時,招兒厚著臉皮也就受了,可今日有薛庭儴在,她難免有些局促,生怕陳老闆說漏了嘴,讓小男人瞧不起她說謊。

  招兒是受過苦的,所以她懂得生存的技巧,可小男人不懂,尤其讀書人格外有一股迂腐氣,所以每次碰到這種兩人觀念會有抵觸的情況,她總是會下意識去避開這些。

  一天之內,連著有兩個人說自己是他弟弟,讓薛庭儴十分不悅,他自然沒有發現招兒這些隱晦的小心思。等他回過神來,招兒已經和老闆談上了,還特意拿了昨晚他連夜抄的那本《百家姓》給對方看。

  「這就是你弟弟?長得倒是俊秀,就是稍顯瘦弱了些。」陳老闆是個年逾四十,留著一綹山羊鬍,滿身風雅的中年男人。穿一身文士衫,不像個做生意的老闆,倒像個讀書人。

  「他前陣子病了一段時間,最近才好了些。」

  「怪不得許久沒見你來過了。」陳老闆一面說話,一面就接過招兒遞來的那本不管是裝訂還是紙質,都非常差的手抄本。

  他心中有數這種農家子弟不可能會寫出多好的字,不過他挺欣賞這個叫招兒的少年郎,所以打算就算真的得不好,也不要過多抨擊,說些婉轉話拒掉就算了。

  若是水平不差,字還能入目,給他些散活兒做做也不是不可,就當幫人一把。

  可真當陳老闆看到那黃色竹紙上的字後,還是大吃了一驚。

  「這字是他寫的?」陳老闆訝異地看了看薛庭儴,又去翻手中的抄本。

  他表情太怪異了,讓招兒心中有一種不妙的感覺。她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小男人寫的字不好,畢竟一直以來從沒有人誇過小男人的字好,甚至連薛青山也都說他的字寫得宛如春蚓秋蛇。

  招兒雖不懂什麼叫做春蚓秋蛇,可小男人黯然的神情她懂,她知道那是說寫得不好的意思。

  可她並不覺得這是小男人的錯,連可以練字的紙張都得摳著用,字能寫好?也就是那次她才發了狠氣,收了菜去鎮上賣,攢了一筆銀錢給薛庭儴買了人生中的第一刀紙。

  整整一刀,而不是從薛青山或者薛俊才手裡做樣子施捨給的幾張。

  招兒腦袋有一陣冰涼感,忍不住想自己平時是不是對小男人太過盲目,又或是吹捧太過。她別的不怕,就怕等會兒陳老闆若說出什麼不好聽之言,小男人會受不了打擊。

  這麼想著,她忙背著身對陳老闆做了一個手勢,將他引到一旁,才很小聲對他道:「陳叔,若是我弟弟字真寫得不好,你能不能……」

  「能不能什麼?」旋即,陳老闆明白過來,失笑道:「你這小子也是,就算你一片拳拳愛護之心,也不該欺瞞於他,而是該點出他不足之處,這樣他以後才能得到進步。」

  他的聲音有些大,那邊的薛庭儴肯定聽見了,招兒紅著臉,卻是吶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陳老闆又道:「不過你弟弟這字寫得真不錯,定然系出名師。」

  他幾步走到薛庭儴面前,抱拳行禮:「不知小友師從何人?」話說出口,他眼中也染上一抹遲疑,因為眼前這個一身粗布短褐的貧寒少年,實在不像似能師從什麼名師的人。

  只是他的字……

  陳老闆既然經營書肆,不是愛好此道,便是祖業。事實上陳老闆是兩者皆占,也算是家學淵源,年少之時他也是考過幾次,卻是止步於秀才。不過他並不樂衷做官什麼的,遂轉身悉心打理祖業,平時會幾個文友,在一起下下棋喝喝茶品品字畫什麼的,也是人生一大美事。

  於他的眼界來看,此子雖筆跡稚嫩,但已具風骨。

  要知道形易得,而神難求,顏大家和柳大家素來被合稱為『顏筋柳骨』,足以見得顏體所具備特徵。而薛庭儴的字已經具備了其根本,只要不走歪了,待假以時日,定是一代書法大家。

  他哪裡知曉,薛庭儴為了掩藏自己,刻意藏了筆鋒,本來頂多大半個時辰就能抄完的書,花了大半夜的時間才抄完。不然那字拿出來,定是會讓陳老闆以為是哪一位大家的墨寶。

  就在陳老闆心思浮動之際,薛庭儴已經答了:「小子並無師。」

  「只是臨摹?」

  「曾臨過《顏勤禮碑》。」

  薛庭儴並沒有說謊,他確實只臨摹過《顏勤禮碑》,這套字帖乃是薛青山的愛寶,平時從不讓人碰觸。而他之所以能有幸見過一次摸過一次,還是那時候年紀尚小的薛俊才拿到他面前顯擺。

  就因為這件事,他對《顏勤禮碑》印象極為深刻,甚至成了執念。後來在家裡有些錢後,招兒便買了一套與他,他習的第一種字體也是顏體。

  「只是臨過《顏勤禮碑》?」

  薛庭儴點點頭。

  陳老板眼中光芒更盛,良久才感歎了一口:「也許你在此道上有著旁人難以趕超的天賦,還望勤加練習,不要懈怠。罷了,還是說正事,你的字很不錯,在我這裡算是通過了。」

  他走到櫃檯裡面,拿了一冊書遞給薛庭儴。

  「我這兒有一冊《大學章句》,你拿回去試試,筆墨由我這裡出。抄完後,成品不下這本書的水準,我付你一兩紋銀。」

  「一兩紋銀?陳叔,這是不是有點太多了?」招兒詫異道。

  陳叔失笑:「你可知這一冊書有多少字?你又知這書我轉賣出去賣多少銀子?」

  語畢,他繼續對薛庭儴道:「本來按理說,是要在我這書肆裡抄的,如果將書拿回去謄抄,需要付些質押的銀或者物。我與你哥哥熟識,就算了罷,你看大約多久能抄完?」

  薛庭儴猶豫了一下,道:「既然陳老闆這兒有規矩,小子就在這裡謄抄可好?只是有一點還望陳老闆能夠通融,空閒之餘能否讓小子翻閱一二這裡的書。」

  陳老闆一愣,旋即明白過來,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這個瘦弱但不卑不亢的少年。

  「可!」

  「那就先謝謝陳老闆了,您放心,小子一定不會損壞這裡的書。」

  招兒一直忍著沒說話,直到這邊談罷,才將薛庭儴拉到一邊說話。

  「你真要到這裡抄書?拿回家去多好,若是你怕陳老闆不許,我這裡還有些銀子可以做質押。」

  「你不覺得這兒是個好地方。」

  薛庭儴回頭看了看那滿室的書,他本身所閱之書有限,而『薛庭儴』的記憶中,關於這方面的很多記憶都模糊了。

  可人生是他的,他要一步一步往前走,並不代表做了一個夢,他就一定會是日後的首輔,鐵定能考中進士。畢竟哪怕是夢裡的薛庭儴,也是付出許多努力,走過許多彎路,才能一步步走至官居一品的。

  招兒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突然單獨放小男人一人在外面,她十分不放心。她正想著要不要找藉口陪著他在這裡,陳老闆在一旁道:「好了,你不用擔心你弟弟,在我這裡還能丟不成?你今天不用賣菜做工了?還不快去。」

  在陳老闆眼裡,招兒是個靠在鎮上賣菜做工養活弟弟的辛苦哥哥。

  「陳叔,我這就走了。」

  她忙從懷裡掏出十來個銅板遞給薛庭儴:「我中午應該會來尋你一同吃午飯,若是不來的話,你自己去買,就在……」

  「在這裡抄書,中午可管一頓便飯。」陳老闆又插言道。

  招兒還是絮叨:「錢你還是拿著,想買個什麼就買什麼,我下午來接你回去。」

  「你還是先撿著你的工做完,放心你弟弟不會丟。」

  這陳叔!

  招兒再也說不下去了,近乎落荒而逃地跑出這家書肆。

  待人走了,陳老闆才笑著揶揄:「你哥哥對你挺好的。」

  薛庭儴一哂,是挺好的,像隻不放心雞崽的小母雞。不知為何,他竟是想到了這句話。

  之後,他在店中夥計的引領下,去了店鋪後面的一間屋子裡。

  這屋子佈設簡單,但可見雅致,看得出陳老闆是個風雅之人。而此屋最好的地方便是有一扇很大的窗臨著外面院子,還有一套桌椅,與薛庭儴想像中藏在一間不見光的暗室中截然不同。

  夥計甚至端了一盆水來,供他淨手,又備好了筆墨紙硯等物,說有什麼事可以叫他,便下去了。

  薛庭儴來到水盆前,將手浸入水中,輕輕搓揉幾下,用旁邊放著布巾拭乾,方才去書案後坐下。

  他先是磨墨。磨墨可以很好的調整人的情緒,達到一種『靜』的狀態。

  待墨磨好後,此時他心中一片空明,他挽袖執筆,手下一空,才發現他此時穿了一身短褐,哪裡有什麼袖子,自然也不怕磨染髒了衣袖。

  這一切不過是須臾之間,他並未在意,靜靜書寫。

  而站在門外的陳老闆卻有些懷疑,心中忍不住想難道此子是名門之後,只可惜家道中落,而不是一個貧寒子弟。其一言一行,乃至這滿身氣度,根本不像是寒門之後。

  想了一會兒,想不出所以然,陳老闆搖了搖頭便又回前頭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5 04:04 P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十五章

  招兒出了書肆所在的這條街,才想起她根本沒地方可去。

  她今天本就是陪著小男人來書肆,繡坊那活兒已經做不了了,菜她也很多天沒去收了,現在回村子等下午再來有些太折騰。

  她在心裡算了算今天什麼日子,決定去看二姐。

  招兒的二姐王招娣不在湖陽鎮,而是在夏縣的沈府做丫頭。從湖陽鎮到夏縣,坐騾車也就半個時辰的路程,就是坐一趟有些貴,得十五文錢。

  等招兒到縣城的時候,方是巳時三刻。這個時候去見人正好,太早或者太晚她二姐都不一定有時間見她,要等很長時間。

  招兒一路來到城南,還未進沈家所在的牌坊,就看見豎立在沈府門前的那兩面五丈多高的大旗。

  此乃進士及第旗,唯有家中有人中了進士方可立此旗。

  這功名旗杆分為兩個結構,旗杆夾石和旗杆。

  旗杆上的旗斗也是有講究的,正經科舉出身,在殿試中進士及第,可立兩個旗斗的旗杆。若是狀元,則是三斗的旗杆,倘若族中出了三品以上的大員,則可立四斗。

  沈家門前這兩杆大旗,一個是三斗,一個是四斗。也就說沈家出過一個狀元,並在朝中有一名重臣。

  招兒一個鄉下丫頭之所以會知道這些,也是以前她來看她二姐時,她二姐跟她說的。

  正門、側門乃至角門,都不是招兒這種身份能去的,她繞了很大一圈,才來到沈府的後門處。

  後門的門半掩著,招兒也沒敢亂闖,恭恭敬敬過去敲了門。

  門吱呀一聲打開,從裡面走出一個體態圓潤的婆子,問她:「你找誰?」

  這婆子不過是看門的婆子,卻也是穿著緞子做的褙子,耳朵上手上都戴著首飾,足以可見沈家的富貴。

  沈家也確實富貴,在這夏縣可謂是跺跺腳,縣城就要抖三抖的存在。這裡的沈府乃是沈家的祖宅,除了在外做官的沈家大爺和二爺,沈家其他人都在此住著。

  「婆婆好,我找素蘭,我是她弟弟,特地來看她。」

  這婆子態度稱不上熱絡,但也沒有狗眼看人低,至少從這一點招兒就能看出沈家的規矩肯定很嚴。她讓招兒等著,就關上門往裡頭去了。

  招兒足足等了一炷香的時間,後門才又打了開,從裡面走出一個長相十分貌美的女子。只見她膚光勝雪,鳳目朱唇,穿一身水紅色的夾衫,月白色的挑線褶裙。一頭烏黑濃密長髮簡單的挽了個髻,其上插一根金簪子。

  明明衣裳普通,髮飾也普通,偏偏這一切穿在她身上就是多了一種旁人沒有的美感。她胸前鼓鼓囊囊,偏偏腰肢又極細,十足一副好身段。

  此人便是招兒的二姐王招娣,不過到沈府就換了名兒,叫素蘭。

  招兒不禁皺起眉,距離上一次她見二姐,二姐又變了許多。不光是衣裳的料子,身上的首飾,氣色乃至身段都變了許多。

  她心裡有些發慌,一把抓住素蘭,就往旁邊沒人的牆角去了。

  「姐,你真做了?」

  素蘭見妹妹毛手毛腳地抓皺自己的袖子,有些不耐道:「什麼做不做的?」

  「就是那個、那個……」招兒遲疑了半晌,才紅著臉說出來:「你該不會真給六少爺做通房了吧。」

  素蘭眼角上挑,嘴角也勾了勾:「你關心這些作甚?」

  「姐!」招兒忍不住跺了跺腳。

  素蘭看著妹妹,想起當年自己被家裡賣了,只有三妹招兒從牙婆那裡打聽到她的去處,自己走了一天一夜來看她。那會兒她滿心惶惶,招兒的出現讓她知道自己不是一個人,不會死在這府裡也沒人知道,當即軟了心腸。

  她輕歎了一口氣:「我之前不是跟你說了,我是不會出府去過那種苦日子。我現在雖是個通房,但六少爺答應我,等奶奶進門了,就給我個姨娘做。」

  招兒滿臉吃驚的不可置信,明明心中早就有數的,可從二姐口中知道她真幹了那樣的事,她還是很震驚。

  她有生以來第一次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半晌才猶猶豫豫道:「那就這樣了?給人當小,會被大老婆欺負的。」

  招兒僅有的認知都告訴她,當小的沒幾個日子能過得舒坦。

  妹妹的話讓素蘭心裡分外不是滋味,她渾不在意地擺擺手。雪白瑩潤的纖纖玉指,其上戴了隻貓眼石的金戒指,散發著幽幽的光,在陽光下光彩耀目。

  「你不懂,你也不用怕我被人欺負,只要六少爺站在我這邊,就算以後六奶奶以後進門,她也不敢欺了我。」

  「可……」

  「好了,不說我的事,你那小丈夫病可是好了?不是我說你,你進府來當個丫頭與我作伴,也總比你待在那家累死累活的強。哪個女人找男人不是找個能護著自己的,你倒好,反倒自己在外面掙錢養家糊口。」

  「他不是還小麼。再說了姐,你又不是不知道,當初要不是我娘我爹,只怕我早就不知被賣到哪兒去了。你是運氣好,才被賣進沈府,可也有運氣不好的,被賣進那種醃臢地方。」

  素蘭緊抿著豔紅的嘴唇,沒有說話。

  她當初被賣進沈府,可不是用運氣好來解釋的。

  波光瀲灩的鳳目中,各種光芒歸於沉寂。她輕吐一口氣,罵道:「所以我最是不待見你,每次來了都惹我生氣,給我添堵。」

  招兒踢了踢腳下的小石子:「我不就想著好久沒見了,過來瞅瞅你。」

  「日子過得可還好?那薛家人沒為難你吧?你等著,等姐成了六少爺的姨娘,以後誰再欺負你,姐就幫你收拾他。」

  招兒心裡聽得暖暖的,忍不住靠過去,撒嬌地抱著素蘭的纖腰:「姐,你放心了,我這麼潑,誰敢欺負我。你不知道那薛家人妖蛾子可多了……」

  她將薛家最近發生的事說了一遍。

  素蘭聽得嘴角直撇,譏諷道:「所以說這就是人心,別去試驗人心,通常都會讓你大失所望。別靠別人,自己抓在手裡的才是真。」

  素蘭有些偏激了,可招兒知道二姐為何會這樣。其實偶爾她也會偏激,只是她極少說出來罷了。

  「那你現在咋辦?若你那小男人真輸了,那學就不去了?你有沒有想過,此事這麼一鬧,若是贏了也罷,若是輸了,你二人可難在薛家立足。」

  招兒當然懂得這個道理,她站直了笑笑:「姐,我知道的。你放心,我打算再找個路子做買賣,大不了我倆單出來過就是。狗兒喜歡學,就讓他學,供到我供不動為止。」

  素蘭恨鐵不成鋼的拿玉指戳了戳她的額頭:「還供不動,你才多大啊,好日子沒過上一天,就想自己供不動了。罷罷罷,你別說二姐不心疼你,我有個認識的人在『和榮盛』裡當三掌櫃,你去找他,他多少能給你找點兒來錢的路子。」

  『和榮盛』是當鋪的名字,在平陽府境內有許多分店,湖陽鎮也有一家。招兒平時在鎮上來來去去,自然聽說過這個名字。

  「這和榮盛是沈家的生意?姐,你咋會認識裡頭三掌櫃的?」

  素蘭眼中閃過一抹隱晦的複雜,不耐道:「你別管,你直接去找一個叫沈平的人就行了。好了,我不跟你說了,待會兒六少爺就要用午飯了,我得去侍候著,免得那幾個小蹄子又搶在前頭獻殷勤。」

  頓了下,她從袖子裡掏出一樣東西,塞進招兒手裡:「拿著,就算真輸了也不要緊,咱自己先上著。沈家的族學在整個平陽府都有名,等姐以後當了姨娘,看能不能求了六少爺讓你那小男人進來當個伴讀啥的。我真是上輩子欠了你的,什麼破事都要讓我操心。」

  素蘭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門裡。

  招兒站在原地,低頭看著手裡的銀錠子。良久,方一把攥緊走了。
  
  招兒並不知道縣裡的和榮盛在什麼地方,她是一路打聽過去的。

  到了地方,也是湊巧,那叫沈平的三掌櫃竟然在。

  沈平是個很年輕的小夥子,長相端正,十分老成穩重。他穿著一身深藍色的直裰,看模樣大約也就二十歲左右,卻沒想到竟是一家當鋪的掌櫃。

  一聽說招兒的來意,他目光閃了閃:「你就是招兒吧,我聽你姐說過你。」

  招兒沒料到二姐竟然會把自己的名字告訴這個叫沈平的,她嗅到一股不同尋常的味道。而隨著說話之間,沈平已經將她領了進去。

  「你姐之前跟我說你的時候,我就在琢磨著什麼買賣能讓你長久的做。我想了又想,覺得賣舊衣倒是挺適合你一個姑娘家。」

  二姐連自己的性別都告訴了對方的吃驚,並沒有持續太久,招兒的注意力都被沈平的話吸引走了。

  「什麼是賣舊衣?」

  「你應該知道當鋪是幹什麼的,這當鋪什麼都收,什麼都可當,其中這當期又分死當和活當。若是活當,說明對方會來贖,死當的話,就是東西不要了。當然也有活當逾期不贖的,自然也就變成了死當。

  「這些東西被當鋪收下,換了錢給物主,自然要轉賣脫手。像一些當來的舊衣,我們都是直接轉手給繡坊或是成衣鋪,你若是願意做這個買賣,可以從這裡拿些舊衣回去賣。」

  隨著沈平的訴說,招兒的目光閃了又閃,問道:「那不知作價幾何?是按件算,還是什麼?既然是舊衣,肯定不會像新衣那樣要價高昂吧?」

  沈平看了她一眼:「你很聰明。」他轉過身,往外行去:「跟我來,我帶你去看看。」

  招兒一路跟著他往後走,這當鋪後面的院子很大,看模樣好像都是倉房。

  路上碰見不少當鋪裡的人,見著沈平都是畢恭畢敬的。招兒跟著他來到一處倉房前,兩人也沒進去,一個夥計模樣的人從裡面拖一大包東西出來,在門前就打開了。

  這大包裡全是衣裳,有破舊不堪的,也有八九成新的,甚至還有嶄新嶄新的,一看就沒穿過兩次。衣裳的質地也是花樣繁多,有棉布的,有綢緞的,有絹制的,但俱都是好質地,反正比招兒身上穿的粗布衣裳好。

  「這些平時都是混在一起,因為都是低價收來的,所以要價並不高,這麼一包衣裳給我二兩,就是你的了。」

  招兒眼睛都看不過來了,為了確定這生意可做,她還特意上前翻看了下。

  這麼一包衣裳,至少一百件往上。

  一件衣裳哪怕賣二十文錢,也足夠她回本了。且有些衣裳僅憑她目測,賣價也不止二十文。二十文錢能做什麼,做一身衣裳至少得六、七尺布,而一尺最次的棉布也得七八文錢。

  更不用說這裡面還有些好布料的,甚至還有些棉衣,哪怕就算不賣,自己穿也不會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5 04:10 P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十六章

  招兒心情激蕩,半晌才恢復平靜。

  冷靜下來的她,問沈平:「沈掌櫃,這些衣裳才攏共只要二兩,當鋪會不會虧本啊,你是不是為了照顧我才……」

  剩下的話招兒沒有說完,沈平也懂。

  他失笑了下,倒是有些欣賞招兒不願占人便宜的坦誠:「這些轉手給了成衣鋪或者繡坊,也是這麼個價錢。別看數量多,其實沒幾件好的,能賣出價的早就挑走了。」

  招兒想想也是,縣裡人的眼光自然和鄉下人不同,更不用說是這種大當鋪了,他們眼中不好的,其實讓鄉下人來看已經很好了。

  她鬆了一口氣,道:「沈掌櫃這包衣裳我要了,我這就把銀子給你。」

  「你現在有錢?」

  她當然有錢,招兒如今攏共所有的銀子加起來有二兩多,而方才素蘭又給了她五兩,自然是夠給的。

  與此同時,沈平失笑了一下,「罷,我竟忘了你去看過她,才會來這裡,她才不會占我這些便宜。」這話音很小,近似嚀喃,招兒只顧得去看衣裳,並沒有聽清楚。

  「我找個夥計幫你叫輛車,你一個小丫頭也運不了這些東西。」

  「謝謝沈掌櫃了。」

  送走了招兒,沈平才轉身進了當鋪。

  他雖名為三掌櫃,卻並不是這家店的三掌櫃,而是整個『和榮盛』的三掌櫃,只是在他的刻意要求下,才會常駐在夏縣。

  沈平乃是沈家的家生子,其父是沈府的大總管,而他從小跟在三少爺沈複身邊做小廝。及至成年後,才外放出來做了掌櫃。

  「若是下次她再來,便照我之前的吩咐做就是。」

  「是,掌櫃。」

  剛過午時,夥計阿才就來給薛庭儴送飯了。

  陳老闆說是粗茶淡飯,其實伙食並不差,有一葷一素,還有一個湯。薛庭儴心知肚明這是陳老闆故意照顧他,哪有人請人抄書又管茶水還管飯的,且給的工錢也不低。

  就是心裡明白,他才沒有出言拒絕,這種情況下拒絕倒是保留了風骨,卻未免顯得太小家子和矯情了。

  只能是日後回報,薛庭儴心裡淡淡的想著。

  用罷了飯,夥計來收拾碗筷的時候,說他可以休息一個時辰。這房中有一張貴妃榻可用,當然也可以去前頭看看書打發時間。

  其實後面這一句才是重點,薛庭儴也並未矯情,淨了手後便往前面去了。

  這家店看似不大,但書卻很多,五花八門,從鄉野志異到有關科舉之道的書籍,一應是應有盡有,其中有關科舉的書籍最是多。

  打從前朝開始,科舉便以八股文作為制式文體,規範嚴明,甚至句子長短、字數、切韻平仄,乃至取題範圍都有限制。

  八股文取題來自四書五經,由破題、承題、起講、入手、起股、中股、後股、束股八部分組成,看似僵化刻板,實則做好一篇八股文並不容易。若真是以為只讀四書五經足以,那就錯了,不說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至少方方面面都有涉足,方能做出一篇花團錦簇、言之有物的好文章。

  在那個夢裡,薛庭儴以二甲第二十一名的成績中了進士,後經過館考入了翰林院,本該自此平步青雲扶搖直上,哪知卻因為得罪了人,堂堂一個翰林竟被下放那種鳥不拉屎的地方為官。

  薛庭儴微微抿了下嘴角,覺得自己想太多了,畢竟他如今連個童生都不是,還是想想當前吧。

  遂,也不再多想,從書櫥裡抽出一本書,靜靜地翻閱起來。

  這期間書肆有客人上門,或是賣些筆墨紙硯,或是來前來買書,總是打斷薛庭儴看書。

  陳老闆見此道:「薛小哥,你可將書拿到後面去看。」

  薛庭儴詫異地看著他:「這……」

  「無妨,不差你這一冊。」

  薛庭儴默然,深揖為禮,便往後面去了。

  這一看就忘了時間,等薛庭儴清醒過來,卻是聽見陳老闆在外面說話,同時還聽見了招兒的聲音。

  「你這是從哪兒弄來的一大包東西。」陳老闆滿臉詫異地看著招兒,還要她腳下那個比她體積大了不少的包。

  招兒滿頭大汗道:「陳叔,我從縣裡弄來的,那車行的人也是,只幫我送在路口,就把我扔下了。我本是想拖去車馬行,可又想著我弟弟還在這兒……」

  陳老闆失笑,喚著夥計:「阿才,快來幫招兒小兄弟將東西抬進來。」又對招兒說:「進來喝口茶歇歇腳再走吧。」

  「陳叔,這怎麼好意思。」

  「你當初跟我砍價時,也沒見你客氣過,這會兒倒是客氣上了。」陳老闆佯裝瞪著眼睛道。

  總體來說,陳老闆是個風雅而不失幽默之人。

  薛庭儴也走出來幫忙,邊問道:「這裡面裝的什麼,怎麼這麼重,你從哪兒弄來的?」

  還別說真重,阿才嘗試了幾下都沒提起來,只能三個人用抬的。

  「我從典當行弄來的,能把這包東西賣出去,姐就夠錢送你去那清河學館了。」

  招兒還沒發現自己說漏了嘴,薛庭儴卻是發現了。他看了陳老闆一眼,招兒此時也明白自己說了什麼,有些心虛地看了看陳老闆:「陳叔,我等會兒與你解釋。」

  她心裡有些急,也沒讓兩人幫忙,一把將這大包搬起扛在肩頭上。大包將她壓得一歪,到底還是站住了,她連忙將東西扛進了裡面。

  阿才贊道:「看她也不壯,這麼有力氣。」

  這邊,薛庭儴看著那個背影,抿緊了嘴角,陳老闆則是目光暗了暗。

  薛庭儴抬頭看了一眼陳老闆,抬步向他走去。

  ……

  招兒找了地方將大包放下,又去淨手洗臉將身上收拾乾淨,才被阿才引去見陳老闆。

  看見陳老闆,招兒有些心虛。不過她也沒打算繼續騙陳老闆,因為陳老闆是個好人。就不提以前給她的實惠了,只憑他讓小男人抄書開那麼高的價錢,還讓他在這裡看書,中午還管著飯,招兒就不能再繼續欺瞞下去。

  其實招兒也不算是說了謊,只是她隱瞞了性別,然後所謂的做工不過是收些菜賣做些荷包啥的。

  「陳叔……」

  陳老闆歎了一口氣,擺擺手:「好了,你不用再說,你一個姑娘家,也真是為難你。」

  招兒一臉詫異的樣子,圓圓的眼睛瞪得很大。

  陳老闆有些失笑道:「你那小夫君已經把事情都告訴我了。」

  「他、他說了什麼……」招兒結結巴巴的,心裡還是有些不敢置信。因為她知道小男人素來注重面子,心思也多,最是不喜在外人面前提她是他童養媳,還有薛家那些糟心事。

  「該說的都說了。」頓了下,陳老闆問:「瞧你這吃驚樣,難道這事還是什麼秘密不成?」

  招兒笑得尷尬,支支吾吾:「倒也不是,只是他年紀小,然後咱村裡人特討厭,總有人拿我比他大,媳婦哄男人這種話笑話他。」

  同樣一句話,聽在不同人心裡是不同的感觸。

  陳老闆是忍不住想笑,外面的薛庭儴卻是心中五味雜全。

  所以她才總是姐啊姐的自稱,所以在夢裡他到了年紀,她卻不想嫁給他。還是他罔顧她的意願,硬是拿著父母之命強行娶了他。

  她其實是明白自己彆扭的心態的,他告訴自己不要在意外人的言語,卻心裡偏偏在意,所以兩人即使成了親,也沒辦法做到舉案齊眉。

  她其實什麼都知道,卻什麼都依著他!順著他!

  心緒翻騰之間,裡面卻是換了話題。

  「我方才聽你說,你打算攢錢送他去清河學館?」

  招兒點點頭,見陳老闆面有異色,她忍不住問道:「難道那個學館不好?」

  「走的是投機取巧之路,不得長久。」

  招兒雖是聽得不太懂,但也知道不是什麼好話。

  「你若是想幫他找個好書學院,我倒是有一處可推薦。只是……」陳老闆突然歎了口氣:「罷,跟你說你也不懂,此事以後再說吧。」

  招兒有些茫然地點點頭。

  之後見時候也不早了,兩人打算回餘慶村。

  因為那一大包衣裳實在太多,且帶回去也招人眼,陳老闆讓招兒將東西暫放在他店中,反正這鋪子後面還有幾間空房,隨便找個地方就放了。

  兩人坐車回村,因為過了時間,只有牛車可以坐,所以兩人便坐在牛車上一顛一顛的往回走。

  半道上,有一輛騾車迎面往這裡駛來。

  趕車的是個男人,皮膚黝黑,身材高大。再走近些就看清了他的相貌,只見他生得濃眉虎目,鼻樑高挺,英氣非常。他袖子半挽在手肘之上,顯得胳膊上肌肉虯結,一看就是個孔武有力的。

  薛庭儴一眼過去就看見來人,當即瞳孔一縮。

  他看了旁邊招兒一眼,見她半垂著頭,心裡鬆了一口氣。

  可是來人還是看見他們了,眼睛一亮,揚聲喊道:「招兒。」

  招兒看了過去,頓時笑了:「姜武哥,你這是上哪兒?」

  姜武勒緊韁繩,讓騾車停下來。

  「我去鎮上,你們這是回去?下車吧,我送你們。」

  招兒猶豫道:「你不是還要去鎮上麼?反正我們已經坐上車了,你還是自去忙吧。」

  「我哪有什麼事忙的,就是去老李那兒看看,本來我爹說明天去的,順道買些東西回去,這趟去不去都成。快下來吧,這車又慢又顛,還是我這車快。」姜武笑著跟招兒說,渾然沒發覺牛車的主人臉都黑了。

  見此,招兒也沒讓牛車主人停車,就從上面跳了下來。往那邊走了兩步,才想起來忘記了人。

  她一面讓牛車主人停車,一面對薛庭儴道:「快下來吧,咱們坐姜武哥的車回去。」那眉飛色舞的樣子,一看心情就很好。

  薛庭儴的臉色卻有些難看,他看了招兒一眼,才慢吞吞地從車上下來了。

  兩人坐上騾車,姜武趕著車往餘慶村跑去。

  「早知道今兒你要來縣裡,我就讓你幫我把東西弄回來了。姜武哥我跟你說,我找了個買賣做,這買賣能賺大錢。我一個人肯定是不行的,不如咱倆合夥,是時對半分錢?」

  姜武不是和招兒第一次做買賣了,認真說來招兒以前四處收菜弄到鎮上賣,姜武給她幫了大忙。

  招兒一個人跑到別村能收多少菜,再說了她也沒車,來來回回也不方便。但姜家有車,姜家祖上是獵戶出身,憑著這獨一份的手藝,姜家的日子過得十分滋潤。

  平時姜家的男人也不種地,家中的二十多畝地都佃出去了,只靠收租子和家中男人打獵掙錢。可打獵也不是日日都去的,所以姜武不進山的時候很閑,於是便幫招兒收收菜什麼的,說是兩人對半分,但姜武每次都不願要這錢。

  「不過我先跟你說好了,你若是不分錢的話,這買賣我就不找你做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5 04:15 P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十七章

  姜武表情無奈,眼中卻含著笑:「好,我聽你的還不成,不過對半分就不用了,這畢竟是你弄來的買賣,我就幫忙出把氣力跑個腿兒什麼的。二八吧,你八我二。」

  「二八怎麼能成,到時候肯定要用上你的車。你家大青騾子不算勞力?大青,你瞧瞧,姜武哥說你不算勞力,連你的口糧都要克扣。」

  這隻叫大青的騾子擺了擺頭,並打了個響鼻,那意思似乎在說,他敢克扣我口糧,我就消極怠工,讓他自己扛去。

  招兒哈哈大笑起來,指著大青說:「你瞧瞧,連大青都抗議了。」

  姜武側首看著這個笑得肆意盎然的少女,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芒。也幸好大青認路也溫順,不然指定將一車三個人都帶進路旁的溝裡了。

  後面的薛庭儴瞧見這一幕,臉黑得像鍋底。

  他心中又是懊惱又是氣堵,他竟把姜武這個人給忘了。

  在那夢裡,姜武一直覬覦招兒。

  姜武比招兒大兩歲,卻一直不娶,若不是招兒是他童養媳的身份,估計姜家人早就上門提親了。

  即是如此,姜武也一直沒有死心,有一次甚至找到他面前,跟他說想娶招兒,讓他不要那麼自私,放了招兒自由。還說會和招兒一起供他念書,將他當親弟弟看待,他才知道這件事。

  他震驚又惱怒,同時也想起招兒一直不願和他成親的事,誤以為招兒是不是和姜武有私情,便借父母之命強行娶了她,後來還是一次偶然的機會下,才知道他錯怪她了。

  這件事一直是兩人之間的傷疤,即使後來從不再提,卻是有了隔膜。之後他忙於舉業,而招兒忙著做生意,兩人很久才見一次面,即使見面也很少再說話,直至他中舉後又赴京趕考。

  夢裡的那個他曾在招兒死後想過,若是當年他沒有那麼卑劣,借著父母之命強求,是不是招兒就不會死。

  可這種念頭就宛如蜻蜓點水,只是一閃就過,此時想來大抵他骨子裡便是卑劣的,即使現在的他並不是夢裡的那個薛庭儴,他也從沒想過要放招兒走。

  她本來就該是他的,在他還似懂非懂的時候,就總是有人指著她說,這是他以後的媳婦,不是嗎?

  「姜武哥,你還是看著些路吧,這段路不平,莫把我們都帶進溝裡了。」

  薛庭儴的聲音很成功地打斷了姜武和招兒的說笑聲,就好像一個很不識趣的人突然出現,讓本來很熱絡的氣氛突然就冷了下來。

  招兒乾笑了兩聲:「瞧瞧我,只顧跟你說買賣的事了,竟忘了你還在趕車。幸好大青聰明,不然指定摔了。」

  大青叫了聲,很是志得意滿的樣子。

  姜武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正好對上少年黑黝黝的眼睛。這雙眼睛讓他莫名有些心虛,旋即他又理直氣壯起來。

  他知道薛家狗子不喜歡招兒,還知道當初薛家二房兩口子起初是收招兒當閨女的,並不是童養媳。童養媳不過是村裡人傳來傳去,再加上薛家二房兩口子臨終所托,才成了真。

  不光如此,他還知道招兒只是拿對方當弟弟看,並沒有想與對方成親的意思。

  少年無疑是瘦弱的,雖是俊秀,可面上還帶著幾分稚嫩。這樣的少年讓強壯有力的姜武莫名有一種居高臨下感,他爽朗一笑,渾然不在意道:「狗子別怕,你姜武哥天天趕車,閉著眼睛都能走回去。」

  薛庭儴沒有說話,抿著嘴角低下頭。

  招兒見此,當即明白是不是狗子這稱呼讓小男人心裡又不舒服了。可面對姜武,她可擺不出冷臉,只能笑嗔道:「姜武哥,我跟你說狗兒有名字了,叫庭儴,薛庭儴。」

  「這名兒倒是文雅。」

  「是呀,所以以後別狗子狗子的稱呼了,怪不好聽的。」

  說話間,車已經到了餘慶村。

  姜武慣性繞到了村尾才停下,招兒和薛庭儴下了車。

  「那買賣啥時候做?你說個時間,我到時候來接你。」

  「你明兒不是要去鎮上忙麼,且那些衣裳也得收拾收拾,等我這邊準備妥當,到時候我去你家給你信兒。」

  招兒也是想著再過兩日就是薛庭儴和薛俊才比試之日,總要等這事過了,她才有心思去做買賣。

  「行。」

  事情既已說定,便互相道了別。

  姜武趕著車回家,招兒則和薛庭儴一起往家裡行去。

  一路上薛庭儴也沒說話,只是默默地走著。

  招兒看了他一眼:「咋了?好像有些不開心的樣子,是不是方才姜武哥喊你狗子生氣了?他也不知道你有名兒了,我跟他說過,他以後就不會再這麼叫了。」

  他強忍著心中的醋意,悶聲道:「你怎麼和他這麼熟?」

  「你說姜武哥啊,咱不是打小就認識。你忘了黑子還是他家狗下了崽抱回來的,姜武哥人挺好的,給我幫了不少忙。」

  薛庭儴沒有說話,停下了腳步。

  招兒往前走了一段路,才發現他竟沒跟上。

  她幾步又回來了,疑惑問道:「你到底咋了,怎麼怪怪的?」

  他憋著一口氣:「你可別忘了,你是有男人的人。」

  招兒先是一愣,再是瞅著他笑了起來。卻是只笑不說話,那模樣讓薛庭儴又氣又惱。

  不用想,她肯定是沒想啥好的。

  見他氣得白皙的臉一片通紅,招兒忙道:「好啦,別氣,我知道我是有男人的人。」

  她話音裡帶著揶揄的味道,明知道她是哄自己的,他心裡還是突突地跳了好幾下。

  有著夢裡的經驗,薛庭儴知道這不是鬧彆扭的時候,再說了旁邊還有個姜武虎視眈眈,他可不想再重複夢裡的那些經歷。

  他忍不住重申了下:「我也是為你好,免得被村裡人看見了說三道四的。」他眼睛沒有敢去看她,而是盯著一旁的地上,理直氣壯中又帶著幾分心虛。

  見他像個大人似的交待自己,白皙的臉龐,還略帶稚氣的臉,不知怎麼招兒就想去揉他腦袋。

  她也這麼幹了,同時道:「好好好,你說得都對,我都聽你的。」

  他頓時更氣了,還有一陣無力感和氣餒感上了心頭。

  她為什麼總拿自己當小孩子看待!

  次日一大早,招兒和薛庭儴就出了門。

  到的時候東籬居剛開門,薛庭儴去了昨天那間淨室繼續抄書,招兒卻去了鋪子後面的院子裡。

  她和陳老闆商量了,借用這地方收拾衣裳。之前招兒看過那些衣裳,都是舊衣,既然想賺錢,東西賣相不好可不行,所以她今天來主要就是幹這活兒。

  她將鋪子裡用來曬書的竹席借了,將那一大包衣裳都倒出來,先按男女式分類,又按質地、厚薄分了幾堆,然後才開始逐一檢查衣裳上是否有破的地方。

  若是哪兒破了洞,她就用帶來的針線縫上。招兒的針線活兒還算不錯,繡花啥的不行,縫縫補補做件衣裳啥的沒問題。

  她好不容易才清理了一堆,瞅著外面日頭正好,便去院中井裡打水。井上有轆轤,打水很方便,招兒打了一盆水,將衣裳泡在大木盆裡,抹了皂角水搓洗著。

  洗完漂洗乾淨,這時廚房裡的米湯也煮好了。

  陳老闆他們雖不在鋪子裡做飯,可總要一個地方燒水煮茶什麼的,所以這鋪子裡也開了火,招兒就借了灶頭煮了一大鍋米湯。

  她將熬好的米湯端出來,倒入木盆中,又往裡面添了一些水,微微有些燙手最是適宜。方將洗乾淨的衣裳都倒了進去,用一根棍子不停地攪拌著。

  攪勻了,放置半盞茶的時間,將衣裳從木盆裡拿起,重新打水漂洗一遍。

  這就是所謂的漿洗衣裳,漿洗過的衣裳服貼筆挺,只要不褪色,看起來就像新的沒區別。有些講究的人家還會熨斗燙一下,不過礙於沒有那個條件,招兒並不打算這麼幹。

  這期間陳老闆進來了一趟,見招兒忙得熱火朝天,指著這晾了一院子的各色衣裳笑道:「你這倒好,把我這裡當自家地方了,本來是風雅之地,如今讓你弄得倒像是漿洗房。」

  時下有漿洗房這種地方,有些人家不想在家洗衣裳,就會將衣裳送去漿洗房裡洗。價錢不貴,還省時省力。

  知道陳老闆這是與自己說笑,招兒也湊趣道:「經得陳叔這麼一說,倒是又給我開了竅,等哪天我沒生意做了,就去置辦個漿洗房,到時候陳叔把衣裳送來,我不收錢給你洗。」

  「你這丫頭啊,真是個生意精。」陳老闆搖頭失笑,回前面去了。

  薛庭儴抄書的屋子就在這院子裡,剛好那扇大窗正臨著院子,所以招兒的一言一行都在他眼底。

  平時都能心無旁騖,今兒倒好,他總是有意無意去看她。

  看她來回在院子裡搗騰來搗騰去,看她在陽光下顯得格外生氣盎然的臉,看她額頭上的汗珠,全然沒有抄書的心思,一上午才抄了兩頁不到。

  陳老闆走進來看了看,又順著他的目光看向招兒:「攤上這樣一個女子,也算是你小子有福氣。」

  薛庭儴沒有說話。

  陳老闆又道:「對了,你學業到了哪一步?」

  「四書都已學完,卻是只會讀,不會解。」

  「只會讀不會解可不行,既已入大學,當開始學著明經。不過那種鄉野村塾,許多塾師自己都一知半解,也教不出什麼東西來。你無事時可多看看《四書章句》和《朱子集注》之類的書籍,雖也不能讓你完全明經,但多少是有些幫助的。最主要還是要找一所好學館,有好的先生為你指點迷津。」陳老闆指點道。

  頓了一下,他又說:「我聽招兒說想送你去清河學館,與其花大價錢去那種地方,我倒是建議你不如去清遠學館。」

  「清遠學館?」薛庭儴愣了一下道。

  陳老闆以為他不知,或是也像那些俗人聽了什麼流言蜚語為假像所蒙蔽,道:「這清遠學館是湖陽鄉年代最為久遠的學館之一,曾也是享譽整個夏縣,當時咱們鄉里每年過縣試的有半數都是出自清遠學館,其中考中秀才的也不再少數。只是這幾年因那清河學館異軍奮起,顯得有些沒落罷了。」

  陳老闆聲音低落,似是無限感歎,忽而又轉為高昂,頗為激憤:「世人皆重名利,又易被假像所迷惑,殊不知是那清河學館是使了投機取巧之法。那館主高有志仗著和胡縣令是乾親,趨炎附勢於他,朝廷撥到縣中扶持當地社學、村學的銀兩俱都流入清河學館,兩人坑壑一氣,中飽私囊。

  「而清遠學館的館主為人正直,不願與之為伍,再加上清遠學館本就對寒門子弟有頗多優待,無了這筆銀兩補貼,只能勉勵支撐。主持縣試的縣令都對清河學館另眼相看,連帶想入學的學童也都湧向那處。此消彼長,近些年清遠學館的名頭才漸漸衰敗了下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5 04:22 P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十八章

  「陳叔可是與清遠學館的館主相識?」見陳老闆如此義憤填膺,薛庭儴好奇問道。

  陳老闆撫了撫鬍子:「說來也慚愧,我少時與他是同窗,只是我學業不精,只考了個童生,而他卻是一舉中了秀才,還是廩生。可惜時運不濟,一直未能考中舉人,蹉跎多年,他也無心舉業,才會回鄉子承父業教書育人。」

  「不會一直時運不濟的。」薛庭儴道。

  若是他沒記錯的話,那清遠學館的林館主在三年後終於考中的舉人,當時整個鄉里都轟動了,清河學館的館主高有志更是氣得差點沒吐血。彼時他正打算離開清河學館,前去沈家的族學求學,湊巧聽聞到了一些。

  陳老闆還以為這少年只是安慰他,笑了笑:「承你吉言。」

  薛庭儴也並未含糊,拱手作揖道:「謝陳叔的提點,只是家中還有瑣事未處理。待一切都妥當,小子便去那清遠學館求學。」

  「你倒是乾脆,就不怕受了連累,有礙功名?」陳老闆好奇問道。

  「小子還未入學,談何功名?再說了,朝廷歷來重視選納人才,若真是有才之輩,想必那胡縣令也不敢過多阻攔。」

  「看不出你小子倒是志氣高。好,既然你敢去,是時我定幫你引薦一二,我那位同窗雖為人刻板木訥,不善言辭,學問卻是一等一的好。不敢說教個舉人進士,一個秀才卻是沒問題。」

  「那就先謝過陳叔了。」

  連著幾日,薛庭儴和招兒都是早出晚歸。

  薛家倒是有人問過了兩次,聽招兒說帶薛庭儴出去透透氣,也免得憋壞了。大房的人是目露鄙夷,薛老爺子是不禁搖頭。之後的便沒有人再多問了,大抵心裡都清楚薛庭儴是輸定了。可能二房這倆孩子心理也有數,才會破罐子破摔不去看書反倒四處跑著玩。

  要知道即使資質如薛俊才,也是在家中連看了多日的書,以做準備。

  轉眼間,便到了五日之期。

  這一日,與平常的日子並沒有什麼不同。

  農家的清晨素來忙碌,過了一夜,家裡的牲畜都得侍候,還要折騰一大家子人吃飯。等吃罷早飯,男人們都要下地,女人們則在家裡做家務活。

  若說有些區別的,就是早飯時薛俊才碗裡比旁人多了兩個荷包蛋。

  因著前段時間薛老爺子的敲打,這些日子趙氏再不敢明火執仗給大房的人開小灶,今兒也是見日子不一般,才會沒忍住。

  本來薛庭儴是沒有的,還是楊氏見公公臉色不好,才主動去管趙氏要了兩個雞蛋,給他添進碗裡。

  薛庭儴要分招兒一個,招兒不要,可惜拗不過他。

  兩個人為了一個蛋,在下面你一句的我一句小聲說話,上面的薛老爺子面色格外沉重。

  不過鄉下人的日子就是這樣,再怎麼心情沉重,生計不能落下。尤其正趕著春耕之時,薛老爺子還是帶著兩個兒子去地裡幹了會兒活兒,直到日上三竿才回來。

  關於薛家的兩個孩子要比試的事,早在餘慶村裡傳遍了。

  說怪話的不是沒有,可大多數人還是能理解薛老爺子的做法。鄉下人掙幾個錢不容易,誰家錢也不是大河裡飄來的,若是有辦法,誰也不會這樣。

  知道今兒就是正日子,都讓家裡的孩子在村裡看著。瞅著有生人往鄭里正家去了,這些毛孩子便撒丫子往地裡跑,離得老遠喊一句『里正家來人了』。大人們地都不種了,扛起鋤頭就往回趕。

  不多時,鄭里正家的那個大院子裡就站滿了人,還有更多村民正不停地往此處湧來。

  院子裡一片擁嚷,大家一面說著閒話,一面議論著今天這事。

  屋裡,鄭里正正陪著一個身著身穿文士衫,頭戴平定巾的中年人說話。

  此人生得瘦長臉,面色有些青白,眼眶下面微微浮腫。看樣貌不咋樣,可身份似乎非同一般,竟坐著主位。

  而鄭里正只能陪坐在一旁。

  其顧盼之間頗有一番不同常人的氣質,此人正是在附近十里八村都有頭有臉的喬秀才。

  早在之前,鄭里正就想過了。薛家那邊是薛青山出面請人,若不出他的預料,請的應該是其岳父楊忠,楊忠不過是個童生,那他就請個秀才來。

  一來顯得他大公無私,二來也正是彰顯自己威望的好時候。

  「喬相公,您喝茶,我這便命人去催催。」

  喬秀才不在意地揮揮手:「不用著急。」

  正說著,外面響起一陣吵嚷聲,卻是薛族長帶著人來了。

  不過卻不是薛族長打頭,而是一位年過半百的老者。這老者身量中等,與喬秀才打扮相同,也是一身文士衫,頭戴平定巾,顯然就算不是秀才也是個童生。

  果然,喬秀才見到這名老者,忙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作揖行禮。

  「未曾想到竟是何前輩,晚生這廂有禮了。」

  「不用多禮,快坐。」

  這何秀才正是薛族長請來主持這次比試的人。

  鄭里正料得沒錯,起初薛青山確實打算請自己的岳父,可惜這事在薛族長那裡卻被斥回了。

  薛族長也是才知道薛青山竟然這麼蠢,都說舉賢不避親,可也不是這種做法,這不明擺著讓人挑刺。既然覺得穩超勝券,何必讓人鑽漏子,於是這事便被他包攬了下來。

  他心中有數姓鄭的不會放過彰顯的機會,若是出面請人必定是秀才。他本來也打算請這喬秀才的,哪知去晚了一步,只能又拖了關係請了何秀才來。

  兩位秀才公一番互相禮讓後,在主位上坐下。

  鄭里正和薛族長陪坐在側。

  「讓里正老哥費心了。」

  「不費心不費心,我即是這里正,村裡有事哪能不出面。」

  一番你來我往,看似和顏悅色,言語中卻隱藏著機鋒。這期間,又從外面走進幾位老者,卻是餘慶村的幾個鄉老,薛老爺子、薛青山等人也都來了。

  另還有一個不速之客,便是薛青山的岳父楊忠。

  楊忠五十多歲,生得體態圓胖,這般模樣不像個讀書人,倒像是個腦滿肥腸的地主。他一進來就湊到了喬秀才和何秀才身邊,可惜這兩位秀才公卻不太願意搭理他,陪著說了幾句話,才訕訕地去一旁坐下。

  薛青山陪坐在末端。

  這翁婿倆也算是風光,能坐在這裡的無不是村裡德高望重之人,可就因這童生的身份竟也能坐在堂中,要知道連薛老爺子都沒有座,只能站在一旁。

  「不知正主可是來了?」見人差不多都來齊了,何秀才方問道。

  薛族長看向薛老爺子,一旁的薛青槐忙道:「來了來了。」

  正說著,圍堵在門前的村民們讓出一條道,從人群中走出兩名少年。

  這兩名少年都是一身短褐,一看就知是寒門出身。

  為首的一個長相斯文俊秀,身材修長,雖是衣衫簡陋,但頗有一番風度翩翩之態。後面那個矮了前面這個半頭,身子骨似乎有些弱,人似乎也有些內向,眼簾一直半垂著,似有些懼怕生人。

  可當兩人來到堂中,接受眾人審視時,就分出了些許端倪。

  年長的這個站相倒是不差,就是總有意無意拽衣袖,似乎衣裳有些不合身。而年幼的這個卻一直不卑不亢地站著,那半垂的眼簾不但不讓人心生輕視,反倒感覺是晚輩對長輩應有的恭敬。

  因此也就顯得年長的這個直視著眾人的眼,有些太過唐突了。有自信是好的,可晚輩面對長輩時,謙虛和恭敬的態度是不可缺少的。

  這一切只發生在瞬間,坐在主位上的喬秀才和何秀才,便對這兩個後生晚輩有了最初的判斷。

  「學生薛俊才,學生薛庭儴,見過諸位長輩。」

  何秀才點了點頭,喬秀才點頭的同時,好奇問了一句:「庭儴?此名可有寓意?」

  薛庭儴一愣,方作揖道:「儴,有因循沿襲之意。學生的高祖父也是一名生員,平生最大的遺憾便是未能考中舉人。我薛家雖是出身貧寒,但世代不忘祖宗遺願,在安身立命的同時,一直致力讓族中子弟讀書識字,能通曉做人的道理。

  「須知,多讀書,心中方有丘壑,腹有詩書氣自華。晚輩秉承先輩遺願,雖年幼學問也不精,但心懷大志向,望有朝一日能延續先祖走過的路,並一直繼續走下去。」

  這一番話,輕重拿捏極好,說得太文縐縐,抑或是說些什麼讀書做官報效朝廷,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都有刻意賣弄之嫌,未免有些惹人發笑。畢竟都還是毛頭小子,連個童生都不是。

  而薛庭儴這番話,恰恰附和了他的年紀見識,甚至因有先祖遺願在,又多了幾分至孝的意味。

  喬秀才聽完,一撫鬍鬚道:「好!好一個心懷大志向!」

  這一聲贊,讓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薛庭儴身上。

  大多數人是聽不懂其中的意思的,只道喬秀才是在誇張這薛家二房的狗子,能聽懂卻是心思各異。

  震驚複雜如薛族長,看著薛庭儴的眼神隱隱含著激動和讚賞。他是族長,無時不刻不以光耀宗族為大任,薛庭儴此番話不光人前表贊了祖宗先輩,更是不經意間就顯示了一番薛氏一族的不同尋常,讓其臉上格外榮光,不自覺便挺直了腰杆。

  有的卻是暗罵此子狡猾,竟然借著場合嘩眾取寵。

  還秉持先輩遺願,誰讓他秉持的,不過是自吹自擂罷了!怎麼早先看不出此子如此巧言令色。

  「你家中長輩為你取下此名,倒是對你寄予厚望。」

  喬秀才這話一出,又是一陣尷尬,不過尷尬的卻是薛家人。

  就在薛族長等人都怕薛庭儴不懂事道出緣由,他卻又是一禮,道:「晚輩定會悉心苦學,定不負家人所望。」

  薛青山有些坐不住了。

  今日本就是為了考校薛俊才和薛庭儴兩人,比的便是誰有資格入學。這考校還沒開始,喬秀才的言語之間竟有鼓勵、贊同對方之意,所謂未戰已露敗象,說得不外乎如此。

  他忍不住插言道:「兩位前輩,是否可以開始了?」

  喬秀才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多言了,可話既說出口,以他的身份自然不會收回,而薛青山的話明顯讓他感覺尷尬。他心中淡淡的不悅,也因此他非但不避諱,反倒對薛庭儴讚賞地點點頭,這才去端了桌上的茶輕啜。

  行舉之間,頗有一些視薛青山為無物的意思,讓他臉色頓時陰了下來。可他根本不敢有任何質疑,只是陪了一笑,才坐了回去。

  喬秀才放下茶盞,拱手對何秀才道:「何前輩,你看這——」

  「那就開始吧。」

  「您是前輩,還是以您為主。」

  喬秀才這是客氣話。他不過三十些許,已是秀才,未來說不準是舉人進士,而何秀才卻已是老邁,中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才會明擺著以何秀才為主,可喬秀才說話,何秀才並沒有出言打斷,甚至絲毫沒有責怪他喧賓奪主。

  科舉之道就是如此,講究資歷和輩分,但也看重潛力。

  一輩子考不中秀才如楊忠這種,到了老也是個老童生。可若是能考中秀才,哪怕一個年過半百,一個還是弱冠少年,也能平起平坐,以同輩相交。

  就好比薛青山在喬秀才面前就要自稱晚輩,喬秀才給他臉色,他也只能受著。而喬秀才雖過多禮讓何秀才,但何秀才言行之間反倒以他為重。

  在場的人沒幾個懂得這些道理,可薛庭儴懂,更是加重了他要考中秀才的心思。

  「你二人學業如今到了哪一步?」

  「四書已學完,如今正勤讀五經中的《詩經》。」薛俊才搶先答道。

  何秀才將目光投注於薛庭儴。

  他略微沉吟了一下,道:「學了四書,卻是只會讀,不會解。」

  何秀才沒有說什麼,倒是鄭里正狀似疑惑道:「若是我沒記錯,你和俊才小子開蒙就在先後,怎生學業倒是落下如此之多。」

  薛庭儴緘默不言,薛青山卻是眉心一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5 04:54 P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十九章

  因為鄭里正這番話,何喬兩個秀才的目光都投注在薛庭儴的臉上。

  他們自然不懂這其中端倪,只當鄭里正突然提起,是不是其中有什麼隱晦。畢竟來之前他們都知道,這是同一戶人家兩個子孫的比試。

  比的是學問,比的也是前程。

  都是寒門出身,他們當然知道身在農家想要讀書有多麼難,所以之前薛庭儴說薛氏一族在安身立命的同時,一直不忘培養家中子孫,喬秀才才會大加讚賞。

  因為他知道這件事看似微不足道,實則對農戶人家來說太難了,能有這種靠讀書來改變自身命運想法的人家又有幾個。

  可以這麼說,鄉下寒門出身能身負功名者,無不是經歷大磨難,起點比旁人低太多,要花費無數力氣才能趕上他人,而同時他們還要面對各種競爭的殘酷。

  這種競爭不光是同窗之間,同考之間,更是同宗族之間,甚至是自己的親兄弟。

  成則海闊天空憑魚躍,自此不是一般人,敗則放下書卷拿起鋤頭,一輩子臉朝黃土背朝天。

  就是因為瞭解這種殘酷,所以二人不免多想,是不是此子故意說弱自己學問,就是想拉著兄弟降低出題的難度。可這卻是一把雙面刃,畢竟學業落於他人,本身對自己就是一種不利。

  這些念頭只發生在頃刻之間,而因為何秀才與喬秀才的突然關注,薛青山更是眉心一陣狂跳,生怕薛庭儴又口出什麼驚人之語。此時他已經顧不得去想,為何薛庭儴竟知道解經之說,也渾然忘了自己之前打的主意正是薛庭儴不明經義,自己兒子勝過他將是不費吹灰之力。

  包括薛族長也是如此,族裡發生了什麼不能見人的事,也就僅限是族裡,若是大庭廣眾之下鬧出來,可就有些難看了。

  兩人的目光像似帶了針似的,焦灼在薛庭儴的臉上。哪知他卻是靦腆一笑,道:「小子年幼時體弱多病,不免落下了些。」

  薛青山忙陪笑道:「正是如此,不怕兩位前輩見笑,我這侄兒倒是天資聰慧,就是身體弱拖累了學業。」

  薛族長也點頭附和。

  旁人俱不知這是鬧哪一齣,只是睜眼看著。只有鄭里正似乎意識到其中有什麼不妥,可他也說不上來具體,只能保持沉默。

  何秀才和喬秀才又是一番互相謙讓後,最後還是以何秀才為主。坐在上首的他對薛庭儴道:「既然你還不通經義,超出你所學範圍,未免有些失了公允。你二人尚且年幼,正是打熬基礎之時,便考考你二人基礎吧。」

  聞言,薛俊才雖有些失望大材小用,錯失了自己表現的機會,卻也心生不屑。

  不考經義,那薛庭儴也不是自己的對手!

  何秀才手捏鬍鬚,略微沉吟後,道:「朱子有云:學之大小,固有不同,然其為道,則一而已。是以方其幼也,不習之於小學,則無以收其心,養其德性,而為大學之基本。你二人便各自默一篇《弟子規》吧。」

  兩人都沒想到第一題竟然是默《弟子規》,要知道《弟子規》乃是蒙學之初所學,全篇不過只有一千來字。除過總敘,共分為入則孝、出則悌、謹、信、泛愛眾、親仁、餘力學文七個篇章。

  每個篇章都不長,三字一句,合轍押韻,朗朗上口。列述了弟子在家、外出及待人接物等應該恪守的種種規範,是童蒙養正、敦倫盡分,閑邪存誠,養成忠厚家風和對照自我的經典。也恰恰應證了何秀才之前所言的,學之大小,固有不同,然其為道,則一而已的道理。

  已經有人準備了方桌和筆墨,每人一張桌案置於堂前,甚至連墨都幫著給磨好了。

  兩人來到桌前,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便提筆書寫。

  隨著兩人急筆狂書,嘈雜聲漸漸淡去。哪怕是鄉下人不懂什麼大道理,也知道讀書人做學問時是不能打攪的。

  這對薛庭儴來說並不是什麼難題,因為他僅只有一本書,所以對於這些蒙學所學過的東西,都是花過大力氣背過。

  不光是背,還要牢記,這樣在學堂上被提問,方能對答如流,因為他根本沒有參照物。

  沒有書,卻勝過有書,因為這些都是刻在腦子裡。尤其自打做了那個夢以後,為了怕記憶被影響,他曾在腦子裡將自己背過的書,來回默了無數遍。

  薛庭儴奮筆疾書的同時,也對這何秀才有一絲改觀。

  他能看出對方出這麼出人意料的題,並不是對方刻意放水,而是想打個出其不意。因為這弟子規對讀書人來說太淺顯了,初蒙學時便學過,可恰恰是學過便扔過。

  除了初蒙學之時,之後先生並不會考這些東西。可能是考三字經,甚至百家姓,千字文,也不會是這弟子規。

  薛庭儴甚至有些等不及想看薛俊才的反應了,也許對方能大致將這篇文章記下,可能否千餘字通通記下,且一字不錯,順序不錯?且何秀才讓默這弟子規,恐怕也不只是默下,應該還應了小學中『書』之一說。

  僅憑自己的字,就足以勝過對方了。

  誠如薛庭儴所想,起初薛俊才確實起了輕視之心。他甚至覺得這何秀才腦子是不是有病,竟然考《弟子規》。

  這弟子規誰不會?入學之初便是要學的。可真默了下來,他才發現自己好像真沒自己想像中那麼會。

  謹為去之後,是親愛我,還是身有傷?要知道這弟子規可不像其他文章,還能承前啟後,互相印證,前面錯一句,後面一段都會錯。

  薛俊才越默心裡越煩,總覺得自己是不是默錯了。若是有人提問,他自然可對答如流。可默,還是一字不錯的默!

  起先,他下筆如飛,之後卻越來越慢,甚至到了提筆不下,明顯就是不確定自己的記憶有沒有出錯。

  反倒是薛庭儴從一開始就是不疾不徐,此時依舊是不疾不徐的寫著,但能看出他筆勢十分連貫,幾乎沒有停頓。

  上首處,喬秀才目含感歎地看了何秀才一眼,一點都沒有掩飾自己的吃驚。對下面的情形,他自然盡收於眼底,也不得不讚歎何秀才的心思巧妙。

  何秀才微微一哂。其實他會出這種題,不過是就是想人出錯,這是一種很微妙的心態,萬萬沒想到竟會因此得到喬秀才的折服,讓他頗有幾分得意的同時,也對自己的靈機一動,感到十分自豪。

  他撫著鬍子,淡笑道:「兩位小友不用著急,有一炷香的時間,足以寫下了。」

  一炷香寫千餘字,貌似倉促了些,但可默寫弟子規這種淺白的東西,只要抓緊一些,也不是不能寫完。

  可那是之前,此時聽到有人提及時間,薛俊才不禁更急了。

  接下來的時間裡,他不停地去看那柱香,因為看得太過頻繁,讓他的速度更是慢了。

  「好了,時間到。」

  隨著話音落下,薛庭儴大筆一勾,放下了手中的毫筆。

  薛俊才並沒有動,直到有人去了他身前,才發現他整個人僵硬如石,竟是大汗淋漓,而面前的那張紙只不過寫滿了一半。

  因為兩人是背著大門,而薛青山及楊忠都是陪坐在末端,並沒有發現這其中的蹊蹺。在他們的想法中,一篇《弟子規》再簡單不過,薛俊才怪異的樣子倒也引起兩人的側目,可他們依舊沒想到薛俊才竟是未能寫完

  直到何秀才和喬秀才分別看過兩人的卷子後,互相對視一眼,由何秀才宣佈這一場是薛庭儴勝出。

  薛青山詫異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怎麼可能?」

  同時下面和門外都是議論紛紛,似乎都不敢置信薛俊才竟然輸了。內行人看門道,外行人看熱鬧。那些大字不識一個的村民們可不懂考的什麼,只知道秀才老爺說薛俊才輸給薛家狗子了。

  薛俊才輸給了薛狗子?

  這,這實在是太令人吃驚了,要知道薛俊才可一直是餘慶村年輕一輩中最為出色後生,哪個提起他不是豎起大拇指。

  「何前輩,喬前輩,這是不是弄錯了,一篇弟子規……」

  何秀才用目光示意了一下,便有兩人上前將薛俊才和薛庭儴的卷子展開並持起,展示給眾人看。

  就見其中一張宣紙上,字跡筋力豐滿,端正美觀。而另一張宣紙上,字寫得也不差,卻是虎頭蛇尾,越到後面越潦草,上面甚至有墨蹟點點。

  「薛庭儴一字不差,卷面上無塗改墨蹟,乃是上佳的品相。而薛俊才並沒有默完,其中也有錯漏,所以這一場薛庭儴勝。」

  「俊才!」薛青山詫異道,目中充滿了不可置信,他還想說什麼,卻被楊忠拉了一把。

  薛俊才一直沒有抬頭,直到此時他才僵硬地抬起頭來,紅著眼睛看了薛庭儴一眼。

  ……

  接下來是第二場,這一場就回歸到正常的考校功課了。

  由何秀才發問,兩人答。

  「求古尋論,散慮逍遙何解?」

  「探求古人古事,多讀至理名言,就可以排除雜念,自在逍遙。」薛俊才上前一步,答道。

  「孟軻敦素,史魚秉直。庶幾中庸,勞謙謹敕何解?」這句話是問薛庭儴的。

  他微微一沉吟,道:「孟子崇尚樸素,而史官子魚秉性剛直。講的是做人要盡可能合乎中庸的標準,必須勤勞謙遜,謹慎檢點,懂得規勸告誡自己。」

  「省躬譏誡,寵增抗極下一句是什麼?」問這一句時,何秀才並未看向兩人中的任何一人。

  薛俊才還在發愣,薛庭儴已經答道:「殆辱近恥,林皋幸即。」

  「罔談彼短,靡恃己長何解?」

  這一次薛俊才沒有落下,忙說:「不要談論別人的短處,也不要依仗自己有長處就不思進取。」話音還未落下,他卻是臉頰發熱,不知是羞惱還是自慚。

  「好!」何秀才擊掌一下:「答得都還不錯。」

  忽然,他又道:「水榭。」

  薛俊才愣了一下,薛庭儴目光閃了閃,答:「山齋。」

  聞言,薛俊才方反應過來,何秀才這是在考對子。

  學童未入大學之前,除了基本的三百千千,還要學《聲律啟蒙》、《龍文鞭影》、《幼學瓊林》、《增廣賢文》等。

  而其中像《聲律啟蒙》、《龍文鞭影》,便是教授學童懂得聲律規則,及排比對仗。在學習平仄切韻的過程中,同時開始瞭解和掌握詩韻,並習得大量的詞匯和古人典故。

  時下有這麼一種說法,蒙學過的學童,沒有幾個不會對對子。

  尤其是這種簡單的對子和對聯。

  在連吃了兩次虧後,薛俊才明顯學聰明了,幾乎是何秀才方問罷,他不再等候觀察是問誰的,便搶先答了出來,以至於薛庭儴連著幾次都沒能搶答成功。

  看得出薛俊才學業學得不錯,何秀才出的對子,幾乎沒有他答不上的。

  「老夫最近因心生感歎,偶有所得,得出一上聯,至今未能得到合適的下聯。此番說來考考你二人。對你們如今來說,可能有些太難,但嘗試一下也無妨。」何秀才收回目光,看向喬秀才:「喬老弟若是有興趣,也可以試一試,以解為兄多日冥思之苦。」

  喬秀才微微一哂,知道這是何秀才生了較量之心。

  俗話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這附近幾個村裡,就他和何秀才考中了生員。何秀才在外頭的名頭一直不顯,會心存比較,他也能理解。

  「何兄但說無妨。」

  何秀才一撫鬍鬚,道:「一人是大,二人是天,天大人情,人情大過天。」

  薛庭儴目光一閃,眼神在上首兩人的臉上劃過,又落在薛俊才臉上。見其低頭做沉思狀,他便也垂下了頭。

  堂中一片寂靜,都不敢出聲,怎麼也想不通明明是考校兩個小的,怎麼這兩位也對上了。

  忽然,一聲清脆的擊掌聲響起。

  就見喬秀才撫掌道:「雙木成林,三木成森,森林木茂,木茂林化森。」

  薛庭儴暗忖:其實這對子說難也難,說不難也不難,平仄對仗都不難,難的是化字。

  何秀才的一人化為大,二人化為天,其後對仗兩句有畫龍點睛之效。而喬秀才用雙木成林,三木成森對之,可謂是絕佳。

  其實他也對上了,在喬秀才之前,只是清楚這一題主要考的並不是他和薛俊才,才會默不作聲。如今喬秀才既已對上,他自然也就不用怕專美在前,畢竟追根究底,考得還是他和薛俊才二人。

  他抬起頭來,道:「小子也有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5 04:59 P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二十章

  少年清亮的聲音,讓堂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過來,包括正互相吹捧謙讓的喬秀才和何秀才。

  薛俊才難以置信地抬起頭,不敢相信自己都沒想出來,薛庭儴怎麼就有了。

  只見那斯文瘦弱的少年一派老成的負手於身後,來回在堂中踱了幾步,方道:「上鉤為老,下鉤為考,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

  其實薛庭儴並不擅長吟詩作對,但架不住他夢裡的那個人活得歲數長,見得市面廣。曾經士林之中,有一則流傳已久的笑話——

  話說,有一白髮蒼蒼的書生應考,主考官看他模樣便知曉他是一個屢考不中的老童生,便有意刁難他:「我出一聯,你要能對得上,我便取了你。」

  這老童生心中發苦,卻又不敢不應下。

  主考官出題:「上鉤為老,下鉤為考,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

  老童生告饒作揖,答曰:「一人是大,二人是天,天大人情,人情大過天。」

  這馬屁拍得精妙絕倫,如此一來主考官倒不好意思反悔,只能取了他為秀才。

  其實這故事一聽,便知曉是編來的。但凡參加過院試,就應該知曉會是個什麼情形,主考官怎麼可能去主動考一個老童生,考官和考生之間是不會交談的,也是為了規避。

  明擺著就是哪個落第的書生編來的,用來聊以慰藉,因為惹人發笑,便在士林中流傳開來。甚至延伸至朝中有哪位官員被外放為提學官,或者主持新科會試,與之交好的官員都不免叮囑上一句,可千萬莫『人情大過天』。

  即是笑談,也是叮嚀,科舉舞弊歷來牽扯甚多,一旦行差就錯,難免落得晚節不保。

  薛庭儴也沒想到在這裡,竟會聽到這個對子。

  他並沒有因為這下聯是借用,而覺得心生不安,因為一直以來贏了薛俊才,就是他心中最大的執念。

  現在是,夢裡曾經也是。

  夢裡的他因此事困頓良久,後經過種種努力終於揚眉吐氣。就是因為經歷過,他才知道這種執念太影響一個人的心性。他有著更為宏遠的目標,還有許許多多的事要去做,而薛俊才對如今的他來說不過是個障礙物,越過他,是他當下必要做的。

  至於他為何會棄掉自己想出的下聯,而選擇借用這個。薛庭儴看了薛青山和楊忠一眼,就當是他度量奇小,挾怨開嘲罷。

  顯然在座的就只有薛青山和楊忠兩個是童生,而此對雖對得精妙絕倫,但明顯有嘲諷的意味。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這對一個考了多年都沒考中生員的人來說,無疑是最大的譏諷與詛咒了。

  兩人的臉當即漲紫起來,卻又不能不按捺下。而此時,何秀才和喬秀才已經在上面擊掌贊了起來。

  「好啊,對得妙!」

  似乎所有人都忘了薛俊才,何秀才和喬秀才低語交談幾聲,便由何秀才出言宣佈道:「經由我二人一致決議,勝出者乃是薛庭儴薛小友。」

  「薛小友,望你能恪盡勤勉,早日取得功名。」他和顏悅色對薛庭儴道。

  「多謝兩位前輩勉勵,小子一定會多加努力。」薛庭儴作揖為禮。

  而就在何喬兩位秀才和薛庭儴說話的同時,堂中和屋外站著的村民們已經開始議論起來。大多都是讚歎,當然也有不敢置信與質疑的。

  這其中以薛家人最為難以置信,尤其是薛青山,之前他便是強忍按捺,此時再也忍不住了了,站起來道:「只是憑這些就妄定輸贏,兩位前輩是不是太過草率了?」

  見何秀才和喬秀才俱都看了過來,他瑟縮了一下,旋即又變得理直氣壯:「小兒的對子還沒做出,就這麼定了輸贏……」

  何秀才面露不悅之色,沒有搭理他,而是寒著一張老臉問薛族長:「難道薛族長對我二人的結論也有異議?」

  薛族長哪裡敢去得罪秀才公,還是兩個秀才公。再說於他來看,薛庭儴這場的表現確實有些出乎人意料,也超出薛俊才甚多。他是局外人,自然看得分明,忙去呵斥薛青山,讓之與兩位秀才公道歉。

  薛俊才也是滿臉不服之色:「小子也不服,他從來不如我,我只是準備不當,兩位前輩可再出題,這一次小子定然能勝過他。」

  這時,從門外的人群中擠進來一個婦人。

  她衣衫不整,頭髮淩亂,正是楊氏。

  楊氏跌跌撞撞地撲進來,就哭道:「我兒不可能輸,定是你兩人受了收買,故意害我兒。」

  這話可是捅了大簍子,尤其這種場合一個婦人衝進來大聲喧嘩,不光何喬兩個秀才面現怒色,連在座的幾位鄉老也是連聲斥道不成體統。

  「荒謬,真是太荒謬了!難道里正和族長也以為我二人是被收買了?」

  「兩位秀才公可千萬莫生氣,這婦人頭髮長見識短,她是胡言亂語的。」

  「連興,還不把你家這潑婦弄回去!」

  一旁的薛老爺子急得不知該怎麼好,可他一個當公公的哪能去拉兒媳婦,只能讓大兒子薛青山趕緊將自家婦人帶走。

  只是薛青山此時都還想要個說法,又哪裡能顧得上這個。

  場上鬧得一片不可開交,何秀才拂袖要走,喬秀才也不願多留。薛族長和鄭里正連連出言挽留,同時還氣急敗壞斥道快把這些人弄走。

  喬秀才冷笑一聲,也未去斥那薛俊才,而是對薛青山冷笑道:「枉你是個童生,也是下場考過幾次,竟看不出何兄考這幾場的寓意,怪不得你考了多年依舊是個童生!」

  這喬秀才的話實在太紮人心窩子裡,薛青山臉色一片乍青乍白。其實喬秀才平時沒這麼尖酸的,不過是看出這父子輸了不認帳還想糾纏,才口出惡言。

  「論臨機應變,論心性沉穩,他俱是不如他。」他指了指薛庭儴,又去指薛俊才:「你當考場上有時間給你磨磨蹭蹭,再來一次的機會?再說那卷面,汙跡斑斑,恐怕不用去看你所寫之內容,便是一個不取的下場!」

  此時薛俊才早已是被嚇得面如土色,又哪裡能反應過來,倒是薛青山如遭雷擊,再是不說話了。

  何秀才和喬秀才最終還是留了下來。

  趁著堂中正亂,薛青山灰溜溜地帶著薛俊才和楊氏,偷偷地溜進了人群。

  見沒有熱鬧再看,村民們也都散了,一面往家走,一面和身邊的人議論著今日的事。

  其實他們哪裡懂得什麼,只要知道最後贏的人是薛連興家二房的狗子就好。可以預料這次的事後,村裡許多人都會對薛庭儴改觀,他們甚至會樂此不疲對人津津樂道村裡有個後生,得了兩位秀才老爺的誇讚,想必日後前程必定不小。

  而薛俊才在村裡的名頭,也註定會被薛庭儴取代。

  趁著人多雜亂,薛庭儴從鄭里正家走了出來。

  招兒早就在外面等著了,一見著他,就高興道:「狗兒,你真贏了,你贏薛俊才了!姐實在太高興了。」

  她高興得不知道怎麼好,薛庭儴見此也說不出譴責的話,只是含笑看著她。

  高興了一通後,招兒面露些許遲疑:「對了,你贏了他後,難道真要去那清河學館念書?」

  薛庭儴沉吟一下:「我不打算去清河學館,陳叔說了,他可以幫我引薦去清遠學館。」

  「清遠學館?這名兒倒是像似和清河學館挺像,這學館好麼?」旋即,招兒失笑道:「也是,陳叔見多識廣,能讓他說的定然不差。」

  薛庭儴點點頭:「我打算這兩日便去鎮上一趟,和陳叔說說這件事,」

  「還等什麼這兩日,現在就去吧。」

  薛庭儴沒料到招兒會如此急切,不免有些遲疑。

  招兒又道:「這會兒家裡肯定正亂著,咱們還是先避避風頭再說。」

  他當即明白她話中的意思,以大房兩口子的秉性,還有素來偏心的趙氏,還不知家裡會亂成什麼樣。

  兩人避著人群出了村,因為沒有碰上騾車,便坐了牛車去鎮上。

  到了東籬居,陳叔正好在,薛庭儴將事情說了一下,陳叔一口應承下來說是明日便去找他那同窗。之後,兩人也沒回去,薛庭儴繼續抄他那未抄完的書,而招兒則是繼續收拾那堆她還沒收拾完的衣裳。

  一直到了臨近傍晚,兩人才回到餘慶村。

  薛家院子裡一片安靜,煙囪裡往外飄著炊煙,灶房裡似乎正在做飯。

  趙氏站在院子裡,見二人從外面走進來,她寒著一張老臉,也不題名道姓地罵道:「人家都說享兒孫的福,我們倒成老奴才了,一天不見人影,回家就張嘴吃飯,上輩子欠了你們的!」

  楊氏從東廂裡走出來:「娘,三弟妹的飯已經做好了,咱們快擺桌吃飯吧。」

  趙氏冷哼一聲,扭身進了正房屋門。楊氏看都沒看兩人一眼,跟在後面就進去了。

  招兒拿眼去瞅薛庭儴。

  薛庭儴看她:「看什麼?」

  招兒一哂,小聲咕噥:「你別理阿奶,她就是偏心偏得沒邊。」

  「嗯,我知道。」

  兩人在屋裡收拾的時候,院中突然響起了嘈雜人聲,不光有薛老爺子及薛青山的說話聲,另還有個熟悉的聲音。

  招兒順著窗子往外看去,是楊氏的爹楊忠來了。

  楊忠是附近牛角嶺的人,因為是個童生,在牛角嶺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和女婿一樣,都是開了家私塾供以糊口。不過此人為人浮誇,擅長裝腔作勢,倚老賣老,最是為招兒不喜。

  楊忠似乎不知哪兒吃酒吃多了,腳步有些蹣跚,胖臉也通紅一片。

  大房兩口子迎了過去,還有薛老爺子。

  薛老爺子面色有些尷尬:「老親家,為著我家的事,倒是勞你跑了好幾趟。這是吃酒吃多了吧,快進屋坐。」

  楊氏埋怨道:「爹,你也是,怎麼喝這麼多酒。」

  「還不是鄭里正太好客了,這頓酒竟然吃了這麼久,你爹還有不醉的?」楊忠面現幾分得意之色,又對薛老爺子道:「不算什麼,俊才也是我外孫,我這個做外公的,哪能不來給他做主。」

  這話說得薛老爺子更是尷尬,也是心裡有數上午那場事罷,肯定沒有這麼簡單就完。他陪著笑道:「讓親家見笑了,若不是家中拮據,也不會鬧出這種事……」

  兩人的聲音漸漸低去,相攜進了屋。

  招兒看了薛庭儴一眼:「幸好我回來時買了幾個包子。得,這晚飯也不用吃了。」

  事實上也沒人叫他們去吃,因為楊忠的突然前來,整個薛家都被折騰得團團亂轉。

  這楊忠慣是個喜歡折騰人的性子,還喜歡拿架子,關鍵人有著童生的身份在,薛老爺子也敬重他,每次來了都要好酒好菜的招呼。

  之前薛家人也沒提防楊忠會這個時候來,只是隨便做了點飯菜,這種飯菜拿來招待人可不行,這不都得重新做了。

  招兒也沒去管外面的事,去廚房裡倒了些熱水,就回屋和薛庭儴兩人啃包子。

  吃完包子,外面天已經黑了。

  招兒站在門前,見正房那邊燈火通明的,顯然已經吃上了。

  她正打算去灶房燒水洗腳,薛桃兒匆匆從正房走出來,道:「招兒姐,阿爺叫狗兒來一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5 05:06 P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二十一章

  這時候去能有什麼好事?

  招兒眼中含著警惕。

  薛桃兒跑到過來,湊近了小聲說:「還不是大伯母的爹,說要找狗兒來說說話。」

  薛庭儴在屋裡也聽到外面的動靜,走了出來。

  「你別去,我去推了。」招兒知道楊忠那老殺才找小男人就沒好事,仗著長輩身份喜歡對人指手畫腳,薛俊才是他外孫,去了能有什麼好話,尤其又有之前那一場事在前?

  「無妨。」

  這話說出來,讓招兒愣了一下,薛庭儴才想起自己平時從不會如此說話。

  他笑了一下:「沒事,你還怕他吃了我不成。」

  「可……」

  這時,薛庭儴已經越過她往正房去了,她只能趕忙跟了過去。

  正房這裡,果然酒喝得正酣。

  楊忠白白胖胖的臉喝得一片通紅,狀似微醺。薛老爺子黑紅的臉,在燈光下紅的發亮。薛青山也陪坐在側,另還有薛俊才、薛青柏和薛青槐。

  女人都是沒有上桌的。

  一見薛庭儴走進來,楊忠便道:「咱們的小才子來了,快來讓我看看。」

  他招著手,渾然沒拿自己當外人,待薛庭儴走到近前來,才睜著一雙醉眼上下打量著:「也沒看出哪兒有變啊,怎的就變得這麼有出息了?」

  這話一聽就是譏諷之言,場上當即就安靜下來。

  薛青山專注夾著吃菜,似乎沒聽見。薛俊才看似正襟危坐,實則目光有意無意地看著這裡。

  而薛家的其他人都有些尷尬,尤其薛老爺子,臉色有些僵硬,卻欲言又止。

  招兒正待發作,薛青槐突然站起來,笑著端起酒碗:「親家公,我敬您老一碗,這酒可是我爹親手釀的,一般人來可喝不著。這不瞅著您老來了,就趕緊挖了一壇說陪您多喝幾碗。」

  楊忠笑看著薛青槐,也並未含糊,端起酒碗一飲而盡,又吃了幾口菜。趁著當頭,薛青槐忙給招兒和薛庭儴打眼色,讓兩人趕緊走。

  薛庭儴微微一哂,就打算帶著招兒離開,還未邁步就聽楊忠說話了。

  「這怎麼了?怎麼長輩話還沒說完這就要走了?我雖不是你親爺爺,但也是你的親家外公,這是沒把我這老頭放在眼裡,還是怎麼?」

  這帽子可扣得就有些大了,招兒正想說什麼,薛庭儴拉了她一把。

  他上前兩步,擺出一副恭敬聆聽的模樣:「既然親家外公有所教誨,小子聽著便是。」頓了下,他又道:「只是親家外公也是讀書人,想必知道非禮勿言之理。」

  「照你這小毛孩兒的意思,我一個做長輩的還說不得你這小輩了?」

  滿嘴的酒氣直朝薛庭儴面上撲來,其中還夾雜著一股各種菜食摻雜在一起的怪味兒。

  薛庭儴不避不讓,態度坦然地點點道:「自然。」

  「赫!瞧瞧!這還真是不一樣了。」

  楊忠拿手指虛空點了薛庭儴幾下,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看薛家其他人,惡人先告狀:「親家,這就是你家的家教?」

  明擺著楊忠這就是來鬧事的,自然是為了薛俊才無疑。之前從里正家回來,薛老爺子就估摸著大房肯定要鬧騰,沒想到這鬧騰竟是應在這裡。

  事實上作為兒子兒媳的大房兩口子,怎麼可能明晃晃和薛老爺子鬧,畢竟之前可是他們信誓旦旦說誰贏了誰去,輸了誰也別怨,此時反悔不是明擺著打自己臉。而楊忠作為薛俊才的外祖,替其出頭真是再合適不過了。若是成了自然好,若是不成,也不損了父子情分。

  「親家……」

  薛老爺子正欲說話,被薛庭儴的聲音打斷了。

  「我雖父母雙亡,可上有祖父和各位叔伯,往外說還有薛氏一族其他的長輩們。即便有什麼不對之處,也輪不到外姓人在此指手畫腳。親家外公雖與我家連著親,可萬萬沒有上了薛家的桌,吃著薛家的飯,還要罵薛家人的道理吧。」

  因為有客,所以屋裡罕見的點著蠟燭,照得滿室通明。

  站在正中少年身形瘦弱,卻是挺拔卓立。他穿著一身陋衣,袖口和衣襟都磨得有些泛白了,卻硬生生讓人感覺到一種讓人不可侵犯的氣勢。

  「難道這就是親家外公的做客之道?哪日我薛家人去了你家做客,也對楊家人指指點點、陰陽怪氣,想必親家外公一定不會生氣,畢竟來而不往非禮也。虧得阿爺總是當家中小輩說親家外公如何如何,小子只當親家外公乃是一介文人,當是懂禮守禮之人受晚輩敬仰,如今看來,不過如此!」

  「你——」

  屋中一片寂靜,誰也沒想到薛庭儴竟會不顧長幼尊卑當場發作。

  薛青山也不吃菜了,突然有一種坐立難安的感覺。

  可他卻沒有站起來為岳父說話,薛庭儴的帽子扣得太大,把薛家上下的顏面乃至薛氏族人都扯上了。他若為之說話,就是附和了薛氏一族的顏面可以被楊家光明正大踩在地上的事實。

  尤其,這也與他所謀並不符合。

  楊忠臉漲得通紅,氣得嘴唇都抖了:「你這小子,小小年紀竟然敢教訓起長輩了。」

  「不敢!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小子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還望親家外公當謹言慎行,方是君子之表。」

  這是借著聖人言在教訓自己!

  楊忠怒極反笑,拿著指頭點他:「好好好,真是不得了,這讀了幾天書,人都不一樣了。你真以為你今天贏了俊才就了不得了,縱得你猖狂。」

  「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

  這句話出自《論語》八佾篇,大致的意思是君子對什麼事情都是不爭的,如果說有所爭,也必然是秉持著君子之道。不卑不亢,不怒不怨,比完之後把酒言歡,方是君子之爭。而不是一定爭得面紅耳赤,跟烏眼雞似的,那就有失風度了。

  即是講做人,也是講處事,同時也是借聖人言譏諷楊忠沒有長輩的儀范和度量,為了袒護外孫竟然出言刁難小輩。

  在場就四個讀書人,其他人都是聽得一頭霧水,只看出薛庭儴並未落於下風,反倒是楊忠氣得似乎七竅生了煙。

  楊忠也就算了,正在氣頭上,薛青山父子卻不免有些驚疑。

  要知道薛庭儴雖是學過四書,卻是只懂皮毛,並不懂經義。可方才他連著說了兩句話,都是四書中的,且若非懂得經義,又怎能拿出來損人。

  難道說有什麼人在背後教了他不成?怪不得今日他的表現如此出人意料。

  而就在這當頭,場中又生了其他變化。

  竟是楊忠氣怒之下站起想教訓薛庭儴,卻被薛老爺子以及薛青槐薛青柏給攔住了。

  「好你個小兔崽子,毛還沒長齊,竟學會罵人。」

  「君子不鏡於水,而鏡於人。鏡於水,見面之容,鏡於人,則知吉與凶,不過想來親家外公是不懂這句話的。」

  薛庭儴面上帶笑,明明那笑容並無任何不妥,甚至還帶著幾分靦腆,說話之間也是斯文有禮,卻偏偏讓人品出幾分譏諷意味來。

  「懂不懂老子也知道你是在罵人,老子今兒非要好好教訓你不可!」楊忠掙著揚起手,就在這時,一聲暴喝徒然響起。

  「親家公!」

  卻是薛老爺子說話了。

  「親家公,我敬你親家,可這裡卻是我薛家!」

  薛老爺子的臉色十分不好看,他方才因為對方的身份一直容忍,可薛庭儴說的沒錯,屋裡坐了一大家子人,都是姓薛的,萬萬沒有姓楊的來教訓人的道理。

  一家人再怎麼鬧都行,可外人插手就是不該。

  屋中一片寂靜,只有楊忠喘著粗氣的聲音。

  一個凳子倒地的聲音響起,是薛青山站了起來。

  這時一直避在屋裡的楊氏也跑了出來,又氣又急道:「爹,你做什麼!怎麼喝了些酒,就開始鬧騰了。」

  她對黑著臉的薛老爺子解釋道:「爹,你可千萬別怪,我爹他就是這樣,一喝起酒來。唉,爹你說你鬧騰啥啊?」又去埋怨薛青山:「俊才他爹,你也是,咋就不攔著些,鬧成這樣。」

  楊忠道:「我鬧,我鬧什麼了?!薛連興,你可別忘了當年答應過我的話。俊才可是你長孫,你就這打算撒手不管了?」

  「爹,你快別說了,我攙您下去歇著。」

  大房兩口子一個在左一個在右,將楊忠往外攙,而楊忠似乎也真是醉了,嘴裡喊著你就真撒手不管了的話,跌跌撞撞被兩口子扶了出去。

  因為鬧得這一場,接下來薛家安靜至極。

  周氏本是叫招兒兩人去吃飯,兩人說是吃過了,便回屋了。

  一桌子酒菜,只吃了一半,獨薛老爺子一個人坐在那裡吃著菜並喝著酒,誰也不敢去打攪。

  趙氏避在裡屋,別看她平時對薛老爺子吆五喝六的,但薛老爺子真發起火來,她也不敢來觸黴頭。

  薛青槐走到桌前坐下,道:「爹,時候不早了,還是早點歇下吧。」

  薛老爺子點點頭,卻在放下筷子時,又歎了一口氣。

  薛青槐忍不住勸道:「爹,你也別想太多。」

  「你瞧瞧老大兩口子,咋就不記恩呢,老二才死了幾年,就算孩子不懂事,也用不著這樣。」

  薛青槐明白老爹說得啥意思,可這話他可不好接腔,只能彆彆扭扭地道:「說不定大哥大嫂也不知道親家公會鬧這麼一齣。」

  薛老爺子呵了一聲,沒有說話。

  「不過狗子也沒吃虧,你瞧他把大嫂爹給氣的。」

  聽到這話,薛老爺子忍不住眉眼一動:「倒是隨了老二。」

  薛青松就是這種性子,平時沉默寡言,可千萬別把他逼急了,逼急了他能讓所有人吃驚。

  「這一大家子人一直過得和和美美,咋就越來越難了。」薛老爺子唏噓感歎,可能也是喝了些酒,情緒格外外漏。

  薛青槐沒有接腔。

  良久,薛老爺子才歎了一口氣:「讓你媳婦把這桌子給收拾收拾,你也早些去歇著吧。」

  「哎,我這就讓她來收拾。」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5 05:20 P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二十二章

  二房屋裡,招兒去倒了些熱水,兩人洗了腳後便上炕歇下了。

  一張大炕,兩個被窩,一人一個。

  可招兒今兒卻有些睡不著,打從正房那邊回來,她的情緒便有些亢奮。

  她翻了一個身,又翻了一個。

  「你不睡?」

  本來按理說不會歇這麼早的,可今兒兩人都忙了一天,所以招兒上炕後就把燈熄了。不過外面有月,屋裡隱隱約約還是能看清楚的。

  招兒半坐起來,湊到薛庭儴旁邊。

  「狗兒,你跟姐說說方才你罵那老殺才的話是什麼意思?」

  招兒會罵人,也罵過人,可還沒見過這種罵人的法子,硬是罵得楊忠惱羞成怒,而薛家人連勸都不知該怎麼勸。在招兒來看,這不就是集罵人之大成,髒字不吐就能罵人嗎?

  她想學會這個法子,總有用上的時候。

  薛庭儴翻了個身,給了她一個脊樑。

  招兒拿手指頭戳了戳他的肩膀:「咋了?咋又氣上了?」

  他沒有動,她又往前湊了一些。

  兩人本就只隔了一人的距離,睡覺的時候穿得也單薄。招兒靠過來,即使薛庭儴背著身,也感覺到一股熱氣朝自己湧來,其中還夾雜著一縷若有似無的淡香。

  有一種奇異的柔軟微微貼在他肩頭上,薛庭儴僵著脊背,就聽她在自己頭頂上說:「你別把那老殺才的話放進心裡,不是我說大伯和大伯母心眼未免也太多了,竟然鬧了這麼一齣,難道真以為這麼鬧阿爺就會反悔?家裡人就算不說,外面還有那麼人看著呢,所以你別擔心,那學館咱們是去定了。」

  她離自己很近,說話的熱氣噴灑在他耳尖上,讓他忍不住抖了一下又一下。同時一陣熱麻感順著耳尖直往他頸子上竄去,引起一陣陣不自覺的戰慄。

  他呼吸有些緊繃,忍不住翻過身來。

  招兒還在說話,也沒預料到他會突然翻身,他的臉就這麼一下子撞進她懷裡。

  薛庭儴的大腦有一瞬間的空白,下意識往後倒去。明明就是一觸即離,卻分明感觸到一種讓人窒息的柔軟,隱隱還有什麼凸起。

  他想起的夢裡的一些情形,只感覺鼻子一熱,似乎有什麼東西流了出來。

  「你沒事吧?」招兒聽到咚的一聲響,見他一動也不動,還以為他被撞怎麼了,忙,湊上來看他臉。

  「你說你慌啥!真是的。來,我給你揉揉。」

  他一手捂著鼻子,一手去推她:「我沒事,不疼。」他趕緊翻了個身,支吾道:「時候也不早了,快睡吧。」

  「你還沒跟我說那話是啥意思呢!」

  「啥意思也沒,就是說讓他撒泡尿把自己照照!」

  「啊?!」招兒愣住了,半晌才道:「原來是這意思啊,那你直接讓他撒泡尿照照自己唄,還多說了那麼些話。」

  見他也不答自己,招兒坐了一會兒,也躺下了。

  「好了趕緊睡,我不吵你了。」

  楊忠在薛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走了。

  因為正趕著農忙時期,薛家人又恢復了往日的勞作,也沒人去提之前那事,似乎那晚什麼也沒發生過。

  一切都是那麼的忙碌,而又充滿了平靜。

  這日,薛庭儴和招兒一大早就去鎮上了。

  與往日不同,今天薛庭儴穿了一身新衣裳。

  這衣裳是招兒連夜趕出來的,因為陳老闆說了要帶薛庭儴去清遠學館。這趟前去意義非常,自然不能還像以往那般隨便。

  灰藍色的棉布長袍,是招兒仿著鎮上那些學子衫做的,樣式雖是簡單,但做好後漿洗一遍,顯得格外的筆挺和服帖。薛庭儴雖瘦弱,但肩平背直,穿上這身學子衫,格外有一種玉樹臨風的氣質。

  到了地方,陳老闆便帶著薛庭儴出門了,招兒則留在東籬居。

  兩人一路往鎮東行去,越往外行越是僻靜,又走了差不多一盞茶的功夫,遠遠就看見視線盡頭矗立著一座粉牆黛瓦的建築。

  見薛庭儴目光停留在那建築上,陳老闆道:「那便是清河學館。」頓了下,他抬手一指,指向位於清河學館後方不遠處的一片屋宇:「那裡才是清遠學館。」

  兩人往前走,行經清河學館,就見這學館可真是不一般。整個建築都透露出一種富麗堂皇的氣質,那門樓巍然聳立,門匾上書著幾個金色大字『清河學館』,兩扇刷著黑油的大門緊閉,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勢。

  「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陳老闆道。

  隨著說話聲,兩人越過清河學館,才看見不遠處那座明顯要破舊許多的小院。

  小院嚴謹而樸素,清水白牆,灰黑色的瓦片。連門匾都要小了清河學館許多,幾個古樸大字書在其上——

  清遠學館。

  明明不管從什麼地方看去,都不如那清河學館許多,可站在那方門匾下,看著其上的字,薛庭儴卻感到一種寧靜祥和的氛圍。

  「小子既然來了,就沒打算後悔過。」

  陳老闆讚賞的看了他一眼,上前去叫門。

  不多時,一名年邁的齋夫將門從裡面打開。

  他似乎認識陳老闆,並未過多詢問,就將兩人引了進去。

  這學館看似不大,實則麻雀雖小但五臟俱全。與一般學館般無二致,過了影壁後,中軸線上是講堂,左右各辟兩齋,左邊建祠以祀聖人孔子,右邊的齋舍則是先生坐館休歇以及藏書之地。

  講堂之後必然有射圃與號舍、廚房等,薛庭儴不用看便知道格局如何。因為在他那夢裡,他在清河學館裡求學數年,不過清河學館要比清遠學館寬敞氣派多了。

  陳老闆輕車熟路地引著薛庭儴往右邊的齋舍走去,到了一間廂房前,他理了理衣襟和衣袖,便帶著薛庭儴進去了。

  這間廂房佈置儉樸而素雅,迎面中堂畫上掛著一幅大字,其上書著『寧靜致遠』幾個大字。字前站著一名身形消瘦的中年人,穿一身深藍色文士衫,頭戴方巾。

  聽見動靜他轉過身來,就見其長眉若柳,面容消瘦,留著幾綹鬍鬚。從面相來看是個十分嚴肅刻板人,但其目光沉靜而深邃,顯然是個有大智慧的人。

  此人便是清遠學館的館主林邈。

  「安齊兄,我又來叨擾你了。」陳老闆笑呵呵地拱手道。

  「墨之賢弟。」

  林邈嘴角含笑,顯然和陳老闆關係不錯。兩人一番寒暄,陳老闆指著薛庭儴道:「這便是我曾與你說得那位後生。」

  林邈看了過來。

  明明薛庭儴見識也算廣博,在那夢裡什麼樣的人沒見過,即便是九五之尊他也見過好幾個,卻就是莫名有一種肅然起敬之感。

  「小子薛庭儴,見過先生。」他雙手交合,長揖為禮。

  林邈點點頭:「既然來了,就留下吧。學館十日後方開館,是時你直接過來就是。」

  「謝先生。」

  陳老闆看了林邈一眼,似乎有什麼話想說,見此薛庭儴識趣地說自己出去走走,便避了出去。

  待薛庭儴出去後,陳老闆才道:「安齊兄,難道不信為弟的眼光?我觀了這些日子,此子心性沉穩,為人勤學刻苦,在讀書上頗有天分。他如今只缺一名個好老師,若是有個好老師指點,想必日後前程不可限量。」

  陳老闆之所以會這麼說,也是因為林邈的表現太平淡了。他原以為林邈愛字,看過薛庭儴的字,又有他的遊說,怎麼也要收做學生才是。

  這學生可與學館中的學生不同,算是入室弟子。俗話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一名幼童從蒙學開始直至他考中功名,並不止單有一個老師。

  蒙學之時,叫蒙師,也就是啟蒙之師。業師乃是授業之師,又稱經師。授其業者必傳其經,傳其經者必育其人,所以業師對一名學子來說,是極為重要的。另還有人師、座師,這裡且不提。

  而陳老闆所言的『收做學生』,老師對學生來說,更像是業師和人師的結合體,既要授業,也要教其做人的道理,不同於對待普通的學生,老師對其是要悉心培養的,算是傳承自己的衣缽。

  當然,學生相對也要付出,要真正做到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這種不是父子,但勝是父子的關係,在當下士林是十分風行。而士林中人盤根錯節的關係,就以此為奠基,逐漸發展成一片參天大樹。

  林邈失笑:「你倒是對他十分看重。」

  陳老闆哂笑一下:「若不是記掛你,你當我有那個閒心去管你的閒事。你可別忘了十月大比,若是今年清遠學館再輸了……」

  接下來的話陳老闆未說,林邈也明白是什麼意思。

  他輕歎一聲:「事事皆由天定,若現實如此,也強求不得。」

  陳老闆連連搖頭跺腳道:「哎呀,不是我說你,你就這性子最是讓人頭疼。你和別人論君子之道,可別人卻從來不跟你按這個來。這一年又一年皆敗於那小人之手,如今竟弄得沒有好苗子願意來此求學,長此以往可該如何是好。」

  「墨之賢弟,你不懂。」

  「是是是,我不懂,我只知道再這麼下去,這清遠學館的名頭可就要敗在你手裡了。」

  語畢,兩人皆是沉默。

  林邈面露疲憊之色,陳老闆似乎也知道自己失言了。他放緩了音調,道:「我是拿你沒辦法了,反正人我是給你帶來了,我真的很看好這孩子,至於剩下的,你自己看著辦吧。」

  林邈點點頭:「墨之賢弟,為兄在這裡先謝過了,只是收徒之事還是日後再說。你放心,他即入了這清遠學館,我自是悉心教導。」

  陳老闆也明白他的心結在哪兒,倒也沒有強求,兩人又敘了會兒舊,陳老闆便出言告辭了。

  陳老闆從廂房中出來時,薛庭儴也剛回來。

  他被齋夫帶著在這學館裡四處逛了一逛,看得出這座學館的年頭有些長了,許多建築上的漆都有剝落,但一花一草一木都可見清雅。

  像個讀書的地方,不像那清河學館,處處都透露著一種銅臭味兒。

  兩人相攜離了去,路上薛庭儴向陳老闆詢問束脩之事。

  問過之後才知道清遠學館的束脩十分低廉,除了慣例的拜師六禮之外,一年只需一兩紋銀。

  至於平時孝敬先生的節禮,只看家境和心意,送不送都可。另外,關於宿讀之事,可選擇宿讀,也可選擇不宿讀,只是每日晨讀必須到。至於餐飯之事,可選擇自帶米糧,也可選擇每月交納一定的銀錢,由學中供應,都是可商榷。

  不像那清河學館強制要求學生必須宿讀,只為了收取那不菲的住宿費及餐飯費用。

  據陳老闆說,以往清遠學館還有朝廷補貼時,那每年的一兩紋銀都是不收的,只是後來失了補貼,學館裡幾個先生和雜役都要養家糊口,才會收取銀兩。

  陳老闆說得語氣感歎,薛庭儴心中也感歎著。

  在他那夢裡,『薛庭儴』卻是整整在清河學館裡讀了三年,若是早知道有這清遠學館,招兒也不會為了他的束脩奔波忙碌,當時『他』被家中放棄也不會那麼絕望,而他更不會在清河學館虛度三年光陰。

  幸好現實與夢境終於產生了偏離,莫名的薛庭儴有一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5 06:00 P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二十三章

  吃罷午飯,薛家人都去歇著了,周氏將四處收拾乾淨,便回了屋。

  進門就看見男人歪在炕上,薛青柏今兒在地裡幹了一上午的活兒,也著實累得不輕。

  見媳婦進門,薛青柏道:「累了吧,快來歇歇。」

  「累什麼,都是做慣了的。」周氏一面說著,一面脫了鞋上炕。她盤膝坐在薛青柏的腿邊,按了按他石頭一樣硬邦邦的小腿,有些心疼道:「倒是你,實在做不了就歇一歇,也不趕著你做那一星半點。對了,請幫工的事到底怎麼在說,怎麼也沒見爹說這事?」

  薛家有三十畝地,光憑薛家這幾個男人可不夠用,哪怕是老二薛青松還在時,每年農忙的時候都要在村裡請幾個幫工。

  都是鄉里鄉親的,總不能讓人一直幫著做,救急不救貧,這道理在哪兒都通用,所以薛家是一直花錢請人的。這事都是老黃曆了,按理說早就該有動靜,可今年卻是出了奇,馬上就快播種了,可薛老爺子卻一直沒動靜。

  一提這事,薛青柏就愁上了眉頭。

  他猶豫了一下:「我看爹那樣子,莫怕是這回不想請人。」

  「不想請人?不想請人,那怎麼辦?」周氏臉色有些難看起來,「那麼些地,不請人難道把人累死不成?」

  薛青柏砸了一下嘴:「我想莫怕是家裡拿不出這些錢。」

  一聽這話,周氏的臉色更加難看了。

  薛桃兒在裡屋,早就聽爹和娘在說話,她忍不住從屋裡走出來,道:「爹,家裡怎麼可能拿不出來這些錢。一個人一天三十文不管飯,一次請上五個,做五六日也就是不到一兩銀子的事。再是花錢,難道錢比人還重要?莫怕是因為大房之前鬧了那麼一場,阿爺還想送薛俊才上學,才會這樣。」

  「三十畝地,三個人做種,爹這是想把你累死啊!」周氏聲音裡帶著哭腔。

  老四薛青槐雖也幫著種地,可他還有個貨郎的事幹,做貨郎比種地來錢容易,這個買賣老兩口是怎麼都不會讓停下的。而薛老爺子上了年紀,手腳早已不如以往利索,也就是說這三十多畝地,出大力的還是薛青柏。

  「說什麼胡話,爹不也要下地。說不定這都是我胡思亂想的,爹正打算辦這事。」

  周氏嘴角噙著冷笑,也不說話。

  薛桃兒滿臉忿忿。

  薛青柏有些不自在地摸摸頭:「好了,你們別擔心,等下晌我就跟爹提提這事。」

  「反正你自己看著辦,把你給累死了,留下我們孤兒寡母仨,你想想二哥二嫂走了,狗兒過得啥日子!薛青柏你別忘了,你也是有兒子的人!」

  周氏說完,就拉著女兒進裡屋去了。

  這還是素來賢惠的周氏,第一次當著薛青柏面前說這麼狠的話,他一時竟是有些反應不過來,良久才面露了幾分苦澀。

  下午從地裡回來的路上,薛青柏就對薛老爺子提了請短工的事。

  薛青柏在家裡慣是個沉默寡言的,從來是只幹活不說話,第一次在薛老爺子面前說這種越俎代庖的話,大抵也是心裡清楚薛老爺子的想法,格外有幾分不自在。

  薛老爺子看著自己這三兒子。

  比起老大和老四,老三要顯得老相的多,雖說也是生得身材高大五官端正,臉上卻有許多不符合他這個年紀的細紋。

  這是在地裡久經暴曬下的結果,是皮被曬褪了一層又一層,常年缺失水分的乾燥,才生出這種細紋,只要是常年土裡刨食的人都是這般。

  他整個人黝黑而精瘦,因為剛從地裡回來,衣裳都汗濕透了,臉上也是油光四射的。明明現在也才不到三月,常人都是要穿夾衣的。

  薛老爺子眼裡暗了暗,本就有些微駝的背往下彎了彎。他苦笑了一聲:「是爹太天真了,總想著家裡不寬裕,自己能幹一些是一些,卻忘了人也不是鐵打的。爹等會就去村裡頭問問,看哪家有閒人請幾個回來。」

  一聽薛老爺子這麼說,薛青柏更是局促難安。他穿著草鞋的腳,在地上踩了踩,又搓了下大掌:「爹,若不行咱們自己就先幹著,等幹不了再說。」

  薛老爺子直起腰來,大聲道:「請人。你把牛拉回去,爹這就去村裡問問。」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薛青槐挑著挑子從外面回來了。

  剛進大門,就撞上幾個村裡的漢子一面回頭和薛老爺子說明天一早就來,一面往外走。互相打了招呼後,他將挑子放進倉房,人回了屋。

  孫氏見他回來,就忙去給他打水梳洗。

  趁著薛青槐梳洗的當頭,她壓著嗓子道:「爹下午從地裡回來,就去村裡請了人,我猜著莫怕是三房那邊忍不住了,和爹說了這事。」

  薛青槐一面擦身,一面說:「本就該請人,這事三哥不說我也要說,沒得把人都給累壞了。」

  孫氏啐了一口,道:「這事你可別攙和,只管等著就成,你別看三嫂平時不吭不響的,心裡有主意著呢。我就料想她沉不住氣要冒這個頭,果然沒忍下!」

  「瞧瞧你說的這是什麼話,難道你就不心疼你男人,那地裡活兒難道我就不用幹了?」

  孫氏當即不說話了。

  薛青槐看了她一眼:「不是我說你,把心思都放在正事上,一家人還要非要論個長短,累不累啊你!」

  孫氏就不願意聽了:「你當我想這麼累,我那是不想得罪你大哥,還打算等毛蛋再大兩歲,求了大哥教教他,說不定毛蛋有那個本事,也能考個童生秀才什麼的,自然不想把大房給得罪了。」

  薛青槐不以為然:「毛蛋念書這事,不用你求,到了年紀自然能進大哥那私塾。」

  孫氏送給他一個白眼:「你是蠢啊還是傻,用心教和不用心教能是一樣?你瞅瞅大房的俊小子,再看看狗子,同樣都是大哥教出來的,為啥狗子就是學得比俊才少?哪個師傅教徒弟不會留上一手,他難道不怕教會了狗子,把俊小子給襯得不顯了。」

  「可這次卻是狗子贏了俊才。」

  孫氏一窒:「誰知道他是走了哪門子狗屎運,不中了這麼多年,就那一日中了。再說了,就算是狗子,若不是二哥二嫂沒了,你當你大哥會用心教他。你看看三房的栓子,年紀可也不小了吧,你大哥總是說他天資愚鈍。照我這麼看,要不了幾年,栓子也要回來幫家裡下地幹活了。我可不想我毛蛋早早就回來幹活,一輩子給人賣勞力,人家還嫌你汗臭。」

  一聽這話,薛青槐的臉色當即暗了下來。

  孫氏這話算是戳中了他的心思,其實薛家幾個兄弟,除了老三薛青柏為人木訥了些,其他三兄弟腦子都不差。

  薛青槐比薛青山小了十多歲,當他開始懂事時,大哥就是爹娘的心尖尖,每日只用在屋裡看書做學問,什麼活兒都不用幹。

  沒人知道薛青槐曾經也很想讀書的,小時候幫家裡放牛,他不止一次借著機會去鄰村的私塾偷聽塾師給學童講課,可他知道他是不可能讀書的,家裡已經供了一個,再也供不起另一個。

  二哥早早就學了木匠的手藝,三哥一心撲在地裡,他不想種地,就選擇了當個貨郎。其實這樣也挺好,有一份手藝在,總算是有一份安身立命的本事。

  一晃這麼多年,他成家有子了,難道以後也讓兒子踏上自己的後塵?

  「不是我說,大哥大嫂的心眼未免也太多了。那天借著楊家老頭鬧了那麼一場,這兩天俊才又在屋裡鬧小病,照這麼看你爹說不定想把俊才也送去,若不然何至於連幾個幫工都捨不得請。」

  薛青槐恍過神兒來,失笑道:「家裡哪有那個餘錢。」

  雖是薛家的家是老兩口當著,可每年地裡出多少糧食,交了稅子又能落下多少,還有他這貨郎買賣的能賺多少,薛青槐都是門清。

  其實若只是供兩個孩子,以薛家的家底是夠的,可還有個薛青山。薛青山去清河學館學了五年,之後隔三差五總要從家裡要些錢說是外出交際,有個金山銀山也被他掏空了。

  「沒有餘錢,難道不能賣地?地不就是錢!」孫氏脫口說。

  薛青槐斥她:「快別胡說,我爹不可能賣地的。」

  地可是莊戶人家人老幾代人的依仗,不是到了家裡快餓死人的時候,是沒有人會賣地的。

  孫氏嗤笑:「我看難說。我這幾年也算看透你大嫂大哥了,他們的心眼多得像那馬蜂窩,你當楊家老頭那場鬧騰是白鬧的,等著看吧,後面還有麼蛾子!」

  薛青槐心裡有些煩躁,不耐道:「就你事多,沒影兒的事都能被你說出個事來。」

  孫氏拿眼睛瞪他:「不是你家裡人個個心思多,你當我願意這麼累?!我這是為了啥,還不是為了你為了咱兒子!什麼時候能把我們分出去,我清閒,你也清閒了。不過就照現在這情形看,還有的熬,既然都讓我熬著了,憑啥不讓我說。我說著,你聽著,不願聽也得聽。」

  外面周氏叫吃飯,孫氏斜了男人一眼就出去了,薛青槐卻是歎了一口氣。

  孫氏雖是有這樣那樣的毛病,到底也算是識大體。若是不識大體,估計家裡早就鬧得不成樣子了。

  吃飯的時候,飯桌上的氣氛十分沉悶,都是只埋著頭吃飯不說話。

  趙氏吃了幾口,突然放下筷子,站了起來。

  「你這是去幹啥?飯都不吃了?」薛老爺子問道。

  「我去看看俊才,這孩子打小身子骨就壯實,這次卻病成這樣,幾日都吃不下飯了,我去給他下碗雞蛋麵。這孫子你不心疼,我心疼!」話說到最後,趙氏語氣難掩激憤,她摸著腰間的鑰匙,就往裡屋去拿白麵了。

  白麵在薛家可是細糧,趙氏一般都是鎖在裡屋的櫃子裡。

  「你……」

  楊氏忙站了起來:「娘,快別麻煩了,給他下什麼雞蛋麵啊。這白麵可是細糧,大夥兒都還沒吃,沒得給他開小灶的理兒。」她對裡屋的趙氏說,邊為難地看了看其他人。

  「我說下就下,俊才病成這樣了,吃碗雞蛋麵礙著誰了。誰有意見,讓他來跟我說!」

  不多時,趙氏端著一個碗從裡面出來,楊氏尷尬地笑了笑,忙跟了上去。

  晚飯很快就吃罷了,周氏帶著薛桃兒收拾殘局,其他人則各回各的屋。

  灶房那邊,婆媳倆搭手做了碗雞蛋麵,趙氏親自端去了東廂。

  東廂,薛俊才單獨住著西間。

  這裡本是薛青山的書房,後來薛俊才大了,就專門辟了一塊兒用來建炕。四四方方一間屋,臨窗是大炕,挨著牆邊擺著書櫥和書案等物,另還有兩把椅子。牆上掛著幾幅字畫,卻是薛青山為了附庸風雅從外面買回來的。

  炕上,薛俊才滿臉蒼白地躺在那裡,嘴唇乾涸。見趙氏來了,他忙從炕上撐著坐了起來,叫了聲阿奶。

  這聲『阿奶』叫得趙氏眼淚當即就出來了,撫著他頭道:「快起來吃碗麵,再是不想吃也要多少吃點兒,養好了身子才有力氣讀書。」

  薛俊才面露一絲痛苦之色,低聲道:「就算養好身子,我也讀不了書了。」

  趙氏拍了他一巴掌:「盡胡說,什麼讀得了讀不了。還有你爹,怎麼會讀不了書。快起來吃麵,這可是阿奶親手給你做的,裡面打了雞蛋,可香了。」

  「阿奶,孫兒不孝,可我實在吃不下,我只要一想到……我本來想得好好的,好好學上一年,到時候下場考個秀才,替您替爹替阿爺揚眉吐氣的,可……」

  楊氏站在一旁嗚嗚的哭了起來,趙氏也是心如刀絞。

  薛俊才是她第一個孫子,也是她親手從繈褓中帶大的孫子,打小她就疼薛俊才。整個薛家誰不知道薛俊才是趙氏的心肝寶貝疙瘩肉,誰惹誰倒黴。這次若不是事情鬧太大,不是她一個婦道人家能插言的,還指不定是什麼樣。

  「你別急,先吃麵,總會有辦法的。」

  ……

  趙氏回來,薛老爺子正盤膝坐在炕上抽旱煙。炕桌上放著一個水盆,水盆裡溫著一碗飯。

  「快吃點,去幹什麼去了這麼長時間。」

  趙氏走到炕沿坐下,也不出聲。薛老爺子見她不動,又道:「這又是咋了?飯都不吃了?」

  「你說咋了,你說我這是咋了?你都不去看看俊才現在成啥樣了,不是你孫子,他不是你孫子是不是?」吼了兩聲,趙氏撩起衣角擦起眼窩來,邊哭邊道:「你這個狠心的,我說我去找那小崽子你不讓,可你瞅瞅俊才,我孫兒多孝順啊,都病成那樣還口口聲聲要給家裡揚眉吐氣。你就為了你那張臉活吧,咱自家的錢給誰花不給誰花,還不能自己做主了?」

  「俊才做學問做得多好,誰不誇他出息,老大也說了去學館學個一年半載,下場拿個秀才肯定沒問題。如今這一切都被那小崽子毀了!讓我看那兩個秀才公就是故意打壓我俊才,那個老秀才可是鄭里正請來的,誰知道他們是向著誰的……」

  這話讓薛老爺子眉心一跳。

  他也曾去和族長說過這事,族長卻是讓他別想多了。可與突然彷彿開了竅的薛庭儴相比,薛老爺子肯定是看中薛俊才的。

  這是多年來根深蒂固的思想,也是因為薛俊才是長孫,是以後薛家立門戶的人。難道真因為這次輸了,就真不供他上學了。

  可上學卻是要花銀子的,錢怎麼來?

  趙氏一面哭一面嘴裡抱怨著,薛老爺子卻不說話,只是一口比一口狠地吸著旱煙。

  把一袋子煙葉抽完了,他才恍然醒過來,一把將煙袋扔在炕腳,脫了腳上的鞋,側身歪在炕上:「睡覺!」

  趙氏被他這動靜嚇了一跳,卻也不敢再吭聲了。

  東籬居,陳老闆翻著手裡那一疊宣紙,有種如獲至寶的感覺。

  「很不錯,字比之前更精進了。」

  薛庭儴謙虛地說:「也是寫多了的緣故。」

  陳老闆吩咐阿才去櫃檯裡取了一兩銀子給他。

  「再過幾日便是學館開館的日子,你是時可別忘了去。拜師六禮別忘了,至於束脩,若是手頭上不寬裕,緩緩也並無不可。」

  薛庭儴還沒說話,招兒已經在旁邊說上了:「陳叔,你就放心吧,這清遠學館又不是那死要錢的清河學館,咱手裡的銀子夠給束脩。」

  陳老闆點點頭,對薛庭儴道:「至於我這裡,還有不少抄書的活計,價錢給你優厚。你帶回去抄,或者在店中抄都可,當然若有空閒前來,這裡的書也任你看。」

  「謝謝陳叔了。」

  「謝什麼,反正雇誰不是雇,你的字寫的好,說起來也是我占了你的便宜。」陳老闆是個明白人,清楚讀書人都有自己的傲氣,才會這麼說。

  不過薛庭儴卻是真把這份恩情給記在了心裡。

  之後他又在陳老闆手裡接了個抄書的活兒,才帶著招兒踏出東籬居。

  兩人一路向前行去,快走出南市時,他突然拉著招兒改了道。

  「咋了?這是去哪兒?」

  薛庭儴也不說話,就是拉著招兒走,直至到了上次兩人吃面的麵攤,招兒才明白過來。

  「老闆,來兩碗揪片,多要澆頭。」

  他擇了一張乾淨的空桌坐下,見她還站在,拉她坐下來。

  「你還吃什麼?我帶你去吃。」

  少年的表情很認真,招兒莫名的眼熱了一下,笑嗔道:「你這才掙了多大點錢,就這麼胡吃海喝的。」

  薛庭儴眼神暗了暗,招兒卻還沒自覺,嘴裡念叨讓他有錢了就收著,馬上去學館上學了,免不了有花錢的地方,自己買點啥都方便之類的話。

  說了半天,也沒見對方有點動靜,招兒才抬頭去看他,果然見小男人一副生氣了的模樣。

  其實薛庭儴生氣並不明顯,讓外人來看可能就是一種面無表情。只是招兒太熟悉他了,所以第一時間就反應過來。

  瞧瞧他,嘴唇微抿著,腮幫子不自覺鼓了一點點,還用一雙黑黝黝的眼睛看她,不是生氣了是甚!

  「怎麼又生氣了?」她口氣充滿了無奈。

  他還是不說話,她只能湊到近前來:「我又說啥話惹你生氣了?好好好,我錯了還不成。」

  他抿著嘴角:「我說了掙了錢帶你來吃的。」

  就是因為這生氣?

  招兒還在發愣,他又道:「我是你男人,我帶你出來吃飯是應該的。」

  這話說的,招兒差點沒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半晌才結結巴巴道:「狗兒你咋了?怎麼說起這了。」

  薛庭儴微微眯了下眼,瞅著她:「難道我不是你男人?」

  呃……

  「難道你沒把我當成你男人?」

  「難道你其實不想給我當媳婦,心裡有別的男人了?」

  這一連串追問直接讓招兒不知該怎麼答了,腦子裡亂成一片。

  「停停停,你胡叨叨啥啊!」她努力地組織了下語言,才道:「不就是吃碗揪片麼,怎麼就扯出這麼多事來。瞧,揪片來了。」

  話音剛落下,老闆就端了兩碗熱騰騰又散發著香氣的揪片來了。

  「別動別動,小心燙著,兩位客官慢用。」老闆將揪片放下,又說了句桌上有蒜有醋,需要的話自理,就離開了。

  「快吃吧,糊了就不好吃了。」招兒一面說,一面將其中一個碗裡放了些醋,推到薛庭儴的面前。

  薛庭儴吃麵喜歡放些醋,不要太多,他怕酸,但也不能太少,會沒醋味兒。當年裘氏還在的時候,都拿捏不住兒子的口味,也就招兒能拿捏得準準的。

  這個口味跟著薛庭儴很長時間,可自打招兒死了,他就再也不吃醋了。

  因為沒了那個能幫他放醋的人,他也曾試著自己放過,可每次都是以酸得嗆人作為結局收場。

  心裡想著這些,薛庭儴的心突然一下子就平靜下來。

  她沒有死,其實這樣就挺好,他會有很多很多的時間,讓她明白他是她男人,而不是她弟弟。

  「你也吃吧。」薛庭儴從竹筒裡抽出兩雙筷子,遞給招兒了一雙。

  招兒偷偷自下面瞄了他一眼,終於鬆了口氣。

  他終於不生氣了,這怪脾氣真是跟小時候一模一樣,長大了都不改!

  她心裡一面無奈地想著,拿起筷子就吃了起來。

  兩人吃罷麵,薛庭儴叫來老闆會賬。

  他將那一兩銀子遞給老闆,胖胖的麵攤老闆一臉為難。原來小麵攤上很少收到銀子,都是用銅錢來付帳的,老闆根本沒零可找。

  薛庭儴愣住了,他竟是忘了這茬。

  正當招兒想掏銅板出來付時,他突然說了一句等等,從腰帶裡掏出幾個銅板,不多不少正是八個。

  正是那日第一次去東籬居,招兒臨走時給他的。本想著用自己掙來的錢請她吃麵,誰知道最後還是用了她的錢。

  離開麵攤後,薛庭儴問道:「你還想吃什麼,咱們去買。」

  招兒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還吃什麼啊,我這會兒都要撐的不行了。」

  他也不說話,就拉著招兒一路去了東市。

  這家鋪子買點果子,那家店裡買些油糕,又買了些花生芸豆啥的,一共六七個紙包綁在一起,全是招兒愛吃的。

  有著之前的經驗,招兒也不敢說他亂花錢的話了。

  就這麼一路拎著這些紙包,跟在他背後走著,招兒感覺心情怪怪的,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在心裡蔓延。

  半晌,她才無奈地搖了搖頭。

  真是小孩的脾氣!

  晚飯吃罷,薛老爺子留薛青山兄弟仨說話。

  這一看就是要說什麼事,孫氏慣例找藉口留下了,於是周氏也沒走,楊氏一直坐在薛青山身邊沒挪地兒。

  至於小輩們,都讓回屋了。

  薛老爺子慣例是抽了一鍋煙,才將事情大概說了一下。

  「爹,你說啥?要賣地?」

  是薛青柏的聲音。

  二房屋裡,招兒聽到這個聲音忍不住看了薛庭儴一眼。兩人也沒說話,就在屋裡靜靜地聽著。

  正房裡,薛青柏激動地說:「爹,做啥就到了要賣地的地步,地可是咱們莊稼人一輩子的生計,是人老幾代人的依靠。地賣了,咱吃啥喝啥用啥啊。」

  薛老爺子抬手打斷他:「老三你先別激動,先聽爹說完,我是這麼想的。」

  說是這麼說,他卻又開始往煙鍋裡塞煙絲,點燃了深吸一口後,才道:「我想俊才也不容易,學了這麼些年,好不容易熬到現在卻又不學了,總是有些可惜。就想著送他去那學館讀一年,甭管好歹讀了一年,老大說以俊才的學問,讀一年就能下場。若是俊才真中了,以後咱家的日子就好過了。」

  「那狗子呢?」

  「狗子自然也去。」從始至終,薛老爺子就沒有想不讓薛庭儴去的想法。全村的人都看著,他可沒臉出爾反爾。「所以我才想賣地,咱家的情況你們兄弟是知道的。送一個去都勉強,送兩個去可沒有那麼多銀子。」

  頓了頓,他繼續說:「也不是都賣了,就賣兩畝,湊夠狗子和俊才進學這一年的花銷。咱家這麼多地,賣兩畝地不算傷筋動骨。」

  「可不管是賣一畝還是兩畝,他總歸是賣地。爹,到時候村裡人該怎麼看咱家。」薛青柏說。

  「什麼怎麼看不怎麼看的,我賣地供孫子讀書,還用著跟誰說不成。」別看薛老爺子嘴硬,他能說出這種話就說明他其實很在意。

  在鄉下,賣地可是十分丟人的事。

  「反正這事跟你們說了,這兩天我就去找賣主。」

  見薛老爺子如此堅決,薛青柏憋著氣問道:「那地咱們都耕了,現在拿去買,那咱們之前的力氣不都白費了。」

  「就是啊,大哥,你看爹為了送俊才讀書,都要賣地了,你就不說句話?」孫氏在後面掐了薛青槐幾下,他都不說話,自己忍不住出聲了。

  薛青山閃爍其辭:「你看這,這不是爹的主意麼。」

  「大嫂,你也不說話?這地現在賣了,以後再想買回來可買不著。」

  餘慶村附近的地是有數的,這些年能開的荒都開了,地就這麼多,人口卻是年年在漲,誰家有地也都是攥緊在手裡不願拿出來。如今薛老爺子說要賣地,放出風聲,就有人來買了。

  可賣容易,再想買回來可得看運氣了。

  楊氏眉眼低垂道:「地是死的,人是活的,等俊才中了秀才,再多的地都能買回來。再說了這不是爹的主意,我一個婦道人家,在家裡也說不上話。」

  見大房兩口子安坐在一旁,自己等人倒是像烏眼雞似的計較,孫氏一口氣兒堵在心口裡就出不來了。

  她冷笑道:「大哥說俊才讀一年就能下場了,那大哥還說自己一定能中,我看這麼多年也沒見中。若是讀一年不中,後面還讀不讀了?繼續讀下去,是不是還要賣地?」

  薛青槐拉了她一把:「你說啥呢?」

  「我說啥,我說話!憑啥一家子就得啥都緊著大房,地是三哥和咱家種著,你每天還要出去賣貨,合則大房一家子啥都不用幹,要花錢的時候嘴巴一張錢就來了,沒錢就沒賣地,這薛家可不止大房一家人!」

  「老四媳婦!」薛老爺子拍了拍炕桌。

  孫氏一把揮開薛青槐拉著自己的手,尖聲道:「我算是受夠了,想賣地可以,爹咱們今兒把明白話說說。狗子就不提了,我這人雖小心眼喜歡和人計較,可也聽毛蛋他爹說了,當年二哥靠著木匠手藝沒少給家裡掙錢,家裡有幾畝地都是靠那會兒二哥掙得銀子添置的,二哥二嫂走後,狗子也沒咋花家裡的錢。」

  「狗子若是進學我沒意見,這是家裡該給的。可就說大房吧,大哥讀書花了多少錢咱不提,那是老黃曆。現在就說俊才,是不是俊才今天讀書沒錢,家裡可以賣地去供,那等毛蛋以後上學若是也沒錢,家裡是不是也賣地給供!」

  她沒等薛老爺子說話,又道:「對了,不光咱毛蛋,還有三哥家的栓子。都是孫子,一碗水要端平,只要爹你今兒說了以後毛蛋上學沒錢家裡也給賣地供,我二話不說什麼意見都沒有。」

  薛老爺子詫異得到旱煙都掉了,煙鍋兒裡藏著暗火的煙絲滾了出來,燙得他連連去拍褲腿。

  他氣得手直發抖,瞪著薛青槐:「老四,你管不管你媳婦,管不管?!」

  薛青槐去拉孫氏,要將她拽回房,孫氏硬拼著就是不走。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就不起來了:「我今兒就等著爹一句話,爹你就給句明話吧。」

  「你鬧什麼,快跟我回去!」薛青槐吼道,又去拽她。

  孫氏一把拍開他的手:「你孬我可不孬,薛青槐你到底還是不是個男人?你當老黃牛為家裡賣命,好的沒有你一口,錢你也花不著一分。你看看大嫂穿啥我穿啥,我咋就攤上你這樣的男人了!」

  她一面罵,一面就哭了起來,又對周氏喊:「三嫂,你說句話,難道你願意繼續過這樣的日子?我承認我平時擠兌你讓你多幹活不對,那是我氣不過。憑啥有的人坐在那裡當少奶奶,我們就是老奴才的命,她不幹我也不幹。可今兒這事關係咱兩家,你說句話!」

  周氏緊抿著嘴角,薛青柏下意識拉了她一把,可還是沒拉住。

  她往前走了兩步,抿了抿鬢角邊的碎髮,一貫低垂著眼簾:「大哥說俺家栓子天資愚鈍,認得幾個字也就算了,我也沒指望栓子以後能有多大出息。就一個,四弟妹說的一碗水端平,若真是為了送俊才進學賣地,爹你總要給我們一個說法。」

  「你要什麼說法,這地這家都是老子的!」薛老爺子臉漲得通紅。

  「這地確實都是爹的,可這地平時卻都是栓子他爹種的多。栓子他爹沒本事,不像大哥會讀書,不像四弟會賣貨,渾身的力氣就往地裡使,跟侍候孩子似的天天侍候著。爹說要送俊才去上學,說賣地就要賣地,爹你就不考慮栓子他爹的心情?」

  薛青柏蹲了下來,偌大一個男人,委屈得像個孩子:「爹,那地不能賣!」

  「老三!」

  「當然,您老若是要賣,咱也攔不住,但咱們提前先把話說清楚,要賣就賣大房的地,咱另外三房的地不能賣。」

  不像孫氏,周氏的情緒並不激動,甚至是極為冷靜的。她能說出這番話來,顯然是在心裡頭想了很久的。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周氏心裡清楚兒子不是個讀書的苗子,既然不能讀書只能在家種地。兒子以後要娶妻,女兒以後要出嫁,這都需要錢,可薛家的錢卻從來花不到其他三房身上,都是流向了大房。

  誠如孫氏所言,誰也不想當老奴才一輩子侍候別人,可周氏畢竟是兒媳婦,她在薛家根本說不上話。可她也不是泥人,也是有自己想法和心思的,忍了這麼多年也算是忍到極致了。索性今兒孫氏先冒頭了,就借著機會把事情掰扯清楚。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周氏還是垂著頭:「兒媳沒啥意思,人多分家,樹高了分叉,父母在不分家,這些道理咱都懂。可這家早晚都是要分的,就是現在不分,以後也是要分。既然要分,自然四房各一份,沒有哪一房獨佔的理兒。

  「之前四弟妹說了這麼多,兒媳也就不重複了,這每一房各有子女,各是小家,都要養家糊口,兒女都要成家立業。爹你想供大哥,哪怕是供俊才,咱都沒啥說的,但要供就緊著大房那一份,其他三房的還是不要動的好。」

  薛老爺子怒極反笑:「你這是把家都給我當了,我和你娘還沒死呢!」

  薛青山站了出來,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老三,你管不管你媳婦!她這是在做甚,是在大逆不道!」

  楊氏也一改之前的模樣,連聲斥著周氏說她竟然挑唆家裡不和。

  孫氏幫腔:「三嫂說得我贊同,賣地我沒意見,要賣就賣大房的去。到時想怎麼賣怎麼賣,我們二話沒有。」

  「老三、老四,你們也是這麼想的!」見下面鬧得不可開交,薛老爺子彷彿一下老了十多歲,問著薛青柏和薛青槐。

  「我……」

  兄弟兩人互相看了看,卻是囁嚅著不吱聲。

  這時,門外走進來兩個人。

  卻是薛庭儴和招兒。

  正房這邊鬧成這樣,兩人站在門外已經聽了好一會兒了。

  「狗兒……」

  招兒不知小男人想做甚,忍不住拉了他一把。薛庭儴給她一個安撫的眼神,才上前道:「爺,我有話想說。」

  他的突然插言,讓大家都看了過來。

  「孫兒方才在外面也聽了幾句,三嬸和四嬸話說得在理。」

  不待薛老爺子和薛青山說話,他又道:「孫兒也在念書,以後花的也是家裡的錢,若是家裡有錢也就罷,偏偏沒錢。大哥學了這麼多年,不讓他學,總是有些可惜。可孫兒也想學,又做不來孔融讓梨之舉。」

  「栓子今年八歲,毛蛋四歲,總不能兩個大的學了,兩個小的不讓學,小姑馬上就要出嫁了,再過兩年桃兒姐也要說人家,都緊著要用錢,可給誰用不給誰用怎麼說?給誰用了,都難免讓用不到的人心中不平,與其家裡因為這些事生了矛盾,不如早早的把家分了。」

  一聽這話,招兒當即不拽薛庭儴了,老老實實站在他身後聽著。

  薛老爺子正想說什麼,被薛庭儴打斷:「爺您聽我說完,村裡確實有父母在不分家的說法,這種時候分家外人也難免會笑話。可以只分家,但人不分開住,各房管各房花用,至於其他還像平常那樣。」

  「那家裡的地誰去種,你種?」薛青山冷笑地看著他。

  薛庭儴微微一笑,成竹在胸:「自己種,或者佃出去都可。也可以像以前那樣,由爺和三叔四叔種著,不出勞力的人給糧食或者給錢。外面是啥價錢,就按照什麼價錢,誰也不吃虧。」

  「那你還想不想去鎮上學館了?分家了,誰供你上學?」

  這事可嚇不著薛庭儴,他神色淡淡道:「既然都分家了,自然各安天命,怨不得人!」

  「你小子倒是一套一套的,老子不同意!」薛青山呸了一口罵道道,顯出他真實的本性。

  他萬萬沒想到他本是打算施壓給薛老爺子,讓其想辦法送俊才上學,竟會變成分家這種鬧劇。

  薛青山有自知之明,他打小就沒下過地,楊氏更不用說,是個婦道人家,兒子還要念書,分了家地裡活兒誰幹?再說了,他還想著老四做貨郎掙得那些錢,光靠地裡產出的那些死錢可不夠大房的花銷。

  薛庭儴的說法,讓周氏和孫氏的眼睛都亮了。之前她們只想到要賣地就賣大房的,萬萬還沒想到還有這種辦法。

  周氏想得是以後能自己當家了,孫氏想的則是靠著男人賣貨,家裡再種幾畝地,賺來的錢都自己花,那日子過得不要太美。

  孫氏一拍巴掌,道:「狗子這辦法好,這種辦法面面俱到,誰也說不出什麼。」

  「老三、老四,你們也是這麼想的?」

  同樣的話,薛老爺子已經問了第二遍了。

  他一雙老眼緊緊地逼視下面兩個兒子,只要薛青柏和薛青槐不點頭,兩家的婦人是翻不起什麼風浪的。

  「他爹!」周氏看著薛青柏。

  「槐哥!咱自己當家了,到時候可是想送毛蛋去哪兒上學,就送他去哪兒。」

  兩個男人都是面露掙扎之色。

  良久,薛青槐抹了把臉,上前了一步:「我覺得這法子也不錯。」

  「老三,你呢?」薛老爺子的手下意識攥緊了煙鍋,明明那煙鍋十分燙手,他卻沒感覺。

  薛青柏連頭沒敢抬,聲如蚊吟:「要不,就聽孩他娘的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6 08:47 A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二十四章

  屋裡是一片死寂,薛老爺子面如死灰,翕張了下嘴唇,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薛青山漲紅著臉,破口大駡:「好你個老三老四,翅膀長硬了是吧?你們就不怕把爹氣壞了!還有你,你這個臭小子,毛都沒長齊,竟敢挑事生非!你的書都讀到狗肚裡去了?哪裡都有你,若不是你,家裡何至於鬧成這樣!」

  他伸手就想打人,招兒一把將薛庭儴拉開,鉗住他扇過來的大掌。

  「大伯,說話歸說話,怎麼動起手了,你可是讀書人!還有什麼叫做因為狗兒家裡才會鬧成這樣,家裡為啥鬧成這樣,難道你自己心裡不清楚?」

  薛青山個頭高,再加上這些年有些發福,顯得又高又壯。像招兒這種小身板站在他面前無疑是螳臂擋車,可偏偏他一個大男人,竟是連擺了幾下都沒能撤開:「撒手!你算個什麼東西,薛家什麼時候輪你說話了!」

  招兒冷笑:「我什麼東西都不算,就一點我從不心安理得花別人辛苦掙來的錢!」

  「你……」

  「好了,都給我閉嘴!閉嘴!」薛老爺子近乎歇斯底里地大喝著,炕桌被他拍得砰砰直響。

  下面一片安靜,炕上的薛老爺子僵硬得像塊兒石頭。

  好半晌,他才有了動作,動作十分緩慢地從煙袋裡掏出煙絲,塞進煙鍋裡點燃。

  招兒扔開手,薛青山連忙將手縮回來。他吸著冷氣,撩開衣袖,果然他手腕的下方竟多了幾個通紅的指印。

  這死丫頭力氣是打哪兒來的!

  薛老爺子連著狠吸了好幾口煙,才平靜下來。他目光沉痛地看著面前這些人,這些人都是他的兒孫,可如今卻為了銀子鬧成這樣。

  到底是誰的錯?

  薛老爺子有些恍然。他承認家裡是偏著大房了些,可大房是家裡立門戶的,山子打小又聰明,讀書也好,更不用說俊才了,從小就被人誇。

  寒門小戶要想出人頭地,只能是拼了全家的力去供一個人,當年他爺就是這麼出來的。後來考中了秀才,造福了整個薛氏一族的人,他一直覺得自己沒錯,可如今卻是不那麼肯定了。

  一時間,薛老爺子心緒紛亂,有許許多多的畫面閃過他的腦海。

  有老大初蒙學時的喜悅,有他考中童生的自豪,有長孫顯出超人一等的聰慧,自己感歎後繼有人;有老二一閃即逝羨慕的眼神,有他臨死前隱含著擔憂與不甘的臉,還有很多很多……

  而這所有的一切,再度定格,成了下面這幾張心思各異的面孔。

  薛老爺子又翕張了一下嘴,他聽到一個沙啞而乾澀的聲音:「好,你們要分,就給你們分!」

  「爹!」薛青山不敢置信道。

  楊氏也慌得不知道該怎麼辦,看看自己男人,又去看薛老爺子。見薛老爺子的模樣實在不像是說笑,她突然有了動作,往裡屋倉皇喊道:「娘,你不管管?!」

  薛老爺子突然感覺到一陣難以忍耐的煩躁,怒喝道:「你給我閉嘴!這家還是老子在當!」

  當即所有人都不敢出聲了,裡面被掀起的門簾子又放了下來。

  「說吧,你們想怎麼分?」

  三房和四房的人面面相覷了一下,又去看薛庭儴,不過這次薛庭儴沒說話了。

  孫氏怕事情又黃,上前一步道:「就照狗兒方才說的那樣,把家裡的地分一分。對了,還有房子,各家就是各家的。」

  招兒突然說話了:「那咱家的房子怎麼辦?是住現在這個,還是搬回以前的?」

  提起這個就要說說了,二房現在住的屋並不是二房的。

  薛家的房子和鄉下的房子都差不多,大體呈三合院的形式。正房三間是薛老爺子和趙氏以及小閨女薛翠娥住著,另有一間屋是糧倉,用來放糧食以及一些比較貴重的東西。

  左右各是東西廂房及灶房、牛棚,倉房,豬圈、雞舍和菜地等則在後面。

  以前薛家的房子是夠住的,可自打薛青山兄弟幾個成親後,又各自生了孩子,薛家的房子就緊張了起來。

  那時候薛家家底還算殷實,老大薛青山成親的時候加蓋了一間屋,老二薛青松成親的時候也給蓋了。等老三成親的時候,這時薛家的銀錢已經開始緊張起來,就說緩緩再蓋。

  這一緩,就緩了這麼多年。

  當時二房兩口子走的時候,薛青槐還沒成親,自己住了一間屋。

  等他成親後又生了毛蛋,一間屋已經不夠住了,就由薛老爺子做主將二房的屋子換給了四房,二房兩個孩子搬進了那一間屋裡去。

  這麼換換倒也能住,可既然扯上分房子,自然要把話給說清楚了。

  聽到這話,孫氏的臉色當即就不好了起來。

  楊氏譏諷地勾了勾嘴角,狗咬狗一嘴毛。可還不待她笑容收起,就見孫氏一咬牙道:「招兒,你若是要這房,四嬸還你就是。」

  自此,招兒倒是對孫氏有幾分改觀。

  別看孫氏平時巴結大房,又喜歡擠兌其他兩房的人,可論起大是大非,今天也讓人有些出乎意料。

  招兒搖了搖頭:「四嬸,我不是想管你要房。既然說起分房子分地,總要把說清楚了。你家人口多,我們也不要你那房,但屋後面那片地要給我們一塊兒。」

  屋後面那片地是薛家早就置辦下的,村裡這種宅基地並不貴,攏共兩畝多,也就花了二兩多銀子。薛家早就說要蓋房子,可年年說要蓋,年年手裡沒餘錢,那地就空在那裡做了菜地。

  「這——」孫氏猶豫道:「房子和地哪能一樣算?」

  「四嬸,我就要地,不要房子。反正我和狗兒現在也用不上,等以後有錢了咱們自己蓋就是。」

  「那行,就當四嬸四叔占了你的便宜,那地按理說是一家一塊兒,咱四房那一塊兒就讓給二房,等哪天你們起房子的時候,我和你四叔都去給你們幫忙……」

  「再給二兩銀子。」薛青槐突然插口道。

  孫氏聞言,愣了一下,旋即咬牙道:「行,再補二兩銀子,等我和你四叔手裡有錢就補給你們。」

  招兒忙拒道:「不要銀子,哪能要四叔四嬸的銀子。」

  「這必須給,聽四叔的。」薛青槐堅決道。

  這麼一說,招兒也不好再推了,只是默認下來。

  這邊兩家你來我往的說話,那邊薛老爺子臉色難看的嚇人。

  兒大不由人,分吧,早分早好!

  「還有其他別的沒?」

  「家裡的牛、豬、雞這些牲畜……」

  薛青槐拉了孫氏一把,道:「這些東西就算了。」

  「沒牛,種地時咋辦?」

  「家裡就一頭牛……」

  炕桌被薛老爺子拍得砰地一聲響:「你們說完了沒?說完了,現在我來說。」

  他撐著炕桌,坐直了些:「我和你們娘還沒死,翠娥年底出嫁,嫁妝還沒置辦。按老規矩我和你們娘是要跟著大房的,可我們兩個老東西還要吃喝,所以家裡的地不是分成四份,而是五份兒。」

  「家裡一共三十二畝地,按五份來分,一家六畝,多出來的這兩畝給二房。老二和老大年紀挨得近,當年早早就下地幫家裡幹活了,後來又學了個木匠的手藝。他手藝好,十里八村都有名,也給家裡賺了不少錢,咱家後來添置的幾畝地,老二是出了大力氣的。

  「至於我和你娘分的這六畝,我們沒死就在我們手裡,我們死了拿出來四家平分。家裡的牛算是公用的,那兩頭豬還小,等年底殺了分肉。雞也這麼分,想放在一起養就一起養,不想放在一起,就各養各的。口糧的話,都給夠吃到今年收成。」

  說是都想分家,可真當薛老爺子跟算帳似的說起這些,所有人心裡都不好受。

  「不過先說一點,既然你們鬧著要分家,各房以後的婚嫁之事,我和你娘就不管了。」

  孫氏陪笑著:「自然不能讓爹娘再管了。」

  「至於翠娥,她出嫁的時候,你們當哥哥嫂子的,有心就給添點,沒心就算了。我和你娘有這六畝地也不用你們給什麼奉養,等老了幹不動了再說。」

  這時,裡屋的門簾子突然被掀開,從裡面衝出來一個人。

  正是隱忍已久的趙氏。

  「憑啥不要奉養?養了這麼大的兒子是白養的?個個都是吸血的水蛭,是白眼狼!現在倒跟老娘算起賬來了,老娘生你們一場的賬算不算?把你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長大算不算?現在長大成人了,要跟家裡分家,分了家裡的東西不奉養爹娘,老娘能饒得了你們,祖宗也饒不了!」

  趙氏這番話實在太尖銳了,說得薛青柏兄弟兩個都是羞愧地低下頭,也不敢說話,心裡翻騰著各種情緒,簡直是五味雜全。

  薛青柏歷來是幾個兒子中最孝順,也是最聽父母話的。聽到這些話,心裡頗不是滋味,十分後悔怎麼就開了這個口。

  「娘,要不咱們……」

  周氏的聲音徒然響起,打斷了他:「娘,咋不給,爹就算說不給,咱們也要給的!村裡的慣例咋給,我們就咋給,別看我們分了家,但是還在一塊兒住,以後還是一樣孝順您和爹。咱們之所以要分家,可不是不想孝順爹和您,不過是家裡不富裕,緊著誰不緊著誰著都是問題,您說是不是?」

  這些話成功讓薛青柏住了聲。是啊,奉養爹娘是理所應當的,可沒有弟弟奉養大哥一家子。

  「說白了,你們幾個就是嫌老大家的花錢多了!」趙氏冷笑。

  下面幾個人都不吱聲,這不是明擺著的嗎,還用明說。

  趙氏笑得更冷:「行,你們有本事,你們想自己過。你們嫌老大家的花家裡錢了,那老大家以後若是有了本事,你們可千萬別上來死皮賴臉的再貼上來。!」

  趙氏的話,讓所有人都尷尬。

  楊氏在一旁假惺惺地道:「我們俊才可沒有本事,當叔叔的和當嬸兒的都瞧不上咱,以後又怎麼可能會來沾我們的光……」

  話都說成這樣了,再不吭聲可就成死乞白賴想沾別人光了。

  招兒冷笑道:「大伯母你儘管放心,以後就算我跟狗兒窮得要討飯,也不會上你家來討。」

  周氏也道:「大嫂你放心,咱們清楚自己是什麼命,一輩子就是土裡拋食的泥腿子,改不了的!不想發達,也沒那個命發達。」

  見此,孫氏自然不能再沉默了。說白了,現在三房就是一條繩上螞蚱的,她就算再怎麼勢利,也沒臉在此時裝死。

  她正想說什麼,一聲轟天巨響徒然響起。

  卻是薛老爺子將炕桌給掀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6 08:57 A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二十五章

  炕桌從炕上滾了下來,砸在地上,發出一聲巨響。

  幸好這炕桌是薛青松當年做的,自己親自進山找的木頭,料都是實打實的,才沒被砸爛。

  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

  「你們都在說什麼!都在說什麼!都給我閉嘴!」

  薛老爺子的臉漲成了豬肝色,嘴唇都抖了起來。哪怕方才說要分家時,他都沒這麼激動,足以證明此時的他是多麼惱怒。

  他目光沉痛地看著下面一眾人,突然一屁股坐回了炕上,無力地揮揮手:「都回屋去吧,其他的事明天再說。」

  「爹,那地契?」孫氏猶豫道。

  不待薛老爺子說話,薛青槐一把拉著她,將她往外面扯:「行了,你夠沒夠,有什麼事明天再說,還能少了你的?!」

  一屋子人都散了去。

  誰也沒想到竟是這樣的結局,所有人心裡都有幾分說不上來的感覺,明明想了很久的事終於成了,卻沒人開心。

  薛庭儴很沉默,招兒見他這樣,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兩人回了屋後就歇下了,一夜無話。

  晨光熹微,天方破曉。

  薛家的人都起了,可院子裡卻寂靜得有些怪異。

  沒有人說話。

  明明各種做事的動靜不斷,卻沒有一個人說話。

  還是如同以往一般,該做飯的該做飯,該牲畜的餵牲畜。吃罷早飯,薛老爺子將一家子叫齊了,讓趙氏把裝地契的箱子捧了出來。

  薛家的地當年都是一畝兩畝這樣買下來的,地契分了好些張。也幸好是這樣,不然還要上縣衙門去分割,去縣衙割地自然要經過里正,如今一來這事就瞞不住了。

  薛老爺子將地契分了分,每家都是六畝地,就二房多了兩畝。

  各房分別上前拿了地契。

  輪到薛庭儴的時候,薛老爺子突然道:「按理說你去學館,家裡要給你出銀子的,可昨兒你既說各安天命,以後可千萬莫怨家裡。」

  說是不怨,可薛老爺子話音裡多少是有些遷怒的。終歸究底,此事因薛庭儴所起,若不是他鬧得這一齣齣,家裡何至於變成這樣。

  其實他心裡也清楚這事怨不得二孫子,可突然好好的一大家子變成這樣,完全顛覆了他一家人和和美美同甘共苦的想望,極端痛苦之下,會遷怒也是正常。

  「孫兒不會怨的。」

  看著這個瘦弱的孫子,薛老爺子眼中閃過一抹複雜。他嘴唇翕張了好幾下,又伸手從箱子裡摸出了一個破舊的荷包。

  「別說我這個做爺的厚此薄彼,既然當初當著里正和族長面都答應了,自然要說到做到。這點兒銀子是早就攢下的,也是家裡僅剩的銀子,如今都給你,也夠先上一段時間。至於以後——」他頓了頓,歎了一口氣:「就各安天命吧。」

  薛庭儴接過那荷包。

  一屋子的人,眼睛都看著這個荷包。

  尤其是大房兩口子,看似鎮定,實則眼睛仿若帶了針似的,恨不得鑽進荷包看那裡面到底放了多少銀子。

  薛庭儴微微一哂,仿若渾然不覺將荷包打開,從裡面拿了一塊兒碎銀子,看模樣大約有二兩的樣子。

  他將這塊兒銀子拿在手裡,荷包原封不動地放了回去。

  「你這是?」薛老爺子眼中藏著震驚,也藏著不解。

  不光是他,其他人都是這樣。

  除了招兒,招兒懂小男人為何會這麼做。一直以來,她都以為小男人是怨這些人的,她心中擔憂卻又無能無力,如今看來是她想多了。

  當然,招兒也不是不怨,只是她一向覺得將所有心思都放在去怨別人上面,太不值當,也太對不起自己。

  所以她明明有很多辦法,去對付大房,去讓他們不好過,甚至破罐子破摔的讓所有人都不好過,她卻沒有選擇這麼做,而是選擇靠雙手去掙自己想要的。

  她希望小男人也能這樣。

  她雖不懂什麼大道理,卻十分明白好男兒當頂天立地,而不是像薛青山那樣變成一條吸血的水蛭,永遠想得是從旁人身上吸血供養自己。

  「孫兒幸得一位長輩相助,已經找了一家學館入學。那家學館束脩很便宜,這些銀子足夠了。」

  他的話讓屋裡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薛老爺子忍不住問道:「是什麼學館?好的學館怎麼可能價廉。」

  這些人都被薛青山的經歷蒙蔽,皆認為好的學館必然是昂貴的。其實也確實是這樣,清河學館是湖陽鄉最好的學館,甚至在夏縣都薄有名頭,不過這個所謂的『好』就見仁見智了。

  夢裡的他在那學館求學三載,太清楚其中的門道。

  捨得花銀子,能討好裡頭的先生,或者學問出眾者,極容易出頭。只要走對了路子,大小也是個童生。走不對路子,但有『大毅力』者,也能僥倖拼一下運氣。

  例如像薛青山這種真正的農家子弟,足足往裡頭送了五年的銀子。清河學館還想多收幾個農家子弟進館,所以薛青山也出頭了。

  但也僅限是這樣而已,到了院試卻是要憑著真本事。

  薛庭儴按下心中複雜的心緒,說出清遠學館的名字。

  旁邊的薛青山忍不住嗤了一聲。

  薛老爺子問他:「老大,可是這學館不好?」他也隱隱聽見這聲嗤笑了。

  薛青山忙斂住面上的表情,一副煞有其事的樣子:「好,怎麼不好,這學館可是湖陽鄉最好的學館之一。」不過是曾經的。

  「那為何束脩會如此低廉?」

  這話就有些不好答了,薛青山想了想才道:「這清遠學館太小,名頭不顯,縣太爺及縣學教諭即使下來巡視,也到不了這處。但那清河學館不同,在咱這縣裡也算大有名氣,縣太爺和教諭經常會來館中教誨館中學子。爹,你忘了我跟您說的館主和縣太爺的關係,能不價昂?」

  薛老爺子點點頭,又看向薛庭儴:「既然不如,還是去那清河學館,畢竟你大伯曾在那裡學過,裡面多少是有好處的。」

  薛庭儴心情有些複雜。

  認真來說,他阿爺還是挺關心他這個孫子。

  當然,這是沒和大房父子比。

  其實薛老爺子對薛家人都不錯,平時處事有章有法,偶爾趙氏犯渾,就靠他從中管著,唯獨就在一碗水端不平上容易犯糊塗。

  可認真說來,這算不得犯糊塗,一個大家庭的家長想問題要從大局上考慮。於薛老爺子來說,大房是長子長孫,又是家裡最出息的人,自然是偏向的。

  寒門小戶就是這樣,若想出頭,只能拼盡全家力氣去供。一旦出頭,就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道理是這樣講沒假,可人是人,不是冷冰冰的道理,誰願意永遠為他人作嫁衣裳?誰願意永遠受人擺佈?

  尤其就這麼一年一年的熬下來,彷彿永遠看不到盡頭,人心都浮動了。

  各自站在自己的立場都沒錯,錯的不過是人心各異。

  這些道理還是薛庭儴經歷了那場夢才心有體會,實際上夢裡的他,也是直到多年後才終於看明白這一切。

  「孫兒……」

  薛庭儴正想說話,被薛青山出言打斷了。

  「爹,這事您就甭操心了。狗兒他本就學問不精,即使去了清河學館也瞎糟蹋錢,還不如隨便找個學館先學著再說。」

  「可……」

  薛庭儴微微一抿嘴,眉眼不動:「爺,我去那學館看過了,挺不錯的,我決定就在那裡學。」

  「瞧瞧,連他自己都這麼說了。」

  薛庭儴點點頭,建議道:「大伯,其實我覺得大哥也可以去這家學館。家裡不寬裕,實在用不著上那麼貴的學館。」

  「你懂什麼!」薛青山滿臉鄙夷,他還想說什麼,卻在薛老爺子警告的眼神下噤了聲。

  其實薛庭儴之前沒打算說這話,也是心知大房人會是什麼反應,可薛老爺子這番勸阻的話卻讓他改變了這個想法。果然說出來,他們是這種反應。這樣也好,索性他問心無愧。

  「既然你已決定,阿爺就不多說了。望你日後能有大出息,別辜負了你爹的一片期望。」

  薛庭儴點點頭:「孫兒一定會勤勉用功。」

  之後,薛老爺子又就分家的事做了一些交代,一屋子人才各自散去。

  等所有人都走了,薛老爺子一個人坐在炕上,神色落寞地抽著他的旱煙。繚繞的青煙在空氣中盤旋著,掩在其後是他溝壑縱橫的的老臉,和一雙略顯蕭瑟的眼。

  薛家的地並不愁賣,放出風聲,村裡便有幾戶人家上門來問。

  薛老爺子選了出價最高的一家,賣了兩畝地,共計得銀二十四兩。

  現如今地價也就這樣,若是想往高處賣也不是不能,可頂多也就一畝能多賣一二兩,薛家等著用銀子,自然等不了那時候。

  拿到銀子,薛青山就匆匆帶著薛俊才往鎮上去了。

  不同清遠學館,清河學館每年都有大量學子來此求學,去晚了就怕人家不收,所以越早去越好。

  到了傍晚,薛青山帶著兒子回來了,臉上帶著笑。

  薛俊才面上也難掩喜色,他身上多了一個陌生的書袋,其上繡著清河學館的字樣。裡面鼓鼓囊囊的,似乎裝著什麼東西。

  父子二人進了屋,過了會兒又出來,薛俊才換了一身嶄新的衣裳。

  原來竟是清河學館發了學子衫,不同於普通的學子衫,這身衣裳別具一格。蒼青色的底兒,寬袍大袖的式樣,衣襟和袖口還多了條皂色的寬滾邊,腰間是同色的腰帶。有些像似生員衫,卻又不是。

  但不得不說這衣裳很能提升人的氣質,薛俊才穿上格外多了一種儒雅風流之感。他本就生得俊,如此一來更是讓人看得移不開眼。

  「真好看!」楊氏笑眯了眼睛說。

  趙氏也連連點頭,說這衣裳好。薛青山站在一旁臉上格外有光,笑呵呵地問其他人怎麼樣。連坐在門前的薛老爺子,臉上也不禁多了幾分笑容。

  這種情形,院中的其他人自然也要說幾句好聽的,畢竟也算是好事。

  大夥兒輪著誇了一番,薛俊才昂首挺胸,但還要強做幾分謙虛之態。

  他看了薛庭儴一眼,問:「庭儴,那清遠學館可是發了衫子?」

  薛庭儴微微搖頭:「先恭喜大哥了。學館還未開館,不過束脩如此低廉,應該是不會發的。」

  「這倒也是。你是不知,這學館可不光發了衫子,還發了書和筆。那毫筆比我平時用的都不差,鋪子裡一支要賣幾百文。」

  這是明晃晃的顯擺。

  招兒心裡慪得不得了。與其計較吧,感覺就像和小孩兒計較,不計較吧,怎麼就這麼膈應呢!

  她從來不是任人酸了不還擊的性格,當即笑得假假的道:「那麼貴的束脩,也就俊才你覺得是占了人便宜。」

  薛俊才眼神一動,看向她:「招兒,你也覺得好是不是?若不你讓狗兒也來清河學館,我這做大哥的怎麼也要照顧他一二。」

  誰稀罕你照應!

  只是這話肯定不能當面說,招兒暗瞪了他一眼:「不用了,咱可捨不得賣地!」

  這話把薛俊才堵得當即面紅耳赤了起來,想說什麼欲言又止,只能去拿眼睛瞪薛庭儴。

  薛庭儴被瞪得有些莫名其妙,正在想對方為何會如此,就聽招兒道:「咱們回屋列單子,再過兩日你便要去學館了,要買的東西多,可別漏下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6 09:05 A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二十六章

  兩人回了屋,在炕上坐下來。

  為了顯示確實有單子要列,招兒還特意拿來了筆墨,她說讓薛庭儴寫。

  她報一樣,薛庭儴在紙上寫一樣。

  怕漏下了,還來回跟他確定。最後兩人費了這麼大的功夫,也不過只寫了七八樣東西,其中有六樣便是拜師要用的拜師六禮。

  就這點東西哪用興師動眾的拿紙筆來記,招兒當即有些尷尬了起來。

  不過她可從來不會自曝其短,自然理直氣壯地說讓薛庭儴再想想,肯定還有什麼漏下的。

  薛庭儴無奈,經過一番冥思苦想,又往上加了兩樣,招兒才算滿意地點點頭。

  孫氏做好晚飯,叫大家吃飯。

  現如今薛家人還在一處吃,跟以前一樣。不過每天做飯的時候,口糧都是由各房自己出,在家吃的就拿去灶房,不在家吃的就不做。菜的話,菜園子和醃菜缸裡隨便吃,反正也不值幾個錢。

  現在飯桌上的氣氛可比之前好多了,大抵是心無憂慮,也是分家後薛老爺子一直不太高興,大家都有些刻意討好他。其他三房人總會刻意找些話說,唯獨就是大房的人有些陰陽怪氣的,不過大家也沒將他們放在眼裡。

  吃罷飯,招兒幫著洗了碗,就燒水打算去洗個澡。

  是薛庭儴先洗的,招兒幫著拎了兩桶水去後面菜地的浴間,又將他換洗的衣裳找來,才拿著他的髒衣來前院洗。

  正值黃昏,這個農家小院裡一片寧靜的安然。

  招兒將水桶扔進井裡,往上打水。

  水桶從幽深的井裡冒出頭,招兒抓起提手拽起來,剛打算往旁邊的木盆裡倒,被身後突然出現的人嚇了一跳。

  她轉過頭就見薛俊才站在她的身後,模樣有些奇怪。

  「你站在這裡作甚!」

  薛俊才目光閃了閃:「我找些水洗手。」

  招兒瞄了他一眼,才提了水桶往牆角處的一個木盆裡倒了些水。

  這是給他洗手的,薛俊才走過去。

  招兒也沒再看他,拿了皂角洗起衣裳來。

  她低著頭,感覺面前又多了個人影,沒好氣地抬起頭:「你站在我面前作甚?」

  薛俊才的臉有些紅:「跟你說聲謝謝。」

  招兒哦了一聲,又垂頭繼續和盆裡的衣裳奮鬥。

  薛俊才看著她半垂著的臉蛋,躊躇了一下:「招兒,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不過我會考中秀才給你看的。」

  「你考不考得中秀才跟我啥關係,你對得起阿爺阿奶就成!」

  這話堵得薛俊才說不出話了,半晌才道:「反正我一定會考中秀才給你看的,我會讓你知道狗子一定不如我!」

  又來顯擺!招兒最討厭的就是薛俊才這點,打小就喜歡借著踩小男人,來彰顯自己能行!

  她正想說些什麼,哪知薛俊才竟然走了。

  簡直莫名其妙!

  清河學館和清遠學館是同一天開館,早在頭一日薛青山就出去借了騾車,打算第二天一早送薛俊才去鎮上。

  雖然家裡為了送薛俊才去清河學館花了不少錢,甚至還賣了地,可真到了這時候薛老爺子也是挺高興的。甚至還對薛庭儴說,讓他明早和薛俊才一起走,坐牛車太慢,等到了鎮上該遲了。

  楊氏在一旁雖沒說話,但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招兒和薛庭儴又不是不會看臉色,自然拒了。

  回到屋裡,招兒對薛庭儴說:「以後手裡有錢了,咱們就趕緊蓋了房子搬走。」

  原來她之前要地不要房子,就是為了這個原因,不過薛庭儴也不意外。

  「這種事你無需計較,只會氣了自己。」

  招兒上下打量著他,就在薛庭儴心裡突突直跳,猜測她是不是看出什麼。招兒才收回目光:「倒也不是計較,就是有些煩。」

  之後,薛庭儴拿出從東籬居拿回的書抄著,招兒卻出了門。

  他並未多想,只當招兒出去是有什麼活兒要幹,且招兒出去後很快就回來了。

  晚飯的時候,桌上的菜很豐盛,薛老爺子特意讓趙氏拿了錢去買了條肉,端了一盆豆腐,又殺了一隻雞,周氏等三個兒媳婦搭手做了頓飯。

  一家子人圍坐了兩桌。像毛蛋、栓子和有才這幾個小的,都是蠢蠢欲動,大人卻要等著薛老爺子說話。

  薛老爺子似是有很多話想說,卻是無從說起。

  良久,才歎了一聲道:「以前的事都略過不提,從今往後我希望你們兄弟三個能和和睦睦,齊心協力將自己的日子過好,讓薛家越來越紅火,就算是我現在死了,也能合眼。」

  「老頭子,說什麼死不死的,埋汰不埋汰!」

  「就是啊爹,你說這作甚!」

  「爹,你放心。咱們雖是分了家,但還是兄弟,是一家人。兄弟是什麼,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我們以後一定好好的。」

  薛老爺子有些欣慰地點點頭:「你們能有這種想法,我也就知足了。」至於其他的,他沒辦法管,也管不了,只能這樣了。

  「明兒是俊才和庭儴上學的日子,咱薛家當了一輩子土裡拋食的泥腿子,爺希望你們能有出息,能給薛家掙大臉,掙大光!」

  雖是這話是對兩個人說的,但薛老爺子說話時卻是面朝薛俊才的方向,明顯就能看出他更重視誰。

  暈黃的燈光下,薛俊才的臉有激動的紅潮,他站了起來:「阿爺你放心,孫兒一定不讓您失望!」

  「好,好!」薛老爺子連連點頭,拿起筷子:「都吃吧,好好吃一頓,就當給兩個小的打氣鼓勁兒。」

  這一頓飯吃得格外和諧,桌上笑語聲聲,所有人都回避的讓人不開心的話題,只撿了好聽的說。

  薛老爺子又喝多了,老臉紅彤彤的。但看得出他十分高興,這是滿懷希望與欣慰的高興,誰也不忍打破。

  飯罷人散,各房人都散了,薛老爺子笑眯眯的,還和趙氏說了幾句閒話。這種情況,趙氏也擺不來臭臉,拍了他好幾下,說他也不知道在樂啥。

  樂啥?其實他也不知道,反正就是樂。
  
  一大早,薛家的人就起來了。

  三房和四房倒也不想起這麼早,但架不住大房的人折騰。天還沒亮,東廂的動靜就不斷,不停地有人進進出出。

  楊氏的嗓門響徹整個院子,一會兒問薛青山車啥時候到,一會兒說自己忘了收拾什麼東西,要趕緊去收拾。

  於是,都起來了。

  招兒和薛庭儴也起來了。

  不同於楊氏那邊,這邊倒是安靜,招兒昨晚就將所有東西打包裝好了。偌大一個包,裡面裝著鋪蓋席子,裝了幾身換洗的衣裳,還有薛庭儴一些平時用的瑣碎物件。

  「衣裳穿髒了你別洗,我有空就去書館找你拿,等你洗了再給你送去。反正十日就能回來一趟,帶去的這些衣裳也夠你穿了。錢貼身收好,學館裡人多手雜,出門在外當多留些心,防君子不防小人,凡事還要自己做在前頭,才不會自己增添煩擾。也別苛待自己,需要什麼要買什麼就去買,錢不夠了跟我說。」

  招兒像個老媽子似的絮絮叨叨。

  薛庭儴站在她身旁,看她檢查要帶去學館的東西,耳朵裡都是她的嘮叨聲,心裡有些惆悵若失感。

  其實宿讀和走讀這件事,他私下裡考慮了很久,最終還是決定宿讀。

  夢終究是夢,即使這個夢很神奇,但那畢竟不是他的經歷,接下來他該將所有心思都放在學業上,所以只能和招兒暫時分開。

  「你別擔心,我會自己照顧好自己。還有你那生意,能做就做,不能做也就算了。家裡還有這些地,扣去給三叔四叔的糧食,也足夠咱們吃喝了。不夠的,我平日裡多抄抄書,賺來的錢也夠咱倆用。」

  「嗯嗯嗯,都聽你的。」

  一見招兒這樣說,薛庭儴就知道她根本沒聽進心裡。

  這件事自打分家後他和她說過幾次,不希望她再那麼辛苦地去做買賣。可招兒總是左耳進右耳出,一看就是沒放在心上,她平常說話做事都是有一句算一句,唯獨這件事上她學會了敷衍。

  對此,薛庭儴十分無奈。

  可這怨誰呢?只能怨他那會兒不懂事,覺得招兒一個婦道人家出去賺錢,就為了養自己。自己明明是個男人,心裡格外接受不了,跟她鬧了幾次彆扭。

  因為這,招兒一直就很回避與他談論這個問題,卻也態度很明確,在做買賣這件事上面,她是不會聽他的。

  薛庭儴還想說點什麼,院子裡突然傳來一陣說話聲。

  其中有個聲音是姜武的。

  「武子,咋這時候來了?」

  姜武穿一身深藍色的短褐,身材挺拔而壯實,英氣非常。他頭髮和眉梢上還帶著霧氣,餘慶村的三月,還是有些冷的,尤其這會兒晨霧都還沒散。

  「我來送庭儴去鎮上學館,今兒不是他第一次上學麼,昨天招兒便去家裡說了這事,我爹讓我早點來,別耽誤了。」

  和姜武說話的人是周氏,一聽這話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不得不說招兒真是心氣兒高,昨兒被大房當面擠兌了一下,今天人家自己就找回來了。餘慶村闔村上下就里正家和姜家有騾車,里正是因為經常縣裡鎮上來回跑,至於姜家,那就是真有錢了。

  還是不露富的有錢。

  姜家兩口子為人低調,膝下兩個兒子在村裡人緣好名聲也好。餘慶村年輕一輩兒裡有兩個後生風頭最盛,一個是薛俊才,人長得斯文俊秀,還會讀書。另一個就是姜武了。

  姜武不管是從外貌,還是從身家上來看,都是村裡未成親的後生中數一數二的。且本人也有一手打獵的好本事,村裡想嫁給他的姑娘不知幾凡。

  姜家和二房有舊,姜武的爹姜海和薛家老二薛青松交情深厚,不過自打薛青松死的時候,姜海和薛青山鬧了一場後,姜家人就極少上薛家的門了,不過這一層關係薛家所有人都知道。

  所以周氏聽了這話也未多想,只當招兒請了姜武幫忙。

  招兒從屋裡走出來:「姜武哥,咋來這麼早,吃過早飯沒?」

  「還沒,我怕來晚了,就提前出了門。」

  「你也真是,那就留家裡吃飯吧,我去做。」

  招兒扭身進了屋,薛庭儴還站在門口,看著姜武。

  姜武笑眯眯地走過來:「庭儴,不讓你姜武哥進去坐?」

  薛庭儴只能讓開了。

  招兒回屋拿白麵,去了灶房。

  當初分家的時候,二房也分了一袋子白麵的細糧,招兒本就打算這頓給薛庭儴做些合口的,姜武來了正好,剛好一起吃。

  招兒的灶上活計好,就是她極少做,以前是輪不上她做,後來她所有心思都放在從哪兒找錢了,自然沒功夫弄這些。

  將麵和好,招兒去了後面的菜園子。

  正是萬物復甦之際,餘慶村這邊因為天冷,地裡不完全化凍,是犁不開的,所以春耕來得遲。但菜地的菜卻是早就種上了,別的都還沒怎麼長,但那綠油油的蒜苗卻是嫩生生的惹人喜歡。

  招兒拔了一把,去了井邊洗乾淨。

  周氏在另一個灶頭做飯,她拿了一把乾柴湊過去點燃,將灶頭燒上,大鍋洗乾淨燒熱。趁著這空檔,她打了幾個雞蛋,這雞蛋也是當初分家分的。薛老爺子說到做到,分口糧的時候,家裡所有能吃的,包括醃菜、醬菜、雞蛋臘肉什麼的,都分了一遍。

  將雞蛋打散起沫,這樣炒出的雞蛋才蓬鬆嫩軟。油鍋裡放油,起沫的雞蛋液淋進去,不過眨眼之間,就鼓了起來。

  招兒用鐵鏟子翻炒了幾下,把雞蛋撥到一邊了。

  因為之前放的油多,鍋底還有些油,她拿出昨晚在村裡一戶做豆腐的人家買的豆腐,切成小塊兒丟進鍋裡。

  豆腐很快就被煎的微黃,招兒又往鍋裡放了些油,將切好薑和小紅椒倒了進去炸香。隨著一陣白煙上湧,誘人的香氣迎面撲來,她手腳快速的將雞蛋、豆腐炒了幾下,放了佐料,又往裡面放了些水,才蓋上鍋蓋。

  鍋裡骨碌骨碌的煮著,那香氣也越來越濃郁。臨出鍋前,招兒將切好的蒜苗丟進去,一大碗味美香濃的麵澆頭就算做好了。

  盛出,又往鍋裡放了水,趁這當頭招兒開始擀麵。

  她手速很快,周氏只見她一雙手上下翻飛,不一會兒案板上就出現了一排排切得寬度一致的麵條。

  「你這丫頭手腳可真快,跟你比起來,三嬸就老了。」

  招兒笑著掀開鍋蓋,上湧的煙氣繚繞了她的臉,但那聲音卻是清脆的、愉悅的。

  「三嬸快別誇我,我就手快這一點能拿出來說說,手藝可比不上你。」

  「你這丫頭就會自謙!」

  與此同時,二房屋裡,薛庭儴正和姜武面對面坐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6 09:10 A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二十七章

  炕上坐著一個少年和一個男人。

  少年文質瘦弱,皮膚白皙,男人卻是高大挺拔,膚色古銅,五官英氣。

  少年正是薛庭儴,男人則是姜武。

  姜武比招兒還大兩歲,今年十八,正當婚嫁之年,所以也可以稱之為男人了。

  「庭儴,去了學館好好念書,別辜負了你姐對你的一片苦心。若是有人欺負你,回來跟姜武哥說,我一定幫你收拾他!」

  打從進來,姜武就一直沒話找話和薛庭儴說,他能看得出少年不怎麼喜歡他。可他喜不喜歡他不重要,只要他喜歡的人喜歡就足夠了。

  招兒是在乎眼前這個少年的,以後他若是和招兒成了親,少年就成了他的弟弟,所以姜武並不介意自己拿熱臉去貼對方的冷屁股。

  尤其在他眼裡,薛家二房的狗子還是個小孩兒,小孩子耍脾氣也是正常。

  薛庭儴瞪著姜武,竭力隱忍心中的妒意。他不想讓自己在對方眼裡顯得幼稚,也不想落了下層,可他真的忍不住。

  「你是不是喜歡招兒?」

  姜武一愣,也沒含糊點點頭。

  薛庭儴的臉色更難看了,「她是我的童養媳。」

  「她不是你的童養媳,你應該知道薛叔和薛嬸當年是收她當女兒,她是你姐,只是當年出了意外,才會將你託付給她。」

  薛庭儴當然知道,所以姜武的出現才會讓他炸毛。

  「你若是心疼你姐,你就該給她找個能心疼她的男人,你家裡的情況你是知道的,你姐為了供你有多辛苦。不過你放心以後我若是娶了你姐,我會和她一起供你的,拿你也親弟弟看待。」

  姜武曉之以理,循循善誘,薛庭儴的臉色卻越來越黑。

  「你別妄想了,我不會將她讓給你。」

  姜武笑看著他,一副渾不在意的樣子,那模樣分明是沒將他說的話放在耳裡。

  就在這時,招兒端著個木託盤走進來,上面放著三個碗。一個是大碗,另外兩個碗則小了一圈兒。

  「快來吃麵。」

  「這麼大一碗,招兒你這是把我當豬餵了。」姜武笑著道。

  招兒嗔道:「姜武哥你說什麼呢,我這不是怕你吃不飽。」她邊說邊把放醋了那一碗推到薛庭儴面前:「快點兒吃,等吃過了咱再走,時間還來得及。」

  說著,她也上了炕,就坐在炕沿上,左手邊是薛庭儴,右手邊則是姜武。

  姜武很給面子,呼哧呼哧地吃了起來,口裡連聲說道招兒做的麵就是好吃。

  意思也就是不是第一次吃了?還有一次,抑或是還有幾次,是什麼時候?他怎麼不知道?

  薛庭儴心裡瘋狂地想著,明明面很香,也是他最喜歡吃的,卻一點兒胃口都沒有。

  直到招兒疑惑地問他,他臉才僵了一下,道:「沒放醋。」

  「沒放醋?」

  招兒將碗拿了過來,聞了一下,她明明記得端來之前專門放了醋的。可是又不確定,因為醋只放了一點的話,是聞不出來的。

  「那我再去給你加點兒。」說著,她端碗下炕出去了。

  薛庭儴惡惡地盯著姜武看,吃得那麼快,也不怕噎死!

  姜武感覺到他看自己,抬頭道:「你姐做的麵好吃,不用放醋就很有味。」

  薛庭儴沒有理他,這時招兒走了進來,將麵碗放在他面前。他拿筷子挑了一點餵進嘴裡,還是沒滋沒味的,不過他也沒再說什麼,默默地吃了起來。

  「你要多吃一些,以後長得像你姜武哥這樣壯實才好。」

  她嫌他長得不壯實,覺得姜武很好。

  一頓飯吃得是心思各異,姜武和招兒有說有笑的,薛庭儴卻是十分沉默。

  吃罷,招兒去洗了碗,就收拾東西打算走了。

  姜武扛著招兒給薛庭儴準備的大包,三人一同往外走去。剛走到院門處,突然被薛老爺子叫住了。

  「姜武啊,你這是打算送狗子去鎮上?」

  姜武停下腳步,點點頭。

  「你能不能順道把俊才也給捎上?俊才也要去鎮上,不過去的是清河學館,我聽你山子叔說,好像順路。」

  「這——」姜武看了看招兒。

  招兒昨日去可是說了大房自己借了車,但她和薛庭儴不願搭順風車。姜武心知招兒的心結,便也沒多問就應下了。

  薛青山從東廂裡走出來道:「爹,你跟人家說這事作甚,接我們的車馬上就來了。」

  「來了?現在都幾時了你看看?從村裡去鎮上,即使騾車也得兩刻鐘,俊才頭一日去學館,若是去遲了,肯定要挨訓斥。」薛老爺子氣急敗壞道。

  別看薛青山這麼說,其實他心裡也火燒火燎的。昨兒他特意找鄰村一個交好的人借了車,哪知早飯吃了,什麼都準備好了,也沒見人影。

  他知道二房也借車了,借的還是姜家的。村裡就兩戶人家有騾車,而這兩家中里正家肯定不能去,姜家與他有嫌隙,他還沒忘記當年老二死的時候,姜海是怎麼罵自己的,平時見了姜家人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

  所以明知道二房這裡有車,婆娘和兒子都急得火燒火燎,他也潑不下臉去開這個口。

  「姜武,你就捎他們一程。」

  話都說成這樣了,姜武自然不能拒絕。

  「好的,薛爺,這不算啥。」

  見薛青山還沒動,薛老爺子回頭斥他:「還磨蹭什麼!楊氏,快把俊才的東西拿出來。」

  「哎,來了。」

  一陣人仰馬翻後,四人才上了車。

  本來薛青山還打算親自送兒子的,如今這車裡可再坐不下人了,自然只能打消這個念頭。

  目送著騾車遠遠離去,薛青山心裡頗不是滋味。本來是想顯示自己,如今沒顯示到,倒在二房和姜家兩家人面前丟了臉。

  因為車裡還多了個薛俊才,路上也沒人說話。騾車很快就到了湖陽鎮,一路往鎮東行去,到了清河學館前,姜武停下車。

  姜武素來不待見薛家大房人,也就沒主動幫個忙啥的。

  楊氏給薛俊才準備的東西多,整整兩大包,薛俊才去提了一個,已經是勉強,第二個卻怎麼也拿不了。

  他漲紅著臉,也沒開口求人幫手。

  招兒看不下去了,跳下車,一手一個提起兩個大包,就往院門前去了。

  她將兩個大包放在門前,對跟上來的薛俊才道:「我就不送你進去了,你喊裡面的人幫幫忙。庭兒那邊也等著,再不走就晚了。」

  薛俊才心裡五味雜全,看著她:「招兒,我會考上秀才的。」

  「嗯嗯,你多多努力。」

  她很快就轉身離開了,自然漏下了薛俊才看著她背影的眼神。

  騾車在清遠學館門前停下。

  不同於薛俊才,姜武扛著大包,招兒拿著小包,將薛庭儴送了進去。

  一路被齋夫領著去了號舍。

  號舍裡的擺設極為簡單,就是一條大通鋪。其上劃分了四個位置,炕沿放著條案,挨著牆是四個簡單的木櫃子,剛好可以睡四個人。

  因為薛庭儴是第一個來的,齋夫說他可以隨便選地方人便走了。臨走前讓招兒和姜武不要久留。

  招兒給薛庭儴選了一個最裡面挨著牆的位置,剛好旁邊是窗戶,既通風光線也十分好。

  她將大包打開,給薛庭儴鋪炕。

  姜武本是要幫忙,卻被薛庭儴給搶了先。

  兩人手搭手將鋪弄好,看得出兩人不是第一次這樣了,十分有默契。

  姜武在旁邊看得眼熱。

  薛庭儴看了他一眼,又去幫招兒整理其他東西。

  招兒將木櫃子打開,伸手摸了一把,裡面擦得十分乾淨。她將衣裳和用物都放了進去,關上櫃門時,她看上面有鎖頭,便道:「待會兒我去給你買把鎖去,平時不在就把櫃子鎖了。」

  所有一切弄罷,招兒和姜武也該走了。

  到了門前,薛庭儴將招兒拉到一旁說話:「你別忘了你是有男人的人!」

  「你咋又說起這個了?」

  「你別管,反正你記著就是。」薛庭儴本來還想說讓招兒離姜武遠點,卻突然改變了主意,他看得出招兒還不知道姜武對她的心意。

  既然不知道,那就不知道吧,最好一直不知道。

  「好好好,我知道了,你安心念書。」

  薛庭儴抿著嘴角:「我會跟先生說,有空就回去。你在家裡看緊門戶,晚上不要出門。」

  「有黑子在,你還怕有人吃了我不成?」再說了,她還會幾手功夫,這功夫是招兒小時候跟姜家父子學來的,再加上她力氣比一般人大,反正尋常的一兩個大漢還真不是她的對手。

  「反正我說著,你記著就成。」

  「好好好,我知道了。」

  招兒很快就走了,號舍裡就剩了薛庭儴一個人。

  他來回在號舍裡踱步了一會兒,待心情平復下來,才上了通鋪,從櫃子裡拿出抄了一半的書和宣紙,在炕頭的條案上鋪開,抄了起來。

  抄了一會兒,有人推門走了進來。

  「咦,竟然有人比我還早!」

  來人是個小胖子,大約十六七歲的模樣,背上背著一個比他自己還胖的包。

  明明天氣還不熱,此人卻是汗流浹背的,他氣喘吁吁地將大包放在通鋪上,然後一屁股就歪在熱炕上。

  「嘿,新來的,你叫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6 09:23 A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二十八章

  見對方也不說話,小胖子自我介紹:「我叫毛八斗,才高八斗的八斗,也是家有八斗餘糧的意思。」

  薛庭儴有些忍俊不住了,問:「你家很有錢?」若不何必著重申明家有餘糧。

  毛八斗有些尷尬地搔了搔腦袋:「我家也沒什麼錢,就是開了個小雜貨鋪,這名兒是我爺給我取的,他見人就這麼說。」

  原來竟是家學淵源。

  薛庭儴忍住沒笑,道:「我叫薛庭儴。」

  「這名兒倒是挺拗口的。對了,你是哪兒的人?」

  「我乃湖陽鄉下餘慶村人士。」

  兩人正說著,又有一個人推門走進來。

  此人個頭挺高,但面容憨厚,看其模樣打扮也是湖陽鄉下某個村的人。果然經過小胖子的介紹薛庭儴知道,此人叫李大田,其祖父是大王村的里正。

  這毛八斗和李大田在這裡讀了兩年了,今年是第三年,兩人去年就住在這間號舍裡,所以早就相識。

  因為毛八斗是個話嘮,連帶薛庭儴也不免與他們多說了幾句,三個人正聊得熱火朝天之際,這屋裡最後一個人也到了。

  是個長相瘦弱,陰鬱沉默的少年。看模樣好像家境不好,衣裳上打著補丁,腳上的鞋也是破的,來了也不和人說話,就把自己的包袱往靠門的那個位置一放,低著頭鋪炕。

  「庭儴,你是新來的,我帶你到處逛逛去。」毛八斗熱情道。

  薛庭儴也沒拒絕,三人相攜出了號舍大門。

  這號舍位於書館的左後方,再往前就是射圃了。所謂射圃就是習射之地,古有君子六藝,所謂六藝,便是禮、樂、射、御、書、數。

  打從前朝逐漸完善了科舉制度,以制藝作為朝廷選拔官員的標準,這君子六藝便漸漸為人所棄。除了禮、書、數依舊尚存,御、樂、射等已經不是作為一個君子,也就是讀書人的標準,而是變成了附庸風雅之物。

  雖這射圃乃是縣、州、府學乃至國子監等場所標配,以至於許多學館、書院也紛紛跟風仿造,卻不過是個擺設。而在清遠學館,這裡則是學生散心娛樂之所在。

  射圃並不大,也就半畝左右,卻是種植了許多草木。此時正是萬物復甦之際,四處都是一片欣欣向榮的綠色。

  一路沿著小徑來到射圃,見左右無人,毛八斗才低聲和薛庭儴說:「那陳堅是個不好相與的,你平時少於他交談。」

  看這陣仗可不只是不好相與,難道兩人之間還有什麼嫌隙?可當薛庭儴狀若無事問起,毛八斗卻是不願多說,連憨厚的李大田也是諱莫如深。

  經過和兩人一番交談,薛庭儴也看得出兩人不是什麼心機深沉之輩,無緣無故背地說人壞話,大抵兩人也幹不出來,這麼說那陳堅真有什麼問題了?

  因為兩人都不願提起,薛庭儴自然也不好多問,只能將事情放在心中。

  今天雖是開館第一日,卻是給學生們用來安頓的。待明早祭了聖人後,先生才會開堂授課。

  這些是毛八斗告訴薛庭儴的,不光這些,他還告訴了薛庭儴很多這學館裡的事。

  例如學館裡共計有三十多名學生,先生的話卻只有三人,其中一人還是館主,所以學館裡先生是十分緊張的。

  這三十多名學生被分為甲乙兩個班,其實甲班都是學業出眾的學生,乙班則是初入學或是季考年考未能過關者。例如薛庭儴就是初入學,自然在乙班,李大田和毛八斗也在乙班,他們就是屬於學業不精之人。

  「我也是去年年考時鬧肚子,才會沒排上名次。若不是這麼倒黴,考進甲班,讓館主親自授課也就是毛毛雨的事兒。」毛八斗大言不慚道。

  李大田倒是老實的搔了搔腦袋:「雖家裡對我寄予厚望,可我自己的能力自己清楚,也就是學幾年回家老實種地,以後等著接我爺的位置。」李大田家就他一個獨苗,才會有這一說。

  同號舍的陳堅也在乙班,用毛八斗的話說是個資質平庸之輩。不過這毛八斗言語粗放,所以薛庭儴在心裡打了個折。

  不過至此他也算對整個清遠學館,有了個大體的認知。

  三人圍著學館裡逛了一圈,又回到號舍。

  這宿館裡共有號舍十多間,都在一個院子裡,今日都是忙著安頓,所以號舍裡格外吵嚷。可三人回到所在的號舍時,陳堅卻正伏案看書。

  他的鋪位並不好,挨著門,又離窗很遠。因為外面吵,把門關上了,所以光線十分昏暗,也不知他到底是怎麼看書的。

  見三人推門進來,陳堅抬頭看了他們一眼,又旁若無人的繼續看書。撇除之前毛八斗所言,這人倒是個刻苦的,薛庭儴心中暗忖著。

  因為無事,再加上屋裡有個『不合群』的人,三人也不適合再談笑風生。李大田找出書來看,薛庭儴則又拿出自己抄到一半的書。

  毛八斗好奇地湊到薛庭儴身邊看他抄書,看了會兒,頗覺無趣,就跑出了號舍。據李大田說,毛八斗在學館裡人緣很好,左右號舍裡都有其相熟之人。

  號舍中十分安靜,突然毛八斗從外面跑進來道:「庭儴,有人給你送東西了。」

  「什麼?」薛庭儴一愣。

  毛八斗搖了搖手中的銅鎖:「聽齋夫說,是個姑娘家。」

  他邊說就邊湊了上來,一臉怪笑道:「快跟我說說,是哪個姑娘家啊?是你妹妹?長得水靈不水靈……」

  李大田滿臉尷尬地將他往後拉,同時窘然地對薛庭儴道:「你別理他,他就是沒個正形兒,其實沒有壞心。」

  薛庭儴自然知道,他接過銅鎖,同時對毛八斗道:「不是我妹妹,是我媳婦。」

  兩個人下巴都驚掉了,包括一直垂頭看書的陳堅都忍不住看了過來。

  「你有媳婦,你才多大啊?」

  別看毛八斗也不大,也才十五,但他自詡自己長得老相。可薛庭儴明擺著就沒多大,肯定不超過十五,怎麼就娶媳婦了?

  時下雖男女成親都早,但一般都是男子十七八歲,女子十五六歲,才會成親。男子不滿十五成親,確實有些早了。

  「我們還沒成親,等我過了十五就能成親了。」

  「也就是未婚妻了?你這小媳婦對你真好,跑這麼遠就為了給你送把鎖,是想鎖住你的人,還是想鎖住你的心?」

  自打讀書識字後,毛八斗就彷彿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什麼淫詞豔曲沒少偷看。尤其時下風行的話本子,每月他爹給他的零花,大部分都貢獻在這上頭了。

  不過薛庭儴現在還不知道這事,只當這小胖子是鎮上人,見多識廣所以油嘴滑舌,幸好他另有奇遇,不然隨便擱在哪個鄉下來的毛頭小子身上,也要被這人的孟浪之言嚇死。

  他一把推開毛八斗的湊上來的胖臉,試了試鎖口就轉身將鎖掛在櫃子的鎖頭上:「不是鎖人,更不是鎖心,就是鎖櫃子。」

  鋪下的毛八斗跺腳扼腕,說他不解風情,白浪費了自己一番表情。

  很快就到了中午,該是吃午飯的時候了。

  聽到外面響鑼,本來回來後就癱在鋪上一動不動的毛八斗,一下子就翻坐起來,差點沒把旁邊薛庭儴條案上的硯臺掀翻。

  他渾然不覺,從櫃子裡拿了兩個大碗,翻身下鋪。

  「快走,去遲了該只能吃殘羹剩飯了。」

  薛庭儴無奈地搖搖頭,收拾好條案上的雜物,也從櫃子裡翻出飯碗,下了通鋪。

  三人都打算去飯堂用午飯,可那陳堅卻並沒有動。直到三人出門後,薛庭儴才從眼角餘光見他有了動作。

  飯堂位於號舍旁邊一個小院裡。

  寬敞的一個大通間,裡面擺著十多個方桌與條凳。此時飯堂中已經有許多學生了,或是穿著學子衫,或是穿著短褐,排成一條長隊緩緩向前移動著。

  毛八斗跺腳扼腕:「又來晚了!」

  飯堂是統一供飯,一般都是學生從家中自帶米糧交給學館的廚房,廚房會發放一種上面蓋了章的紙票給學生,憑票供飯。

  票上的數額都是一兩,根據所交米糧兌換。之前薛庭儴來學館行拜師禮並交納束脩時,便交了五十斤糧食給廚房,換得飯票一大把。

  這飯票不光供飯,還可供菜,卻只有簡單素菜,十分價廉。當然也有葷食,這就屬於小炒了,只有學生要了,廚房才會現做現炒。

  好不容易輪到薛庭儴等人,裝菜的兩個大鍋已經見了底。一個是燒白崧,還一個是燒冬瓜。兩個菜都是白色,且似乎燒菜的廚子手藝似乎不怎麼好,看起來白膩膩的,讓人倒胃口。

  毛八斗一拍巴掌:「罷,這菜看起來著實沒胃口,所幸剛開館我還算富裕,我請你倆吃小炒。」

  語罷,他也不等薛庭儴和李大田說話,就豪邁地掏出一把飯票,數了一疊給那負責打飯的齋夫。

  「給我一個大酸菜悶肉,再來一個肉炒酸豆角,都要大份的。」

  薛庭儴畢竟和對方剛認識,自然要客氣一番,可話還沒說出口,就被李大田制止了。

  「你就當日行一善,他身上這些飯票攢不了幾日,與其讓他糟踐了,不如咱倆替他吃了。等到下旬他花精光了,咱倆再請他。」

  薛庭儴眨了眨眼,雖有些疑惑,到底也沒再多說什麼。

  不一會兒小炒就端上來了,兩個小盆兒,裝得堆尖兒滿,哪怕三人都是半大的小子也足夠吃了。三人又一人打了一碗飯,便找了張空桌坐下來。

  這倆菜的賣相並不好,但出奇好味道,毛八斗一面吃著一面道:「沒看出來吧,其實咱們這廚房的齋夫手藝蠻好的,就是做菜沒色相。」

  酸豆角又酸又辣,十分下飯,連薛庭儴都不禁連吃了好幾口飯。

  毛八斗興致又來了:「對了,你給我講講你那小媳婦唄,你倆咋認識的?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看不像!倒是像兩個小情人自己瞅對眼了私定終身!嘖嘖,怎麼這麼像那西廂記呢,你快給我說說。」

  薛庭儴滿臉都是無奈。
  
  招兒和姜武離開清遠學館,先去找了鎖鋪裡買了把銅鎖。

  哪知轉來送鎖,門口的齋夫卻不讓她進了,只能託了齋夫轉交,兩人才坐上車往回走。

  「招兒,你接下來還打算幹什麼?若不,我陪你四處逛逛?」坐在車轅上的姜武,一面趕著車,一面分心對招兒道。

  「還是不了,姜武哥你等會兒找個地方把車停下,我換身衣裳,然後我帶你去做買賣。」

  「今天就做?」

  「對,今天就做!這陣子太忙,不然我早就去找你了。」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姜武找了個偏僻的位置將車停下了。

  招兒將車簾子放下,才打開手邊的一個小包袱。

  姜武坐在外面,一時間心怦怦直跳。正胡思亂想著,車簾子被撩開了,一身男裝打扮的招兒從裡面走了出來。

  「走吧,去南市。」

  他看了她一眼。

  此時的招兒已經完全看不出是個姑娘家了,高瘦的個頭,小麥色的皮膚,一雙劍眉直飛入鬢,其下是雙不大不小的眼睛,卻格外黝黑晶亮。整體看起來既不會陽剛之氣太過,又不會顯得陰柔,卻格外有一股吸人眼球的魅力。

  招兒男裝好看,女裝更好看,姜武都見過。

  有時候他怎麼也想不通,當年那個瘦瘦小小的女娃,怎麼就長成這樣了。

  不知不覺就這樣了,讓他移不開眼睛。

  「姜武哥,怎麼了?可是我臉上有髒東西?」招兒摸著臉問。

  這丫頭是個倔強的,若是讓她知道自己的心意,她定是避著不見他了,還是再緩緩吧,若是能讓那小子接受自己,事情也就成了一大半。

  這麼想著,姜武笑了笑道:「沒什麼,我只是在想你到底打算帶我去做什麼買賣。」

  招兒狡黠一笑:「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6 09:50 A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二十九章

  直到兩人馱著那一大包衣裳來到東市,招兒已經找了地方擺上攤,姜武都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偌大的一塊兒席子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衣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光如此,招兒還借了騾車的一面車廂,用幾個粗制的衣架子撐起幾身衣裳,懸掛在車壁上。

  光這一副架勢,就已經吸引了不少人的眼球,此時招兒操起響亮而又不失清脆的聲音喊道:「賣衣裳吶,好看便宜質地上佳的衣裳吶。快來看一看瞧一瞧,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吶。不要你一兩,也不要你二兩,所有衣裳一律六十文,一件六十文,三件只要一百五十文。」

  一聽這響亮而富有節奏的叫賣,集市上所有人的都看了過來。

  就見了那攤上堆滿了五顏六色的各式衣裳,黑的、藍的、綠的、紅的,應有盡有。這衣裳就好比那人的臉,好不好看,一眼過去就能看出來了。

  那布料亮閃閃的,紅的那麼顯眼,綠的那麼清新,藍的那麼清爽;還有的一看就知道質地結實,厚沉沉的。再抬頭去看那車壁上懸掛的衣裳,有板有樣,樣式都是時下流行的。

  六十文?

  六十文也就夠扯幾尺布,自己還要費功夫做。

  頓時,幾個中年婦人就湧到近前了。

  「小兄弟,你這兒的衣裳都賣六十文一件?」

  招兒笑眯眯地點頭:「這些外衫都是六十文一件,內衫內褲是六十文一套。至於這一堆冬衣則要貴一點兒,一百五十文一件,可您瞅瞅這樣式這質地,你買了回去絕對不會吃虧。」

  一聽這話,幾個眼明手快的婦人當即彎腰撈起自己老遠就看中的衣裳。

  有的撐開一看,喜悅之色流於言表。有的則是面露遺憾,因為離得遠看不顯,就是料子耀人眼,哪知卻是男人穿的。

  可有很多顏色一看就是女人家的,大多都是沒有失手的。再說了,這般年紀家裡怎麼可能沒有男人,買回去給當家的穿也是要的。

  她們手裡拿著一件,就彎腰開始在那衣裳堆兒裡刨了起來。

  拿起一件看看,不合適,扔開。

  再拿起一件,還不錯,忙抓緊在手裡。

  還有的兩人看中了一件的,可惜下手沒對方快,被對方抓在手裡。沒抓住的那人就在旁邊有意無意的盯著,就等著對方選到更合適的,好把這件讓給自己。

  挖寶的心情無疑是愉悅的,因為你根本不知道下面還有什麼等著你。充滿了新奇、喜悅、期待,甚至興奮,一種不由自主的血脈膨脹之感,讓幾個婦人都紅了眼。

  而隨著這幾人的動作,有更多的人已經圍了上來,大多都是婦人。她們一走到近前就彷彿入了寶山,再也挪不開眼了。

  「這個合適。」

  「這件給當家的穿正好!」

  「姜武哥,你在旁邊看著,我在裡面招呼。」招兒道。

  姜武點點頭,兩人便分工起來。

  很快就有人選好了,臉上還帶著意猶未盡:「小兄弟,你這衣裳就不能便宜一些?」

  招兒搖搖頭,面露一絲肉疼之色:「您一看就是識貨的,這個價錢買回去虧不虧,您心裡肯定有譜。多的也就不說了,實在不能便宜,本就是虧本賣,再便宜了我該要虧哭了。」

  「你這小兄弟說話就是誇張,怎麼就讓你虧哭了。」

  旁邊一個婦人插嘴:「就是就是,你便宜一些,我們一家挑幾件。」

  她邊說邊往旁邊使眼色,頓時旁邊幾個互相不認識的婦人都點點頭,七嘴八舌說道:「是呀是呀,咱們一下子買這麼多,不給少幾個大錢?」

  招兒面露一絲苦色:「不怕各位嫂子們知道,咱們本身不是專門賣成衣的,不過是當鋪裡收的衣裳太多,實在沒地方放了,才會拿出來虧錢賣掉。這拿出來送漿洗房漿洗出一道錢,之前收當又是一道錢,還不用說咱們這人馬花銷。實在少不得,少不得啊。」

  「怪不得我說這種料子的衣裳竟然賣這麼便宜。」一個婦人說漏了嘴。

  招兒當即道:「嫂子一看就是有眼光的人!應該知曉這但凡能進當鋪的衣裳,就沒有那些便宜貨,瞧瞧這成色這質地,再說多了未免說我王婆賣瓜,識貨的不用我多說。」

  時下可沒有什麼別人的舊衣裳穿不得的說法,尤其對這些市井小民甚至是鄉下人來說,穿一件不打補丁的衣裳就是體面的。這種料子和式樣,很多人都是一輩子都沒穿過的,若是能便宜買下,以後逢年過節走親戚就有一身好衣裳了。

  這麼想著,就有人上前來給錢了。

  「你這小兄弟真會說,罷了罷了,我就要這兩件。」

  「嫂子不再多挑一件?一件六十文,兩件一百二十文,三件卻只要一百五十文。三十文買一件好衣裳,不是那個人我可不提醒她。」

  「嘿,你這小兄弟!說得倒也是,我再挑挑。」

  就這樣,你三件我三件的,大多都是挑了三件買去。人的心態就是如此,一點小便宜就彷彿撿到東西也似。

  很快攤上的衣裳就被哄搶一空,也就只剩了零星幾件,還有人站在旁邊問著還有沒有。

  「有,當然有,等著。」

  一大包衣裳不過一個多時辰就賣了個七七八八,剩下的俱都是些看起來不怎麼顯眼的。

  招兒也未再繼續賣下去,而是很快把攤子一收,就和姜武上車離開了。

  「剩下的咋不繼續賣了?」

  「那些我本就沒打算在這裡賣的,不過是放在一處襯托一二,剩下這些衣裳咱們拉到村子裡去賣。」

  姜武起先不明,很快就反應過來招兒的意思了。

  好花都得綠葉配,好角當是眾人扶。沒有綠葉,怎麼顯得出花兒的鮮豔和美麗。

  「你這腦子也不知怎麼長的。」

  招兒也沒含糊,爽朗一笑:「爹生娘養的。」

  話音還未落,她眉宇間閃過一絲陰霾。姜武當即不敢再多說什麼,岔開了話題,問她打算去哪個村。
  
  兩人去了平時收菜的那幾個村。

  因為和村民還算熟悉,所以騾車駛入村子並未遭人驅趕。

  一般像這種小村子,都有麥場,用來秋收時曬糧食,給糧食脫粒,大多都是在村口或是村中央。

  姜武的騾車就擇了村中央的麥場停下來。

  招兒的準備齊全,到了地兒就把攤子給攤開了,然後從車廂裡拿出一面破銅鑼,開始敲了起來。

  不一會兒,就有不少村民聚集過來了。

  過來一瞅,面熟,有的還認識。

  就有熟悉的村民問道:「這又是咋了?今兒不收菜了?」

  「我想收菜,你們也得有東西給我才成啊。」招兒笑著說。

  這話一說出口,很多人就笑開了。

  還別說,這種時候家家戶戶菜都接不上頓兒,吃的都是去年秋裡藏在地窖裡,或者曬好的菜乾、醃菜什麼的。還得等天再暖和了,才有菜可賣。

  「好了好了,咱說正經的,今兒不收菜,我來賣東西。瞧瞧,就是這些,別說我不照顧老鄉們,我特意找路子從縣裡弄回來的。這些三十文一件,這些二十文,至於這些冬衣八十文,趕緊挑了撿了,我等會兒還要去下個村兒。」

  「賣衣裳?招財小兄弟,你這名字沒起錯啊,什麼都能賣。」

  就有村民和招兒開起玩笑了,她也不含糊,一番有來有往,麥場上一片歡聲笑語。

  而就在男人們都和招財小兄弟侃大山的同時,婦人們都在衣裳堆裡選了起來。

  這些衣裳鎮上的人看不中,可不代表村裡人也看不中。

  鄉下人尋常穿得都是粗布土布做的衣裳,有身細棉布就是好衣裳了,更不用說這裡面還有些綢緞的,就是有些舊了。

  可舊它也是綢緞衣裳,還是沒有補丁的。

  「二十文貴了,便宜些。」

  「快別跟我還價,少了真要虧錢,買了絕對不吃虧,我坑誰也不能坑老鄉。」

  「這春上手頭都不寬裕,用東西換成麼?」有人問道。

  「別人不行,老鄉肯定行。不要活物,只要死物,雞蛋、糧食都行,就按平時你們往外賣的價。」

  一聽這話,頓時有不少婦人都露出幾分喜色,匆匆忙忙就轉頭回家了。

  不多時,或是提著糧食,或是拿著雞蛋筐子都來了。

  糧食看種類折價。至於雞蛋的話,村民們拿到鎮上是賣二文錢一個,不過也沒誰為了賣幾個雞蛋專門往鎮上跑的,有些收雞蛋的人來買,也就是一文錢一個,或者三文錢兩個,招兒以前也收過,價格都是門清。

  半個時辰後,招兒帶著兩袋子的糧食和雞蛋之類的物什,踏上奔赴下一個村子的路。

  等到日落西山之時,所有衣裳一賣而空,而招兒和姜武卻是滿載而歸。

  村間小道停著一輛騾車,招兒就坐在車廂裡數起錢來。

  她不識字,也沒學過算學,一百以內的數她還能算一算,超過了就沒辦法了。

  數了幾遍數都數清,她氣餒地把面前的一小堆銅錢推散,道:「不數了,數不清!」

  姜武在前面笑:「待會兒我幫你數。」

  「你也數不清,別以為我不知道!」招兒道。

  姜武當即尷尬地輕咳了幾聲。

  旋即她又來了精神,把散了一地的錢堆成一堆,而後用目測分出兩成來。

  「好了,這些就是分給你的,另外那糧食和雞蛋也分你一半。」

  「說好兩成,雞蛋糧食不算錢?」

  「那不算錢,就當是我犒勞大青的。另外,這剩下的糧食和雞蛋先放在你家,明兒我再拉去鎮上賣掉。對了,我還要去一趟縣裡。」

  「那我明早去接你。」

  「行。」

  正說著,遠遠就看見了湖陽鎮的城牆。

  招兒眼睛一亮道:「咱們再去一趟鎮裡,我給庭兒送些雞蛋。」

  姜武抓著韁繩的手一緊,笑道:「行,這會兒還早,趕回去不晚。」

  於是,在經過一下午忙碌後的薛庭儴,剛回號舍,又收到一小筐的雞蛋。

  還是之前那個姑娘家送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6 09:59 A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三十章

  那堆尖兒的兩大碗菜,最終還是沒有吃完。

  都不是什麼富裕出身,尤其是李大田,節儉慣了,就把飯碗洗乾淨,把剩菜裝了回去,說晚上三個人還能吃一頓。毛八斗嫌棄得不得了,轉念一想那沒滋沒味的晚飯,也沒多說什麼。

  回到號舍時,陳堅還在看書,薛庭儴想起之前在飯堂沒有看見他。因為也不熟,自然不好問什麼。

  三人一同去水房打水洗手淨面,便回屋午睡。

  睡了差不多半個時辰起來,陳堅還是在看書。

  自此,薛庭儴算是對此人有了些認知,不管如何,刻苦倒是真的。也許是家境不好?

  不知為何,他想到了夢裡曾經的自己。

  下午,所有學生都被召集到了講堂。

  講堂很大,分一左一右兩間,三面開窗,沒開窗的那一面是講臺。

  堂中沒設桌椅,都是席地而坐,每人一條矮案。因為三面都有大窗,光線很好,給人一種窗明几淨之感。

  乙班共有二十多名學生,占了整個清遠學館所有學生近七成。另外十多名學生不用想,自然是甲班的,就在隔壁。

  講臺處站著名五十多歲的老者,清瘦的身材,灰白的頭髮,看起來人挺嚴肅。且言語簡練,只說了將書各自領一領,人便離開了。

  負責發放書的是兩名學生,看樣子還是老學生,似乎和很多人都很熟。

  薛庭儴問過毛八斗和李大田後才知道,原來清遠學館也是發書的,且發得很全,四書各一,另有四書章句注解一套。只是不能帶回去,年末閉館之時,書都要交回學館。

  都是館中老生先領的,因為去年都用過,還是各領各的。輪到新學生時,只剩了一些老破殘舊,連挑都沒得挑,薛庭儴排在隊伍的最末端。

  毛八斗和李大田都先領了,一見薛庭儴分下的書如此殘破,有的連書頁都掉了。毛八斗忍不住仗義直言道:「還有沒有其他的,能不能給換換?」

  負責發書的學生一臉大公無私地搖搖頭:「又不是第一天來學館,沒有換的,只有這些。」

  毛八斗瞪著對方:「賀明,你該不會是與我有舊怨,才會把這套書分給庭儴,你不能公報私仇,我明明看那箱子裡還有一套新點兒的!」

  「公報私仇?」那叫賀明的學生順了順衣袖,笑著重複道,雖竭力想表現出一副風淡雲輕不屑與之計較的模樣,但多少還是流露出幾分鄙夷。「我至於公報私仇你?你來學中三年,至今未能入甲,我公報私仇你,呵呵!」

  旁邊的學生雖都秉持著同窗之誼忍著笑,但還是有人沒忍住噗了一聲,毛八斗的胖臉當即漲紅了起來。

  「我賀明為人處事,可一向經得起挑揀,箱子裡那套書已經有了主人,主人就是他!」

  隨著賀明的話,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那個一直站在後面默默沒出聲的陳堅身上。

  他穿著一身灰色短褐,上面還打著補丁。膚色是蒼白的,身形是瘦弱的,乍一看去真是不起眼。豈止不起眼,甚至有些埋汰,因為他的衣裳看起來灰突突的,好像沒洗乾淨過似的,他又總是不抬頭看人,給人一種極為不舒服的感覺。

  見所有人都看著自己,陳堅有些無措地抬起頭。

  就見他五官極為平凡,屬於丟在人群中就找不出來的那種,但倒是一雙丹鳳眼十分出彩,眼角上挑,瞳子又黑又亮,似乎藏著很多秘密。

  「陳堅可是老生了,自然要先緊著他,這是咱們學館裡的規矩,難道你忘了?」

  一聽這話,所有人都明白過來,學館裡還確實有這種不成文的規矩。

  因為清遠學館漸漸沒落,每年只靠收取學生束脩,來供應整個學館的所有開支。館主又體恤寒門學子,不願收取高昂的束脩,以至於學館很是窮困。

  以前清遠學館鼎盛時期,發給學生們的書都是開刻坊印製的,如今可沒有這種條件,大多都是謄抄本。即使如此,這麼一年一年的用下來,這些書也已經很舊了。

  這麼多學生,總有分不均的時候,於是便形成了一種約定俗成,新書先緊了入甲的學生,然後是乙班的。而老生可用新,新生要用舊。

  陳堅在學館裡一直是受人排擠的對象,具體原因暫且不提,他從不在這老生範圍內,一直是用最破最舊的書。這次也不知他是怎麼入了賀明的眼,竟然被提等了。

  不過想想毛八斗說的話,似乎也有跡可循。也許真是公報私仇?不過這種公報私仇,可讓人挑不出什麼理。

  毛八斗素來仗義,就想與賀明分辨,薛庭儴卻拉了他一把:「算了,有書用便好,實在不用爭這些。」

  他將這套書用書袋裝好,便拉著毛八斗走了。李大田隨後跟上。

  一直到出去後,毛八斗方才道:「庭儴,你拉著我作甚,他明擺著就是公報私仇。因為他跟我有嫌隙,所以報復在你身上了,又把陳堅拉出來,想讓我們號舍內鬥。」

  「你既明白,還用的著去與他爭辯。再說了,這本就是規矩,你去與他爭辯並不占理。」

  「可陳堅從來用的就是最破最舊的書!」

  「為何是從來?沒有人應該從來!」薛庭儴面上掛著淡笑,可言語的起伏間似乎有一絲激動。

  薛庭儴想起自己的那個夢,夢裡的他在初入清河學館時,也從來是那個被人排擠欺負的對象。

  那時候招兒為了送他入學,花光了手裡所有的銀子,自然沒有多餘的銀子為他做衣裳做書袋。沒了這些裝飾門面的東西,方入學館便為人側目。因為沒有銀子,起初他在學館裡只敢吃饅頭和飯,連菜都不敢要一個,於是瞧不起他的人更多。

  不光因為他窮,還因為薛俊才比他先入學,有一幫交好的同窗。他有童養媳的事被人知道了,他不忠不孝氣暈了祖父祖母的事,也被人知道了。人人都唾棄他,鄙夷他,甚至連窮都成了他的原罪。

  雖是最後因為招兒的生意越做越好,他慢慢不再缺銀子花,也因為的他的刻苦和努力,他的學業慢慢拔了尖兒,這種被人排擠的境況卻從沒有改變過,一直到他離開清河學館。

  薛庭儴這是不由自主代入了,打從他見到陳堅起,便忍不住側目。此時才發現,他為何會關注對方,因為此時的陳堅很像夢裡曾經的那個他。

  同樣的陰鬱、沉默,甚至是自卑。

  「你是不知道……」毛八斗正想說什麼,突然眼角餘光看見陳堅抱著一摞書從後方而來,他當即打住了聲音。

  陳堅依舊是半垂著頭,卻在經過時忍不住看了薛庭儴一眼。

  薛庭儴目光與對方對了個正著,可對方很快就偏過頭去,隨著他鬢旁的碎髮滑落,一道隱藏在對方頜骨下的紅色疤痕進入他的眼底。

  這疤痕位置很巧妙,從正面根本看不見,從側面若是有頭髮遮掩也很難看見,想要看見得機會十分湊巧。

  薛庭儴微微一怔,旋即目光震驚了起來。

  他想起了一個人。

  一個曾經出現在他夢裡的人。彼時他身逢大變,從邊陲小城入京,適逢最低谷的時候。而對方卻是名滿天下的狀元郎,不光如此,對方還是徐首輔的乘龍快婿,得意風光不用說。

  那徐首輔與他座師是死對頭,當時他便知兩人遲早會對上。

  最後果然對上了。

  且此人之後還是堪稱『他』前半生最大的敵人之一。

  不過那人並不叫陳堅,而是叫陳煥之。

  薛庭儴想起夢裡那時朝中有人戲稱兩人竟是同鄉,只是他從沒聽進耳裡,他查過對方的身世,對方是個天煞孤星,家中所有人於一場大火之中盡皆喪命。

  陳堅,陳煥之,竟是他!

  「……庭儴,你是不知他幹過什麼!」

  薛庭儴沉浸在思緒之中,只聽到最後這一句話,下意識問道:「他幹過什麼?」

  毛八斗跺了一下腳:「罷,我本不想道人長短,且沒憑沒據的事,往外說也不怎麼好。去年住在這間號舍中便有我三人,另還有一人今年沒來學館。我和大田還有那個叫王七的,雖家裡都不算富裕,但也還算殷實。可他卻是家境貧困,經常拖欠學館中的束脩與米糧。這也就罷,我們三人還丟過幾次飯票,當時都沒注意這些,還是一次大田剛換的飯票擱在櫃子裡,卻莫名其妙少了幾張,我們才知道號舍中竟然有賊。」

  這賊不用說,自然就是這陳堅了,反正毛八斗就是這個意思。

  「我當時就想找他理論,可大田卻說這罪名實在太大,館主歷來重視館中學生人品德行,若是爆出此事,定然要將他攆出學館。他本就家境貧寒,料想來此上學也是不容易,再加上之後我們暗中觀察,他也未再故態復萌,遂我們三人都忍了下來,就是再不與之交談。」

  薛庭儴突然道:「你怎麼就確定是他拿的?」

  「不是他,還能有誰?」

  毛八斗的這個邏輯並沒有錯,四人中陳堅家境最貧寒,經常拖欠束脩和米糧,而他又不合群經常獨來獨往,不是他還能有誰。

  「難道你沒發現中午在飯堂沒看見他?他一日只吃兩餐飯的,中午是不吃的。」毛八斗又道。

  薛庭儴微哂:「反正我覺得應該不是他。」

  「為何?」

  「感覺吧。」

  還真就是感覺,大抵可能還有夢裡曾經的那種莫名其妙的惺惺相惜?

  毛八斗勸說不得,又見有人打此經過,自然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了。

  三人回到號舍,那陳堅竟又伏案在看書。

  互相也沒說話,俱都低頭整理著分下的書冊,這些都是明日起要用的,自然不容出錯漏。

  「那套書我用慣了,你若是嫌舊,我與你換。」一個極為陌生而沙啞的聲音突然響起,竟是那陳堅說話了。

  他認真地看著薛庭儴,似乎不是作假。

  薛庭儴正整理著那套書,這書雖是又破又舊,其中很多書頁都已脫落,極為勉強地夾在書中,但讓他見之甚喜。

  因為這書中密密麻麻寫了許多注解,筆跡有新有舊,明擺著是前面主人留下的。薛庭儴方才整理時順便看了一下,發現頗有獨到之處。要知道陳堅可是狀元之才,哪怕是當年薛庭儴,也不過只得了一個二甲第二十一名。

  「不用了,我覺得這書挺好。」

  薛庭儴絲毫沒有奪人所愛的自覺,也是他覺得陳堅既能寫一次,自然也能寫第二次。而他如今初學四書,雖是借著抄書的空檔,囫圇吞棗地結合夢裡的記憶瞭解了一遍,到底還是差了許多東西。

  陳堅欲言又止,倒也沒再說話,又垂頭繼續看自己的書。

  很快就到了晚飯的時候,這學館的作息時間很規律,算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以在天還沒黑之前,就要用晚飯了。

  晚飯是麵,蕎麥麵和高粱麵做的,另還有些雜糧麵的饅頭供應,也是學生們半夜裡饑餓難忍。

  這一次陳堅也去了飯堂,卻是打了飯後便找了個角落坐下吃,期間沒和任何人說話。

  飯罷回到號舍,還未來及站定,一名齋夫在門口叫著薛庭儴的名字。

  「有人給你送東西,還是上午送鎖的那個。」

  薛庭儴接過那一小簍雞蛋,毛八斗面帶曖昧的笑,道:「喲喲喲,你那小未婚妻又來了,還給你送雞蛋。」

  「行了,別鬧騰。」

  薛庭儴提著小簍進了號舍,毛八斗跟著後頭鬧著要吃小未婚妻送來的雞蛋。

  晚飯吃的麵和饅頭,就著中午那點剩菜,裡面連點兒肉星子都沒有。毛八斗本就是個嘴饞了,可也不能頓頓吃小炒,此時見到有雞蛋,本是笑鬧,也是真嘴饞了。

  薛庭儴也不小氣,問道:「行,只是怎麼吃。」

  「那你別管。」

  薛庭儴便撿了十個給他,毛八斗用衣裳兜著出去了,嘴裡還叫道明早還能配粥吃。

  不多會兒,他回來了,薛庭儴才知道他竟是拿到水房讓齋夫幫忙煮了。

  用井水浸了的雞蛋,外殼很涼,捏在手裡卻有滾燙感。毛八斗雖沒把自己當外人,卻也不貪婪,只從中拿了一個,剩下都還給了薛庭儴。

  薛庭儴給了李大田一個,自己拿了一個,正打算收進櫃子裡,他突然想到什麼,又拿出一個,來到就著油燈看書的陳堅面前,遞給他。

  白中透著粉的雞蛋,在暈黃的燈光下顯得瑩潤而光滑,帶著一種魅惑的光澤感。

  陳堅下意識伸出手。

  等他反應過來,對方已經轉身走了。

  可能因為之前陳堅說要和薛庭儴換書的話,毛八斗和李大田什麼都沒有說。

  屋裡很安靜,陳堅也什麼話都沒說,只是垂下了頭,又繼續看起書。

  可手心裡卻依舊捏著那顆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6 10:06 A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三十一章

  天方破曉,雞鳴剛過,號舍的學生們就都起了。

  由館主林邈領著祭完聖人,學生們對幾位先生行了大禮,這一整套儀式便算完了。

  之後都回到講堂。

  先生還未到,大家俱都靜默無聲地埋頭看書。講堂裡一片寧靜,只能聽到翻書時沙沙的聲音。

  與旁人不同,別人都是讀,薛庭儴卻是用抄。

  他將條案用衣袖擦拭一番,便打開書籃子掏出筆墨紙硯等物。擺好硯臺,拿出墨錠並一個裝了水的竹筒,在硯臺裡倒了些清水,才持起墨錠磨墨。

  之前薛庭儴已經抄了一卷《大學章句》和一卷《中庸章句》,現如今抄的是《論語集注》。這《論語集注》與之前兩卷不同,共計有十卷,薛庭儴如今不過只抄到第二卷。


  磨好墨後,他執筆蘸墨,便渾然忘我地抄了起來。

  他的筆速並不快,因為他要一面抄,一面試圖融合記憶。他在抄完那卷《大學章句》後,曾試著背過一次,雖不能完完整整記下,但也能記個五六成。

  應試之道考的是制藝文章,也就是所謂的八股文。而八股文取題來自四書,代聖人立言,從朱子所著的四書集注中闡發,所以首先要做的就是能通篇能背下四書,並能將這些注釋一字不漏的記下。

  之前薛庭儴的記憶說不上好,一篇千餘字的文章多費些功夫也能記下。可自打做了那個夢後,他就發現自己的記憶力飛速增長。可能是夢裡那個他曾學過,現在他只需鞏固一遍,便有事半功倍之效。

  當然光這些還是不夠的,可他之前的學業落下許多,如今也只能從此著手。

  轉眼間大半個時辰便過去了,先生孟文博方姍姍而來。

  此人便是昨日發書時出現的老者,也是負責教授乙班的先生。據毛八斗說,此人最是僵化刻板,規矩甚嚴。別看能進此學館的學生歲數都不小了,真犯了他的忌諱,說打你手板就打你手板。

  這孟先生也是一名秀才,卻是個老秀才。

  俗話有云窮秀才,富舉人。秀才若是廩生,還能得些廩米、膳金,可若不是,還是得自己謀生。除了可優免一定賦稅和徭役,與尋常人並無不同。

  像孟先生便是個很好的例子,只能指望學館發下薪資度日,還要養活一家老小,日子過得極為清貧。從他的這一身已經洗白了青色長袍,就能看出些許端倪。

  當然薛庭儴之所以會知道這麼詳細,還要歸功於無事不曉的毛八斗。

  孟先生講課十分嚴謹,一視同仁的態度,從四書中的《大學》開講。

  先念誦一遍,而後開始逐字逐句講其中的經義和典故,並時不時抽查一人站起來複述。

  若是複述的對,自然是好,若是複述的不對,這名學生便會主動去了講臺,由孟先生親自用戒尺打手板。只打左手,不打右手,因為右手要用來練字。

  薛庭儴之前就聽說這打手板,還只當是笑語,畢竟除了初開蒙之時,很少會有先生再打學生手板了,沒想到如今入了學,倒是親眼目睹了一次。

  可不得不說此法甚是有用,之前有個學生因為複述的不對,挨了五戒尺。接下來孟先生再講之時,所有人都不敢再開小差了。

  之前開小差的人其實挺多,因為有的老生已經學過這大學了,可能還不止一次。如今又來,難免覺得沒有趣味。

  「別以為讓爾等從頭開始學是在害爾等,既然入不了甲,說明爾等學業不精。而四書博大精深,讀一遍和讀十遍,感悟體會俱是不同。而其中又以《大學》為重中之重,千經萬論都離不開這個總綱領,學好《大學》對爾等日後有說不盡的好處。

  「朱子有云:大學者,大人學也。懂得大學之道的人,才能做出大學問。而欲治人,先修己身,修了己身,才能齊家、治國、平天下。何為修身,格物、致知,誠意、正心……」

  孟先生在上面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即是講經,也是訓斥學生。

  而下面的薛庭儴思想卻是開了小差,孟先生所講《大學》,乃是朱子《大學》。自打程朱理學在前朝大行其道,這程朱理學就成了官學,讀書人學得是程朱理學,考得也是程朱理學。

  可在前朝之時,程朱理學卻曾遭受過巨大衝擊,那就以王陽明為首的心學一派。程朱理學講究的是格物致知,講究的是存天理滅人欲。而心學則是唯心則已。程朱的『理』是世界萬物終極本源,一切都逃不開這『理』之說。而心學的理卻是『心』即是理。

  程朱理學因受到衝擊,日漸衰落,而心學大行其道。

  可惜物極必反,到了晚期心學末流以無善無惡為性,以不學不慮為學的流弊,造就了許多文人的不良風氣——厭惡平淡,追求新奇,結果自視甚高,卻腹中空空,不識時務。是以程朱理學又大行其道起來。

  而心學對理學的衝擊,便是以《大學》而作為根本。

  認真來說孟先生所講的這篇《大學》是朱熹進行過改動的版本,而非原本。

  不過經過前朝末期的戰亂,建朝初期的百廢待興,以及先帝與現任皇帝為了加強皇權統治的遏制、查禁。現如今已經極少有人知曉這《大學》還有原本,世間還有心學,至少以孟先生這種身份是不得而知。

  而薛庭儴之所以會知道這些,是因在他那夢裡他另有奇遇,也是在那個時候他才知曉文臣與帝王的博弈早就開始了。

  體現在方方面面。其中就包括心學遭受到查禁,帝王再度奉程朱理學為官學。

  為何?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心學講究的是唯心。你作為皇帝,你做得好,我心裡便服你,承認你是我的君主。但如果你不好,我不認可你,我就不承認你是我的君主。或者就算我表面服從你,但我心裡是不服你的。

  可程朱理學就不一樣了。你是我的君主,我就要遵從三綱五常,服從君為臣綱之理。無論你好與不好,你是君主我就得聽你的,這是天理,也是倫常,違反者就是禽獸,服從者才是聖賢。

  所以理學會再度大行其道,是可以想像的。

  講堂之中一片安靜,只有孟先生的聲音灑灑揚揚回旋著。

  想到這裡,薛庭儴突然譏諷一笑,什麼理學、心學,說白了不過都是高位者用來爭權奪利的手段罷了。

  有勢方可魚肉他人,無勢只能任人魚肉。而如今他不過是千千萬萬魚肉之中的一員,所以讓學什麼,就學什麼吧,想太多也無用。

  這麼想著,薛庭儴遂開始認真聽起上面的講義。

  孟先生足足講了一個多時辰,才合卷讓學生們自己理書。

  所謂理書,就是自習。

  一般進了書院,先生們除了講經之外,並不會對學生的學業多加干涉。講一遍,懂了就是懂了,不懂可與同窗磋商、討教,或者自己查閱卷宗。

  以自學居多。當然也可以討教先生,這都是獨立於講堂之外的事了。

  孟先生走後,過了一會兒,有悠揚的鐘聲響起,卻是到了吃午飯的時候。

  薛庭儴將條案收拾了一下,筆墨紙硯等物俱都放入竹籃裡,才拿回號舍中。這期間毛八斗和李大田兩人與他一起,兩人都是一臉索然無味的樣子,顯然這《大學》兩人不止學過一遍了,而方才孟先生所之言,兩人俱沒有聽進心裡。

  三人去了飯堂,今日可沒有人請小炒,各自打了飯便找了桌子坐下。

  這飯堂之中也分了好幾個小圈子,大多的都是交好的一處,邊吃邊聊。對於這個階段的學生而言,可沒有食不言寢不語的意識。用毛八斗的話來說,如此食而無味的飯食,不找些事來下飯,又怎麼吃得進去。

  這其中又以入了甲的兩個小團體最為引人矚目,這十多人學業超出其他人眾多,已經學完四書五經,如今正在研習如何寫制藝文章,以求在下場之後能取得功名。

  這就好比已經念過書的學子,和還未蒙學的幼童,人家就算跟你坐在一處,也沒有什麼共同語言,都不是一個檔次的。

  反正在薛庭儴來看,這飯堂之中的焦點,就是位於那飯堂的東角處。

  那裡擺著幾張桌子,明明那邊還有空桌,可有的學生打了飯後,寧願與他人拼桌,也沒有人去坐那空桌子。

  「看什麼呢?那是于子友和胡連申,是咱們學館裡唯一身負功名的學生。」

  毛八斗說的便是那兩個小團體坐在最中央的兩名學生,看模樣都不大,也就十七八歲的模樣。一個長相斯文,一個平和內斂,反正從表面上看,氣度遠超那賀明許多。他們都各自與身邊人說著話,明明沒有什麼過格之舉,偏偏一眼過去就能看見兩人。

  「功名?」

  「是啊,他兩人都是童生,雖未能一舉考中秀才。想必下次考中,應該不是難事。」毛八斗理解地拍拍他肩膀,道:「羨慕吧?其實剛來時我也羨慕,不過日子久了,就知道人家和咱們不是一類人。」

  「什麼不是一類人?」

  「這你都不懂?」毛八斗做了一個誇張的手勢:「打個比方,若人家是鮮花,咱們就是綠葉,人家是那月亮,咱們就是那小星星,都是用來襯托別人的。」

  李大田忍不住了,笑駡:「我可不是小星星,你願意當小星星,你自己當去!小星星,也不肉麻你。」

  毛八斗嬉皮笑臉地就扒了個過去,拈起一個蘭花指,道:「田哥哥,你怎麼能忘了你的心心兒,奴家可是你的小星星啊!」

  他這副矯揉造作的模樣,可把李大田給噁心壞了,連呸了好幾口:「趕緊離我遠點,你又看了什麼話本子了?我可不要你這顆『小』星星!再說了,庭儴初入學,又不跟咱們一樣,你怎麼就給人下論斷就是小星星了,說不定庭儴也是個秀才之才。」

  毛八斗一拍巴掌:「對哦,我也覺得庭儴一看就和尋常人不一樣,以後定能超過那于子友和胡連申許多,下場一舉就考個秀才,到時候我也能沾沾光。」

  「大言不慚!」

  聲音是從背後傳來的,三人回首看去,就見以賀明為首的三四個學生,正端著飯碗站在那裡。

  不過這話卻不是賀明說的,而是他身邊一個矮胖的學生。而此人一看就是代人言,因為明顯賀明在聽到這話後,露出滿意一笑。

  「就憑你們,還遠超于兄、胡兄,不是大言不慚是什麼!」

  這聲音有些大,飯堂裡當即安靜了下來,而東角處那兩桌人的目光都看向這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6 10:13 A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三十二章

  毛八斗沒料到自己不過隨口之言,竟然惹出這樣的亂子。

  別看他平時不著五六的,實則不過是個少年,也清楚什麼樣的人可以惹,什麼樣的人不可以惹。

  這『惹』的意思很寬泛,例如受他尊敬、敬仰之人不可以惹。如于子友和胡連申這種,別人比他學問好,人緣好,也沒有什麼人品德行上的有失,這種就是不可以惹的。

  還例如像賀明這樣的,學業倒是超出他許多,可惜德行不好,氣量狹小,這種人他嘴上從來不留情。

  兩人之所以會有嫌隙,也是基於此,當然也是有舊怨。

  「賀明,你別讓你的狗胡說八道,我可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何意?不是你說的,這小子超過于兄、胡兄許多,定能一舉考上秀才,難道你這不是譏諷于兄胡兄沒有考上秀才?!」這矮胖少年不虧毛八斗給他安上的『狗』之名,光瞧模樣也看不出如何,沒想到如此牙尖嘴利,還會顛倒是非。

  同樣一句話,不過只少了幾個字,就把意思全然顛倒了。

  毛八斗被氣得七竅生煙,卻不知該如何反駁,而那邊圍坐在於子友和胡連申身邊的幾名學生,俱都出言斥責。

  「真是不知所謂,如今這乙班學生越來越參差不齊了!」

  「可不是,竟妄圖和于兄和胡兄相比,恐怕天有多高低有多厚都不知。」

  「所謂無知者無畏……」

  所以說學問深的人就是不一樣,罵起人也格外不一般。髒字一個沒有,卻比有髒字的要損人得多。

  尤其入了甲的學生在學館裡本就是拔尖兒的存在,無不被乙班的學生推崇敬仰,都是巴不得與對方相交,寄望能得一二點撥。或是多條人脈多條路,說不定哪天對方便考中了功名,自己也能博個某某秀才的同窗之名。

  與之相比,幾個學業明顯墊底者,自然受人摒棄。

  「這毛八斗可真是狂妄,怪不得去年差點被學館清退。」

  「據說,是他祖父親自來求館主,館主才容他留在這裡。」

  「哪裡是據說,我可是親眼看見的,你是沒看見他爺爺求館主那模樣……」

  嗡嗡的低聲議論在四周響著,屬於人性的惡意在此時展露無遺。

  在那夢裡薛庭儴也曾有過此種遭遇,其實在這個時候,作為當事人寧願是大聲唾駡,或是擼起袖子直接幹架,而不是這種秉持著君子之道悄聲議論。

  讓你有怨無處訴,有氣無處撒。

  毛八斗氣得渾身直抖,胖臉紅似滴血。

  那邊,于子友淡然一笑道:「好了,快用飯吧,無關緊要的事,不用太過上心。」

  「好一個無關緊要,于兄大智慧!」胡連申撫掌贊了一聲,眼神淡淡地往這邊瞥了一眼,便移開了。

  「不過是夜郎自大而已。」

  一個無關緊要,一個夜郎自大,即是說毛八斗狂妄,又在說薛庭儴恬不知恥。

  毛八斗自己也就算了,反正他沒皮沒臉慣了,可萬萬沒想到自己不過是隨口之言,竟然連累了新交的好友。

  「于兄、胡兄,還請萬萬不要聽了旁人挑唆,此乃我一時失言,與庭儴並無關係。」

  東角處,兩張桌上笑語聲聲,沒人往這裡看。

  薛庭儴心裡喟歎一口,拉著他:「好了,八斗……」

  「我可證明毛八斗確實並無譏諷任何人的意思,他三人不過是說笑玩鬧,言語之間也對於兄胡兄多為推崇,以兩位為榜樣,他的話是被人故意曲解了。」

  一個微微有些沙啞的聲音突然響起,卻是坐在三人身後一張桌上的陳堅突然說話了。因為他存在感不高,薛庭儴幾人之前並未看見。

  「你——」毛八斗轉過頭來,詫異地看著他,沒想到竟是陳堅幫自己說話了。

  因為陳堅的話,東角處兩桌人再度看過來。

  「你能證明?你憑什麼證明?」站在旁邊看笑話的賀明道。他聲音輕飄飄的,卻無端讓人品出譏諷的意味。

  都明白他在說什麼,所以旁邊的人俱是笑了起來。

  「他也敢給人證明?證明乃是一丘之貉嗎?」隱隱的,不知是誰在說。

  陳堅當即眼神一暗,垂下頭來,縮在桌下的手緊握。

  薛庭儴本不打算說話,自打做了那個夢以後,他的定力就變得很好。有時候一些想法也很奇怪,按理說該在意的,可偏偏他並不在意,總覺得這種爭執像似孩童們玩鬧。

  可連著兩個人為自己辯解,俱都遭人冷嘲熱諷,他再裝死下去就不是不屑爭執,而是變成慫包了。

  「諸位同窗也是讀書人,當知道無稽之言勿聽,弗詢之謀勿庸。只憑著小人挑唆,便姑妄信之。且不說,我們本不是此意,即便是此意又如何,值得爾等如此嘲笑?」

  那矮胖少年本是想出言反擊的,誰曾想這人竟說著說著,自己就挑釁上了。當即笑指著他:「諸位同窗聽聽,我可是無稽之言,分明是他狂妄自大不自知。」

  一時間,飯堂中俱是議論紛紛起來,皆是在說薛庭儴此人太過狂妄。

  而于子友和胡連申目露冷色,此言分明是挑釁。

  什麼即便是此意又如何,一個連四書都未學成的人,竟然瞧不起他們!

  薛庭儴不退不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你願屈於人下,你不喜好功利,你跑來讀書作甚!」

  這話實在太鋒利了,幾乎是將在場許多人偽善的面孔都撕了下來。

  是啊,沒人願意屈於人下,也沒人願意趨炎奉承。別看這麼多人都捧著于子友和胡連申兩人,可實際上真正對他們心服口服的沒幾個。暗中取笑兩人學了多年,竟就考了個童生,甚至不能一舉拿下秀才的也不是沒有。

  當然,若是換做自己,很多人的言辭都是,我學的不如他們久,待哪日我下場之時,定然能一舉拿下案首。可表面礙於各種各樣的心思,這種心思都隱藏下了,誰料到今日竟被人如此赤裸裸的譏諷了。

  這話當然不止是罵矮胖少年一人的,卻是他首當其衝。

  被人嘲得面紅耳赤的滋味他也體會到了,除了手指著薛庭儴說他強詞奪理,竟不能說什麼。

  「愚而好自用,賤而好自專!」薛庭儴面露鄙夷之色,又是一句。

  他正欲轉身離開,突然胡連申站了起來。

  他冷目看著薛庭儴:「真是好志氣!還未請教這位同窗姓甚名誰?」

  薛庭儴駐步,拱了拱手:「敝人薛庭儴,志氣不敢當,只是謙謙君子,卑以自牧。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好自為之!」

  一時間,胡連申臉上乍青乍白,宛如開了染坊。

  這分明是罵他不是君子,且心有成見,徇私護短,結黨欺負人。

  丟下這些話,薛庭儴就拂袖走了。

  毛八斗和李大田連忙跟上。

  見陳堅還傻呆呆地站在那裡,毛八斗忙轉身將他拉走了。
  
  「哎呀,沒想到庭儴你竟然這麼會罵人!好一個愚而好自用,賤而好自專!好一個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哈哈,罵得真爽!看我平時話比你多,罵起人來卻不如你。」

  「行了,看你笑成什麼樣了。」李大田說道。

  陳堅也說:「你能不能放開我手。」

  毛八斗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竟還拉著陳堅的手,他當即甩手扔開了

  「呸呸呸,我怎麼拉了你的手!」

  見陳堅低著頭就想走,他也意識到自己行舉有些不對,解釋道:「你別誤會了,我不是那個意思,就是覺得這個男人和男人嘛……呃……你懂的……」

  他該懂什麼,他一點都不懂。

  「對了,還沒說謝謝你,謝謝你方才仗義執言。」毛八斗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腦袋道。

  「你不用與我道謝,我不是幫你說話。」

  毛八斗一愣:「你不是幫我說話,那是幫誰?」他看了看陳堅,然後眼神落在薛庭儴的身上。

  「你倆啥時候這麼好了?」

  薛庭儴一臉茫然。

  陳堅猶豫了一下:「謝謝你的那個雞蛋。」

  薛庭儴還沒來得及說話,毛八斗就咋呼上了。

  「就為了一個雞蛋,一個雞蛋就讓你把那群人都得罪了?」

  陳堅面上閃過一絲難堪,卻是一閃即逝,他緊抿著嘴角:「反正我在學裡人緣就不好,無所謂得罪不得罪。」

  毛八斗瞭解地歎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反正我對你改觀了,我決定收回對你的成見。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能改就是好的。」

  他自以為自己拽的一手好文,哪知陳堅卻是一頭霧水:「什麼能改就是好?」

  「就是——」話到嗓子眼裡,被咽了下去,毛八斗乾笑道:「沒啥沒啥,我說著玩的。」

  他這邊還想打馬虎眼,卻被薛庭儴給捅了出來。

  聽完三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解釋完,陳堅陷入沉默。

  良久才道:「不管你信不信,那不是我做的。」

  「不是你,那是誰?難道是王七?可是,可是他也丟了飯票。」毛八斗遲疑道。

  陳堅抿著嘴也不說話。

  這時,李大田插言了:「當初我就說這事不單純,你不信,你忘了我跟你說過,見過王七和誰在一起說過話?」

  那個矮胖少年馬秀。

  那馬秀可從來是賀明的狗腿子,而賀明卻和毛八斗是街坊。兩家都是開了間雜貨鋪,離得沒多遠,抬頭不見低頭見,兩家素來有矛盾。所以賀明從來視毛八斗為眼中釘,而毛八斗對賀明也沒甚好感。

  「馬秀曾找過我,讓我毀了你的書,我沒幹。」陳堅道。

  這書自然指的是書院發下的書,若是學生無辜損壞,輕則原物賠償,重則被清退出學館。

  「他竟然這麼害我!上次我差點被清退,就是被他不知怎麼知道我藏了話本進學館,被捅到了館主面前!」嘴裡說著,毛八斗也明白了過來:「好你個王七!好你個賀明。」

  他臉氣成了豬肝色,當即就要去找賀明理論,卻被李大田和薛庭儴給拉住了。

  「無憑無據的,你去找他,他也不會承認。若是事情鬧大,館主本就對你沒甚好印象,只會落了下層。」

  「我跟他勢不兩立!」

  薛庭儴清了清嗓子,潑冷水道:「你的勢不兩立,很無力。」

  「那咋辦?我就認了?!」

  「打人要打臉,你最好的還擊方式,就是用他素來在你面前得意的東西,狠狠砸在他臉上。」

  薛庭儴心知肚明這場事恐怕不能善罷甘休,他若不想以後被嘲諷的目光包圍,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季考中成功入甲,這樣才不會讓自己的牛皮吹破。

  自己一個人太孤單,還是多拉幾個人吧。

  薛庭儴所料沒錯,幾乎是一頓飯的功夫不到,飯堂發生的事便傳遍整個清遠學館。

  連林邈都聽聞了。

  聽完後,他目中閃過一絲失望,也沒有說什麼。就是不知這失望倒是是對於子友,還是胡連申,抑或是薛庭儴。

  且不提這邊,經過薛庭儴的激將,毛八斗倒是燃起了鬥志,連著多日都老老實實,哪兒也不去,除了講堂、飯堂,便是待在號舍裡陪著薛庭儴和陳堅背書抄書,連李大田都被他拉上了。

  這日,趁著休息眼睛的空檔,陳堅好奇問道:「總是見你抄個不停,你是在抄什麼?」

  這話自然是問與他隔了兩個鋪位的薛庭儴。

  薛庭儴也放下毫筆,捏了捏鼻樑道:「抄書。」

  頓了下,他又道:「一來可以鞏固記憶,二來也是為了掙錢。」

  「抄書能掙錢?」

  毛八斗來了興趣,扒過來看薛庭儴放在條案上的那一疊紙張。

  「難道你們不知抄書能掙一二筆墨錢?」話說完,薛庭儴微哂。不知道也是正常,都是十四五歲的年紀,學業都還沒學好,怎麼可能想到抄書掙錢這事上。他不過是借著那個夢,才知曉很多自己本身並不知道的東西,像夢裡的那個他此時便沒有這種認知。

  「你字寫得好,我字寫得最是難看,總是被孟先生訓。」毛八斗想的可不是溫飽之事,他不過想著若是抄書能掙錢,他也能掙點兒錢買幾個話本子啥的。一看薛庭儴的字,再對比下自己的字,當即打消了念頭。

  「字好有字好的價錢,字差有字差的價格。」

  毛八斗和李大田都心知肚曉自己的字不行,也就問兩句,便把這事給扔在腦後了,可陳堅確實留了心。

  一直到晚上,毛八斗和李大田去打水洗腳的時候,他才對薛庭儴道:「庭儴,你說那抄書掙錢的事,能不能帶我也去試試?」

  他似乎有些局促,話音還未落下,便又道:「若是不方便就算了,我就是問問。」

  薛庭儴心裡喟歎一口,面上卻是笑著道:「怎麼不方便,是時我帶你去就是。」

  多的他卻沒有再問,也是給對方保留一絲顏面。

  陳堅又怎麼不知這些,他那日之所以會站出來幫著說話,並不光是為了一蛋之恩,不過是因為薛庭儴態度坦然,不以施恩者的面目對他。可能會被說是矯情,可這樣確實讓他心情放鬆,更是感激在心。

  「先與你道聲謝。」

  「不算什麼。」

  轉眼間十日過去了,到了休沐的時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6 10:20 A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三十三章

  薛庭儴本是打算等休沐帶陳堅去東籬居。

  想了想,休沐就一日,時間他還另有用處,便抽了個中午,跟齋夫說只出去半個時辰買些東西,齋夫便將幾人放出去了。

  一路到了東籬居,只有阿才百無聊賴地坐在鋪子裡。

  問過之後才知道,陳老闆在後面小院。

  薛庭儴經常來這裡,和阿才也熟了,便帶著三人往後面去了。素來話多的毛八斗來到這種地方,也不敢胡言亂語,十分老實。

  陳老闆正在院子裡曬太陽喝茶,蔥郁的大樹下一把躺椅,躺椅旁放了張小幾,賽過神仙的滋潤。

  見薛庭儴來了,他笑眯眯地招招手:「怎麼今兒有空來?」眼睛卻放在廊下陳堅等人身上。

  薛庭儴也未拘束,在躺椅旁的小杌子上坐下。

  「陳叔,是這樣的,我有位同窗……」他將事情大概說了一下,拿出陳堅的墨寶給陳老闆看。

  陳老闆接過那本冊子,隨意翻了幾下,翻著翻著,動作便凝滯了。

  良久,他才輕吐一口氣,有些失笑道:「我說你小子字不錯,沒想到此子的字與你相比也毫不遜色,就是還略顯稚嫩了些,也有些太鋒芒畢露,隱隱有一股不屈之意迎面撲來,不如你的正雅圓融。所謂字如其人,此子怕是心中有大乾坤。」

  薛庭儴在旁邊聽著,眼中卻藏著晦暗。

  他想的不是其他,而是在那夢裡就是如此。他為人偽善、笑裡藏刀、口腹蜜劍,在遭受那次大變之後,便以改往日秉性,變得道貌岸然,表裡不一。

  記得夢裡有人罵他:「豎子奸邪,表面偽君子,實則真小人。」

  這話並沒有說錯,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他的老師教會了他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卻教出一個大逆不道的人。他眼裡沒有皇權,沒有尊卑,沒有三綱五常。看似薛首輔對下溫和,誰人不說首輔平易近人,有容乃大。可實際上這一副道貌岸然之下卻藏著狼子野心,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而陳煥之不同,他從來是桀驁不馴的,可外表看似偏激,實則內心有方正。

  這樣的人註定活得坎坷,因為有太多的弱點外露,也正好為他這種小人攻擊。就好比他這次結交陳堅,目的又何嘗單純。

  連薛庭儴都沒有想到,陳老闆不過是幾句漫不經心的話,竟會引起他內心深處的波濤洶湧。至於陳老闆更是不知,他合上冊子,問:「不知你所說的這同窗是哪位?」

  薛庭儴走過去,將陳堅叫了過來。

  陳堅並不知道這期間還發生了這麼多隱晦,有些忐忑的走過來,作揖行禮。

  「不用拘束,既然你是庭儴之友,也算是我的晚輩。你的字寫得很不錯,假以時日定然成就不小。只是你如今到底還在讀書,若想下場考功名,鋒芒太露的字與人觀感不佳,以後當得多多注意才是。」

  「謝謝陳老闆的指點。」

  陳老闆邊笑邊道:「指點不敢,也別叫我陳老闆,就叫我陳叔吧。我這裡有不少書,都需找人謄抄,若是你願意,就和庭儴一樣,抄一卷付你一兩的筆墨錢。至於紙張和筆墨,就由我這裡出了,待會兒你去找阿才,他會告訴你一些該注意的事項。」

  之後,薛庭儴又和陳老闆說了幾句話,陳堅去領了紙墨,四人才一起出了東籬居大門。

  「一卷一兩銀子可真多。」毛八斗有些羨慕地嘬了嘬牙花子,方才他在裡面憋了半天,此時出來終於能夠說話了。

  「那是因為阿堅字寫得好,你的字若是能及上庭儴和阿堅,你也可以一卷一兩銀子。」李大田最喜歡老實人說老實話。

  「嘖,咱倆上輩子肯定是冤家,你就喜歡戳我痛處了。」

  那邊兩個人笑鬧,這邊陳堅對薛庭儴道:「謝謝你,我知道若不是因為你,陳叔肯定給我開不了這麼高的價錢。」

  「謝什麼,大田不是說是你的字好。」

  「反正還是謝謝你。」陳堅難得有些激動的樣子,他緊了緊捏著書袋的手,那裡面放著東籬居給他的宣紙和墨錠:「這些銀子對我很重要,我一定會好好抄的。」

  薛庭儴拍了拍他的肩膀,什麼也沒說,只是點點頭。

  這時毛八斗和李大田笑鬧過後,湊了過來:「好啦,別謝過來謝過去了。這會兒時間還早,咱們要不要四處去耍一耍?」

  去哪兒耍?三人眼中都是這個意思。

  李大田忙道:「行了行了,就這麼點兒時間,還耍什麼耍,明日休沐,到時你想怎麼耍就怎麼耍。」

  薛庭儴突然道:「對了,我想去買東西。」猶豫了一下,他問:「八斗,你知不知道鎮上哪有賣一些姑娘家喜歡的東西,就是……」

  他還在解釋,生怕毛八斗聽不懂,哪知毛八斗卻突然一蹦三尺高,笑得賤賤地湊過來:「你是不是想買來送給你小未婚妻?走走走,我帶你去!」

  一路跟著他七拐八繞,四個穿著學子衫的少年,來到一個幽深的小巷子裡。

  毛八斗邊在前面帶路,邊道:「你別看這地方不起眼,實則裡面的東西可全了,我姐隔段時間就要來一次,買些女兒家戴的花兒朵兒啥的。我家裡也不算富裕,貨郎挑子上賣的都不怎麼樣,銀樓裡咱去不起,這種地方剛好合適。」

  話音還未落下,就見不遠處有一間小門臉,像似某戶人家把院牆打了開了道門。地方也不大,也就一間屋子的模樣。

  既沒有招牌,也沒有幌子,更沒有名兒,不過走近了才發現裡面佈置十分雅致,一看就是賣女兒家物什的地方。

  「老闆,我又來了!」邁入門檻,毛八斗就打著招呼道。

  「是小哥你啊,你姐今兒沒來?」老闆是個四十多歲的婦人,看模樣也不年輕了,卻是打扮乾淨體面,讓人心生好感。

  「哈哈,我帶朋友來買些東西。」

  女老闆看了幾個小書生一眼,心領神會地點點頭:「那你們自己看,有看中的我給你們便宜。」

  毛八斗和女老闆說話的空檔,薛庭儴已經去了櫃檯前面了。這家店的櫃檯設計的頗為特殊,半人高的檯面,上面擺放著一個個的木盒,木盒裡墊了亮緞,緞子上擺放著一件件小玩意。

  大到荷包、香囊、梳子、手鏡、簪子,小到頭繩、頭花、耳環、耳鐺,應有盡有。薛庭儴可從來沒接觸過這種女人家的物什,一時間眼睛都看花了。

  毛八斗說完話過來,一副內行人的模樣:「你看你想買甚,打算花多少銀子。是打算買一樣,還是買幾樣,我給你參謀參謀。」

  自此,向來淡定自若的薛庭儴,已經完全變成了嫩頭青。而毛八斗搖身一變,則成了主導。

  「你看這個珠花咋樣?女兒家都喜歡粉嫩色的,我姐就喜歡這種……」

  「或者這根木簪,樣子挺特別的。還有這耳墜兒……」

  「八斗,你咋懂這些?」李大田在旁邊好奇問。

  毛八斗一臉無奈:「還不是我姐,每次來都要讓我陪著一起,我看也看會了,聽也聽懂了。」

  見薛庭儴眼睛放在一根老桃木芙蓉簪子上面,他分神道:「這簪子不錯,典雅大方,又不會太過小女兒家氣。配套的還有對耳墜子,就是恐怕價錢不便宜。」

  「小哥好眼力,這是剛從府城進回來的新式樣,就這麼一套。木頭是老桃木,做工也精緻,簪頭是銀子做的,這朵芙蓉上面嵌的是芙蓉石……」

  半晌,四人從鋪子裡走出來,薛庭儴書袋裡多了個木盒子。

  「庭儴,你可真捨得,兩樣東西花了一兩銀子,這可是你抄了好些日子的書賺來的。」即使是向來大方的毛八斗,也不免有些牙疼。讓他來看這些女人家的物件,也就百十文打發的事兒,沒想到好友竟買了這麼貴的。

  「東西合適,銀子以後再賺就是。」薛庭儴微笑道,手指隔著書袋磨蹭著那盒子。

  「也是。畢竟是送小未婚妻嘛,出手太摳可不成。」

  幾人回到學館,前腳進門,後腳就響了鐘聲。

  四人也沒敢耽誤,趕忙跑回號舍,把東西放好,便拿了書去講堂。

  一般下午是不講經的,都是學生們自己理書。

  平時也就罷,明日就是休沐,到了下午似乎所有人都有一種蠢蠢欲動。

  因為有很多學生都是附近村子的,所以還不到申時就散館了。各自回號舍收撿東西,不一會兒學館裡就空了。

  四人結伴出了學館大門,遠遠就聽見有人喊:「庭兒,這邊。」

  就見靠斜對角那處停了輛騾車,車轅上坐著兩個人。

  一個男人,一個少年。

  薛庭儴當場臉就黑了。

  毛八斗正想問什麼,就見那少年一陣風似的捲來:「我就記得你應該是這時候散官,姜武哥還說不是。走,咱家去,我買了好多菜,晚上給你做好吃的。」

  這少年正是招兒。

  她沒有刻意壓低了嗓門說話,聲音中屬於少女應有的清脆感展露無遺。毛八斗仿若生吞了個雞蛋似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招兒這才反應過來,問道:「這是你同窗?」

  薛庭儴嗯了一聲,聲音低低的。

  「咋了?咋不高興?誰欺負你了,跟我說,我幫你教訓他!」

  「沒有欺負庭儴,你、你是……」

  「我是庭兒姐,你們是他同窗吧。」招兒很高興,她一直覺得小男人太過孤僻,雖自打病了那場後,變了許多,但還是多幾個朋友好,也能多些鮮活氣兒。

  「她不是我姐,她是我媳婦!」說著,薛庭儴一把拉過招兒,急急說了句我先走了,便拉著她走了。

  毛八斗又回歸生吞雞蛋的模樣,半晌才道:「原來庭儴喜歡姐姐,原來這就是小未婚妻……」

  「什麼姐姐不姐姐的!怎麼話從你嘴裡就變了味道。快走吧,再不走該坐不到車了。」

  一路上薛庭儴都沒有一張好臉,招兒顧忌著姜武在,也不好問他怎麼了。只能在一旁打著哈哈笑著,權當是活躍氣氛。

  姜武渾然不覺,嘴角含笑,有一句沒一句和招兒說著話。

  到了村子,姜武沒繞去村尾,而是直接將騾車駛到了薛家門前。

  招兒和薛庭儴都下了車,姜武開始從車上往外搬東西。

  招兒說她買了很多東西,真是一點都不假。米麵各一袋,另外還有兩隻豬蹄,五斤豬肉和一些其他雜七雜八的,另外還有兩匹布。

  薛家人都從屋裡出來了,包括趙氏和楊氏。

  今天薛俊才也會回來,她們還以為是薛青山去接薛俊才回來了。

  「招兒,怎麼買了這麼多東西回來?」孫氏好奇問道。

  招兒一面開了門,把東西往屋裡放,一面道:「好不容易庭兒回來,所以買些好的給他補補。」

  趙氏站在正房門前,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你也知道回來了,成天跑得不見人影,哪個女兒家跟你似的。」

  招兒無辜道:「阿奶,我哪天沒回來?天擦黑之前就回了,我這不也是想四處找些錢,庭兒念書兩人的花用,哪裡不要銀子。」

  趙氏哼了一聲,摔了簾子進屋。

  招兒不以為然,扭頭對姜武哥說:「姜武哥麻煩你了,明兒在家好好歇上一日。」

  姜武點點頭:「那我就走了。」

  「好,我就不送你了。」

  一番收拾停當,招兒才扭身去看薛庭儴。

  見他還是氣呼呼的,這孩子真是小氣兒多!她摸了摸鼻子,拿了衣裳去屋角,將掛在那兒的一個布簾子拉上,就開始換衣裳。

  不多時出來,男裝變成了女裝。

  她低頭挽著髮,突然身前多了個人。

  她抬頭,就見他拿著個小木盒遞了過來。

  「什麼?」

  他也不說話,就是拿著雙黑眼睛看著她。

  招兒接了過來,打開。

  「這是給我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6 10:27 A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三十四章

  木盒子大約半尺來長,裡面墊著塊兒亮緞,其上放著一根木簪子和一對耳墜。

  簪子是老桃木做的,整體呈深褐色,簪頭是朵芙蓉花,根部包著銀,花蕊處嵌著半個指甲蓋兒大小的芙蓉石。

  芙蓉石品相很好,雖是不大,但極透。質感圓潤、色澤嬌嫩,猶如嬌豔盛開的芙蓉花,不負它芙蓉石之名。

  無論是從配色和工藝上來看,算得上木簪子中的上品了。

  那一對耳墜子也和簪子是同樣的材質,呈水滴狀,看起來素雅而不失嬌俏,女兒家一看就會喜歡上。

  招兒也是女兒家,也喜歡美麗的事物,只是她日裡太過忙碌,也是之前太窮,這樣的物件都是買不起的。此時有這麼幾樣首飾擺在她面前,還是小男人買給自己的,她莫名就有一種的歡喜感。

  見她眉間的喜色,薛庭儴鬆了口氣,他本是還怕她又說自己亂糟蹋錢。

  心里正想著,就聽招兒問道:「多少錢買的,肯定不便宜吧?」

  薛庭儴想說幾文或者幾十文,明擺著她不會相信,只能老實說了。

  一聽說花了一兩銀子,招兒心裡一疼,但疼感並不明顯。也是她這些日子做買賣沒少賺錢,有一兩銀子去把所有錢都花掉,與有十幾兩卻只花掉一兩,兩者的心理感受都是不一樣的。

  她又想小男人從哪兒弄的銀子,那次抄書的銀子花了不少,難道說他又抄了一卷書?

  這麼一想,她心裡有些感動,道:「是抄書賺的錢吧?買了就買了吧,等會我補給你就是。」

  「我不要!」

  招兒還在想『我不要』是不要甚,又聽他問:「喜歡嗎?」

  她抬頭去看他,小男人的眼睛很黑很亮,一種小奶狗般濕潤的感覺。讓她想起當初她從姜家把還是狗崽子的黑子抱回來時,黑子也是這麼看著她的,還會拿粉色的小舌頭舔她的手心。

  現在黑子長成大狗了,小男人也長大了,知道心疼人了,會買簪子孝敬給她了。

  招兒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頭:「喜歡,可喜歡了。就是我沒耳洞,戴不了這耳墜。」

  薛庭儴被揉得直想擺頭時,聽她說了這句話,下意識就去看她耳垂。

  招兒耳垂長得十分可愛,肉嘟嘟的,晶瑩剔透。用鄉下人的老說法,這種耳垂的人有福氣。

  他有一種想咬上去的感覺,莫名又覺得心裡發緊:「我幫你戴上?」

  「現在就戴?你瞧我這頭髮梳的,亂七八糟的。」

  「我幫你戴上!」

  見此,招兒只能嘴裡說好,把腦袋往薛庭儴哪裡湊了湊。見有些不湊手,她又往下半蹲了蹲。

  薛庭儴從盒子裡拿出簪子,順著她髮髻插了進去。而後端詳,越看越覺得好看。直到招兒有些堅持不住地問道:「好了嗎?」

  他忙收回手,掩飾地咳了聲:「好了。」

  「好看嗎?」招兒站起來,有些彆扭地轉了轉頭。這還是她第一次戴這種女兒家的簪子,以前她都是用頭繩綁頭髮的。

  明明這簪子也沒多重,她就是覺得好像頭上的重量一下子就多了起來。

  「難道不覺得怪怪的?」

  薛庭儴搖了搖頭:「很好看。」

  「這樣啊。」她還是忍不住去找了家裡的鏡子打算照照。

  鏡子已經很舊很破了,鏡面上全是印子,再加上因為工藝不良,照得也不是太清楚,影子模模糊糊的。招兒照了又照,還是看不清,只能氣餒地把鏡子放下道:「我去做飯,你在屋裡歇一會兒。」

  她順手將盒子擱在炕桌上,從方桌下的筐子裡拿了一塊肉,就出去了。

  院子裡傳來招兒和周氏的說話聲,薛庭儴拿出自己的書看著。明明眼前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卻總是會莫名浮現她細白的頸子,和那可愛的耳垂。

  晚飯招兒做了過油肉、黃魚燉豆腐,另炒了個白崧和山藥片,又做了一鍋大米飯。是大白米飯,夏縣這邊不產稻米,招兒專門花了銀子在米行裡買的。沒捨得買多,就買了五斤。

  菜的分量有些多,招兒盛了一大碗出來,剩下的另裝一個碗裡。這時院子裡傳來一陣嘈雜聲,卻是大房父子兩人回來了。

  「周氏,快做飯去。」

  周氏早就準備好菜了,飯也下鍋煮好了,只等著大房父子回來燒菜。剛巧招兒這會兒也做完了,就把灶頭讓給了她。

  招兒端了兩趟,才把飯菜都端回屋。她讓薛庭儴先吃著,自己則去廚房把留的那碗肉菜端去了正房。

  正房這裡,趙氏正拉著薛俊才問東問西。

  招兒走進來,對坐在炕頭上笑眯眯地薛老爺子道:「阿爺,我做了些菜,給您和阿奶送一些,就當是我和狗兒的孝敬。」

  「你有心了,晚飯一起吃。」

  招兒笑著搖搖頭:「還是不了,我還留了一碗。狗兒回來就在說餓了,我本是打算等俊才回來,誰曾想他回來這麼晚,就提前做了飯。狗兒這會兒已經吃上了,我這也回屋吃去,謝謝阿爺。」

  薛老爺子也並未多說什麼,招兒轉身出了門。

  回到二房屋裡,薛庭儴還沒動筷子。

  炕桌上四個菜擺得整整齊齊,飯也盛好了,一人面前一碗。

  招兒脫鞋上了炕,道:「怎麼不吃?」

  「我等你一起。」

  「等什麼啊,快吃吧。」

  兩人吃著飯,期間招兒問了些他在學館裡的事,例如睡得好吃得好嗎,有沒有什麼人欺負,先生嚴厲不嚴厲的瑣碎話。

  薛庭儴一一都說了。

  看了她一眼,他猶豫了下,問道:「你現在和姜武一同做買賣?那衣裳還沒賣完?」

  招兒給他夾了一筷子菜:「早就賣完了,我又弄了兩包回來。你不知,那衣裳很好賣,賺的也多。」

  薛庭儴當然看出來了,以招兒的秉性,若不是賺了錢,她是不會大手大腳花錢的。不過招兒也不是摳索的人,她只是慣於打算,方方面面算到了,有多餘的才會花。

  「這趟做完了,就別去了。」他狀似隨意道。

  「為啥?」

  為啥?他肯定不會說自己吃了那姜武的醋。

  「你一個婦道人家,尋常總是往外跑,容易讓人說閒話。」

  招兒放下了手裡的碗:「誰說閒話,你是不是把阿奶的話聽進去了?她的脾氣你還不知道,看咱倆都不順眼,盯著咱們挑刺兒呢。」

  薛庭儴聲音悶悶的:「我不是聽了誰的話,咱家如今又不缺銀子,你何必出去那麼辛苦。」

  「我不覺得辛苦,咱們很缺銀子,只是你不覺得而已。你以為念書光束脩就夠了?買書要不要錢?筆墨紙硯要不要?以後下場趕考,出遠門可不同在家裡,處處都要錢。你忘了大伯出去趕一趟考,至少得二十兩銀子的花銷。我還打算把那空地的房子蓋了,咱家就一間屋,以後肯定不夠住。跟他們住在一起,平常在眼皮子下面進進出出,做什麼都不方便……」

  「這些我都可以掙,不用你一個婦道人家奔波操勞!」薛庭儴聲音有些大。

  「你可以掙?怎麼掙?抄書?」招兒看著他,十分嚴肅:「其實我不想讓你抄那書的,你現在該幹的是在學館裡好好學,我雖不懂什麼大道理,但也知道你不能顛倒了。」

  「叫本末倒置。」

  「對,你不該本末倒置了,要抓住重點。讓你去學館是去好好學的,而不是讓你去為了掙錢抄書。」

  「抄書不會耽誤我的學業。」

  「反正家裡的事你別管,掙銀子的事也不用你操心,你好好學著就成。」

  薛庭儴喟歎一口,看著她:「招兒,你就那麼喜歡銀子?銀子可以慢慢掙的,不用把自己繃得這麼緊。」

  招兒一震,半晌才垂著眼道:「我是喜歡銀子。」很喜歡,很喜歡。

  接下來兩人沒有再說話,因為招兒的表情和態度夠告訴他,她現在不想再說話,薛庭儴縱有千言萬語,也不敢再說了。

  飯罷,招兒將炕桌收拾了一下,將碗拿出去洗。

  薛庭儴想給她幫忙,她也不讓。

  正房那裡已經吃上了,十分熱鬧,也就顯得院子裡出去的安靜。

  招兒打了一盆水將碗丟在裡面,她愣愣地看了一會兒,方才有了動作。

  她是喜歡銀子,打小就喜歡。

  二房兩口子死的時候,沒人知道招兒經歷了什麼。二房兩口子帶給她的溫暖太短暫,那些溫暖的歡笑的喜悅的,明明還在眼前,卻一下子就沒了。她根本來不及傷心難過,就要開始為去掙應得的奮鬥。

  從辦喪事到立碑,那時候的招兒像一頭惹不得瘋獸,誰惹她就跟誰撕。待一切事情過罷,她終於緩過神來,可是沒多久就發現了大房兩口子的表裡不一。

  直到此時,她才找回自己的本能,想起曾經的她最大的願望就是擁有很多很多的銀子。其實很多問題都是用銀子可以解決的,可偏偏沒有銀子,才會致使一切悲劇的發生。

  例如她姐的被賣,例如她差點被賣,卻好命被二房兩口子買了下,例如二房兩口子的死,例如薛家這一切一切的矛盾。

  缺錢嗎?

  其實現在不缺了,這幾趟生意做下來,短短十日,在刨除分給姜武的,招兒還賺了十幾兩銀子。

  足夠她和小男人一年的花銷。等秋收時收了糧,家裡更不會缺銀子了,可招兒依舊覺得不夠。

  ……

  正房那裡,圍了一桌人吃飯。

  今兒趙氏特意買了肉,又殺了雞,伙食是不差的,卻沒有招兒端來的那一碗菜受歡迎。

  也是招兒做菜實在,手藝又好。那過油肉油光水滑的,裡面配了黑木耳和白菜,放了許多小紅椒,吃起來又辣又香。一家子人有意無意的筷子都往哪裡抻,不一會兒堆尖一碗菜就沒了。

  楊氏正打算伸手去夾菜,最後一筷子卻被薛青槐不識趣地夾走了。她有些不是滋味道:「這招兒未免也太雞賊了,做了好的自己藏在屋裡吃,咱們這麼多人就只端了這一碗。」

  剛才招兒送菜時,薛俊才也在,他低聲道:「娘,吃飯就吃飯,你說這些作甚。」

  楊氏也會意過來,忙道:「娘不也是隨口一句話。對了娘,你知道招兒最近在幹啥?我怎麼天天都看不到她。」

  一提這茬,趙氏就接腔了:「誰知道她幹啥,一天到晚看不見人影,快天黑時回來了。」說著說著,趙氏就來了氣,去跟薛老爺子說:「這分家了,我誰都管不上了,之前說她兩句,她還拿話堵我。哪家的婦道人家跟她一樣,天天不著家,尋常還跟著一個大男人進進出出的。那姜家的姜武到底打著什麼主意,該不是看中招兒了吧?」

  薛老爺子斥道:「你瞎叨叨啥!我聽老四說,招兒好像和姜武在做什麼買賣。」被點名道姓的薛青槐忙點點頭。

  也是巧兒,之前他挑著貨挑子去別的村叫賣,喊了大半天都不見一個人影出來,後來才知道人都在麥場。

  過去一看,估計大半個村的人都來了,人山人海的。男人們都蹲在外頭嘮嗑抽煙,小孩兒們在旁邊玩,婦人們卻不知道圍成一堆在做什麼。

  只知道不一會兒就聽見那人堆裡有婦人喊:「當家的,把東西拎過來。」

  他當家的當即站起來,從屁股後面拽出個籃子,男人堆裡其他人笑他:「你家不知又敗家了多少,瞧你這次帶的東西挺多。」

  那男人呵呵笑著:「孩他娘可不是敗家的人,尋常都摳著過來的,這不也是這招財小兄弟的東西好,買了這一次,咱們一家老小幾年都不用愁了。」說著,這漢子就拎著籃子過去了。

  也是奇了,之前都擠得好像搶銀子一樣,這會兒漢子請人幫忙往裡頭遞籃子,卻是都停了下來,一個遞一個的遞進去了。

  薛青槐就奇了,這到底在搶啥?後來他才知道,原來是搶衣裳。

  還是招兒賣的衣裳,和姜武一起。

  不過這些薛青槐卻是沒有說的,只說了看見招兒和姜武在做買賣。

  「再說了,招兒是狗兒的媳婦,等狗兒過了十五,兩人要辦親事圓房的。村裡人誰不知道,姜海當年和老二好,姜武又和招兒一起長大的,招兒一個姑娘家做買賣哪裡成,有姜武跟著也能放心些,你別想歪了。」

  趙氏哼了一聲,沒有再說話。

  「還有老大媳婦,招兒這丫頭做事可沒什麼挑,做好了自己都沒吃,就給你娘和我送了一碗。這麼大一碗也費了不少肉,也是咱們人太多,哪天你們誰要是有這個孝心,我和你娘閉了眼睛躺在棺材裡都高興。」

  薛老爺子喝了些酒,老臉黑紅黑紅的,但看得出來他很高興。分家這事一直惦在他心裡,他就怕幾個兒子因分家生分的,剛好借著這事,他罕見地敲打了一下大房,也算是表個態。

  楊氏本想挑唆,誰知自討沒趣,還受了公公的敲打,當即也不敢吭聲了。

  薛青山在一旁圓場道:「爹,你放心呢,誰敢不孝順你和娘,我第一個就饒不了他。」

  「那就行。」

  薛老爺子看了他一眼,又端起酒杯啜酒,這事就算是罷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6 10:31 A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三十五章

  吃罷了飯,孫氏幫著周氏收拾了桌子,楊氏則是去洗碗。

  見沒什麼可忙的,和老兩口說了回屋,孫氏就拉著薛青槐回屋了。

  一家三口洗了上炕,她迫不及待地拉著男人問:「槐哥,你說招兒做得那生意真那麼掙錢?」

  這事回來薛青槐就當著孫氏說了,只是孫氏沒放在心上,今天見招兒大手筆的買了那麼多東西回來,又給正房那邊端了一碗肉。

  孫氏眼裡可有數得很,那一碗肉至少得一斤,一斤肉十幾文,說給他們端來就端了。反正孫氏可捨不得這麼幹,所以方才薛老爺子敲打兒子媳婦,她躲在下面沒敢吭氣。

  可這也說明招兒是真的賺錢了。

  同樣是做生意,薛青槐每日挑著貨挑子四處走街串巷叫賣,看似是薛家最賺錢的生意,其實最辛苦不過。賣得都是些針頭線腦的,東西便宜,賺得也少。好一點,一天賺幾十文,不好的,一天也就十幾文。

  招兒既然能帶著姜武做生意,為啥就不能帶四房了。左不過兩家關係這麼親近,狗兒和招兒還要叫他們四叔四嬸呢。

  孫氏把事情和薛青槐說了一下,薛青槐道:「咱們買賣做得好好的,你怎麼動了這種念頭?」

  「銀子還有嫌扎手的?招兒帶誰做不是做,帶著咱們一起不是更好。」

  「那還有姜武呢。再說了,姜武有車,咱家可沒有車。人家現在買賣做得好好的,你再進去插一腳,那叫什麼?我先跟你說,這個口你可不能和招兒開,沒得讓人以為咱們拿著身份硬是想分一杯羹。」

  這茬孫氏倒是沒想到,見男人態度堅決,她也沒再說什麼了,就是躺在那裡忍不住就在想這事,想了半夜才睡著。

  招兒洗了碗回屋,炕上已經被收拾乾淨了。

  炕桌被擦得乾乾淨淨,放去了炕腳。鋪蓋也已鋪好了,一床大墊褥鋪在下頭,上面兩個被窩擺放得整整齊齊,左邊一個,右邊一個,跟平常一樣。

  招兒心裡有些安慰,明眼可見自打那次病後,小男人變了許多。知道幫她幹活兒,也知道心疼人了。

  想著之前他給自己的買的簪子耳墜,他才進學十日,平時還要念書,肯定閒暇的功夫都用來抄書了,而抄書賺的銀錢都買了首飾送她,當即心裡軟了下來。

  她不能因為自己心裡有結,就擺臉色給他看。這麼想著,她臉上帶了些笑,聲音也清脆起來:「等會兒不看書了就睡?」

  「不看了。」

  「也是,你平時日日看也累壞了,回家了咱不看書,讓眼歇一歇。我去燒水,等會咱洗了就歇著。」

  「我去燒水。」

  以前都是招兒燒了水端來給他洗腳,他也想給她燒一會兒。

  「你會燒火?」她揶揄道,眼角帶笑,並沒有鄙夷的意味。

  「我當然會燒!」說著,他就悶頭悶腦往外走,招兒拉都沒拉住。

  兩人去了灶房,招兒還在說:「瞅瞅你,跟我強啥,不就是燒個水,還非要爭來搶去的。」

  灶膛還是熱的,裡面還有些沒滅的火星子,薛庭儴蹲在灶膛前就往裡頭填柴。

  他悶頭悶腦就拿柴往裡填,等招兒想阻止時已經來不及了,一股黑煙從灶膛裡冒出來。

  火沒見著,煙倒是不少。

  他自己被嗆得咳了兩聲,招兒也是捂著鼻子直扇風。

  「像你這樣弄可不成,我跟你說,這種要用火鉗子把暗火挑起,先少放些細柴讓火燒著,再往裡放粗柴。」

  招兒一面說一面拿起火鉗子把裡頭的柴都掏了出來,就見她丟了些細柴進去,用火鉗子搗了幾下,裡面便有小火苗竄起,很快就變成大火苗,她這才又將方才挑出的柴放進去。

  薛庭儴有些尷尬,原來招兒說他不會燒火,都是真的。他是真不會燒火,燒個火都能把人嗆成這樣。

  他悶著嗓子道:「我下次就會了。」

  招兒眼兒彎彎地點點頭:「你聰明,什麼一學就會了。」

  他忍不住側首去看她,灶膛裡的火將她的臉照成了紅色,紅撲撲的,像抹了胭脂。吹彈可破,芳香可口。

  可招兒實際上是最不喜歡搽脂抹粉的,在那夢裡哪怕有錢了,也從來不弄這一套。她死了以後,他見過的女子似乎沒有人不搽脂抹粉的,白白的脂粉摻雜著紅豔豔的胭脂,像似帶了張面具,面目模糊。

  他忍不住往前湊了一些,又湊了一些。其實他也沒想幹什麼,就是下意識往那裡湊去了。

  她猛地一下轉頭,差點沒撞上他的鼻子。先是一愣,旋即哈哈的笑了起來。

  「你看你鼻子,好像大黑。」

  就見薛庭儴白淨的臉上,就鼻子尖兒上黑了一塊兒。這時一個熱乎乎的東西擠了過來,伸出一隻狗頭,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在好奇說它什麼了。狗眼睛濕漉漉的,鼻尖兒也是一點黑,招兒笑得更大聲了。

  薛庭儴下意識伸手要去摸,卻被招兒一把拉住手。

  「快別摸,我給你擦了,讓你一抹該真成小狗兒了。」

  她的手又軟又暖,笑得眉眼彎彎,他只是一愣神的功夫,她的手伸過來又收回去了,他下意識又去摸了摸鼻子。

  「擦乾淨了?」

  招兒點頭:「擦乾淨了,真該讓你照鏡子看看,哈哈哈。」

  薛庭儴有些窘,低聲嚷:「有什麼好笑的。」

  「好好好,我不笑了。」

  打岔的功夫,鍋裡的水也熱了。

  薛庭儴主動去把腳盆子拿來,招兒用大瓢往裡頭舀水。這時周氏端著東西進來,問:「這麼早就歇啊?」

  「也忙了一天,早點歇著。」

  趁著招兒和周氏說話的功夫,薛庭儴端著裝了水的腳盆子走了。

  周氏笑著和招兒道:「狗兒現在越來越像樣了,也知道幫你幹活。」

  招兒哈哈一笑:「總要長大的。對了,鍋裡剩下的水不用了,三嬸你用吧。」

  「好。」

  薛庭儴把水盆端回屋。

  別看這麼短一段路,但這木盆又大又結實,還真是有些沉。

  他摸了摸有些酸痛的胳膊,打算從明日起就把鍛煉身體提上日程,也不怪招兒總拿他當弟弟,實在是他太不中用。

  正想著,招兒跟著進來了。

  「累著了吧,這盆兒沉。」

  他忙站了起來,佯裝一副無事的模樣:「還行,不太沉。」

  「快洗吧,別讓水涼了。」

  薛庭儴坐在炕上,褪了鞋襪,把腳放進盆子裡。

  水溫剛好,雖微微有些燙,但燙得舒服。

  這時,面前突然多了個人,卻是招兒搬了張小杌子坐在他對面,也把鞋襪脫了,把腳泡在盆子裡。

  為了不費兩茬功夫,兩人打小就是一處洗腳,只有哪天沐浴了不洗腳的時候例外。

  招兒的腳和她手一樣,腳底掌有著薄薄的繭子。若比起腳嫩手嫩,她還不如薛庭儴。

  他的腳在下面,她的腳在上面。

  「我幫你搓搓。」

  她笑眯眯地說道,就拿腳在他腳上搓了起來,搓了兩下不得勁兒,她彎下腰用手洗。先給自己洗了,又去洗他的。

  薛庭儴像似被燙了一樣,蜷縮而起:「不搓了,洗乾淨了。」

  「洗乾淨了?」

  他匆忙點了下頭,就拿起旁邊的布巾把腳擦了擦,放在炕上。

  招兒覺得他有些怪,也不知打啥時候開始,小男人就不讓她給他洗腳了,明明小時候都是她給他洗腳的。

  薛庭儴擦完了,招兒擦。

  最後招兒趿拉著鞋,出去把盆子裡的水倒了。回來瞅了眼見大黑的水盆裡還有水,她把門栓上,又把燈吹了,便抹黑上了炕。

  屋裡有些黑,今天沒有月亮。

  薛庭儴已經躺下了,靜悄悄的。

  招兒抹黑脫了衣裳,掀開被子往被窩裡鑽,卻不小心撞到個人。

  原來她摸錯被窩了。

  她旋即又想摸另一個被窩,卻被人拉住了。

  黑暗中,薛庭儴的嗓子有些發緊:「被窩裡冷,你給我捂捂。」

  這事兒以前招兒經常幹的,薛庭儴小時候體弱,一個人睡總是捂不熱。自打招兒來到二房,他就是跟招兒睡的。後來再大點兒,兩人分了被窩,逢著有些冷但又用不著燒炕的時候,都是招兒給他捂熱了被窩,才讓他睡的。

  「你都多大了,還讓姐給你捂被窩。」

  他沒有說話,不過拉著她的手鬆開了。

  薛庭儴也有些窘自己竟然說出這樣的話。正懊惱著,突然有一雙手伸進來,在他手上和腿上摸了摸:「改明的帶你去找個大夫看看,像你這麼大的年紀正是火力旺的時候,怎麼總是手涼腳涼的。」

  她嘴裡說著,人就披著被子湊了過來。

  兩人緊緊挨著,卻是隔了兩層被子。她的手又鑽進他被窩裡,拉著他的手搓著,搓了幾下,隔著被子抱在懷裡。

  不光如此,她的腿也鑽進了他被窩裡。

  被子裡,她用腳挨了挨他的腳,被冰得就是一瑟縮。不過她並沒有退卻,用腳在他腳上搓了兩下,就給他捂腳。

  捂了一會兒,也沒捂熱,她用腳盤著他的腳往上拉了拉,將他的腳夾在自己兩條小腿兒之間。

  「招兒,那耳墜子等咱倆成親的時候,你串了耳洞戴好嗎?」寂靜中,薛庭儴突然道。

  可並沒有聲音回答他,只有她輕微的鼾聲。

  他笑了一下,將腳又往她腿裡鑽了鑽,也進入了夢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6 10:39 A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三十六章

  天剛麻麻亮,薛庭儴就醒了。

  他睜開眼,屋裡昏暗一片。

  炕上亂得一團糟,不知何時兩人的被子就攪在了一起,不復以前早上起來還是方方正正的模樣。薛庭儴想了想,似乎是夜裡睡著太熱,他掀了被子。

  看來兩個人都是一樣。

  她離自己很近,睡相很難看,右腿橫跨在自己腿上,人是歪斜的,只枕了一半枕頭,另一半懸空掛在炕沿。

  還是睡得正酣,薛庭儴極少看見招兒這樣一副模樣,此時看過去發現這樣的招兒有幾分可愛。

  他忍不住往那邊湊了一點,近得能感覺她輕微的鼻息。也看得更清楚,她的中衣料子很薄,細白的頸子上掛著一根大紅色的繩兒。

  他繼續往那邊湊,卻在臨近的前一瞬垂了頭,額頭貼在她的臉頰上。過了好半晌,他才慢慢的抬起頭,嘴唇順著在她臉上畫了一條蜿蜒的直線。

  「招兒。」

  咕噥聲在嗓子裡滾了幾下,最終還是咽了下去。他緊挨著她臉躺了下來,努力克制住自己的呼吸,不想吵醒她。

  等薛庭儴再次醒來,天已經大亮了。

  身邊沒有人,招兒也不在屋裡。他猛地一下坐起來,穿著衣裳,心裡莫名的慌。

  剛下炕,突然門被人推開了,招兒走了進來,面色正常地道:「醒了?你這一覺睡得可真沉,不過我給你留了早飯。」

  他跟在她身後走出屋門,今天太陽很好,有些晃眼。大黑趴在屋簷下搖著尾巴,見他出來了,就湊到了他腿邊上。

  薛庭儴慢吞吞地用柳樹枝蘸了鹽刷牙,又洗了臉。

  招兒已經把早飯端出來了。

  是白麵饅頭和苞圷磣粥。

  薛庭儴接過來就喝了一口,又接過饅頭,也沒進去就坐在屋簷下的小杌子上吃著。

  「那你吃,我去後頭菜地裡看看。」

  他也沒說話,還在想著她醒了看到是那種情形,會是什麼樣的表情,他怎麼就睡著了。

  孫氏站在屋裡往外看,見招兒去後面了,才從屋裡出來。

  「狗兒,才起來啊。」

  「四嬸。」

  「在學館裡辛不辛苦,我怎麼瞅著你好像又瘦了些?」孫氏沒話找話說。

  「有嗎?」薛庭儴下意識把饅頭咬在嘴裡,空出手來摸了摸自己的臉。

  她歎了一口,道:「你這孩子也是,別對自己太苛刻,慢慢學就是。」

  孫氏極少用這種口氣和他說話,讓薛庭儴有些不習慣。正想著她到底想做什麼,孫氏就直奔主題了。

  「狗兒啊,四嬸想跟你商量個事兒。你看你四叔日裡走街串巷,每個月都要磨破幾雙鞋,可錢卻賺不到幾文。我聽你四叔說招兒如今買賣做得不錯,就想讓招兒帶著些你四叔。你想想,便宜外人不如便宜自家人,咱們畢竟是親戚……」

  孫氏有些緊張,舔了舔嘴唇:「當然,除了為咱家好以外,也是為了你和招兒好。招兒畢竟是個大姑娘家,姜武又是個還沒成親的大小夥兒,兩人總是一起進進出出,多少有些不好,有你四叔一起就不一樣了。」

  薛庭儴目光閃了閃,問:「四嬸咋沒去和招兒說,買賣不是我做的,我也當不了家。」

  「怎麼當不了家?!你是二房的頂樑柱,是家裡的男人,你說話招兒肯定聽。四嬸承認是有些私心,但也是為了你和招兒好。你們兩個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人言可畏的可怕。」

  正說著,招兒突然從屋後面走出來,問道:「什麼人言可畏的可怕?」

  孫氏沒想到會被招兒聽了個正著,有些尷尬地笑了起來。她還想支吾過去,薛庭儴卻是道:「招兒,四嬸想讓你帶著四叔做買賣。」

  「做買賣?」招兒看向孫氏,嘴角抿了起來。

  孫氏十分局促,也被招兒看得有些慌。

  好吧,她承認背著招兒慫恿著侄兒出頭,讓帶著她家做買賣是她不對。可既然開了這個口,孫氏就沒打算半途而廢,昨兒她想了一晚上,還是不想放棄這個機會。沒人嫌銀子扎手,種地能賺幾個錢,她還想送毛蛋去念書,念書有多花錢,薛俊才就是最好的例子。

  她將之前的話又說了一遍,說完後便緊緊盯著招兒看。

  招兒的臉色很嚴肅,孫氏心想莫怕這事成不了,這開頭就不怎麼順遂,哪知招兒卻是點點頭,道:「行,等中午四叔從地裡回來了,你讓他來找我。」

  明明招兒是晚輩,自己還是長輩,孫氏卻是點頭如搗蒜,渾然沒覺得招兒說讓薛青槐來找她有什麼不對。

  招兒一大早起來,就把昨兒買的的豬蹄給剁了。

  蹄髈拿來紅燒,先焯水撈出用水沖掉上面的血沫,油鍋放糖用小火把糖炒成糖漿,下蹄髈翻炒,加酒加醬油上色,再放上蔥薑蒜等佐料翻炒幾下,加水漫過蹄髈小火燜著。

  剔出來的豬腿骨也讓她燉上了,燉之前把骨頭砸開,丟幾片大薑和蔥,再放倆八角桂皮。

  用瓦鍋燉,香!

  這兩個菜都是耗時間的,所以招兒把灶膛的火捅成小火,就丟在那裡沒管了。

  快到中午飯點的時候,招兒才去廚房炒了兩個素菜。

  她還是像昨天那樣,給正房那邊送了些。

  也不多,就夠老兩口吃的樣子。招兒可不是以德報怨的人,不過如今畢竟還在一處吃飯,又沒分開住,當小輩的背地裡開小灶,不給長輩送總是說不過去。

  飯菜都在炕桌上擺好了,招兒早就看見薛青槐回來了,和孫氏關在屋裡也不知說啥。她隔著窗子往外招呼了聲孫氏,不多時薛青槐就收拾乾淨過來了。

  人剛進屋,就在說這事就當沒提過。薛青槐之前跟孫氏在屋裡吵了幾句,不是招兒這邊還等著,恐怕這會兒還沒完。

  「四叔你坐,咱們先吃著,邊吃邊說。」

  「四叔哪有臉吃你家的飯,你們別聽你四嬸的,她這人掉進錢眼裡就出不來了。」

  「還是先坐下吃吧,難道我和狗兒留四叔吃頓飯還留不住?」

  見此,薛青槐只能在炕上坐了下來。

  整個薛家若論灶上功夫最好的,還當是招兒。薛家公認的好,尤其在做菜上,不過招兒平時很少下廚。

  招兒還準備了酒,薛青槐夾了筷子燜得又軟又爛的蹄髈,又咂了口酒,才道:「招兒這蹄髈做得地道,酥爛不肥膩。」

  招兒笑了笑,也給薛庭儴夾了一筷子,讓他多吃些,這些本來就是做了給他補身子的。

  「還是那話,你的買賣四叔不攙和,瞅著侄兒侄女做點買賣賺了錢,就仗著情分往裡頭攙一腳。這叫什麼了?你們別理你四嬸,她女人家頭髮長見識短,盡喜歡胡亂插嘴。」

  招兒抿嘴笑著聽薛青槐說,直到他不說了,她才道:「其實四叔,我答應這事還真不是礙著情分,不過是我有些別的想法,可只憑著我和姜武,人手實在不充足。你也知道我這生意的來歷,錢是很好掙,但做不了長久。這幾日在外面四處跑的時候,我就尋思著,既然咱們賣這種衣裳能掙錢,那能不能自己進了布匹做成成衣四處兜售?」

  「自己做?」

  招兒點點頭:「當鋪的這些衣裳畢竟數量有限,可咱們自己做就不一樣了。我算了筆賬,一匹普通的染色棉布按市價折算300文左右,一匹布大約能做五身衣裳,也就說一身衣裳大約得50、60文不等。可這是市價,實際上咱們如果多進一些布料,價格會比市價低三成左右的樣子。進的越多,價錢越便宜,而咱們從中能賺取的差價也就越多。」

  這種簡單的賬薛青槐也會算,他在心裡估算了一下,問:「可是買了布回來還加工成衣,這其中得算工錢,另外找誰做?尺寸如何?這些都是酌量的。」

  一聽這話,招兒笑了笑道:「我這陣子在外面跑也不是白跑的,咱們所穿的衣裳本就寬大,大一些小一些都能穿,只要不是相差太多。女子的體格左不過不會超出一個範圍,咱們可以在這個範圍中選兩個適合的尺寸。至於男子就要多挑幾個尺寸了,一般這種買回去,就算的大了,自己改改也不算麻煩。」

  「可你那衣裳好賣,就是因為布料不是普通貨,如果換成普通貨,大抵很多人就不會考慮買成衣,而是自己買布回家做了。」這就是一般窮苦人家極少買成衣,而都是買了布回去做的主要原因所在。

  「所以咱們要做的就是找到便宜布源,以量取勝,讓我們的成衣一定比大夥兒自己做了便宜,才會有人來買我們的。我覺得這其中可利用的地方太多了,獲利也很大,就是需方方面面都計算到。至於人工就更容易了,咱們村哪家婦人不會做衣裳?出一些微薄的工錢,多的是人願意給咱們做。」這些招兒早在之前從繡坊找了布,分下去找人做荷包的時候就知道。

  薛青槐沒有再說話,一小口一小口的砸著碗裡的酒,陷入沉思之中。

  良久,才道:「行,你打算怎麼做?本錢多的出不了,幾兩還是有的。另外你四叔還有一把子力氣,都能幫上忙。」

  招兒要的正是這些,不過關於薛青槐,她還另有想法。

  之後她將每次去各村賣衣裳,總是換到糧食雞蛋之類的物什說了一遍。又道:「四叔,你應該知道我以前做過收菜往鎮上賣的活兒,其實我那時候就有一個想法。咱們這鎮上富戶人家也不少,更不用說還有些酒樓、酒肆之類,這種賣吃食的鋪子了。這些地方都需要各種吃食,而吃食從哪裡來,不外乎這附近各個村子裡。當然再稀罕的一些吃食,那就要從外面運過來,可到底普通吃食占了多數。

  「咱們都是鄉下人,知道鄉下人進一趟鎮不容易,平時還有那麼多農活,一點子東西去一趟鎮上也不划算。我之前就想,若是哪天我手裡有了本錢有了人手,就專門幹這種從各村收東西往鎮上往縣裡賣的活計,一定能掙大錢。」

  若說做成衣,薛青槐還是個門外漢,聽起來說起來都有些猶猶豫豫的,不外乎是因為不懂,也不確定。可說起這些,薛青槐可是門清。

  他眼睛當即亮了起來,道:「招兒啊,你說你這腦袋是咋想的,什麼東西都能讓你想出些不一樣的路數。若說做成衣,四叔還有些猶豫,可若說做這個,四叔覺得這個可以做!」

  招兒笑了起來:「四叔也覺得能做?咱們現在手裡本錢到底太少,做成衣本錢大,小打小鬧可不成。所以我就想先做這個,至於成衣可以捎帶著慢慢來,先積累一些本錢,然後咱們再來筆大的。」

  之後,兩人邊吃邊談其中的一些補充細節,因為還缺了最重要的一環,只能說好晚上把姜武叫過來再細說。

  薛庭儴沒想到自己不過是想在招兒和姜武之間安插個人,竟會發展成這樣。

  果然有些事情總是逃不過他應有的軌跡,誠如他進學讀書,誠如在那夢裡招兒做生意。

  不過比起夢裡的那個他,倔強、霸道、敏感,不懂得退讓容忍,只是一味的不想讓招兒做生意,不想招兒和姜武接觸,覺得她做生意損壞了自己的顏面,讓自己為人所嘲笑。現在的他學會了迂回和按捺,同時也因為心境不同,他看得比夢裡的那個他更為清晰一些。

  招兒也許愛財,可她愛得更多卻是這其中的樂趣。

  他能看出當她談論到這一切時,眼中的光芒,那是出現在他夢裡最多的光芒。燦若星子,絢麗奪目,惑人心魂。

  他想起那個夢裡,兩人曾爆發出來最激烈的那次爭吵。

  為了不讓弘兒有個做商人的娘,她選擇了隱退,卻鬱鬱寡歡、悶悶不樂。他用盡辦法也沒能讓她開心,又多思多疑以為她是不是還想著姜武,剛好正趕上他進京趕考,兩人就此別離。

  自此天人永隔,而那副模樣成了她在他記憶中最後的畫像,甚至成為他之後夜夜擺脫不掉的夢魘。

  也許,他不該為了世俗眼光,為了他可笑的自尊心,扼殺她的快樂。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6 10:44 A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三十七章

  晚上,招兒做了一桌好菜,招待姜武和薛青槐。

  因為是談正事,孫氏和毛蛋並沒有來,而是在正房那邊吃飯。

  飯桌上,趙氏瞅了瞅孫氏,道:「老四這中午晚上都鑽在二房屋裡作甚,飯都不吃了?」

  孫氏笑著遮掩:「還不是招兒說要謝謝姜武,想請他吃頓飯。可二房又沒有能陪著喝酒的人,就叫了他四叔過去陪著。」

  「一個長輩陪晚輩喝酒?」楊氏插了一句。孫氏能騙得過被人騙不過她,肯定有什麼貓膩。

  「哎喲,瞧瞧大嫂這說的,咱家裡又不是規矩大的人家,不過是吃頓飯應付下場面,咋就扯到長輩陪晚輩喝酒了?姜武給二房幫了多大的忙,狗兒這來來回回從鎮上到村裡,還不提平常其他時候了,請人家來吃頓飯也是應該的啊。」

  楊氏不甘心道:「就算請也應該擺到正房來,不把咱爹咱娘,還有咱這一大家子人放眼裡了?!」

  孫氏心裡很煩楊氏的追問不休,若說以前她還忌憚楊氏幾分,但如今分了家,她可就沒那麼多忌憚了。

  她撇著嘴冷笑:「咱家又不是沒留過姜武吃飯,他幾次答應過?姜家人為啥不留咱家吃飯,大哥大嫂心裡沒數?再說了,大嫂願意掏錢買肉買酒請人吃飯?你要是願意的話,我這就去叫姜武和槐哥回來!」

  這話說得可戳心窩子,自打姜海和薛青山大鬧過一次,兩家人便生分了。姜家本來看的就是老二薛青松的交情,自那以後姜家人就不怎麼來薛家了,頂多姜武偶爾來一來。每次薛老爺子留飯,他也從來不應。

  大家都知道怎麼回事,只是不說破罷了。更不用說孫氏還拿話塞楊氏,讓她掏錢買肉買酒,楊氏敢接這茬才出了鬼。

  之前中午吃飯的時候,薛俊才跟家裡說學館的先生馬上要過壽,按規矩做學生理應前去賀壽。他跟同窗打聽過,先生不收賀禮只收賀儀,一兩起步,多少看心意。

  都多少看心意了,還說一兩起步,也就是說至少要送一兩銀子。

  大房兩口子還沒聽說過這種說法,哪怕是當初薛青山也頂多是送送節禮什麼的,如今這學館裡的先生都學會拿做壽來撈銀子了。可又不敢說真不給,不把先生哄好,若是先生給薛俊才穿小鞋怎麼辦?多的銀子都出了,這些小錢可省不得。過壽嘛,頂多就這一次,難道還能過幾次壽不成?

  大房兩口子手裡可沒錢,只能找老兩口。這不,趙氏聽說後,罵那先生死要錢,本來大房兩口子還想背著人,這下全家人都知道了。

  別說楊氏手裡沒錢,就算有錢她也不敢說拿出來買肉買酒,這不是明擺著坑老兩口的錢,自己的銀子攢那裡不花。

  楊氏被堵得面紅耳赤,說不出話來,想走不敢走,想留下不來台,幸好趙氏給她解了圍。

  「吵什麼吵,還吃不吃飯了!」

  當即,都不說話了,只是埋頭吃飯。

  與此同時,二房屋裡酒菜正酣。

  餘慶村這地方冷,過冬的時候難免靠酒取暖,所以男女老少都能喝點兒,就看喝多少。

  姜武勸了幾句,招兒就給自己碗裡斟了些酒,也就小半碗的樣子。

  三人一面說話,一面吃菜喝酒。其實也就薛青槐和姜武喝得多,招兒頂多也就是啜個一兩口。而薛庭儴吃完飯,就下了桌,說是去炕上看書,實則注意力都放在這邊。

  一頓飯吃完,事情也商量的差不多了。

  初步商議是三家各出些銀子算搭夥兒,生意都一起做,另外合夥出的銀子再買一輛騾車。

  這買騾車是薛庭儴建議的,本來車就要買,做他們這種買賣車時必備之物,如果僅僅是一輛騾車四處跑,也用不著搭夥兒了。

  騾車裡頭最貴的就是牲口,一頭成年的騾子差不多得二十多兩,做車廂還得錢,所以初步三人估算的是入夥三十兩銀子。

  招兒手裡能拿出十五兩,姜武出十兩,剩下的五兩由薛青槐出。這買賣畢竟是招兒牽頭的,多出些銀子也是應當。

  至於盈利分配也商談好了,從當鋪裡拿成衣賣是招兒的路子,做生意的法子也是她想來的,她占五成,剩下五成姜武占三成,薛青槐占兩成。

  本來薛青槐不打算要兩成的,畢竟買賣路子都是別人的,人家做的正好,他插了進來,本錢他也出的最少。後來還是招兒說他十里八鄉到處跑,認識的人面廣,各村的情況都熟悉。姜武家裡免不了有事,她還得照顧薛庭儴,以後出大力氣的是他,理應多得一些,他才答應了下來。

  薛青槐回了屋,招兒把姜武送出大門。

  姜武因為喝了些酒,臉紅彤彤的,眼睛也很亮。不知是喝酒的原因,還是月亮太亮的緣故。

  「招兒……」

  「姜武哥,你路上慢些走。若不,我讓黑子送你回去?」姜武的酒量好,打獵的人酒量都好,因為寒冬臘月裡若是進了山,貓在哪個山坳坳裡等著獵物上鉤,就得全靠酒扛著才不至於凍僵。

  今晚姜武沒喝多少,招兒也清楚他的酒量,所以才沒打算送他。

  「不用了,我自己能回去。」他頓了一下,轉過頭來看著她:「招兒我看你頭上戴了根新簪子,啥時候買的,我咋沒見過?」

  招兒沒料到姜武會問這個,愣了一下,才笑著道:「是庭兒給買的,他最近抄書掙了些錢,不懂事瞎糟蹋錢拿去買了根簪子。」

  姜武原本以為莫是招兒自己買的,她雖平時大大咧咧的,到底是個姑娘家,誰曾想竟是薛庭儴那小子買的。

  他才多大,就能知道花錢給女人買簪子了?

  姜武臉上的笑當即就僵住了,手忍不住伸進懷裡,摸了摸那根他藏在懷裡很久都沒鼓起勇氣拿出來的簪子。

  簪子是銀制的,花了姜武好幾兩銀子。他知道簪子上的每一條花紋,擱在手心裡摩挲過很多次,卻總是猶猶豫豫不敢送出去,怕她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抗拒,怕……

  卻沒想到竟然被人搶了個先。

  「庭儴都會給你買簪子戴了。」

  「是啊,他現在懂事了很多。」

  姜武看著她臉上的笑,心裡有些不是滋味,道:「他才掙幾個錢啊,真是小孩子家家不懂事,有那些錢攢著拿來買書多好。」

  招兒嘴角不禁地抿了一下,臉上的笑容也收了起來,忍不住辯解道:「家裡也不指望他掙錢,他好好讀書就行了,就是一份心。」

  那你剛才說人家不懂事瞎糟蹋錢?

  其實招兒的這種心態很好理解,那大概就是自家的怎麼說都可以,可換成別人就不准挑。

  姜武知道招兒護薛庭儴,所以沒敢再說,閉了嘴。

  「那我回去了,明兒一早再來」

  「嗯,謝謝你了姜武哥。」

  因為中間插了這麼一段,招兒也沒再說送不送的話。她在門前站了一會兒,就轉身回了院子。而站在院中陰影處的薛庭儴,早就趁著她不注意的時候回了屋。

  一夜無話。

  次日一大早,姜武就趕著車來了。

  吃過早飯,他和招兒、薛青槐一同將薛庭儴送去了學館。

  之後,他們則轉頭去買騾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6 10:50 A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三十八章

  毛八斗憋了整整一個上午。

  期間,孟先生在上面講經義,坐在旁邊的他直拿眼睛瞅薛庭儴。直到鐘響後先生離開,他忙就湊了過來。

  「你快跟我說說……」

  李大田從旁邊扯了他一下,看了看四周道:「有什麼事回號舍再說。」

  毛八斗拽起薛庭儴就走,李大田無奈地歎了口氣,幫著把條案收拾了下,又把自己的東西也收拾了,叫陳堅一同回號舍。

  兩人進門時,就聽見毛八斗迫不及待的聲音:「快,你快跟我說說,那天來的那人就是你的小未婚妻?」

  薛庭儴就知道會有這麼一齣,有些無奈地看著他:「原來你匆忙將我拉出,就是為了問這個!」

  「你不知我回去整整想了一日,你那未婚妻為何穿了身男人衣裳,跟她一同來接你的那男人是誰?我見那天你臉色不對?難道說——」

  毛八斗面色驚恐起來,估計他那看過無數話本子的腦袋,已經根據僅有的所知,編出了許多的故事。

  薛庭儴又哪裡知道他有這種本事,還在想怎麼說,就聽他道:「難道說其實她不是你未婚妻,而是你嫂子,那人是你哥,你竟然……」

  薛庭儴的臉當場就黑了,毛八斗卻絲毫沒有察覺到,也不知他想到什麼了,竟是面帶唏噓之色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這到底有違倫常,你可千萬要忍住啊,大兄弟。」

  「去去去,你到底胡亂想些什麼!那人是我們村裡的,他爹跟我爹要好,招兒做買賣沒有幫手,就找了他幫忙……」

  無奈之下,薛庭儴將事情的大概說了一下。

  他本是不想說太多,可這事情一環套一環實在太複雜,拔其蘿蔔帶起泥,最後只能將自己的身世和招兒做買賣的一些事都和盤托出。

  其實他也沒想瞞毛八斗幾人,長年累月下來,總會讓他們知道的。

  而毛八斗也跟著他的訴說,一面罵一面感慨薛青山兩口子不是東西。

  「這麼說來,這個叫姜武的喜歡招兒姐,可招兒姐不知道。你也喜歡招兒姐,但招兒姐卻拿你當弟弟看待?」

  這大抵是薛庭儴平生最窘迫的時刻了,他僵著臉沒有說話。

  毛八斗一下接一下的砸著嘴。薛庭儴還是第一次這麼想暴打一個人,恨不得將他扔出去。

  「哎呀,我還當多大事呢。這事交給我,我保准從今以後招兒姐眼裡只有你,看不進那叫勞什子姜武。」

  薛庭儴用懷疑的眼神瞅他。

  毛八斗激動起來:「你可別瞧不起我,我可是閱遍市面上所有話本子的人。說做學問我不中,但說起男女之情嘛……」他猥瑣地嘿嘿笑了幾聲,拍了拍胸脯:「我絕對比你在行。」

  「行了行了,庭儴你別聽他瞎扯談。」這時,李大田走過來:「他就是傳說中那種說起來天下無敵,幹起來有心無力的人。也不知道當初是誰因為鄰家小草妹妹搬家了,半夜躲在被窩裡哭鼻子的。」老實人李大田又說老實話了。

  毛八斗被激得一蹦三尺高,面紅耳赤,一副要跟李大田割袍斷義的模樣。

  「好你個李大田,竟然瞧不起我,你們給我等著,我去去就來。」說完,他就宛如龍捲風似的跑了。

  這一等就等到三人吃罷午飯,回號舍小憩了一刻鐘,又起來讀了兩刻鐘的書,毛八斗才從外面回來。

  也不知他上哪兒去,一副賊頭賊腦的模樣,本就圓胖的身子憑空胖了一圈。若不是三人與他同號舍,還真察覺不出來。

  他氣喘吁吁,剛站定就端起方桌上的茶壺灌了兩口,然後就開始解衣裳。

  忠厚老實的李大田斥道:「枉你是個讀書人,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竟然脫衣裳。」

  「我呸你個李大田,你今天總跟我作對,我就脫,我就脫……」

  就見這活寶三下兩下把外衫扒了,還有一件外衫繼續脫,最後才露出裡面用亂七八糟布條綁在胸前和腰腹上的幾冊書。

  怪不得說這小子憑空圓了些,原來竟是夾帶了東西。

  毛八斗開始從身上往外拽書,盤膝坐在條案後的幾人就見一本兩本三四本,毛八斗竟是足足從身上解下了十二本冊子。

  他拿手在那摞書上拍了拍,才把身上的布條扯下來扔在地上,一面穿著衣裳,一面道:「這可是我的珍藏版,從來不外借的。庭儴,這是看咱倆兄弟情深,就借你一觀。」

  薛庭儴被他這一齣弄糊塗了,還是李大田給他解了惑:「八斗,你不要命了,竟把這麼多話本子夾帶進來,你忘了館主是怎麼跟你說的!」

  毛八斗渾不在意揮揮手:「沒啥,這號舍就咱們四個,你不說我不說都不說,誰能知道!」

  就在這時,外面響了鐘。

  毛八斗抱起話本子,爬上鋪往櫃子裡塞。可他櫃子裡實在太亂了,穿過的足襪和衣裳堆了一堆,最後只能塞進其他三人的櫃子裡。

  孟先生用十日的時間,講完了《大學》,今日方開始講《論語》第一篇《學而》。他教書十分講究循序漸進之理,也是遵循時下大多數讀書人都會用的朱子讀書法。

  朱子有云:讀書之法,要當循序而有常,致一而不懈,從容乎句讀文義之間,而體驗乎操存踐履之實,然後心靜理明,漸見意味。

  朱子又云:《大學》一篇乃入德之門戶,學者當先講習,知得為學次第規模,乃可讀《論語》、《孟子》、《中庸》。先見義理根原體用之大略,然後徐考諸經以極其趣,庶幾有得。蓋諸經條制不同,功夫浩博,若不先讀《大學》、《論》、《孟》、《中庸》,令胸中開明自有主宰,未易可遽求也。

  一般下午是不講經的,留時間給學生自理,也就是融會貫通上午所學的篇章。當然,若不是第一次學論語,也可學其他的,但必須要在講堂裡讀書。

  孟先生有時在,有時不在,不過別以為他不在,就能任意妄為。因為不知何時他就會突然出現,而清遠學館裡的規矩極嚴,若是先生佈置的功課未能完成,又或者在講堂裡喧嘩吵鬧,輕則訓斥挨罰,重則清退。

  所以整整一個下午,講堂裡都十分安靜。每半個時辰便有一炷香的休息時間,學生們或是去恭房或是喝水解渴,過時便自己回到講堂,一般都是非常自覺的。

  好不容易挨到鐘響,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學生們各自散去,有的回號舍整理,有的則是直接去了飯堂。

  等用罷飯後,學生們各自去水房洗漱,各號舍都燃起了燭火,俱都打算趁著熄燈之前讀會兒書。

  毛八斗這才把之前的話本子找出來,堆放在薛庭儴面前。

  「你把這些話本兒看完,就知道該如何做了。」

  薛庭儴十分無奈地看著他,道:「八斗,還是不用了,我對這些……」他頓了一下,才道:「並不是太感興趣。」

  不管是那歷經七十多年的一場夢,還是薛庭儴這十幾年的生命中,他都沒有看過這所謂的話本,也心知這些東西都是可被歸類為淫詞豔曲之類,甚至比那還不如,就是些升斗小民用來打發時間的。

  通篇都用白話文敘述,講些志異、神怪、公案、傳奇等小故事,他還知道這些都是一些不得志的讀書人,為了養家糊口寫出來的,都當不得真。

  所以之前毛八斗與他說,讓他看完這幾本書,該懂的他就懂了。薛庭儴聽在耳裡,卻沒有放在心裡。

  「你就看一看。」

  「可我真對這些不感興趣。」

  兩人一番你來我往,那邊的李大田湊了過來,拿起一本就道:「行啦,庭儴不看,給我看一本。」

  「大田,你怎麼也看這些。」

  李大田憨厚對薛庭儴一笑:「就是打發個時間,讀書讀得頭昏腦漲,醒醒腦。」他又對毛八斗道:「嘖,這都是新出的?我怎麼沒見過,你又花了多少銀子買來的。」

  「這不是新出的,是我專門從我那些珍藏中挑了幾本出來,給庭儴開竅。你瞧瞧他不開竅的樣子,真是氣死我了。」

  話都說成這樣了,薛庭儴只能拿了一本過來:「我先試閱一本。」

  毛八斗這才露出滿意的笑容,又去那邊問陳堅要不要,陳堅看著臉冷,其實也是個老實的。好不容易有了幾個朋友,大家都對他挺好,自然不想掃興,便也隨意抽了一本。

  自此,一個號房四個讀書的少年,看似正襟危坐地盤膝坐在條案後挑燈夜讀,其實都是幹私活兒。

  期間負責巡夜的齋夫來看了看,透著未關上的門扇看了看,便點頭往下一間號舍去了。

  直到戌時二刻外面響了熄燈的梆子聲,幾人才大夢方醒似的吹了油燈,脫衣躺下。

  薛庭儴躺在鋪上,腦子裡還在想方才看得那話本。

  毛八斗並沒有妄言,這話本還真是講男女之情的。就好比他之前看的這本《思夢歸》,講訴的便是一個寄居在寺廟中苦讀的讀書人,在一次偶然之下遇見附近尼姑庵裡的尼姑忘塵,一見之下驚為天人,不顧世俗眼光苦苦追求對方,並抱得美人歸之事。

  這忘塵有傾城之色,原本是某個大戶人家的姑娘,因為家遭大亂,無奈遁入空門。本想青燈古佛,了此殘生,無奈偏偏有人吹皺一池春水。

  為了求得忘塵青睞,這書生翻過院牆爬過書,雨夜吟過詩還彈過琴。淋漓盡致展現了自己的才華不說,還極盡撩撥之能事。將那小尼姑是撩撥得夜夜不能安眠,終於在一個天時地利人和的情況下,兩人成就了好事。

  薛庭儴只看到忘塵下山擔水時崴了腳,被書生撞見要背她回尼姑庵,可惜此時天降暴雨,幸得半路有個山洞,兩人便去山洞中避雨。小尼姑衣裳都濕透了,書生燃起火堆供她取暖,自己卻凍得瑟瑟發抖,還秉持著君子之道背過身,不敢亂看。

  誰知背後響起小尼姑一聲驚叫,書生以為她發生了什麼意外,卻正好撞見小尼姑衣衫半解的情形。原來正是忘塵誤把草繩看成了蛇,才會鬧了這麼一齣。

  下面到底會發生什麼?

  薛庭儴心癢癢的,卻被迫熄了燈。

  他翻了一個身,還在想。

  卻突然看見旁邊似有火光,被驚得不輕,才發現火光是從旁邊鋪上毛八斗被窩裡照來的。

  「八斗,你在做甚?」

  卻見毛八斗弓成了蝦子狀,用被子將自己整個人都包了起來,裡面卻點了一盞油燈。

  「你就不怕燒了被褥?」

  旁邊傳來一聲低低的悶笑,卻是毛八斗那邊的李大田說話了。

  「庭儴,你別擔心他,他本事高超著呢。以前每次號舍熄燈後,他就是這麼偷偷藏在被子裡看書,從沒燒著過被褥,也沒被巡夜的齋夫抓到過。」

  薛庭儴往那處眺望而去,就見那邊黑暗中隱隱也透了點火光,卻是李大田這種老實人也照本宣科沒做好事。

  「你們實在是!」

  「正看到癢處,不看完我睡不著。」

  薛庭儴又躺了下來,腦海裡卻又出現那書生變著法追求那尼姑的場景。

  追求?

  讀書人無不讀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句,可薛庭儴卻是第一次知道還有這種『逑』法。

  黑暗中,響起一陣悉悉索索聲。

  薛庭儴自己的東西放在哪兒,他自己十分清楚。摸到油燈,拿進被窩,他沒有學毛八斗或者李大田那樣。剛好他挨著牆,就這麼背過身,將被子披在自己的肩頭上,吹燃火摺子,點燃油燈,一手小心翼翼地捧著,照亮了書上的小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6 11:17 A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三十九章

  次日晨起,四人穿衣的速度都比平時慢了許多。

  也是昨晚都睡得太晚,早上外面響了晨鐘,幾個人坐在鋪上,半天都醒不過來神兒。不過最晚的還當屬薛庭儴,他睡下的時候,另外三個早就睡了。

  一路無精打采去飯堂裡用了早飯,再去講堂。孟先生在上面講經,幾人要強打起精神才不至於睡著。

  就這麼撐了一上午,毛八斗還不以為然,陳堅卻是嚴肅道:「那話本就算再好看,也不能這麼幹了,你們別忘了兩個月後的季考。」

  一提起這茬,幾人都是一個激靈,毛八斗頹頹地道:「我就算了,我本來就學的不行,誰知道到時候能過不能過啊。」

  李大田也一臉猶猶豫豫的樣子,兩人渾然忘了之前還是一副打了雞血的模樣。

  「你要是想讓那顧明永遠把你踩在腳下,以後就算你不學了回家,還有人在你耳邊說你不如那顧明,你就繼續這麼著就是。」薛庭儴突然插了一句。

  「我估摸有不少人等著看我們幾個的笑話,我倒是無所謂,就看你們了。」陳堅道。

  不是估摸有,而是已經有了。

  經過那次飯堂風波之後,四人得罪了以于子友和胡連申為首的一眾入了甲的學生,現如今乙班的學生也沒幾個人願意和四人說話。以前毛八斗在學館裡人緣極佳,現在很多人看見了他,都是能躲就躲,不能躲也是顧左右而言他。

  這也是之前毛八斗願意同三人一起用功的原因所在,因為沒人願意和他玩了,他只能待在號舍裡。誰曾想如今又弄出個話本子之事,眼見那口氣兒是泄了。

  「反正我對這話本也不是特感興趣,我陪你們一起。」李大田道。

  自此,二對二成了三對一,毛八斗只能垂頭喪氣道:「那就不看了就是。」

  此時,薛庭儴清了清喉嚨:「把那書留給我。」

  「我都不看了,你還看?完了完了,我把庭儴給教壞了。」

  薛庭儴瞅了他一眼:「咱們這幾人中你的定力最不佳,書放在你那裡,你定是忍不住。等會兒回去後,把書都鎖我櫃子裡,想看也不是不行,我監督你。」

  幾句話的功夫,薛庭儴就從同流合污者變成了保管者,甚至可以大明其白擁有這些話本的。

  毛八斗被他道貌岸然的模樣震住,心裡還想庭儴真是夠義氣,渾然忘了昨晚誰最後吹燈睡覺的。只有陳堅似有察覺,看了薛庭儴一眼。

  且不提這邊,另一頭招兒三人去買騾子。

  也是湊巧了,竟剛好碰到有人轉賣。

  是一頭黑棕色的馬騾,剛過兩歲,看牙口、眼睛各處,十分康健。

  這騾子和騾子,也有很大的不同,又分馬騾和驢騾。像大青就是驢騾,是公馬和母驢交配而生,形態顏色都隨了驢,比尋常驢要大一些,耐力強,善於奔跑。

  而馬騾則是母馬和公驢交配而生,形態顏色隨了馬。馬騾個頭大,負重好,耕拉力雖比不上牛,但也是十分出色,同時它還擁有牛沒有的速度。

  唯獨一點,騾子因為是雜交而生,打從生下來就沒有繁殖能力。所以一般賣騾子的,除了是轉賣,就只有販子們才會賣這種牲口。

  而這個賣騾子的人,便是家中碰到難事急需用錢,才會把家裡最值錢的牲口拉出來賣。

  姜武算是家學淵源,經常跟牲畜打交道,他看過可以,便是可以了。遂問價,這家人等著用錢,開價也不高,甚至偏低。一般馬騾都比驢騾貴,這頭馬騾的價錢卻和驢騾差不多,只要二十五兩。

  看模樣也不像是騙人的,招兒也沒還價,就拍板買下了。

  這人也是個實誠的,既然騾子都沒了,索性把車也送了。不過這車卻和招兒預想中有些區別,不過到底是白送的,不要白不要,大不了日後再重新做一個車廂。

  之後,三人便趕著兩輛騾車,往餘慶村而去。

  一進村子,就招來無數人圍觀。

  姜家有騾車,村裡人早就知道,尋常哪家有急事借個車,姜家也是二話沒有。如今見又多了一輛,趕車的人還是薛家老四,村裡頓時炸開了鍋,紛紛圍上來探問詳細。

  鄉下人就是這樣,買點兒什麼大件兒的東西,不一會兒全村兒都知道了。且特別熱情,恨不得刨根問底想知道怎麼這麼有錢。

  一般都沒有什麼壞心,就是好奇,當然也有眼紅嫉妒的。不過在餘慶村裡,薛鄭兩姓本就是大姓,薛姓人哪怕心裡眼紅,表面上也是分外高興的,恨不得廣而告之咱們有了本事人,你們那邊沒有。

  所以薛青槐等人還沒回來,薛家人就知道自家買騾車了,是老四薛青槐趕回來的。

  楊氏腳步不停地就去了村裡的私塾,這私塾建在薛家祠堂邊上,離薛族長家沒多遠。當年薛青山想開私塾,薛老爺子本是打算讓他在家裡開的,後來還是薛族長親自去找了鄭里正,以於村子有大益處為名,讓村裡給批宅基地建房。又親自發了話,由族裡湊錢給起了兩間瓦房。

  雖是簡陋了些,到底薛氏一族也算是有了族學。村裡有其他人家孩子想上學念書,也有了去處,不用起早貪黑往別的村去了。

  楊氏到私塾的時候,薛青山正躲在另一間屋裡打瞌睡。

  她推門的動作,當即將他驚醒了。

  「你還睡,你怎麼睡得著!老四家買車了,我說當初怎麼急火火要和家裡分家,原來竟是藏了私房。虧爹還口口聲聲說老四為了家裡賣命,錢卻沒貪下一文!」

  薛青山先是一愣,旋即不以為然道:「不就是輛車,能值幾個錢。」

  「不是牛車,是騾車!」

  這句話當即讓他從椅子裡站了起來。

  薛青槐和招兒臉皮都快笑僵了,才將車趕回來。

  實在是都是鄉里鄉親的,買車不同其他,也算是大喜事。人家跟你道喜,不應一聲那是沒家教,是狗眼看人低,是有錢了就瞧不起鄉親了。可這麼多人要一一應付,真是要把人累癱。

  「招兒,你回屋歇歇,四叔來侍候它。等會兒再給這大傢伙搭個棚,總是要讓它住得舒舒服服。」

  薛青槐話音裡帶著親昵,似乎男人都對車這種東西感情甚深。誠如當初姜家買車,姜武的愛不釋手,誠如現在的薛青槐。

  實際上薛青槐這樣,也是有原因的。且不說騾車在鄉下是難得一見的大物件,他日裡挑著挑子走街串巷四處賣物,一個月能磨破幾雙鞋,腳底板結了厚厚一層老繭,每次孫氏給他洗腳,都心疼的哭。

  他曾想最大的夢想就是,能有一輛車。甭管是驢車騾車都行,如今這個願望被達成了。

  招兒說了,以後這車大多數都是給他趕,所以他要把好夥計給侍候好了。

  招兒失笑,四叔的心態她能理解,曾經她不也是希望有一輛騾車,這樣一來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她打開房門,進屋喝水。

  水剛入口,就聽外面起了爭執。

  大房兩口子回來了。不光如此,還把地裡的薛老爺子和薛青柏都喊回來了。

  「好你個老四,買這麼大的物件兒,都不跟家裡打聲招呼。虧爹口口聲聲說老四為家裡賣命,賺來的錢一分不敢留,都交給了家裡。合則這還沒分家幾日,一分不敢貪的老四就買了這麼一輛車!」

  薛老爺子的腳上還帶著泥,從面色上來看,並無什麼異常,可就是這種沒有異常,才顯得有些異常。

  說到底,老爺子這是疑心上了。

  「大哥,你別這麼猜忌老四,老四不是這樣的人。」薛青柏在一旁勸道。

  薛青山一把將他揮開:「你給我起開,就你是個榆木腦袋不開竅,還老四不是這樣的人。你在地裡幹活,人家去買車四處得瑟,秋收時各家交來的糧食,還不是要跟你分。」

  提起這茬,就要說說當初分家時,關於地如何種糧如何分的事上了。

  二房不可能去種地,所以當初招兒很果斷,就按外面佃地的規矩,收了糧食她只要六成,剩下四成全拿出來,給種地的幾房均分。

  大房倒是不想這麼大方,可大房一個種地的人都沒有,只能這麼辦。這兩家倒是方便了,可三房、四房和薛老爺子卻不好分,後來還是薛老爺子拍了板,除過各房一家六成外,剩下所有地的四成,再由三人均分,這事才算是給搗騰明白。

  按理說其實現在地裡也沒什麼活兒,春耕剛罷,連施肥澆水除草都不用。只是薛老爺子和薛青柏閑不下,才會在地裡折騰,瞅著哪兒的苗歪了給正正,或者哪兒的田埂子沒弄好補補。

  卻萬萬沒想到薛青山竟會拿這種事做文章。

  可薛青山這話也沒說錯,薛青柏在地裡,薛青槐卻在外面,這麼算好像確實薛青柏吃了虧。

  尤其又有一輛車擺在這裡,真如薛青山所言,老四貪了賣貨的錢,那老三更是虧大發了。合則自己累死累活種的糧食全家吃,老四偷摸的還攢私房買車。

  老三薛青柏倒還好,一旁的周氏眼睛卻是閃了閃。

  「照這麼來看,這車應該是家裡的,一家都有一份才是。」楊氏道。

  「不管你們信不信,這車不是我一個人買的。」

  「我咋不知啥時我的車都成家裡的了?」招兒從屋裡走出來道。

  她也沒理薛青山,看向薛老爺子:「阿爺,這車是我買的,不是四叔買的。我現在還沒學會趕,才會讓四叔幫我趕回來。」

  這話可是一石激起千層浪,楊氏當即就道:「就你?你從哪兒弄的錢買車?招兒,不是大伯母說你,你還是別給老四家背鍋了,是誰就是誰。」

  招兒點點頭:「確實是誰就是誰的,認真說這車是我和姜武以及四叔三家籌錢買來的,打算合夥做買賣。合夥的錢我出了大頭,你說能不能算是我的?」

  楊氏心裡一突,但還是陰陽怪氣道:「紅口白牙,你說是你的就是你的了?我還說就是老四自個買來的。」

  薛青槐被人擠兌了半天,因為大房兩口子是兄嫂,他一直沒怎麼反駁。此時也有些忍不住了,道:「既然你們說什麼都不信,不信那就不信了!」

  「赫,爹你看,老四承認了!」

  這顛倒黑白的,真是讓人大開了眼界。

  招兒突然慶倖那日小男人的先見之明,他們說要搭夥兒,也就口頭上說,第二天各家把要出的銀子拿來,也都是隨便混在了一起,放在招兒手裡。

  可臨出門前,薛庭儴卻是說了話,讓三人把契立一立。將要做什麼生意,每家出的銀子,以後分紅如何分,都細細寫出來。

  當時姜武和薛青槐還不願意這麼麻煩,說若是信不過也不會搭夥了,後來在薛庭儴再三要求下,由他親自執筆寫了契,一式三份,每份三人都在上面印了指印。

  薛青槐被大哥的無恥給氣懵了,雙手成拳捏得哢哢直響。薛青山見勢不對,就往薛老爺子背後躲,口裡還連連道薛青槐不占理就想打人。

  場上鬧得一片不可開交,招兒卻誰也沒理,轉身回了屋,不多時從屋裡拿了一張契出來。

  「既然不信,你們就來看看吧。四叔,你忘了你家那張契?」她一面說,一面冷笑道:「要是覺得咱兩家串通了,姜家還有一份,我這就讓姜武拿來證明。」

  此時薛青槐也想起這契了,忙回屋找契,可契是孫氏收著的,孫氏今兒帶毛蛋回了娘家,他幾乎把屋裡翻了個遍,才將東西翻出來。

  兩份一模一樣的契擺在薛老爺子面前,哪怕他不識字,也能對照著上面同樣的字來看。更不用說在看清楚契後,薛青山乍青乍白的臉色了。

  似乎想證明自己沒錯,薛青山突然說:「這上面老四出了五兩銀子,老四你這銀子哪兒來的,還說沒貪家裡的錢!」

  打從找來契書,薛青槐就一直是面無表情的。

  此時他面容突然轉為悲慟,悲慟裡又夾雜著譏誚,他深深地看著薛青山和薛老爺子,一字一句道:「不管你們信不信,這銀子是當年毛蛋她娘的陪嫁,和她娘家這幾年補貼給她的。還有,爹,你真是讓兒子寒心!大哥紅口白牙誣陷我,你就坐看著!」

  說完,薛青槐頭也不回就走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6 11:51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8-7-6 12:11 PM 編輯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四十章

  「老四!」

  薛老爺子下意識伸出手,手上煙鍋的煙灰滾了出來,落了他一腿。

  他伸手去拍,表情卻怔忪。

  是啊,他為什麼就坐看著?老四性格直爽,有一說一,他每回都一遍又一遍跟家裡人重複,老四為家裡奔波勞累,卻一文錢都不貪下。

  也許他心裡本就有些猜忌的,抑或是怕其他兒子因猜忌生了矛盾,才會這麼一遍又一遍重申著。所以老大去地裡找他,說老四貪了家裡的錢買了騾車,他心裡其實是相信的。

  不不不,他其實還是想聽老四解釋的,所以才會一直沒說話。事情本不就是要弄清楚,一家人才沒有隔閡?

  薛老爺子心裡鈍生生的疼,腦子又僵又木。

  他聽見老大又在說:「孫家又不是沒兒子,銀子捨得貼給閨女,你當誰是傻子吧?!」

  他忽的一下就站了起來,等他反應過來時,他已經狠狠地打了老大一巴掌。

  「你給我閉嘴!」

  趙氏尖叫了一聲:「老頭子!」

  「都給我閉嘴!」

  世界一下子就安靜了。

  可能是過去了一瞬,也可能是兩瞬,院子裡突然響起孫氏喜悅的聲音:「嘿,這車還真買回來了啊。哎喲餵,瞅瞅這騾子壯實的,又能耕地又能拉車,真是好傢伙。哎,當家的呢?槐哥!家裡人呢?」

  還有毛蛋的聲音:「騾子,好大的騾子!」

  直到走到正房這裡來,孫氏才看見站了一屋子的人。

  「你們這都是在作甚?」

  招兒動了一下,走到方桌前將兩張契書拿起,就往門這邊來了。

  「四嬸,這張是你家的,快拿好。」

  「招兒,這是咋了?咋把這契都翻了出來,我放的地方隱秘,你四叔肯定翻了許久吧。」

  招兒也不說話,歎了一口氣就越過她回屋了。

  孫氏也意識到異常,看看屋裡人,又去看招兒背影,終於意識到了什麼衝回自家屋。

  「哎呀,我的天,這是鬧賊了!」

  正房裡的人默默散去。薛青山這還是長這麼大第一次挨打,卻一聲都不敢吭。包括趙氏,都知道薛老爺子這次是真惱了。

  楊氏低頭耷腦地扶著薛青山走了,三房兩口子也沒多留,他們剛各自回了自己的屋,四房的門騰的一下被撞開,孫氏彷彿瘋了似的撞了出來。

  本來在院子裡看騾子的毛蛋,當即被嚇哭了。

  招兒在屋裡坐不住了,出來喊了聲四嬸,孫氏眼神直直的,也沒理她,就衝向了東廂。

  她也沒進去,一屁股往大房門前一坐,就哭了起來。

  「喪盡天良,臭不要臉啊!欺負人,欺負得沒活路了,一家子臭不要臉的,托生成了米蟲,還自我覺得了不起,騎在人頭上拉屎拉尿,誣陷人信口就來!這些個喪盡天良的,活了一輩子就長了張嘴,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就指望兄弟養著。養了大的,養小的,養了一家子,累死累活半輩子,連個好都落不下,反倒成了賊!」

  「我當初就說當家的傻,你說你累死累活為了啥,為了兄弟?兄弟把你當成屁呢,養條狗見到主人還知道搖搖尾巴,養了兄弟人家吃了喝了血肉骨髓都給嗍乾淨了,還嫌你肉臭!」

  孫氏罵得這些話太戳心肝了,薛青山的臉氣成了豬肝色,楊氏氣得渾身直發抖。可兩口子縮在屋裡動都不敢動,眼見老四兩口子這是瘋魔了,拿玉石去跟瓦礫對磕,那不是傻嗎?!

  千萬不能動,要忍著。

  大房兩口子能忍,趙氏忍不住了,她蹭的一下就站了起來,往門外走。

  「你去哪兒?!給我坐著!」

  「老頭子!」

  「你要是想讓這個家散了,你就去!」

  趙氏撕扯了幾下衣角,嗵嗵嗵回身坐在炕上,啪嗒啪嗒掉起眼淚來。

  門外的孫氏還在罵,不過現在罵的對象卻是變成了薛青槐。

  「……我當初怎麼瞎了眼,嫁到這家裡來了。瞅著你為人踏實肯幹,卻忘了買豬要看豬圈的理兒……嫁進來這些年,毛蛋也都這麼大了,給我做的衣裳數得著的。搜遍了屋裡所有地方,能掃出十個銅子兒就算是富裕了,給孩子做身衣裳還要動我陪嫁,每次回了娘家,我娘就問我,閨女你這身衣裳穿了幾年了?」

  「幾年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娘偷偷塞點銀子給我,花都不敢花,就怕那些壞心爛肚腸的人起妖蛾子。好嘛,這總算分家了,為了毛蛋打算做些小買賣,又被人給誣陷上了。薛青槐,你說我咋瞎了眼嫁給你了!這一家子都是些什麼人啊!」

  招兒早就把毛蛋領進了屋,見他哭得傷心,就把自己之前給小男人買的糕點拿出來哄他。

  毛蛋一面拿著吃,眼淚珠子還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招兒一下又一下撫摸著他的小腦袋,心裡卻是充滿了唏噓感。

  孫氏哭得眼淚鼻涕直流,坐在地上,像個瘋婆子。也幸好薛家的院子大,旁邊的住家離得遠,不然早就有村裡人來看熱鬧了。不過再這麼鬧下去就說不準了,誰知道啥時候有人從門前經過。

  薛青槐出現在四房屋門前,走過來拉他。

  「起來,回屋!」

  「我不回去,我心裡不舒坦還不准我哭兩聲。」

  「丟不丟人!」

  「你還知道丟人啊,你知道丟人,可有些人他不知道啊!」

  孫氏嗆哭著被從地上拉了起來,生氣地拍了他兩下,兩口子你拉我搡的回屋了。

  院子裡終於安靜下來,卻是一片死寂。

  中午沒人做飯,似乎所有人都忘了吃飯這茬事。

  晚上周氏做了飯,四房卻沒人出來吃。招兒因為昨天的剩菜還有許多,也沒去正房那邊吃,把剩菜熱了熱,給四房端了一些,剩下的就自己在屋裡吃了點兒。

  吃罷飯,薛青槐去了三房屋裡,也不知道他和薛青柏說了什麼,等他走後,薛青柏就去了正房。

  「爹,老四說幾家多出來的那糧,他只要兩成。」

  薛老爺子怔了一下,緩緩地點點頭。

  薛青柏歎了口氣,扭頭出去了。

  次日一大早,天還沒亮,薛青槐就和招兒出門了。

  兩人趕著騾車圍著附近幾個村子跑了一圈兒,在太陽升起時進了湖陽鎮。兩人也沒去南市,帶著一車的菜,先去了一家酒樓。

  湖陽鎮這地方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因著是附近十里八鄉最大的鎮,所以也是極為繁華和熱鬧的。大的酒樓有三個,『仙客來』、『留仙居』、『醉仙樓』,至於小的酒肆、茶樓那就數不清了。

  招兒和薛青槐先去了仙客來。

  正是太陽初升之際,一般這個點兒酒樓裡已經開始忙上了。雖是到了巳時才開門做生意,可做吃食的總是要提前做準備。

  例如仙客來的菜從來是最新鮮的,過了夜的都不要,所以每天清晨酒樓裡的人便要親自去市集上採買。

  也不是沒有人想過讓賣菜的專門送,可一來買菜的農戶也不是專門幹這個,只是家裡有多的吃不完擔了出來賣。二來,莊戶人家本就還要種地,只為了賣幾文錢的菜,就來一趟鎮上也不太划算。

  所以每天酒樓光採買就是一項大任務,也幸好市集上種類齊全,雖是繁瑣,倒也能買齊全了。

  仙客來的大門還沒開,但後門已經開了,送鹽的、送米的、送各式調料以及送柴、送各式肉類的,絡繹不絕就都來了。後門處專門守著兩個夥計,一個專門負責點數記帳,一個忙著稱重,忙得不可開交。

  騾車停在後門處,招兒從騾車上跳了下來,走上前堆著笑道:「小哥,我想找一下你們專門負責採買的掌櫃。」

  那夥計正因為重量和一個屠戶模樣的人糾纏不清,也是這夥計忙糊塗了,這一會兒來一個人打岔,本來稱的是二十二斤七兩,他偏偏記成了二十一斤七兩。屠戶讓他再稱,他就是不願,也是東西太重,他一個人根本完成不了稱重,而他的同伴方才引著送醋的進去了。

  「這明明就是稱錯了,你再稱一下。」

  「方才不是你看著稱的。」

  口裡還在跟人說著,又來了個人還要找掌櫃,夥計自然沒有好口氣:「你做什麼的,上來就找我們掌櫃。」

  招兒一點沒惱,笑眯眯地道:「我帶了些菜想賣,都是很新鮮,早上剛摘下的。」

  「不用了,我們的菜不需要送,每天都是在市集上買最新鮮的。」

  「小哥還是看一看再說吧,我家的菜很齊全。」

  「齊全?能有多齊全,都跟你說不要了,怎麼還在這裡糾纏。」其實夥計會如此拒絕,還有另外的原因,光買一樣兩樣不夠,還是要去一趟市集,還沒得讓所有人都折騰麻煩一趟。

  因為酒樓與其他地處不同,前堂是前堂,後廚是後廚,採買是採買。而採買回來的東西還要計數上帳,像這些固定送各種物什的,路子都是熟的,東西送來,計個數,月底結帳。

  可菜這東西就不同了,本就價廉,買一樣菜可能就花幾十文錢,怎麼可能還有欠帳之說。既然無欠帳,就得人付錢,銀錢不會經過下面人的手,而管採買的掌櫃也不會一樣一樣折騰給人付錢。與其這麼麻煩,不如直接去市集一趟折騰完。

  當然,這其中各種夥計是不會和招兒說的,不過招兒以前經常在市集上賣菜,曾也和這些做酒樓採買的套過近乎,多少也是知道些的。

  「我和你們掌櫃認識,是之前他說讓我把菜送過來的。」

  一聽這話,夥計拿疑惑的眼神瞅了她一眼,問:「那你等等吧,這菜不歸我們管,過一會兒姚掌櫃就來了。」

  招兒滿臉帶笑地點點頭,就讓開了位置,在旁邊站下了。

  薛青槐從車上下來了,走到招兒身邊,小聲問:「招兒,你……」

  招兒忙沖他使了個眼色,然後兩人就站在那裡等。

  又過了不知道多久,突然從後門處走出來一個人。

  他穿著寶藍色直裰,四十多歲的模樣,手上還戴了個貓眼石的大戒指。一見此人,兩個夥計便畢恭畢敬道:「掌櫃。」

  他身後還跟著兩個夥計,點了點頭,就打算走了,哪知面前突然衝過來一個人。

  「姚掌櫃好。」

  「你是——」

  「姚掌櫃你忘記我啦?你買過我菜的,你不是跟我說覺得我菜新鮮,讓我有菜了就給你送過來?」

  姚掌櫃目露疑惑之色,他說過這種話?

  「就是那天,您說我賣的菜又新鮮又嫩生,讓我下次有了給您留著,還說您是仙客來的人,難道您忘了?」

  見面前這少年郎有些委屈的模樣,姚掌櫃心想莫怕自己是真說過這種話。

  可能也是這少年郎聽誤會了,這種明天還有留著的話,他不知說了多少次,可很少會有人認真當回事,市集上的買賣就宛如那窯子裡的妓女,是不講舊情的,都是先到先得,誰會留著不賣就為了等著賣給特定的人。

  他自己也從來沒當回事,此時見真有人當回事了,他不免猶豫了一下,道:「你的菜呢,我看看,若是行,就都留下吧。」他想的是人家總歸跑來一趟,反正自己是要去市集的,合適就先買點兒也成。

  「菜帶來了呢,您來看。」招兒指著不遠處的騾車。

  賣菜的還用上騾車了!這念頭剛滑過,姚掌櫃就被薛青槐從車上卸下來的一筐一筐的菜給驚呆了。

  然後方才那個在他眼裡有點憨厚老實的少年郎,笑得異常燦爛,對他道:「您瞅瞅,我不敢說市集上沒我家的菜新鮮,但絕對沒我家多。當初您說了話,我就擱在心裡了,園子裡剛下來的新菜,我都摘了給您送來。你看這青椒、薺菜、芹菜、油菜,還有小白崧,多嫩啊。還有這香椿芽,都是剛從樹上摘下來的。」

  還別說,真的挺嫩的。

  尤其過了一個冬天,又過了半個春寒料峭的春天,長時間眼裡沒點兒綠色,如今看到這一筐筐綠油油、嫩生生的菜,別提多歡喜了。每到冬春之際,春天的新菜還沒下來之時,就是姚掌櫃最頭疼的時候,酒樓裡賣得就是吃食,可光吃肉也不行,總得配點兒綠色的爽爽口啊。

  可沒有,就算有,也很少。

  有時候姚掌櫃都恨不得去跟那些鄉下的泥腿子們說,有了新菜別光自己吃,拿來賣啊。可幾乎沒有幾個鄉下人能意識到這些,他們只會自家吃不完的才會拿出來賣。而他也意識不到這些,大抵這些年都是這麼過來的,都習慣了。偶爾他也會說幾句,可沒人會聽進耳裡,久了他就不說了。

  這段時間的新鮮蔬菜,酒樓都是撿著分量賣的。姚掌櫃還在想,不知道今天去市集有沒有合心意的菜,沒想到一下子眼前就出現這麼多。

  他驚訝得愣了半天神兒,還是招兒的聲音叫回了他:「姚掌櫃,您看您家要多少?」

  「都要了!」他豪邁地大手一揮。

  旋即停頓在半空中,正遲疑著,又聽這少年道:「您家大抵用不到這麼多吧?這新鮮菜不同其他,不能放,放一日都是勉強,我聽人說仙客來可是咱鎮上最講究的地方,從來不賣隔夜菜。若不你先要夠今天要用的,明天我再給您送?」

  「明天還有?」

  「有,當然有!要多少有多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6 12:11 P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四十一章

  之後,姚掌櫃便撿著要用的菜一樣都要了一些。

  說是一些,其實也不少,都是十斤往上了。另外,招兒帶來的山貨,他也選了不少,例如那菌子、木耳,姜家人昨天打得野雞野兔,還有就是招兒前陣子賣衣裳換來的雞蛋,也要了兩簍。

  之前薛青槐還在發愁這些雞蛋怎麼辦,他是入了夥兒後,才知道原來賣衣裳換了這麼多雞蛋,有千百來個吧。沒想到就這麼一趟,就賣出了一百個。

  「你這小後生倒是個會做買賣的,明天還是這個時間來。」

  姚掌櫃話裡的深意,大抵只有招兒自己知道。她笑著道:「好,您放心,我明天肯定還來。」

  她接過夥計遞上來的銀子,又跟姚掌櫃道了聲別,就坐上騾車走了。

  薛青槐悶著頭往前趕車,招兒也沒說話,直到離仙客來遠了,兩人才不禁鬆了口氣。

  「四叔,快,咱去留仙居。」

  「哎。」

  兩人一面趕路,一面說話。

  薛青槐有些感歎:「你說賣菜能賺,四叔起先想著也就賺些小錢。就鄉下種的那些菜,都是自家不吃了,才拿出來賣的東西,咋就能賣到半斤肉的價錢?」

  招兒哈哈一笑:「四叔我跟你說,咱們現在就占了個先機,等過了這陣子菜越來越多的時候,菜就不值錢了。」

  不怪薛青槐感歎,方才那些菜都是八文一斤賣給姚掌櫃的。招兒沒開價,讓他看著給。這種情況下,姚掌櫃可幹不出故意坑人的事,且人家既然送上門,自然清楚價錢,就照了自己昨兒在市集上買菜的價格,且還多給加了一文。

  招兒攏共帶了十多樣菜,光這一筆,就進賬了八百多文。還不用說那些雞蛋和山貨之類的,刨除替姜家賣的野雞和野兔,差不多進賬了一兩多點。

  可要知道,這些菜都是他們用極為低廉的價格收來的,兩文收,八文賣,可不是暴利。

  「對了招兒,那姚掌櫃真的跟你那麼說過,我不是記得你很久沒賣菜了?」

  招兒呵呵一笑:「四叔,這不是套近乎嘛,近乎就是這麼套來的。你想想,咱們又和裡面的人不熟,怎麼搭話賣菜?所以我就先去和夥計搭腔,從他口裡知道了姚掌櫃的大名,再與他套近乎就方便了。至於其他的,你多去市集上蹲兩天就知道了。」

  薛青槐歎了一聲,贊道:「別看四叔做買賣比你久,還是不如你專精。」

  「要知道我可是在市集上賣了快一年的菜,去年春上來鎮裡我就觀察過了,這對症下藥,還不是一下一個準兒。」

  說話途中,已經到了留仙居的後門處。與之前一樣,招兒幾乎沒費什麼力氣就又賣了一批菜。且那掌櫃口口聲聲說,讓明兒再送來,招兒滿口答應。

  接著又去醉仙樓,同樣如此。

  薛青槐就奇怪上了,問:「你咋就一堵一個準兒,就不怕人家早一步就去市集上先買了?」

  招兒笑得高深莫測,還是薛青槐又問了一遍,她才道:「我以前蹲市集的時候,經常關注這幾家的動靜,他們去市集有早有晚,但幾乎都是固定的時間段。再說了,四叔,就算他們去了市集,今天也估計買不到什麼新鮮的菜。」

  薛青槐一愣:「為啥?」

  招兒回頭瞅了一眼車廂裡的菜筐子,薛青槐當即宛如大冬天喝了杯涼水,有一種醍醐灌頂之感。

  他聲音非常輕的說道:「我記得之前咱們去收菜,那些人家幾乎沒讓你等,東西都是提前準備好的,你也沒給他們銀錢。」

  招兒點點頭,也有些驚訝薛青槐敏銳的觀察力:「我去年跟他們冬天就約定好了,今年開春以後的菜都給我,價錢絕不讓他們吃虧。之前去賣衣裳時就打過招呼,他們知道今早我們會去。至於菜錢,明天我們去收菜的時候,再給他們。」

  薛青槐眼中帶著驚駭。

  他沒想到招兒竟能想這麼遠,竟是早在去年就預料到今年的情況,所以提前就把許多人家的菜給訂下了。

  莊戶人家想不到那麼多,也都稀罕錢,一點兒菜都能換銀錢,自然都省著不吃,而是留著打算換錢。而因為一家的數量太少,去鎮上一趟也賣不了幾個錢,還費得不是功夫,可有人上門去收就不一樣了,坐在家裡等著收銀子。

  也因此,鎮上即使有菜,也不會太多,都等著在家換銅子兒,誰還往鎮上去啊。

  那是不是即使招兒沒有拉他合夥,現在也已經幹上了。虧得之前招兒還那般跟他說,拉他入夥是看中他附近十里八鄉都熟悉,其實不過是把到手的銀錢分了他一些。

  薛青槐將心理的話說出來,招兒笑著道:「四叔,你咋會這麼說。我光有想法,可就我和姜武哥兩個,人手也不夠。這種買賣若是想做長遠想做大了,就得有人手。你現在估計還看不出具體,後面你就知道了。

  「這次兩家酒樓都給了這麼高的價,是不是也因為鎮上的菜太少的緣故?」

  招兒也沒瞞他,點點頭:「去年這個時候,菜差不多五文一斤左右,今年確實漲了些。」

  薛青槐眼裡的詫異之色更濃。

  招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不過是壓了幾日罷了,這一茬菜再壓久了就老了,我也沒想到不過打算趁著奇貨可居,想和幾個酒樓達成長久的合作,竟能讓菜價都漲了不少。」

  薛青槐長長吐出一口氣,感歎道:「看來日後四叔要跟你學著些。」

  招兒哈哈一笑,道:「我這不算什麼,不過是投機取巧罷了。」

  「那我們去了醉仙樓後,還去哪兒?」

  「姜武哥去鎮南那些富戶人家們府上試試了,我跟他約著等會兒在清遠學館碰面。」

  薛青槐一愣道:「怎麼想到去狗兒學館碰面了?」

  「我有些事找狗兒幫忙,我打算讓他幫我寫一些契書,咱們都不識字,自然還是找讀書人比較好。」

  「契書?」

  招兒點點頭:「沒經過昨天那場事,我一直覺得咱們鄉下人老實為本,誠信做人。只要口頭上說好了就沒啥,可昨天後我就不這麼想了,還是和那些人家簽了契比較好。咱們定時去收菜,他們不能隨意把自家種的菜賣給別人。」

  如此一來,這附近村裡的菜幾乎就被他們包圓了,那是不是以後想讓菜賣什麼價就賣什麼價?因為想到這些,薛青槐根本顧不得去感傷昨日家裡發生的那件事。

  似乎看出他的想法,招兒道:「四叔,你別想多了。咱們人力有限,總有顧及不到的地方,且你忘了縣城離咱們這裡並沒有多遠,如果菜價超過一定的價格,很可能就會有人去別的鄉進菜,而不是從咱們手裡買菜。」

  之所以有貨販子、米販子、布販子這些二道販子,俱是因為這些利潤較大,而賣菜那三瓜兩棗別人根本看不上。也是因為菜這東西不同其他,經不起長途跋涉,若是放的時間過長,就蔫巴不新鮮了。

  「不過你想的方向是對的,等這一攤子事兒辦完,順暢了。咱們手裡的人手再多些,就把沒去的幾個村走一趟,最好往隔壁安陽鄉去看看。如果可以,能輻射整個夏縣周邊,說不定是時你這個想法能成為真的。」

  什麼想法?自然是想讓菜賣什麼價就賣什麼價。

  不過這也只是想想,若想真正達到這一步很難,招兒心裡也有數。

  「別人都去做布販子、茶販子、米販子,以後咱們就做菜販子吧。」

  醉仙樓這一趟也非常順利。

  從醉仙樓離開,兩人便趕著騾車去了清遠學館。

  正值春光明媚之時,太陽暖暖的照在人身上,打從走進這條種滿了梧桐樹的長街之時,周圍便頓時安靜了下來。

  招兒跳下車,上前敲門。

  不多時,從裡面走出來一名年邁的齋夫,問道:「有事?」

  「老人家好,我家弟弟在學館裡念書,家裡有些急事要找他,您看能不能幫我叫他出來?」

  這齋夫對招兒有些面熟,也是因此之前招兒來送過幾次東西。聽到這話,又見對方確實面露焦急之色,他也沒有拒絕,問過名字後便往裡面去了。

  過了一會兒,薛庭儴從裡面走出來。

  他眉頭微皺著,一見著招兒就幾個大步走了過來。

  「怎麼了?」

  招兒將他拉倒一旁說話:「沒事,你別心急,是我有些事想找你,不得已才會找了藉口讓人把你叫出來。」

  薛庭儴不禁鬆了口氣,看了她兩眼:「你想我了?」

  呃,招兒一愣。也沒多想,就道:「我想讓你幫我寫一些字,因為等著急用,才會來找你。」

  薛庭儴心下默然,招兒果然是個不通情趣的。又見她確實有些急的樣子,便問:「寫什麼?你說,我給你寫。」

  到了此時,招兒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因為要寫得實在太多,可她身邊就小男人一個讀書人,她也不知道該去找誰,只能找他。

  她將事情來龍去脈說了一下,自然又說到昨天家裡那場風波。聽說大房借機鬧事,薛庭儴的眉不自覺蹙起,又聽說招兒完美解決,最後大房偷雞不成蝕把米,那墨染般的長眉才鬆了開。

  「所以我就想讓你幫我寫一些契,我拿去找那些人家給簽了,這樣一來也免得以後又出什麼妖蛾子。」

  「你這種想法是對的,于你的生意也有益,也免得若是有人眼紅想搶生意,出了高價打壓你。」薛庭儴道。

  招兒有些驚訝:「庭兒,你咋懂得這些?」

  薛庭儴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道:「讀書方能明理,既然明理了,懂得自然也多。」

  「讀書就是好,咱們庭兒越來越有出息了。」招兒感歎。

  每次招兒這麼感歎,薛庭儴都能聽出一種我家有子初長成的意味。他格外反感這些,所以就喜歡擺冷臉,不過現在可不會了。

  他打岔道:「那你的契打算咋寫?罷了,還是我幫你擬吧。要寫多少?不過我手邊的紙可能不夠。」

  招兒頓時笑了,「剛才經過陳叔那裡,我專門給你買了一刀紙,又買了墨錠。」

  她去車裡拿紙墨,薛庭儴也跟了過來,和薛青槐打了招呼。

  「一百張可夠用?還是多寫一些吧。」

  招兒沒想到他要給自己寫這麼多,可轉念一想一百張也不多,遂有些為難道:「你一個人哪能寫這麼多,要不先寫幾張用著,剩下的也不急。」

  「無妨。你若是有事可以先去,等午時再來,我把東西拿出來給你。」

  兩人又說了幾句話,薛庭儴便進去了,而招兒和薛青槐則繼續留在這裡等姜武。

  差不多又過了半個時辰,姜武才趕著車來,一問菜都賣光了,就是因為富戶人家規矩多,有些耽誤時間。不過卻是說好了明天再送,也算是個良好的開端。

  而與此同時,學館裡剛散課。

  之前薛庭儴出去了一趟,毛八斗幾個就在想是不是他家裡出了什麼事,一直憋著等到散課才抽空詢問。哪知話還沒出口,就被薛庭儴抓了壯丁。

  「先別說話,幫我一個忙,幫我把這張紙上的東西原樣抄幾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6 12:25 P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四十二章

  薛庭儴說的抄幾遍,最後變成了抄幾十遍。

  陳堅和李大田都埋頭抄著,只有毛八斗嘴還是不停,邊寫邊咂嘴道:「嘿,沒看出來,庭儴也是個黑的。與人簽契,契書上只闡述了對方應該履行的事務,對自己應付出的卻隻字不提。」

  薛庭儴看了他一眼,又隨手抽了一些紙遞給他:「看你寫得很輕鬆,多抄幾張。」

  「你這是幾張?你這是在公報私仇。」毛八斗哇啦哇啦叫著,手下動作卻更快了。

  本來招兒以為一百份要抄很久,哪知道薛庭儴很快就從學館裡出來了,將厚厚的一摞紙交給她。

  「這上面沒有寫對方名字,只有具了名才可。」他也是進去後擬契之時,才想起這事,對此他將姓名那一欄給空下了。

  「你們都不會寫字。要不這樣,等我晚上散館後,我陪你同去?」

  「這樣啊?」招兒為難道:「不能提前把名兒填上?如果真讓你陪我們去,一晚上可跑不完,再說了走夜路到底不好。」

  「你記得所有人的名兒?」

  招兒點點頭,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冊子:「我只能記個大概,不過我記了賬。」

  薛庭儴就好奇了,她不會寫字,還能記帳?他順手就把那冊子拿了過來,招兒想攔都沒攔住。

  這大抵是她第一次在薛庭儴面前露出驚慌失措的樣子,竟是和他搶了起來。可惜薛庭儴事先有防備,背著身就是不給她,並迅速把那冊子翻開。

  「你快還我!」她整個人都壓在他背上了。

  可惜晚了。

  薛庭儴啼笑皆非地看著小冊子上畫的鬼畫符,上面又是點又是圈,有小草似的符號,還有三條杠,這是代表是河還是溪?還有小山形狀的圖案,狗頭、馬臉之類的等等。

  是用炭筆畫下的,極為簡陋,但有模有樣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什麼無字天書。

  招兒伸手搆著:「你快還我,這就是我隨便記的賬,你看不懂的,只有我能看懂。」

  陽光下,少女毫無顧忌地趴在少年的背上,兩人像似在笑鬧。擱在外人眼裡沒什麼,畢竟都是少年,可擱在姜武眼裡,卻分外扎眼。

  他忍不住喊了聲:「招兒。」

  「姜武哥幹啥?」招兒依舊毫無察覺,回頭看他。

  姜武的臉僵了一下:「快說正事,庭儴還要回學館。」

  此時招兒也感覺這姿勢有些不對頭了,忙站直了腰。

  「你快把冊子還給我,我給你報名兒。」

  「那你先跟我說這是什麼?」薛庭儴指著一個馬臉,一個大圈圈,還有一個小山形狀組成的三個圖案,眼睛卻是看了姜武一眼。

  招兒頓時不說話,直到薛庭儴又問了一遍,她才道:「這是馬大山,是名字。」

  「那這後面的圈圈呢?」薛庭儴沒敢問後面那個畫了牛頭和一個圈兒的,是不是叫牛蛋。

  招兒無奈地抹了把臉,據實相告:「一個圈兒就是十斤,或者十個,點點是一斤或者一個。」

  「所以你收了馬大山十三斤菜?」薛庭儴努力辨認後道。

  招兒氣得一把將小冊子奪過來,道:「不是十三斤菜,是十三個雞蛋!好了,不說這事了,我來報名,你把名字填上。」

  薛庭儴也不想惹惱她,遂轉身回學館拿筆墨,不多時出來,就著車凳為案,幫招兒把名字都給填了上。

  還別說,別看招兒的賬記得宛如鬼畫符,幾十個人名竟絲毫沒錯。薛青槐還在旁邊誇讚她法子好,有時候記不住的東西用這種辦法記下真不錯。

  所以讀書人和不識字的人簡直不是一個世界的,聽到這種誇讚,薛庭儴很是無奈。待寫完之後,他將招兒拉到一旁。

  「招兒,等我這趟回去,我教你認字。」

  「認字?」招兒的臉上先是閃過一抹茫然,之後眼中帶了些驚喜帶了些忐忑,問道:「能行嗎?我沒聽說過有姑娘家識字的,好像只有那些大戶人家的小姐才能識字。」她也感覺到尋常做生意的時候,不識字有些困難,但還從沒有往這種地方想過。

  「怎麼不行,我說行就行!」

  目送著薛庭儴進了學館,招兒轉身回來。

  姜武問她:「招兒,剛才庭儴跟你說了啥?」

  「姜武哥,你問這作甚?」招兒疑惑地看著他。

  「我就好奇問一問。」

  「哦,也沒啥,庭兒說等他下趟回來教我認字。」

  看見招兒臉上不自覺露出的微笑,姜武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心想自己為啥不識字,若是識字,不也能教招兒認字。

  話不容多說,三人隨便找了個路邊攤吃了午飯,之後便兵分兩路各自去找人簽契。

  還是姜武一個人,招兒和薛青槐一起。

  姜武倒是想和招兒一起,可惜薛青槐目前還不熟悉情況,只能讓招兒跟著。現在姜武只寄望薛青槐能趕緊獨當一面,這樣一來他又能和招兒單獨相處了。

  一直到天擦黑時,招兒和薛青槐才回來。

  兩人都累得不輕,薛青槐把騾子從車上解下來,將它牽進棚子裡。給它的石槽裡放了水和料,又拿著毛刷子給它從頭到腳刷了一遍灰,才回屋裡去。

  孫氏已經做好飯了,叫兩人過來吃。

  她是單獨做飯的,這幾天孫氏都是如此,直到至今四房都沒有去正房那邊說過不在一起吃飯的事,可逢著做飯四房都不拿米糧,正房那邊估計也有數,卻沒有說什麼。

  現在孫氏待招兒特別熱情,大抵是薛青槐回來後也和她說了什麼。知道這生意大有可賺,而主導這生意的人是招兒,財神爺可不能得罪。

  孫氏屢屢拉招兒去四房吃飯,她也不好拒絕,其實她早就不想和大房那邊的人搭夥吃飯了。倒不是說其他,而是想吃什麼一點都不自由,她有時候挺搞不懂薛老爺子的,四房人四條心,明明都分家了,為啥還要硬是把所有人捏在一起,不是明擺著自找矛盾。

  可她畢竟是個小輩兒,也不好當面表現出來,剛好借著四房這茬當媒介,以後就分開吃吧。

  「翠娥回來了。」

  剛上桌,孫氏就突然這麼道,讓薛青槐和招兒都愣了一下。

  薛翠娥是薛老爺子和趙氏的老來女,今年十六,依舊待字閨中。前陣子薛翠娥就鬧著要去趙氏娘家,也就是她外祖母家。剛好趕著農忙,趙氏被她磨煩了,就讓薛青槐將她送了過去。

  這一去就住了一個多月,到今天才回來。

  「回來了就回來了。」薛青槐皺著眉道:「這丫頭不懂事,也知道回來。」

  提起這事就要說說了,趙氏的娘家是附近趙家莊的,從餘慶村到趙家莊差不多得走近兩個時辰。

  趙氏的爹已經死了,但她娘還在,娘家還有三個兄弟,不過三個兄弟已經分家。趙氏的娘跟著大兒子在過,所以薛翠娥去的外祖母家,其實就是去她大舅家。

  趙大舅有三個兒子,前頭兩個兒子都已成家立業,子孫滿堂,這裡暫且不提。這裡說的就是小兒子趙金瑞,也就是趙大舅後頭娶的媳婦生的小兒子,在鄉下俗稱麼兒。

  趙大舅中年喪妻,後來經媒人介紹又娶了一房,也是現在的大舅母洪氏。這洪氏比趙大舅小了二十歲,趙大舅如今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這洪氏也不過三十好幾,生的兒子趙金瑞今年只有十七。

  從輩分上來講,趙金瑞算是薛翠娥的表哥。

  自古表哥愛表妹,表妹愛表哥,趙金瑞那邊如何不知,反正薛翠娥這邊對他出奇熱絡。尋常總是找藉口往大舅家去也就不提,這次更是在那裡住了一個多月。

  不過也幸好去年兩家就訂了親,也算是親上加親。可哪有未成親的大姑娘在跑去男方家住一個多月的,再說了兩人年底就要成親了,就不能等等。所以當時薛青槐便說過自己小妹,可薛翠娥不聽,又有趙氏撐腰,這事只能順著她的意。

  也是背後不能說人,這邊剛提起這事,就聽見薛翠娥在院子裡喊四哥。緊接著她人就進來了,先瞅了招兒一眼,才道:「四哥,我回來了,你都不露面。爹叫你帶著四嫂毛蛋去正房吃飯,當然還有你。」

  這個你說的是招兒。

  薛翠娥生得銀盤臉,大杏眼,這丫頭會打扮,穿著一身鮮嫩鮮嫩的杏子紅色的夾衣,腰帶繫得緊緊的,顯得一把小腰纖細。

  打小薛翠娥就是村裡最漂亮的丫頭,長大了是村裡最漂亮的姑娘。可惜自打招兒來了薛家以後,這個最就被人搶了。

  明明她比她白,比她臉長得有福氣,眼睛也比她大。單挑任一樣,薛翠娥都覺得自己長得比招兒好,可湊在一起,自己就是不如她。

  薛翠娥從來不認為自己不如招兒,可外人都是這麼表現的。在家裡,她那最有出息的大侄兒喜歡招兒。是的,薛俊才偷偷喜歡招兒這事,整個薛家上下,也就只有薛翠娥知道。

  在外面,村裡的小子們都和招兒好,眼裡只有招兒,沒有她。明明招兒跟個野小子似的跟他們打架,打扮土裡土氣,從不收拾自己,而她怎麼也是一枝花。

  招兒不在時,她眾星捧月,招兒一來,她就成地裡的一根草了。

  一想到這些,薛翠娥就對招兒沒好臉。尤其這次回來,聽說都是因為招兒挑唆,讓家裡分了家,還讓四叔和家裡離了心,薛翠娥對招兒更沒好臉了。不過礙著薛老爺子的事先警告,她只能端著笑臉,還要佯裝親熱。

  殊不知她所謂的笑臉和佯裝親熱,別提多彆扭了,連四房兩口子都看出了她的虛心假意。孫氏連忙給招兒打眼色,讓她別理薛翠娥。

  她這小姑子在這家裡,除了老兩口,就沒幾個喜歡的。也就她們這些做兒媳婦的,以前礙著面子不好說。

  薛青槐本還想推辭,可惜薛翠娥在一旁盯著,還又是撒嬌又是威脅的,於是四人只能跟著她去了正房。

  正房裡,所有人都在,兩張桌上擺了很多菜,菜式十分豐富。

  「快坐吧,今兒個翠娥回來了,你娘做了些好的,一家人坐在一處吃飯,就當是聚聚。」

  薛老爺子聲音低沉,這個『你娘』也沒有點名道姓,可都知道是在跟薛青槐說。

  這種情況,當兒子自然不能說個不字,四人分別坐了下來。

  吃飯的過程中,幾乎沒有人說話,也就薛翠娥一會兒和趙氏說兩句,一會兒和薛老爺子說兩句,渾當是熱絡氣氛。

  飯罷,慣例是兒媳婦們收拾殘局。

  薛青槐正打算回屋,被薛老爺子叫住了:「你們也都別走,有些事要跟你們說。」

  於是,都留了下來。

  幾日沒打正面,薛老爺子憑空老了許多,頭上又添了幾縷銀絲。

  他煙癮更大了,啪嗒啪嗒抽旱煙的聲音在堂屋裡響著。

  對於他這煙癮的事兒,幾個兒子也不是沒勸過,可勸不住。再加上餘慶村這地兒,上了年紀的沒幾個不抽旱煙的,只能任由他抽著。

  炕上薛老爺子坐的那地,被繚繞的青煙籠罩著,若不是這煙味兒嗆鼻,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那邊坐了個受人間香火的菩薩。

  「翠娥的婚事要提前。之前我本想著她年底辦親事,等地裡收了糧食,怎麼也夠給她辦嫁妝了。可這一提前,手裡難免緊湊,如今也就只能指望你們幾個哥哥給想想辦法。」

  這件事連大房的人都不知道,一聽這話,所有人都有些詫異。

  孫氏忍不住問道:「怎麼好好的,就要提前了?」

  若是不讓他們出錢,提早推遲都沒人管,可薛老爺子這話明擺著就是想讓每家湊些錢給薛翠娥辦嫁妝。

  倒也不是妹子出嫁,當哥當嫂子的不該給妹子辦嫁妝,可當初分家時說的好好的,老兩口留了六畝地,就當是養著老兩口和薛翠娥。等她出嫁時其他幾房也不用給出錢辦嫁妝了,沒想到現在竟鬧出這種事。

  薛青柏和薛青槐對視了一眼,薛青槐問道:「那爹你說吧,咱三家一家出多少?」

  薛老爺子琢磨了下,道:「一家怎麼說也得二兩銀子。」

  「二兩銀子,三家也就是六兩,還不算爹娘你們給添的,哪家大姑娘嫁人就不提男方給多少聘禮,自己還要貼十來兩的。爹,趙家那邊給多少聘禮?不行了,咱一分錢不留,都給翠娥陪過去。」孫氏率先開口道。

  所謂男婚女嫁,男方家要給女方家嫁妝,女方家若是心疼閨女,又是門當戶對,當然也要給女兒陪嫁妝。

  按照餘慶村當地的規矩,男方家給女方家越多的聘禮,代表越重視對方家的姑娘。不過都是莊戶人家,一般聘禮也就是些布料、白糖、米、麵、肉、茶之類的物什。若是家裡富裕點兒的,給姑娘添兩樣首飾。當然聘金是一定要有的,少則三四兩,多的給六兩八兩,總是要給一些,也是為了答謝父母養育多年之恩。

  這些聘禮一般是不做陪嫁的,就是給新娘子父母的,不過若是父母疼女兒,多少給陪些當壓箱底也不是不可。

  以薛家和趙家的家境來說,怎麼也要包個八兩八或者九兩九的聘金,圖個好意頭。

  「對呀娘,趙家那邊給多少聘禮?」周氏問道。

  坐在一旁的薛翠娥臉色當初就陰了,想說什麼,卻被趙氏狠狠拽了一把。趙氏瞪著兩個媳婦:「咋?你們妹子出嫁,你們當哥嫂的不該拿些錢做陪嫁?!」

  所以說趙氏算不得聰明人,每次自以為聰明都是以壞了事為收場,她若是能震住兩個兒媳婦也就罷,偏偏早在過去的多年裡,她的威嚴早就蕩然無存。

  也是周氏和孫氏太瞭解她的秉性,她這態度一看就是另有蹊蹺。

  「娘,你在說啥呢,什麼叫我們當哥嫂的不願意出錢。合則當哥嫂的就該出錢,就不該知道聘禮是多少,一家人說兩家話,那還找哥嫂做什麼?」

  「娘,該不是是趙家人不給聘禮吧?」

  趙氏當即蔫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6 12:30 P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四十三章

  一見趙氏這樣,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

  孫氏道:「娘,就算趙家那邊再和咱們是親戚,可萬萬沒有娶媳婦不給聘禮之說。哪怕是那些窮得吃不上的人家,娶不起媳婦買媳婦,他也要花銀子啊。哪有一文錢不想出,還想讓人倒貼閨女倒貼銀子的。」

  這話沒點著趙氏,倒是把薛翠娥給點著了。

  她蹭的一下站了起來:「四嫂你會不會說話?什麼叫做倒貼閨女,倒貼銀子?」

  孫氏堆著假笑:「難道理不是這個理?翠娥不是嫂子說你,哪家也沒有這麼不辦事的道理。」

  「什麼沒有這麼辦事的?我願意還不成?兩家這麼親近的關係,誰還去計較這些。」薛翠娥說得特別義憤填膺。

  「既然沒人計較。那還要嫁妝作甚?他們不給聘禮,我們不給嫁妝,不是正好。」孫氏咕噥著。

  薛翠娥不敢置信孫氏竟然這麼說,她昂得一聲就哭了。

  「四哥,你看四嫂!你看看她!」

  不待薛青槐出言,孫氏就道:「你讓你四哥看我什麼?難道不是這個理?!合則聘禮不給一文,還要我們倒貼嫁妝的,你去十里八鄉問問,看有沒有這個理!」

  薛翠娥嚎嚎大哭著,薛老爺子臉黑得像鍋底:「哭!你還有臉哭,不是你做了見不得的人的事情,至於會這樣!」

  「老頭子……」趙氏心疼得不得了,忍不住說了一句。

  薛老爺子砰地一聲將煙鍋兒砸在炕桌上:「你給我閉嘴,如果不是你教了個這麼不知廉恥的東西,家裡至於會鬧成這樣?!我當初讓你管管她,你是怎麼說的,自己拉的屎自己擦屁股,老子不管了!」

  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靜後,趙氏也哭了起來,母女倆抱在一起哭,好像被誰虐待了似的。

  下面一眾人俱是震驚不已,因為薛老爺子話裡的意思實在太令人吃驚了。

  他這意思是薛翠娥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被人捏了短處,所以人家趙家才不願出聘禮,反倒薛家要多陪嫁妝。

  能是這種情況的,只能是薛翠娥和趙金瑞有了什麼首尾,做了丟人的事。

  趙氏哭得抑不可止,邊哭邊道:「好好好,不管就不管。哭什麼,給我閉嘴,走,起來!」她將薛翠娥拽起來,掙扎著要下炕。

  「娘,你這是要做甚?」薛青柏上前攔住她道。

  「我做甚?我什麼都不做!你娘活了一輩子,活得連男人兒子媳婦都嫌棄我多餘,我現在就去大河裡把自己淹死了,讓你們眼不見為淨!」

  「娘!」

  這種情況再不上前攔著,被人知道該成什麼了。周氏和薛青槐、孫氏都紛紛上前攔著勸著。

  「娘,我們哪裡嫌棄你多餘了,你別想多了。」

  「不是嫌棄我多餘,你們連給你們妹子辦點嫁妝都不願意?!你們都是黑了心肝的,你們就這一個妹子。」趙氏依舊掙扎著要下炕。

  「辦,怎麼不辦!老三、老四,你們說句話,娘都說成這樣了,你們就忍得下心!」薛青山吼道。

  「辦,娘,我們給辦。我們也不沒說不給辦,你別想多了。」

  趙氏又去看薛青槐。

  薛青槐也點頭道:「咱們當哥哥的,怎麼可能說不給妹子辦嫁妝。」

  趙氏這才止住了哭聲,拽著衣角擦眼淚,又跟薛翠娥說:「翠娥,還不謝謝你四哥,還有三哥,還有兩個嫂子,你嫁過去能不能有臉,可都指著他們。」

  薛翠娥這也抹了眼淚,哽咽道:「謝謝四哥四嫂,三哥三嫂。」

  招兒一直在旁邊看著,看到這裡時,心裡也不由地鬆了口氣。可同時還有一種很怪異的感覺,說不出的怪異感,總感覺這一切就像是演戲似的。

  尤其最後趙氏讓薛翠娥謝兩個哥哥嫂子這點兒,難道薛翠娥就只有兩個哥哥嫂子?以及那句『謝謝你四哥』。還有大房的楊氏,楊氏可從來不是個喜歡沉默的人,偏偏今兒安靜得不像話。

  她抿了抿嘴角,上前道:「小姑,快別哭了,都是要當新嫁娘的人,哭成這樣可不好。三叔、四叔也沒說什麼話,再說就算沒三叔四叔,不是還有大伯做主。大伯你說是不是?」

  「那當然!」薛青山掂著肚子道。

  一直杵在旁邊的楊氏心裡一跳,忍不住瞄了招兒一眼。

  果然怕什麼來什麼,她就聽見孫氏道:「就是,翠娥,你可真別多想了,嫂子我也沒有別的意思。就跟招兒說得一樣,再不濟你還有三個哥嫂呢,大哥可是童生,咋會看到自己妹子吃苦受罪。」

  那句『三個哥嫂』讓孫氏刻意加重了音調,頓時正抹著眼淚的趙氏和薛翠娥都忍不住僵了一下,自然也少不了薛青山凝滯了的笑容。

  見此,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不過並沒有人戳破,孫氏和周氏還特意去打了水給母女倆洗臉。

  一切弄罷,正式切入正題。

  不待自己男人說話,孫氏就率先道:「爹,你說咋辦吧?您放心,大哥家出多少咱家就出多少。」

  周氏平時雖然不愛說話,也不愛冒頭,可這種時候卻也少不了她。

  「咱家雖說窮了些,但只要大哥能拿出來,咱家砸鍋賣鐵也拿出來。」

  薛老爺子沒有說話,手裡一下一下地搓著煙鍋兒。薛青山的臉徹底陰了,更不用說趙氏和薛翠娥了。

  其實說白了,在沒叫三房四房人過來之前,這群人就在一起商量好了。

  倒也不算是商量,薛老爺子心知肚明大兒子沒錢,可小女兒的事也不能不辦。而薛青山自然沒錢可掏,可老四家有錢,招兒有錢,幾十兩的騾車都買了,會沒錢給薛翠娥辦嫁妝。於是兩口子分別出動,一個在薛老爺子面前大包大攬,一個負責說動趙氏,才會有今天的這場戲。

  本來事情已經讓三房四房答應下了,萬萬沒想到招兒從中插句嘴就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一屋子人都不說話,趙氏看看老頭子,看看大兒子,將目光放在招兒身上。

  「招兒,你做這麼大的生意,騾車都買下了,那日在你爺你奶面前那麼大的口氣,如今你小姑要出嫁了,是不是也得代表二房出些銀子?」

  招兒就被趙氏氣笑了,她長這麼大就沒聽說小姑嫁人,讓晚輩掏錢的。

  薛青槐道:「娘,你說啥呢,招兒可是小輩兒。」

  「小輩兒咋了?小輩兒不是咄咄逼人頂你大哥嗎?明知道你大哥供著俊才沒錢,還刻意拿話頂,不就是想看你大哥出醜,顯擺自己有錢。既然有錢,那你就也出點。」

  看這模樣趙氏是既想護著薛翠娥,又想護著薛青山,明晃晃拿自己開刀,以勢壓人了。

  不過她並不意外,早就知道這話頭遲早扯到她身上來。只是她沒戳破之前,這些人還能裝下假仁假義,還能混個面子圓。被她戳破了,索性連臉都不要了。

  招兒嘴角掩不住的笑,她煞有其事地點點頭:「阿奶,我是有錢,但有錢也不能隨便別人一句話就掏出來是不是?您總得給我個理由啊!要不這樣,咱現在就去村裡隨便找個人家問問,看做小姑的出嫁,用不用晚輩來掏這個銀子辦嫁妝。只要咱村裡有人說我應該出這個錢,這銀子我就掏了。」

  「你——」

  「大伯供著俊才沒錢,合則我跟狗兒倆才十幾歲的小孩兒就有錢了。是不是覺得別人家的錢都是大河裡飄來的?特別容易!阿奶,按理說我不該說這話的,你說這話時咋就沒考慮考慮三叔三嬸,四叔四嬸的心情?我和四叔天不亮摸黑就出門,您不是不知道。

  「阿奶,您走過夜路嗎?四下什麼都看不見,看什麼都是只有個影兒,還要趕著車頂著夜露,不知道哪會兒就翻車了。別說我當晚輩的說話惡毒,有人有錢有人窮,為啥?該啊!該他窮一輩子!誰叫他所有心思都放在挖別人家的錢上面了,他不窮誰窮!」

  「這銀子你出也得出,不出也得出!」趙氏氣得渾身直打哆嗦。

  「反正我不出,誰願意出誰出去!」

  「我不跟你說,等狗兒回來我跟他說!」

  「那你跟你孫子說去,跟我說什麼!」

  說完這話,招兒扭頭就走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6 01:47 P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四十四章

  「好你個王招兒,果然是養不熟的白眼狼,咱家白養你了這麼多年……」

  招兒邁出正房大門,將趙氏的罵聲扔在身後。

  月明星稀,夜風清涼,可她卻充滿了疲憊感。

  換做以前,她絕不會這麼說話,可今天也不知怎麼,那些想說了很久的話,就這樣冒了出來。也許是最近這家裡妖蛾子太多,消磨掉了她所有耐心,也許是最近太累。

  不過很快招兒就知道是為什麼了,她竟然來月事了。

  她也是回屋脫衣躺下時才發現,她月事不順,每次來都腹疼難忍,也因此脾氣格外暴躁,耐心也不如平常好。

  招兒從櫃子裡翻出月事帶換上,將弄髒了的衣褲扔在炕腳,就換衣裳躺下了。鈍生生的疼,所有感觸都集中在那一處,她在炕上翻過來翻過去,最後還是發現蜷縮著身子舒服點兒,便蜷著躺在被窩裡。

  本來該是溫暖的被窩,冷冰冰的。

  招兒手腳都涼,躺在那裡心裡默默地想:趙氏本就想借機生事,她的發作剛好正合她意,大抵明天她就會讓人把小男人從鎮上叫回來,借機哭訴生事順便倒打一耙。

  小男人到底會向著誰?再怎麼樣趙氏也是他親阿奶,鬧大了就會背上不孝的名聲。所以即使他心裡向著她,肯定也會為了做表面息事寧人,甚至可能會斥她一頓。

  招兒都想好了,所以才會發作的這場。

  婦道人家都是不懂事的,不是嗎?像大房三房四房不就從來如此,有些不合時宜的話,都是女人家說,即使有了什麼意外,男人也不用怕下不了臺。

  迷迷糊糊中,招兒就睡著了,睡著了在夢裡還是覺得好冷。

  不過她還是低估了趙氏的折騰,她走後趙氏就在正房那邊鬧了起來,硬是逼著薛青柏去鎮上,敲開清遠學館的大門,以祖母重病為由將薛庭儴叫了回來。

  薛青柏在路上時,就把事情大概說了一遍:「你也不要怪你阿奶,她也是太著急你小姑的緣故。招兒也是,什麼話不能好好說,用那種話氣你阿奶,你阿奶的老毛病又犯了。」

  趙氏有心口痛的毛病,不過並不嚴重,且時有時無的,也找過大夫來看過,卻沒看出個什麼。

  整個薛家,大抵也就只有薛青柏依舊被趙氏騙著,反正薛庭儴知道趙氏的心口痛恰恰是治幾個兒子的殺手鐧,平時從不隨意拿出來用。

  怪不得是三叔來,而不是四叔來。估計是四叔拒了,他阿奶才會使了最好使喚的三叔。薛庭儴心裡默默地想著。

  「你小姑也是,竟幹出這種事。方才我聽你阿爺說,你小姑懷上了,實在逼不得已才會急著要過門。而那趙家竟趁人之危,提出不給聘禮的事。你奶也是想給你小姑做面子,也免得落了短。」

  大抵是因為趕夜路,薛青柏今天的話特別多。寂靜無人的小道上,只有騾車前頭一盞氣死風燈亮著,小小的一團橘光,照亮著前方的路。

  這燈是招兒新買的,花了不少銀子。

  兩人很快就到了餘慶村,還沒進村就有狗吠聲此起彼伏的響了起來。

  一路伴隨著狗叫到了薛家門口,薛青柏把車趕進院子裡,剛停下薛庭儴就從車上跳下來了。

  見他急匆匆往二房屋裡去,薛青柏還說了聲:「庭儴,你別說招兒。」

  薛庭儴沒理他,進了房門。

  屋裡漆黑一片,只能就著窗戶那處看見炕上有一個凸起,薛庭儴進來以後才發現招兒竟是連門都忘了栓,她平時可從來不會這樣。

  他走到炕前,摸了摸招兒的額頭,上面冰涼涼的。

  「招兒,招兒……」

  招兒迷迷糊糊醒來,道:「你咋這時候回來了。」

  薛庭儴沒有說話,門外響起叫他的聲音,估計是等不及了。他伸手拍了拍她,讓她繼續再睡,人便出去了。

  去了正房,薛老爺子和趙氏、薛翠娥都還等著,至於其他人則都回屋了。

  「狗子,你知不知道招兒幹了什麼,她竟把娘給氣暈了!」薛庭儴方站定,薛翠娥就惡人先告狀。

  薛庭儴看著對方的臉,感覺既陌生又熟悉。

  陌生的是感覺似乎很久很久沒見了,熟悉的則是對方臉上的神情。他這小姑最擅長倒打一耙,惡人先告狀,若不是他和招兒之間有所緩和,是不是今日也要像那夢裡的一次那樣,他先入為主的想法作祟,既想護著招兒,又在意著自己和招兒的名聲,最後只能如了對方的意。

  雖是他也知道招兒無辜,回去後還是埋怨了她兩句,以至於兩人好不容易緩和的關係,又變得僵硬起來。還是後來他回想起來才知道,自己那時候錯得有多厲害。

  不過那夢裡她小姑倒是沒發生未婚先孕之事,就是過得不怎麼好,其實想想也知道,上杆子倒貼的能會過多好?尤其他那舅奶奶,可從來就不喜歡薛翠娥。

  薛庭儴心裡譏諷的想著,而薛翠娥和趙氏的一唱一和,他俱都沒有聽進耳裡。

  「小姑。」他突然叫了一聲,讓對面炕上兩人的話音都停下了。

  「我也知道你心急,可心急不是這麼辦事的。」

  丟下這句,他也不再理薛翠娥和趙氏,而是看著薛老爺子道:「阿爺,阿奶想得是怕丟了小姑臉,總要風風光光的嫁過去。可有沒有想過,打從這事發生後,就沒有風光可言了。」

  暈黃色的燈光下,少年一臉天真純良。

  其實薛庭儴是那種十分容易欺騙人的長相,白皙斯文,一臉稚嫩。這樣的他是任誰都不忍心斥責的,也因此他明明言語有些過分,炕上三人竟什麼也沒有說。可能也是在琢磨他話裡的意思,沒反應過來。

  「您看小姑為人不檢點,竟在婚前就和男人有了首尾。在鄉下,姑娘家要是發生了這種事,那是要浸豬籠,一家子受人唾駡,被人戳著脊樑骨,一輩子抬不起頭做人,家裡若是有其他姑娘以後都別指望嫁了,禍害滿門的醜事。就是因為捏住這個軟點,再加上趙家那邊不顧親戚情分,僧面不看佛面也不看,才會做出這種事情。」

  隨著他的話語,趙氏心口一抽一抽的跳,薛翠娥幾次想暴起,都忍耐下了,而薛老爺子卻是老臉越來越黑。

  因為知道事情不能見人,所以薛家人都不敢多提,諱莫如深。而薛老爺子就是知道嚴重性,才會惱了兩個兒子,他知道這種逼著兒子出錢的行舉過分了,可總要為家裡其他人想想,若事情真的拖下去露了短,那是整個薛家都沒臉出去見人的。

  所以他明知兩個兒子不願,還是任憑老婆子鬧騰,他知道這不對,可他能怎麼辦,老大沒有錢,這事一天都不能拖,他恨不得當即就給解決了。

  所以只能犧牲小我,完成大我。

  如今家裡人提都不敢提的事,就這麼赤裸裸的被薛庭儴說了出來,還說得有理有據,說得薛老爺子心驚肉跳,同時更是惱上了自己婆娘和這個不成器的閨女。

  「可阿爺你有沒有想過,這是咱家的短,同時也趙家的短。若是孫兒沒記錯,那趙金瑞好像也在讀書,一個讀書人不懂得禮義廉恥,竟和寄居在家中的表妹私通。這樣就罷,竟敢拿著此事脅迫女方。這跟那些去窯子裡嫖娼,卻提了褲子不想給錢的無賴有什麼不同。」

  說到這裡,他靦腆地笑了一下,道:「孫兒妄言了,可理就是這麼個理。所以我說阿爺阿奶是一葉障目,咱家心急,其實他家更心急,別忘了咱們在擔心此事露短同時,他家還要擔心這事露短毀了兒子的前程,更何況小姑手裡還捏著對方最大的短板。」

  「什麼短板?」薛翠娥渾然忘了自己之前還在為薛庭儴拿妓女和自己打比方而惱怒,追問道。

  「小姑肚子裡的孩子啊。」薛庭儴哂然一笑:「有本事他趙家就別要自家兒孫了!」

  薛老爺子沉默,似乎在權衡利弊之中。

  薛庭儴又道:「爺,奶,你們可要為小姑著想,若是這個頭低下去,小姑可一輩子都在趙家抬不起頭來了。」

  「他敢!」趙氏渾然忘了裝虛弱,喝道。

  「阿奶,人家已經敢了。你瞅瞅,若是在乎您老的面子,他趙家敢幹出這種事?」

  趙氏頓時閉上了嘴,老臉不由自主地抽搐著,似乎在傷心娘家人竟然這麼對自己。事實上薛庭儴說的沒錯,若趙家真的忌諱趙氏,能這麼辦事。

  「所以小姑啊,你急什麼,就好生在家裡待著,我保證不用多久,趙家自己就求上門。等到了那一日,咱說什麼就是什麼,讓趙家風風光光把你求進門,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上杆子倒貼上門。」

  屋裡很安靜,看得出炕上三人都在想這事。

  過了一會兒,薛老爺子突然一拍大腿道:「狗兒說得有理,就這麼辦。」語畢,他看了薛庭儴一眼,道:「這去鎮裡上學就是不一樣了,你也懂了許多道理,就是以後說話注意些。」

  薛庭儴露出一個靦腆的笑,薛老爺子揮揮手道:「快回屋歇著吧,時候也不早了。」對於趙氏把家裡鬧得一團糟,還把鬧騰把薛庭儴叫回來的事,卻是提也沒有提。

  直到出了正房大門,薛庭儴眉宇間才露出一抹冷色。

  蓮子心中苦,梨兒腹內酸。今日惡果明日受,左不過是自己造孽造下的。

  薛庭儴回屋後,招兒依舊睡著。

  這可不正常,想著她之前的模樣,薛庭儴又去摸了摸她額頭。

  沒有發熱啊。

  他將招兒叫醒,問她:「你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招兒也不答他,就是悶在被子皺著眉。直到他逼問急了,她才道:「你別管,我沒有哪兒不舒坦。」

  她這模樣太眼熟了,直到他又去摸她腦門,她伸手將他推走,他才想起一件事。薛庭儴去把櫥櫃待開,在老地方摸到一樣東西,拿著便往廚房裡去了。

  過了差不多快一刻鐘的樣子,他才端著一個碗回來,碗裡裝著紅褐色的糖水。

  「快起來喝一些吧。」

  直到糖水入了口,招兒才發現這是什麼。

  「你從哪兒弄來的紅糖?」喝了些紅糖水,招兒才感覺舒服了些,冰涼涼的身子也暖和了許多。

  「你不是平時到這個時候總會喝些糖水,我在你放紅糖的地方拿的。」

  「你咋知道我平時總喝糖水,還知道我紅糖放哪裡?」

  這不是廢話麼,肯定是看來的,不是看來的,薛庭儴能知道這個?

  自此,招兒終於在薛庭儴面前露出了羞窘一面。

  她十歲的時候就來小日子了,可當時她根本不懂這些,還以為自己得了什麼不治之症要死了。那時候裘氏還在,是裘氏安慰她,並告訴她這是什麼,還帶著她一起給她做月事帶。

  裘氏說,月事是污穢的,一定不能給男人知道。這是招兒對男女之別僅有的認知。不光是這,還有女兒家的身子不能給男人看,也不能給男人摸。

  如今小男人知道自己月事了,還是早就知道了,也難怪招兒就覺得羞窘了。她佯裝若無其事的躺回被子裡,只有泛紅的耳根子才暴露出她些許的心事。

  「快歇著吧,時候不早了。」

  薛庭儴將碗拿回灶房,又用灶上剩下的熱水將自己收拾一遍,才回屋歇下。

  屋裡一片寂靜無聲,招兒翻了一個身,又翻了一個身。

  「你咋了?」

  「沒事,你快睡。」

  薛庭儴伸手去摸摸她的手,別的且不提,她被窩裡竟一絲熱氣都沒有。招兒的手也涼得很厲害,汗津津的。

  「你冷?」

  「我不冷,你快睡,明天不是還要去學館。」

  薛庭儴沒有再說話,招兒只當敷衍住了他,哪知被子突然被掀起,鑽進來一個人。

  「我知道你冷,平時總是你給我捂,今兒我給你捂。」

  招兒幾乎沒有任何反抗之力,就被人從身後抱住了。一個十分陌生並不強壯的身體從後面緊貼著她,這種感覺極為陌生,她下意識想掙扎,卻被對方從後面緊緊地鉗住了手腳。

  「別動。」

  「我不冷,我不用你給我捂。」

  「你就當我想讓你給我捂。快睡,一會兒就暖和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6 04:12 P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四十五章

  招兒一直僵硬著,直到終於被被窩裡的溫暖熏軟了身子。

  她放鬆下來,能感覺背後的小男人也沒睡,輕若蝶翼般的呼吹拂在她頭頂上,輕緩而均勻。

  她似乎真的好了些,也終於有心思想別的。

  「小姑那事咋說的?」其實她更好奇的是,小男人回來了,為什麼啥也沒說。

  薛庭儴將事情大概的說一遍,招兒聽完後道:「若真這麼辦,那趙家肯定要服軟,但肯定心裡記恨,那小姑進門後肯定有苦頭吃。」

  「你別管這些,她自己幹下的事自己承擔。」

  招兒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她才道:「狗兒,我發現你現在變了好多。」

  薛庭儴忍不住僵了一下,問:「你覺得我哪兒變了?」

  呃,招兒想了一會兒,才道:「變得愛說話了,以前三棍子打不出個屁。變得心胸闊達了,以前總喜歡瞎想。也知道該怎麼對付正房那群人了,你以前從來悶著頭不說話的,要麼就是氣自己,也變得更加有主意了。」

  原來他以前都是這樣的。

  「那你覺得這樣的變化是好,還是不好?」

  「肯定是好的。」

  「既然是好就行,我總要長大的,不可能永遠不變的。」薛庭儴說得意味深長。

  招兒喟歎一口,小男人確實長大了。

  她往後靠了靠,覺得硌得慌,又往前了一些,道:「長大了是好,就是你太瘦了,瞧這肋骨,都硌人。」

  被嫌棄了。

  「我很快就會吃胖的,我現在比之前胖了許多。」

  招兒有些不信,正想說什麼,腹部一陣抽疼襲來,讓她當即蜷縮了起來。

  「咋了?」

  「沒什麼。」招兒屏息靜氣等這一陣子過去。薛庭儴卻翻著她,想看她到底是哪兒疼。

  「你別動我,一會兒就好了。」

  「你沒去看過大夫?」

  「這去看大夫作甚,哪個姑娘家都是這麼過來的。」

  「還是去看看大夫的好,等你好了我陪你一起。」薛庭儴說道,伸手摸向她小腹:「我給你揉揉,揉揉就不疼了。」

  「揉?呃,還是不用了。」招兒不自在地推他,可惜他在身後,她也使不上力氣。

  「我小時候哪兒疼了,你不也是給我這麼揉的。」嘴裡說著,薛庭儴就硬把手伸過去輕輕的揉了起來。

  招兒被揉了幾下,感覺也不太難受,就任他施為。

  就是覺得很奇怪,覺得今天小男人特別體、貼?

  應該算是體貼吧。

  感覺小肚子漲呼呼的,似乎一搗就會破,還是有些不舒服,但卻覺得暖暖的。肚子暖了,身體其他地方也暖了起來。

  招兒有些暈陶陶的,不自覺就眯起了眼。

  「狗兒,你咋知道揉一揉就不疼了?」

  薛庭儴手上的動作停了一下,又動了起來:「我猜的。」

  實際上在那夢裡招兒也有月事疼的毛病,也看過大夫了,大夫說是小時候遭了罪,所以有些宮寒。只有喝藥慢慢調養,若是實在疼得受不了,只有熱敷或者輕揉緩解。

  有時候時間過得越長,薛庭儴越是覺得奇妙。那夢真的是他的夢嗎,為什麼他感覺自己好像經歷過那一輩子似的。

  不知不覺中,招兒就睡著了,鼻息變得平穩起來。

  薛庭儴又給她揉了一會兒,自己也睡著了。

  一覺睡到大天亮,等招兒醒來時發現已是日上三竿。

  她猛地一下就坐起來,心裡想著自己怎麼就睡了這麼久,今天去收菜送菜的事怎麼辦。

  她匆忙就從炕上爬起來穿衣,發現渾身輕鬆,肚子也不疼了。她以前每次剛來月事的頭兩天,一般都是十分難受,哪兒也不能去,沒想到這次只疼了一晚上。

  難道那揉一揉真的有用?

  心裡亂七八糟的想著,她就推門出去了,孫氏正好在院子裡洗衣裳。

  「起了啊,別著急,狗兒跟你四叔一起出去了,讓你在屋裡多睡一會兒。」

  「他怎麼去了?他今天還要去學館。」

  孫氏往正房那裡瞄了一眼,道:「狗兒說他回來時跟學館那邊說了,今天不去,剛好明天逢著他休沐,能在家裡多待兩日。你也是,既然不舒服就在炕上躺著,鍋裡我給你留飯了,你回屋去,四嬸給你端來。」

  「四嬸,不用了,還是我自己來。」

  孫氏擦了手,將她往屋裡推:「行了,別逞強了,狗兒走時專門交代過。四嬸也是婦道人家,知道來月事時真疼起來有多要命。我年輕那會兒沒生毛蛋之前,也是月月疼,也找過大夫看過,除了開藥讓你喝,可也不起什麼作用。後來大夫說等生了娃兒就通了,就不疼了。你啊,也就再熬個一年半載的,等你和狗兒成親了,以後就不疼了。」

  招兒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話,尤其又提到她跟狗兒成親生娃娃,感覺特別難以安適。等她回過神來,人已經被推進屋了,然後她就去了炕上坐下。

  過了一會兒,孫氏端著一碗粥和兩個饅頭,並一些醃菜走進來。

  「吃完了碗就扔在桌上,四嬸等會兒來收。狗兒說讓你多躺會兒,你就多躺會兒。真沒看出來啊,咱家狗兒都會疼人了。」孫氏的眉眼都帶著頗有意味,見招兒臉上帶著窘,她笑著道:「你慢慢吃,我繼續洗衣裳去。」

  直到她出去了,招兒還是有些窘,還覺得怪怪的。

  狗兒都會疼人了。

  轉念一想,確實如此。昨天給她端糖水,還給她揉肚子,也不知道揉到什麼時候,反正她後面睡著了,今兒一大早又代她去收菜賣菜。

  這不是疼人是什麼?

  可招兒總覺得用『疼』這個字,感覺怪怪的。

  『疼』應該是大的疼小的,明明是她疼小男人,怎麼現在變成了小男人疼她?

  想了一會兒想不明白,招兒就不想了。

  她吃完飯,也就繼續躺著了。其實她每次來月事時,也不願四處跑,總覺得十分不方便。

  見實在沒事,招兒去把自己的小賬本和錢箱子拿出來,開始算這些日子總共進賬了多少,又賺了多少銀錢。

  薛青槐和薛庭儴回來的時候,招兒還沒有算完。

  她已經嘗試過用分堆法,也就是一堆兒一百文這樣,可到後面還是錯。越算腦袋越疼,看賬本倒是挺清楚明瞭,可算銀錢對不對的時,就成了大難題。

  薛庭儴從外面走進來時,就見炕桌上堆滿了銅錢,招兒滿臉無奈地看著這些錢,有些束手無策的模樣。

  她一見到他,眼睛就亮了。

  「快來快來,幫我數數。」

  於是薛庭儴還沒來得及收拾身上的灰塵,就幫她數起錢來。

  他數,她用麻繩穿。

  一串一千文,也就是俗稱的一吊錢,也是一兩銀子的換算。

  不一會兒,雜亂無章就變成井井有條,招兒贊道:「狗兒你實在太聰明了,方才我數了半天都沒數清。」

  薛庭儴看她一眼:「你數不清就叫我來幫你數,等你以後識字了,就自己也能數清了。對了,不是讓你躺著,你怎麼算起賬了?」

  招兒有些不好意思道:「這生意也做了快十日了,錢都放在我這兒,那賬也一直沒捋清楚過,我這不想把賬算算,也好把錢分一分,總不能天天光幹活兒不發錢,誰還有勁兒幹活啊。」

  聞言,薛庭儴下了炕,去拿了筆墨紙硯來。

  「你拿這些做甚?」

  「幫你記帳。畢竟是搭夥兒的生意,若是賬不記清,以後容易生嫌隙。」

  他一面說一面就先拿起招兒的小賬本看了起來,邊看邊往一張紙上謄抄。等抄完先算了一遍,看數目和目前所有的銀錢數是能對上的,才開始朝招兒裝訂好的小冊子上抄了起來。

  「以後每十日我幫你把所有帳目盤點一下,你們也就十日一分錢,分了錢要記得簽字畫押。等下次我休沐回來,就開始教你認字,先從三字經開始學。」

  垂目提筆寫字的薛庭儴,從招兒這個角度看起來特別有威嚴。似乎一下子小男人就變大了,竟給她一種面對學館裡先生的感覺。

  果然讀書人就是不一樣。

  此時的招兒除了點頭稱是,竟做不了其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6 04:19 P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四十六章

  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薛庭儴休沐的日子就過了。

  這兩日招兒就老老實實待在炕上,薛庭儴什麼事也不讓她做,去收菜賣菜都是他同薛青槐一起。

  抗議也沒用,招兒還是第一次發現小男人這麼霸道。

  等薛庭儴回了鎮上學館,招兒終於下了炕,竟覺得格外鬆了一口氣。

  中午吃罷飯,薛青槐去將姜武叫過來。

  招兒把整理好的錢都擺在桌上,還有兩個賬本。一個是她的鬼畫符似的賬本,一個是薛庭儴幫她謄抄整理的帳目。

  「之前我讓庭兒幫我們算了一下,這近十日的時間,我們一共進賬了六十四兩三百二十文。」

  一聽說有六十兩多兩,硬是跟進來的孫氏就在後面使勁掐薛青槐,才能穩住自己激動的心情。

  「這其中有仙客來等幾個酒樓酒肆,另還有姜武哥負責的鎮南那處。鎮南那處因為都住的富戶人家,那些富戶老爺們的管家有錢,也不在乎這三瓜兩棗,偶爾滿意了會給些賞錢,這些賞錢姜武哥都交了上來,大約有近二兩的樣子。

  「別看咱們這一次能進賬這麼些銀子,就像我之前說的那樣,這次是趕得時候好,恐怕接下來就沒這麼容易了。因為接下來市面上的菜會越來越多,也就不如之前值錢,所以都要有心理準備才是。」

  薛青槐搔搔腦袋笑道:「這一次都能頂上大半年了,就算後面不賺也沒啥,再說了做買賣哪有穩賺不賠的事,招兒你說的叔都知道。」

  招兒點點頭:「這進賬只是毛利,扣除所有的支出,還剩五十兩八錢四十三文,四叔是兩成,也就是十兩一錢六十八文。姜武哥是十五兩二錢五十二文。錢在這裡,四叔這是你的,姜武哥這是你的。」

  薛青槐和姜武分別上前拿了銀錢,因為兩人都清楚招兒賺得更多,也都沒跟她見外。

  三人又繼續說話。

  「其實我也算不清這些,都是庭兒幫忙算的。他算好後,和我記的賬核對,才做了賬。庭兒說咱們畢竟是搭夥兒的生意,就要把賬算清,這樣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也免得以後因為銀錢生了嫌隙……」

  她將薛庭儴的話大致複述了一遍,之後讓姜武和薛青槐在賬本上簽字畫押,因為兩人都不會寫字,就用按手印的。

  弄罷這一切,她才又說道:「以後這賬就十日一盤,接下來的十天裡,我們要做的是維繫住之前的買賣,再把沒去過的那幾個村跑一趟,和那些農戶們定下契。另外,我覺得我們現在還缺幾個人手,四叔和姜武都留心一二,一定要特別可靠,且人品也過關才行。」

  一說起正事來,招兒就特別有氣勢,一板一眼的,誰也不敢輕忽。

  薛青槐和姜武就聽著,時不時給個意見,三人商議了大半個時辰,才各自散去。

  招兒也出門了,她打算去高家一趟。

  之前提起找人手的事,招兒便提了高家的小兒子高升,薛青槐和姜武都認識這高升,知道這小子雖小時候皮了些,但是個能幹吃苦的性子,遂就同意下來。

  當然,光他們三個同意了也沒用,還得人家本人同意,這不招兒自認自己和高升還算熟悉,就親自找上門了。

  高家位於餘慶村靠村尾的位置。一般雜姓的都是住在村尾,久而久之這裡竟成了雜姓的群居之地。這裡除了出入村子不方便了一些,其實也挺好的,背靠大山,鳥語花香。

  招兒到高家的時候,高家似乎有些不太平,離得老遠就聽見院子裡有人在吵架,一個人從大門裡急匆匆走出來,差點沒撞到她。

  正是高升。

  高升今年十七,比招兒還大一歲,生得人高馬大。這地方的男人一般都是身材高大,沒有什麼矮個頭。高升皮膚微黑,穿著一身短褐,像似怒氣衝衝,又像似受了什麼委屈。

  「怎麼了這是?」

  高升停了下腳步:「招兒姐,你咋來了?有事?」

  提前這個招兒姐,就要說說了。

  高升小時候也是很皮的,跟著村裡一幫小子們上樹掏鳥窩,下河洗澡撈魚,沒有什麼不敢幹的。十來歲的小毛頭都是貓憎狗厭的,他們自成一國,自有自己的思維模式,又膽大又幼稚。

  他們翻臉如翻書,前一刻還是好兄弟,後一刻就能打起來。薛庭儴打小就不跟這群毛孩子玩,也是他身子骨弱,又是裡面最矮的,總是挨欺負。

  那時候招兒剛來薛家沒多久,這薛家二房莫名其妙多了個女娃子,又聯想薛家二房的獨子打小身子骨弱,不免就有人開始傳二房兩口子給兒子找了個童養媳。

  大人們背地裡說嘴,被自家孩子聽去了,小孩兒們哪懂什麼,就也跟著編順口溜說。每次見到往地裡去叫爹娘回來吃飯的招兒,就在旁邊拍著巴掌說她是薛狗子的大媳婦。

  起先招兒都忍了,有一日還小的狗兒出門透氣,招兒陪著他,又被一群小毛孩子圍住了。

  這群小毛孩子又像以前那樣拍著巴掌,唱道:「薛家的狗子瘦又小,找了個媳婦叫招兒。大媳婦,小男人,夫綱不振把娘哭,把娘哭!」

  小狗兒當場就被氣哭了,招兒斥他們走開,他們也不走,還是繼續唱。招兒這下忍不住了,拽住個小毛頭就揍了起來,被打的那個就是高升。

  自打以後,誰在有人說這種話,招兒見一次打一次。

  小孩子們打架,大人們可不好插嘴,都是有自覺的,小孩子們吵吵鬧鬧是常事,若是大人攙和進去就不是小事了。所以明知道自家孩子被招兒揍了,也沒有哪家的父母說什麼,頂多就是見自家孩子被揍得有點狠,當著二房兩口子說幾句酸話。

  可你別看薛青松他憨厚,但為人護短,有人說了他就聽著,聽完了也不理,回去了還給招兒買好吃的獎勵她。再說了自家也不占理,往下追根究底就會扯上小毛孩子怎麼知道童養媳這一說,遂也都是自討沒趣。

  所以跟招兒差不多大小,甚至和薛庭儴差不多大小的這群毛孩子們,尤其以男娃子為主,幾乎沒幾個沒被招兒揍過的。

  揍完了還要叫姐。這不,高升明明比招兒大,還是慣性就叫姐了。

  也是印象太深刻,一時改不了。

  「我找你有事,你這是咋了?」

  招兒朝院子裡看了一眼,高升的大嫂正在氣憤地說著什麼,而高升的娘高嬸表情也不太好,一面說話一面抹著眼淚。

  高升低著頭,抿了抿嘴:「別提了。」

  一聽這話,招兒差不多也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高升的爹死的早,高升是麼兒,和上面兩個哥哥都差著歲數。高家在村裡也稱不上富裕,只能說是餓不死的家境,家裡就那幾畝地,所以也就沒有分家啥的,高嬸就帶著小兒子,和兩個兒子搭夥兒過日子。

  早先年還好,隨著高升兩個哥哥都成了親,又都生了孩子,小叔子就成了嫂子們眼中礙眼的。無論高升平時在地裡幹活兒怎麼賣力,反正總有可挑剔的,不過一家人磕磕碰碰還是要過。

  至於這次高升的大嫂和高嬸吵架,就是因為高嬸給高升看中了個姑娘,可是提到家裡出錢辦婚事時,高升的兩個嫂子就是不接茬,抱著哭窮。

  而高升的兩個哥哥也不說話,高嬸急得火燒火燎的,今兒好不容易提了一句,就被高升大嫂給堵了回來。高嬸氣得眼淚直流,高升則受不住這憋屈摔門離開了。

  「我明兒就去縣裡找個活兒幹去。」

  招兒歎了一口氣,高升有這想法她早就知道,就是高嬸不同意,覺得小兒子一個人出門在外不放心,拘著不讓他出去。

  「我找你也是因為這事,我現在和姜武哥還有我四叔,搭夥兒做了個生意。現在正是缺幫手的時候,你若是覺得可行,我從我份子裡分你半成,你好好幹,到年底娶個媳婦,到時候就算是把高嬸接出來奉養也不難。」

  招兒想了的,且不說姜武,四叔平日裡也有田裡的活兒要幹,如今他們迫切需要一個人手,能獨當一面。

  她之所以看中高升,不光是因為打小的交情,也是高升這人為人爽朗交遊廣闊,手裡有一班子與他交情不差的小夥伴。再來也是他人品不差,腦子活泛又肯吃苦。這最先起步之時,找幫手各方各面都要考量,招兒最先想到的就是高升。

  「行,既然招兒姐說了,我就去給你幹,幹得不好你不給我工錢就是。」

  「你就不問我拉你去幹啥?」招兒揶揄道。

  高升微窘地搔搔腦袋:「總不至於把我拉去賣了。」

  事情既已定下,次日招兒就帶著高升一起出門了。

  幾日下來,高升就將這裡外的門道摸得清清楚楚。他詫異招兒能想出這種做買賣的方式的同時,卻又不意外,村裡一直流傳招兒姐做買賣的事情,卻又語焉不詳,沒想到她不顯山不露水,竟把買賣做成了這樣。

  高升可不傻,自然看出這買賣大有可做,因此更加盡心盡力,甚至還提了不少有用的意見。

  後面招兒按承諾分了他應得的分紅,高升沒料到自己能分這麼多,覺得受之有愧心不安但拒絕無用後,他又從自己認識的人中找了兩個後生幫忙,這其中的工錢都是從他這裡出的。

  而隨著人手的增多,生意的範圍也開始慢慢擴大了。以前只是局限幾個大酒樓酒肆,和鎮南那幾個富戶府上,現在招兒把手裡人都撒了出去,把給鎮上許多小酒肆小吃鋪送菜的生意都接了下來。

  因為他們送菜及時,菜又新鮮齊全,和市集上對比一下,甚至還要便宜一些,旁人自是沒有拒絕之理,需要什麼就有人主動送上門,何樂而不為。

  招兒甚至受到啟發,又增加了少量豬肉類作為品種之一,搶了一些屠戶和肉攤的生意,這裡就不細說了。

  這邊招兒的生意做得紅紅火火,另一頭薛庭儴那邊卻是頗為平靜。

  每日都是講堂、飯堂、號舍,來來回回的重複著,日子過得枯燥而又無味。

  因為有著陳堅和薛庭儴的督促,毛八斗和李大田兩人現在也比以往用功許多。唯獨就是四人如今被學館裡其他學生排擠得厲害,不過四人都不是太在意別人的眼光的人,倒也自得其樂。

  可這日,卻是發生了一件事。

  又到了暮色四合之際,從飯堂裡用完飯後,四人便各自洗漱後上鋪看書。

  一人一張條几,一盞油燈,排排並肩坐。

  薛庭儴慣例還是抄書,陳堅與他一樣,毛八斗則是邊背書,邊時不時招惹下旁邊的薛庭儴或者李大田。招惹李大田居多,誰叫薛庭儴手裡拿著根毫筆,不小心就被他甩一身墨,毛八斗可是受過教訓的。

  很快就到了熄燈時間,外面響了梆子,三人便吹油燈躺下了。

  這時候可睡不著,毛八斗便找薛庭儴要話本子說要看會兒,薛庭儴經不住他的磨,只能隨了他的意。

  毛八斗心滿意足地接過薛庭儴遞過來的話本,正把油燈摸進被子裡點燃,剛把話本翻看,突然響起一陣腳步聲。

  他當即就把燈吹滅了,話本子往褲襠裡一塞。與此同時,房門被人推開了,一時火光大亮,走進來幾個人。

  為首的是個上了年紀的齋夫,說是齋夫,實際上此人頗為讓學生們懼怕。因為老齋夫常年負責巡夜不說,還是管著號舍。

  舉凡號舍中的瑣碎雜事,一概都歸他管。白天從來不見人影,晚上就出來了,一般他走到哪兒,哪兒就聞風喪膽,這是毛八斗的形容詞。

  老齋夫身邊還跟著幾名學生,看模樣像是隔壁號舍的,為首的那個姓周,叫周禮。

  看見此人,毛八斗的瞳孔下意識收縮了一下,心裡有種不好的預感。

  「劉老,就是他。那日我來這號舍借水壺,就見這毛八斗手持一本書正看著,屋中就只有他一人,而他鬼鬼祟祟,一見我推門進來,就急忙將書藏了起來。正經看書可不是這般作為,聯想起去年那次此人夾帶淫書被查抄,所以我十分懷疑他又故態復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6 04:26 P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四十七章

  這指控讓毛八斗先是一愣,旋即罵道:「你什麼時候來我們這裡借水壺見我看淫書了,莫不是夢裡來過吧,我怎麼就不知道了。」

  李大田在旁邊為他說話:「尋常我們四人都是同進同出的,從沒有單獨一人在號舍的時候,周兄莫怕是癔症了吧。」

  陳堅點點頭。薛庭儴也道:「確實如此。」

  「我可證明那天周兄確實來這號舍過,回去後便魂不守舍的,似是有什麼心事。」一名叫做趙明泉的學生說。他與周禮是同一號舍的。

  「說不定是你家周兄發癔症看到什麼仙女,所以才會魂不守舍。你覺得我這樣像仙女麼?」

  毛八斗一陣譏諷,引來門外聽到動靜出來觀看的許多學生哄笑。宿館就這麼大,這邊動靜這麼大,剛躺下的學生們都披著衣衫出來看熱鬧了。

  周禮被譏得一陣面紅耳赤:「毛八斗你休要出言譏諷,你乃慣犯,我疑你可是有理有據。」

  「什麼禮什麼據,只憑你一面之詞,便出言誣陷他人?」薛庭儴出言道。

  「有趙兄與我作證。」

  「那我還說我見你夾帶淫書進學館,我也能找同號舍的人作證。」毛八斗插了句嘴,當即把周禮氣得七竅生煙。

  就在這時,門外的學生紛紛朝兩邊讓去,卻是館主林邈和孟先生來了。

  被堵在鋪上的四人忙下了來,畢恭畢敬地叫了聲館主、孟先生。其他學生也是如此,四周再未有竊竊私語聲。

  場上很安靜,毛八斗終於有些慌了,忍不住看了薛庭儴一眼,薛庭儴給他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

  林邈出聲詢問,老齋夫一一訴說。從周禮找到他說毛八斗夾帶淫書,到來了之後發生的種種。

  林邈看了過來,明明眼神平淡,卻是讓周禮忍不住低垂了下頭。

  他想著對方跟他說的話,心裡的慌亂終究是淡了些,尤其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也只能坐實了毛八斗的罪名,自己才能完整的脫身。遂指天發誓,以自己的名義作擔保,這毛八斗絕對夾帶淫書進學館了。

  見眾人面上可見動容,薛庭儴走上來,對林邈和孟先生作揖行禮:「還望館主和先生明鑒,八斗雖以前有錯,可如今已痛改前非,悉心苦讀做學問,又怎麼可能像以前那樣做這麼荒唐的事。」

  林邈側首望來,孟先生點點頭,最近毛八斗的改變,他確實看在眼裡。

  「且周同窗以『疑似』為藉口,就將這種罪名往八斗頭上栽,未免有些太過偏頗。」

  「我可是有證人的。」

  薛庭儴不慌不忙:「你所謂的證人不過只能證明你有心事,且偏聽偏信乃是常人慣有,當不得真。」

  這時,從人群裡突然走出來一個面孔有些陌生的學生,道:「我前些日子碰見過一次毛八斗外出歸來,他行色匆匆,撞了我一下。彼時他體態臃腫,身上似乎藏著什麼東西,當時我還在疑惑怎麼撞我如此之疼,此時想來大抵是他身上藏了書。」

  這名學生是甲班的,薛庭儴等人並不熟悉,林邈和孟先生卻知道。且此人平時沉默寡言,與旁人交際不多,若是證詞,他的證詞要取信人多了。

  同時又有幾名學生站出來,說這間號舍之人行跡詭異,平時獨來獨往不說,偶爾從門前經過,總能見他們行跡詭異地捧著什麼書看,還嘻嘻哈哈的。

  周禮此時也道:「館主可搜一搜這號舍,他若是夾帶了書進來,絕對藏在這號舍中。」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薛庭儴等人都知道這是刻意沖著毛八斗來的,甚至是沖著幾人來。

  毛八斗有事,大家自然不可能不幫,而之前作證之言,都能視為同流合污,一旦真被人查抄出淫書,整個號舍的人都跑不掉。

  甚至設計出此局的人定然是觀察他們多時了,就等著設局陷害他們。一時間,幾人都是眼神閃爍,尤其是毛八斗,正想站出來將事情全都攬下,卻被薛庭儴從身後拉住了。

  林邈撫鬚沉吟了一下,道:「無風不起浪,事出必有因。既然這麼多人都指證爾等,不管是有還是沒有,渾當是證明一下清白吧。」

  他命人搜一搜這間號舍,當即就有學生自告奮勇,老齋夫也走上前去,開始四處翻找起來。桌子下鋪上都搜過了,並沒有什麼可疑之物,如今只剩了幾人的櫃子。

  孟先生歎了口氣,道:「你四人還是把櫃子打開,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毛八斗心裡更急,那話本除了他藏在身上的一冊,其他都在薛庭儴櫃子裡。若真是被查抄出來,庭儴可就完了。

  薛庭儴抿了下嘴,上前一步道:「學生還是堅持之前所言,沒有就是沒有。不過既然要搜,自然話要說在明處,這無憑無據只憑這幾人片面之詞,就誣陷我等私藏禁書,紅口白牙,詆毀栽贓。人存於世,萬事逃不過個理之一說,這理可不只是針對少數人的理,同樣也針對所有人。

  「若今日在我等櫃中查不出什麼,那周兄和這位做證詞的同窗,還有這幾個說我等行跡詭異之人怎麼說?是不是以後都這般行事,任誰看哪個人不順眼,都能以夾帶之名誣陷之,隨便找兩個人出來就能紅口白牙誣陷人。不管成不成,反正沒有損失,是不是以後這學館中要一片大亂,絲毫沒有公道之言,那我等受過的屈辱又該向誰討還?」

  這番話說得眾人俱是面露深思,一旁有圍觀的學生小聲道:「是啊,誰敢說誰沒有得罪幾個人,都這麼做以後誰還敢在館中說話。」

  「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以後莫怕是要反過來了。」

  「這櫃子看似平常,但這種情況下當眾被人搜查,幾乎是等同於賊的處置了。若是館主不能給個理,這學館大不了小子不上也罷,卻是萬萬不能讓人搜的。」薛庭儴又道。

  此言幾乎是將自己立在與館主對峙的狀態了,誰敢跟館主說理,這可是在學館裡從未有過的。

  一旁圍觀的學生詫異薛庭儴的大膽之餘,也不免為他的態度所震,看這模樣說不定人家還真沒有做過,不過是小人誣陷罷了。

  「我和薛兄同之,無端受辱,這學館不上也罷。」陳堅上前一步道。

  這時,毛八斗也以袖掩面道:「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都說浪子回頭金不換,如今看來都是假的,我不過只是當初年輕不懂事做了一件錯事,如今竟被人打上了標記,即使學好了還是被人無端猜忌。」

  「真想不到,學館竟以學業好壞來劃分人之三六九等,我三人作證都不信。只因別人入了甲,我們是乙班,所以人家一個人就抵我們仨。」

  這四人一個有理有據,一個語言堅定,剩下兩個不提,雖說理是歪了些,但恰恰是如此,因為那位入了甲的學生出面作證,才致使大家都一面倒了。

  旁邊站著的一些入了甲的學生也就罷,乙班的學生都有一種兔死狐悲之感。所謂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哪怕來讀了書,學業差的還是處於最低層。

  這時,林邈突然道:「你們的意思如何?」

  這話既不是問薛庭儴等人,也不是問孟先生,竟是問周禮等人。當然也包括那個入了甲的,和幾個方才說薛庭儴等人行跡詭異的學生。

  幾人皆是詫異不已,一時竟弄不懂館主是為何意。

  「他們四人的話很清楚,此之一番過罷,不管是與不是,四人皆是以離開學館作為代價。同理,既然你們信誓旦旦指證幾人,也應付出等同的代價才是。」

  「這……」

  一時間幾人都是臉色大變,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

  那幾個指控薛庭儴等人行跡詭異的學生,當即反了口,說自己只是懷疑,說不定是看花了眼,也不是有確切把握,之後訕訕地沒入人群中。雖是招來身邊人嘲笑鄙夷的眼神,但總歸是退出去了。

  而另一邊,給周禮作證的趙明泉,也說自己只是見周禮心中有事,可這事是什麼卻不知曉,又怎能用退館為其作證。

  隨著幾人的退出,周禮以及那個入了甲的學生幾乎是被架在了火上。

  周禮首先一個就跑不掉,因為事情就是他鬧出來的,而那位入了甲學生的態度才是重中之重。

  這位入了甲的學生叫王奇,外表平常,哪怕在入了甲的那群人中也是屬於不起眼的。

  可之前也說了,此人不抱團,經常獨來獨往。林邈對館中小圈子以及抱團之事也有所耳聞,可這種事在哪裡都是少不了的,所以他從來不過問這種事。

  之前薛庭儴等人得罪了入甲一眾學生,他也知道。若是換做其他人,他肯定不是這種態度,偏偏是王奇,一個他本就比較看重的學生。

  說白了,陳老闆所言的收徒之事,林邈並不是沒有放在心上。他雖是也教著甲班,可單獨教一人和教一群人是兩碼事,這就等同大鍋飯不好兼顧,小灶卻能專注一人口味是一個道理。

  他其實早就在觀察了,而王奇就處在他的觀察之列。

  王奇面露歉然,抱拳一鞠到底:「學生方才聽聞毛八斗等人所言,深感自己太過草率,此名可大可小,萬萬沒有僅憑只是疑似、猜測就能指控的。那日毛八斗只是撞了我一下,我並不能拿出確鑿的證據證明他就是藏了書。在此我向八斗和幾位同窗陪個不是,萬萬莫責怪介個,都是為兄的錯。」

  他對林邈鞠完,又對毛八斗等人鞠,態度誠懇,言語坦率,對比之前支支吾吾的幾人,簡直不知道好到哪裡去。

  也因此明明他也是反口之人,竟沒有人出言指責,反倒說王兄行為坦蕩,堪為真君子。

  林邈眼中閃過一抹什麼,又看向周禮。

  周禮臉色慘白,卻心知自己逃避不得,為今之計只有賭上自己,只要能把證實毛八斗確實藏了書,就能保全自身。

  「我願付出同等代價!若是我有意誣陷,我便離開學館!」他說得格外慷慨激昂,一副英勇就義的模樣。

  可惜有著之前眾人反水,他這種行為並沒有得來讚賞,反而都是眼睜著等看笑話。

  「那好,你們——」

  此時,薛庭儴說話了:「八斗,還不快把你的櫃子打開給周兄看。」

  毛八斗一愣之後,忙不迭就爬上鋪把自己櫃子打開了,周禮急不可耐地跟了過去,怕毛八斗從中做手腳,將他推開自己親自去翻查。

  隨著他的翻動,從櫃子裡滾出一些夾雜著腳臭味和汗臭味的足襪、褻衣褻褲之類的衣物。毛八斗十分懶,從不自己洗衣,都是攢夠了一起帶回家洗的。而他又從不整理,也因此他的櫃子是整個號舍裡最亂的。

  周禮沒有防備,被兜頭兜臉砸了個正著,一時之間只覺得自己身處在鹹魚堆裡,那滋味簡直別提了。尤其之後他將掉在頭臉上的東西拿開,看清楚是褻褲和白得變成灰黑的足襪,當即就乾嘔了起來。

  「我說我來,你偏偏要自己來!你看看你,把我的東西都弄亂了。」毛八斗委屈道。

  一旁圍觀之人見此,俱是忍不住笑了起來,連林邈眼中都閃過了一抹笑意。

  周禮好不容易停下乾嘔,氣急敗壞地將毛八斗的臭衣裳都扔開,繼續在櫃子裡翻。

  沒有,還是沒有。倒是也翻出了幾本書,卻是四書五經之類,他想找的根本不在其中。

  「怎麼沒有?」

  「本來就沒有啊!」

  周禮呆若木雞,突然一下子動了,撲去薛庭儴等人櫃子前。

  「把你們的櫃子打開!」

  薛庭儴冷笑:「周同窗,你莫是在說笑吧。你指控八斗藏淫書,本就是你倆之事,為何反倒要搜起我們的櫃子。」

  「可你之前——」

  「我之前怎麼了?之前你們人多,我自是不介意,如今你以你一人退館作為代價,賭我四個人。周同窗你家是做買賣的吧,這不要本的買賣怎麼做得如此之好?」

  「你——」

  「當然你要是想搜我們櫃子也不是不可,你再找三人來,只要都是以退館作為代價,我們的櫃子你隨便搜。」

  「你——」周禮的臉色乍青乍白,突然從鋪上跳下來,對人群中熟悉的人道:「趙賢弟,你幫幫為兄……陳兄,你……」

  他面朝哪兒,哪兒的人群便紛紛往後退去,無人敢應聲,紛紛俱是搖頭。

  「好了,都散了,簡直不知所謂!」林邈冷聲斥道,拂袖而去。

  毛八斗跳下鋪,笑眯眯的:「都散了吧散了吧,真是的,大晚上讓人睡覺都睡不安身。」

  孟先生道:「周禮,你同我來。」

  「先生,他們耍詐,那淫書肯定藏在他們其中一人的櫃子裡。」

  毛八斗一蹦三尺高,叉著胖腰道:「周禮,我再警告你一次,我是念著同窗之誼,不想和你計較,你再一口一個淫書污蔑我,我可就不饒你了!」

  「好了,隨我離開,不要再做無謂的牽強附會!」孟先生板著臉道。

  同時那老齋夫也上前了,周禮只能垂頭喪氣地走到孟先生身邊。

  「爾等好好歇息。」

  「是,先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6 04:34 P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四十八章

  待人走後,李大田上前去將門關上,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唯獨毛八斗依舊一副義憤填膺的模樣,氣得來回不停地邊走邊罵:「竟然敢污蔑你小爺,也不看看你小爺是做什麼的。偷雞不成蝕把米吧,也不知道是哪個龜孫子背地裡陰我!」

  薛庭儴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在方桌前坐了下來,從茶壺裡倒水喝。

  李大田道:「行了行了,別走了,再走你那褲襠裡的書都要掉下來。」

  毛八斗這才反應過來,趕忙去摸褲襠裡的書。三人一臉嫌棄,尤其是李大田忙仔細看清了這本書是什麼樣,叫什麼名兒,才又道:「你可真埋汰,書都往褲襠裡塞。」

  毛八斗理直氣壯說:「那種情況,我不塞褲襠塞哪兒?」

  薛庭儴輕咳一聲:「八斗,你還是去把你鋪上的東西收拾收拾,這大概馬上就要讓熄燈了。」

  毛八斗去收拾鋪,李大田則在旁邊損他:「你這櫃子裡可真是裝了不少好物,方才我看那周禮差點沒吐出來,你這衣裳攢多久了?上次休沐時就沒帶回去?」

  「我忘了。」

  「你等下離我遠些,我嫌棄你。」

  一番閒話後,四人再度躺下,薛庭儴不動聲色往牆邊靠,倒是李大田很倒黴,因為毛八斗出於報復之心,恨不得擠到他鋪上去。李大田攆他,他就一副我胖我很占地方,但我也很無奈的模樣。

  一夜無話。

  次日去講堂,乙班中少了一個人,正是周禮。

  與往常不同,竟有不少學生與四人打招呼,十分和顏悅色。言語之中頗多安慰和欣賞,顯然是昨日薛庭儴的表現,讓許多人都很佩服。

  這也算是意外之喜了,不過四人卻有些如噎在喉,因為明擺著暗地裡有人在對付他們。而眼前這些看似和顏悅色的人,誰知道是人是鬼。

  「八斗,昨天的事你也見著了,雖然讀書人都秉持著君子之禮,到底也十分現實的。咱們不能入甲,便低人一等,若有那入甲之人還想害我們,將是防不勝防,如今此此人還未找到,我們當得用心讀書,早日入甲,方能安枕無憂。」李大田有些唏噓道。

  「入甲就能安枕無憂?」

  「即使不能安枕無憂,也不會有這麼多宵小出面害你。人立足於世,凡事逃不過一個勢字,這學館雖小,但也是世間百態的反射,你入了甲,旁人就會忌憚,就會掂量。你的勢越來越大,大到旁人不敢招惹那一日,自然就能安枕無憂。」

  毛八斗點點頭,旋即又好奇問道:「庭儴,你怎麼懂這麼多?」

  薛庭儴一愣。是啊,他為何會懂得這麼多,似乎做了那個夢以後,他的心性與為人處事就變了許多。

  只是這種內心的複雜,自然不能告知外人,只能灑然一笑,揶揄道:「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黃金屋。」

  「切,不願說就不願說,還拿這種話來蒙我。」

  幾人俱是對視一笑,少年的情誼就在這嬉笑之間更加深厚。

  林邈合上卷,出了講堂,臨行前吩咐于子友來齋舍找他。

  講堂中其他學生俱是面露羨慕之色,能讓館主單獨教導的,整個學館中沒有幾個人。即使是入了甲的學生中,也只有于子友、胡連申和王奇三人。也另有學生被館主單獨叫去教導過,但次數都不如三人多。

  館主的學問是毋庸置疑的,從其考中秀才開始,至今年年都是廩生,受朝廷補貼。館中曾有學生不止一次私下討論,以館主的學問考個舉人應該不在話下,可不知為何館主卻很多年沒有下場了。

  一般學識淵博之人都會收受弟子,館主卻至今沒有弟子,具體緣由學生們都不得而知。而像孟先生這種老人,即使知道也諱莫如深。但這並不妨礙大家去猜測,從館主言行來看,可能這弟子人選就出在於子友、胡連申和王奇三人之中。

  其中又以于子友和胡連申的機會最大,畢竟兩人已身負功名。

  且不提這些,林邈離開後,于子友在講堂裡坐了一會兒,便收拾書案出了去。一路來到齋舍,林邈已經在齋舍中喝茶等他。

  「今日與你出一題,你回去作答,明日交上來。」

  到了于子友這種地步,四書五經已經讀得滾瓜爛熟,所欠缺的不外乎八股文上的造詣。

  而八股文歷經近幾朝繁衍,在前朝時終於定下格律形式,並發展至巔峰。攏共就考這麼些東西,出題都是從四書五經中出,幾乎已經到了無題可考、無題可出的地步。

  因此,誕生了一種叫做截搭題的出題方式。強截句讀,破碎經義,以此來增加題目難度,其中又分長搭、短搭、無情搭、隔章搭等諸體。

  其實用白話點兒講,就是把四書五經中不同篇章的句子拼湊在一起出題,割裂經義,但又要讓你做文章,並言之有物。

  例如前朝有一任考官出了個十分偏的題目:『君夫人陽貨欲』。

  只從字面上看這題,簡直是污穢至極,竟說某王夫人想看什麼不可描述之物。殊不知君夫人出自《論語・季氏》:「邦君之妻,君稱之曰夫人;異邦人稱之亦曰君夫人。」

  而陽貨欲則出自《論語》:「陽貨欲見孔子,孔子不見。」 意思是有個叫陽貨的人想要見孔子,但孔子不見他。

  這風牛馬不相及的兩句話也能扯到一起去,若是哪一科的考生碰見這種題,估計哭娘的心都會有。

  可現如今大昌朝的科舉考試,幾乎都是這種截搭題,也因此十分考驗考生的應變能力,和扎實的經義功底了。

  今日,林邈也給于子友出了個截搭題。

  接過館主遞來的紙張,于子友看到上面的題目,就是一愣。

  「小人行險以徼幸,聽德惟聰。」

  從字面上來講,『小人行險以徼幸』出自《中庸》,全句乃是『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徼幸』。大意就是說君子對上不怨恨天,對下不歸罪他人,所以君子安心的處在平易的地位上,等候天命的到來,小人卻是冒險去妄求非份的利益。

  而『聽德惟聰』,則是出自《尚書・太甲中》,全句乃是視遠惟明,聽德惟聰。

  大意是能看到遠處,才是視覺銳利;能聽從好話,才是聽覺靈敏。鼓勵讀書人要注重自身修養,要勤奮學習,時刻躬身自反,檢討自己言行,並做到胸襟寬廣,善於聽取好的意見,摒棄那些不好的東西。

  難道,先生是在意有所指?

  于子友不禁有些想多了,他下意識抬頭看了林邈一眼。林邈還是一貫的面容嚴肅,瞳子中是經歷世事的滄桑和波瀾不驚。

  「下去吧。」

  于子友恭敬一鞠後,便退下了。

  直到出了這間齋舍,他的臉色才難看起來。

  那日發生之事令學生們議論紛紛,說什麼的都有,而其中議論得最是沸沸揚揚,卻是那號舍中的人得罪了什麼人,才致使那場事情的發生。

  當然也有人反駁,因為王奇乃是入了甲的學生,能入甲的學生自有其獨道一面,誰能神通廣大到命王奇親自出面栽贓陷害。再加上王奇果斷道歉,以失察失言之名反省了自身,更讓人覺得也許是巧合。

  殊不知眾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王奇確實是被人唆使,而這個人就是于子友。于子友會選中他,也是看中了其在館中不抱團獨來獨往的性格,不容易招來忌諱。

  至於,于子友為何要對付毛八斗等人,還是那日飯堂之禍。

  那賀明本就是于子友的人,平日裡沒少巴結他于子友,而于子友此人心胸狹隘,那日被薛庭儴如此譏諷,早已是含恨在心,又有賀明的挑唆,自然恨不得除之後快。

  其實毛八斗不過是筏子,借此來對付薛庭儴。于子友本以為做得天衣無縫,而事情似乎也以周禮離開學館為告終,萬萬沒想到館主竟會突然給他出了這麼道題。

  是在說他心形狹小,親近小人,所有才坑害同窗?

  于子友越想心越驚,竟是手捏著那張宣紙,神魂俱喪,駐足不前。

  直到身邊來了人,叫他:「于兄,于兄!」

  于子友看向來人,當即面色大變道:「你前來找我作甚,莫要引人注意。」

  王奇淡淡一笑:「為弟的不過是想來提醒提醒于兄,莫忘了剩下的銀子。」

  「不過是區區一些銀兩,還怕我賴了你不成?這次休沐後,我回家去拿,是時給你。你以後閑的沒事別背著人來找我,沒得惹人懷疑!」

  丟下這些,于子友便匆匆走了,而王奇站在原地看了他背影半晌,才轉頭離去。

  大抵是那日薛庭儴所言真的起了作用,此後的日子裡毛八斗竟儼然一副勤學之態。

  時光就在幾人刻苦勤學中慢慢度過,期間薛庭儴休沐幾次回家,也曾提過教招兒識字的事情。可招兒最近太忙,幾乎很少在家,回來後也是一副精疲力盡的狀態,薛庭儴於心不忍,只能按下不發。

  而在這期間,薛翠娥從開始處之泰然,到趙家人一直不上門越來越焦躁。不光是她,包括趙氏也是如此。幸好薛老爺子把持的住,一直壓著兩人,不然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

  與此同時,趙家那邊。

  「不是我說你,又何必較這個真。再說這事也不全是怪娥兒不檢點,不是金瑞把持不住,又怎麼會發生這種事!你都是當阿奶的人了,難道不知道這種事是一個巴掌拍不響,你不想抱孫子了?」趙大舅埋怨道。

  洪氏氣哼哼地翻了他一眼,扭身回了裡屋。

  她當然不光是嫌棄薛翠娥不檢點,還心存了教訓趙氏的心。當年她嫁給趙旺,趙氏這個當小姑的,可沒少給她臉色,背地裡說她是非。

  後娘難當,好不容易熬了這些年,洪氏的日子終於過順暢了,那趙氏終於有求她的時候了,洪氏又怎麼會輕易放過。她本以為薛家人會老老實實求上門,誰曾想對方竟是一直沒有動靜。

  算算日子,估摸那丫頭肚子差不多也有三個多月了,再繼續拖下去,就算真辦了婚事,肚子裡的事也遮掩不住。

  「你就繼續作吧,把金瑞的名聲作壞了,你還指望他能考秀才讓你當秀才老娘?!」外屋裡,趙大舅罵道。

  洪氏心裡越聽越煩,嗵嗵嗵走了出來:「既然這事你都有主意了,還問我作甚?」

  趙旺瞅著婆娘:「不是你非說不給薛家聘禮,哪有娶媳婦不給人聘禮的,尤其又有這麼一層關係在,沒得讓人笑話。」

  趙家的家境可不差,家裡也有幾十畝地,在趙家莊也是數一數二的人家。不然當年洪氏一個黃花大閨女,也不會嫁給大自己十幾歲的鰥夫趙旺。給兒子娶媳婦的聘禮,趙旺還是能出得起的。

  洪氏來到炕沿上,坐了半拉屁股:「我不是氣嘛,好好一個兒子,我還想讓金瑞娶了劉地主家的閨女。」

  洪氏的口氣帶著些撒嬌的意味,而趙旺就是愛這一口。老夫疼少妻,趙旺今年五十多了,洪氏還不到四十,更是慣得她在家裡說什麼就是什麼。

  趙家的二兒媳婦在門外看見這一齣,氣得咬牙切齒,恨不得把這老妖婆給扔河裡了,也免得她天天在家裡挑唆男人和公公的關係。

  當然這只是想想而已,她低著頭挑豆子,耳朵卻豎起聽正房裡的動靜。

  「那咱兒明個就去?」

  「早點去,早點把事情給辦了。」

  「就按老規矩辦,再給十兩的聘金,總歸是金瑞不對,咱家又拖了這麼久,就當是給我那妹子做個臉。」

  洪氏雖心中不願,到底還是答應下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6 04:43 P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四十九章

  第二天一早,趙家兩口子就準備出門了,一同的還有趙金瑞。

  趙家有車,不過是牛車,牛車走得慢,不過能馱些東西,就是趙金瑞一臉不甘不願的,覺得牛車太顛簸了。

  等一路顛到餘慶村,趙金瑞臉臭得像似誰欠了他幾十兩銀子。

  趙氏坐在屋裡就聽說哥哥嫂子來了,她下意識下了炕,等快走到門前時才反應過來,又轉頭回了去,同時還拉住了也欣喜地想迎出去的薛翠娥。

  「姑娘家家的,矜持些,你去裡屋,娘跟他們談。」

  不多會兒,薛家的男人們都回來了,除了不在家的薛青槐。今兒剛好逢著薛庭儴休沐,所以招兒也在屋裡。

  一大早薛庭儴就翻出自己曾經抄的那本三字經,打算教招兒識字。

  一張大炕,炕上放著一張四方的炕桌,這邊坐著招兒,正襟危坐的,竟是腰背挺直,雙手背在身後,學起了那初蒙學的幼童。

  薛庭儴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來,招兒大抵是看村中私塾裡學童是如此,所以以為讀書都是如此。他心中暗笑,不但沒給予點明,反倒下炕去找個根竹條來。

  招兒一見那竹條,更是想起私塾裡先生打學童的戒尺了。

  她可是知道書念不好要挨打的,薛青山那私塾裡經常有學童挨打,打了也沒處找理,因為先生都是為了你好。

  「你這還想打我?」她聲音中充滿了不確定。

  薛庭儴一副嚴肅模樣,慢悠悠地道:「犯錯了就要打,念不好也要打,所以你得悉心學習,莫要犯錯。」

  他這副樣子,若再給一把鬍子,儼然就是哪個村塾中的先生。招兒是特別敬畏讀書人的,當即也收起了還想僥倖的心態,變得鄭重起來。

  「如此這般最好不過,你需知曉此時我就是你先生,而你就是吾學生。」薛庭儴靈機一動,裝腔作勢歎了一口:「讀書明理,可不僅是識字便罷,還得通些道理。既然如此,我便從弟子規開始教你。」

  他去找來之前同薛俊才比試時,自己默的那篇弟子規,攤在招兒面前。心裡卻想,等有空了抄一本弟子規,拿來給招兒用。

  「我念一句,你跟著讀一句,不光要讀,還要認。」頓了頓,他便抑揚頓挫地開始念道:「弟子規,聖人訓,首孝弟,次謹信,泛愛眾,而親仁,有餘力,則學文。此乃總訓,現在我開始教你第一篇章,入則孝。」

  因為招兒不識字,為了讓她從音韻中辨字,薛庭儴拿著竹板念一句便在那篇弟子規上點一下,告訴她這些字具體形態如何。學童蒙學之初,便是識字,只有識了字以後,才能入門。

  所以當趙家人上門時,薛庭儴正在教招兒識字。

  招兒聽到外面有動靜,便支棱著脖子想從窗子往外看,哪知卻被薛庭儴一竹板打了回去。

  「念書之時,要心無旁騖,不得探頭探腦。」

  這一下打得並不狠,沾之即離,卻也起了警醒的作用,招兒當即坐了回去,雙手背後,又跟著念了起來。

  但心中還是有些委屈的,自己這麼大了,竟然被小男人打。

  似乎看出招兒的意思,薛庭儴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道:「你需知曉此時我就是你先生,而你就是吾學生。先生學生不以年紀論大小,而是以學問的高低。你學問不如我,就當是我說什麼就是什麼。」

  「哦。」

  趙氏一直板著張老臉,若不是薛老爺子及時回來,估計這會兒趙旺和洪氏已經回去了。

  即使這是自己妹子,趙旺也不得不承認自家婆娘說得有道理,他這小妹實在太惹人生恨。他記得以前妹子也不是這樣的,什麼時候就成這樣了。

  薛老爺子就比趙氏聰明多了,也心裡清楚自家閨女終究要上門做人家的兒媳婦,所以該拿的喬沒少拿,卻又不至於太過,讓人心生反感。

  一番你來我往後,兩家人又親近如初,開始討論起兩個小輩的婚事細節來。

  趙金瑞嫌屋裡悶,就去院子裡了,聽到有一處屋裡傳來背弟子規的聲音,只當是薛家有孩子開蒙。轉念一聽又覺得不是,因為這聲音是女聲,而不是孩童的聲音。

  他好奇走了過去,剛到窗子根兒下,就被人一把從身後拉住。

  轉頭看,是薛翠娥。

  「金瑞哥,你站在這裡做什麼?」

  「我聽見有人在讀書……」

  「原來你說這個,還不是狗子閑的沒事要教招兒識字,真是作的沒事幹了。」說完,薛翠娥又換了一個腔調,說不盡的綿軟,嬌滴滴的:「金瑞哥你跟我來,我跟你說點兒事。」

  「幹什麼?別拉拉扯扯的。」

  「哎呀,你跟我來就是。」

  屋裡,招兒和薛庭儴面面相覷。

  這兩人真是,站在別人窗子下面就說上了,難道就不怕被人聽見。招兒爬在窗戶上往外看,就看這兩人拉拉扯扯往後面去了。她一個骨碌就下了炕,薛庭儴叫都沒叫住。

  薛翠娥拉著趙金瑞去了屋後菜地。

  薛家後面的菜地很大,豬圈、雞舍、柴房都在這裡,還有兩垛子麥秸堆。另外茅廁也在後面。

  薛翠娥心知讓人看見兩人說話不好,就把趙金瑞拉進了柴房裡。這柴房尋常極少有人會來,前面灶房那邊燒水做飯,都是一次抱夠幾天用的。

  趙金瑞一面揮開她的手,一面撣撣自己衣裳:「你到底有什麼話想跟我說,把我拉到這種地方。」他有些嫌惡地看看四周。

  這間柴房是以前廢棄的屋子,還是土胚房,房頂早就壞了,又換了個茅草頂。卻門是門窗是窗,裡面的柴火也放得井井有條。

  薛翠娥有些委屈道:「金瑞哥,難道這麼久沒見,你就不想我?」

  趙金瑞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可擱在薛翠娥眼裡,沒有說話就是想,遂一臉嬌羞地靠了過去:「人家也想你了。」

  招兒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不敢相信薛翠娥竟然會用這種口氣說話。

  她正想離開,哪知背後突然來了個人。

  她被嚇得就是一驚,轉頭才發現竟是薛庭儴。因為她的動作,屋角下豎著的一根竹竿倒了,發出一聲脆響,趙金瑞當即看了過來:「誰?」

  薛翠娥凝神聽了聽,渾不在意道:「沒有人,肯定是哪裡的野貓,這柴房裡十天半個月不見有人來一次。」

  趙金瑞這才又正過臉,看著薛翠娥道:「你要說什麼?要說趕緊說,不說我就走了。」

  他剛轉過身,就被薛翠娥一把從腰後面抱住:「金瑞哥,你咋就這麼無情,咱們這麼久沒見了,你就不想我,不想跟我說說話?你不知道,我日日夜夜都想著你,我想去找你,可我娘不讓我去。」

  「你摸摸看,我娘說懷孕的婦人五個月後才會出懷。金瑞哥,人家可是懷了你的孩子呢。」

  所以說,男人的思想頻率永遠不跟女人在一條線上,趙金瑞被薛翠娥這麼又抱又拉著他手去摸,他正是血氣方剛之年,又哪能把持的住。尤其薛翠娥長相還算貌美,他本是摸肚子,摸著摸著就往上去了。

  趙金瑞在薛翠娥鼓脹的胸脯上掐了一把:「你這個小婊子,竟然這麼勾引我,你這哪是想我了,是想我……」

  「金瑞哥,你到底說甚?」薛翠娥嬌羞不可言,垂下了泛紅的頸子。

  「說甚?你說我說甚,我就是在說甚吧。」

  兩人說著就摟在了一處,又是親又是摸。

  外面,招兒眼睛都快看掉了。

  嘖嘖,這兩個人真是毫無顧忌,這可是在家裡。不過想想也是,若不是這麼毫無顧忌,至於還未婚就大了肚子。

  她看得井井有味,渾然忘了身邊還站著一個人。

  還是個男人。

  不過招兒看著看著就覺得不對了,咋就脫起了衣裳,看著薛翠娥那雪白的大胸脯露了出來,而趙金瑞還在上面啃啃咬咬,她當即燒紅了臉,可是燒紅了臉還想看。

  「咳……」

  招兒沒有回頭,直到薛庭儴又拉了她一下,她才反應過來。

  「你咋來了?」她很小很小聲說。

  薛庭儴眯著眼看她:「我早就來了,你忘了?」

  「哦哦哦,咱們走吧。」

  「你不看了?」

  「有啥好看的,還不如黑子出去找別的小母狗好看。」她一面說,一面拉著薛庭儴,就躡手躡腳地往外走。

  她不過是隨口一句話,哪知薛庭儴卻記住了。

  「你看過黑子去找小母狗?」

  招兒下意識點點頭:「難道你沒看過,黑子可流氓了,趴在那薛強家的菜花身上就不下來。」

  一直到見薛庭儴不走了,招兒才反應過來自己是個大姑娘,說這種話可不太好。不過鄉下這地方,對這種事本就不忌諱,鄉下狗多,走在道上說不定就看見兩條狗正在交配,都是打小看大的。

  畜生這樣,人肯定不能這樣,但鄉下的民風卻還算開放。未嫁人的姑娘們就不說了,那些成親了的漢子們和小媳婦們,三五成群走在一起時,經常會開些不葷不素的玩笑。

  在這種環境下長大,鄉下的丫頭們和後生們什麼都懂得早。不過招兒倒還是第一次把這種事和人聯繫在一起。

  想起方才那場景,她紅著臉,眼睛亂閃道:「你個小孩子家家的問這些做什麼?」

  說完又覺得好像哪兒有些不對勁,因為之前明明是她被小男人訓來著。她一時間腦子有些混亂,正想說什麼,就聽薛庭儴道:「我不小了,明年咱倆就能成親了,然後也可以做方才趙金瑞對小姑做的那事。」

  看著小男人認真的臉,招兒腦子裡轟的一下就炸開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6 04:49 P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五十章

  之後的情形是如何,招兒也記不清了。

  她只知道自己腦子裡一片空白,大聲說了一句:「我先去菜地裡摘菜,再去柴房抱些柴。」便匆匆忙忙走了。

  柴房那邊響起一陣驚慌失措的動靜,似是有男人叫了一聲,卻聲音極為奇怪,好像十分痛苦。

  這種情形下,薛庭儴自然站不住,便轉身去了前面院子。

  灶房裡,周氏和孫氏正在忙,他站在外面說了句:「三嬸四嬸,招兒去後面菜地裡幫忙摘菜了。」

  周氏和孫氏兩人正忙得熱火朝天,自然不知道後面發生了什麼事,孫氏笑了一聲:「有我跟你三嬸足夠,還用得著招兒幫忙?」

  正說著,從屋後一前一後跑出來兩個人,因為院子裡沒有人,倒也沒有人注意這些,也就薛庭儴心知肚明是對野鴛鴦。

  之後薛庭儴回了屋,招兒卻罕見的熱忱,幫著做了晌午飯。

  家裡來客,自然不能等同待之,菜要上得了桌面,還要分量足。每次家中來客,都要做兩茬飯。從始至終招兒都沒露面,就在灶房裡忙著,一直等到趙家人都走了,四處都收拾乾淨,招兒才從灶房裡出來。

  她並沒有閑下,又折騰著給黑子洗澡。打小黑子就是招兒給它洗澡的,天冷的時候在屋裡洗,天熱就在河裡洗。

  招兒燒了一大桶熱水,將黑子帶到後面菜地裡去了,洗了大半個時辰才回屋。

  此時的她模樣鎮定,宛如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面上帶笑,還和薛庭儴說些閒話。

  看著這樣的招兒,薛庭儴心裡十分無奈。

  到了晚上,薛庭儴就發現招兒的鋪蓋離自己遠了些,以前她可從不會去在意這些細枝末節。

  他什麼也沒說,兩人各自收拾上了炕,便躺下了。

  ……

  招兒做了一個夢,夢裡的情形很古怪,她竟然夢到小男人。

  小男人似乎長大了,長成了一個斯文儒雅的男子。個子高了,肩膀也寬了,不再瘦得肋骨明顯,而是變得勁瘦結實。

  問為什麼她會知道,因為小男人是光著身子的。

  而她也似乎光著身子,她好像變得很弱小,毫無反抗之力的被小男人抵在炕上一下一下撞著。就像之前她看見的場景,女子羅衫半敞,鬢亂釵橫的被抵在柴火堆上。其他地處卻是整齊的,只是羅裙下,有兩條細白的腿兒若隱若現,懸空搖晃著。

  招兒覺得很悶,身上也很重,又熱又重,卻是怎麼也推不開。迷迷糊糊又夢到自己似乎掉進了水裡,有波浪一下一下沖刷著她的身體,她隨著水浪一會兒被甩去高空,一會兒又跌倒水底。

  可她竟是不怕,只覺得好睏……

  一覺醒來已是晨光熹微,招兒覺得身子很沉。

  感覺就像似身體裡被灌滿了水,漲呼呼的,隱隱還有點兒疼,卻又不是想如廁。身邊很安靜,薛庭儴似乎還睡著,她翻了個身,卻是疼得吸了口冷氣。

  被窩裡,招兒伸手摸了摸自己胸,漲得生疼。

  這種情形招兒不是沒遇見過,前幾年她胸前者兩塊兒肉莫名其妙就會疼,走路疼,碰一下也疼,還是後來她用布纏住了,才稍微好了些。

  再後來,日子久了,便不疼了。

  不過每疼一次,她胸前這兩塊兒肉就要大一圈。

  難道又要長大了?

  招兒將頭紮進被子裡,偷偷掀起肚兜看了一眼,不知怎麼又想起昨兒薛翠娥這兩塊兒肉被趙金瑞吃的情形。

  她以前只知道婦人有了娃,這奶是給娃兒吃的,沒想到男人也能吃,還吃得那麼香。

  耳邊突然響起一個人的聲音——

  「我不小了,明年咱倆就能成親了,然後也可以做方才趙金瑞對小姑做的那事。」

  難道小男人也想吃她奶,所以才會說出這樣的話?她突然又想起昨夜的那個夢,夢裡的他吃得可香可貪,都被吸咬得紅腫了,還是……

  天吶,她怎麼想起這種事了。

  招兒又翻了個身,用被子死死捂住自己的臉,直到出不過氣兒了,才將臉露了一些出來。

  外面雞又叫了,招兒不用看天色,就知道該是起的時候了。

  正這麼想著,旁邊突然有了動靜。

  正值清晨的靜謐,屋裡一切都是那麼的安寧而祥和,黑子爬在炕下,尾巴有一下沒一下的扇著。

  「咳,你醒了?也該是時候起了,待會兒吃了飯還要去學館。」

  那邊低低的應了一聲,再是沒說話,直到招兒又想叫他,卻突然有了動靜。

  「招兒,你給我拿條褲子。」炕櫃在招兒那一邊。

  招兒坐了起來:「什麼褲子,外褲?」

  「褻褲。」

  「褻褲?昨兒不是剛換過的。」

  「我讓你拿,你就給我拿。」聲音似乎有些不悅,招兒也就沒多問,從櫃子裡抽出一條褲子扔給他,自己則披著外衫下了炕。

  她三下兩下就把衣裳穿好了,也沒看他:「你起,我去做飯。」

  隨著吱呀兩聲響,屋裡只剩了薛庭儴一個人,他這才從炕上坐了起來。

  不多時下了炕,他本是打算想整理被褥,卻不知為何又把東西扔在了那兒。

  他推門走出去,此時東方剛泛起魚肚白,空氣還有些沁涼,農家小院裡寧靜而安詳。

  灶房那裡隱隱有些動靜,他往那邊看了一眼,才扭身進屋裡拿了牙刷子和臉盆洗漱。

  接下來,似乎拉開了序曲,薛家的人接二連三都起了,院子裡頓時熱鬧起來,打水聲說話聲不絕於耳。

  招兒很快做好了早飯,和薛庭儴兩人吃了,洗碗的時候,高升趕著車來了。

  「招兒姐,庭儴收拾好了沒?」

  高升起得早,已經出去收了一車菜,因為薛青槐也在外面忙著,所以早就提前說好讓他去鎮裡的時候,順便來接薛庭儴。

  「好了,升子你吃了沒?沒吃我給你做一些。」

  「吃了,早就吃了,招兒姐你別忙。」

  說話的途中,薛庭儴已經拿著書袋,和早就提前打包好的包袱走了出來。換做以前,招兒怎麼也要交代兩句,今天卻是什麼也沒說。

  「那我走了?」還是薛庭儴主動開了口。

  招兒點點頭。

  他又看了她一眼,才上了騾車。高升和招兒告了別,趕著騾車走了。

  望著那車的背影,招兒在門前發了會兒呆,直到遠遠有村民朝這邊走來,她才宛如大夢初醒般的回過神。

  她搖了搖頭,回了二房屋。

  炕上亂成了一團糟,她把兩個枕頭拍了拍,放在一旁。在收拾薛庭儴被子的時候,從裡面掉出了一條褻褲。

  正是薛庭儴之前換下的褻褲。

  「也沒見哪兒髒,怎就非要換了。」招兒自言自語道,同時隨著她的展開,一股很怪異的味道傳入鼻尖。

  自然不是尿騷味,也不是狐臭,就是一種很奇怪的味道。她百思不得其解,拿著正準備放在一旁,突然摸到一處濡濕。

  黏糊糊的,她攤開去看,直到看清那濡濕在哪處,才有一種被鐵錘砸暈了的眩暈感。

  具體是在哪兒聽的,她也記不清了,但知道男娃子們長大的標誌就是弄髒褲子。男娃弄髒褲子,就是代表想大姑娘了。

  想大姑娘?弄髒褲子!

  所以,小男人想大姑娘了?

  他想的大姑娘是誰?她耳邊又想起那個聲音——

  「我不小了,明年咱倆就能成親了,然後也可以做方才趙金瑞對小姑做的那事。」

  薛翠娥的肚子不能等,所以婚期定在下個月二十。

  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要準備嫁衣、嫁妝,整個薛家的人都被這事忙得人仰馬翻。

  首先就是嫁妝,趙氏想給薛翠娥打兩個櫃子,可時間哪裡趕得急,去鎮上買現成的價錢太貴。光為這櫃子的事兒,薛青槐和薛青柏被趕著出去跑了好幾趟。

  招兒的騾車也被徵用了,幸好前些日子因為手裡有錢,又買了輛騾車給高升跑買賣時候用,不然指不定買賣怎麼受影響。

  不過招兒也和趙氏和薛翠娥說明白了,想用可以,但只能是下午。為此招來趙氏和薛翠娥不少埋怨,不過招兒從來不理她們。

  時間就在忙碌中慢慢過去,這期間薛庭儴也回來了兩次,可招兒卻一改往日專門選這種時候留在家裡,而是顯得很忙碌,經常見不到人影。

  不過她最近也確實很忙,因為隨著高升等人的加入,他們的買賣已經做到隔壁安陽鄉了。那邊處於剛開始的階段,不多盯著些招兒不放心。

  尤其她最近又動了想買地的心思,四處看了看一直拿不定主意。地價太貴,她手裡就這麼點銀子,根本買不了幾畝,而她想要的地又需要很多。

  這日從外面回來,經過村尾時,招兒眼睛從後山上掃過,突然眼睛就一亮。

  接下來的兩日裡,她似乎有些心事,又似乎很興奮,總是帶著黑子往後山上去,也不知道在幹什麼。臨近薛庭儴休沐的當日,她專門買了很多菜,又將屋裡徹底打掃了一遍。

  招兒是個利索人,眼裡看不得髒亂,可最近因為太忙,屋子有些日子沒收拾了。等到薛庭儴傍晚回來,就見到窗明几淨的屋子,和屋子裡那個笑得特別燦爛的人。

  薛庭儴還算是瞭解招兒,知道她這定是有什麼事求他。

  果然,吃晚飯的時候,招兒把事情跟他說了。

  「你想買後山那個小山坡?」

  後山說是山,就是幾個連成一片的小山坡,再往裡走很遠才是真正的大山。不過餘慶村慣是喜歡稱之為後山。

  而招兒看中的地方就是和薛鄭兩姓祖墳,遙遙相對的一處小山坡,這地方就臨著村尾,面前就是一條土路直通外面。坡式也不陡峭,因為常年被村民們砍樹當柴燒,上面光禿禿的沒幾顆樹,就是有不少荊棘、雜草和爛樹根,早已廢棄多時。

  「我一直在想,收別人的菜畢竟不能長久,老鄉們都是先緊著自己吃,才會拿出去賣。而菜的品種又太少,想要的沒有,不想要的又很多。如果只是小打小鬧,光收菜也就夠了,可如果想做大,我覺得還是得咱們手裡有地出菜才穩當。」

  「所以你就想買後山?」

  招兒點點頭,也沒隱瞞:「我現在手裡沒多少銀子,買地買不了幾畝,後山那地兒沒人去,連砍柴村民們都嫌棄那些荊棘不耐燒。反正荒著也是荒著,但若是買下了種菜就不一樣了,菜這東西不如糧食精貴,給把土扔點種就能長,就是得跟村裡頭商量。」

  「你是想讓我跟鄭里正說?」

  「我倒是想去,可我畢竟是外姓人,又是女子,鄭里正恐怕不會搭理我,你就不一樣了。」

  「哪兒不一樣?」

  招兒眼神閃了閃,突然像似被鋸了嘴的悶葫蘆,不說話了。

  「到底哪兒不一樣?」

  招兒還是不說話,薛庭儴不再看她,而是拿起筷子吃菜。一直到他飯都吃了半碗,招兒才漲紅著臉,道:「反正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他挑了挑眉,睨了她一眼。

  她拍了炕桌一下,嚷道:「你是家裡唯一的男人,你不去誰去!」

  薛庭儴放下碗,欺了過去,看著她:「你終於肯承認我是你男人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6 04:54 PM

卷一 我家有夫初長成 第五十一章

  燈光暈黃,屋裡很是靜謐。

  但似乎空氣裡隱藏著一把火苗,好像頃刻就能點燃,將人燒得乾乾淨淨。兩人的臉離得很近,近到彼此能感覺到對方的呼吸。

  招兒明知道不該是這樣,卻是臉上火辣辣的,像是抹了辣椒水。

  早知道她晚上做菜就不該放那麼些辣椒,瞧把她給辣的。

  她眼神閃閃爍爍,不願直視他,口氣也支支吾吾的:「你本就是家裡唯一的男人。」

  她將他推開些,佯裝去拿筷子吃飯,卻被薛庭儴一把攥住了手腕。

  「你還沒回答我的話。」

  「回答什麼話?」

  「你終於肯承認我是你男人了?」

  「你不本來就是家裡唯一的男人。」她垂著頭,就是不去看他。

  「那不一樣,家裡的男人和你的男人是不一樣的。」

  「哪裡不一樣?」招兒下意識問,話出口才有種想打自己嘴的衝動。

  果然薛庭儴笑一下,看著她道:「家裡的男人可以是長輩,可以是兄弟。但你的男人,咱們是要睡一個被窩的,是可以像趙金瑞對小姑那樣的。」

  招兒頓時炸毛了,一下子跪坐起來,將他的手揮開,同時眼睛緊緊地盯著他:「狗兒,你學壞了。你老實跟姐說,誰教你這些的?是聽到村裡的那些漢子們說了什麼葷話,還是在學裡有同窗不是個好的,把你給教壞了?」

  她的反應太出乎人意料,薛庭儴一時有些愣神。

  趁著這當頭,招兒的話像連珠炮似的就出來了:「你現在還小,別想那些有沒有的,你當務之急就是要好好念書,對得起自己苦讀了多年。成親有媳婦那都是以後的事,不是你現在應該想的,你別忘了爹的遺願,別忘了娘臨終前最放心不下你。他們二老最大的願望就是你能超過薛俊才,考上功名,當薛家最有出息的人,你不要本末倒置了。」

  這番話說得格外鼓舞人心,若是薛庭儴沒做那個夢,指定就被忽悠過去了,他現在是不該去想這些有沒有的事情。

  可偏偏他做了那個夢,從夢裡面他知道眼前的這個女子是最狡猾,也是最喜歡裝傻的。不將她逼到沒路可走,她是不會直面正視他。

  可他也不想勉強她。

  薛庭儴深深看了她一眼,表情突然委屈了起來:「招兒,難道你不想給我當媳婦?」

  這畫風變得實在太快,這下輪招兒反應不過來。

  她怔怔地看著小男人,就見他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眼中寫滿了無助和倉皇,隱隱又帶著絲絲渴望。

  他粉白的唇倔強地抿成一線,腮幫子微微鼓了一點,鼻翼微微翕張,一看就是委屈了。就像他小時候一樣,明明想讓她帶著他出去玩兒,卻倔強地不願說,非得讓她猜。

  還有當年爹娘死的時候,他也是這麼看著自己的。她到現在都還記得,自己哭得稀裡嘩啦,他卻是怎麼都不哭,只是拉著自己,眼神直直的說:「招兒,就剩下我們兩個了。」

  她笑了一下,慣性的。

  就好像不管再難,她面對他時,總是帶著笑的。

  「怎麼可能,你不要想多了。」

  「可我感覺你心裡是不想給我當媳婦的,難道你不想永遠跟我在一起?」薛庭儴突然一下子就靠了過來,抱住招兒的腰,將臉埋在她肩窩裡,十分脆弱的模樣。

  招兒看不到他的臉,只知道他聲音悶悶的:「我知道,我知道姜武哥是喜歡你的,他想娶你當媳婦,所以我不喜歡他,很討厭他。你會離開薛家去給姜武哥當媳婦麼?別人都說媳婦才能跟漢子永遠在一起,睡一張炕上,躺一個被窩,我不想你跟除了我以外的人,睡一個被窩。」

  招兒聽得腦袋一片漿糊,半晌才抓住一個重點:「你、你怎麼知道這麼多?還知道姜武哥喜歡我?難道他來找你說過?」

  「姜武哥說,你不是我媳婦,不過是看在爹娘的面子上,才勉強答應。還說如果我心疼你,就該給你找個知道心疼你的男人,說你供我念書很辛苦……」

  在她沒看到的地方,薛庭儴露出一個微笑,聲音卻還是委屈:「招兒,我會心疼你的,你別走。」

  招兒緊抿著嘴角,胸脯上下起伏,聲音十分僵硬:「你別多想,我不會走的。」

  她就說,小男人怎麼會突然大變樣,原來竟是這兒出了岔子。小男人一向敏感內斂,雖是現在比以前長大了不少,可在招兒心裡,他依舊是那個大孩子,怪不得最近他會跟自己說這麼多奇奇怪怪的話。

  「那你還是我媳婦嗎?」

  「當然是!」

  「咱倆永遠在一起,一直不分開。」

  「好!」

  雖然我使了手段,但姜武的話是真的,我也絲毫沒有作偽。既然你同意了,那就永遠不要再反悔了。

  「那我就放心了。」

  這不過是個小插曲,但因為這件事,招兒卻是不再躲避薛庭儴了。

  薛庭儴雖知道這樣等於又回到了起點,招兒還是沒將他當一個可以倚靠的男人看,但總比他逼著她強。

  經過了那場夢,他是再不願意逼迫她了,只能徐徐圖之迂回著來。

  當然也不是沒進展的,至少薛庭儴現在可以大明大白要求和招兒睡一個被窩。他不用像以前那樣找盡藉口,只需要說出來,看著她,她自然就會同意他的一切要求。

  倘若有絲毫猶豫的神色,他只用問一句你是不是不想給我當媳婦,她立馬就範。

  雖然無恥,但薛庭儴卻一點都不心虛,甚至有些上癮了。

  上癮到休沐結束,他竟有些不想回學館了。

  「那事你別著急,急不得。那地若是別人買也就罷,若是姓薛的買,我怕鄭里正從中刁難。不過你放心,我這趟回學館就開始托人辦,你照著我說的辦法先找人去做,剩下的見機行事。」

  招兒點點頭,將書袋遞給他,又去拿炕上的包袱和小簍。

  包袱裡裝著薛庭儴去學館這些天要用的換洗衣裳,簍子裡則是招兒親手做的兩罐醬菜和辣子油豆腐,平時用來下飯配麵都是極好的。

  本來招兒給小男人帶一些,是想給他換換口兒什麼的。哪知帶去了十分受歡迎,毛八斗抱住罐子就不願丟了,最後從十天一罐,變成了十天四罐,還是杯水車薪。

  不過家裡也沒多少了,這些都是招兒去年秋天時醃的,攏共就沒多少。招兒也知道小男人有幾個交好的同窗,既然他們喜歡吃,就多帶些也沒什麼。但薛庭儴卻小氣的不願多帶,四小罐就是極限。

  薛庭儴將小簍從她手裡接過來,她不給,他還是拿過來了。

  拿好了卻是不願走,就站在那兒看著她。

  招兒疑惑地看他:「咋了?升子還在外面等著。」

  「我不想去。」這是大實話。

  「為啥不想去?你不是最喜歡讀書麼?」

  「我想跟你睡一起,去了學館就只能自己睡了。」

  「噤聲!」招兒忙往門那邊看了看,然後又瞪著他:「你咋答應我的?這事不能拿出來說。」

  他無辜道:「我就是跟你說,又沒和別人說。再說了,你是我媳婦,咱倆睡一個被窩不是天經地義。」

  「我們還沒成親,反正你不能說!快走,再耽誤待會兒要遲了,你答應得好好的,要好好念書,不准再想那些有沒有的。」

  這次薛庭儴未再反抗,而是老實的點點頭:「招兒你放心,我一定考個秀才回來,讓你當秀才娘子。」

  頓了下,他又道:「等我考中了秀才,咱倆就成親好不?」

  「等你考中了秀才再說。」

  「那我就當你答應了。」

  將薛庭儴送走後,招兒總算鬆了口氣。

  她覺得小男人現在越來越難哄了,以前他孤僻敏感,她總想著他若是能變一變就好了。如今倒是變了,卻是變得更讓她頭疼。

  時而穩重,時而又脆弱幼稚,心思千奇百怪。

  招兒回想了下這兩日發生的事,覺得自己肯定是被鬼迷了,才會答應了他各種要求。

  想了一會兒沒想通,她就不想了,反正小男人十天後才回來,她有時間慢慢想。想起之前他說的話,招兒在心裡捋了捋思路,扭頭把門鎖了,便出了門。

  走到大門外,她才突然又變了主意,轉頭去了四房屋裡。

  「四嬸,我找你有點事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6 05:20 P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五十二章

  剛吃過晌午飯,村裡突然來了人。

  寬敞氣派的馬車,一路從村頭行了進來,這副畫面可與餘慶村不符,頓時引來許多村民從家中走出來遠遠瞧著。

  就見馬車行了會兒,碰見有人路過停下,從車上下來一個人,問過路後,又往前行去。

  待馬車過去後,一眾村民圍上那被問路的村民,問道:「黑老八,這人是幹啥的?」

  黑老八還有些發愣,又問,才回道:「是找里正的,好像想買咱們村裡啥?」

  「那到底是啥?」

  「我怎麼知道!我是聽車廂裡的人說買個什麼破山,還要來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

  「買山?赫,不得了,去里正看看去。」

  頃刻間的功夫,便有消息傳遍了整個村子,里正家來了個貴人。

  到底有多貴?

  反正從模樣氣派上來看,不是一般的貴。

  而那貴人好像是來買山的。

  鄭里正家的堂屋裡,非不是一般人能坐的主位上,坐著兩個人。

  一個自然是鄭里正,至於另外一個則是個穿了身灰底兒滿繡金線圖樣的小胖子。看模樣也不大,十七八歲的樣子,但派頭可不小。

  不光身上穿的衣裳耀眼,手上還戴了幾個寶石戒指。今兒太陽好,陽光順著門洞從外面灑射進來,照在那戒指上,晃得鄭里正眼暈。

  此時這小胖子正瞪著面前的茶碗一臉嫌棄,還是他旁邊的隨從直個勁兒給他使眼色,他才沒將嘴裡的話說出來。

  鄭里正一直用眼角餘光看著,知道這話肯定不會是好話。可誰叫他們這窮鄉僻壤的,喝茶都是粗瓷的茶碗,可沒那勞什子細瓷的蓋碗兒。

  「不知小公子所為何來?」為了顯示自己這個里正也是個體面人,鄭里正特意咬文嚼字了下。

  哪知這位小胖公子卻不吃他這一套,胖手連揮了兩下,道:「王、劉……」

  旁邊,他的隨從連忙給他做口型,他還是對不上,最後煩躁地罵道:「直接說,做什麼鬼樣子,他叫什麼里正來著?」戴了顆鵝卵石大小寶石戒指的胖手,直指著鄭里正的老臉。

  隨從尷尬得不得了,鄭里正的老臉也僵得厲害:「敝人姓鄭,小公子叫我鄭里正就好。」

  「噢,是鄭里正!」小胖公子一拍巴掌,對自己隨從說:「跟他說,我姓毛。」

  要不是見對方穿得人模人樣,派頭也是有的,鄭里正恨不得將這人給扔出去。他就坐在他對面,還非要讓隨從傳話,難道這就是貴人的派頭?

  這隨從也聽話,當即含笑對鄭里正道:「我家少爺姓毛,乃是毛家商號的小主人。小主人奉老爺命第一次出來辦事,有什麼不妥的地方,還望鄭里正多多包涵。」

  瞧瞧,這才是說人話的。

  當即鄭里正也含笑著和隨從對話,兩人一番你來我往後,鄭里正也對眼前這個人五人六的小少爺有了些瞭解。

  據說,毛家商號是夏縣最大的商號之一,在平陽府裡也是赫赫有名的。而毛家有個規矩,家中子弟成年後便要出門遊歷,以示自己有接掌家業的能力。這次是這位毛少爺第一次來到湖陽鄉,而他看中了餘慶村後面的一座小山。

  至於毛少爺為何會看中這種鳥不拉屎地方的一個小山包,這位隨從只是笑,卻諱莫如深。不過據鄭里正猜測,肯定是富家少爺突發奇想找樂子來著。

  他別的不用知道,只用知道對方要買山,且出價不低。

  明擺著就是隻涉世未深的大肥羊,還在這裡跟他裝大尾巴狼,爺爺吃得鹽巴比你吃的飯還多!

  鄭里正心裡一面想著,面上笑得更是和藹:「那不知貴少爺打算出多少銀子?要知道,那片山雖是咱們村裡的,但也不是我這里正一個人能當家做主的。村裡這麼多人,若是銀子太少,分到每個人頭上也分不到幾文,恐怕這——」鄭里正模樣頗有些為難,可惜這為難做的有些太淺顯了,明擺著就是待價而沽。

  毛少爺大模大樣,滿臉瞧不起鄭里正窮酸的鄙夷:「你跟他說,少爺我有的是銀子。」

  隨從轉頭和鄭里正說:「我家少爺說,他有的是銀子。」

  「那不知能出到何種價碼,還是說來讓老朽心裡有個數,也好和下面的村民說說。」

  毛少爺對隨從道:「你跟他說,本少爺出五百兩。」

  五百兩?

  鄭里正的旱煙當即嚇掉了,這還真是個大肥羊、冤大頭。

  這毛少爺看上的那座小山頭,大小也就五十多畝的樣子,最重要的是這山已經荒了。因為離村子近,村民們前些年砍柴都在此處,只管砍不管種,如今這山頭上除了那些礙事的荊棘,便是些雜草爛樹根。

  鄭里正原本估摸著能出一百兩就算有多,沒想到對方竟開了這麼高的價錢。

  五百兩!

  這地可是村裡的,村裡就能做主賣不賣,而山地是比起荒地還不如的存在,隨便給縣衙那邊塞些銀錢,就能辦下地契。在毛少爺說出五百兩價錢的同時,鄭里正已經快速在心裡算著,去縣衙辦契要花多少,分給村民分多少,自己能落多少了。

  「怎麼不想賣?」

  「賣,當然要賣!」

  「那行,就一點要求,你們村要負責把那山坡上的荊棘和爛樹根給處理了。」

  毛少爺很快就離開了,鄭里正還坐在屋裡發愣。

  直到有村民接二連三來鄭家打聽,鄭里正才回過神兒來。他吩咐兒子鄭高峰去響鑼,號召全村人來說話。

  不多時,鄭家祠堂前那顆老槐樹下的鍋蓋大的銅鑼就被敲響了,於是午睡的也都不午睡了,在家幹活的也都不幹活兒了,都聚到鄭里正家的那個大院子裡。

  院子裡不夠站,就站院子外,牆上樹上站的都是人,說是裡三層外三層都不為過。

  有人好奇問到底啥事,就有人似是而非把之前聽來的告訴別人,於是鄭里正還沒說話,他要說的內容就被傳了個七七八八。

  鄭里正家的堂屋裡,此時又換了一茬人,餘慶村的幾個鄉老都在,俱是在村裡有頭有臉的。

  鄭里正按規矩先把這事告訴鄉老,不用等他們商量拿主意,就志得意滿去外頭說這事了。

  這麼好的事,可是他鄭里正幫村裡人辦的。至於問為何不等鄉老同意,這麼好的事還用同意?一個破燒火棍子都能賣五百兩,更何況那小山頭在村民的心裡還不如根破燒火棍!

  果然鄭里正出去說了,村民們除了歡呼,根本沒有反對的。

  餘慶村兩百多戶人家,那些銀子扣除要打點縣衙的,每家分下來也能分到二兩銀子。

  二兩銀子!像鄉下這種地方,過得儉省些,糧食吃自家的,一年也就花個二兩銀子,還是白撿來的銀子!至於把山頭上的荊棘給清理了,村裡這麼多人,一人上去薅一把也就收拾乾淨了,那根本不叫事兒!

  所以當招兒從外面回來,就聽見薛家人興高采烈地說著明兒和大夥兒一起去清山的事情。

  尤其是大房兩口子格外高興,薛俊才在學裡又要花錢了,可找老兩口卻要不來銀子。趙家那邊給的聘金倒是現成的錢,可惜薛翠娥雞賊,把自己的聘禮看得死死的。

  為了這事,這幾天大房和正房那邊沒少起摩擦。

  還吵了一架,薛翠娥還放了話,若是老兩口敢把自己聘禮貼大房,她就去外面逢人就說,當哥嫂的貪妹子的聘禮錢,這事才算是打住。

  想銀子的時候,有銀子送上門來,不怪大房兩口子高興啊。

  三房周氏的臉又陰了,四房倒還好,根本沒攙和。不過這次沒等薛老爺子說話,周氏就很利索地表明態度了,自家男人日裡種地太累,清山的活兒就不攙和了。

  三房不攙和,四房也不攙和,二房不用說,那不就只剩大房了!

  薛老爺子很欣慰,大房兩口子也高興。高興完扭頭一想,三房四房車馬放明不攙和,到時候找誰來幹活兒?村裡可是有規定,一家最少要出兩個人。

  薛老爺子也有些犯愁,但大方向還沒錯,發話說誰得銀子誰幹。大房兩口子得了許諾,回去卻互相埋怨,說對方顯露得太早,就應該含含糊糊先幹了,等分銀子的時候再說。

  且不說這邊,次日餘慶村就進入難得一見的熱鬧場面。

  各家各戶,男人婦人老的少的齊上陣,都扛著撅頭、鐵鍬之類的農具上山了。連那些七八歲的小毛蛋子們,也個個手拿一把挖野菜的小鋤頭,跟在自家大人身後幫忙。

  清山的第一天是最累的,要把那些長得亂七八糟的荊棘給砍了,砍完了各家分一些拿回去當柴燒。

  第二天又弄了半晌,這小山頭才算是禿嚕了。

  這還不算完,還得把土裡的根刨出來,這才算是最難的,要仔仔細細都給刨乾淨了,不然留下丁點兒,這野生的荊棘就又能長遍整個山。

  總體來說,鄉下人雖然各自有些小心眼,但若論幹活兒都是實誠的,極少有偷奸耍滑的人。

  期間,招兒上山來看了一趟,有些默然。

  下山後,她將薛青槐、姜武和高升都找了過來,幾人商議片刻,才各自散去。

  那小山坡終於清理完了,也幸好趕在農閒的時候,不然指定沒這麼快。

  前面清理完,後面就有村民催里正發銀子。鄭里正說那貴人過兩日來看了山頭,就會付銀子,讓村民們別著急。

  可是等了兩日,又等了兩日,依舊不見貴人來,鄭里正有些慌了。

  也是那日他太震驚,滿口應承下來,竟忘了找對方要點兒訂金啥的,甚至連去哪兒找對方也不知道。

  可面上鄭里正肯定不能這麼說,有村民問起,只能說貴人都忙,慌個卵子。

  就這麼一天兩天三四天都過去了,貴人依舊連個影子都沒見著,這下村裡徹底炸鍋了。

  要說不累肯定是假的,即使莊稼人的汗都不值錢,那也不是白使的。

  就在村裡議論紛紛之際,村裡的流言越來越多。有的說鄭里正是故意使喚大夥兒把那荒山頭清了,之前鄭里正就提過這事,說那地兒荒著太難看,要給利用上,哪怕清了種些樹,也能造福後輩們。可當時沒村民聽,自家的活兒都忙不完,村裡這麼多人,誰家去誰家不去又是事,所以就一直扔在那裡。

  還有流言說,那貴人已經把銀子給鄭里正了,是他自己貪下了,不想分給村民們銀錢。

  接二連三有村民親自找上鄭家問這事,這種情況在以前可是從沒有發生過的,這代表鄭里正在村裡的威嚴已經開始動搖。

  就在鄭里正急得嘴角串了好幾個大火炮,急得天天躺在炕上,讓婆娘用涼水浸了帕子敷額頭時,薛庭儴休沐回來了。

  他先去了一趟薛族長家,之後瞅了個上午陪著薛族長去了鄭里正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6 05:35 P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五十三章

  鄭里正家門前那面銅鑼又被敲響了,不同於之前鄭里正的志得意滿,這次他明顯憔悴了許多。

  這次也不是他主導,而是換成了薛族長。

  正房前的臺階上,擺了幾把椅子,在座的無一不是村裡德高望重之人。只有薛族長站著,一手端著旱煙,面容嚴肅地對下面密密麻麻的村民們說話。

  「之前的事咱就不提了,人誰還沒有個錯,老鄭頭是想給大夥兒辦事,這事我來作證,不存在什麼貪了銀子,不分給大夥兒的事。瞧瞧他這幾天急的,之前我來找他,病幾天都沒下炕了。」

  頓時,數不清的眼睛齊刷刷的都看向坐在上頭的鄭里正,目光裡倒也沒有什麼不好的東西,大多都是憐憫和唏噓。

  可這憐憫和唏噓放在鄭里正頭上,那就有點讓他不是滋味了。只是他又怨不上誰,怨誰呢?薛族長的話確實讓村民們的怨氣消了,就算對方真有什麼心思,也是他自己不小心謹慎,被貴人耍了,如今又被老對頭嘲。

  「別的咱就不說了,讓大夥兒白費功夫誰也不樂意,現在事情已經這樣,光埋怨是沒有用的。如今有這麼個事兒擺在面前,有人想買下這山頭,到底賣還是不賣?如果賣,價錢肯定不如那勞什子貴人出的高,但大夥兒心裡也有數,那破山不值那麼些錢。所以這件事就告訴我們大夥兒,不要貪那些不該自己得的東西,天上哪就那麼容易有銀子掉下來,老老實實以勞為本才是硬道理。」

  「族長說得對,如果咱們不貪那些錢,也不至於讓那貴人給耍了。」

  「還是貪心嘍。」

  這一句句話,明明是感歎是唏噓,卻也像是給鄭里正感歎唏噓的,明明沒嘲諷他,卻宛如對他說一般。真是精明了一輩子,臨到老馬前失蹄,在老對頭面前露了短,還要示眾似的被村民們議論長短。

  就在鄭里正逕自感歎之時,場上已經有村民問到底是誰想買了,出多少銀子。

  薛族長面露一絲微笑,先抬手按了按,等村民們靜下後,才道:「這人我們大夥兒都認識,是咱們自己人。也不會像那外頭人坑咱們一樣,畢竟鄉里鄉親,知根知底。」

  「那族長您倒是說說,到底是誰啊?」

  「是啊,誰這麼大手筆出錢買下這地方?」

  薛族長這才說道:「是薛連興家二房的狗子,他願意出一百兩銀子,買下這山頭。」

  下面頓時一片驚嘩聲。

  「連興家二房的狗子?」

  「那小子不是進學裡讀書去了?」

  「他買那地作甚?」

  薛族長又抬手按了按,才道:「這樣吧,我這老傢伙也說不清,讓狗子本人來跟大夥兒說。」

  隨著他的說話聲,從旁邊走上來一名少年,正是薛家二房的狗子。

  不過這狗子和之前的狗子似乎不一樣了,以前薛狗子很多村民都見過,那孩子叫咋說,長相倒也不差,就是不愛說話,走在村裡蔫了吧唧的,就像那村裡到處出沒的鄉下土狗。

  如今吧不一樣了,腰杆挺直了,氣派也不一樣了。反正村民們個個大字不識一個,也不怎麼會描述,感覺就像是從土狗,變成了那獵戶們專門養來打獵的獵狗。那精神抖擻的,那渾身的氣質和氣派,一看就和村裡的人不一樣。

  這去鎮上讀書了,人也脫胎換骨了!

  當然也有人憶起之前薛連興家那場比試,那時這薛狗子就展露了不同尋常,尋常人可不會讓兩位秀才老爺誇。只是那會兒到底不關係己身,如今事關自己,看著那站在一眾人面前的絲毫不露怯色的薛庭儴,都覺得格外親切。

  薛庭儴站定後,先向薛族長等一眾鄉老行了禮,贏來幾個老頭子俱是捏著鬍子直點頭,方轉身面對著下面村民們。

  「各位鄉親各位長輩們好,小子在這裡有禮了。」他作揖為禮,直起腰後,方有些靦腆地笑了下:「其實堂爺讓我來說,我也說不上什麼大道理。就是覺得那山頭大家費了那麼大的功夫,荒在那裡有些可惜。剛好我有兩位同窗,家裡是做買賣的。就由我牽頭,拉著他們入夥兒買下來,不能種糧就種菜,或者養養雞鴨什麼的,種點兒果樹啥的,總不至於虧了本錢。」

  頓了下,他又道:「當然,若是村裡有其他安置,就當這話小子沒說過,一切都以村裡的利益為先。」

  說完,他就退到一旁了,薛族長又道:「事情差不多就是這樣,這次可不能像上次那樣,一個兩個人就做主了。大家說咋辦就咋辦,讓我來說庭儴這孩子也是為大夥兒排憂解難,就算拉同窗做生意,在哪兒做不是做,非要跑到咱這村裡來,前面那上水村,再往前說還有牛角嶺,都比咱村離鎮上近,人家會選了咱們這兒來,也是托了庭儴的面。」

  下面一陣七嘴八舌的議論和交頭接耳。

  半晌,有人冒了一句:「若不,就賣了算了。沒有五百兩,一百兩也是好的,大家多少總能分點兒。」

  「反正那山頭放在那兒也沒什麼用處,還操心不懂事的小娃子跑進去,被荊棘割破衣裳。」

  「不說我自己露短,那破東西當柴燒煙太大,曬乾了燒一把火點燃就沒了。」

  有人帶頭,下面附和之人自然更多。

  薛族長又問了一遍可有人有異議,村民們哪裡有什麼異議。雖然一家二兩分不到,幾百文也是銀錢,總不至於忙了這些天汗摔了幾把,屁都撈不上一個的強。

  「既然大家都同意,我這邊讓庭儴拿了銀子給里正,等鄭里正去把契給辦了,轉頭大家就來這兒領銀子。」

  「行行行,老族長都說話了,咱還有什麼好說的,就算咱們這次沾了狗子的福。」

  「還叫什麼狗子,人家換名了,叫庭儴。」旁邊有人打岔。

  「對對對,叫庭儴。庭儴如今可真有本事,隨便找兩個同窗,就能籌來一百兩銀子給咱們解難。」

  「這叫後生可畏。」

  每次村裡議完事就是這樣,正事說完就嘮嗑,七嘴八舌啥都嘮,不過今兒倒是有了個中心人物,那就是薛連興家二房的庭儴小子。

  自然有人拿大房的薛俊才和薛庭儴再比較一番,別說之前就被比下來了,如今更是沒得比。

  人群中的一角,薛家人都站在那處。

  薛青山滿臉不敢置信,更不用說楊氏那眼眶子都快驚掉了,而薛老爺子的臉色也十分複雜。這麼大的事,薛庭儴硬是沒跟家裡人打聲招呼,竟之前就去跟族長說了。

  孫氏瞅了一眼大房兩口子,對自己男人道:「庭儴可真有本事,是辦實事的,不像那有些人就只會搞虛套。」

  話音方落下,就有人走過來和薛老爺子說話了。

  「連興,你家這孫子可真不得了,以後肯定是個大才。」

  「有本事,前途不可限量。」

  「以後連興要享大福了。」

  來說話的都是村裡幾個老漢,要麼年歲和薛老爺子差不多,要麼就是一個家姓的長輩。薛老爺子只能端著笑,含糊地應付著。

  而旁邊,大房兩口子的臉色更加難看了。

  ……

  這邊,薛族長對鄭里正含笑道:「里正老弟,這事就托你了,你可加緊著辦,鄉親們可都等著。」

  鄭里正一口老血堵在心口,好人都給姓薛的做了,他灰頭土臉丟了面不說,還要當老奴才跑前跑後辦事。

  關鍵他拒不得,誰叫那天殺的毛少爺竟跟他狗扯羊腿兒,將他給耍慘了!

  「你放心,這事很快就能辦成。」

  薛族長笑著點點頭,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才施施然走了。

  鄭里正又是一口老血。

  薛族長從里正家出來,就回家去了,薛庭儴陪在一旁。

  到了門前,薛族長轉頭看著他:「好了,不用再陪我這老頭子。」

  「堂爺。」

  「你很不錯,給咱薛家爭光了。」

  薛庭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堂爺,我這不也是看大夥兒都上火著急,為了這些事不值當,能有力就出把力。」

  薛族長拍了拍他肩頭:「行了,你這小兔崽子就不用在我這老頭子面前裝腔作勢了,堂爺不管你想幹什麼,一切以咱們薛姓人利益為先就對了!」

  說完,他就哼著不知名的小調進了院門。好久沒這麼揚眉吐氣暢快了,看見鄭里正那張憋屈的老臉,薛族長今天能多吃幾碗飯。

  薛庭儴站在門前。

  一切以薛姓人利益為先。

  為薛家人增光,若是能順便打壓鄭姓更佳。薛庭儴就是借著這點,才輕易請來了薛族長出頭。

  薛族長此人就是如此,誠如之前他力挺薛青山,誠如之前為了薛氏的臉面,強逼薛老爺子要送只能送薛狗子,誠如薛青山去請他,他選擇站在薛青山一邊,誠如這一次他毫不猶豫地讓自己稱心如意。

  薛庭儴哂然一笑,轉身離開。

  鄭里正辦事很利索,也是知道拖不得,隔天就把地契給辦下來了。

  村民都齊聚他家分銀子,招兒沒有去,薛庭儴也沒去。

  「給你。」

  薛庭儴將上面蓋著大紅印子的地契遞給招兒,可招兒卻沒幾分喜色。

  正確的是說,連著這些天她都有些心事重重的。

  「怎麼了?」直到這時,薛庭儴才後知後覺,也是他回來這兩天太忙。

  招兒突然歎了口氣,看了他一眼:「知道我為啥又多籌了幾十兩銀子,添上一起給了嗎?」

  薛庭儴抿了下嘴,沒說話,擺出一副願聞其詳的樣子。

  可一時之間,招兒卻不知道該怎麼說,只是道:「以後別這樣了。」

  這樣的招兒讓薛庭儴出奇不習慣,也讓他想到夢裡的那個他每次和招兒的爭吵。兩人成親後,爭吵很多,雖然招兒不願跟他吵,他也總是憋著不跟她吵,兩人卻總是不和睦為多。

  他堅持己見認為自己是對的,她不吭不說能敷衍就敷衍,敷衍不了就沉默,可該怎麼做還是怎麼做。他特別憤怒覺得她不體諒自己,她也不開心,有時候不知是為什麼,就成了這樣。

  「你覺得我做得不對?」他的嗓音繃緊。

  招兒心裡喟歎一口,強撐著笑了笑:「咱們不說這件事了,總而言之是好事。」

  其實這件事也怨她,光小男人一個人辦不了這事,之後的風向和推波助瀾,她都從中插手了。只是,她沒有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正確應該是說薛庭儴把控人心的手腕太高了,招兒根本措不及防。

  在事情的前半段她是喜悅的,可當她去了山上,看著山上辛苦勞作卻臉上帶笑的村民們,這種喜悅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不開心,會有罪惡感,覺得自己因為一己之私愚弄了大傢伙兒。誰也不欠誰的,憑什麼因為他們想順利得到自己想要的,就把全村人給耍了一遍。

  這種隨意愚弄人的手段,讓招兒心悸。所以她畫蛇添足地找了薛青槐等人,明明她自己只花五十兩就能辦下的事,她偏偏和人商量以入夥的名義,又籌了五十兩。

  「你覺得我錯了?」

  「狗兒,咱們……」

  「你覺得我做得不對!」這一句是肯定句,薛庭儴嘴角抿得更緊,下顎緊收,眼睛緊緊地盯著她。

  「不,我不是覺得你不對,我知道你是為了能辦成事。我只是……」

  「你只是什麼?」

  「我只是覺得咱們不該隨意愚弄人,不管想得到什麼,都是該通過正正當當的手段,而不是把別人耍得團團轉……你不知道當我上山後,看見大家都開開心心……我、我的心裡特別不舒服……我覺得人要有敬畏心,不能因為仗著自己聰明,就隨意把人玩弄在鼓掌之中……這種感覺特別不好……」

  招兒說得語無倫次,一直緊緊盯著她的薛庭儴,眼中的黑霧也越來越濃重,一股低氣壓籠罩在他身側。

  而招兒還沒有察覺,依舊雜亂無章地喃喃自語著:「狗兒,姐知道你聰明。就算他們都說你不如薛俊才,但我知道我狗兒比他聰明。可聰明不該讓你倚以為仗,你要把聰明放對在路子上……你這樣讓我很擔心,今日咱們愚弄了別人,哪日別人比我們強,愚弄了我們。如果總是用這種手段,長此以來嘗到了滋味,姐怕你幹出什麼更了不得的事,惹來了滔天大禍……」

  還能有什麼了不得的事,把持朝綱,玩弄皇權算不算?

  其實她說的沒錯,他骨子裡就是這樣一個人。目無王法,目無遵紀,一切以利己優先,從不會管別人如何,傷不傷得了誰。

  招兒還是沒讀過書,很多大道理她懂卻是說不出來,但薛庭儴卻從她的隻字片語中聽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的反應是嗤之以鼻的,甚至不屑解釋。可聽著她就這麼絮絮贅語,他想得更多的卻是,她其實在關心他。

  所以她多出了五十兩銀子,就是怕哪日被人發現了,自己背上駡名?所以她明知道這話他不願聽,她還是說了。

  那股凝聚著低氣壓風暴無聲無息就消失了,薛庭儴放鬆了面頰的肌肉,緊抿的嘴也鬆緩下來。

  「那你有沒有想過,咱們靠什麼正當手段拿到這塊兒地?」他突然道,打斷了招兒的喃喃。

  「我們……」

  「是的,我們可以直接去找鄭里正,多費些力氣應該能把這塊地拿下。可你有沒有想到以後?我能看出你很重視這塊兒地,想必在上面動的心思不小。以你的能力,應該會掙大錢,可有沒有想過,如果靠著這片地你真掙大錢了,如果有人眼紅反悔鬧事該怎麼辦?一個兩個也就罷,若是整個村有半數都眼紅了怎麼辦?」

  招兒想說什麼,卻被薛庭儴掩住了嘴:「你別說有地契什麼的,你應該明白在這鄉下什麼才叫規矩!」

  招兒如遭雷擊。

  是啊,鄉下這地方不同其他處,這裡若說官府的規矩有用也有用,可若說沒用也沒用。有時候官府的威懾力,還不如家裡男丁多,人多勢眾的強。

  招兒見過旱年兩個村兒搶水打死人的,打死了也就打死了,官府管不了,因為當時人太多,根本不知道誰打死的。只是兩個村的里老坐在一起,你一言我一句,一條人命就那麼被解決了。

  她還見過哪家沒有男丁,男人死了只剩下孤兒寡母,被宗族決定強行把這家的房子和地讓給了同一個姓氏的親戚,美聞其名為要承繼香火。

  「鄭里正一直視薛氏為大敵,就算我們費了大力氣把地買下來,日後若真有人動了心思,他必然會在後面推波助瀾。還有你別忘了大房,別忘了阿爺和阿奶。這些人都是長輩,只要我們一日沒離開這裡,一日還姓薛,就不得不防。

  「我知道你想要這塊地,才會用了手段,就是想為你掃除後顧之憂。若是你不喜歡,我以後不這麼做就是了。」話音到了最後,變成了有些委屈的黯然,他的眼神黯淡,像是失了光澤的寶石。

  見此,招兒頓時有些慌了:「我不是說你不對,我就是——」她心急地想去安慰他,卻不知道該怎麼說:「唉,都是我不好,我不該誤會了你,我就是怕你學壞了……」

  薛庭儴突然一笑,眼神又亮了起來,裡面有一種溫潤的光芒。看起來有些不諳世事,又有些狡黠:「不過你別怕,等我考中秀才就好了。等我考中秀才,咱們就不需要用這些手段了。」

  「狗兒……」

  「你誤會我了,你要補償我才是。招兒,我一直想讓你親我一口,你就親我一口當做補償吧。」

  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6 06:17 P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五十四章

  招兒又在小男人臉上看見那種濕潤的眼神,這種眼神最是讓她抵擋不了。

  可親一個?

  「我知道,你心裡其實還是在怪我的。」

  「我沒有。」

  「你有,你要是想證明自己沒有,那你親我一個,我就信你是不怪我了。」

  招兒腦子裡一片混亂,知道這樣是不對的,可她總是忍不住想起他之前所言——

  我知道你想要這塊地,才會用了手段,就是想為你掃除後顧之憂。若是你不喜歡,我以後不這麼做就是了。

  你別怕,等我考中秀才就好了。

  「就只是親一個?」招兒踟躕。

  薛庭儴很大方地點點頭。

  「那、那你把眼睛閉上。」

  他看了她一眼,聽話地把眼睛閉上了。

  招兒看著他玉色的臉頰,突然發現小男人的睫毛竟很密很長,又長又翹,怪不得她總覺得他眼睛黝黑黝黑的,像一口看不見底兒的井。

  她胡思亂想了一會兒,才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對著自己想像的地方印了上去。

  殊不知在她閉眼的那一刻,薛庭儴已經睜開眼睛了。就見她模樣可愛的閉著眼,粉唇半嘟,像一隻剛出生的小豬崽。

  他狡猾地將臉偏了偏,那粉唇剛好印在他薄唇上。招兒覺得有些不對,下意識睜開眼,正好對上他含笑而無辜的眼。

  她當即就想退開,卻被人環住了腰。他抵著她唇道:「你怎麼親到這裡來了?我還沒發現招兒你這麼壞,竟然想偷吃我的嘴。罷了罷了,你想吃,我就給你吃,不過先說好,我可沒有胭脂。」

  說完,他便啟唇加深了這個吻,招兒根本沒有防備,就被人吸住了舌尖兒。

  再接下來她腦子成了一片漿糊,後面會反應過來,還是因為薛庭儴的手摸到不該摸的地方。

  「你做甚?」

  所以力氣大就是好,枉費薛庭儴還事先做了防備,可惜他細胳膊細腿兒的,招兒只是微微用力,就將他推了開。不過他有一隻手倒是挺固執,依舊罩在那不可言說之地。

  招兒瞪著那覆在高聳上細白的指節,臉紅得像似火燒。

  「狗兒,你學壞了!你是不是跟趙金瑞學的,你怎麼能、能……」

  她手忙腳亂又去推他,這次是推得遠遠的。

  薛庭儴倒在炕上,一動也不動,指節輕覆在鼻尖,嗅著那沁人心脾的幽香。這邊招兒跳下來炕,整理好衣裳後才發現他沒動。

  想起之前聽到咚的一聲響,她忙湊上前去看他,人剛俯了過去,就被人使勁一拉倒在對方的身上。

  招兒就想發作,哪知聽他含含糊糊說:「招兒,我頭疼……」

  滿臉的痛苦之色,眉心緊蹙,招兒當即忘記了一切。

  「我摸摸看,疼得厲不厲害?我找人送你去醫館,你等著……」說著,她就想起身,卻被人拽著不丟:「不了,就是有些疼,躺一躺就好了。」

  「咱家現在又不是沒錢,看大夫的錢還是有的,不用省。」

  「我真沒事,躺一躺就行。要不,你給我揉揉?」

  招兒也是急暈了,鄉下人哪有撞下頭就去找大夫的,都是不管它,只有特別嚴重才會去找大夫。至於小娃子被撞到頭就更簡單了,大人都是幫忙揉一揉就算了。

  招兒就給他揉,輕輕地揉著。

  薛庭儴躺在那裡,享受著美人恩,心裡別提多暢快了。

  他瞅著她認真的模樣,招兒就是傻,傻乎乎的,他說啥就是啥。

  他也傻,不傻之前甚至夢裡的他,會因為招兒把他當小娃子對待,鬱結在心,心裡始終不能平復。

  道理都是一樣的,端看人怎麼去做了。

  「招兒,我還想吃你做的臊子麵,要黃花菜加木耳加香菇瘦肉的。」

  「好,我等會就去給你做,正好家裡都有,現成的。」

  「還想吃你做的過油肉,你不知道學館飯堂裡的飯特難吃。你每次給我帶的醃菜,小胖子就要吃一大半,輪到我自己卻分不到個啥。」

  「那我說給你多帶些,你還不讓!」

  「招兒做的醃菜只能我吃,我還想吃到入秋,才不想分給他們。能分給他們一些,我已經很大方了。」

  等招兒之後去了灶房,麵已經和上了,卻半晌都愣在那兒。

  她覺得今兒小男人特嬌氣,也特孩子氣,讓她想到了以前——那時候娘身子不好,爹忙著四處做木工,二房做飯都是她來著。她也就比灶台高點兒,而小男人比她還矮了兩頭,才丁點兒大,卻總是喜歡跟在她身後,一口一個招兒的叫著。

  「招兒,我想吃紫桑果了。」

  「招兒,我想吃雞蛋。」

  「招兒,俊才哥吃了肉,為啥我沒有肉吃。」

  她就帶著他去掏鳥窩,找鳥蛋吃,記得還撿過一隻自己撞暈了的野雞。那是她第一次烤雞,雖然收拾得挺乾淨,卻烤得半生不熟,他卻吃得很香。

  「招兒,真香。」

  可不知道什麼時候,這種情形就沒有了,幸好現在又回來了。

  「每次休沐回學館的第一天,你就蔫了吧唧的,像隻鬥敗了的雞。咋了,那個姜武哥又陰魂不散了?」

  薛庭儴看了毛八斗一眼,在自己的條案前坐下,從書袋裡拿出筆墨紙硯等物,一一擺放好,才將書袋放在案下。

  見對方不理自己,毛八斗頗為惱火:「好你個小庭子,要用哥哥的時候,一口一個好哥哥。如今用不著了,好哥哥就成礙眼的鬼了,你這死沒良心的。」

  每次毛八斗說話,都會從正經變成不正經。

  李大田在兩人身後噗地笑出聲,捅了捅毛八斗的胖腰,才道:「八斗,你又看啥書了?」

  還是李大田瞭解毛八斗,休沐這一日多,毛八斗又去了他平時一有銀錢就去的小書攤,剛好逢著那書攤的老闆上了新話本,他就買了兩本來著。

  這會兒時間還早,先生還沒來,講堂裡也只零零散散坐了幾個學生。毛八斗雖平時不正經慣了,但還是怕給人聽見,當即得意地笑了笑小聲道:「佛曰不可說。」

  「你就算是佛,也是那最胖的彌勒佛。」

  「好你李大田,敢說小爺胖。」被紮心的毛八斗跳起來。

  兩人一陣打鬧,薛庭儴無奈地和旁邊的陳堅對視了一眼,搖了搖頭。

  正想讓兩人別玩鬧了,這時有幾名學生從旁邊經過,嗤笑了一聲:「就這樣的,還敢放言入甲。」

  之所以會這麼說,還是因為毛八斗。

  他一改早先秉性,刻苦勤學,著實讓一眾人驚掉了下巴。毛八斗之前在學館裡人緣就不錯,也有幾個朋友,只是因為那次的事後便疏遠了。經過這次賀明誣陷之事,也有人主動找他攀談。

  毛八斗心知這些人都是勢利鬼,可他也沒蠢得故意和人鬧僵,偶爾也會閒談兩句,提起苦學之事,自然放言是沖著入甲而去的。這話不知怎麼就傳了出去,便有那一直看不慣他為人處事的學生拿此當做笑談。

  不過敢這般當面嗤笑的,一般都是與幾人不怎麼對付。

  毛八斗就想暴起,卻被陳堅給拉住了:「行了,理他做甚。」

  薛庭儴懶洋洋地道:「你入甲了,就是狠狠地打了他們的臉。」

  兩人並沒有藏著掩著聲音,自然為對面那幾個聽見。其中一個學生,也就是方才發出嗤笑聲的那個人,滿臉的不屑:「你們能入甲,除非黃河之水倒流。」

  「那要是入了怎麼辦?」薛庭儴突然道。

  「入了?」這人愣了一下,才斬釘絕鐵道:「就他這樣平時不用心,臨時抱佛腳的,真能入甲那是老天瞎了眼。」

  「那如果我入了怎麼辦?」

  「跟他對賭,跟他對賭。」旁邊有學生起哄。

  此人當即道:「你若是能入甲,我輸你一兩,不,我輸你五兩銀子!」

  學館裡雖然學風嚴謹,但文人之間歷來不禁賭一說。當然這賭是指風雅之賭,例如賭個做詩做詞做文章什麼的,此番對賭學業也算在內,也算是一種激勵,就是賭注開的有些大。

  這學生名叫李潮,家裡也是鎮上人,尋常在一眾同窗之間出手還算闊綽。不過五兩銀子對他來說,也是很大的手筆了,而很明顯毛八斗在乙班都是墊底兒的,又怎麼可能不過三月就能越過眾人入甲。

  已經有那人品端正的學生出言勸止了,覺得是這李潮是故意坑毛八斗。毛八斗雖平時不著調了些,到底也不是壞人,何必與人賭這麼大。

  「不是他自己放言要入甲,怎麼此時卻不敢賭了!」李潮漲紅著臉,反駁道。

  這邊,毛八斗一捏手心:「賭,有什麼不敢賭的。我若是不能入甲,我輸你五兩銀子,我若是入了甲,你的銀子記得拿來,這裡的同窗都可以作證。」

  「作證就作證,誰怕你,就怕你沒本事來拿我的銀子。」

  這時外面響了鐘,一眾學生們當即也不敢多言,各自回條案後坐下。不多時,孟先生就到了,說了幾句話後開始講經義。

  中間休息的時候,毛八斗去茅廁,陳堅問薛庭儴:「你是故意的?」

  聽到這話,薛庭儴笑了笑:「給他緊緊神經,也免得他不當回事。」

  四人之中,薛庭儴不用提,陳堅是最刻苦的,而李大田看似不起眼,在經義上的功底卻很扎實。

  之前薛庭儴便試過三人,對此也十分詫異,十分想不通為何功底扎實的李大田沒能入甲。

  唯一的解釋就是,毛八斗把李大田帶壞了,也可能是李大田本身心思就不在上頭,他早就打定了主意學兩年,就回去等著接他阿爺的位置。一個對此根本不上心的人,又怎麼可能在其上有所建樹。

  至於毛八斗,讓薛庭儴最複雜的就是毛八斗。

  讓他來看,毛八斗很聰明,腦子很活,記憶超群。但凡他能將正經心思放在讀書上頭,考個秀才肯定是沒問題的。

  經過這些日子三人的帶動,他學起來很快,就是一點為人沒耐心,容易被轉移注意力。這馬上還有十多日就要季考了,薛庭儴自然希望他能再上上心。

  「你說得有道理,不是關係到切身利害,我想著莫是到了季考那日,他還會不當成回事。」

  且不提這些,轉眼間就到了季考當日。

  到了這一天,學生們都起得特別早。

  早飯的伙食特別豐盛,大抵飯堂也知道今天日子不同尋常。

  用罷早飯,很多學生都回號舍偷空看會兒書,還有的則是邊在園子裡散步,邊搖頭晃腦的墨背著什麼。

  鐘聲響了,都去了講堂。

  檢查筆墨可是夠,竹筒裡的清水可是充足。還有的學生沉不住氣,一大早已經跑了幾趟茅廁了,這剛坐下又想去,便急急忙忙捂著肚子跑了出去。正好撞見孟先生,與之告了假,便以飛奔的速度跑向茅廁。

  孟先生今日沒拿書,而是抱著兩摞厚厚的卷子紙。

  站定後,他便將卷子給了頭排的學生,讓他們拿下去一人發上一張。等卷子紙發完,那名上茅廁的學生也回來了,孟先生這才道:「開始吧。半個時辰為限,過時不候。」

  早在卷子發下來時,薛庭儴已經看過上面的內容。

  這卷子是學館裡私刻而得,紙質和刻工十分差,上面的油墨還沒乾透,一摸就是一手黑。也是清遠學館太窮,只能刻出這種質量的卷子。

  重點不是卷子,而是卷子上的題。

  這次季考有帖經題四十道,墨義題十道,共計五十道題。

  所謂帖經,始於唐朝,就是把要考的經空上幾字或者幾句,令考生填補。而墨義就是給一段話解釋經義,最好是一字不漏的能將集注上的注疏原樣默下。

  由於乙班的學生都還沒學做八股文,所以八股文是不考的。而帖經和墨義都是字面上的學問,只要熟讀《四書五經》和《朱子集注》就能做得不差,唯一難得大概就是題有些多。

  半個時辰,五十道題,一個不慎就是時間到了,題還沒做完的結果。

  薛庭儴抬頭望了一下,很多學生似乎對這季考並不陌生,拿到卷子就開始做上了。他執筆在早已磨好的墨裡蘸了蘸,便開始寫了起來。

  第一道帖經題便是出自《孟子》梁惠王章句上——

  齊宣王問曰:「齊桓、晉文之事可得聞乎?」

  孟子對曰,後面的卻是空下的,需要考生填補。

  薛庭儴迅速寫下——「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後世無傳焉。臣未之聞也。無以,則王乎?」

  其實這些帖經題並不難,難得是一字不能錯。但凡錯漏一字,這道題就都算錯了。薛庭儴經過這些日子的苦學和抄書,對《四書五經》和《朱子集注》,可以稱之為倒背如流。

  尤其他夢裡學過很多遍,現實中的自己只用多鞏固幾遍,就有事半功倍之效。這也是為何陳堅等人很好奇,明明見薛庭儴平時沒怎麼學,都是以抄書居多,為何無論幾人如何出題,都難不倒他。

  薛庭儴很快就一口氣寫完四十道帖經題,他擱筆休息,抬頭看了看四周,大多數人都是埋頭狂書。他拿出另外一隻空竹筒喝了些水,將竹筒蓋好,方又開始繼續做剩下的墨義題。

  墨義題都是小題,所以看起來很多,其實做起來很快。

  薛庭儴做完後,又檢查了一遍,確定無錯漏,便拿出竹筒在一隻被當做筆洗的碗裡洗起筆來。

  他這行徑就有些突兀了,要知道三十多名學生幾乎所有人都埋頭做題,唯獨他姿態悠閒,這一看就是題做完了。

  坐在上首處的孟先生目光一凝,在薛庭儴身上打了個轉。

  又去看沙漏,時間剛過半。

  做為主持這次季考之人,孟先生自然知道季考難在何處。題太多,而時間太少,每次季考都有很多學生寫不完所有題。寫不完自然不作數,也就相同於無緣於甲等了。

  可這薛庭儴卻是提前這麼早寫完,他到底成竹在胸,還是不會做上面的題,索性自暴自棄了。

  孟先生對薛庭儴還算熟知,入館之時館主便打過招呼,讓他多注意這名學生。尋常他觀此人,表現並不拔尖,甚至可以說默默無聞。尤其此人在入館之前,不過只是在鄉間私塾學過幾年,連經義都不會解。

  默默地想了一會兒,孟先生啟唇道:「若是做完,可提前交卷。」

  聲音在靜謐的講堂中突然響起,大部分學生都如夢初醒般抬起頭,茫然地四處望了望。直到有一人站起,他們才反應過來是有人做完了。

  怎麼可能!低頭看看自己卷子上剩下的題,訝異聲都壓在嗓子裡,若不是此乃季考,不得大聲喧嘩,大抵已經有很多人都叫出聲了。

  薛庭儴提起書袋,將卷子恭恭敬敬交給孟先生。

  孟先生低頭看了一眼,又去看他,點了點頭。

  薛庭儴這才出了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6 09:52 P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五十五章

  見到這一幕,許多考生都大受打擊。

  他們之前也存著和孟先生同樣的想法,可見孟先生點頭,便知曉對方的卷子肯定是做完了,且卷面整潔,才會是這種反應。

  當即有很多人都開始莫名焦躁起來,或是奮筆疾書,或是連連看看沙漏,在此就不一一列舉。

  忽然,聽得一聲低呼,似是某個考生因心神大亂寫錯了題。他望著卷子呆若木雞,滿臉死灰。

  季考是不提供草稿紙的,學生們也不允許自備。也就是說甭管好與否,橫豎就這麼一張卷子。而先生評卷時,規矩極嚴,有塗改墨點,一處即為一錯。且帖經題留下的空白就那麼一點兒,錯漏超過兩處以上,這道題就不用寫了。

  因為也沒空可填。

  共計五十道題,頂多也就允許錯一道,超過兩道哪怕考的不差,也將無緣於甲等。而很明顯此人錯得不輕,才會如此失態。

  自是有人疑惑只是一群連童生試都沒過的學子,為何評卷制度會如此嚴苛。其實清遠學館也是有意在培養學生們卷面上及考試時間上的把控。

  一旦上了考場,考卷是決不允許有墨點和塗改的,哪怕你文章做得再好,卷面不夠整潔,也是一個不取的下場。而現在不過只考帖經和墨義,這種只靠死記硬背還不能做完,等完全靠自己做文章,再多的時間也不夠用。

  因為這種低呼,又牽動許多學生的心神,有的刻意放慢了速度,還有的則是越發謹慎。其實考場上考的不光是學生們的在經義上的功底,也考的是心智。

  若說唯一沒受到影響的學生,除了幾個考過多次沉穩老練的學生,大抵也只有毛八斗三人了。

  這些日子,他們每當背書疲乏之時,就會互相出題,模擬小考。同樣的題目,薛庭儴總是做得比人快,也比人好,他們早已習慣他的妖孽了。

  所以當看見薛庭儴第一個出考場,三人並不驚訝,毛八斗暗暗笑駡了一句,李大田是搖頭,陳堅卻是埋下頭,更加認真的做自己的卷子。

  一場季考,幾人歡喜幾人愁,可不管如何也只有等評卷出來後才見真章。

  一般按規矩是次日發榜,是時將會張貼在講堂外的柱子上。大抵是都惦著自己的成績,今日的學館格外安靜。其實到這個時候,已經有很多人都清楚自己的成績了,因為考完後便有許多學生回去拿書對照。

  這些字面上的考題,很容易就能對照出來。即使有些錯漏,也都是極少數的,大約的成績是能估算出來的。

  李潮格外得意,用午飯的時候,刻意同幾名與他要好的學生,從薛庭儴等人面前走過。

  言談之間意氣奮發,儼然一副要入甲的模樣。

  都不過是十幾歲的少年,有時若非必要,薛庭儴真不願和這些同窗們計較。可見到此人模樣,也頗有幾分忍俊不住。即使這李潮能入甲,又怎麼就確定毛八斗入不了甲?要知道他們對賭的可是毛八斗能不能入甲。

  而毛八斗歷來是個沉不住氣的,考完後就把三人拉回號舍,自吹自擂說自己這次定能入甲。

  他不用翻書對照就知道,因為今日考的題,不是他曾經抄過的,就是幾人互考之時寫過的,所以毛八斗是成竹在胸啊。

  不過他損,出了號舍就裝得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也不怪李潮會如此表現,大抵也是料定了毛八斗穩輸。

  閒話少敘,很快到了第二日,去上早課之時,就有學生時不時探首看外面動靜。早課是學生們自己理書,孟先生沒有來,估計等他出現時就是發榜了。

  就這麼翹首以盼,見孟先生遠遠走來,講堂裡頓時騷動了。

  有齋夫正拿著一張紅紙往柱子上張貼,孟先生走了進來,目光在下面掃視一番。期間在某處停留了一瞬,因為不顯,倒也沒有人看出來。

  似乎能理解學生們的心情,他撫了撫鬍鬚道:「都去看看吧。」

  靠著門邊坐著的學生當即奔了出去,那速度比兔子還快。這行舉像打開了閘門,所有學生都出去了,邊往外跑邊對著孟先生嘿嘿直笑,似乎也知道這樣有些失儀。

  紅榜前圍了一圈人,攏共就這麼大點地方,也就只有站在前面的能看清楚,後面的人即使墊高腳尖,也只能看到前面的後腦勺。

  「這次有六人入了甲。」有人驚呼。

  之所以會如此反應,也是出於清遠學館的一個規矩。這入甲並不是指考試成績甲等,而是指甲等中可以升入甲班的學生。

  甲等成績並不難,一般在學中學過兩年的都能拿個甲等,難得是在甲等中也獨佔鰲頭。這個獨佔鰲頭意義就寬泛了,可以是指成績是拔尖中的佼佼者,也可以是指先生覺得其在經義上的功底,已經可以入甲開始學做文章。

  後者且不提,前者必須是考卷一字不錯,且卷面可達上品方可。

  按慣例,每次季考頂多也就一兩人可入甲,最多不會超過三人,萬萬沒想到這一次竟然有六人。

  因為這句話,圍著四周人下意識就往前擠去。

  一時間,你踩了我的腳、他撞了我的頭的聲音不絕於耳。站在最前面的學生得拼了命才能穩住。不被撞扁在柱子上,那前頭的幾人忙喊道:「別擠,別擠,我報給你們。」

  「薛庭儴、陳堅、李大田、李潮、周全、毛八斗。」

  眾人譁然,不提李潮和周全,薛庭儴等四人可是一間號舍的,且有三人都是從未得過甲等的老生,而另外一個更是入學館不過三月之久,這次竟是一個號舍的所有人都入甲了。

  還不及眾人反應,就有兩名齋夫手持著卷子和漿糊走了過來。

  「都讓開,讓出位置。」

  這是要把入了甲的學生們的卷子張貼,供其他學生觀摩。一來是防止有私取之嫌,二來也是讓其他學生觀摩後,檢討自己到底是哪兒不如人。

  圍著四周的學生當即讓了開,等齋夫張貼好後,方又湧了上去。

  這幾名入了甲的學生確實有過人之處,一處未錯之餘,卷面乾淨整潔得宛如刻版印製一般。且個個字都寫的不錯,看起來十分賞心悅目。

  都挨著看清楚後,有些學生扼腕感歎,有的學生默默不言。這時有一人的聲音響起:「這是那毛八斗的卷子,他的字什麼時候寫得這麼好,莫怕是旁人代筆的吧。」

  學館裡的學生在研習四書五經之餘,勤練一手好字也是必不可缺少的。因為字就是人的臉面,字如其人,說得不外乎如此。

  所以平時學生們都會比較彼此的字,毛八斗的字也不是沒人看過,倒也不是說他寫得難看,只是絕沒有這般好。他以前的卷子很多人都是看過,說他髒都是好的,有好幾次上面還印了幾個墨手印,曾被孟先生專門點名說過。

  這端莊雄秀的字,真是他寫的?

  還有這卷面,不該是上面墨蹟斑斑,最好再印上幾個墨手印才是他的風格?!

  說話的人正是李潮,入甲的喜悅都沒能消除他的震撼和不可置信。

  毛八斗入了甲,也就是說他打賭輸了,必須輸給對方五兩銀子。要知道家裡每月給他的花銷也不過才幾百文錢,他從哪兒去弄這五兩銀子!

  「李潮,你輸了就是輸了,沒必要胡言亂語誣陷人。昨日大家都在,毛八斗也是在的,找誰給他代筆?」

  「可……」

  「且你當孟先生耳聾目盲?是不是有人代筆,他老人家會看不出!」李大田連著兩句話,將李潮堵得是面紅耳赤。

  旁邊一眾學生也紛紛說道:「就是就是,願賭服輸,沒必要攀扯別的。」

  毛八斗抖著腿,得意地看著李潮又紅又白的臉,正想說什麼,突然薛庭儴道:「行了,進去吧。」

  四人這才相攜進了去,其他學生也想起孟先生還在裡面,都回了講堂。

  「入了甲的切勿驕傲自滿,而未能入的也不可因此氣餒。你六人這便去甲班罷,望爾等以後篤學不倦,早日取得功名。」

  幾人俱是深鞠為禮:「謝謝先生多日以來的教誨。」

  孟先生微笑頷首,幾人這才各自回到自己的條案前,將東西收拾了收拾,就此離開了這處講堂。
  
  且不提這裡,招兒那頭送走了薛庭儴,就迫不及待去了那被自己買下的山頭。

  既然這小山坡如今成了私有,自然是要立界石的,招兒走到一處,便將界石四周的泥土踩了踩。

  界石是剛立下的,說是界石,其實就是一塊兒大石頭上面用紅漆標了記,四周的泥土還鬆軟,自然要給踩實了。

  她帶著黑子,圍著山頭轉了兩圈,才心情激動的回去了。

  一路上,腦子裡全是對這山頭的佈設。

  招兒打算將上面劃為三個部分,一部分種上果樹,一部分用來養雞,剩下的則都用來種菜。那山頭上有處泉眼,水源是不缺的,這也是招兒當初看中這地兒的原因所在。

  而現在首先要做的就是把四周圍上籬笆,這樣一來才能防止村裡的大人小孩亂入,抑或是種了菜被人給摘走了。上面肯定是要蓋房子的,可如今招兒手裡沒錢,只能暫時先擱下。

  想幹就幹,回去後招兒就跟高升說了,讓他在村裡幫忙找幾個人紮籬笆。東西都是現成的,之前從山上砍下的荊棘就可以做籬笆,如果不夠再弄些竹子來就行了。還有就是菜得種上,菜這東西長得快,快一些的話,一個月就能出一茬。如今氣候適宜,要不了多久就能摘出去賣了。

  這種菜也需要人,種自家菜地,家裡的婦人隨便就幹了。可這麼大的地方都要種菜,就得請人。

  招兒和高升商量過,高升將此事攬下,反正他在家裡也受氣,還不如隨便搭間草屋子就在那山坡上住下,沒事的時候打理菜,也能幫著看地方。

  不過人還得請,畢竟高升如今主要忙的是外面,這種菜的事也就只能幫著搭把手。

  可到底請誰呢?

  高升舉薦了一個打小和他一起長大,名叫劉勝的後生。

  這劉家也是餘慶村的雜姓人家,家境還不如高家,而劉勝這人老實,也幹不了幫忙送菜和與人打交道的活兒,高升一直發愁怎麼才能幫到他,這不就有活兒幹了。

  既能幫著種菜,還不耽誤自家地裡的事,也算是兩全其美了。

  招兒還想到一個人,就是三叔薛青柏。

  薛青柏為人老實憨厚,幹活也認真賣力,把種菜的事交給他,招兒並不擔心會出什麼岔子。尤其二房一直帶著四房做生意,把三房撇開了總是不好,最近周氏總是欲言又止地看自己,招兒心裡也有數,如此一來倒是齊全了。

  商定後,招兒便去找薛青柏。

  將事情與他說了說,薛青柏倒也沒推辭,答應下來。

  因為處在最起步的階段,招兒也沒辦法給他開多少工錢,暫定的是一個月一兩銀子。以後視情況再加,而招兒算是把這山頭的活兒都交給薛青柏了,那劉勝也歸他管著。

  接著便是連忙了好幾天,高升等人都忙著在外面送菜,招兒則留下來幫忙看著紮籬笆和菜之事。

  等籬笆紮好,菜也種的差不多了。因為人手不夠,招兒這幾日也親自下地幹活了,所以等薛庭儴從學裡回來,沒在家裡看見招兒,還是聽了孫氏說,他才知道招兒在山上。

  他將書袋和帶回的雜物放進屋裡,便關門上了山。

  如今這小山頭可真是大變樣,臨著山腳被圍上一人多高的籬笆,薛庭儴順著一道豁口走進去,沿路就見坡地被壘成一塊塊,田壟整整齊齊的,一看就是種了菜。

  沿著小路一路往裡走,遠遠的就聽見了人聲。

  薛庭儴再往前走,就看見一處空地上圍了幾個人。

  薛青柏、周氏、高升、姜武,招兒都在,另還有幾個村裡的後生,大家都是面帶笑容的看著那間土胚牆茅草頂的屋子。

  招兒道:「升子,沒發現你蓋房子的手藝這麼好,這才一天裡面就能住人了。」

  屋子並不大,只有一間的模樣,可一天能把房子蓋好,也足夠讓人詫異了。首先這土胚就不好弄,需得用上好的黃泥攪拌了剁碎的茅草打胚,土胚得曬乾曬透了,然後往上面抹泥,抹了泥曬乾,如是這般幾次,土胚才能用。

  等用糯米漿子黏合成土胚牆,以後還得往上面抹泥,多抹幾道才牢固,是時住個幾年不成問題。高升也是管村裡人買了土胚,才能這麼快就把房子給蓋起了。

  高升哈哈一笑:「這不是幫忙的人多,大夥兒都給幫了手。強子你們晚上別走了,待會兒我去村裡弄些菜,咱晚上就在這兒開火。」

  旁邊有個上了年紀的婦人道:「你這孩子真是想一齣是一齣,這裡啥都沒有怎麼開火?」

  「娘你就別操心這了,鐵鍋我買了,待會兒去村裡弄些菜來,至於米麵佐料啥的,我拿錢管人先買一些,等明兒我就去鎮上把鍋碗瓢盆都給置辦上。」

  這瘦弱的婦人搖了搖頭,卻是面上含笑,笑著又抹起眼淚來。

  招兒忙勸道:「這麼好的日子,高嬸你難過啥,如今升子房子有了,攢兩年錢再蓋間大屋子,到時候娶個媳婦,房子媳婦都有了。」

  「好好好,高嬸不難過。」高嬸用衣角擦著眼淚笑道。

  這時,周氏突然道:「庭子回來了?」

  眾人皆往背後看去,就見不遠處一名少年正緩緩而來。

  正值夕陽日落,漫天都是彩霞,淡紅色的光照耀在他那一身青袍上,又有一陣微風吹來,袍角和衣袖輕輕翻飛,平添了一股出塵之氣。尤其少年長相俊秀,眉宇間滿是從容不迫,乍一看去,讓所有人都不禁愣住了。

  「庭子長得越來越好了。」是周氏的感歎上。

  這聲感歎打破了寂靜,招兒幾個快步上前,跑到那少年面前,滿臉懊惱:「我都忘了你明天休沐,你是咋回來的?」

  「坐牛車。」

  「那牛車又慢又顛,累不累?沒說在家裡歇一會兒,怎麼跑到山上來了。」

  少女圍著少年團團打轉,說不盡關心和體貼,尤其是少女臉上那擔憂之色,儼然是一副小妻子擔心自家小男人的模樣。

  姜武目光當即一黯,出聲道:「也怪我,我也忘了這茬,跟你姐忙忘了,應該去鎮上接你的。」他聲音高昂,言語之中是不忌諱的親近,不過大家都知道薛姜兩家的交情,倒也都沒多想。

  只有薛庭儴隱隱聽出了挑釁,他目光沉了沉,含笑看著招兒:「招兒,我跟你說件好事。」

  「啥好事?」

  「我入甲了。」

  「真的?」見他點了點頭,招兒臉上的喜色才溢了出來,她原地轉了一圈:「哎呀,這可是真是大好事,咱庭兒就是比別人強,這剛進學沒幾天就入甲了。」

  別人可不像招兒知道清遠學館的規矩,但一見她這樣,都知道是大喜事大好事,紛紛上前賀喜。

  招兒道:「好好好,今兒都別回去了,咱就在這兒開火,就當給庭兒升子都賀一賀。升子還買啥酒菜啊,方才就想跟你說,家裡什麼都有,肉也是昨兒才買的,米麵就更不用說。一會兒你去村裡借兩張桌子,再借些碗筷和凳子,我和嬸子來做飯。」

  「這下可有機會嘗嘗招兒姐的手藝了。」幾個後生樂道,忙不迭就去借桌椅碗筷了。招兒也回去拿米麵菜肉。

  這麼多人搭手,很快所有一切都弄停當了。

  因為灶還沒來得及砌,高升就在門口隨意壘了個土灶先用著。那邊大家都圍坐在一起說話,這邊招兒和高嬸、周氏已經忙上了。

  鍋裡燉著雞,已經燜了有一會兒功夫了。招兒掀開鍋蓋,陣陣帶著香氣的白煙就飄散出來。那邊圍坐著的人們雖都還說著話,但目光都有意無意地往這邊看,還有的甚至已經咽起了口水。

  「都說招兒姐手藝好,咱都沒吃過。」一個小圓臉的後生道。

  這一夥兒年輕後生中,大抵也就只有高升有這個福氣嘗過。

  高升哈哈大笑著:「待會兒你就能嘗嘗了。」

  這邊,招兒用勺子舀一小塊兒雞肉,用手拈起吹了吹,往薛庭儴嘴裡餵:「快嘗嘗熟了沒?」

  其實以招兒的手藝,哪裡還用人嘗,不過是長久以來的習慣罷了。以前在薛家吃大鍋飯,因為要供薛青山讀書,家裡伙食並不好,所以趙氏把肉和雞蛋之類的葷菜看得特緊。

  每次逢上招兒做飯,她就這麼幹,就是為了讓薛庭儴多吃一口肉,而旁人無話可說。

  這邊兩人一個餵,一個食,都沒覺得有什麼。那邊的人可就不這麼覺得了,一個有點胖胖的後生感歎道:「俺庭儴叔和招兒姐感情可真好!」

  這後生也姓薛,按輩分是薛庭儴侄兒輩的,所以明明比薛庭儴還大兩歲,還要叫薛庭儴叔。

  有人笑著跟他打趣:「還叫招兒姐,要叫招兒嬸子才是,輩分都被你這小子弄混了。改明兒當著你爹這麼叫,你爹非揍死你小子不可。」

  「這不還沒成親嘛。」薛湖委屈說。

  「沒成親也是嬸兒,明年你就要老老實實叫嬸兒,到時候我讓招兒姐給你包個大紅封。」

  高升這明擺著就是打趣薛湖,眾人俱是忍不住笑了起來,唯獨姜武有些沉默。高升看了他一眼,心中歎了一聲。

  又去看那邊,天色已經有些暗了,襯得灶膛裡的火苗格外耀眼。少年正說著什麼,少女滿臉帶笑,兩人低語幾聲,對視而笑。

  不同於別人,高升打小一起光屁股長大的夥伴們多,所以知道的事也比別人多。

  招兒是餘慶村一眾後生口中公認的村花,長得好,性格好,人也勤快。雖然有些難惹,有些潑辣,但招兒也是對事不對人,不惹到她頭上,她向來都是笑眯眯的。所以她有些行舉明明離經叛道,但在村裡的人緣好,老的少的都喜歡她。

  高升那些一起長大的發小,十個有八個都對招兒有意,可都是光有意沒下文,都知道招兒姐早就被人定下了,沒人敢插進去,也不敢插。

  鄉下人都有這種認知,童養媳就是別人家的媳婦,雖然沒辦酒,但也是對方家的媳婦。想別人媳婦,那是要讓人唾駡戳脊樑骨的,高升也是才知道姜武哥竟然對招兒姐有意。

  都是一起長大的,高升不敢說什麼,這事但凡一戳破,別說招兒難以自處,跟姜武也做不成朋友了。他只希望姜武自己能想明白,能放下就放下吧。

  例如他。

  「好了好了,吃飯。你們,都別坐著了,來端菜。」招兒用大炒勺敲了敲鐵鍋,扭頭說道。

  這『你們』是說那幾個後生的,幾個猴崽子俱是嘿嘿一笑,忙都湊了過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6 10:00 P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五十六章

  菜很豐盛。

  樣數雖然不多,但分量都是足足的。一盆小雞燉蘑菇,一盆清炒葉菜,一盆過油肉,還有一盆乾燒豆腐和豆腐蛋花湯,足夠這麼些人吃了。

  主食則是二米飯,高粱米攙著大米做的,上面還燜了一些紅薯。掀開鍋蓋,米飯的香氣配著紅薯的甜香就撲鼻而來,讓人忍不住陶醉其中。

  紅薯是去年窖裡藏的,打了霜就放進地窖,能放大半年都不壞。吃起來也香甜,不管是燜也好,還是用來烤,那流著的橘紅色糖漿看起來就喜人。

  招兒撿了最大的一塊兒,擱在薛庭儴的碗裡。

  他從小就愛吃這口,每年招兒就要往地窖裡藏不少紅薯,做飯煮粥時給他放上幾塊兒。

  「快吃,趁熱乎著。他們喝酒,你又不喝,多吃些。」招兒道。

  薛湖笑眯眯地打趣:「招兒姐,庭儴叔不喝,你總得代代,哪有一家人都不喝酒的,咋說也要出一個人。」

  招兒順勢看去,還真是如此。例如來了兩個人的三房兩口子,周氏不喝,三叔就要喝。孫氏也來了,帶著毛蛋和薛桃兒、栓子,在另外一張桌上,薛青槐則留在這桌上喝酒。高嬸也在那桌。

  她一點都不含糊地笑著道:「那我們不喝酒的換個地方去,可不能打攪了你們的酒興。不過不是我說,你們明兒都還要幹活,今晚少喝點兒,免得到時候起不來。」

  「瞧瞧,招兒姐像不像大地主,刻薄我們這些做長工的。」名叫薛強的強子,嘻嘻笑著插嘴。

  聞言,桌上的人都笑了起來。

  「你可不能走,雖今兒是升子哥大喜,但也是庭儴叔大喜。你倆都走了,咱們可成不了席。」

  姜武出來打圓場:「招兒是姑娘家,不喝就不喝吧,庭儴也不小了,不會喝酒可不成,咱村裡可沒有不會喝酒的男人。」

  一提這男人兩字,排排坐的幾個少年俱都挺起胸脯,一副我們都是男人的模樣。

  這倒是實話,餘慶村地處西北,天氣寒冷,所以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能喝兩盅。不為其他,單就禦寒一事,大冬天悶上一口酒,熱氣兒就打心口裡冒開了,渾身都是勁兒。

  這地方產高粱,高粱酒也是出了名的好的,農家人自己釀酒自己喝,哪家每年收了糧食不釀幾罎子酒的。而這些村裡的男娃,更是打小就被爹抱在膝蓋上,用蘸了酒筷子甜嘴,所以酒量都不錯。

  就如同姜武所言,村裡不會喝酒的男娃子幾乎沒有,也就薛庭儴是個例外。不過他是因為從小體弱,才不會喝酒的。

  「來來來,我給你斟一些,多少喝點兒,也能把酒量練起來。」姜武斟了一碗酒,擱在薛庭儴面前。

  男人們一提酒就興奮,幾個少年也在旁邊起哄:「姜武哥說的對,多少喝點兒。」

  「現在不喝,明兒你娶招兒姐的時候,新郎不會喝酒可不成。」

  「他可不會喝酒,你們別鬧他。」招兒忙擋道,端起酒碗要拿開,哪知卻被姜武給擋住了。

  姜武笑眯眯的:「這事招兒你可不能插嘴,這可是我們男人之間的事。」

  「對,這是我們男人之間的事。招兒姐,你就別管著了。」

  高升在一旁只想捂臉,這些添亂的人,不懂事還要瞎攙和。

  薛庭儴看著姜武望過來的眼,將招兒拉坐下:「不過就是些酒,沒事。」

  「瞧瞧庭子都這麼說了!」

  招兒只能坐了下來。

  「那,庭子,哥敬你一個?」姜武端著自己的酒碗,往前一伸。

  薛庭儴不避不讓,站起來,同樣端起酒碗:「姜武哥客氣了,應該是我敬你才是,招兒之前一個人做生意的時候,可多虧你的幫忙。於情於理,都該我敬你才是。」

  一個男人,一個少年,再次以面對面的形式對峙。

  不過比起上次,這次可要鋒芒畢露得多,連一旁的人都聽出了些意有所指,卻是一時想不透,只感覺這兩人之間有機鋒。

  姜武哈哈一笑:「那我先乾為敬。」說著,他就咕嚕咕嚕將一碗酒喝完了,並空碗對薛庭儴晃了晃。

  這算是酒桌上的規矩吧,別人敬酒,對方喝完,被敬的自然也要喝完,不然就是瞧不起對方,不給臉。而姜武把空碗對薛庭儴展示,更是加重了這層意思。

  薛庭儴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二話沒說就把一碗酒給喝完了。

  「狗兒!」招兒下意識道。

  薛庭儴抹了一把嘴角旁的酒漬,擱下酒碗:「我沒事!」

  「好酒量!」姜武豎起大拇指贊道,拎起酒罈子又給他斟了一碗。

  「不能再喝了。」

  招兒有些擔憂地看著小男人泛紅的臉,大抵這是他第一次喝酒,所以上臉很快,幾乎是前腳酒進肚,臉就通紅一片了。在火光下看起來,極為嚇人。

  姜武又給自己倒了一碗:「怎麼就不能再喝了?招兒,你可別小瞧了庭子。」他又對薛庭儴說:「方才你敬我,這次算我敬你,吃口菜再喝,免得你受不住。」

  話都說成這樣了,薛庭儴自然把酒給乾了,才坐下來。

  「快吃兩口菜壓一壓。」招兒忙給他碗裡夾了幾筷子菜。

  可惜這邊菜剛進口,那邊就有人敬酒來了。

  不是姜武,是那幾個後生之一。

  「庭子我敬你,第一次和讀書人喝酒,我先乾為敬。」咕嚕咕嚕一碗酒喝完。

  已經有好事之人將薛庭儴碗裡斟滿了,他只能端起又喝一碗。

  有了這種開頭,自然也少不了其他人,鄉下的酒桌上就是這種規矩,要麼不喝,要麼方方面面都得俱全。雖是中間都有停歇,可薛庭儴還是下肚了不少酒。

  到最後,他也不讓人再敬自己,而是主動和其他未喝之人敬酒。輪到薛青槐時,薛青槐有些擔憂地看了侄子一眼:「四叔這兒就算了,你先吃些飯。」

  再是薛青柏,他也說略過自己。終於一圈兒都喝完了,薛庭儴方坐下吃飯。看他言行舉止,似乎並沒有醉的跡象,就是臉有些紅,眼睛也亮得驚人。

  眾人又是一陣誇讚,說他酒量好,像他爹。當年薛青松在村裡的酒量,可是數一數二的好。

  招兒僵硬地笑道:「好了好了,都不准再找他喝了。他這還是第一次喝酒,喝得太多可不行。」

  一眾後生俱都是嘻嘻哈哈,這才將目標轉移了他人。期間姜武倒是又站起來想找薛庭儴喝酒,卻被高升給擋下了。

  「姜武哥想喝,找我喝就是。意思下差不多就行了,再喝下去,招兒姐等會兒發起火來,我可是攔不住。」

  高升笑眯眯的,看似在說笑,姜武卻聽清楚裡面的別有含義,這才順水推舟和高升喝了起來。

  因為喝酒,所以這頓飯吃得很慢,等收場時天已經全黑了。

  大家合夥兒將東西收拾收拾,幾個後生扛著借來的桌椅板凳,由一個人撐著火把照亮,一群人往村裡走去。

  「庭子,沒事吧?」姜武走上來道:「要不要我攙你?」

  「不用。」薛庭儴推開招兒要扶他的手,站得穩穩當當的。

  招兒皺著眉,才抬頭看向姜武:「姜武哥,我攙他就是,你別管。」

  姜武訕笑一下,收回自己的手:「那你們路上慢些。」

  直到等姜武轉過身,招兒才低聲問道:「你真沒事?哪兒不舒服跟姐說。」

  「我真沒事,咱們先回去。」

  「怎麼可能沒事……」

  聽著身後傳來的竊竊私語聲,姜武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恨不得這一場酒能把自己喝醉了。

  因為還有三房四房兩家人一同回去,所以也沒用人送。

  到了家,薛青槐道:「招兒,我看庭子喝了不少酒,早點歇下,有啥事叫一聲。」

  「嗯,四叔我知道了。」

  招兒將屋門拉開,拉著站在一旁出奇安靜的薛庭儴進門。她心裡惦著,見他還能站穩當,就忙去把燈給點了,扭頭見他還是站在哪兒。

  「你咋了?是不是心裡頭不舒服?要實在不舒服,就吐出來。」

  他還是站著不動,招兒去拉他,他哇的一口,就吐了出來。吐了一地穢物,夾雜著刺鼻的酒氣,邊吐邊乾嘔著。

  招兒只能扶著讓他吐,一面道:「吐吧,吐乾淨了就好。」

  等他不吐了,招兒才扶著他去了炕上歪著,正想去打水給他洗洗。周氏端著一盆熱水走進來:「我聽見庭子吐了,快給他洗一洗。鍋裡還燒著熱水,等會兒給他泡一碗濃茶喝幾口解酒。」

  「謝謝三嬸了。」

  「謝啥。」周氏說著,將水盆子放下,又去拿笤帚撮箕去掃那穢物。

  招兒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薛庭儴的外衫和鞋給脫了,又給他擦了頭臉和手腳,將他搬放在炕上。扭頭她從櫃子裡翻出茶葉,拿著去了灶房,泡了一碗泛著苦味的濃茶端回來。

  「快來喝一些。」

  薛庭儴讓她攙著喝了幾口,復又在炕上躺下了。此時周氏也清理完那一灘穢物,對招兒道:「他這半夜裡估計還要吐,我等會去把灶上燜著粥,要是餓了也能吃一些。」

  這時,孫氏也從門外走進來,手裡拿著一個小碗。

  「來來來,這玩意兒解酒好,你四叔平時喝多了,含一顆壓在舌頭上,比啥都強。」

  小碗裡裝著幾顆酸梅,一看就是自家醃的,離很遠就能聞出一股沖鼻子的酸味兒。

  「裡面沒核,也不怕他會噎著。是我娘家那邊的土方子,解酒特別好。」

  「謝謝三嬸四嬸了,瞧把你們麻煩的。」

  「麻煩啥,弄完了你也早點歇下,有事叫一聲就成。」

  送走了周氏和孫氏,招兒回頭看小男人,發現他雙目緊閉,似乎已經睡著了。

  她無奈地搖了搖頭,將水盆裡的髒水端去倒了,去灶房裡打了一盆熱水回來梳洗。

  忙了這麼半天,她出了一身熱汗,再加上之前做飯,弄了一身油煙,招兒打算擦一擦身。

  本來按習慣,她該是去後面菜地裡的浴間。可小男人大醉,她也不敢走遠了,想著他已經睡著了,招兒也沒有避諱什麼,便將衣裳脫下,背著身在臉盆前擦洗。

  她只穿了一條薄薄的褻褲,上身是件肚兜,露出緊致光滑的後背和纖細但結實的腰身來。

  招兒愛潔,若不是這會兒不允許,她該是洗個澡,所以擦洗的格外認真。等她將上身頭臉都擦洗乾淨,正準備換盆熱水,卻發現炕上那人不知何時換了姿勢,竟成了側臥,而眼睛是睜開的。

  她下意識拿起旁邊的裡衫擋住,問:「你啥時候醒的?」

  炕上的人也不說話,眼睛直愣愣的,忽而又翻了個身,變成了面朝裡。招兒這才鬆了口氣,想著小男人是喝醉了,這會兒估計是暈乎的。到底有些局促,她也不洗了,而是拿了熱帕子去簾子後面,隨便又擦了擦,便趕忙換上乾淨的衣裳。

  一番弄罷,她開門把髒水倒了,現在天氣熱了,黑子也不願睡在屋裡,招兒就沒管它,將房門栓上。

  本來打算熄了燈,想著他半夜莫怕是還要吐一場,便只是將燈芯撥了撥,只留了一些在外頭。屋裡的燈光變得極暗,招兒這才上了炕。

  她湊上去看他,他眼睛又閉上了,身上有些燙,但並不是太嚴重。招兒正打算收回手,忽然被人一把給抱住,那閉著眼的小男人嘴裡咕噥了幾句什麼。

  「你說啥?」

  細細地去聽,才聽清楚他在說,招兒,我難受。

  「難受你還喝!拉都拉不住。」招兒笑駡。

  他又咕噥了一句,招兒湊近了聽,才知道說什麼。

  「姜武哥說是男人就要喝酒,我是你男人……我可不能輸給他……」

  聽完後,招兒愣住了,半晌才目光複雜地去看他,又伸手摸了摸小男人在燈光下顯得有些粉紅的臉。

  「是不是男人由我說,又不是讓他說。」她低聲喃喃了一句。

  薛庭儴也沒接腔,似是醉得不輕,嘴裡喊著難受,緊緊拽著招兒。招兒去給他揉胸口,他翻了個身,就把招兒拉進被窩裡。

  再之後就不見動靜了,招兒想從他懷裡退出來,卻試了幾下都沒成,只能任他這樣。過了一會兒,她迷迷糊糊也睡著了。

  等再次醒來時,是被一陣動靜吵醒的。

  招兒也不知道現在到底什麼時候了,屋裡的燈也熄了,而她被一個人半壓在身下。這人格外不老實,一面嘴裡無聲地嚷著難受,一面在她身上揉來蹭去,翻來覆去。

  「招兒,我難受……」

  「你哪兒難受?我給你弄些粥來喝好不好?」

  他也不接腔,眼睛緊緊閉著,就是拿頭臉在她身上磨來蹭去。

  「你到底哪兒難受?」

  「咋身上這麼燙?」

  招兒正要坐起來,卻又被他給拉了下來。

  「招兒,我難受。」

  「哪兒難受?」

  「這裡這裡……」他嘴裡喃喃低語,拉著她的手去覆上了某處。

  隔著布料,招兒也能感覺到上面的滾燙,又硬又燙。她根本沒反應過來這是啥玩意,直到他下意識地在她手心裡來回摩挲起來,她在腦子裡想了一會兒,才明白那是什麼。

  怎麼會這麼大!還這麼硬!

  招兒是用一種近乎驚駭的心情,在腦子裡極為緩慢地想著。此時的她,腦子裡成了一片漿糊,不知為何竟想起黑子有年發情時候的模樣……

  每年到了春夏之交的時候,黑子就格外騷動。看它平時一副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模樣,對村裡的狗都不怎麼搭理。可到了這時候,它似乎知道村裡所有母狗的所在處。

  這時候招兒就極少能在家裡看見黑子了,它總是能出去很久才回來。招兒疑惑不解,有一次就專門趁黑子出去的時候跟在後面,就看見許多匪夷所思平時在黑子身上看不見的情形。

  例如,黑子是很執著的,他看中了一條黃色大狗。而對方家的主人似乎並不想狗生崽兒,就把自家的狗關在院子裡。它可以蹲在別人家門口很久,一直等到對方出來。若實在等不到,它就圍著院子各種找可以進去的洞,總要進去了成其好事。

  還例如……

  招兒的臉紅成了一片,也不知自己為何會想起這些,難道小男人這是發情了?她在心裡算算日子,黑子差不多也到了發情的時候,可沒聽說人也會發情!

  不知怎麼,她又想起還小的時候,她和小男人睡裡屋,而薛青松和裘氏睡外屋,有幾次半夜她被吵醒的動靜……

  男人的低吼,女人痛苦的低吟,交織出一副十分模糊的圖像。

  她起先以為是爹打娘了,第二天還問了娘,哪知娘白皙的臉通紅成一片,還小聲斥她以後不准再問這事,說姑娘家是不能問這事的。

  思緒拉了回來,掌心裡更熱了,似乎也膨脹了許多。小男人似乎掌握到一種規律,而這種規律似乎讓他很舒服,他總算不嚷著難受了。

  可這會兒招兒卻難受了起來,說不上來的一種感覺,四處漲呼呼的,又熱又脹,像裡面包裹著奔騰的岩漿……

  薛庭儴又睡著了,招兒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她小心翼翼將他的手腳拉開,坐了起來,愣了好一會兒,才彷彿如夢初醒般下了炕。

  盆裡的水早就涼了,四處靜悄悄的,招兒將手浸在盆子泡了好一會兒,才開始搓著,搓了好多下,還去拿了胰子搓洗,才讓其上的溫度褪下。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這會兒手不燙了,臉上的溫度卻沒褪下。

  招兒站了很久,直到夜裡的涼意凍得她不禁打起囉嗦,才匆匆上了炕。卻是離那邊那個人遠遠的,一夜無話。

  次日,薛庭儴醒來沒見著招兒,問過之後才知道她去鎮上了。

  而薛庭儴換下的那條褻褲,招兒是隔了很多日以後,才拿去洗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6 10:09 P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五十七章

  學館有書齋,只對入了甲的學生開放。

  書齋並不大,上下兩層的小樓,裡面的藏書卻是清遠學館自開館以來所有的藏書。這些書對那些大書院來說不值一提,但對湖陽鄉這種地方來說,卻是極為難得的。

  清遠學館能在如此劣勢下,依舊有學生上門求學,除了有慕館主林邈之名而來,更多的則是為了這書齋裡的藏書。

  古代書籍,分為經史子集四大部,在朱子之前,儒家學者都是以閱讀六經等經部之書作為治學根本,其次才是史、子、集其他三部。到了朱子,將讀經的順序做了調整,先讀四書五經,才是其他。

  而清遠學館也是按照這個步驟,在學生熟讀四書五經入了甲後,就可開始一邊學著做文章,一邊研讀其他諸經了。

  當然書齋裡也不光只有這些書,還有一些讓讀書人愛之如寶的文府和題庫。

  所謂文府題庫,便是一些歷代經典的應試範文。例如《大題三萬選》、《大題文府》、《小題文府》、《四書備旨》等,皆為當下讀書人科舉應試必備範文。這些文府裡會依四書分四個不同類種,其下又分大題小題,且每個命題都會收入不同的範文。

  「就是這些了!」毛八斗摸著手裡的書,有些興奮的道。

  不光是他,陳堅和李大田也是如此。

  對於一個還不懂如何做八股文的學生來說,有這些範文用來研習模擬,可以讓他們少走許多彎路。所以毛八斗在打聽清楚情況後,便忙不迭地拉著三人來了。

  「不枉我深入敵內,出賣色相,趨炎附勢,還花了不少銀錢。」

  提起這件事,還要說到之前。

  若說乙班的學生都是起得比雞早,睡得比貓晚,那麼入了甲的學生真可謂是到了人間仙境。

  雖然每天也是有早晚兩課,但先生並不一定會來,而學生也並不一定拘泥於要在講堂之中,而是可以在學館中隨意活動。先生授書時間也大幅度減少,更多則是傾向讓學生們自學。

  沒有人拘著管著,初入甲班的幾人不免有些懈怠了。尤其是毛八斗,成天無所事事,竟又有故態復萌之像。

  這種情況直到幾人進入甲班的第一個旬考,考的是做一篇八股文,題目由館主所出。

  幾人慘遭第一次滑鐵盧,除了薛庭儴,其他三人做出的文章簡直不知所謂,慘不忍睹。

  事後,所有入甲學生的文章都被張貼了出來,供大家互相研習,取長補短。其中作為最末的三人的文章,引來許多人的嗤笑,笑他們滿腹草包,這樣的人竟然也能入甲。

  三人灰頭土臉,狼狽至極,連帶薛庭儴也被嘲笑不過爾爾。

  其實幾人也有些冤枉,一來他們並不知會有旬考一說,二來也是剛學會做文章,能做出一篇來,已經極為不容易了。

  薛庭儴倒也想過要不要教教他們,可他不想惹人懷疑,另外也是他雖做了那一場夢,但那夢裡對這些具體的記憶卻是極為模糊的。不過有著之前的經驗,他知道自己只需用心苦讀,這些藏在記憶深處的東西,總有一日會被挖掘出來,而到了那個時候,他將會受益無窮。

  且不提這些,毛八斗在被人嘲笑後頗為不忿,可扭頭就見他行跡詭異了起來,又過了幾日他突然說找到了做文章的好法子,並拉著三人來了書齋,沒想到這法子竟是這些文府題庫。

  薛庭儴翻了翻手裡書冊,笑著搖頭將書插放回去。

  「庭儴為何是這種表現?」見薛庭儴如此,陳堅好奇問道。

  「沒什麼,其實這書的作用並不大。」頓了一下,他又道:「不過可以看看,學習學習也好。」

  眾人不懂他為何會如此說,不過倒也沒多想。

  這一套文府有四十多卷,可學生每次所借之書卻不能超過兩本,於是四人便各擇了兩本自己喜歡的,在書齋門口找了齋夫登記,便將書借走了。之後回去後悉心研習,這裡暫且不表。

  十日轉眼即逝,又到了休沐的時間。

  這次來接薛庭儴回去的是高升,招兒並沒有來。問過之後才知道,原來明日便是薛翠娥成親之日,招兒被正房那邊抓著在家中幹活。

  薛庭儴這才恍然大悟,忙下車回學館向先生告假。如今教授甲班的除了館主林邈,還另有一名姓莫的先生,薛庭儴去齋舍沒有找到莫先生,只能去找館主。

  聽完薛庭儴的表述,林邈並沒有多問,便准了他兩日假。

  臨走之時,林邈對他說,讓他即使有假在身,回去後功課也不要拉下,又說以後若是有什麼不懂之處,可以來找他。

  薛庭儴訝然地回頭看了林邈一眼。

  他雖入甲尚短,但卻知道能讓館主說出此言極為難得。誰不知能讓館主單獨教授的,整個學館中都沒幾個人,而館主此言明顯有不拘之意,意思也就是說只要他有什麼需要解疑的,都可來找他。

  也不怪薛庭儴會如此驚訝。

  似乎看明白薛庭儴的疑惑,林邈道:「我曾答應過墨之賢弟,會悉心教導於你,自然不會食言。」

  薛庭儴微微一哂,這館主可真是個怪人,教就教了吧,這種話減人好感的話說出來,本身是好意,也會被人曲解了。

  「謝館主。」他長揖做禮,態度恭敬。

  林邈點點頭,他這才離開了。

  回到餘慶村,薛家此時正熱鬧著。

  院子裡來來去去都是人,院中的一角砌了兩個大土灶,其上放著個大鍋,鍋裡裝滿了水,如今正在燒著。一群婦人正圍坐在一處摘菜洗菜,又有幾個婦人在切肉,另還有幾個婦人正就著熱水褪雞毛,忙得一片不可開交。

  這些婦人都是薛姓人家的媳婦,族裡有不成文的規矩,哪家若是有喜,同族的婦人都要上門幫忙。

  鄉下辦喜事都是擺流水席,男方家要擺,女方家也要擺。鄉下雖有專門幫人做席面的班子,但一般都是寬裕一些的人家才會請,大多數還是自己做。

  自己做流水席面,提前要幹的活兒就多了,那麼多菜當天做肯定是忙不過來的,所以像肉菜之類的都是提前處理放著,明日現用。

  薛庭儴一進門,就有人與他打招呼。

  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紀的婦人,按輩分都是長輩,跟你說話不應可不行。就這麼一通說下來,薛庭儴已是口乾舌燥,忙找了藉口回屋,剛走到門前,就見招兒從裡頭走出來。

  「招兒。」

  招兒點點頭:「你回屋歇會兒,我去做活。」說完,她就匆匆忙忙去灶房了。

  薛庭儴回到屋裡,將書袋放在桌上,又把自己帶回來的髒衣拿了出來,就歪在炕上想事情。

  想得正出神,外面一陣笑語驚醒了他。

  他仔細去聽似乎是幾個婦人正在說笑什麼,其中還夾雜著招兒的聲音,但外面太吵,有些聽不清。

  而他就這麼聽著聽著,便睡著了。

  再醒來卻是有人叫他吃飯,出了門去,院子裡擺了三四張圓桌。鄉下就是這樣,別人來幫你幹活,不出工錢也就罷,飯總是要管的。

  不是正頭席,自然做的隨便,每張桌上都是四盆菜,有葷有素,挺豐盛的。

  他一走出來便有人叫他,看過去發現是人稱守信嬸子,他們要喊七祖奶的一位婦人。按輩分守信嬸子是薛老爺子的嬸子,他們自然要喊祖奶。

  守信嬸子身邊坐著招兒,那一桌上幾句都是上了年紀的婦人。守信嬸子一面笑得意味深長,一面對薛庭儴招手:「狗兒,來,坐這兒,你個狗娃娃不會喝酒,可莫跟他們男人坐一處。」

  這狗娃娃可不是罵人的話,而是鄉下人對晚輩的愛稱,代表著親近的意思。

  薛庭儴走了過去,守信嬸子便攆招兒身邊的一個婦人:「去去去,一點兒都不識眼色,杵在那兒作甚,還不給讓個位兒。」

  那婦人也是個有趣的,裝得一臉可憐相道:「哎喲,這真是老了,受人嫌棄了。好好好,我給挪,我給挪,讓人小兩口坐一處。」

  一桌子人都笑了起來,招兒哪怕臉皮再厚,也忍不住鬧了個大紅臉。她下意識偷眼去瞧薛庭儴,竟是和他眼神撞了個正著。

  她忙裝得一臉若無其事扭開臉,心裡卻又想起那天的事。

  這期間,守信嬸子已經和薛庭儴嘮上了。

  問他去學裡可是還好,學業可是跟的上。說著說著,就開始不正經起來,問薛庭儴打算啥時候娶招兒過門。

  這個問題守信嬸子之前就問過招兒了,方才薛庭儴在屋裡聽到外面的那陣笑語聲,其實就是在說這事。

  招兒被窘得不行,就推說這事她不做主,得薛庭儴做主。本就是一句推辭的話,哪知這守信嬸子竟真把薛庭儴叫過來問。

  薛庭儴看了招兒一眼,笑著道:「明年!」

  守信嬸子笑了起來,對大傢伙兒說:「瞧瞧,還是男娃子頂用,招兒這丫頭問她,她就是擰著不說,非要讓狗兒說。」她又對招兒揶揄道:「這下狗兒說了,你可沒話說了。」

  「七祖奶!」

  「哎喲喲,這羞上了,想看招兒羞上可真是難得。」

  這些老婆子們,可真是!

  「這可真是好,明年就能喝上你們的喜酒了,你們爹娘在下面知道也高興。」

  一聽守信嬸子這話,招兒和薛庭儴都沉默了下來。

  「狗兒,你爹你娘走的時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娘臨走的時候還拉著我說,七奶,狗兒那孩子悶,招兒丫頭能幹,可啥都不懂。讓我一定幫忙看著些,總要讓你們成親生了娃娃,她在下面才安心。」

  「按理說這話不該我說,你現在在學裡了,也見過大世面。讀過書的人眼界都高,你可千萬別嫌棄了招兒,招兒為了你,可不容易。」

  守信嬸子說得意味深長,自此她鬧得這一齣齣也總算有些明朗了,竟是打著提醒薛庭儴的意思。

  只是她到底是外人,有些話不好直面說,只能借著打趣,又是打趣招兒,又是打趣薛庭儴,其實就想聽句明白話,也免得薛庭儴見多識廣後,嫌棄招兒是個鄉下野丫頭。

  「七祖奶你放心,不會的。我嫌棄誰,也不會嫌了招兒。」薛庭儴的表情很鄭重。

  守信嬸子道:「既然你這麼說,七祖奶就放心了。」

  這時,有個婦人在旁邊打岔:「行了行了,就你事兒多,喜歡操些閒心,狗兒這孩子咋看都不是你說的那種人。快吃菜,再說等會兒菜都涼了。」她招呼著旁邊人。

  守信嬸子笑駡道:「好好好,都算我操閒心,你這老婆娘也是的,咋就不給我留些臉。」

  這麼一打岔,事情到底是過了。

  不過吃飯的時候,薛庭儴和招兒都有些沉默,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

  飯罷,幫著收了場,這些來幫忙的本家親戚便走了。

  招兒見沒什麼事要做了,便去燒水洗澡。

  薛庭儴先洗,她後洗,等她從後面回到前院,幾房的門都關上了,暈黃的燈光隱隱透了出來,一片安寧之色。

  黑子見到她,趴在門前搖了搖尾巴。

  招兒越過它進屋,屋裡薛庭儴正在看書。

  「睡罷。」他把書收起,道。

  招兒竟覺得一陣莫名的緊張。

  她佯裝著去整理被褥,薛庭儴看見離他離得遠遠的那床被褥,十分無奈。不過他並沒有點破,而是和招兒說著閒話:「我看你好像有心事,是不是因為之前那事。」

  招兒愣了一下,道:「沒,我就是覺得怪怪的。」

  一見她這樣,薛庭儴當即眯了眼,靠了過來:「咋?難道你還不想嫁給我。」

  招兒十分局促:「不、不是,我就是覺得咱倆生娃娃,有些怪怪的。」

  他又靠近了一些:「難道你不想跟我生娃娃?」

  聽到這話,招兒下意識就去看小男人的臉。

  小男人的模樣已隱約有了青年的味道,可到底還是青澀的。這麼小點兒的男人,再生一個小點點的娃娃,招兒怎麼想怎麼覺得怪。

  逕自出神的她,並沒有發現自己竟然將心理話說出來了。

  「你嫌我比你小?」

  招兒忙搖手道:「不是,我沒有嫌。」

  「我馬上就會長大的,且我本來也不小。」

  明明只是一句普通的話,可看著小男人直盯著自己的眼,招兒總有一種小男人其實在說葷話的錯覺。

  再看一眼,他表情很正經,可她怎麼就想歪了,竟是想到那天……

  她感覺臉在火燒,忙佯裝去拽被子,道:「好了不說了,明兒還要起早,早些歇下吧。」

  她想進被窩,卻發現自己被人拽著。

  「你做甚?」

  「你睡那麼遠做甚?」薛庭儴瞅了一眼那褥子。

  招兒乾笑:「遠嗎?不遠啊。」

  「你睡那麼遠,就是在嫌我。」

  為了表示自己並沒有嫌他,招兒只能將自己鋪蓋擺回之前的地方,並拼命在心裡告訴自己,窘個什麼,那日他喝醉了,肯定什麼也不記得。若是能記得,這次回來絕不會是這樣。所以她不用窘,那不過是場意外罷了。

  這麼一遍遍的想著,招兒到底安適了下來。

  一夜無話。

  次日天不亮,薛家所有人都起了。

  自家人先忙著,等天亮後,來幫忙的人都來了。

  今兒活兒可不輕,從中午開始擺流水席,一直擺到傍晚送走新娘子,晚上還會留下繼續吃,一直吃到席罷。

  所有人都忙得腳不沾地,招兒本是讓薛庭儴回屋看書,可他就是不回去,跟在招兒身邊轉進轉出,給她打下手。

  期間,來幫忙的人和來和喜酒的人俱是打趣小兩口感情好,又對薛老爺子和趙氏說,今年嫁閨女,明年娶孫媳婦,真是好福氣。

  薛老爺子心裡五味雜全,可面上卻是笑呵呵的。

  姜武今日也來幫忙了,見到這一幕,心裡別提多不是滋味了,臉上的黯淡明顯可見。

  高升實在看不下去了,將他拉到一邊沒人處說話:「你要是想和招兒姐連朋友都做不成,你就繼續這樣下去就是,別怪我沒提醒你!」

  說完這句話,高升就匆匆忙忙去端菜去了。

  鞭已經響了,該開席了。

  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院子裡院子外都是人,大家都是面帶著喜色。姜武如夢初醒地抬起頭四處眺望——

  人群裡,招兒和薛庭儴並肩站著。

  招兒捂著耳朵,面上帶笑,薛庭儴臉上也帶著笑。

  也許,他是該想清楚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6 10:15 P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五十八章

  臨近黃昏,男方家派來迎親的隊伍終於到了。

  趙家的家境不錯,是雇了騾車來接親的。趙金瑞一身大紅色喜服,車廂也披紅掛彩的,格外喜慶。

  隨同一起的,還有一群趙家那邊來幫忙迎親的親友。

  鞭炮聲喧天,震耳欲聾。

  門外,接親的人已經來到門前。

  門裡,院子大門被人緊緊地抵著,滿院子的人臉上都帶著笑。

  按照鄉下的規矩,前來接親的人們要闖開幾道門,才能接到新婦,而大門只是第一關。

  鄉下人可不會什麼吟詩作對什麼的,要麼靠蠻力把門給硬闖開,要麼就用紅封收買。不過一般負責堵門的都會像模像樣地堵上一會兒,總不能那麼容易讓新郎就把新婦給接走了。

  外面的人又是說好話,又是往裡面塞紅封子,門裡的人還是不願開門,又問起新郎以後的衣裳誰洗這類的話。

  院子裡的人都笑看著,等著看新郎如何回答。就在這時,外面響起一陣騷動,裡面的人俱是面面相覷。

  直到外面嚷起來,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新郎竟然使了脾氣,扭頭走人了。

  這事可真是——

  負責堵門的一些村民和親戚們俱是滿臉尷尬,但也知道這事可不能玩笑,忙去把院門打開。

  此時外面已經鬧得人仰馬翻,趙金瑞胸前的彩球已經沒了,可憐兮兮的掉在地上,沾滿了灰塵。

  騾車前,趙金瑞做登車欲走之態,趙家跟來的人都在勸他。

  院子裡面,難得穿身體面衣裳的薛老爺子從屋裡走了出去,老臉上的喜氣全都沒了,變成了震怒。

  趙氏又急又心虛,恨不得衝上去把趙金瑞打一頓。

  本來是場喜事,誰也沒想到竟會鬧成這樣!

  外面,趙家的人還是沒能把趙金瑞勸下,他竟不知是哪根強筋抽了,就是不願轉頭回來繼續接親。

  招兒站在裡面往外看,感覺趙家那邊跟來的人都快哭了。

  薛老爺子氣得渾身直打顫,屋裡又傳來薛翠娥的哭聲,看來她也是知道外面發生什麼事了。

  趙氏急得團團轉,去喊薛青山:「老大,去把金瑞那小兔崽子拎進來。」

  薛青山滿臉不願,不耐煩道:「娘,你行了,他愛娶不娶,不娶拉倒,翠娥又不是嫁不出去!」同時,心裡腹誹著,這麼多人在這兒看著,女方家主動舔著臉去求男方來娶,還要不要臉了。

  趙氏又去叫薛青柏,薛青柏倒不是為了臉面不願意去,他只是覺得今天這種日子,趙家那小子都能這樣,小妹嫁過去能過好?

  他不過只是猶豫了一瞬,還來不及說什麼,趙氏就開罵了:「老三你這個指望不上的白眼狼,你竟然不管你妹子。」她邊罵邊喊薛青槐,剛喊了一聲,就被薛老爺子的呵斥聲打斷:「你還嫌不夠丟人!」

  鞭炮聲終於停下了,現場一片凝滯。

  招兒左右看了看,心裡喟歎一聲,抬腳朝大門外走去,薛庭儴想拉她都沒拉住。

  她步履極快,且來勢洶洶,跟來接親的人都沒敢攔她,就這麼讓她到了趙金瑞面前。

  趙金瑞根本沒反應過來,就發現身前出現一個個頭高挑的姑娘,而那姑娘竟然上來就給了他兩耳刮子。

  「要麼進去賠禮道歉接人!要麼滾蛋!但從今往後,你趙家莊就是我們餘慶村拒絕來往的對象,往後凡是我餘慶村的地方,不允許你們趙家莊的人踏進一步!」

  話音落下,場上寂靜一片。

  包括趙金瑞都沒想到,竟然有人敢打他,還敢這麼威脅他。

  有餘慶村的村民附和道:「對,敢這麼欺負我們餘慶村的姑娘,以後你們趙家莊的人,我們見一個打一個!」

  「簡直太不懂規矩了,十里八村娶親都是這麼來著,你們倒是讓人下不來台!」

  「以後咱村裡的人不和趙家莊的人嫁娶,就這樣的貨色,想也知道那不是什麼好地方。」

  越來越多的村民圍了上來,今兒薛家辦喜事,幾乎全村人都來了。招兒放下這麼一句話,如今又見這麼多人圍了上來,趙家莊的人紛紛變了臉色。

  要知道村民們這些話可不是說著玩的,一個村被另一個村作為拒絕來往的對象,就不提外人會怎麼看待這個村的人了,最重要的就是嫁娶問題。

  餘慶村的人不跟趙家莊有姻親關係,必然會影響其他村,因為在還有選擇對象的情況下,誰也不會冒著得罪一個村的結果,去將女兒嫁到趙家莊或者去娶趙家莊的姑娘。

  更何況,趙家莊的出嫁女和已經娶進來的媳婦們怎麼辦?兩個村之間的姻親關係可不少,難道雙方都把自己村裡的姑娘接回來不成?

  不過趙家莊的人卻並不怨餘慶村的人,只怨趙金瑞不會做人。

  老話說的好,抬頭嫁姑娘,低頭娶媳婦,十里八村娶媳婦都是這麼鬧騰的,唯獨他就金貴,格外跟人不一樣,竟然在這種場合下就甩臉了。

  換別的村的人來趙家莊娶媳婦,敢鬧得這麼一齣,趙家莊的人也要這麼出頭的。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讓人把自己村裡的姑娘給欺負了,村裡人以後還怎麼出去做人!如果以後別人都這麼效仿,誰家沒有女兒,誰不怕哪日受了欺負沒人幫忙出頭。

  所以每逢這種時候,甭管一個村的是不是有矛盾,都會毫無疑問地一致對外。

  鄭里正走了出來,伸出指頭點了點:「你們這是不給我們村的臉吶!」

  薛族長也出來了,站在門前,滿臉寒霜地看著這邊:「你們這是沒把我們姓薛的看在眼裡?」

  這次跟來接親的人,也有幾個上了年紀的,就是怕年輕人不懂事,鬧出什麼亂子。此時也忙站了出來打圓場:「您二老可千萬莫見怪,這伢子年紀小,不懂事,我們這就去說說他。」

  幾個趙家莊的人把趙金瑞拉到遠處,也不知道說了什麼,總而言之趙金瑞是服軟了。

  不光給大家都道了歉,進去後也格外老實,就是不會遮掩表情,臉上不甘願的表情太明顯。

  薛家的人臉色都不大好,薛老爺子的笑臉都是強撐出來的。之後趙金瑞領著蓋著大紅蓋頭的薛翠娥走了,薛家這邊連鞭炮都忘了放。

  還是招兒提醒,外面人才將鞭炮點燃。

  劈裡啪啦的鞭炮聲又起,可這次卻全然沒有之前的喜慶,而是蒙上一層陰霾。

  招兒無聲地歎了口氣,撐起笑揚聲喊道:「開席——」

  幫著端菜的高升等人,當即端著木託盤出來了,開始給每個桌上菜。薛老爺子等人也去了到人群中招呼客人,場中再度恢復了之前一片熱鬧。

  一直到村民們都吃上了,招兒才往後退了退,進了灶房裡。

  薛庭儴跟了進來。

  招兒複雜地看了他一眼,道:「希望到時候小姑不會怨我。」

  那種情況下,薛家人都下不來台,而招兒的身份出面剛好,既代表了薛家人,又不會讓家裡的男人太難堪。

  其實按照招兒的想法,還沒拜堂就不算數,趁早回頭還有機會。可旁人不知,薛家人卻是知道,薛翠娥的肚子等不起了,若不然兩家也不會這麼匆忙就辦喜事。

  「她怨你什麼,自己做的孽……」

  薛庭儴還想說什麼,外面傳來叫他們的聲音,兩人只能出了去。

  一場席罷,院子裡一片狼藉。

  只留了幾個親近的人家幫忙收場,等都收拾完了,夜已經深了。

  大家都累得不輕,送走來幫忙的人後,各自都回屋洗漱歇著了。剛躺下沒多久,就聽見正房傳來的趙氏的哭聲,依稀還夾雜著薛老爺子的呵斥聲。

  一夜無話。

  次日,薛家人都起得很晚,也是連著幾天都累得不輕。

  這一天薛家的氣氛並不好,薛老爺子的臉是陰著的,而趙氏時不時哭一場。先是哭女兒可憐,趙家人作孽,到了晚上則是怕明天趙金瑞不帶著薛翠娥回門。

  好不容易到了第二天,一大早趙氏就把人都給折騰醒了。

  她不光折騰別人,也折騰自己,半上午就沒見她閑下。一直等到快中午的時候,趙金瑞才帶著薛翠娥姍姍而來。

  從面上來看,小兩口似乎挺好的,薛翠娥臉上也一直帶著笑。

  見此,趙氏終於放心下來,而其他人也不禁鬆了口氣。

  沒有人再提那天那件事,薛家人是顧慮到薛翠娥嫁去了趙家,至於趙金瑞,自然也不會傻得自找不痛快。

  兩人一直到下午時才回去,一般新人三朝回門,都是要趕在黃昏前回到婆家的。
  
  薛庭儴休沐一日,又告了兩天的假,剛好三天,可以將薛翠娥成親的過場走完,所以他次日就回學館了。

  踏進學館大門,一路行來,發現學館裡的氣氛很怪異。

  明明是該上早課的時間,館中卻格外寧靜。直到他回了號舍,問過毛八斗等人才知道,他告假這兩日,學館裡出了事。

  事情有些複雜,大致的情況就是清遠學館有幾名入了甲的學生,不知怎麼和清河學館的學生聯繫上了,雙方私下約著鬥文,誰曾想中間生了口角,打了起來。

  兩邊人數差不多,自然勢均力敵,後來的結果是雙方各有損傷。

  這也就罷,關鍵是對方的人回去後,當晚竟死了個人。這下事情鬧大了,清河學館的館主高有志當場報了官,而清遠學館這邊,還是官府的人來了後,才知道竟發生了這種事。

  涉事的學生因為都是學子,又有館主力保,所以暫時還未被抓去衙門問話,只是單獨被關了起來,但想來也知道拖不了多久時間。

  另一頭,清河學館那邊已經連著來了幾波學生要求給個說法,那死了的學生家人也已獲知了這件事情,一大早就來學館門前鬧了一場,這種情況下學館裡自然開不了早課。

  「他們怎會約著私下鬥文?雙方彼此都不認識,恐怕中間是有人穿針引線的吧?」薛庭儴問道。

  李大田歎了一口,經過陳堅的解釋,薛庭儴才知道,原來兩館學生約著鬥文並不是什麼罕見事,館中其他學生多多少少都知道,只是瞞著上面的先生和館主。

  兩館毗鄰,又從來是對頭,湖陽鄉每年十月都會有一場大比,比的便是鄉中最出色的學館。得第一者,下一年朝廷扶持鄉間社學的銀兩便會撥到哪個學館中。

  以往都是清遠學館年年第一,後來出了個清河學館,自此風水輪流轉,換成了清河學館年年頭籌,而清遠學館則成了年年老二。

  俗話說文無第一,都是少年書生氣,誰願意甘居人後?所以便滋生了這種私下鬥文,大多都是兩館中學問做得比較好的一些學生之間的比試,也是心存了試探之心,為大比之時做準備。

  怪不得自己夢裡竟沒有此事,也是夢裡的他在清河學館求學的時候,學問不精,也就只能做個墊底兒的。

  「館主如何說?」

  三人俱是搖頭,薛庭儴也意識到其中的嚴重性,這件事若是鬧不好,恐怕清遠學館自此要除名閉館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7 06:10 P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五十九章

  齋舍中,林邈坐在書案後,陳老闆來回不停地踱步著。

  「若說這其中沒有高有志,反正我是不信的。不過是鬥個文,便能死一個人,他莫是早就打著這個主意,就是為了逼著清遠開不下去。」

  林邈歎了一口氣道:「墨之賢弟還是不要過多猜想,這畢竟是一條人命,高有志就算再卑鄙無恥,也萬萬沒有拿學生性命開玩笑的道理。我問過那幾個學生,他們確實動過手。」

  「可是問清楚到底打了誰?」

  「當時人多手雜,他們也記不清到底打了誰。縣衙那邊的人雖是礙著面子,沒有將幾個學生帶走,卻也派人看住了。並不允許我們交談,以免私下串供。」

  「也就是說,說是你打的,就是你打的,不是也是了?」

  林邈沉默了一下:「我問過衙門的人,死的那名學生叫孫鶴,當時確實在場。」

  陳老闆緊緊地擰著眉,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若是這樣事情就嚴重了,高有志和胡縣令有乾親,而縣衙那邊也不允許清遠的人和被關的學生交談。若是真高有志動了什麼不良心思,不是那邊說什麼就是什麼,而清遠一個不慎就是除名閉館的下場。

  甚至陳老闆懷疑這本就是清河學館下的套,就是想逼著清遠閉館。

  「你讓我說你什麼好?你當初怎麼就答應對方那樣的要求?五年之內不能下場,鄉試三年一次,五年兩次,你有幾個五年?」陳老闆的模樣頗有些痛心疾首。

  林邈無奈一笑:「墨之賢弟,當時事出有因,我也是不慎中了他的詭計。可君子一諾,我自是不能出爾反爾。且鄉試本就難考,當初我連考兩次,卻是名落孫山。既然沒有把握,早幾年和晚幾年,也沒有什麼區別。」

  陳老闆被氣得連連搖頭,道:「安齊兄,你還當我不知,若說當年你少年氣盛,積累不夠,不能中舉,我還是信的。可你這些年來恭勤不倦,手不釋卷,你莫說這般只是擺個樣子,做給人看的。

  「以前我只當你是對科場灰心喪氣,才會收拾行囊回鄉教書育人,也是先生他老人家去的時候不湊巧,高有志自立門戶,清遠急需待人打理。卻萬萬沒想到其中還有這些緣由,那高有志卑鄙無恥,你又何必與他講究什麼君子一諾。」

  提起這些陳年往事,林邈靜默下來,多年來的經歷如走馬燈似的在他眼前一一滑過。良久,他才唏噓地歎了一口氣道:「墨之賢弟,往事不用再提,如今緊要的是那些被關了的學生。」

  陳老闆格外義憤填膺:「那你怎麼不想想,若你此時有舉人的功名在身,高有志那小人還能蹦躂?他費盡心機阻著你下場,不外乎怕你中舉,再沒了清河學館的活路。安齊兄,你讓我說你什麼好啊!」

  屋中一時安靜下來,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

  「罷罷罷,我知道你不願聽這些,我也就不說了。可如今主動權掌握在對方手中,那死了的學生具體如何,我們俱都不知曉,又哪裡有辦法解決這件事?即使對方父母鬆口不再追究,高有志也不會放棄這個搞垮清遠的機會。」

  林邈良久才道:「我如何無關緊要,我只怕因我和高有志兩人的恩怨,害了那幾個孩子。」

  陳老闆站了起來:「我先出去托托關係,看能不能打聽到一些消息,如今咱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拖著不讓縣衙的人將那幾名學生帶走,若真是帶走了,事情便不由我等了。」

  林邈愧道:「墨之賢弟,為兄又麻煩你了。」

  陳老闆一擺手:「麻煩什麼,我可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而是先生他老人家的。」說完,陳老闆就走了,留下林邈默默地看著他的背影,嘴裡一片苦澀。

  他知道陳墨之只是因為怕他心中有愧,才會如此說的。

  薛庭儴幾人議論了半天,都沒有議論出什麼結論。

  他們畢竟不是當事人,又幫不了什麼忙,只能眼睜睜靜待下文。

  到了中午,四人一同去飯堂吃飯。往日裡熱鬧非常的飯堂,今日格外蕭瑟,學生們大多蔫頭耷腦的,看起來也沒什麼精神。

  下午還是沒課,只來了一名齋夫交代學生們可以在號舍中自己理書。連著兩日都是如此,一時間人心惶惶。

  毛八斗出去遊走一圈,許多號舍的學生都是惶恐不安,又哪裡有心思理書。

  到了下午,外面傳來一陣嘈雜聲,許多學生都從號舍裡走出來,就聽見有人說清河學館又有人來鬧事了。

  此時清遠學館門前,圍了十多名身穿清河學館學子衫的學生,而在他們其中另還有三人。這三人衣著打扮簡陋,一看就是附近小村子裡的,其中一男一女似乎是對夫妻,另還有一位是個已入花甲之年的老嫗。

  而在門前大鬧的,主要就是這老嫗。

  她穿一身藍黑色粗布大褂,戴著同色的包頭。此時坐在地上拍著腿哭著,一面哭著一面嘴裡說著清遠學館喪盡天良,害人性命之類的話。

  她身邊站著的那對中年夫妻,也是傷心欲絕的抹著眼淚。

  「你們還我孫兒的命,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們買通了官府,竟將那幾個害了我孫兒的人保下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你們這些讀書人爛了心腸,書都讀到狗肚裡去了……」老嫗口中喋喋不休地罵道,翻過來覆過去都是這些話。

  她說的不多,可她身邊圍的那些清河學館的學生,卻是口舌頗為鋒利。

  又是引經據典,又是指桑駡槐,話裡話外的意思都是讓清遠學館交出那幾個涉事的學生。

  孟先生和莫先生正在門前攔著,與之一同的還有學館裡數名齋夫。

  這種情況下,他們除了言語無力地解釋,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唯獨能做的就是不讓這些人衝進學館。

  「老人家,我們並沒有買通官府,如今那幾名學生已經被關了起來,正由官府的人看著,想必不日就會真相大白。您老放心,若您的孫子真是因我清遠學館的人而亡,我們定然會跟您一個解釋。」館主林邈從門裡走出來,對那正破口大駡的老嫗道。

  那老嫗睜著一雙老眼看著他,聽完一旁清河學館的學生解釋,才知道此人就是這清遠學館的館主,也就是那保下幾個害人學生的人。

  她嗷的一聲就撲了過去,對著林邈又踢又打:「好你個黑心爛肺腸的,竟然還敢出來,就是你們害了我孫子。你知不知道咱家供河兒讀書有多難,我孫子人聰明,先生說他馬上就能下場考功名了,現在都被你們害了,我打死你,打死你……」

  場面一時亂了起來,林邈的衣裳被扯破了,髮髻散亂,臉上也挨了幾道血口子,模樣頗為狼狽。

  要知道館主從來是嚴以律己的,從來端端正正,一絲不苟,平時學生們見他衣衫雖是陳舊,可連個褶子都沒有,又哪裡會像今日這樣『有辱斯文』。

  有學生忍不下去了,湧了上來。

  「你們說話就說話,打人做甚!」

  「就算你們家有人死了,又不是先生害的,誰害的找誰去。」

  見清遠的人湧上來,清河的學生這會兒倒是膽怯了,不禁往後退去。那老婦人當即往地上一坐,打起滾來,一面滾一面喊:「打人了,打人了,清遠學館的人害命了!喪盡天良啊,你們這些黑心爛肺的!」

  薛庭儴等人趕到大門前,就見到的是這樣一副情況。也幸好這條街上就清遠、清河兩家學館,又地處偏僻,不然還不知道要圍多少人上來看熱鬧。

  「嘖,我怎麼感覺這不像是死了人,而是像哪個地痞無賴來訛詐似的。」毛八斗嘴裡連嘖幾聲,撫著下巴道。

  薛庭儴目光一閃,李大田和陳堅則是連連搖頭,說他這種時候還如此不正經。

  「不能讓館主和兩位先生吃虧,咱們快上去看看。」

  「等等。」薛庭儴突然道。

  他左右四顧一番,幾個大步往門裡而去,不多時再轉回來,手裡卻多了一個盆栽。他二話不說就擠進人群裡,毛八斗三人連忙跟上。

  終於到了最裡面,他使勁將盆栽往地上一摜,盆栽碎了開來,發出一聲巨響。

  「停,都給我靜靜。」

  頓時場上一片安靜,所有人都看著這個莫名其妙的人。

  「你,家裡死人了?」他指著地上那老嫗問道。

  不待老嫗說話,旁邊就有一個清河的學生說話了:「你這人會不會說話?枉你是個讀書人,有你這麼說話……」

  「先回答我,到底是不是你家死人了?」

  老嫗為他所震,愣愣地點了點頭。

  「你家既然死人了,你不回去辦喪事,跑來這裡鬧什麼?」

  老嫗被他這理直氣壯又不要臉的說法震住,竟是半晌才緩過來勁兒:「我孫兒是被你們清遠學館……」

  薛庭儴又打斷了她:「你孫子死在哪兒?」

  老嫗下意識道:「我們一大早才收到學館的消息,說我孫兒被人打死了……」

  「那就是說你孫兒不是死在清遠學館裡了?」老嫗剛點頭,薛庭儴又道:「既然是死在清河學館,你跑來我們清遠學館鬧騰什麼,簡直不知所謂!」

  「館主說是你們清遠的學生打死的……」

  「清河的館主說是咱們清遠的學生打死的,就是我們打死的?那我們還說人是死在清河學館裡,是清河學館裡的人打死的,為了逃脫罪名,所以才刻意栽贓。老人家,你也是一大把歲數了,這個道理都不懂?賊喊捉賊有沒有聽過,咱們和你孫兒遠無怨近無仇,我們害死你孫兒做甚?」

  「這……」

  「對了,您的孫兒真叫孫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7 06:22 P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六十章

  聽到眼前這小書生這麼問,老嫗下意識道:「我孫兒當然叫這個名兒,這名兒可俺們村裡最有學識的人取的。你這小後生也真是,竟問這種奇奇怪怪的問題。」

  薛庭儴目光閃了閃,去端詳老嫗的表情。

  可是不管他怎麼看,這老嫗的表情都不像說謊的樣子,難道說這其間真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就在薛庭儴陷入沉思之際,人群中已經又生了變化。

  清河學館的人竟彷彿商量好似的一擁而上。

  「你們清遠的人到底想做甚?婆婆,你別與他說,清遠學館裡的人最是狡猾不過,當日孫鶴就是如此著了他們的道,才會損了性命!」

  「你們真是顛倒黑白,不知所謂,別以為仗著你們人多,就能欺負我們人少的。」

  「咱們快走吧,免得吃了大虧,等回去稟了館主再說。」

  這十多個清河的學生一陣七嘴八舌,就將那老嫗攙了起來,宛如一陣風似的卷走了。

  見這群人終於離開,所有人都不禁鬆了一口氣。

  「館主,您沒事吧?」孟先生問。

  林邈擦拭了一下臉頰,搖搖頭:「我無事。」

  莫先生在旁邊歎了一口氣:「無事就好。」

  三人面面相覷,相互之間都是狼狽至極,哪還有個讀書人的樣子,都是一陣悲戚上了心頭。

  「你們也都無事吧?」望著四周的學生,林邈問。

  「館主,我們都無事。」

  「既然無事就好,咱們還是先進去吧。」

  眾人俱都魚貫入了內,輪到薛庭儴幾人時,林邈突然道:「薛庭儴,你跟我來。」

  毛八斗等人擔憂地看了薛庭儴一眼,可也不好說什麼,只能隨著一眾人往裡走,而薛庭儴則隨著林邈去了齋舍。

  進了房中,林邈先去內室收拾一番。

  不多時出來,人已經恢復到之前那個端正嚴謹的館主,臉上那幾道血印子也淡了許多。他來到書案後坐下,看了薛庭儴一眼:「方才多虧你給大家解了圍,只是事主本就傷心欲絕,你不該借機利用他們的傷痛,來達到自己的目的,雖然你本意是為了大家好。」

  林邈歎了一口氣:「你為人聰明機智,有勇有謀,唯獨就是善於強行詭辯,讓人心生不喜。需知君子立於世,當是坦坦蕩蕩。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不欺天,不欺人,不欺心,不欺世,當是真君子。」

  「那日墨之賢弟領你來學中,本是想讓我收你為弟子,無奈我暫無想收弟子之心。我日裡觀你勤奮好學,又心智過人,想必日後前程不小。但你需謹記君子有可為有可不為,利用小聰明走慣了捷徑,我怕你日後會因此誤了自己的大事。」

  所以說林邈此人真不會做人,旁人一把熱血上來幫了忙,轉頭卻在他口中落了一個利用小聰明,強行詭辯之說。

  可見他言辭懇切,諄諄教誨,薛庭儴也生不出厭惡之心,他也心知館主對他下的判斷,大抵來自於那日毛八斗藏書之事。

  打從薛庭儴做了那個夢後,性情與為人處事大變,已經有兩個人與他說差不多同樣意思的話了。

  一個是招兒,一個便是眼前的林館主。

  他心中是不屑一切的,只是招兒他願意和顏悅色,因為那是招兒。此時這個人也這麼說,薛庭儴生了幾分辯駁之心。

  「且不知館主以為何為君子風範?」他突然問道。

  林邈一愣,答曰:「君子先慎乎德。無所不用其極。」

  此言出自《大學》之中,分別是兩句不同的話。君子先慎乎德,大意是說君子最先要做的,便是謹慎地增進德行。而無所不用其極,則是說君子無時不刻的都在追求最完善的道德境界。

  「且不知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可世事卻是截然相反,這世道通常是小人張狂得意,而君子遭受迫害,飽含屈辱。誠如今日館主和兩位先生之遭遇。」

  「清就是清,楚就是楚,哪怕君子會遭一時之害,但總有一日會真相大白,沉冤得雪。」

  「是時人已經死了,真相大白又有何用?」

  林邈深深地看了薛庭儴一眼,並沒有因為他的出言不遜而惱怒,反而道:「君子大心則天而道,小心則畏義而節;知則明通而類,愚則端愨而法;見由則恭而止,見閉則敬而齊;喜則和而理,憂則靜而違;通則文而明,窮則約而詳。小人則不然,大心則慢而暴,小心則淫而傾;知則攫盜而漸,愚則毒賊而亂;見由則兌而倨,見閉則怨而險,喜則輕而翾,憂則挫而懾;通則驕而偏,窮則棄而儑。傳曰:『君子兩進,小人兩廢。』此之謂也。」

  此言出自於《苟子》,本來開頭還有一句,君子,小人之反也。卻被林邈給省略了。大意是拿君子和小人兩者行徑,做了一個正與反的列舉。

  君子心志宏大時就會效法天的道路,心志細小時就敬畏最佳行為方式而節制自己;知曉時就明白通達而懂得事物的類別,不知曉時就會端正恭謹而依照法度;被重用時就會恭敬而有節止,不被重用時就會敬畏而平等;高興時就會和順而守理,憂慮時就會平靜而離去;通達時就會文雅而光明,窮困時就會節儉而善於審察。

  可小人卻是截然相反。

  林邈並沒有輕辱之意,恰恰還是存在教誨之心。

  薛庭儴卻是一笑:「是故質的張而弓矢至焉,林木茂而斧斤至焉。」

  林邈用《苟子》之言教誨,薛庭儴同樣是用《苟子》中的話對之,卻因他斷章取義,致使這句話全然失去了本來的意思。而是變成了『既然靶子已經立好,就不要怪箭矢會射來。樹木茂盛了,斧頭自然也來了』。

  他的意思乃是君子再怎麼修德行也無用,因為小人總是會宛如跗骨之蛆而來,而同樣受傷害的還是君子。

  聽到這種詭辯的解答,林邈瞠目結舌,半晌回不過來神。

  良久,他才有些感歎道:「你這孩子看似恭敬,實則大逆不道。殊不知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聖人之言。總有一日會因恣意妄行,而引火燒身。罷,如今你尚且年幼,老夫日後會好好教導你的。」

  薛庭儴心中的一句:所以我不是君子,而是小人啊。這話還沒說完,就迎來這麼一句。

  難道說,難得他肆無忌憚惡行昭彰地將心底意思表明,不但沒招來厭惡,反而讓人覺得欣賞,要收他為弟子了?

  這下輪到薛庭儴詫異了。

  見此,林邈露出一抹微笑:「待此事罷,為師的會好好教導於你。」

  這、這,他可以說不嗎?

  哪怕是睿智詭辯如薛庭儴,這會兒也有些暈了。

  他抿著嘴,頂了一句:「館主此時應該上心的是如何自保。」

  這下輪林邈臉黑了。

  薛庭儴並沒有久留,很快就離開了。

  回號舍的路上,他心裡想的卻是自己的那個夢境。

  之前他會那般問那老嫗,恰恰是因為他夢裡曾發生的一件事。他其實是見過這老嫗的,卻因為當時並沒有留心,再加上對方當時形容粗鄙,只是一眼即過。直到這次他離得近了,才想起此人是誰。

  在那夢裡,清河學館曾死了一名學生,當時在學中引起很大的恐慌,卻被眾先生和館主壓制,學生們俱是不敢言。

  那個死了的學生便叫孫河,而不是孫鶴。

  孫鶴此名在薛庭儴的記憶中,是沒有存在的。而那夢裡也沒有發生這次的事,也可能是發生了他不知道,因為在那夢裡,他因為排擠,一直形隻影單,從不與他人交往。

  可恰恰就是這幾件都微不足道的事湊在一起,薛庭儴才覺得內中肯定有蹊蹺。

  具體到底是何蹊蹺,他暫時也說不出來,卻是嗅到了一股陰謀的味道。

  回到號舍後,毛八斗三人便圍上來探問館主叫他過去究竟,可是誇獎於他了。

  薛庭儴摸了摸鼻子,誇獎沒有,倒是被斥駡成小人了。不過這種事他肯定不會拿來說,而是推說自己發現了一些事情,需要幾人幫忙。

  夢境之事,薛庭儴自是不會提。他便推說自己曾經見過那名老嫗,機緣巧合下知道她的孫子不是叫孫鶴,而是叫孫河。

  這兩個字音同,字卻不同。

  所以薛庭儴這話一說出來,便讓三人也犯了疑。尤其毛八斗,當即宛如打了雞血也似,亢奮了起來。

  「我嗅到一股陰謀的味道!」

  四人面面相覷後,陳堅問道:「那庭儴你有何章程?」

  「我之前拿話套那老婦人,她曾說了一句她孫兒的名兒是他們村最有學識的人取的。為今之計,咱們只有先找到他們到底是什麼地方的人,進而找到取此名的人。至於其他的,先按下不談。」

  「那行。只是咱們該怎麼找,這十里八鄉誰知道這一家人是哪兒的人。」

  「難找也要去試試。」

  「要不,咱們告訴館主?」李大田道。

  毛八斗立馬說:「告訴館主做甚,這正是咱們力挽狂瀾之時。此事若是辦成,以後咱們可就是學館的大救星。說不定館主賞識我等,收我們做個弟子啥的,我聽人說館主從不收弟子,于子友那幾人爭著搶著都想做館主的弟子。」

  提起這個,自然想起如今身陷囹圄的于子友等人了。

  這次文鬥之事,便是于子友帶的頭,清遠入了甲的學生不過二十來個,如今陷進去了一大半。于子友和王奇都在此列,倒是胡連申因那天腹瀉,僥倖逃過了一劫。

  按下不提,既然說定了,四人便商量著如何出館。

  因為這幾日人心惶惶,學館中已經有好幾名學生因為懼怕被牽連,而出言藉口先回了家。

  這些人自然為留在館中的學生所鄙夷,覺得他們貪生怕死。且不提這些,如此一來倒是給了薛庭儴等人順利出館的機會,因為他們四人也離開了,引起剩下學生的唾棄,這裡就不一一表述了。

  林邈收到這個消息,落寞一笑,旋即釋然。

  薛庭儴此舉不恰恰是應了他之前所言,小人有趨利避害之本能。罷,渾當兩人沒有師徒之緣罷了。

  四人離開學館,一時也不知往哪兒去。

  正在街上躑躅,一輛騾車突然停在他們面前。

  「庭兒,你們怎麼在這兒,學館裡今天休沐?」

  是招兒。

  高升趕著騾車,而她身穿一身男子衣衫坐在一側。車停下後,她便跳了下來,攔在四人面前。

  招兒口中雖是這麼說,目光卻有凝重之色,明顯懷疑四人是偷跑出來的。

  「啊,姐姐……」是毛八斗。

  他搔著腦袋也不知叫甚,別看他當著薛庭儴插科打諢的好,真對上招兒,他可不敢叫那勞什子小未婚妻。不怕被招兒打死,也怕被薛庭儴給陰死了。

  他開了個好頭,李大田和陳堅兩人也老老實實地跟著叫了句招兒姐。尤其是李大田,渾然沒去關注自己應該比招兒大才是。

  這連著三聲姐,讓招兒笑眯了眼,也讓薛庭儴黑了臉。

  他忍著不是滋味,對招兒道:「你別多想,我們出來不是偷跑出來玩的,而是有事。」

  「什麼事?」招兒問,又道:「上車來說吧,你們去哪兒有事,我送你們。」

  別看這話說得沒有什麼毛病,不過是句順口的話,薛庭儴卻聽出一絲監視的味道。招兒就是如此,哪怕心中對他的言行有什麼不滿,不是關鍵也不會直截了當說出來,大多都是迂回之策。

  這種情況下,薛庭儴自然瞞不住,就將學館中發生之事和他的發現一一說了。

  「你們可真是,這種事自然是幫忙的人越多越好,你們倒是存心給瞞著。」招兒失笑,一句小孩子氣的話沒有說出。

  「也是不想走漏了風聲,我估摸著學館裡恐怕有內鬼。」薛庭儴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7 06:50 P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六十一章

  「內鬼?」

  薛庭儴點點頭:「如若此事真有蹊蹺,那學館之中必然有內鬼,才能說得通。」

  「那你現在打算咋辦?將人撒出去每個村裡找?」招兒問。

  見薛庭儴面露猶豫之色,招兒又道:「我反倒覺得與其漫天撒網,不如重點釣魚。那學生的家人此時必然在學館之中,我們不如混進清河學館打聽消息。」

  「怎麼混?」

  「你別忘了薛俊才!」

  是啊,薛俊才此時可在清河學館之中。

  「他會幫我們?」薛庭儴最是厭惡求人,更何況是求上自己的死對頭。雖他現在已經釋懷,但每次提起薛俊才,他還是排斥居多。

  招兒看了他一眼,歎了一口氣道:「其實薛俊才這人雖然討厭,但不算是真壞的,你別把大伯和大伯母幹出的事歸咎在他的頭上。」

  薛庭儴抿著嘴沒說話。

  其實這就是原罪論,只要薛俊才是大房的兒子,對二房的人來說,天生就帶著一種原罪。

  「你忘了小時候他總是把東西分給你吃,是阿奶和大伯母拘著他,還有你不願,你倆才慢慢生疏的。」

  這倒是實話,小時候兩人的關係還是很好的。可自打二房兩口子去世後,薛庭儴就下意識排斥大房的人,薛俊才每次來找他,迎來的都是冷目,久而久之兩人便形同路人。

  可實際上,小時候兩人好的可以看一本書。

  書這東西貴,以薛家的家境也不可能給所有孫子都配一套啟蒙的書,薛俊才用的是薛青山當年所用的,薛庭儴沒有可用的,薛俊才就和薛庭儴坐在一處,兩人同看一本書,才識了自己所認識的第一個字。

  往事不堪回首,薛庭儴依舊介懷。招兒又怎麼會不知他想什麼,遂道:「我去找他,能幫就幫,不能幫咱們再自己想辦法。」

  與此同時,清遠學館裡人心惶惶,清河學館裡也差不多是一樣。

  莫名其妙死了個人,大半夜裡,死在號舍之中,同號舍的人都被嚇得不輕。

  清河不同清遠,館中的學生多,自然做不到四人一號舍,都是八人或者十人。薛俊才就是和孫河同一間號舍,且孫河就是睡在他鄰鋪。

  那日孫河下午沒去講堂,薛俊才就疑惑上了,問了對方,對方卻什麼也不願說。

  之後,他屢屢見孫河按壓自己腹部,他就想著孫河莫怕是腹疼。等晚上熄了燈,他隱隱聽見鄰鋪傳來極為細小的呻吟,不光是他聽見了,旁邊的許海也聽見了,許海還斥了孫河一頓,說吵著他睡覺了。

  當時孫河沒有說話,他也沒說話。

  學館裡老生欺負新生,都不是什麼罕見的事,薛俊才還是來到清河學館後才知道,原來外面的世道是這樣的。

  同一個號舍之中,也分三六九等,學問好的是一等,學問差的又是一等,而像他這種學問差,還是新來的,就是最下一等了。

  與他一樣的還有孫河,孫河是老生,卻因家中貧困,為人所排斥。館中那一群富家子弟,經常拿孫河戲耍洩恨,起先薛俊才也不忿過,最後還是無奈屈服,只能回家管家裡人要了銀錢去討好其他學生,才能讓自己不被孤立。

  有時候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也會想,什麼才是個頭。

  可他必須堅持下去,別提爹娘爺奶對他寄予厚望,他不是不知道家裡為了供他上學賣了地。還有二房的人,他知道村裡人如今怎麼議論自己,他必須向大家證明自己才是薛家最本事的人,所以即使不能忍,也要忍下去。

  可孫河之死,差點沒讓薛俊才崩潰。

  他是眼睜睜看著孫河口冒鮮血而死的,那血像止不住也似。整個號舍的人都被嚇呆了,先生和館主聞訊而來,他們這一個號舍的所有人當夜被隔離了開。

  沒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大家都擔憂孫河的死,會不會讓自己攤上什麼事。心驚膽戰了一整夜,直到次日天亮,他們才被放出來。

  館主對他們說了一些話,自此孫河就成了禁忌,誰也不准再提。

  其實薛俊才約莫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他聽人說孫河的家人來了,甚至找上了隔壁的清遠學館,他就知道這事跟自己沒關係了。

  可孫河到底是怎麼死的?

  這兩日薛俊才也會默默地想,他想起孫河異於常人的清秀,想起他每次被那幫富家子弟叫出去後,回來的時候臉色都慘白得嚇人,還想起他曾聽來的一些細碎言語……

  然後從夢裡驚醒了過來。

  「薛俊才,你姐來找你了。」

  薛俊才從鋪上坐了起來,半晌都沒反應過來,他剛才睡著了。

  姐?

  他下意識從鋪上下來,渾渾噩噩的。被人領著出去的時候,那人在他耳邊低語了一句:「別忘了館主交代的話,不該說的不要說。」

  他瑟縮地垂下頭去,微微地點了點。

  此時清河學館的會客處,站著一名身形高挑、長相明媚的女子。她生得杏眼高鼻朱唇,一頭烏溜溜的長髮盤束在腦後,臉頰兩側各垂了一條細細的髮辮,頭上戴著一條藍色小碎花的頭巾。

  一看這打扮就知,是附近哪個村裡的姑娘。

  可這姑娘長得美,雖是人黑了些,但比起那些富家小姐門也不差,並格外有一種不同尋常的魅力。

  薛俊才在看到招兒時,下意識愣了下。

  他還從沒見過招兒做這種打扮,招兒尋常並不太注重打扮自己,哪怕是穿著女裝,也是頭髮梳整齊也就算了,哪裡還會像今天這樣精心打扮過。

  「俊才,你不知道姐可想你了!」招兒一見到薛俊才,就走了過來,十分親熱的道。

  薛俊才更是愣神,下意識喃喃了一句姐。

  「哎喲,你這是咋了?咋幾天不見,就瘦成這樣了。小姑出門子,你也不回去,娘擔心你在學裡莫是出了事,又怕你在學裡吃不好,讓俺給你送點兒家裡做的飯菜來,有肉有蛋,還有大白饅頭。」

  招兒的態度實在太親熱了,就好像真是他姐一般。薛俊才這幾日心理壓力太大,一見她拉著自己手絮絮叨叨,忍不住就紅了眼睛。

  「咋了?」

  招兒有些疑惑地看著他,心裡想莫怕是自己把他給嚇著了吧。

  「我沒事,就是學業忙,我這次休沐才沒回去的。」薛俊才囁嚅道。

  一旁的齋夫見此,才鬆了一口氣。

  「沒事就好,快來看看我給你帶了什麼。」

  招兒一面說,一面就把胳膊上挽的竹籃放在旁邊桌上。揭開上面的布,裡面放了一盆菜,和兩個小罎子,並幾個用布包著的白麵饅頭。

  菜是過油肉,但裡面放的配菜多,木耳青椒黃瓜片酸筍,應有盡有,用紅椒炒了,聞著就香。

  這是招兒的手藝。

  薛俊才看了招兒一眼,平日裡招兒總是給狗子做飯吃,其實他也想吃的,可他沒臉也張不開嘴。

  「你快吃兩口,不見你吃上嘴,俺回去可不好跟娘交代。」說著,招兒瞅了一眼旁邊站的齋夫,怯生生地問:「這是你學裡的先生?先生用過沒,要不跟我家俊才一起吃點兒,就是鄉下飯菜簡陋,怕您會嫌棄。」

  其實齋夫早就在吸口水了,眼角一個勁兒往這邊撇,心想這鄉下丫頭做的什麼菜聞著這麼香。此時被這麼一問,當即有一種被拆穿的羞恥感。

  他清了下喉嚨,佯裝一副威嚴的模樣:「姑娘客氣了,我不是先生。」又對薛俊才道:「既然你姐讓你吃,你就吃完再回號舍吧,別耽誤久了。」

  「是。」

  說完,這齋夫就出去了。招兒疑惑地看了看他的背影,又去看真拿著筷子開吃了的薛俊才,小聲道:「我咋覺得這人怪怪的?」

  薛俊才捏著筷子的手,頓了一下:「有什麼怪的。」

  其實他心裡也有數這齋夫是刻意來看著他的,就是怕他們管不住嘴亂說,包括這次連休沐都被取消,也是如此。估計那事不結束,他們是不能回去的。

  招兒佯裝給他夾菜又拿饅頭,同時小聲問:「其實我今天來是找你有點事,你們學裡有個叫孫河的人,你認識麼?不是鶴頂紅的鶴,而是大河的河。」

  薛俊才心裡一驚,手裡的筷子掉了。他趕忙撿了起來,招兒也忙嗔道:「瞧你慌什麼,慢慢吃就是,回去姐還給你做,你們這學館也真是,都不讓學生休沐了。」

  她說話的同時,薛俊才很小聲地問:「你問他做什麼?」

  其實招兒見薛俊才這樣,就知道裡面肯定有端倪,說不定他還知道些什麼。當即一面和他大聲說著話,一面間歇性小聲將自己來意說了一遍。

  「一條人命,如今就這麼被栽贓在幾個無辜的人身上。庭兒上學那家館主也被牽扯在其中,那館主是個好人,至今保著那幾個學生。可要知道那是人命,保得了一時,保不了一世,你若是知道什麼,就告訴我們,這樣你的同窗九泉之下也能安息。」

  薛俊才沒有理她,逕自悶著頭吃菜吃饅頭。

  他好像餓死鬼投胎一般,吃得狼吞虎嚥的。菜本就辣,辣得他嘴唇都紅了,還是使勁兒吃著,他的額上出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珠,明明現在還不到夏天。

  一個饅頭終於吃完了,他深吸了一口氣,心裡被噎得有些難受。

  見此,招兒去摸旁邊的茶壺,見裡面有水,便拿來遞給他。他咕嚕咕嚕喝了許多,才順了氣兒,可心裡依舊被噎得慌。

  他想起之前館主對他們說的話,那是他第一次見儒雅不群的館主竟露出那般猙獰的神態。他還想起那些在學裡惡行昭彰,欺壓老實學生的富家子弟……

  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書裡是這麼教他們的,先生們也是這麼講的。包括他自己,也一直這麼激勵自己,可有時候有些事,不是切膚之痛不會疼。

  他又想起了孫河總是慘白著臉……

  薛俊才知道什麼才對自己好,館主答應他們,只要他們關注自己的嘴,明年至少給他們一個童生做。他終於得到他爹千叮嚀萬囑咐的東西,可他一點都不開心。

  他還沒想明白,就聽見一些話從自己嘴裡冒了出來,那聲音很陌生,沙啞得厲害。

  終於話說完了,薛俊才又抱起水壺往自己嘴裡灌了一些水,才站了起來。他看著招兒,朗聲道:「姐,你回去跟娘說,讓他別擔心我。學裡都好著呢,我會用心念書,爭取明年考個功名回去。」

  招兒依舊陷入震驚之中,聞言當即點點頭:「那姐回去了,等你啥時候休沐,姐來接你回去。」

  「嗯。」

  薛俊才拿著招兒給他帶的兩罎子醃菜,就回了號舍。

  另一頭,招兒挽著竹籃子出了學館大門。她一路低著頭往前走,一直走,直到路邊有人叫她,她才回過來神兒。

  「打聽到了沒有?」是薛庭儴。

  「打聽到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7 06:58 P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六十二章

  陳老闆多方奔走,依舊是做無用功。

  縣裡那邊,他的關係還不如林邈,至於他通過一些其他關係,各方打探死者家人的身份,大抵是清河也怕被人打聽了,瞞得十分緊。

  清河學館那邊又來鬧了兩次,托詞離開學館的學生越來越多。縣衙那邊的人又來了一次,已是下了最後通牒,林邈終於堅持不住了,鬆口讓縣衙的人將幾名涉事學生帶走。

  同時,他脫去生員衫,自請與學生一同入獄。

  其實這本不關林邈的事,可他堅持自己是清遠的館主,館中學生出事他也有責。其實林邈不過是怕獄中有人動了手腳,鬧出個屈打成招什麼的,有他看著,縣衙那邊總要顧忌一些。

  這件事可非同小可,林邈可是生員,還是廩生,是登記在冊受朝廷廩米的。前來抓人的衙役也不敢隨意將他抓走,僵持了大半日時間有餘,胡縣令才以干涉縣衙辦差之名,將林邈也請走了。

  清遠學館群龍無首,亂成一片,離館回家的學生越來越多,也就只有孟、莫兩位先生還帶著數個學生留守。

  陳老闆痛心疾首,氣惱林邈的迂腐之餘,只能又四處奔走關係,寄望事情能有回旋的餘地。

  而另一頭,薛庭儴等人在得到招兒帶回來的消息後,就奔赴距離湖陽鄉有近大半日路程的一個村莊。

  一切只在千鈞一髮。

  位於夏縣安仁大街的縣衙裡,胡縣令難得一副凝重的模樣,瞪著陪站在下首處一個身著文士衫頭戴平定巾的中年男子。

  他生得長眉星目,下頜留著幾縷長鬚,一派相貌堂堂,富有文士氣息。

  此人正是清河學館的館主,高有志。

  「你可確定事情不會出什麼紕漏,不然到時候不但我保不了你,本官自己也自身難保。那林邈不足為奇,可你別忘了他的老師是誰,魯桓卿雖只是一介書院的山長,卻也是進士出生,桃李滿天下,學生遍佈大江南北,出仕為朝廷命官者也不再少數。」

  「叔叔您儘管放心,我擔保不會出任何紕漏。莫說那林邈迂腐之極,以那群人的腦袋也想不住我會用著李代桃僵之計。再說了,孫家那邊還看著呢,能出什麼事。」

  「最好如此。」胡縣令沉吟了一瞬,捏著鬍鬚道:「此事宜早不宜遲,還是早些解決了,方能心安。你明日讓苦主再來縣衙擊鼓鳴冤,本官後日便開堂審訊。是時罪名一旦定下,把那死了的學生送去下葬,想必給他們天大的本事也翻不了案。」

  「叔叔所言極是,我這便回去辦。」

  胡縣令點點頭,高有志便下去了。

  等他走後,胡縣令又細細思索一番是否還有紕漏,方放下心來端了茶喝。

  其實按照胡縣令一貫小心謹慎的性子,他是不願意管這檔子事的,無奈高有志拜了他那無子的親弟弟做了乾爹,從輩分上來講,也算是自己子侄輩兒的。而這些年來他也沒少收受對方好處,又有那夏縣首屈一指的富商孫家出面,胡縣令看在那大把的銀子的份上,才願意趟這趟渾水。

  如今只希望一切能順利。莫名的胡縣令總有一種不安感,心驚肉跳的,可是靜靜去體會,卻又沒這種感覺,不然素來果斷的他也不會如此。
  
  縣衙大牢中,歷來用來招待關係戶的牢房裡關著一群人。

  這大牢裡也分三六九等,那些沒權沒勢沒親沒故從其身上撈不到好處的是一等,家世平凡只能撈到一些好處的又是一等,再往上就分大戶和關係戶了。大戶指的是家裡有錢的,至於關係戶則是大牢中最不能碰的一類,通常都是縣太爺專門交代下來,不准輕舉妄動且要好生侍候的人。

  如今這間牢房裡就關著這麼一群人,縣太爺親自發話不准妄動。正確來講不是一群人,而是那一個人,可這一個人卻是無比難纏。

  獄卒們已經廢了許多功夫,都沒能將那幾個學生單獨提出來。這姓林的秀才也不如表現的那般迂腐,幾個學生都管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吃喝拉撒睡都是如此。

  其實偶爾獄卒們也會覺得譏諷,這群讀書人平時最是在乎自己的形象,如今為了保全小命,竟是當著眾人在馬桶裡撒尿都不覺得有辱斯文了。

  林邈一身白衣端坐在鋪滿了茅草的地上,身邊圍著幾名年紀不大的學生,最大的不過二十,最小的才十五六歲。這幾個學生滿臉蒼白,神情充滿了忐忑。

  「館主,您說咱們還能出去嗎?」一個長著娃娃臉的學生問道。

  旁邊一人插嘴道:「你這不是說廢話,你覺得咱們能出去不?」

  聽了這話,眾人更是面色慘白,包括于子友和王奇。

  「早知道那日咱們就不應了他們的邀約,誰能想不過私下鬥鬥文章,竟能惹出這麼一些事來。」

  「我不信那人是我們打死的,咱們俱都手無縛雞之力,怎麼可能打死人!」

  「那誰知道,這麼多人,你一拳我一腳……」

  「噤聲!」王奇喝道。

  遠處的獄卒好奇地看過來一眼,見這邊不過是群讀書人如喪考妣要哭的模樣,方才噙著笑扭開臉了。

  「這種地方也能胡言亂語?」王奇的臉格外陰沉。

  方才那個說錯話的學生小聲辯解:「我不過實話實說罷了,當時我有觀察,說是動手,其實不過互相拉扯了幾把,怎麼可能會打死人。」

  又有人道:「若不是于子友態度跋扈,這事也鬧不起來,還是他第一個率先動手的。」

  這倒是實話,聞言大家俱是往牆角坐著的于子友看去。

  他抬起頭來,望著眾人的面色有些難看,此時宛如一隻鬥敗了雞的他,哪裡還有平時高人一等的模樣。

  他目光閃了閃,乾笑:「這怎麼能怪我,當時……」

  「行了,都平心靜氣些!」林邈突然道。

  場上頓時安靜下來。

  過了一會兒,王奇斟酌道:「我覺得我們應該把當時的事理一理,既然來到這裡,想必不日就會提審。上了公堂,孰是孰非必然要分辨清楚,這件事是如何起始,過程如何,又是怎麼才會發展到動手,都必須理清楚。」

  「王兄所言極是。」

  接下來,一眾人便以獄卒們聽不到的小聲,開始合計當日的事來,其中頗多爭吵,大抵不過是說誰動了手,誰率先動手了。

  如今也不過剛入了大牢,竟開始內鬥了起來,只是讀書人的方式相對溫和些,尤其又有林邈在旁邊看著。

  林邈坐在一旁,無奈地合上了眼。

  提審日很快就來了,為了顯示自己公平公正,胡縣令特意允許百姓旁聽。

  縣衙正堂之外的月臺上,圍滿了前來旁聽的百姓,加起來有兩三百人。

  這其中有本身便是趁著放告日來打官司的,也有風聞動靜而來的。早在前幾日市井之間便開始流傳兩家學館鬥毆打死了一名學生的事,歷來只聽聞市井之間多有鬥毆打架之事,少有聽說讀書人還會打架,那幫子酸儒不是篤信君子動口不動手麼。

  這種消息對一些市井之人十分有誘惑力,又聽說今日便開審此案,這不有那好事之人便都來了。

  「升堂!」

  隨著一聲渾厚有力的喚聲,衙役們以小跑速度各就各位站立,口裡喊著堂威,水火棍在地上戳得嗵嗵直響。同時一身官服的胡縣令,邁著八字步從後堂走出來,主簿和書吏緊隨其後。

  胡縣令在明鏡高懸的牌匾下坐下,書吏便拿出上一次放告日的訴狀,交給胡縣令查看。一般每次放告日都是先審理上一次未判決的事宜,每逢三六九都是放告日。

  隨著時間過去,正堂之外聚集的人越來越多,而一些排在前頭的案子也都審完了。胡縣令回到退思堂喝茶小憩片刻,方又重回正堂。

  一聲驚堂木起,書吏唱名道:「孫家夫婦告清遠學館數名學子毆死親子案,孫家夫婦和清遠學館諸人上堂。」

  不多時,從堂外被帶進來一些人,俱是清遠學館諸人。

  而此時堂外突然有喧嘩聲響起,聲音整齊,聲勢浩大。

  「殺人償命!殺人償命!」

  竟是有幾十名身穿學子衫的學生,從縣衙大門外走了進來。他們排成三列,神情激憤往中門正堂這裡走來,圍在門外的百姓們不禁讓出一條道。

  這些學生很守規矩,到了月臺前便停下了腳步。不多時,又從人群裡走出一人,卻是高有志。

  他滿臉唏噓斥道:他滿臉唏噓斥道:「你說你們這是做什麼!」

  「館主,孫鶴無辜枉死,我等生為同窗恨不能代之,我們……」

  「你們吶!」說著,高有志便連連搖頭步入大堂之中。

  與此同時,孫家夫婦中的丈夫孫友田撲通一聲在堂中跪了下來,哭道:「求青天大老爺做主!」

  門外百姓見此俱是憐憫不已,又罵清遠學館的學生猖狂狠毒,竟然一言不合就打死人。

  清遠學館諸人面色慘白。

  林邈歎了一聲,竟拒了衙役讓其坐的意思,而是長身直立在堂中,其脊背現佝僂之態。

  「林兄。」高有志拱手道。

  林邈置之不理。

  他失笑一聲,才悵然道:「雖咱們曾是同窗,你父親又是我業師,但事關人命,還望林兄能原諒。」

  林邈抬目去看他,望著他一副惺惺作態的模樣,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這高有志從來如此,最是擅長裝腔作勢,關鍵又讓人抓不住把柄,只能有苦難言。偶爾氣惱至極,林邈也生出恨不得將其殺死之心,可到底他乃是讀書人,又不是心狠手辣之輩,除了氣急咬牙切齒,也無奈他何。

  所以只能不理。

  一名衙役走上前來,對高有志笑道:「高館主請坐。按咱們縣衙的規矩,您乃生員出身,又是苦主,當可有一座。」

  高有志望向林邈,衙役也看過來一眼,苦笑道:「林館主他不願意坐。」

  「罷,那高某便受之有愧了。」說完,高有志扶袖在圈椅上坐了下來。

  又是一陣堂威聲響起,首位上的胡縣令道:「堂下何人?報上名來!」

  立在堂下一名身穿青衫乾瘦的中年人,應道:「學生朱和生,乃是受清河學館所付,前來代孫氏夫婦應訟。孫氏夫妻痛失愛子,恐其情緒失控,亂了大堂上的規矩,高館主歎不能代之,才會請了學生前來。」

  這朱訟師也是秀才出身,才能以學生自稱,而能見了縣太爺不跪,乃是朝廷給身負功名之人的特許。

  胡縣令點點頭,又看向一旁站著的清遠學館諸人:「你們可有代訟之人?」

  一眾人面面相覷後,林邈露出幾分苦色,方才搖了搖頭,道:「無。」

  頓了一下,他上前一步道:「便由我這館主代……」

  「等一等!」

  這時,人群中傳來一陣呼聲,隨著呼聲陳老闆伴著一名二十多歲的儒雅青年走入大堂來。

  這青年生得身形高大,著一身半舊的深藍色文士衫,卓爾不凡,一派風度翩翩。看其形容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卻讓胡縣令從大椅上站了起來。

  「沈三公子!」

  胡縣令繞過大案迎上前來,態度格外隨和,甚至隱隱能看出有幾分討好之色,哪裡還見方才一副威嚴肅穆之態。

  「胡縣尊。」沈複點頭回禮。

  他乃是舉人出身,雖並非朝廷命官,可沈家在夏縣乃至整個平陽府,都是跺一跺腳便要驚動所有人的存在。

  沈家大爺官拜太常寺卿,乃是名副其實的三品高官,沈家二爺是承天二十年的狀元,如今外放在江南一帶為知府。想必在其任滿歸京後,又是一名朝廷重臣。更不用說先沈家老太爺曾列為內閣,如今雖已駕鶴西去,可也是留有餘威。不怪胡縣令以堂堂縣令之尊,竟要放下架子來迎沈複一個後生晚輩。

  「不知三公子此次前來——」

  「我來旁聽。」沈複道。

  聞言,胡縣令下意識看了看旁邊的高有志。高有志也早已站起來了,收到胡縣令的目光,他不顯地搖了搖頭。

  他怎麼可能請的來沈三公子這樣的人,若是真能請來,他也不會當一個窮鄉僻壤的小館主了。

  既然不是清河這邊,那就是清遠的人請來的?

  尤其又見方才出言打斷那人正在和林邈說話,胡縣令和高有志的臉色當即難看了幾分,心中忍不住猜測這沈三公子來意如何。

  「我不過是閒暇之餘聽聞本縣竟鬧出一種學子殺人案,特意過來旁聽一二,胡大人不用在意,只用秉公辦理便是。」

  ……

  另一邊,林邈對陳老闆道:「墨之賢弟,有勞你了。」

  陳老闆臉色憔悴,聲音乾澀道:「說什麼勞,這沈公子不過是我一次偶然機會認識,卻根本搭不上話。這次能請動他……」他頓了一下,才又說:「不過有他旁聽,胡縣令等人總要顧忌一二。安齊兄,我也只能幫到如此了。」

  陳老闆雖沒有明言,可林邈又怎會不知,沈三公子有『書癡』之名。這名聲可不是什麼壞名聲,不過是說沈複愛書成癡,他為人沒什麼別的喜好,就是喜歡收集各類孤本、絕本。

  陳老闆家學淵源,雖是開了一個小書鋪,可陳家三代人俱有收集各類孤本的喜好,也是底蘊深厚。陳家有一家傳宋代刻本,品相上佳,珍奇罕見,陳家人從不願意示人,沈複竟不知從何處得知這一消息,托人求上門。

  可陳老闆並不願意出售,也幸好沈複不是搶人所好之人,此事就此罷過。這次陳老闆實在求助無門,拿著珍本求上門,才請來沈複出面。

  不過沈複提前就說明過了,他只是旁聽,頂多在胡縣令判案有不公出言干涉,指望著沈複能替清遠平了這場事,那是不用想了。

  林邈垂頭抱手:「為兄有愧。」

  「愧個什麼,死物沒有人重要。」陳老闆擺手道。

  可林邈真是有愧,經過這一系列的事,他甚至有些迷茫,自己堅持的這些到底到底是對還是不對了。

  ……

  聞言,胡縣令當即心鬆一口氣。

  轉念一想,沈家人向來自重名聲,與林邈此人也無舊,怎麼可能出言干涉。莫怕是受人之托,出來走個過場,可即使走個過場,也不得不讓胡縣令慎重。

  不過他也想清楚了,其實此案十分好判,人證物證俱在,料想以清遠之人也參不透其中蹊蹺。只待此案一結,便是板上釘釘之事,到時候就算看在三公子的面子上,念其等人尚且年幼,判其一個流徙之罪,既能博一個好名聲,又能在三公子面前得一個好印象。

  其實胡縣令和高有志本就沒打算置人於死地,不過是想保全一個人,順便讓清遠學館開不下去罷了。

  胡縣令心定,請沈複坐下後,方又回到大案之後。

  為了肅靜正堂,佇立在兩側的衙役又是一陣殺威棍聲起,陳老闆忙退到正堂之外,堂裡堂外頓時安靜下來。

  胡縣令看向清遠諸人,問道:「你等可有代訟之人?若無,本官便開始審案了。」

  清遠學館這邊自是沒有請訟師,不是不想請,一來學館如今樹倒猢猻散,顧不過來,林邈除了其妻女兩個婦道人家,並無人為之出頭。而陳老闆這邊倒是想請個訟師,無奈根本沒人敢接這個案子。

  請了數人,一聽聞具體,都是搖頭擺手,不然陳老闆也不會費這麼大力氣去把沈三請來。就是想打著狐假虎威的念頭,讓胡縣令判案時手下留情。

  「無。」林邈搖了搖頭,上前一步道:「學生有失,便由我這館主代……」

  「等一等!」

  堂外又是一聲高喚,胡縣令望了過去,心中不悅,打定主意這次若不是天皇老子來了,定要讓他吃一番苦頭,當這公堂之上是能讓人隨意叫停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7 07:05 P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六十三章

  人群一陣攢動,從裡面擠出來幾個人。

  這幾人年紀都不大,穿一身學子衫。他們站定後,連氣都顧不得喘一口,其中一名學生便理了理衣衫,抬步邁入大堂之中。

  「你是何人,竟然敢擾亂公堂。」胡縣令一拍驚堂木,喝道。

  「小子乃是清遠學館的學生,姓薛,名庭儴。此趟前來乃是代師應訟,還望縣尊大人原諒小子魯莽,小子也是從幾十里外方趕來,實在不是故意擾亂公堂的。」薛庭儴邊說道,邊作揖行禮。

  「你來做甚,還不速速退去,這公堂之上可不是你這種毛頭小子可來的。」林邈目光複雜道。

  薛庭儴微微一笑道:「那日老師說要收我為弟子,我雖未成行過拜師大禮,可心裡卻是將老師當做自己老師的。老師有難,同窗有難,弟子怎能處之泰然。那日匆忙離開學館,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實不是弟子貪生怕死,趨利避害。」

  胡縣令一皺眉頭,道:「此乃公堂之上,你師徒二人若是想敘舊情,可待案子審完再續。林邈,本官顧念你是生員出生,受朝廷廩米,可你一再阻撓此案進展,本官也容你不得。」

  林邈正想解釋,薛庭儴上前一步道:「還望縣尊大人明鑒,實不是小子老師阻攔縣衙辦案,而是小子貿然闖入,您若是要追責,就追小子的責便是,於老師無關。」

  這話說得就有些不妥了,當著大庭廣眾之下說胡縣令和一個少年郎計較,這不是明擺著說胡縣令氣度狹小。胡縣令自然不能與之計較,這少年也算逃過一劫,只是沒有想過此案還不結,就不怕對方心中挾怨報復?

  沈複端起衙役奉來的茶,輕啜一口。罷罷罷,他既受了人好處,總是不能只收好處,不辦事的。別的幫不了,說兩句好話還是行的,即使這案子審下去對方還是討不了好,但總不至於說出他有負所托之言。

  「這少年倒是一片愛護老師之心,胡大人也是寬容介個吧。」

  聞言,胡縣令當即變了顏色,笑道:「三公子所言甚至,本縣堂堂掌管一縣的父母官,哪能與個少年計較,誰沒有年輕過,都曾做過魯莽事。罷,你可勿要再犯,公堂有公堂的規矩。」

  他料想薛庭儴必會借坡下驢,誰知薛庭儴行禮道謝之後,又道:「小子此番擅闖公堂也是事出有因,小子是來代師應訟的。小子老師身負功名,自然不能過堂受審,小子人微力淡,但代師應訟還是沒問題的。」

  「你?」

  薛庭儴畢恭畢敬道:「若小子沒記錯,按大昌律例,凡身負功名者,若有了糾紛可不必上公堂應訟,由親近之人替代。而大昌律,年滿十四便可應訟,小子現年已滿十四。」

  胡縣令嗓子眼裡的話被堵了回去,他幾不可聞的輕哼了一聲,才道:「沒想到你還懂得這些。」

  薛庭儴靦腆一笑,又是一個作揖禮。

  此時沈複倒是來了興趣,覺得這少年郎頗為有趣,說他膽小,他似乎膽子並不小,可說他膽大,他又凡事不僭越,出言後必是先行禮,似乎很怕被人抓住小辮子。

  直到胡縣令點頭同意,審案再度繼續,衙役讓其跪著說話後,沈複才明白他的意思。聽見那邊薛庭儴有理有據說代師應訟,代的便是師,而按律身負功名者是見官不跪的。

  這小子雞賊,合則鬧出這麼多名堂,竟是不想跪胡縣令。

  沈複忍不住露出一個微笑,那邊胡縣令如噎在喉,可到底顧忌著大庭廣眾之下,又有沈複坐在一旁,沒有發作出來。

  審案再度繼續,由書吏當眾宣讀原告人,也就是孫氏夫妻的訴狀。

  看得出這姓朱的訟師手段還算高明,簡直是句句血淚,字字誅心,堂外圍觀的老百姓們俱是義憤填膺,連胡縣令都忍不住露出動容之色。

  一般一個訟師的功底如何,從他所寫的訴狀就可以看出。時下訟師可不是每接一場官司便必要臨堂的,一來需要動用訟師臨場的官司極少,二來一般人也花不起那個大價錢。

  官司輸贏,訴狀占了七成,而官員判案,大多是先看訴狀。訴狀寫得好壞,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贏得審案官員的好感抑或是惡感。

  當然,這也與時下官話並不普及有關,所謂十里不同音,許多平民老百姓都不會說官話,而按大昌律,地方父母官一般都不會是本籍貫之人。跟一個外地人說本土話,若是都是用口訴,恐怕這縣官平日什麼也不用幹了,就只管審這些雞毛蒜皮的小案子算了。

  「真是慘!縣尊老爺可一定要給那死了孩子做主啊!」

  「看不出,這些書生看起來斯文有禮,竟是如此狠辣陰毒的人。」

  「下手太狠了!」

  毛八斗氣不過,就想跟身後的老百姓爭辯,卻被李大田給緊緊抱住了。

  「行了你,安靜安靜,這才哪兒到哪兒。」

  人群中,招兒有些緊張地捏緊手心,看著佇立在公堂之上那個背影消瘦的少年。

  那公堂之上的匾額那麼大,那高坐在案後的縣太爺如此威嚴,狗兒到底行不行?行不行?

  不,狗兒一定行的,她該相信他的。

  根本沒輪到薛庭儴說話,待訴狀宣讀完之後,胡縣令便傳了證人。

  這證人自然是當日隨同孫鶴一起幾名學生,他們面上依舊帶著傷,雖是已經過去了好幾天,但細看還是能看出來。

  這幾人一一作證當日孫鶴確實受了傷,受傷的位置是腹部,是混亂之中不知被何人踹傷的。

  當時回去之後,孫鶴便說自己肚子疼,可後來問他又說不疼了。因為怕先生知道他們私下與清遠學生鬥文還動了手,也沒人敢去請大夫,聽孫鶴說不疼了,就沒再管此事,誰曾想孫鶴竟在半夜裡口吐鮮血死了。

  一共有五名學生,說得俱是信誓旦旦,有理有據。

  一時間風向俱都倒像清河學館,連沈複都忍不住在心裡喟歎了一口,心想這案子差不多就是這樣了。也許對方學生也並無殺人之心,不過是一時失手,可世間因失手殺了人的也並不在少數,只能說是倒黴吧。

  而這一倒黴,就是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但凡牽扯上人命官司,甭管判案如何,在仕途之上是絕了路,而這些學子們寒窗苦讀多年,不外乎是想考得一二功名,光宗耀祖,揚名立萬。

  涉事的清遠學生們俱是面色慘白,哪怕是鎮定如王奇,也忍不住有些慌張了。

  「縣尊大人,小子有話要講。」

  胡縣令看了過來:「說。」

  「當日雖是起了紛爭,但小子從始至終沒有動過手,而是他們與對方起了紛爭,最後才打起來。」

  一聽王奇這麼說,其他幾個學生也紛紛出言:「縣尊大人,小子也沒有出手打人,小子不過撕扯了對方的衣裳。」

  「率先出手打人的不是我等啊,是這于子友。」

  于子友雙目通紅地瞪著這些倒戈之人:「你們——」

  堂上亂成一片,坐在一旁的高有志忍不住用袖子掩了口鼻,眼睛卻是看著旁邊一臉灰敗的林邈。

  枉你自詡為君子,君子又如何,你這君子教出來的學生也不過是鼠竊狗偷之輩,這還沒怎麼著,竟就自己人攀咬自己人起來。

  林邈啊林邈,你還覺得我是小人麼?!

  「肅靜!」一聲驚堂木起,胡縣令喝道:「公堂之上也敢喧嘩,若不是念爾等尚且年幼,本官非讓人打了你們的板子,以儆效尤。」

  堂上一片寂靜,哪怕有再多話想說,這幾個學生也不敢說來。

  就在這之際,又一個聲音響起:「縣尊大人,其實他們說的沒錯,他們確實沒打人。」

  此言一出,堂裡堂外所有人都不禁看向出言的那個人。

  正是卓然而立,至今不慌不忙的薛庭儴。

  「你何處此言?」

  薛庭儴沒有答,而是問道:「縣尊大人,小子斗膽問一句,縣尊大人可是命人驗過傷?」

  胡縣令一愣之下,斥道:「荒謬,本官判案怎可能不讓仵作驗傷!」話音還未落下,他突然轉了口氣:「罷,你還年少,本官不與你計較。來人啊,傳仵作,再把當日仵作驗傷後存檔的文書拿來。」

  不多時,就有一名年逾花甲的仵作被傳了上來。

  此人大抵也不是第一次上堂,不卑不亢當著眾人面將自己驗傷結果說出,並呈上一紙文書。

  孫鶴的死乃是腑髒受到重擊,以至於肝臟破損而亡。

  這仵作甚至還詳細解說了一番,自己驗傷的過程。像這種內傷是不易判斷而出的,只憑死者口吐鮮血,可證明不了對方死因。因為事關重大,也是為了弄清楚具體死因,仵作甚至給死者剖了腹。

  據這仵作說,這孫鶴的肝臟俱裂,連腸子都破了個洞。

  他形容的太繪聲繪色,又血淋淋的,圍觀的百姓俱是直掩口鼻,有那承受不住的人甚至還乾嘔了起來。

  「行了行了,你趕緊退下去吧。」胡縣令揮手斥道,這老仵作才退下了。

  「你可還有異議?」胡縣令對薛庭儴道。

  薛庭儴眨了眨眼,一臉無辜樣:「小子本來就沒有什麼異議。」

  這話把胡縣令堵得,合則專門把仵作叫上來,還聽了這麼些噁心的東西,都是做無用功?這小子莫不是故意耍人。

  沈複眼中閃過一抹笑意,看樣子還真是故意耍人的。不過他到底想幹什麼?想到這裡,他不禁蹙起了眉頭。

  薛庭儴笑眯眯地看著胡縣令,又畢恭畢敬作了個揖:「縣尊大人辦案,定是周全嚴密的,又怎麼可能會連傷都不驗。」

  胡縣令正想說什麼,他接著又是一句:「不過是縣尊大人手下弄錯了人。其實這件事認真來說,和縣尊大人關係並不大,畢竟是手下失職。」

  胡縣令臉上的笑容收了起來,心中正驚疑不定,薛庭儴又扔出了個破天驚雷:「只是因某些人玩忽職守,便致使一場命案莫名其妙被栽贓在我清遠學館頭上,讓我館中學生惶恐不安,無心讀書,讓我館主疲於奔命,堂堂廩生竟只得脫下生員服,陪著無辜受難的學生共同入獄。」

  「小子雖不才,也曾讀過幾天書,也知道這明鏡高懸之意,也知曉這公堂的威嚴,也知曉老百姓對縣尊大人乃至這縣衙是何等的敬重。今日斗膽過堂,不過是想為我清遠學館全體上下討一個公道,還望縣尊大人能查明這玩忽職守之人是誰,還我清遠一個公道!」

  這一番言辭說得擲地有聲,慷慨激昂,讓人不禁肅然起敬。可同時也有很多人泛起了疑惑,這小書生是不是發了癔症,怎麼倒向胡縣令討起公道來。只有沈複,眼中閃過一抹若有所思。

  還有高有志,他的心怦怦直跳,就聽見胡縣令問出他想問的話:「你這是何意?」

  「小子沒有何意,不過是想說此孫河非彼孫鶴。死者名叫孫河,但並不是當日與我學館中學生鬥文的孫鶴。既然不是,那孫河並未與清遠學生接觸,為何死在清河學館中,卻偏偏被栽贓在我們頭上。」

  語罷,不待眾人有所反應,薛庭儴便面向高有志,冷笑道:「高館主,你這李代桃僵之計使得好,使得妙。竟讓我清遠學生有苦不能言,有悲不能訴,打落了牙齒只能和血吞,因為連我們自己都不知是不是失手打死了人。而館主為人剛正,不願串通學生讓他們改口供,便平白背了一身冤屈。」

  場面頓時一下子亂了起來,不光外面圍觀的群眾議論紛紛,連堂上的書吏和主簿也都是面面相覷。

  唯獨高有志變了顏色,當然還有胡縣令,不過胡縣令為官多年可不是做假的,依舊強制鎮定佯裝不解問到底怎麼回事。

  而薛庭儴也並未再繼續繞圈子,將自己意外發現自己竟認識孫河的老祖母與孫河本人道出。

  不過他肯定不會說是夢裡認識的,托詞是曾和這祖孫二人有一面之緣,因此知曉孫河叫孫河,而不是孫鶴。也因此當時他便犯了疑,但疑惑並不能成為佐證,便刻意尋去了孫河的家裡。

  聽完薛庭儴所言,場上所有人都譁然,孫河父母更是愣在當場,半晌才緩過神兒追問薛庭儴自己兒子是怎麼死的。

  看著這對老實的鄉下夫婦,薛庭儴眼神複雜,嗓子發噎,半晌才道:「這我就不知道了,那得問高館主才是。」

  此時高有志面上宛如調色盤也似,精彩極了。

  薛庭儴這話頓時讓他清醒過來,站起來冷笑道:「你說錯了便是錯了,你以為你是誰?公堂之上光憑你一人之言,能證明什麼!」

  這是死了鴨子嘴還硬。薛庭儴冷笑,也沒搭理他,從袖中掏出一張紙展開。

  只見那張紙上栩栩如生的畫著一個人的畫像,若是認識孫河的便知,這就是孫河。尤其他那股陰鬱的氣質,畫得惟肖惟妙的,絕不會認錯。

  薛庭儴拿到孫氏夫妻面前,問他們:「這可是你們的兒子孫河?」

  孫氏夫妻連連點頭,同時又流起眼淚來,尤其是孫河的娘,嘴裡喃喃地喊著河兒,滑倒在地。

  薛庭儴又拿著畫像,去了清遠涉事的那幾名學生面前:「此人當日你們可曾見過?」

  幾人俱是搖頭,說沒有見過。

  薛庭儴這才面向胡縣令及眾人道:「當日在場的孫鶴乃是富商孫家的孫鶴,而不是孫家村的孫河。如若不信,縣尊大人可現在就命人去孫家拿那孫鶴,想必縣尊大人定是知曉這孫家是哪個孫家吧?」

  這一場大戲真是峰迴路轉、跌宕起伏,讓人歎為觀止。

  明明胡縣令已經陪著沈三公子去了後面的退思堂稍作休息,圍在外面的老百姓們也沒走,勢必要看看這場案子最後到底結果是如何。

  有衙役來報,已經從孫家抓來了一個叫孫鶴的人,就不知此孫鶴是不是彼孫鶴。

  薛庭儴不用看就知曉定然是的,這胡縣令不可能拼著自己官不做,去保一個富商之子。

  對於這些官員的套路,薛庭儴實在太清楚,丟卒保車,這都是家常便飯。

  果然再次升堂後,孫鶴被帶了上來,清遠的學生紛紛說當日有他。

  其實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很明顯了,這其中定然有人搞鬼,才會鬧得這麼一場事。

  那個搞鬼之人不用明言,高有志便是首犯。

  至於孫河本人是怎麼死的,高有志為何會費盡周折,故意混淆兩個學生,並把孫河之死刻意栽贓給清遠學館。這也是沈複一直留在這裡,繼續看下去的主要目的。當然也還有外面那些老百姓。

  高有志面色慘白,終於坦露了自己的目的。

  原來他和清遠的館主林邈有舊怨,就是為了要害林邈,他才會刻意栽贓。至於孫河的死是一場意外,孫河是舊疾犯了才會暴斃的。而他買通了縣衙的衙役和仵作,才做了偽。

  事情似乎得到了解釋,所有一切都是高有志弄出來的。不光是清遠的人露出憤怒之色,連圍在外面的老百姓也紛紛唾駡。

  在老百姓們心裡,讀書人尤其是當先生的,首先人品是端正的,先生的人品德行不夠,怎麼教導學生。甚至這百姓中有人家裡的孩子,還是送到清河學館念書的,花大價錢,就因為清河學館是湖陽鄉第一好的學館。

  「此事說不通,如果只是為了報復,為何一定要讓孫河頂孫鶴之名,難道僅僅是因為兩人名字音韻相同?」沈複突然出言道。

  堂上當即安靜了下來。

  高有志瞳孔一陣緊縮,薛庭儴暗歎一口,終於還是瞞不住了。

  他費了那麼多心思,就是想瞞住其中的一些事,卻沒想到竟是沈複這個堂上最有分量的人提出了異議。

  罷罷罷,有些人本就該得到懲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7 07:11 P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六十四章

  幾乎是話音剛落下,端坐在椅子中的沈複又慢條斯理道:「既然死了的孫河是舊疾復發而亡,高館主完全可以該是如何就是如何,就算打著想挾怨報復的主意,找個夜黑風高的時候,把屍體扔在清遠學館就好了,又何必搞得如此複雜?」

  「再說,高館主雖是館主,可畢竟不過只是一個秀才,堂堂的富商之子竟然為了達成你的目的,對外謊稱自己死了,究竟是什麼樣的事,讓你甘願做到如此呢?」

  這個『你』字是對著孫鶴說的。

  隨著這些質疑一一被道出,孫鶴的臉色從白到紅,又從紅到青,完全是一種驚駭至極的狀況。

  可他依舊強制鎮定著,甚至還想撐出一抹笑,以至於讓他的臉龐近乎扭曲了起來。

  看到他這般,薛庭儴眼中隱隱閃過一抹冷色。

  人真是一種很奇怪的動物,當自己為惡時,絲毫不以為忤,什麼匪夷所思駭人聽聞的事情都敢去做。可當自己遭遇危機之時,竟然還會怕?

  為何會怕呢?薛庭儴屢屢都搞不懂這種情緒,應該是不怕的,既然做了,總要有去還的覺悟。

  「小子其實並不知情,不過是館主說館中出事,家中父母擔憂,才會稱病在家休養……」藉口倒是好藉口,可惜說謊的人不夠鎮定,任是一個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這孫鶴是在說謊。

  可沈複絲毫不以為然,甚至饒有興味地與他討論道:「照這麼說來,你都是無辜的,一切罪魁禍首都是這高館主?」

  孫鶴沒有去看高有志,點了點頭。

  他出門之時,他爹就親自交代過了,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抱著不認就好。只要不認就有回旋的餘地,憑他家裡的銀子,哪怕是人命官司也能將他買出來。更何況,還有胡縣令和高有志在,這兩個人可是收了他家送的銀子。

  想著這些,孫鶴終於鎮定了些許,道:「若是大人不信,可以問館主。」

  此時的高有志沒比他好到哪兒去,可木已沉舟,若是他能將所有事擔下,說不定胡縣令和孫家還會背地裡保他,只要這沈三公子走了,這縣衙還是胡縣令說了算。可若是他不識趣的攀咬,即使沈三能饒了他,胡縣令和孫家也不會饒了他。

  「此事確實與他無關,不過是我有意支開他。」

  沈複笑了起來,似乎聽到什麼好笑的笑話。

  就在高有志等人俱是心情忐忑等待他反應之時,他卻突然面向薛庭儴:「你可還有話說?」

  薛庭儴並不意外沈復會這麼問他。

  論才華出眾,沈複在一眾世家子弟中算不得拔尖,充其量不過只占了一個中等。也因此有那驚豔絕才者,年紀輕輕就中了進士,他才不過是個舉人。

  就是因為稱不上有天賦,所以他比誰都認真。那種認真的態度是極為可怕的,沈複的心思也一等一的縝密。

  所以明知道自己言語有漏洞,薛庭儴還是故意賣了一個破綻,也許他打心底的就覺得這般為人不是他的本質。

  真正的他,不該是這種為人處事法,向來篤信打蛇打七寸,要麼不出手,一旦出手就是必殺,絲毫不會手軟,可這一次他卻避重就輕了。

  只是什麼才是真正的他呢?薛庭儴又陷入自打他做了那個夢以後,時不時會泛起的茫然感。

  可能想了一瞬,又或者幾瞬,他笑得十分複雜道:「小子想講一個故事。」

  「講吧。」

  於是,薛庭儴就講了一個故事。

  這個故事是他根據自己所掌握的信息組織而來,可能這其中還夾雜著他的些許隱晦的情緒,也因此他講得格外投入,也很惆悵。

  故事的主角是一個鄉間少年,從小生長在無憂無慮的田野之間。也許日子過得稱不上富足,但有父有母,有疼愛他的祖母,所以也是十分幸福的。

  這種生活直至他到了懂事的時候,雖是貧窮但疼愛他的父母,突然覺得自己的兒子不該是永遠當一個泥腿子,永遠的臉朝黃土背朝天。自己的兒子是那麼聰明伶俐,他該有個好前途,哪怕不能光宗耀祖,可以像鄰村的那個讀書人一樣,開一家私塾,教書育人,也總是好的。

  於是他的父母拿著多年的積蓄,送他去村塾裡開了蒙,自此開啟了他與書為伴的生涯。

  一個農家子讀書有多難,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捨不得費筆墨,心疼父母炎炎夏日還要去鄉間勞作,而自己卻安然地坐在屋中讀書。

  有時候他甚至有些埋怨那些書,如果不是它們,他完全不會這麼愧疚與無力。他可以幫著父母勞作,一家人還可以像以前那樣。

  書簡直就是萬惡的本源,他厭惡它,卻又為它著迷。

  可是很快他又拋棄了這種無用的想法,家裡為了供他念書,已經花了很多銀錢,他不能讓這些銀錢都打了水漂,所以只能繼續讀下去。

  他終於從一個幼童,變成了一個少年。

  他知書達理,在村裡也算是個體面人了,可這些遠遠不夠,村塾裡的先生已經沒辦法教他了,他需要去更好的學館裡,才能達到更高的層次。這一次他的父母還是一如既往的支持他,為了送他去那間他們所知道的最好的學館,他們甚至賣了家裡的地。

  就這樣,背負著全家人期望的他,來到那間曾經讓他憧憬不已的學館。

  而這所學館,遠不如他所想像的那般美好。

  他窮,所以他的衣裳上永遠打著補丁,生平以來最好的衣裳就是那件家裡花了大價錢,卻又由學館近乎施捨的發給他的那身學子衫。

  這身學子衫藏去了他所有的卑微和膽怯,他就像是一隻蝸牛那樣,堅定地、一步一步地,朝自己的目標爬去。若是途中有暴風驟雨,他會下意識地縮回那層並不堅固的殼中,直到外面風平浪靜,再小心翼翼出來,繼續往前爬。

  可是很顯然這個世道是十分無情的,這所學館惡習成風,因為打從根子裡就藏著功利,所以學生們也是那麼的功利。他們鄙視貧窮,瞧不起弱者,他們逢迎那些富家子弟,扭頭又來欺負那些好欺負的同窗。

  而最為惡劣的是那些養尊處優,視人命如草芥的富家子。他們拿他當做樂子取笑,心情好了只是取笑,心情不好就是拳腳相加。

  他不敢說,也不能說,他背負了家裡所有期望而來,他只能忍耐,然後終有一日昂首挺胸地離開這裡。

  可很顯然他低估了人性的可怕,他送了自己的命。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

  ……

  靜,此時只有寧靜籠罩這處空間,靜得彷彿連呼吸聲都聽不到。

  突然有人在笑,輕輕地笑,似乎十分輕鬆,又似乎沉重到難以負荷。隱隱也有人在哭,壓抑到極致的哽咽,讓人不忍耳聞。

  人群裡,招兒捂著嘴巴,淚水止不住的往下流。毛八斗、李大田、陳堅,都是面露複雜之色,雙目濕潤。

  還有一處,一個斯文俊秀的少年隱藏在人後,淚水早已打濕了他的臉頰。

  「這就是你要講的故事?」沈複的聲音有些恍惚。

  薛庭儴止住了笑,點了點頭。

  「為何之前不講?」

  為何不講?還用說嗎?

  沈複看著這個立在這威嚴肅穆的公堂上,顯得有些單薄有些瘦弱的少年。

  其實少年比想像中更勇敢,他用人想不到的方式力挽狂瀾,挽回了整個局面,挽回了自己的老師和同窗。

  他是有一些小聰明的,所以他之前用那種近乎嘩眾取寵似的方式,和胡縣令一問一答。所以他事事妥帖,照全的所有人的顏面,除了那個必須拿出來當靶子的高有志。也許讓他選擇,可能連高有志,他也不想得罪。

  因為他是那麼的弱小,一個農家子弟,他又有什麼能力去和堂堂的一縣之尊,和湖陽鄉第一學館的館主,和首富孫家作對呢。這些人隨便站出來一個,也足夠碾死他了。

  可他還是來了,小心翼翼地救出自己的老師和同窗,卻又不會使事情太糟糕。

  只可惜自己太不識趣,戳破了他努力維持的局面。

  沈複的眼神憐憫中帶著欣賞,甚至感歎,十分複雜。薛庭儴只用看到這眼神,就知道沈三又想多了。

  對方確實想多了,他其實就是這麼一個卑劣的人,哪怕他前一刻還在唏噓感歎,還在憐憫清河裡可能還有無數個『孫河』,可後一刻他永遠謀得是對自己最有利的。

  至於這一次為何會改變初衷?

  誰叫這沈三如此不識趣!

  「我好像壞了你的事。」地位崇高的人說話做事永遠的是這麼毫無顧忌,沈複啊沈複,你就不看看旁邊的人?

  薛庭儴眨了眨眼,配合著他白淨斯文的臉,格外有一種無辜感。

  「三公子此言何解?」

  沈複哂然一笑,站了起來:「既然你不懂那就算了。」頓了下,他又道:「我能問一下,那孫河是怎麼死的嗎?」

  「我是否可以不說?」

  沈複歎了一口氣:「既然不想說就算了。我很欣賞你,有了空閒可以來沈家做客,是時報上沈複的大名,自然有人引你來見我。」

  之後,不等薛庭儴說話,他越過他拍拍他的肩膀就走了。隨同他一起來的隨從,也連忙跟隨而上。

  此時堂中早已是一片大亂,孫氏夫妻二人哭得死去活來,而那癱倒在地的高有志和孫鶴,像是被抽去了脊樑骨。

  薛庭儴突然有一種厭煩感,他看向首位上顯得有些慌亂的胡縣令:「縣尊大人,不知小子和小子的老師及同窗,是否可以走了?」

  「可、可!」

  得到答覆,薛庭儴沒再去看其他人,就上前扶著林邈,領頭往外走去。

  一直到出了縣衙大門,那身後的一切喧嚷似乎才終於淡了些。

  薛庭儴露出一笑,正想對林邈等人說話,突然一個人撲了過來,抱著他就嚎嚎大哭起來。

  「狗兒,你說,是不是你來鎮上上學,也被人那麼欺負了。你跟姐說,是誰欺負了你,姐幫你揍他!」

  招兒哭得眼淚鼻涕直流,醜得簡直不能看,薛庭儴的心卻是突然落到了實處,有一種踏實感。

  此時他再一次慶倖,孫河的事沒有讓她知曉,不然還不知她會想到什麼。

  「你想到哪兒去了。」

  清遠學館再度恢復了往日的平靜,那些之前離館回家的學生也都紛紛回來了。

  林邈和孟莫兩位先生並沒有多說什麼,似乎之前的事從未發生過,只有那些許學生頗有怨言,但礙於先生和館主,也不敢多說什麼。

  一切都是那麼的平靜和祥和,有時候薛庭儴也會想,也許林邈和兩位先生的氣場本就是如此,以至於在清遠學館讀書的學生,格外有一種安寧感。

  至於各人心中有沒有羞愧,可是有遺憾,不管怎麼,這都是每個人的沉澱。而一個人的生命就是由這一點一點的沉澱積攢而來,對也好,錯也罷,一切都將隨風散去,而唯一不變的就是面前的那條路。

  這條路由自己走,每一步都將由自己來負責。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林邈此人是真正的詮釋了這句話的含義。若是換做以前,薛庭儴是十分不喜歡這種人的,可經歷了這一切,又格外得到了一些其他的體會。

  因為在安適悠閒的同時,他看到了那些同窗臉上的羞愧,也許他們會變好,會一點點變成一個有擔當的男子。其實轉念想想,十多歲的少年,又有哪個能真正做到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

  那次回來後,毛八斗還曾擔憂地說,怕胡縣令會不會報復薛庭儴讓他丟了大臉。薛庭儴解釋再三,都不能讓他理解因為借了沈三公子的勢,哪怕那幾人再怎麼恨他,至少表面上是不敢如何的。

  而事情似乎就是這樣,胡縣令以雷厲風行的速度收監了高有志和孫鶴,清河學館樹倒猢猻散,這幾日每天都有學生的家人鬧上門。

  繳了那麼些銀子,如今學館卻要關門了,任是誰都無法安適,畢竟普通人家的子弟還要占多數。

  而在這一次的事當中,林邈作為館主,對學生不放棄,寧願陪同入獄,也要護著學生的事,被老百姓廣為流傳,於是前來清遠求學的學生暴增。

  這大抵是以前孟莫兩位先生最想看到的畫面,可真當這種情況發生,他們才發現什麼叫做心有餘而力不足。

  而就在這時,又發生了一件事,胡連申突然被縣衙裡的人帶走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7 07:47 P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六十五章

  這件事在清遠學館引起轟動,有學生當時追問不止,後來從衙役透露的隻字片語中得來,竟是和孫河之死的案子有關。

  自此,那個打從這件事發生後,就一直在學生們口中存在的內鬼終於曝光了。

  竟然是胡連申。

  其實早在之前就有人懷疑胡連申,只是當時事發突然,幾個當時參與鬥文的學生都被拘了起來。大家交流受阻,自然一些脈絡不太清晰,但當日有學生知曉,胡連申其實也應該去的,卻是因腹瀉未能成行。

  後來,這一趟去了的學生俱都遭受牢獄之災,唯獨胡連申僥倖逃過。看似運氣極佳,可有時候,運氣太好也容易引來人的猜忌。

  一時間學館中議論紛紛,而孫河之死的脈絡似乎又清楚了許多。

  有學生進行了一個歸納總結,事情大致的方向應該是這樣的——

  孫河因為名字和孫鶴有些像似,所以甫入學館就遭來富家子弟孫鶴的敵視。可姓名是父母給的,總不至於與人有些相似就改了。因為有此事在前,又因家境貧困,孫河在學中飽受冷眼和欺辱。而孫鶴乃是那一眾富家子弟之首,他厭惡孫河,自然有人幫他出氣。所以孫河應該是一直被他們欺辱的,本就是當個打發時間的玩意兒,誰曾想在最後一次中孫河竟然死了。

  鬧出人命了,可不是什麼小事,孫鶴告知了父母,而富商孫家又找上高有志。高有志臨機一動,上演了一齣栽贓嫁禍的戲碼。這時候內鬼就起了作用,沒有內鬼從中穿針引線,兩館的學生也不會相約鬥文。

  經過某些知道內情的學生透露,這場鬥文確實是胡連申發起的,至於胡連申在其中還做了什麼沒有,誰也不知。

  縣衙那邊到底是怎麼處置高有志,乃至孫鶴等人,誰也不知曉,以這些學生們的能力也打聽不出來什麼。林邈倒是可以打聽,可自打回來後,他就不怎麼管外面的事了,似乎那些人的下場與他沒有任何關係。

  旁人不知曉林邈到底如何想的,薛庭儴卻是心中有幾分數,經過這麼些事,他這個便宜老師似乎學聰明了一點。

  而第一步,就是不該問的不要過問,也不要追根究底。

  其實薛庭儴並不在意結果如何,沈三算是一個心中有方正的人,他的故事與其說是講給別人聽的,不如說是講給沈三的。

  當沈三問出孫河到底是怎麼死的,他就知道沈三必然不會坐視不管,夏縣是沈家的地盤,沈家人怎會允許大後方出這種亂子,而以沈家的能力,也不過隨口一句話的事情。

  果然沒過多久,胡縣令離開了夏縣。

  他的下場如何沒人知曉,新來的縣令姓徐。徐縣令走馬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來到了清遠學館,對林邈等人表示了一番勉勵,又將早已被查封的清河學館撥給了清遠,讓其擴充學館內部建築,以解學館空間有限,而不能廣收學生之苦。

  他還專門讓人叫來了薛庭儴,見了之後也並未表現出另眼相看,不過在臨行之前說了句:「英雄出少年,好好念書,爭取早日下場。」

  別看這話平淡無奇,其實這幾乎已經算是在下一次的縣試中,給薛庭儴留了位置,至少一個童生是穩穩當當的。

  薛庭儴心知肚明,卻是處之泰然。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孫河之死案終於淡出人眼底。倒是有人好奇私下問過薛庭儴,那孫河到底是怎麼死的,可薛庭儴從來諱莫如深。

  久而久之,也就沒人問了。

  這日,林邈將薛庭儴叫來齋舍。

  林邈的臉色有些不好,比平常要黑那麼一點點。

  薛庭儴在下面偷眼端詳了一會兒,終於確認這確實是怒氣。難道說是最近太忙,所以才會惱成這樣。

  他在下面胡思亂想,上面林邈也在看他,被氣笑了。

  「看什麼?」

  「我看老師最近似乎年輕了不少,格外有朝氣。」這破孩子和毛八斗混久了,人也變得油嘴滑舌的,若是換做以前,薛庭儴可說不出這種話。

  林邈清了清嗓子,道:「老師沒聽你少叫,卻也沒見你拜師,你這是叫的哪門子老師?!」

  薛庭儴一愣,這是暗示他趕緊行了拜師禮?

  他嘿嘿一笑:「老師,我這就去抓緊了辦。」說完,就連忙走了。

  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林邈無奈地搖了搖頭。

  ……

  這拜師禮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簡單。

  林邈並不是那種注重金銀的人,薛庭儴也向陳老闆打聽過,林邈並無什麼喜好。左思右想一番,薛庭儴打算還是一切從簡,形式不重要,重要的是寓意。

  拜師六禮是不能少的,這是古早就傳下的老規矩。需得有肉乾、芹菜、龍眼乾、蓮子、紅棗、紅豆等,薛庭儴另又準備了兩罎子好酒,這酒是他臨時興起買來湊數的。

  看著這麼簡陋的拜師禮,招兒有些局促,總覺得太過隨意了。可讓她說出買什麼,她也說不上來,最後只能聽了薛庭儴的。

  帶著這些東西,薛庭儴拜訪了林家。

  其實說是林家,不過是位於學館西北處的一棟小宅子。宅子兩面開門,從後面可以進入學館,在正面也有門臉朝外。薛庭儴早就知道老師家室簡單,只有一妻一女。

  師母陶氏是個十分溫柔內秀的女子,看外貌也就二十多歲的模樣。獨女林嫣然今年十七,長相隨了陶氏,嫺靜柔婉。

  薛庭儴來的時候,林家剛吃完早飯。

  陶氏將桌子收拾了一番,就帶著女兒下去了。

  不多時再回來,只她一人。她手裡端著託盤,上面放著茶,擱下後,就下去了。林家稱不上寬裕,所以家中是沒有下人的,平時一些家務活兒,都是陶氏帶著女兒做的。

  「先不著急,再等等。」

  起先薛庭儴還不明白,過了沒多久,毛八斗也來了,手裡跟他一樣提了好些東西,他心裡就約莫有些數了。

  可林邈依舊慢條斯理坐在那裡喝茶,絲毫沒有動靜。這對難兄難弟就站在那裡,手裡提著大包小包地杵著。

  直到李大田來了,再之後陳堅也來了,林邈才放下手中茶盞。

  「我觀你們四人雖脾氣各異,但人品端正,今日收你們為徒,是順時、順勢,也是順心,還望爾等日後恪盡勤勉,多日用功,不負我之所期。所謂讀書一道,考取功名且是其次,當學古代聖賢修身之法。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

  林邈長篇大論說了一通,其實這些話歸納為一個意思,那就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其實這些話現在對四人來說,還有些早了,林邈不過是想告知四人萬事還是以心正、修身為先。

  薛庭儴估摸著這一場事對林邈還是有一些觸動的,不然這些話也不會說得格外語重心長。

  按下不提,行過拜師大禮後,四人也未離開,而是留在林家繼續聽林邈教誨。

  臨近中午,師母陶氏留四人吃飯,毛八斗向來是個自來熟,便顛顛地要去給人幫忙。

  林家攏共就三間房子,正堂、書房和臥房,後面還有間後罩房,是林嫣然住的。因為地方小,外面說話裡面隱約也能聽見,薛庭儴和李大田、陳堅坐在那兒,囧囧然地聽著毛八斗和陶氏套近乎。

  他嘴甜,左一句師娘右一句師娘的叫著,還要幫陶氏擇菜殺雞什麼的,說在家裡都是做慣了的,說他姐最是喜歡使喚他幹活兒,還說林嫣然特別像他姐,長得好看人也大方得體。

  把陶氏和林嫣然哄的,笑聲都傳進屋裡來了。

  反正薛庭儴自打進了林家,師母還好,他就沒見林嫣然笑過。也是林家家教森嚴,一見有男子來,作為未出嫁的女兒,林嫣然就忙避了出去。

  午飯是分開用的,男子們一處,陶氏帶著女兒避著在裡面用。

  用罷飯,薛庭儴等人就告辭了。

  出了林家門,四人停下腳步,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

  「你們藏得可真緊。」薛庭儴笑駡道。

  「嘖,我這不是怕你們心裡不好想麼。我這麼天資出眾,竟讓館主收我為徒,我怕就單收我一人,你們知道了心裡羞愧,才沒告訴你們。」毛八斗恬不知恥道。

  李大田嘿嘿笑著,沒說話。

  還是陳堅老實地說了一句:「我一直猶豫,本不打算來的。」可是後來想想,還是來了,大不了日後求求老師,把其他三個也給收了。

  薛庭儴好奇問道:「老師是怎麼跟你們說,要收你們做弟子的?」其實接觸了這麼久,他也算看出林邈是個臉皮很薄的人,之所以平日裡會看起來很嚴肅內斂,大抵就是為了掩飾臉嫩。

  「我給你演演啊。」毛八斗說道。

  語畢,他雙手負於身後,掂著小肚子,往前走了兩步。方回首,用極為高深莫測的目光看著三人,撫了撫想像中的鬍子,才道:「你可要拜我為師?」

  這邊幾人都笑得彷彿抽筋,後方不遠處,林邈臉色發黑地看著這邊幾個小兔崽子。

  按理說拜師後,老師要給學生見面禮的,林邈早就讓陶氏備好了,可惜他忘了,陶氏被毛八斗這麼打岔著,也忘了這茬。這不等人走後,陶氏提起,他想著人還沒走遠,便追了出來。

  誰曾想竟然見到這一幕!

  林邈將手裡捏的東西,往袖子裡一塞,扭頭就走了。

  不尊師重道的小兔崽子,還要什麼見面禮!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7 08:15 P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六十六章

  薛庭儴等人自是不知暗中還有這一幕,四人繞去了學館正門,遠遠就看見門前圍了不少人。

  俱是家中長輩帶著晚輩。

  毛八斗啐了一口倒黴,對三人道:「咱們還是換條路走吧。」然後幾人又原路返回,一直繞到後門處,敲門讓裡頭的齋夫給他們開了門,四人這才得以進去。

  現如今學裡的人進出,都不走前門,薛庭儴等人本以為大中午沒人來著,誰曾想還有人守著。

  也是最近前來求學的學生太多,且大多都是原清河學館裡的學生。大抵是鑒於之前發生的事,清遠上上下下都對這些人十分很反感,甚至有學生聯名去求林邈,讓他不要接收清河的學生,因為誰也不知這些學生的品行到底如何。

  林邈並未答允,但也沒有否決,不過在收學生方面,即使徐縣令那邊暗示了好幾次,他依舊收得十分謹慎。

  可能人們都有求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心態,最近前來清遠的人越來越多。被拒了也不走,就堵在門口,一副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態度。

  四人回了號舍,略作休息一會兒,就拿出書來看著,包括平時最是懶散的毛八斗。大抵也是拜師一事暫時刺激到他,就不知他這股興頭能維持多久。

  下午照常是理書,申時剛過半就散課了。明日是休沐,每逢休沐的時候,頭一日散課就會非常早。

  今天是招兒來接薛庭儴,她最近剛學會了趕車,十分有興致。薛庭儴邁出大門,就見她穿著一身男人衣裳,坐在車轅上,笑眯眯地看著他。

  正值七月流火,天氣已經非常熱了,薛庭儴只穿了一身薄薄的長袍,也熱得額見薄汗。更不用說招兒了,她的臉被曬得紅彤彤的,兩鬢的頭髮都汗濕了不少。

  「天這麼熱,這個時辰日頭又毒,下次你別來了,我又不是不認路,自己知道回去。」薛庭儴有些心疼道。

  「你也知道日頭毒,難道你慢慢走去鎮口坐車,再坐那急死人的牛車回去,一路上就不熱了?其實也就停下了有些熱,待會兒跑起來就不熱了。」

  薛庭儴正想說話,身後傳來一個調侃的聲音:「庭儴,招兒姐這是心疼你,還不領情。」

  說話的正是毛八斗。三人步上來前,毛八斗率先嘴甜地喊了聲招兒姐,陳堅也叫了聲招兒姐,但相對正經多了。李大田則是只對招兒笑著點了點頭。

  毛八斗狗腿道:「瞧瞧你,也不知道叫人。」

  李大田拿眼睛瞪他。

  他笑嘻嘻的:「切,又不是沒叫過,你就比招兒姐大一點點,叫聲姐你又不吃虧。」

  招兒啞然失笑地看著幾人,她並不是第一次和毛八斗等人見面,上次去查孫河的事時,就接觸過了。也知道這三人的秉性,而這毛八斗就是個大活寶。

  李大田恨得牙癢癢,攆他:「你趕緊走你的吧,我們也要走了。」

  他和陳堅住在鄉下,不過卻和薛庭儴不同路,不過可以坐順風車到鎮口,再換其他車。只有毛八斗是住在鎮上的,沒有順風車可搭。

  「我就不走,有本事你咬我。」說完,毛八斗就湊到招兒面前扮可憐:「招兒姐,你也順我一段兒吧,你看這天。」

  申時的日頭正烈,像個大火球似的高懸在天空中,散發著陣陣熱量。也不過只閒話這一會兒功夫,幾人就是大汗淋漓,更不用說本就體胖的毛八斗。

  「那還不趕緊上車。」

  話音還未落,毛八斗就以與他體態不符的矯捷身手爬上了車,撿了個最好的位置,對著李大田示威地笑。

  薛庭儴簡直對他無語了,三人魚貫上了車,招兒鞭子一揮,大青騾子便邁步往前跑去。

  鎮上的路好,車也穩當。

  毛八斗又是吹捧又是誇,把招兒逗得連連直笑。

  薛庭儴的臉黑得像鍋底,到了一個岔路口,車還沒挺穩,就把他往下面攆,這下輪到李大田對著毛八斗示威的笑了。

  一直到了鎮口,將李大田和陳堅兩人放下,車才跑快了起來。鎮上人多,一不小心就會撞著人,所以招兒之前都收著速度。

  「你以後少跟八斗說話,他就是個沒正經的。」

  招兒一面分神看著前面的路,一面跟他說:「我覺得還好啊,八斗就是性子跳脫了些。」她比毛八斗大,而毛八斗又是個嘴甜會討好人的性子,所以招兒都是把他當做弟弟來看。

  「那是因為你沒見過他另外一面。」

  「八斗還有另外一面?」招兒來了興致,看了他一眼。

  「當然。他生性浪蕩,最是喜歡和姑娘家套近乎,他家附近的姑娘,就沒有不被他招惹過的。」薛庭儴說得很煞有其事,甚至列舉了幾個例子,例如鄰居家的小花妹妹,同一條街的小草妹妹。

  「還有這事?我看他就是有點活潑。」招兒有些不敢置信。

  「還能讓你看出來?你想想,他嘴那麼甜,這肯定不是天生的吧,自然有那個對象讓他學得一副油嘴滑舌。你是不知,他不光風流,還最是邋遢……」

  薛庭儴絲毫沒有猶豫,就把毛八斗的一些破爛事給說了,怎麼抹黑怎麼說,反正毛八斗從頭髮根兒到腳後跟,就沒有一根毫毛是好的,全是壞毛兒。

  此時剛踏入家門的毛八斗,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心裡在想是哪個王八犢子在罵他,還連罵了好幾句。

  「那你還與他交好?」

  薛庭儴窒了窒,才道:「其實除過這些,他人其實挺不錯。」

  「他這麼風流,以後哪個姑娘嫁給了他,真是要倒大黴。」

  「可不是!所以你以後少與他說話,他最是擅長哄騙人,姑娘家被他哄哄就上當了。」

  信口胡說良心一點都不會疼的薛庭儴,渾然沒想到若干日子以後,自己的這些話竟被招兒傳進了某個姑娘家的耳朵裡,以至於毛八斗後來知道了,恨不得將他一把捏死。

  不過那也是以後的事了。

  兩人到家後,第一件做的事就是沐浴。

  招兒先洗,之後是薛庭儴。等他洗完,換了一身乾淨衣裳從後面走出來,就聽見趙氏坐在正房門前罵。

  罵得自然是那殺千刀的清河學館,收了他們的銀子,竟然關門了。薛俊才從學館裡回來,關於學館裡發生的事,他一點都沒說,就說館主犯了事,學館被關,所以他現在沒學可上了。

  次日薛青山就帶著他往鎮上去了,去了一看,果然門上貼著大封條,只能無功而返又回了來。自那以後,趙氏想起這事來就要罵上幾句,罵那館主害人,罵這學館坑人銀子。

  「娘,你能不能少說兩句,俊才還在屋裡看書呢。」楊氏隔著窗扇說了一句,趙氏當即不吭聲。

  薛庭儴進了二房屋門,屋裡的招兒也聽到外面話,兩人對視了一眼,無奈地歎了口氣。

  那事後,招兒也問過薛俊才,要不要去清遠念書。有薛庭儴這層關係,再加上這次的案子能反,也全靠了他的消息,想要進清遠並不難。

  哪知她選的機會不湊巧,明明看四周沒人,卻還是被楊氏撞見,並惹出一場亂子。楊氏說招兒沒安好心,幸災樂禍,可憐他們是咋滴?又說清遠那種破地方,他們俊才才不稀得去。

  甚至鬧到趙氏和薛老爺子那裡,還是薛老爺子出面制止,這事才算罷。

  這種情況下,薛俊才自然是拒絕了。而自打從鎮上回來後,薛俊才就一直閑在家中,尋常也極少見他出門。

  「要不,我再去問問?」

  「行了,你別管這破事。薛俊才也就罷,大伯和大伯母可不是善茬,到時候又惹一身腥。」

  招兒點點頭,其實她也沒想去管,不然說話也不是這種口氣。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薛青山從外面回來。他一副醉醺醺的模樣,一看就知是在哪兒喝了酒。

  「山子,吃過沒,沒吃就坐下吃點兒。」薛老爺子道。

  薛青山掂了掂肚子,打了個酒嗝:「爹,我不吃了。」

  趙氏道:「楊氏,還不扶你男人回屋歇著。」

  楊氏放下碗筷,扶著薛青山回東廂。

  她將他放在炕上,也沒給他挪好,就見他一下一下往炕上掙著,那模樣看起來別提多恨人了。

  楊氏壓著怒氣問:「俊才上學的事,你到底弄得怎麼樣了?天天見你出去,每次都喝得不省人事,事卻辦得一點音信都沒。我壓箱底的銀子可都給你了,你若還是辦不成,你就自己看著辦吧。」

  薛青山揮了揮手,滿臉不耐道:「你以為辦這事容易?去那不好的學館還不如留在家裡,好的學館現在這種時候都不收人。清遠學館倒是不錯,可誰叫你當初把事鬧成那樣,不是你鬧成這樣,我至於天天出去跑人情?」

  楊氏啞口無言。

  她若是早知道清遠學館會那麼好,打死她也不會說出那種話。也是事情變化太快,誰能想到本來平凡無奇的清遠學館,會一下子得到縣太爺的青睞,成為湖陽鄉炙手可熱的學館之一。

  而那幾日她正因為家裡的倒黴事惱著,所以聽見招兒那麼說,又見兒子蔫頭耷腦的,她下意識就以為招兒這死丫頭是在故意譏諷他家。

  如今鬧到全家人都知道,當時又那麼僵,她即使事後知道自己有眼無珠,也沒臉反口了。

  這不實在沒辦法,兩口子便一合計,楊氏咬牙拿出自己存了很久壓箱底的銀子,讓薛青山出去跑人情,定要給薛俊才找一家比清遠更好的學館。只可惜薛青山跑了多日,也沒帶回來什麼好消息。

  「你再給我些銀子,我明兒再請同窗一頓酒,這事差不多就有眉目了。」

  「還要請酒?要不請來家裡如何,到時候我親自下廚……」

  「你給我趁早吧你,請同窗來家裡吃飯,咱家這窮鄉僻壤的,你當誰都願意來?哪有辦事不花錢的,別人找你辦事不花錢,你願意?」

  「家裡哪兒還有銀子了……」

  薛青山眯著眼半靠在炕上哼了聲,也沒說話。

  楊氏猶豫半晌,才去了櫃子前。不多時轉回來,手裡拿著一塊兒碎銀子,滿臉都是肉疼之色。

  「就這麼點兒了。」

  薛青山一把奪過來,塞進懷裡,又繼續躺在那裡醒酒。

  每逢薛庭儴休沐,招兒就會儘量擇這一日在家中。

  一來是可以做些好的給他補補,二來也是趁機把家裡收拾收拾。薛庭儴不在家的時候,她要麼就是出門在外不歸,即使回來也是累得懶得收拾,剛好趁這一天收拾了。

  所以一大早招兒就在忙著洗衣裳洗被面,有家裡換下的,也有薛庭儴從學裡帶回來的。

  薛庭儴幫不上忙,就幫她打水。

  這活兒他幹了不少次,從以前只能打起小半桶水,遭來招兒的恥笑,到現在能打大半桶了。其中這水桶也就只能打起大半桶,根本打不滿,從水井裡拽上來的過程中,就會流出不少。

  兩人一面說著話,一面洗著衣裳。招兒洗得十分快,有人給她打水,她要省了很多事。

  洗罷,兩人合夥兒把被單擰乾,一人一頭兒,反方向擰著。現在薛庭儴做活兒越來越像樣子了,根本不用招兒在旁邊教。

  別看招兒平時寵著薛庭儴,可她才沒有什麼君子遠庖廚,男人不幹家務活兒的想法。也是薛青松當了個好榜樣,他以前還在的時候,裡裡外外什麼都幹。

  晾衣裳的繩子在屋後,兩人將被單拿到後面去晾,遠遠就看見薛青山鬼鬼祟祟的背影,消失在草垛子後面。

  薛家的菜地都是用一人高的籬笆圈起來的,鄉下民風樸實,雖然有些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意思,但也沒人閑的沒事來這裡偷東西。而菜地後面還有個門,以前招兒出去做生意都是從這裡進出的,平常就用草繩拴起來,用的時候才解開。

  這薛青山大白天不走正門,怎麼繞到這裡來了?

  兩人犯了疑,倒也沒多想。

  因為還有衣裳要晾,兩人就又回了前面,哪知剛從屋後繞出來,就碰上低著頭行色匆匆的薛俊才。

  「呃,我上茅廁。」薛俊才似有什麼心事,根本沒發現自己的樣子有多奇怪,因為平時他在家中,都是不和二房人說話的,更不用說這種上茅廁的事還要重申下。

  招兒和薛庭儴對視了一眼,兩人扭頭就從後面跟上了。

  到了屋後,果然薛俊才沒有去茅廁,而是也消失在草垛子後。

  那草垛子後面就是後門。

  「走,去看看。」

  「你的好奇心太重了。」

  招兒嘻嘻一笑:「反正沒事,我總覺得這事有貓膩。」

  其實薛庭儴也是這麼想的。

  兩人出了後門,一路遠遠的跟在薛俊才後面綴著。

  正是半上午的時候,這會兒日頭已經很毒了,村裡的道上幾乎沒什麼人。尤其薛俊才又往村尾走,這裡人煙更少。

  村裡每家的佈局都差不多,屋前是院子,屋後是菜地,家家屋後都垛著幾個草垛子。一陣跟在後面七拐八繞,越走越偏僻了,見薛俊才腳步加快,又消失在一個草垛子之後,招兒和薛庭儴也忙加快腳步,追了過去。

  可追過去卻沒看見人,而這地方像是某戶人家的屋後,兩人對視了一眼,薛庭儴小聲問:「這裡是?」

  「薛寡婦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7 08:20 P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六十七章

  提起這薛寡婦就要說說了,她本姓不姓薛,是別的村嫁過來的。

  這女人也是倒黴,剛嫁過來沒幾年,男人就死了。她也沒有養個孩子什麼的,孤苦伶仃一個人。

  這就罷,關鍵她那幾個叔伯不是善茬。

  她男人是老來子,排行最末,等她嫁進門的時候,婆婆已經死了,就剩個病公公。公公也沒多活幾年,幸好臨死之前給幾個兒子分了家,幾房人各自單過。這下她男人雖是死了,但也給她留了兩畝地,平日裡靠把地佃出去,自己再做點針線活兒什麼的,倒也夠養活她一個人。

  可誰曾想這種日子沒過兩年,他幾個叔伯就攆她歸家去,言外之意就是她一個婦道人家,誰知道她以後會不會改嫁,沒得把薛家的地還要帶走陪給別的男人。

  薛寡婦自是不依的,可這裡畢竟薛姓人占多的地方,最後房子倒是給她還留著,地卻被幾個叔伯瓜分了。

  原想這女子堅持不下去,遲早要回娘家,哪知她就在這房子裡住了下來,尋常也不見她怎樣,倒是不缺米糧吃,日子過得還算滋潤。就是村裡有閒言碎語說,經常見到有男人在她家裡出沒。

  這事可就有些傷風敗俗了,薛族長專門開了宗祠,要處置這薛寡婦。哪知這女子也不是善茬,大抵也是自打男人死了,受得窩囊氣太多,索性破罐子破摔跟族裡鬧了起來。

  薛族長說她傷風敗俗,她就說姓薛的都臭不要臉,搶人田地,她一個婦道人家,地都不給她留,她怎麼過日子。又說自己是決了心給男人守著,誰不讓她守,她就去官府告誰去。

  這樣一個潑婦,誰也拿她沒門,只能將她從薛家的房子攆了出來,哪知她自己在村尾擇了處地,還請人蓋了房子,就這麼住下了,一直住了這麼多年。

  這幾年倒沒聽人說她什麼事,但她的日子照樣還是過,也不知從哪兒弄來的銀錢。反正村裡人提起這薛寡婦,男人都是笑得曖昧,女人們則都是滿臉厭惡。

  這些事都是早先年發生的,那會兒招兒和薛庭儴都還小,都是聽別人說來的。

  兩人目光對視的同時,這些也閃過兩人的腦海。而後不約而同的,兩人就從順著籬笆那豁了一道口子的地方,往裡面走去了。

  薛寡婦家的菜地並不大,也就大半畝的樣子。房子雖是瓦房,但也就兩間,左右各是灶房和倉房。她家中什麼牲畜都沒養,一路走過來靜悄悄的,再往前走就聽見有人似乎在笑。

  是個女人在笑,隱約還有男人的聲音。

  「……你早就答應我說,要給我買根簪子,這如今簪子沒見著,還天天死皮賴臉往我這兒鑽,就不怕我拿了大棒子攆你出去?」

  「你捨得攆我出去?」

  「我怎麼就捨不得了,像你這樣的,我可不稀罕……」兩人的聲音低了下來,只聽見薛寡婦吃吃的笑著。半晌,音調才又高了些:「你這個童生當的可真是不值,上面有老子管著,屋裡還有婆娘看著,聽說你最近忙著給兒子找學館,莫怕是把楊氏給你的銀子,又拿來哄我了吧?」

  這話說得可就有些掉薛青山的面子了,他的臉當場就虎了下來。薛寡婦眉梢一抬,眼波流轉,靠了過去道:「不過你願意哄我,我就願意受著。就怕哪天你連哄都不願意哄我了。」

  這聲音嬌滴滴的,別說外面招兒聽得耳朵發麻,薛青山也是受不住。當即不和薛寡婦計較了,就又摟著她親了起來。

  裡面的聲音又低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才又聽薛寡婦道:「……只是你這不出去找學館,俊才兄弟上學可怎麼辦?」

  「你這真是鹹吃蘿蔔淡操心,這事我有主意……」

  外面,招兒連連咂嘴,這薛寡婦她也見過,長得稱不上很漂亮,就一個白淨文秀,沒想到私底下竟然是這樣的。怪不得村裡的婦人提起她就罵,村裡有不少男人還願意上她這兒來。

  這也就罷,若是她沒記錯,薛寡婦從輩分上來算,是薛青山的堂侄媳婦,這可真是……

  想著薛俊才也不知藏在這裡的何處聽著,招兒格外局促。兒子來抓老子的姦,竟然讓他們給撞上了,還跟了來。這若是兩邊撞在一起,那可就尷尬了。

  想著這些,她就去拽薛庭儴,示意他趕緊走。

  剛好薛庭儴對這也沒什麼興趣,兩人悄悄摸摸就離開了。

  回去後,想著薛俊才還在裡頭,也不知他會不會大鬧起來?抑或是發生點別的什麼。兩人可是提著心了一陣子,誰曾想過了一會兒,就見薛俊才回來了。

  這是沒事了?

  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兩人也不免替薛俊才感到悲哀,竟攤上個這樣的爹。

  按下不提,一天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直到傍晚,太陽落了山,村裡頭才見到了人聲。

  大人小孩兒們都從屋裡走出來了,就連那狗也滿村亂跑著,趁著涼快撒撒歡。一直到天擦黑,薛家的晚飯才做好,現在天長夜短,吃飯也比以前要晚了許多。薛青山也會掐點兒,飯剛上桌,他從外面回來了。

  看模樣風塵僕僕的,像似跑了不少地方。最近因為天太熱,再加上要給薛俊才找學館,薛青山已經給私塾裡的學童放了不少天假了。

  只看這模樣,定是從外面回來的,趙氏想著這麼熱的天,老大還在外面奔波,心疼得不得了,讓楊氏又是拿水又是換鞋的。

  一通忙罷,一家人才又齊聚飯桌吃飯。

  薛青山似乎並不餓的樣子,拿著筷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挑著碗裡的飯。趙氏還以為他嫌棄飯太簡陋,連著夾了幾筷子好菜進他碗裡,還說明兒家裡就燉隻雞,改善改善伙食。

  「娘,我不是為這事,是俊才上學的事。」

  這話一出口,桌上所有人都抬頭看向他。

  薛青山索性放下筷子,對著薛庭儴道:「庭儴,大伯有件事跟你說。」

  薛庭儴看向他。

  「你別怪你大伯母,她婦道人家就是不懂事,也是那清河學館突然關了門,你大伯母心疼家裡砸進去的銀子,才會不懂事那日和招兒鬧起來。最近大伯在外面打聽,也知道清遠學館現在出頭了,是咱們鄉里一等一的好學館,只是大伯面軟啊,想著你大伯母鬧得那場事,實在沒臉讓你幫忙進學。

  「可跑了這麼長時間,銀子沒少花,鞋都跑破了兩雙,實在沒找到比清遠更好的學館。所以就想還跟你說說,你看你能不能跟你們學館的先生講講,讓你俊才哥也進清遠上學。」

  再看薛青山,言辭切切,面色誠懇。

  若是沒上午那一齣,招兒還真覺得這人就算人品不行,至少對薛俊才是沒得說。可經歷了上午那一齣,知道薛青山從楊氏那裡扣了銀子,全部拿來哄薛寡婦了,而當著家裡人面裝得一副疲累辛苦的模樣,實則都在溫柔鄉裡廝混,招兒怎麼看他怎麼都有一種想揍他的衝動。

  合則怪不得這麼肆無忌憚,這都是把後路尋思好了。掐定了他這些日子演得這一齣齣,又挑了個這樣的時候說話,小男人怎麼都不會拒了他。

  就算心裡想拒,面上也不會拒的,因為薛老爺子和趙氏還在邊上看著呢。就算拿到外面去說,也是薛庭儴不占理,這樣的小忙都不願幫。

  有那麼一瞬間,招兒真想站起來把上午看見的事都說出來,撕掉這個人假惺惺的面孔。可同時,眼前卻又閃過薛俊才那日複雜的臉龐。

  招兒看向薛庭儴,薛庭儴手裡拿著碗筷,依舊慢條斯理的吃著飯。可從他那下垂的眉眼,招兒就能看出他眼中的冷色

  「庭儴,你看大伯跟你說的這事,你到底是個什麼主意,說句話。」

  趙氏插言道:「就這麼點兒小事,他能有什麼主意。狗兒你就去跟你先生說說,你俊才哥念書好,先生指定喜歡。」

  招兒就想說什麼,薛庭儴放下碗筷,從桌子下一把拽住她。

  「行,大伯,我明兒去學館裡了,就跟先生說說。」

  薛青山臉上的喜色流於言表,卻又強忍克制。包括楊氏也是如此,雖然她有些一頭霧水的,但心裡也是十分高興。

  比起兒子學業,她丟臉也就丟臉了。

  「庭儴,大伯母謝謝你,之前都是大伯母不知事,還錯怪了招兒……」

  「都別說了!」

  隨著這個聲音,是凳子被帶倒在地的響聲。這聲音有些響,本來毛蛋兩個小的沒往這裡看的,也被嚇得當即就看了過來。

  薛俊才的臉色十分難看,似乎壓抑著什麼,他的表現把所有人都驚呆了。

  「俊才,這是咋了?」

  「你們別說了,我不會去清遠的!」他心裡似乎埋藏著很多東西,胸脯上下起伏著,這些話也似乎讓他十分難以啟齒,他連頭都沒抬。

  薛俊才就想往外面走,卻被楊氏一把給拉住了。

  「俊才,這到底是咋了?清遠那麼好的學館,你是不是覺得娘之前丟你臉了?我跟招兒還有庭儴道歉了……」

  楊氏有些彷徨失措。

  看著這樣一張臉,薛俊才只覺得好累。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只能重複著同樣一句話。

  「娘,我就是不想去。哪兒都行,清遠不行。」

  「俊才……」

  「不去就不去,不去你就別上了!」薛青山也忽地一下站了起來,惱怒道:「都是家裡人把你給慣的,你爹為了你的事忙進忙出,腿都快跑斷了。如今給你找了去處,你又說不去,你不去你想做甚?!」

  「老大,你罵俊才做甚,你昏頭了!」趙氏在旁邊喊。

  「娘,你當我願意罵他,可你瞧瞧他……」

  薛青山說得義憤填膺,甚是激動,一副為兒子鞠躬盡瘁,兒子卻不懂事不領情的模樣。

  可這一切擱在薛俊才眼裡,卻全都變成了裝腔作勢。

  「爹,你怎麼有臉,怎麼有臉?」薛俊才好艱難才將這句話嘶吼了出來。

  「我什麼有臉沒臉?好你個臭小子,學會頂嘴了……」薛青山揚手就想打過去,卻被楊氏一把抱住。

  「老大,你幹什麼!」

  屋裡亂得一團糟,薛俊才跑了出去。

  「反正,我不去清遠。」

  那天晚上,大房裡鬧了很久。

  老兩口好不容易勸服薛青山要好好跟孩子說,可是回去沒多久,大房又鬧了起來。薛俊才就是不去清遠,無論大房兩口子怎麼說都是不去。

  薛青山好說歹說,脾氣發了,差點沒打人。楊氏天天哭,可就是說服不了他。不光如此,薛家人也輪番上陣勸說,可他就是不去。

  只有招兒和薛庭儴心裡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事情就這麼擱置了下來。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間就到了秋收。

  秋收歷來是農人們最忙碌的時候,不光要收糧食,這個時節也是儲備過冬物資的時日。等過了秋收,天氣一下子就冷了起來。

  餘慶村的冬天是非常冷的,而招兒的生意也是看季節的,等秋天一過入了冬,就幾乎沒什麼生意可做了。不過有著之前那幾個月賺的,倒也能過個豐盈的年。

  薛庭儴依舊是來往於學館和家裡之間,不過比起之前,學業卻是更加繁忙了,因為林邈打算讓四個弟子明年二月下場試一試,既然要下場,自然不能放鬆。

  一直到開始下起雪來,清遠才閉了館,等再開館就是明年春上了。

  薛庭儴回了家來,每日讀書做文章,偶爾教招兒識字,日子過得倒也有滋有味的。不過比起他,招兒可就煩了,外面下雪哪兒都不能去,這可都是損失的銀子,可誰叫她這生意做得特殊,也是實在沒辦法。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的過著,轉眼間,就到了年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7 08:42 P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六十八章

  整個村莊都被籠罩了一層白,彷彿穿了一身銀裝,樹上房頂上全都落著一層厚厚的雪,屋簷下結著一根根長長的冰溜子。

  這種時候,一般村裡人都是不出門,大多的都在家裡圍著暖炕貓冬。勞作了一整年,也就冬日裡能清閒幾日,很多人家都會準備些炒豆子、炒瓜子什麼的小零嘴,坐在炕上圍著被窩,簡直神仙都不換。

  此時薛庭儴也是這般,他穿著一身薄襖坐在炕上,腿上蓋著床被褥,放在炕桌下。炕桌上放著幾個小碟,裡面放著炒瓜子、炒茴香豆、炒花生等,另有個竹編的小簍子,用來放殼。

  還泡了一壺茶,茶壺放在一個巴掌大的小風爐上。是薛庭儴親手煮的,裡面放了酸梅子和橘子、凍梨,煮起來怪模怪樣的,但喝起來竟然很好喝。又酸又甜,既暖胃又消食。

  最近薛庭儴吃胖了許多,臉頰以肉眼可見的程度鼓了起來。他本就生得白皙俊秀,這樣一來倒顯得有些肉呼呼的,竟有些向娃娃臉發展的趨勢。

  現如今他最討厭的就是招兒捏他的臉,因為招兒總手癢,每次看見他就想上來捏一把,就像黑子還小的時候給它順毛一樣。不過現在黑子可沒有這種待遇了,招兒嫌棄黑子長大了,毛也沒以前綿軟。

  這會兒黑子正蹲坐在招兒身邊,一人一狗專心致志地看著火盆裡的烤紅薯。

  鄉下人取暖,除了火炕,就是火盆。有些講究的人家還弄個瓦盆什麼的,有的則是拿磚找個地方隨便壘一個就是。等冬天過了,直接把磚給搬走,一點兒都不耽誤事。

  招兒就喜歡這麼幹。

  此時二房屋裡正中的方桌被挪了開,換成了一個半米見方的大火盆。火盆四周還用磚壘了幾個小杌子,上面包了層棉墊子,坐起來十分舒服。

  火盆裡的紅薯已經熟了,一股特殊的香甜彌漫在空氣中。

  薛庭儴看書的眼睛,時不時就望了過來,黑子更是急躁,直接上爪子就想撈。大黑毛爪子還沒伸過去,就被招兒一巴掌拍回來。

  「急得你,也不怕把你毛給燎了。」

  黑子伸出舌頭,哈哈地吐了兩口熱氣,那狗臉頗有點兒死皮賴臉的意味。只差狗吐人言說,燎就燎吧,先吃了再說。

  「再等一會兒,還沒熟呢。」這話是對狗,也是對人說的。對於烤紅薯這種活兒來說,招兒閉著眼睛只聞味兒就知道火候。

  她用火鉗子翻了翻紅薯,紅薯是不敢放在炭火裡的,那樣直接就糊了。放在磚盆的邊緣慢慢烤,不會糊還很香。這也是招兒為啥喜歡用磚壘火盆,烤個紅薯吃個熱鍋子啥的,十分方便。

  又過了一會兒,那股香甜味兒更是濃厚,招兒才將幾個紅薯從火盆裡夾了出去。

  在地上扔了一個,另外幾個則是放在邊上的竹簍裡,端到炕上去。

  「快來嘗嘗。」

  「冷不冷,快坐進來。」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招兒一笑道:「我在火盆前,怎麼可能會冷。」

  「那也沒炕上暖和。」

  招兒拗不過他,只能去了他對面,將腿也塞進炕桌下的被褥裡。剛進去,腳就被兩條霸道的腿侵佔,薛庭儴將她的腳放在自己腿底下,又把四周的被子掖了掖才算罷。

  只是不一會兒,招兒本來有些冰涼的腿腳就熱乎了。

  此時紅薯已經沒有方才那麼燙手了,招兒拿了一個掰成兩半,橘紅色的瓤頓時露了出來,散發著撲鼻的香氣。

  「給你。」

  薛庭儴接過來,咬了一口道:「打了霜的紅薯就是香甜。」

  他三口兩口就吃完了,自己又去拿了一個來吃。招兒被燙得直吹氣,詫異他嘴是怎麼長的,難道就不覺得燙?

  「別吃多了,待會兒中午還要吃飯呢。」

  這時,被褥被人拽了拽,兩人望過去才發現是黑子。

  黑子的那一個已經吃完了。這不,還沒吃過癮,就管招兒要。

  「瞧你最近肥的,再吃明兒菜花就不喜歡你了。」薛庭儴嗤它。

  黑子眼皮子都懶得撩他一下,只管對招兒撒嬌賣憨。

  沒有媳婦的人是不能跟它這種有後宮的狗相提並論的,它黑老大走出去,數不盡的小母狗黏上來。而他,不過是個至今依舊搞不定媳婦,只會撒嬌裝可憐的小菜鳥。

  黑子帶著不屬於它應該有的滄桑感,又是吐氣又是舔嘴的對招兒撒嬌。

  它長得土氣,土狗嘛,都是不精神,蔫頭耷腦的,撒起嬌來看著也挫。可招兒就吃這一套,被它逗得哈哈直笑,滿是疼寵地揉了揉它的大腦袋,從竹簍裡拿了一個紅薯給它。

  黑子叼著就下去了,臨下去前給了薛庭儴一個眼神。瞧瞧,這就是本事,跟那有些人是不能比的。

  薛庭儴對招兒酸道:「瞧那醜樣,就你稀罕。」

  「黑子哪兒醜了,這麼精神!」

  正說著,黑子又把腦袋伸上來,用鼻子在招兒手心裡撞了撞,招兒揉了揉它,它才繼續去吃自己的美味。

  一人一狗說不盡的和諧,沒被搭理的那個別提多酸了。

  薛庭儴氣得紅薯也不吃了,往身後的被子裡一倒睡大覺。招兒瞅了他一眼,知道小男人又生氣了。

  這人越長越大,學問越來越好,就是心性沒長,像個小孩子似的。

  也是最近兩人對著的時候多了,招兒也不怎麼稀罕薛庭儴了,總有一種兩看相厭的感覺。以前隔些日子見,總是一切都緊著他哄著他,現在哄得次數多了,招兒也就懶了。

  她把手裡的紅薯吃完,拿起旁邊放的布巾子擦了擦手。薛庭儴是個講究的,想吃什麼或者吃罷了,就想淨手。但又懶得下炕,就專門放了個布巾子在旁邊。

  把手擦乾淨,招兒拿出賬本和算盤,她最近正在學算術,這老師自然是薛庭儴。心裡默念著算經上的口訣,招兒一下一下的撥著算盤。

  那頭,薛庭儴等了一會兒,沒見她湊上來,反而聽到算盤珠子的聲音,心裡別提多委屈了。

  想叫她卻又沒臉,就用腿肚子去揉她腳,一下一下碾著,帶著恨意。

  「別招我,等我把這點兒弄完。」她嫌棄地用腿掃了掃他,薛庭儴心裡的怨氣更大了。正想說什麼,外面傳來一陣說話聲,緊接著有一個熟悉的聲音響亮起來,竟是毛八斗。

  兩人忙下了炕,又穿上厚衣裳,才撩了棉簾子出去。

  院門前停著一輛騾車,不光是毛八斗來了,李大田和陳堅都來了。

  三人穿著厚厚的棉襖,頭上戴著棉帽子,臉頰被凍得紅彤彤的,嘴裡吐著白氣。

  正扶著木梯子,看老三鏟房頂雪的薛青槐道:「庭子,他們說是你同窗。」

  「四叔,是我同窗。」薛庭儴應了一聲,又對三人道:「你們怎麼來了,怎麼找來的?」

  招兒在一旁招呼:「快進來坐,進來說話。」

  李大田去把騾車趕了進來,這時薛青柏也從梯子上下來了,和薛青槐兩人幫著把騾子解套。之後一個人把車拉到旁邊去了,另一個則把騾子牽進了牲口棚子裡。

  這天寒地凍的,牲畜可不能凍著了。

  李大田忙道了謝,才跟著大夥兒一同往屋裡走。

  毛八斗笑著道:「你家是餘慶村的,鼻子下面是大路,這不就找來了。也是我在屋裡悶得慌,就跑去找大田,又帶著大田去找了阿堅,最後才來找你。」

  掛在門前的棉簾子被掀開,兜頭就是一股熱氣迎面撲來。

  毛八斗連跺了幾下腳,將腳上的雪跺掉,才道:「哎嘿,你這兒可真暖和。」說著,就往火盆前湊去。

  幾人在火盆前圍坐一團。毛八斗還在誇這火盆壘得妙,還說等回去了也在家裡弄一個。

  李大田嗤他,說他瞎胡鬧,鎮上可不同鄉下,燒火炕的都少,大多都是燒炭,還壘火盆,也不怕把家裡給燒了。

  提前這個,毛八斗就是一把辛酸淚。若論過冬哪兒舒服,鎮上可真比不得鄉下,鄉下漫山遍野都是柴,打從入秋,莊戶人家就開始打柴攢著過冬,到了冬天就管貓在家裡暖和。

  可鎮上不行,一來地方小,二來燒柴也不方便。別看毛八斗胖,可都是虛胖啊,不抗熱也不耐寒,一到外面下雪就龜縮在榻上不下來了。這不也是看在家裡窩久了,才會生出來鄉下耍耍的興致。

  「你家的火坑真大,你家的狗也肥。」鎮上的少年來到鄉下,覺得看什麼都稀罕,誇得黑子都拿狗眼瞅他了,覺得這人真是沒見識,還鎮上人。

  「你們把褲腿兒烤乾了,就都上炕去,炕上暖和。」

  「招兒姐長得漂亮人勤快,簡直是咱們湖陽鄉一朵花。」毛八斗當即嘴甜道。

  李大田在旁邊給他露底兒:「你這話對嫣然姐也說過了。」

  「真的?」毛八斗一副震驚的模樣:「你肯定記錯了。」

  即使薛庭儴不止一次抹黑,招兒還是覺得這八斗就是個活寶,討人喜歡。她笑眯眯地道:「家裡下雪之前買了頭羊,肉都冰在外面,昨兒我就劈了一塊兒化凍。剛好你們來了,等中午我給你們做羊肉鍋子吃。」

  「招兒姐真好,我就知道來這裡有好吃的。」

  這才是三人寧願跑這麼遠,也要來薛家的原因,就是因為有好吃的。

  招兒失笑,把家裡備的小零嘴一樣都撿了一些出來放著,就拍了拍手上灶房裡去了。

  等到中午吃飯的時候,毛八斗又是一陣驚奇,因為薛家吃鍋子格外與人不一樣,竟然是用了一個鐵架子,直接把鍋架在火盆上吃。

  招兒還準備了很多可以煮的菜,白崧、蘿蔔、香菇、酸菜、凍豆腐,吃得毛八斗恨不得把舌頭吞進去。

  「招兒姐你家有地方沒,我想在這兒住兩天。」話音還沒落,他也覺得自己有點不要臉,忙一本正經道:「也是長時間沒和庭儴探討學問了,咱們在一起探討探討。對了庭儴,來之前我還去了趟老師那兒,他讓我給你帶了幾本書。」

  這一下雪,從鄉下去鎮上就不方便了,所以也就毛八斗去林家次數多,以盡做弟子的『孝道』。

  「家裡地方寬敞呢,那麼大的炕,夠你們睡了,被褥也有多。再過兩日就要殺豬了,到時候吃了殺豬菜再走。」

  「殺豬菜?殺豬菜是什麼?」

  果然是鎮上的娃,連殺豬菜是什麼都不知道。幾個鄉下的娃互相對視一眼,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

  李大田道:「殺豬菜,就是你沒吃過的菜。」

  「好你個李大田!」

  毛八斗就想撲過去打鬧一番,可惜隔著個大鐵鍋,招兒又道:「想吃殺豬菜也簡單,不過之前你們要幫我辦一件事。」

  「什麼事?」

  招兒笑而不語,說是吃完了飯再說。

  招兒所說的事,就是幫她寫春聯。

  不光寫春聯,還有各種福字,紅紙她都備好了。

  「考驗你們學問的時候到了,寫春聯我是不在行,所以這件事就交給你們。我負責給你們裁紙,等到時候把這些紙都給我寫完了,我帶你們出去玩好玩的。」招兒搬了厚厚一摞紅紙出來,放在方桌上。

  這紅紙可與其他的紙不同,又寬又長,一看就是沒剪裁過的。毛八斗等人用目測,這些紅紙都寫下來,大概要寫幾百幅?

  「招兒姐,你要這麼多春聯幹甚?」毛八斗直咂嘴。

  「賣啊!趁著過年前,再賺一筆,也能攢些買零嘴的錢。」

  四人就這樣被拉了壯丁,在屋裡寫了整整一下午的春聯,也幸好屋裡暖和,人也多,你說我笑的,倒也不難打發時間。

  寫好一張,招兒就拿去炕頭鋪著,很快上面的墨就乾了。然後四個人負責寫,招兒就負責收,到了天擦黑的時候,差不多寫了近五百幅,另有幾百張福字,反正也沒細數。

  招兒這才笑眯眯的去做飯,幾個人累得像狗,只差沒癱倒在炕上。毛八斗連連歎道,說招兒姐真狠,他就吃了一頓飯,而她就想要他的命。

  不過晚飯又給他們補回來了,等吃罷飯收了場,招兒燒好水給他們洗漱,又拿出今年剛打的幾床新被褥,而她則去三房和薛桃兒睡去了。

  望著招兒離去的背影,薛庭儴有一種想把幾個人打出去的衝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7 08:58 P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六十九章

  外面有雪,天就亮的早。

  一大早招兒就起來了,和薛桃兒一起做了早飯,早飯是玉米餅子和小米南瓜粥。

  飯做好後,招兒才去叫幾人起來。

  不多會兒,幾個穿著厚厚大棉襖的少年,就依次從屋裡出來了。

  雪昨天就停了,就是積雪還沒化。毛八斗順手撈起一把雪,揉成團,趁李大田不注意,就往他脖子裡塞。

  論起打雪仗,鎮上娃可不如鄉下娃,幾個回合毛八斗就做落荒而逃之態。目睹這一幕的都是哈哈直笑,連薛桃兒也掩著嘴在旁邊笑。

  「這幾個娃可真活潑。」周氏笑著道,又問招兒:「那兩個娃怎麼包那麼緊,估計第一次來鄉下,受不住凍吧。也是,鄉下的風尖,鎮上的人哪裡受得住。」

  招兒抿著嘴笑,直點頭。自然不會跟周氏說毛八斗和李大田包了半張臉,可不光是冷的原因。

  正房屋裡,薛老爺子聽到外面的笑聲,也忍不住露出一個微笑。昨兒毛八斗幾人來了,就往正房這邊來了一趟,薛老爺子知道他們是薛庭儴同窗。

  想到同窗,薛老爺子不禁又想起薛俊才。那一場事後薛家人還是沒拗過薛俊才,薛青山和兒子對著擰了段時間,還是給他找了個學館,卻不在湖陽鄉,而是隔壁安陽鄉。

  既然不在本鄉,離得自然是遠,回來一趟要坐半天的車,所以自打去了學館以後,薛俊才就極少回來了。

  這不,眼看薛庭儴都回家歇了好些日子了,他還是沒回來。薛家人倒是請人送了信,那邊說二十三之前回來,可到現在都還沒回來。

  薛老爺子打算等會兒吃早飯的時候,就跟老大再說一聲,讓他再去問問,二十三到底能不能回。

  薛老爺子現在心裡充滿了茫然感,總感覺大孫子好像跟他爹成了仇人,可為何成仇,卻是說不清道不明的。

  吃罷早飯,招兒一眾人就打算出門了。

  個個都是全副武裝,穿得厚厚的。薛桃兒也去了,她在家裡也悶得慌,招兒就打算帶她出去透透氣,當然也是為了打下手。因為毛八斗不著調,招兒對李大田幾人做事並不放心。

  一行人趕了兩輛車出去,招兒在前面,李大田則趕著車跟在後面。

  招兒心裡早就規劃好上哪兒了,一路沒有停歇就帶著大家去了附近的一個村。進了村裡,她把車駛去麥場,選好了地方,就從車上拖下兩把鐵鍬,命毛八斗幾個鏟雪。

  那邊清理積雪,這邊招兒就帶著薛桃兒把春聯拿了出來。姑娘家細心,手腳也輕,兩人一副一副的撐開,一個貼一個遞,不一會兒一面車廂就被貼滿了春聯。

  入目之間全是雪白,就這麼一片火紅,看著就扎眼。

  這時,招兒才拿出銅鑼,哐哐哐地敲了起來。

  對這銅鑼聲,村裡人可熟悉,每當這個聲音響起,就是有便宜又好的物來了。這陣子坐在家中貓冬,有的婦人甚至總有幻聽,總覺得有鑼聲響招財小兄弟來了。

  只是不一會兒,毛八斗等人就見到一副奇景——

  一個個村民手裡提著,肩上扛上什麼東西,往這裡走來,老遠看去,密密麻麻,甚是駭人。

  這是做啥來著?!

  「招兒姐,你這是激起眾怒了啊,他們會不會揍我們?」

  招兒但笑不語,等人到了近前,才開始扯著嗓門招呼道:「送福臨門!送福臨門!不用去求,不用去買,又好又便宜的春聯來了。一對五文錢,大的五文,小的三文。買一對大的,送一個福字,福字單買一文錢。有大有小,大門上,堂屋門,牲口棚子,糧倉房,招財納福好兆頭,來年豐收不用愁!」

  「嘿,就喜歡聽招財小兄弟說話,聽著就好聽。」一個婦人說道。

  「就是就是,我咋生不出這麼能行的娃。」

  「讓你生出了,你不坐在家中吃乾撈稠,就等著享兒子福了!」

  幾個婦人嘻嘻哈哈說著話,那邊招兒又道:「老少爺們,各位大叔大嬸爺奶們,這次咱不收糧食,今年老天爺賞臉,家家戶戶大豐收,家裡的糧食多得吃不完。這快過年了,總要賺幾個小錢做衣裳,給家裡的丫頭買花戴。」

  「行行行,你說啥都行,別人也就算了,我就喜歡聽招財小兄弟說話,聽得人心裡舒坦。這次咱不給糧食,就掏錢!」一個帶著狗皮帽子的漢子將糧食袋子往地上一放,就從懷裡掏出裝錢的荷包:「招財小兄弟,你給叔選一選,咱家一個大門,堂屋門、糧倉門,灶房門也得一個,對了還有牲口棚子。」

  招兒絲毫不含糊,就從車廂裡往外拿春聯,薛桃兒給她幫忙。

  「叔,一共得一對大的,四對小的,按理說得十七文,您買一套,就算十五文,我再送您五張福字,一個門上貼一個,來年福氣不用愁。」

  「好,就這麼幹!」

  一聽說便宜這麼多,還有買有送,比起單買便宜多了,許多村民都動了心,紛紛叫著給咱也來一套。

  招兒又道:「有些叔家裡不需要這麼多,咱也有少的賣,索性痛快些,一對大的配兩幅小的,再搭三個福字,一共十文錢。」

  當即有些囊中羞澀,或是家裡沒有牲口的,也紛紛湧了上來。

  場面熱鬧至極,招兒手腳不慢的把春聯遞出去,又收錢回來。薛桃兒還是第一次見這種場合,心裡雖慌,但還記得要給招兒姐幫忙,不能出亂子。

  那邊毛八斗幾個早就驚呆了,薛庭儴見忙成這樣,忙叫上陳堅和大田,也上前幫著賣春聯。

  「招財小兄弟,你這上頭的字寫得到底咋樣?咱們去童生老爺家求,可費不上這麼些錢。」每個村裡總有爽快的,也有難纏的,當然也有嫌棄貴了,總想挑剔的。

  招兒可一點兒不懼這些,笑眯眯地答:「叔,您去童生老爺家求春聯等不,有時候還一定求得上,畢竟童生老爺忙,可沒功夫顧全所有人,還能給你們家一個門上寫一幅。咱們可就不一樣了,你若是提別的,咱可能不中,可若說字——」

  她扭身一指薛庭儴等人,道:「知道他們是做什麼的麼,都是鎮上清遠學館的學生,可都被縣太爺他老人家誇過的。雖然現在不是童生,可明年下場了,說不定就是童生,就是秀才老爺了,到時候您這字可就值老鼻子錢了。」

  「嘿!」

  「清遠學館?聽說這學館可是好學館,好些人家想送孩子去,還去不上。」

  「我聽人說王地主就想把兒子送去,可人家不收啊,說太過愚鈍,資質不行。」一個村民煞有其事道。

  「這可都是讀書人呢!」

  薛庭儴幾個也就算了,都忙著。毛八斗當即收起一副下巴掉了的蠢樣,雙手背在身後往前走進步,一派深沉地拱拱手:「大叔大嬸們誇獎了。」

  「瞧瞧,人家這娃一看派頭就不一樣,以後的秀才老爺!」

  薛庭儴三個就在邊上看著那個包得像個球似的人,怎麼就派頭和人不一樣了人,然後哈哈大笑起來。

  「書生娃,你給咱們念念這上頭寫的啥,咱光買可不識字,也不知道上面寫著什麼。」一個大娘湊到毛八斗面前問。

  毛八斗也不含糊,當即念道:「年年順景則源廣,歲歲平安福壽多。橫批:吉星高照。」

  「嘿,這意頭好。」

  「那我家的這個呢?」

  「多勞多得人人樂,豐產豐收歲歲甜……」

  這邊李大田噗地一笑,對幾人道:「八斗可總算有些用處了。」

  另一頭,被大叔大娘們圍著念春聯的毛八斗,口乾舌燥的同時,終於明白為啥招兒姐讓他們寫春聯要夠『土』,要貼合實際了寫,太酸太文縐縐的不要。實在是廣大老少爺們大叔大娘就喜歡這種啊。

  賣完了這個村,就往下一個村去。

  五百多幅春聯和福字,也不過只賣了兩個村就快沒有了。經過這麼一會兒功夫,李大田等人也有些驚駭這來錢的速度,紙算不上是什麼好紙,墨也就是普通,唯一的成本就是人工了,可一套賣十多文,最起碼要賺八成以上。

  「招兒姐,要不咱們這就回去寫,下個村咱們就不去了?等你從外面回來,差不多咱們又能趕上一批。」陳堅突然道。

  招兒也正在想這事,她想得更多,甚至想去鎮上賣。本來她就打算把附近幾個村子跑一跑也就算了,如今看來這生意大有可做。

  她將自己心裡的想法說了出來,又道:「趁著年關,咱們也撈筆大的,也給你們攢一些明年趕考要用的錢。這世道哪兒哪兒都缺不了銀子,你們可不能光一味只讀書,而忽略了根本問題。你們回去寫,咱們出去賣,等這趟回去我再叫幾個人,咱們大幹一場。放心,你們有一個算一個,賺來的銀錢咱們平分,不會少你們的好處。」

  招兒把話說得這麼面面俱到,旁人想拒絕話都說不出口。於是兵分兩路,薛庭儴帶著毛八斗等人回家,招兒則帶著薛桃兒去下一個村。

  「你帶著桃兒姐能行不?」臨上車時,薛庭儴還是有些不放心。

  「就這十里八村,你還怕有人把我吃了不成?你忘了黑子?」說著,車廂裡鑽出一個大狗頭,對著薛庭儴哈了兩口氣。之前出門的時候,黑子死皮賴臉的賴在車上就不下來,想著趕了兩輛車,地方有多,就把它也帶上了。

  「那行,你早點回來。」

  招兒很快就回來了,到家的時候,薛家正熱鬧著,因為薛俊才也回來了。

  薛俊才受苦了,臉上手上都是凍瘡。其實想也知道學館裡不可能有火炕,只能靠燒炭取暖,而家中不富裕的學生哪裡燒得起炭,那就只能靠硬抗。

  趙氏心疼得不得了,哭的聲音站在院子裡就能聽到。招兒暗歎一口氣,把車給了薛青柏,就往屋裡去了。

  屋裡,薛庭儴等人正在奮筆疾書。

  似乎知道能掙錢,還能掙大錢,所有人都來了精神。錢雖是阿堵物,可沒有錢卻是什麼都不能幹的。

  招兒並沒有歇太久,就帶著第二批趕出來的春聯出去了。這次薛青槐也去了,放兩個丫頭出去總是讓人擔心。

  一群人一直忙到天擦黑,等招兒回來了才算罷,而換回的是整整兩包銅板。

  招兒將布包往炕上一倒,就聽得嘩啦嘩啦聲響,十分悅耳。

  毛八斗連連咂舌:「招兒姐,這有多少啊。」

  「不多,估計有十兩銀子吧。」

  一共跑了五個村,平均一個村賣二百套,有十五文的,也有十文的,當然也有零賣的,但招兒心裡有數,上下浮動不會太大。

  「你們還有力氣嗎?若有,就來幫著數錢吧,數完了咱就分。」

  一聽這話,沒力氣也變成有力氣了。

  就這樣一個人數,一個人穿成一串,很快就整理出來了。不多不少,十兩零七十八文,招兒估算的沒錯。

  一共七個人,平均分成了七份,一份也就一兩多點。薛桃兒不要,說自己沒幫上什麼忙,春聯是薛庭儴他們寫的,賣春聯是招兒和薛青槐,她也就打了個下手。

  招兒一把將銅錢串子塞進她懷裡:「行了,桃兒,咱們這兒可沒你這種算法,你自己拿著,攢個嫁妝什麼的,以後手頭也寬裕些。」

  之後,桃兒拿著分來的錢回三房,周氏見到這些錢,眼睛裡閃著淚花:「你招兒姐是個大度的,心思也周全,她給你你就收著,咱以後報答就是了。」

  可不是周全,之前周氏心裡一直嘀咕招兒帶著老四家做生意,老四一家吃香喝辣的,本是還想讓男人去找招兒說說,可男人沒臉說,誰曾想沒多久人家就弄了片山頭,給三房一個活計補貼。

  周氏現在也看出來了,招兒是個本事的,跟著二房,以後不愁他們沒好日子過。

  快樂總是短暫的,吃罷了飯,招兒就又抱了一摞子紅紙走進來。

  這些紅紙是她下午回來之前去鎮上買的,不同上次,這次她可是買了不少。

  「都吃飽了,也歇夠了,趕緊幹活兒吧。」

  「招兒姐,你上輩子肯定是個地主。」

  招兒一點都不含糊,笑眯眯地點頭:「你招兒姐這輩子也會是個大地主,你等著,這天不遠的。」

  一番插科打諢後,各就各位幹活兒,薛桃兒和孫氏周氏都來了,幫忙裁紙。招兒掀了門簾子出去,外面天已經黑了,正房和東廂都亮著燈。

  她走到東廂西間窗下,敲了敲窗戶。

  沒人應。

  又敲了幾下。

  不多時,窗戶從裡面打開,露出薛俊才消瘦了不少的臉。

  他看著招兒的眼神十分詫異,聲音卻是乾澀的:「招兒,有事?」

  「歇了沒?沒歇就幫我幹活兒。」

  薛俊才沒料到招兒會這麼說,有些愣神,半晌才道:「我沒歇,幹什麼活兒。」

  「你出來不就知道了。」

  隨著楊氏問薛俊才出去幹啥,門吱呀一聲響了,薛俊才走了出來。

  楊氏也跟了出來,還在問出去幹什麼。

  招兒道:「大伯母,你別擔心,我喊俊才幫我幹活兒。」

  「他能幫你幹啥活兒啊,招兒你使喚人都使喚到俊才頭上了……」

  「娘,你閉嘴,我願意行不!」薛俊才突然道。

  楊氏當即不敢說話了,經過之前那一場,她也意識到兒子變了。現在的薛俊才讓楊氏有些害怕,若說之前是寵著,現在則是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總有一種感覺怕他突然就炸了。

  「行,娘不管,你去你去就是了。」

  「走吧。」

  兩人去了二房屋門前,隨著棉簾子被掀開,裡面的場景顯露出來。

  一派的紅火和熱鬧,暖意融融的,大家臉上都帶著笑,好像十分開心的模樣。

  「看見沒,他們都是被我抓來幹活的。」招兒指著那邊圍在一起寫大字的少年們,地方不夠,就把三房四房的桌子都借來了,拼成一個大桌子。婦道人家們則是就著炕裁紅紙,都正忙著。

  「寫字你總會吧,就是幹這個。放心,有工錢的。」

  薛俊才局促道:「招兒姐,你不給我工錢,我也給你幹活。」

  毛八斗這會兒寫的手正累,見招兒抓來一個壯丁,當即扔下筆,跑了過來:「你也是來幫忙的,快快快,這邊來。」

  說著,他手架在薛俊才的脖子上,就把他連拖帶拉拽走了。

  等薛俊才反應過來,手裡被人塞了根毫筆。

  「快寫啊,別發愣,我累了歇一歇。」

  薛俊才眼眶有些熱,提筆在硯臺裡蘸了蘸,便寫了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7 09:09 P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七十章

  招兒說要大幹一場並不是放空話,次日她就將姜武、高升等人號召了起來。

  姜武等人負責出去在湖陽鄉境內各村各莊賣,薛庭儴等人則在家中寫。至於薛桃兒孫氏周氏等人,則在家中負責後勤,招兒則負責各處調配。

  從臘月十九開始,一直到二十四,終於把附近的村莊都跑完了,整整賣出去了兩千多套,另有不計其數的福字和零散的春聯。薛庭儴等人最是辛苦,幾乎都是從早寫到黑,累了就歇一會兒,歇好了就繼續,所有人都在趕時間,因為這都是銀子。

  招兒做不了其他,只能在家裡變著花樣做飯給幾個人補。

  期間,薛家的其他人也好奇這些人天天躲在二房屋裡做甚,好奇地闖進來看,才知道外面傳得沸沸揚揚的春聯,竟是二房弄出來的。

  最近這春聯可是紅火,以前哪家若是想要春聯,都是得求村裡的讀書人寫。每年靠著寫春聯,薛青山要混不少酒肉。你來求東西,總要提些東西意思意思,一般都是提一壇自家釀的酒,或者一條肉什麼的。

  可今年也是出了奇,竟沒人求上門,薛青山還在疑惑這事,後來多方打聽才知道,今年村裡有人賣春聯,賣春聯的人家就是姜家。

  薛青山又惱又好奇,好奇的是姜家從哪兒弄來的春聯,他們家可沒有讀書人,他專門找了一副來看,那字比起他也不差。氣得自然是今年撈不到好處了,薛寡婦那裡,他還答應了給對方辦年貨。

  如今酒肉都沒著落了,難道自己拿銀子去買不成?可他哪有什麼銀子,荷包裡比臉還乾淨。

  誰曾想鬧到最後,這搶自家生意的竟然自己人。

  好你個二房,那兩個小崽子天天跟他做對!

  可惜這一次沒人幫薛青山,三房四房自然不用說,是擺明了跟在二房後面的,薛老爺子和趙氏那裡,於他們來說求得不是銀錢,不過是家裡子孫和睦。趙氏雖為人偏心,可這次她偏心的大孫孫也在裡頭,她自然不會跟大孫子翻臉,楊氏更不用說,現在是薛俊才說什麼就是什麼。

  尤其薛俊才拿了錢回來。他幹了一天活兒,第二日傍晚招兒就把銀子分給他了。第二天因為人手充裕,跑了不少村,每個人足足分了二兩。

  這還是薛俊才第一次賺到錢,心裡的激動自是不用說,他也清楚他娘對二房有成見,拿到銀子回去就給楊氏看了。

  楊氏的心情如何複雜且不提,倒是再也不反對兒子去給二房幹活。她也沒要薛俊才的銀子,這畢竟是兒子掙得第一筆銀錢,哪怕她手頭再緊,甚至馬上要過年了家裡至今還沒置辦什麼。

  不過薛俊才卻硬塞給了她,他知道家裡沒錢,家裡的銀子都砸到他身上了,當然還有他爹弄去不少。

  「娘,這些銀子你拿著置辦過年的物什,不能總讓爺奶貼咱們,再說爺奶也沒錢了。」是的,老兩口現在手裡的銀子幾乎被榨乾了,明明今年秋收也收了不少糧食,可把稅子一交,又留夠明年的種子和口糧,幾乎沒剩下多少。

  尤其今年豐收,糧食價錢也便宜,好不容易賣了二兩銀子,卻被薛青山以拿著明年給薛俊才交束脩給要走了。

  這事還是楊氏跟薛俊才說的,只是為了讓他不用擔心束脩的事,可薛俊才哪裡好跟她說薛青山肯定是騙人的,那銀錢定是拿去給那寡婦花了。所以今年大房的年貨至今還未辦,只有等著殺豬分了肉,留些自家吃的,其他的賣了換錢才能辦其他年貨。

  見楊氏還在說等殺豬,薛俊才道:「你就拿著,再從招兒姐那裡得了工錢我就自己攢著。」

  楊氏這才收了下來。

  從二十四開始村裡就有人家開始殺豬了,外面的冰天雪地也阻擋不了村民們對殺年豬的熱情。鄉下人吃口肉不容易,也就只有過年殺豬的時候才能敞開了吃。

  不過這敞開吃其實也就是說說,事實哪家都捨不得,明年的肉錢、孩子的衣裳,屋裡一些針頭線腦的,都得從這豬肉錢裡摳。所以一般人家即使殺了豬,也就只留夠過年吃的,其他都會賣給家裡沒養豬的村民。

  薛老爺子早就去鄰村約了屠戶,到了這一日,一大早薛家人就忙了起來。

  屠戶只管殺豬,可不管其他別的,這豬埋汰了一個冬天,如今要進嘴了,總得洗乾淨了,所以這第一件活兒就是給豬洗澡。

  把兩頭大肥豬都洗乾淨了,屠戶也來了。

  他帶著薛青柏和薛青槐將豬給捆了,這大肥豬看它平時懶得連動都不想動,這會兒倒是掙扎得厲害,嗷嗷嗷直叫喚,淒慘至極。

  毛八斗本是想出去看殺豬的,聽到這動靜也不敢出去了,就趴在窗縫上往外瞅。

  李大田笑他慫,毛八斗哪裡經得起激,當即就從炕上下來了,一副英勇就義的模樣擠開門口的李大田要出去,哪知兜頭就看見屠戶拿了一把尖利的殺豬刀,往豬脖子裡捅了進去。

  這一捅,豬叫得更是淒慘,同時還有大量的血流了出來,周氏拿著盆子接豬血。接了一盆,薛桃兒就忙換了個盆遞過去。這時招兒端著個小盆過去了,將小盆裡的東西倒進去,然後拿著一根玉米杆子不停的攪動,免得豬血凝固了。

  鎮上娃的毛八斗哪裡見過這種場面,當即把腦袋縮了回來,胖臉嚇得煞白。李大田哈哈直笑:「還說你不慫。」

  向來牙尖嘴利的毛八斗這次終於不強嘴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過來勁兒,問道:「招兒姐弄那血做甚?」

  「灌血腸,很好吃的。」

  「還能吃?我可不吃!」

  不過他很快就被打臉了。

  兩頭豬整整讓薛家人忙了一個多時辰才忙完。

  殺豬容易,剃豬毛難。

  這邊屠戶拎著兩個豬蹄和一條豬肉走了,當即就有村民們聞風而來。

  「槐子,聽說你家豬要賣,打算賣多少啊?」

  薛青槐一愣,這時薛老爺子已經從屋裡出來了,招呼道:「不賣多了,自家留著吃,賣五十斤吧。」

  來人道:「怎麼今年賣這麼少?不過也是,你家人多,也能吃完。」

  薛老爺子呵呵直笑和人打著哈哈,哪裡好說家裡已經分了家,兩頭豬把內臟骨頭什麼的都掏了,也就只剩一百多斤肉的樣子。分成五份,一家也就三十斤。他賣掉的這五十斤是把大房和他們老兩口的份額賣了一大半,也就只留了十來斤過年。

  薛青槐已經去給人稱豬肉了,平時賣十五文一斤的豬肉,過年要漲到二十文,不過都是鄉里鄉親的,十八文也就賣了。

  五十斤豬肉賣了近一兩銀子,薛青槐將銀子交給薛老爺子才道:「爹,咋賣這麼多,過年你們吃啥。」

  「吃啥吃,隔三差五都有肉,犯得著非得過年吃。」薛老爺子語氣僵硬道。

  薛青槐沒說話,不過等扭頭就和三房商量著,一家給正房拎五斤肉又拎了兩壇酒去,渾當是分家後的年禮。

  二房自然也給拎了,招兒在做這種事的時候,可從來不落人後。尤其二房人少,也吃不了多少肉,她又操持著做頓殺豬菜。哪有殺豬不做殺豬菜的,以往都是公中出,現在是誰家冒頭誰出。

  這種事可不能讓一個晚輩冒頭,薛青柏和薛青槐相持不下,最後的結論是一家出五斤肉,用來做殺豬菜。

  肥瘦相間的五花肉切成薄片,這薄片也有講究,太厚了油膩,太薄了沒吃頭,要不候不薄才好。大鐵鍋燒辣了,把切好的豬肉放在鍋裡煉,煉出一些油,肉色微黃但不焦為最佳。

  待豬肉煉好,便就著鍋裡的油放蔥薑蒜辣椒等佐料嗆鍋,翻炒片刻後,放醬油和燒刀子,又加上剛剛將肉塊淹住的水,任其大火燒開。燒開後改小火,燉一會兒,將已經凍住的豬血切片丟進去,豆腐切塊兒也丟進去,這兩樣東西都耐燉,燉得越久越入味兒。

  外面血腸和豬腰子豬心豬肺等下水也收拾好了,招兒手腳麻利的將之都切片切塊兒,丟進鍋中,又放了鹽。差不多燉上一刻鐘的樣子,酸菜、白崧等就可以入鍋了,然後就放在哪兒慢慢燉。

  隨著時間的過去,一股肉的香氣夾雜著酸菜的酸香飄散開來,院子裡屋裡的人聞到這股香氣,都不禁咽了一口口水。

  而毛八斗更是早就站在灶房門口等上了,他腳邊是黑子,一人一狗團團亂轉,都是急不可耐。

  殺豬菜很快就出鍋了,也沒端進屋裡,就在院子裡放了張方桌擱著。偌大一個盆,熱氣騰騰,聞著這味兒就挪不動道。

  不分輩分也不分男女老少,都是一人打一碗,隨便找個地兒就蹲著吃上了。

  毛八斗吃得大汗淋漓,真恨不得將頭上的帽子圍脖都取了,可想著之前買山頭那事,還保留著最後一刻的清醒。

  同樣如此的還有李大田,兩人心裡都是苦哈哈的。

  至於薛青山,別看他平時一派矜持,這會兒也沒比其他人好到哪兒去,真是恨不得甩開膀子吃上了,也是最近少了酒肉吃,嘴裡都能淡出鳥來。

  好不容易等那股饞勁兒過了,他一面拿手剔牙,一面道:「招兒,這殺了豬分了那些肉,賣春聯你們又大賺一筆,不孝敬孝敬大伯?」

  這話說得場中俱靜,幾乎所有人都震驚於薛青山的無恥。

  薛老爺子的臉當即沉了下來,斥道:「老大,你肉吃多了吃昏了頭吧,方才招兒不是給送了酒肉,還填不住你的嘴!」

  「爹,這哪能一樣,往年咱家可從不缺肉吃,今年若不是他們搶了我的活兒,至於吃個肉都是扣扣索索的,她不補我誰補。」這話薛青山早就想說了,一直礙著面子沒說出來,也是最近薛寡婦逼他逼得緊。

  那薛寡婦是個妖精,以前薛青山對她還不屑一顧,總覺得這樣的女人髒,可自打那次鬼使神差後,他就掉進那坑裡出不來了。

  關鍵他還是個霸道的,自己沾了的女人就不願讓別人再碰,薛寡婦倒也聽他的,不再和別的男人來往了。可薛寡婦得過日子,就得要銀子,銀子從哪裡來,以前薛青山都是摳家裡的,可自打家裡分了家,他就覺得手頭緊了起來。

  「你是昏了頭!還跟幾個孩子計較!再說了,招兒也是給俊才分錢了,難道還不如你那點兒酒肉?!」薛老爺子恨鐵不成鋼的罵道。既是覺得老大太不像話,也是覺得家裡有外人在丟了人。

  「給俊才分了錢?」薛青山最近總往外跑,可不知道這件事,他目光閃了閃,笑著道:「爹,你生什麼氣,我這不也是跟招兒開玩笑。」

  可這玩笑卻沒人想笑,三房四房都沒做聲,招兒也沒說話,渾當就沒聽見這些話。毛八斗幾個是外人,只能裝作沒聽見,唯獨薛俊才,面色難堪地低下頭。

  吃了殺豬菜,繼續寫春聯。

  如今該跑的村都跑遍了,招兒的打算是接下來幾天分三處去,縣裡和鎮上以及安陽鄉的鎮,賣到二十八就收手不做了,也就是還要再辛苦三天。

  不過揣著兜裡的銀子,也沒人覺得辛苦,大家有條不紊地各自做著手邊的事。

  薛俊才出去上茅廁,剛從茅廁裡出來,就被薛青山堵上了。

  「把你手裡的銀子給我。」

  薛俊才抿了抿嘴:「我沒銀子。」

  薛青山一臉不耐:「我問過你娘了,她沒要你的錢,你把錢給爹,我給你攢著明年開春交束脩。」

  「你之前已經從爺奶那兒要過一次銀子,說是明年給我交束脩。爹,你到底哪兒需要這麼多的開銷,就不能省省?」

  「你還管起你爹了,快把銀子給我。」

  「我沒銀子。」

  「你到底給不給?」

  「爹,你跟我說,是不是因為那薛寡婦?」

  薛青山心裡一驚,沒料到兒子竟然知道這事了。他到底是怎麼知道的,知道了多久了,有沒有跟楊氏說?

  「什麼薛寡婦李寡婦的?我懶得跟你說,不給就不給吧。」說完,他就匆匆忙忙走了。

  薛俊才悲哀地閉上眼,半晌才打起精神回去繼續寫春聯。

  這一次春聯賣下來,每個人差不多分了近十五兩銀子。

  尤其是最後兩天,鎮上都快搶瘋了。直到後來鎮上又冒出來幾家也是賣春聯的小攤,生意才慢慢清淡下來。

  見此,招兒把手裡存貨清完,剛好賣完二十八就收手,與她之前預想的差不多。人就是這樣,見人賺錢就免不了跟風,尤其這寫春聯只要會寫字都能寫,遲早有一日被人搶了生意。

  所以招兒一點都不惆悵,把銀子給分了分,各自歸家。

  二十九,薛庭儴去給林邈送了年禮,這活兒一幹完,就等著過年了。

  除夕的團年飯是在正房吃的,吃罷各自回屋守夜。這段時間薛庭儴和招兒都累得不輕,兩人都睡了過去,直到聽見外面鞭炮聲響起,才知道又是一年了。

  大年初一慣例是在村裡給同姓長輩拜年,初二走丈母娘,趙氏的娘還沒死,她和薛老爺子自然要去趙家,更不用說三房四房了。只有招兒和薛庭儴沒地方去,兩人就在家裡待著。

  兩人睡了個大懶覺,等起來時都巳時了。

  剛好兩頓湊一頓吃,吃完後就窩在炕上看書。

  今天薛家很安靜,前所未有的安靜,雖然有些不習慣,但正是看書好時候。

  薛庭儴拿著本書看,招兒也沒有打攪他,自己拿了本《算經》有模有樣的看著。她如今已經識字了,就是認的字還不太多,一頁書上能有好幾個字不認識,有時也不懂其中的意思。換成以前她都是當時就問了,可看見薛庭儴在看書,她就暫時記在心裡,等會兒一起問。

  看著看著就睡著了,也不知睡了多久,等醒來炕上竟然少了個人。

  見旁邊扣著放了本書,招兒心想肯定是上茅廁去了。她打了個哈欠,順手就把那書拿了過來。

  薛庭儴的書,招兒從來看不懂,這次她也沒覺得自己能看懂,可誰曾想這書竟和以前她看過的小男人的書不同。

  以前都是之乎者也的,而這一本——

  她翻過來看看書皮,上面寫著《大學》。

  可拿在手裡總覺得哪兒不對,又翻了翻,才發現這本書有兩層書皮。外面一層是正正經經的深藍色底兒,上面寫著《大學》,裡面的書皮可就花哨多了,上面畫著兩個人抱在一處,因為紙質差,印的也不清楚,反正招兒是沒看明白在幹什麼,其上寫著三個大字《金瓶梅》。

  赫,小男人居然看雜書!還是在雜書上蒙了一層正經的書皮。

  雖然招兒也不知這《金瓶梅》,到底是什麼書,但能鬼鬼祟祟的蒙書皮做遮掩,肯定不是什麼好書。

  再看剛好讓薛庭儴翻到那一頁,招兒努力辨認——

  這人被叉竿打在頭上,便立住了腳,待要發作時,回過臉來看,卻不想是個美貌妖嬈的婦人,但見他黑賽鴉的鬢兒,翠彎彎的新月的眉兒,香噴噴櫻桃口兒,直隆隆瓊瑤鼻兒,粉濃濃紅豔腮兒,嬌滴滴銀盆臉兒,輕嫋嫋花朵身兒,玉纖纖蔥枝手兒,一撚撚楊柳腰兒,軟濃濃粉白肚兒,窄星星尖翹腳兒,肉奶奶胸兒,白生生腿兒,更有……

  呸,這都是什麼東西!

  薛庭儴一直沒回來,招兒也就順著看下去,正看到這叫西門慶的買通了王婆幫他和那已婚的婦人潘金蓮偷情。

  就見那王婆道:「大官人,你聽我說:但凡『挨光』的兩個字最難。怎的是『挨光』?比如如今俗呼偷情就是了。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的。第一要潘安的貌;第二要驢大行貨;第三要鄧通般有錢;第四要青春少小,就要綿裡針一般軟款忍耐;第五要閒工夫。此五件,喚做『潘驢鄧小閑』。都全了,此事便獲得著。

  ……

  招兒看得面紅耳赤,就在這時聽見門邊有動靜響起,她當即扔了書做先聲奪人狀:「你這看得什麼閒書?!」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7 09:13 P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七十一章

  薛庭儴掀得門簾子進來,就見招兒跪坐在炕上,身上還搭了一層薄褥子。

  她雙頰暈紅,眼神晶亮,卻瞪大了眼做惱怒狀。

  可惜顯得有些色厲內荏。

  「你說什麼閒書?」

  「就是這本!」招兒拍了拍手邊上的書,凶巴巴的模樣。

  薛庭儴淡然不驚:「哦,你說的是這本啊,這是八斗帶過來,說是老師給的。」

  招兒被驚到了,結結巴巴道:「老師?你肯定是唬我的,林館主怎麼可能讓你看這種書!」

  「這種書?這種書咋了?」薛庭儴邊說著,邊走了過來,在招兒身邊坐下,若無其事地翻了翻書頁:「這種書挺好的。」

  「這種書還是挺好的,這明明就是、就是……」

  「就是什麼?」

  「就是淫書!」

  薛庭儴輕笑一聲,聲音說不出的有磁性,反正招兒聽了覺得十分局促,還忍不住往一旁退了退。

  「沒想到招兒還懂得淫書?」

  招兒連看都不敢看他:「我怎麼就不知道了,不好的書就是淫書!」

  「那你就錯了。」

  薛庭儴一本正經起來,看著她道:「所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這不好也端看誰來看了,你乍一看去覺得此書驚世駭俗、污穢不堪,殊不知此書乃是市井民情之巔峰之作,寫盡人性、現實之醜惡,上到官府各級官吏,下到市井各層小民,寫盡世間百態。我既讀書,日後自然要做官,當得多通世情,以後才能因地制宜。」

  這一番話說得招兒是頭昏腦漲,總覺得哪兒有些不對,可去薛庭儴的模樣,卻是正經到不能再正經。

  「可、可這明明不對,這哪是寫你說的這種,明明就是那些、那些……」

  「那些什麼?」

  「明明就是男女之間那檔子事!」招兒好不容易才將這話說出來。

  「哪檔子事?」

  又是一個疑問句,尾音輕輕上揚,招兒覺得耳朵麻麻的,發現小男人竟然又坐了過來,兩人離得很近。一種很奇怪的氛圍,讓她莫名覺得局促緊張。

  她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佯裝若無其事道:「你坐這麼近做甚,往那邊去一點,熱得慌。」

  薛庭儴看了她一眼,老實地往後退了退。

  「反正你看這書就是不應該,你說的那些跟書裡說得根本不一樣,這書你以後不准再看了,沒得學壞了。」

  薛庭儴無奈地歎了一口氣,眼神幽幽:「你竟然不信我?」

  「我沒有不信你,可我看了跟你說得根本不符。」

  「我不說了嗎,仁者見仁。你只看見這上面極為污穢的一面,可我看得卻是圍繞著西門慶身邊各種百態,你看西門慶的陰毒,王婆的勢利,還有……」

  招兒被說得愣愣的,合則因為她的想法低俗,所以才會只看見了污穢?

  她強詞奪理道:「那這種書看多了也不好!」

  薛庭儴點點頭:「確實不好。」

  招兒沒料到他會這麼說,下意識問道:「哪兒不好?」

  不等她再說,一個人就欺了上來,將她壓在下面。

  「這個不好。」

  呃,招兒沒反應過來。

  薛庭儴輕咳了一聲,微窘道:「你也知道我也不小了,長大了可不光個頭長大,其他別處也會長,有時免不了會有些旖念,產生一些不必要的衝動,而看了這書後更是頻繁。」

  招兒的腦海裡當即炸了開,頓時想起那夜他醉酒鬧事,又想起方才他進來時,她正好看到那書裡西門慶色心輒起,露出腰間那話……

  本就染滿了彩霞的小臉,當即紅燙似要滴血。

  「你、你你你……」

  同時,脊背上的寒毛卓豎,整個人都敏感起來,自然感覺到抵著她腿的那樣物事。

  「第二,要驢大行貨。」

  她想起王婆說的話,更忍不住去想些亂七八糟的參照對比。

  「招兒,你知不知男子每次心生旖念,都會有一個讓其臆想的對象。你知不知道我心裡的對象是誰?」

  「我、我我……」

  薛庭儴又是一聲輕笑,兩人額頭抵著額頭,挨得很近,鼻息更是交纏。他語似嚀喃:「你也知道是你啊,其實我也不是故意的,就是克制不住,畢竟少年血氣方剛。」

  隨著他的輕笑,招兒感覺自己的腿被什麼東西戳了幾下。

  感受到那熱度和堅硬,她覺得自己被燙成了蝦子,同時腦子裡忍不住又浮起一幅畫——

  女子羅衫半敞,鬢亂釵橫的被抵在柴火堆上。其他地處卻是整齊的,只是羅裙下,有兩條細白的腿兒若隱若現,懸空搖晃著。

  「招兒,我一直想對你做趙金瑞對小姑做的那種事呢……」

  突然,門外似乎有竹竿被人撞到,發出一聲脆響。

  當即讓招兒清醒過來,一把將薛庭儴推了開。

  「是誰回來了,我出去看看。」

  她忙不迭就下炕了,掀了門簾子出去。

  外面的冰冷空氣兜頭澆了她一臉,讓她臉上的熱度終於降了下來,她抬眼就看見薛青山鬼鬼祟祟地進了東廂。

  為了確定自己沒弄錯,招兒還特意看了看天色。才不過申時,怎麼這時候薛青山就回來了?

  且還只有他一人,要回來也該是大房一家人都回來才是。

  招兒下意識退了回來,同時揮退了也想出去的黑子,藏到門簾子後面,只露了個縫隙朝外看去。

  「怎麼了?」薛庭儴本來還真正懊惱誰這麼不識趣,見招兒這樣,忍不住疑惑問道。

  「大伯回來了,就他一個人。」

  薛庭儴的腦子可比招兒好使多了,當即意識到這其中有貓膩。他也下了炕來,和招兒一起就著那縫隙往外看。

  「你做甚?」感覺到他貼在自己脊背上,招兒用手推他。

  「別動,小心被大伯發現了。」

  招兒感覺頭皮都快炸了,只能強忍著暴起的衝動,就用這種怪異的姿勢往外看。可很顯然她低估了薛庭儴的無恥,似乎為了讓這姿勢能舒服些,他不光整個人都貼在她脊背上,還伸手環住她的腰。

  招兒被燙了下,腦子想的卻是黑子發情的時候,經常急得團團亂轉,四處去找小母狗。難道小男人也進入了這個階段?可現在明明還不到春天。

  她忍不住去推他,卻又不想讓他沒臉,打岔道:「咱們這樣看著可不行,我讓黑子去。」

  說著,她一把將他掀開,對著旁邊的黑子招了招手,黑子當即就精神抖擻地過來了。她將門簾子掀開一些,對著斜對面的東廂努了努嘴,黑子便出去了。

  黑子比想像中的更通人性,長驅直入去了東廂,順著門簾子鑽進去。既然能進去,說明薛青山沒把門關上。

  招兒靜心等待,也不過只是須臾,就聽見東廂傳來的怒駡聲。

  她當即掀了簾子出去,薛庭儴緊隨其後。

  入了東廂,就見西間的門大敞著,黑子正咬著薛青山的褲腿兒不丟,而薛青山手裡拿著什麼東西,一面怒駡一面甩腿,想甩開黑子的撕咬。

  「黑子,你做甚?!這可是大伯。」招兒忙走上前去,制止道。

  黑子機靈地丟開嘴,退去一邊。

  「大伯,你可千萬別怪黑子,你說這種時候你突然回來了,它肯定是沒看清楚以為家裡進賊了。」

  「賊什麼,老子長得像賊?這死狗……」

  「咦,這屋裡怎麼這麼亂,怪不得黑子會咬您呢,它肯定以為賊在家裡翻箱倒櫃呢。對了,大伯你手裡拿的什麼?」

  招兒邊說,邊好奇地一把將薛青山手裡的荷包奪了過來:「這不是俊才的荷包,大伯你翻箱倒櫃的找東西,該不會是找這吧。」

  薛青山的臉僵住了,旋即強硬道:「我找什麼,還用得著跟你這小丫頭片子說。」

  招兒掂了掂手裡的荷包,嘴角的笑沒了:「當然和我有關,若我沒弄錯,這裡頭的銀子都是我給俊才的。」

  薛青山伸手來奪:「這是你給俊才的工錢,就是俊才的,就跟你沒關係了。快給我!」

  「大伯,我為啥要給你,若我沒弄錯,這是俊才的,跟你也沒關係。」

  「怎麼會沒關係,我是他爹!」

  這時,門簾子被人從外掀了開,有人聲傳了進來:「你爹也是,眨個眼的功夫就沒影了,也不知上哪兒去了。咦,這屋門怎麼沒關,難道你爹先回來了?你們這是怎麼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7 09:21 P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七十二章

  楊氏詫異地看著屋裡情形。

  這趟她帶著男人和兒子回娘家,鬧得並不愉快。本來還是好好的,畢竟大過年的,都講究喜氣,再大的矛盾過年也不會鬧騰。誰曾想中午飯桌上他爹喝了些酒,就開始絮叨薛家人如何如何,薛青山如何如何沒本事,考了這麼多年,都沒考中個秀才,總而言之什麼不好聽說什麼。

  這是楊忠一貫的毛病,一喝酒就管不住自己的嘴。

  若是換做以前,薛青山都是陪笑聽著,可這次也不知怎麼了,竟和楊忠爭了起來。幾句話沒說完,扔下筷子人就走了。

  看到這樣的情形,楊氏直接傻眼。

  可男人是她男人,爹是她爹,她兩面都要安撫住。好不容易把那邊安撫好了,她忙就帶著兩個兒子趕了回來,誰曾想竟會看見這樣的場景。

  「家裡這是咋了,是鬧賊了還是怎麼,怎麼亂成這樣?」楊氏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滿屋的雜亂吸引住。

  看見楊氏,薛青山仿若被燙了似的,臉色頓變:「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話說完,他方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忙改口道:「你回來的正好,咱家進賊了。」

  「進賊了?」楊氏滿臉錯愕:「哪兒來的賊?」

  她左看右看都沒找到,又去看薛青山。

  薛青山怒氣騰騰幾步上前:「還能是哪兒,就是他們。」他一臉怒氣騰騰,倒打一耙:「我回來就見家裡亂得一團糟,而招兒在咱家翻箱倒櫃。」

  楊氏下意識就覺得不可能,可薛青山總不至於說謊。至於招兒早就呆住了,沒想到薛青山竟能這麼無恥。

  她再一次為薛青山的無恥感到震驚,怎麼以前沒發現他能無恥成這樣!

  而薛庭儴則是冷笑了起來,並不意外薛青山會是這種反應。因為在他心目中,薛青山從來就不是個好東西。

  「大伯,你說話要憑良心,什麼叫我在你家裡翻箱倒櫃,到底是誰翻箱倒櫃被黑子當成賊咬了,我們才發現你一個人獨自提前回來了。」

  「是誰當家賊誰心裡清楚,若不是抓了你現行,我至於跟你吵起來!」

  薛俊才跟在楊氏後面就進來了,一直在旁邊看著,心裡充滿了痛苦。他心裡約莫是明白怎麼回事了,可他什麼都不能說,只能急道:「爹,你別亂說,招兒姐怎麼可能當賊!」

  薛青山呸了一口:「知人知面不知心,賊是當著面就能看出來。」他又去瞪薛俊才,罵道:「你到底是不是我兒子,老子說的話都不信,難道我能冤枉她不成?!」

  說成這樣,楊氏自然也就相信了,罵道:「好你個臭丫頭,好的不學,竟學起做賊了。偷東西偷到老娘屋裡來了,看我怎麼……」

  「娘,你做甚,招兒姐不可能是賊,你別聽爹亂說!」薛俊才攔道。

  「什麼叫我亂說……」

  屋裡亂成一團糟,這時門外傳來一個聲音:「老大家的,這是咋了?你們鬧騰什麼?」竟是薛老爺子回來了。

  不光他,還有趙氏,兩人一進院子門就聽大房屋裡的吵嚷聲。

  隨著話音,薛老爺子掀了門簾子進來,詫異地看著眾人。

  「爹,你來的正好,招兒這丫頭當賊,竟然偷到我大房屋裡來了,還把家裡弄得一團糟。」

  「招兒……」

  招兒的臉都氣白了,覺得自己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她揚了揚手裡的荷包,道:「不管你們信不信,整件事本來就是大伯鬼鬼祟祟的一個人回來,被黑子當成給賊咬了,我和庭儴才聽到動靜過來,就見大伯手裡拿的這個。若是我沒弄錯,這荷包是俊才的吧,這荷包裡裝的銀子也是我給俊才的,我至於再給偷回去?與其這樣,我不如當初就不給。」

  薛庭儴冷笑地看著幾人,又對薛老爺子道:「爺,我給招兒做證。黑子你是知道的,從不亂叫,也不亂咬人,可今兒偏偏出了奇,就把大伯給咬了。」

  這倒是實話,黑子這狗打小就和別人家不一樣,別家的狗都是人到門前就開始吠,而它打小就不叫。以前還只當是隻啞巴狗,趙氏不止一次嫌棄招兒抱了隻啞巴狗回來,與其浪費糧食還不如扔了,後來才知道人家不是不會叫,而是不屑叫。

  那是一年農忙時,村裡進了賊,還是團夥作案的賊,趁著家家戶戶都在地裡忙著,挨著每家偷東西。

  他們很有經驗,進村就開始藥狗,所以就這麼一直無聲無息偷到薛家。黑子當時就在家裡,可它一直沒吭氣,這夥人還覺得奇怪,怎麼這家沒養狗。

  只可惜扭臉就笑不出來了,他們被一群狗被圍住了。卻是黑子趁他們不注意從後面跑出家門,號召了一群小夥伴。

  當時,犬吠震天,這些人想跑都沒跑掉。也是才發現鄉下的土狗竟然這麼凶,撲上來就是一口肉。有村民聽到動靜跑回來,當場就把這群被咬得遍體鱗傷的賊拿下了。

  從那以後,村裡人才知道黑子不是條啞巴狗,人家就是懶得叫。

  咬人的狗不叫,這不是老話嗎。

  看著薛青山被咬破了的褲腿兒,薛老爺子的臉當即變得難看至極。

  楊氏不敢置信地看著丈夫,嗷的一聲就哭了出來,她撲上去打薛青山,一面哭道:「薛青山,你個黑心爛肺的王八蛋,你偷我的銀子也就算了,你竟然偷俊才的。那是你兒子熬了那麼些天,眼睛都熬紅了,幾天都端不起碗,才換來的。我都沒臉拿兒子賺的錢,你怎麼有臉。」

  「你幹什麼,夠了沒,你這個潑婦……」薛青山慌亂地躲。

  趙氏也愣住了,換成以前她怎麼也要護著大兒子,可看著大孫子紅了的眼,她竟什麼話都不出口。

  「你真是瘋了,瘋了!」薛老爺子連連跺腳歎道。

  「上次你騙我說要給兒子找學館,從我這兒拿了近十兩銀子。鬧到最後,你卻讓庭子幫忙說情,讓俊才去清遠。後來清遠沒去成,學館也沒找到,銀子卻沒了,後來我唯一的壓箱底,攢了十幾年的銀子也都給你了。你跟我說,錢呢,錢上哪兒了?」

  「什麼錢上哪兒了,錢都花了。」

  「那你花去了哪兒,還有你管爹要的那銀子呢?說是開年給俊才交束脩,別跟我說,你也給花了。」

  這還用說嘛,自然是毋庸置疑的,若不然何必冒著險來偷拿兒子的銀子。

  「你這個王八蛋,你連兒子的束脩給花了……」

  「俊才那兒不是有銀子。」

  「若是沒有呢?若是沒有怎麼辦?」

  楊氏可不傻,正確來說她比很多婦人都聰明,束脩是先要走的,後來才有薛俊才賺錢的事,若是沒有後面賺的這筆銀子,是不是薛俊才明年就不用去學館了,畢竟如今大房和老兩口手裡可都被榨乾了。

  薛青山被問煩了,也被打煩了,一把將楊氏搡開:「哪有那麼多如果!」

  楊氏沒有防備,摔倒在地。

  薛俊才忙跑了過去,將楊氏扶了起來,紅著眼睛道:「爹,你到底想幹啥!」

  薛老爺子被氣得渾身直抖,抽出腰間的煙鍋兒就打了上去:「老大,老大,你真是糊塗,你……」

  「行了,老頭子,你別打了,若是打壞了咋辦?」趙氏在前面。

  「打壞了就去死,他這個不爭氣的東西!」

  「你跟我說,你是不是又跟哪個女人鬼混在了一起,錢都拿去給別人花了?!」所以若說誰最瞭解某個人,當然非他的枕邊人莫屬。楊氏越說越覺得有這種可能,從地上爬起來,抓著薛青山就不丟:「你跟我老實交代,是不是又在外頭養女人了?」

  聞言,薛老爺子也顧不得罵了,忙道:「老大媳婦,你說事歸說事,可別說這種話,老大不是這種人。老大跟你這麼多年夫妻,什麼時候在外面不規矩過。」

  趙氏也在旁邊罵楊氏:「你這個糊塗東西,竟然這麼說你男人,這麼說他你能暢快。」

  楊氏的眼光閃了閃,目光竟往招兒和薛庭儴那裡移了過去,可很快就宛如針紮似的收回,又道:「反正我不管,今兒這事你不跟我說說清楚,咱們的日子就別過了。」

  「說清楚,說什麼清楚!你煩不煩!」薛青山一把將楊氏從身上拽下來,竟是頭也不回的就走了,薛老爺子叫都沒叫住。

  這事就這麼不了了之了,之後招兒和薛庭儴回了屋,東廂那邊一片死寂。倒是正房那裡,趙氏唉聲歎氣的,站在院子裡都能聽見。

  招兒歎了口氣:「你說大伯拿俊才銀子,是不是打算給那薛寡婦?」

  薛庭儴還在想楊氏的那個眼神,為什麼楊氏說薛青山在外面有女人,竟下意識看他和招兒,難道這其中有什麼聯繫?還是薛俊才已經把薛寡婦的事告訴了楊氏,楊氏怕他們說出來,才會如此。

  可緊接著薛庭儴就知是不可能,且不提薛俊才根本不知道那日他和招兒跟在後面。以他的目光去看,薛俊才根本沒把這事告訴楊氏,大抵也是怕這事鬧開,父母都難以自處。

  既然薛俊才沒說,楊氏自然也不知道,可她為什麼是那種眼神?

  直到招兒又問了他一遍,薛庭儴才回過神來,道:「這不是明擺著的,還有什麼好問的。」

  「可他怎麼有臉?」招兒每每想到薛青山做的一切,都有一種不可思議感。

  「人和人的想法是不同的。」

  「那你說這事咱們就一直瞞著不說?我總覺得大伯母有點可憐,丈夫和寡婦偷情廝混,知道的人都瞞著她,其中還包括她自己的親兒子。」

  「行了,你操心她做甚。薛俊才不說,自然有他的想法,他當人兒子的,哪能說親爹的不是,還是這種事。再說,就算知道又怎麼樣?鬧一場?人的心回不來,鬧多少場都沒用。」

  招兒歎了一口氣,不再說話。

  過了一會兒,她想起之前的事,又不自在起來。可該說的話,她還是想說:「那啥,眼看你這都快下場了,那書你最好別再看了。還有,若真有那種衝動,你就忍一忍,我看黑子發情也就是那麼一陣子,忍忍就過了。」

  說完,她就站起來出去了,留下薛庭儴滿臉錯愕。

  這事是能忍的,還發情,他又不是狗!

  初三,薛家的出嫁女都回來了。

  按規矩,初二才是出嫁女帶著女婿回娘家的日子。可親娘也有娘家,所以薛家定的是初三。

  這一天,出嫁的薛翠萍、薛翠娥,以及大房的女兒薛滿兒都回來了。

  薛滿兒是大房的長女,因為婆家比較遠在安陽鄉,所以平時回來的次數極少,也就是逢年過節偶爾回來一趟。

  因為昨天的事,薛家的氣氛並不好,雖是一家子都欲蓋彌彰地做粉飾太平狀,可到底還是顯露了一些出來。不過這事楊氏也不可能告訴女兒女婿,沒得丟人。

  薛翠娥大腹便便,算算日子,最近可能就要生產。飯桌上趙氏就在說哪天去趙家送催生禮,可前腳話說完,後腳薛翠娥就在叫疼,竟是發作了。

  接下來就是一陣人仰馬翻,這種時候可去哪兒叫穩婆,村裡倒是有一個,可去了人家不在家。最後只能其他人陪著薛翠娥先生著,薛青槐兄弟兩個出去找穩婆。

  好不容易穩婆請了來,從天白生到天黑,快到戌時的時候,薛翠娥才生下一個女兒。

  聽說是個女兒,趙金瑞臉色當場就不好看,不過倒也沒說什麼。

  折騰了一天,一家子都累得不輕,各自回屋休息。次日一大早,趙金瑞就回家去了。

  之前就商量好了,出嫁女可不能在娘家坐月子,所以薛翠娥還得送回趙家。不過薛翠娥這會兒情況不一樣,就讓她在娘家先養幾天,然後再回去。趙金瑞回去除了是報喜,另外也是叫趙家人來。自古以來可沒有媳婦坐月子,婆婆不在身邊照顧的理兒,再說了坐月子的婦人要補身子,雞鴨肉魚少不了的,這都得趙家那邊出。

  倒不是說薛家不願意出這些物,只是打從古時候就傳下來的老理,沒道理薛翠娥給趙家傳宗接代,還要娘家供著吃喝,別說薛家沒臉,真說出去趙家也丟人。

  你老趙家就這麼窮,窮得兒媳婦坐月子去吃娘家?這可是罵人的話。

  原本想這事出不了什麼錯漏,哪知趙金瑞一去不歸。等了兩天趙氏見不對勁兒,就命老四去趙家看看。薛青槐也去了,趙家人也沒說不來,就是這兩天過年家裡忙,一時沒抽出空。

  按理說這話說的也在理,過年總是忙的,可就能忙到兒媳婦坐月子都不出面?

  趙氏又問趙金瑞呢?薛青槐卻說沒看見。

  其實薛青槐憋了一肚子氣,只是大過年的,妹子又在坐月子,他沒敢拿出來說。趙家人是忙不假,可不在意也是真,那洪氏一提起是個閨女,話裡話外都是會嫌棄。

  趙氏只能扭頭去安撫小閨女,尤其還有個奶娃子,趙氏這幾日也忙得沒白天沒黑夜的。

  於是薛翠娥就在娘家住了下來,薛家院子裡十分熱鬧,不分場合的總能聽見奶娃哭。

  薛家的小閨女在娘家生孩子的事,村裡早就有人知道,如今見這日日都有奶娃哭,免不了就有人上門了。

  「娥兒的婆婆呢?怎麼沒見?她男人也沒來?」

  其實不過是閒言碎語,別人也是好心關心,可擱在薛家人耳裡,這就成了刺。就這麼從大年初二,一直刺兒到十五都過了,趙家人還是沒來,薛老爺子怒了,讓三個兒子去趙家,先不提其他,把趙金瑞抓過來。

  薛青槐兄弟三個二話沒說就駕車去了趙家莊,將趙金瑞強行帶回來了。據說在趙家莊也生了意外,洪氏那奇葩見薛家人搶人,在村裡喊了起來,把趙家莊的人都叫出來了,將薛家的車圍住了。

  薛青槐兄弟三個解釋了半天,才脫身。雖是沒出什麼事,趙家自己也落了個沒臉,可這件事等於在薛趙兩家又埋進一根釘子,兩家人幾近撕破臉皮。

  之後趙家人倒也來了,又是打又是罵,也低頭認了錯,又將薛翠娥接回去了。可招兒遠遠瞧著,薛翠娥回去後恐怕日子不好過,那洪氏母子在薛家受的氣,回去了能不往薛翠娥身上灑?

  反正這一齣開年大戲看得招兒是瞠目結舌,就著下了不少飯。可很快她就沒功夫去管這些了,縣太爺提前張榜發了公示,將在二月初十舉行縣試。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7 09:40 P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七十三章

  童試三年考兩次,逢丑、未、辰、戊年叫歲考,其他年份叫科考。其中又分縣試、府試、院試,通過縣試、府試即為童生,過了院試則是生員,也就是俗稱的秀才。

  縣試設在縣衙,主考官為本縣知縣。

  考生在考試之前,需先得去縣衙禮房報考,並填寫親供單。這親供單上不但要注明本人的姓名、年齡、籍貫、相貌,還需附上三代存、歿、已仕、未仕等信息。參考之人需得家世清白,不得是娼優皂隸的子孫,不能身處喪期。

  除此以外,還需五童結保,也就是同考五人互相擔保彼此提供信息真實,不冒籍、頂替、匿喪。一旦查出有偽,受連帶責任。另還需要一名本縣的廩生作保。

  這些對別人也許很難,對薛庭儴來說卻極為簡單。

  這次清遠下場的人數不少,隨便找五個人也就結保了,而林邈便是本縣的廩生之一。

  奔赴縣衙報考之後,薛庭儴就回清遠學館了。雖因現在天氣寒冷還未開館,可這次下場的學生屬特例。其實說白了也就是下場之前,先生給開開小灶,爭取在這場縣試中,凱旋歸來。

  薛庭儴忙了起來,招兒也要開始忙了。

  馬上開春了,生意也該提上日程,各處都要提前準備。尤其做成衣的生意,去年招兒就在四處打聽和籌備,今年也該施行起來了。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招兒忙碌之餘,隔兩天就往學館送飯,就怕薛庭儴在學裡吃不好,給他補身子。

  因此,清遠學館裡的人也知道薛庭儴有這麼一個未婚妻。性格是一等一的爽朗,長得也是一等一的好,灶上的活計那就更不用說了。

  當然也有人說不好的,可如今清遠學館裡,以薛庭儴、毛八斗、李大田、陳堅四人風頭最盛。而薛庭儴又是四人之首,就不提之前的解危之恩了,身為館主的弟子,本身地位就格外超然,自然也沒有人傻得不識趣把薛庭儴給得罪了。

  眼瞅著離二月初十也不過只有幾日之期,林邈給幾人放假了,讓大家都回去放鬆放鬆。過猶則不及,尤其科舉本就不是臨時抱佛腳的事情,得日積月累,才能水到渠成。

  讓他來看,四人下場有些急了。薛庭儴也就罷,天資聰慧,在科舉上有常人難以想像的天賦,可毛八斗三人,充其量八股文也只學了不到一年,根基稍顯有些薄弱。

  不過童試本就是練手,能過則過,不能過就當長經驗罷了。

  用罷晚飯,招兒便先去洗澡了。

  她今天還洗了髮,上了炕就拿出布巾擦著濕髮,並隨手翻著手裡的書。

  這書是上次薛庭儴留下的,那日她說了讓他別看這書,他就跟她拗上了,臨走前硬是把這本書留了下來,讓她閑來無事看看,看到底是不是淫書。

  招兒本是沒在意的,有天晚上一個人在家時,拿衣裳時不小心將它翻掉了出來。索性閑來無事,她就拿著看了起來,其實她本來也挺好奇那婦人和人偷情以後可該怎麼辦。

  這麼一看就丟不下了,只要有空總想翻出來看看,免不了會面紅耳赤心跳加速,可小男人既然說了,要仁者見仁,她也就強忍著羞澀繼續往下看著。

  招兒正看到第二十七回,也就是潘金蓮醉鬧葡萄架那一段兒,看得正是心驚肉跳。身後突然欺上了一個人。

  「在看什麼?」卻是薛庭儴洗了澡回來,而招兒看得太投入沒發現。

  「沒看什麼。」她當即就想收了書往炕櫃裡塞,卻被薛庭儴一把搶了過來,「別收,給我看看。」

  「就算這書不是壞的,你後日就要下場了,還是不要看這種雜書。」

  薛庭儴就是不給她,拿在手裡瞥了一眼,又去看她。直到將招兒看得快沉不住氣了,才收起眼神去看那書。

  也沒翻頁,招兒想起自己方才看到的內容,真有一種想衝上去給他翻頁的衝動。

  等招兒將頭髮晾乾,時候也不早了,招兒問是不是熄燈睡了,薛庭儴也沒拒絕,兩人熄了燈,便歇下了。

  招兒莫名有些躁動,翻來覆去總是睡不著。好不容易睡著了,卻做了一個夢,夢裡內容稀奇古怪,讓她羞憤欲死,她心裡著急得不得了,就想趕緊醒來。

  腳一蹬,人真就醒來了。

  醒了,卻發現不對,自己身後竟有個人。

  綿綿細細的呼吸,吹拂在她頸子上,而對方竟然沒睡,好像在幹什麼。

  很快,她就徹底清醒了,有人在摸她,還是在摸那種地方。

  招兒被揉捏得生疼,想說話又不敢說,只能屏住呼吸忍著,連動都不敢動,就希望他馬上就能停住。

  月光靜靜的透過窗紙灑射進來,留下一片淡白色的銀光。炕上側躺了兩個人,一人在前,一人在後。前一個的被子已經被半掀了開,少年逕自埋頭動作著,被窩裡彷彿著了火也似。

  招兒很快就呼吸不穩了起來,覺得渾身發燙,卻還是拼命忍著。

  終於,少年退開了去,她當即鬆了一口氣。

  正想佯裝熟睡中翻個身,哪知還沒動就有人又貼了上來。

  「招兒?」少年輕喚。

  招兒緊緊地閉著眼睛,這種時候她若是清醒的,以後可怎麼有臉見人。

  「招兒?」

  少年又喚了一聲,還是沒有動靜,他似乎喟歎了一口,一陣窸窸窣窣的輕響後,有什麼東西探了過來。

  他一下一下往裡鑽著,像似幼苗埋在土下急於出頭。終於,他長出了一口氣,似乎十分舒服的模樣,手指緩緩往下探去,順著起伏的曲線,來到那高聳之上。

  似是磨蹭,又是在揉弄,薄薄的棉布彷彿帶了電也似,他抓捏的動作越來越大。突然卻又頓住了,似乎怕弄醒了她。

  「招兒?」

  招兒的心快跳到嗓子眼裡,覺得自己真是蠢透了,若是之前就道破也就罷,可如今這種情形。她忍不住動了下,想讓那東西離自己遠一點,卻沒想到中了對方的奸計,少年向前,埋得更深了。

  「我想親親你。」少年說,似乎在自言自語,又似乎在告訴她。

  然後他就真的親了,一面輕啄,一面動著。

  不知過去了多久,隨著一聲悶哼,少年終於不動了,緊緊地抱著她。

  招兒僵硬得像一座石像。

  晨光甚好,難得一個大晴天。

  天雖然還是冷,但已經有了些回暖的徵兆。

  早上起來,招兒從炕櫃裡拿出衣裳,去了簾子後面換上。換下的衣裳也不知她塞在哪兒,總而言之沒見到。

  薛庭儴慵懶地躺在炕上,一動也不想動。

  直到招兒來叫他吃早飯。

  然後他便去了。

  吃得很香。

  招兒和平時並無什麼異樣,就是話變少了。吃罷早飯,她就抱出很多衣裳去洗,滿滿一大盆子。

  她整整洗了一個上午,洗完後人似乎也有精神了,和薛庭儴有說有笑的,還問他中午吃什麼。

  這會兒輪薛庭儴不高興了,眼睛微眯地盯著她看,然後報出了一串菜名。

  招兒道:「你明兒就要下場,下午咱們要提前去縣裡,你想吃啥姐都給你做。」

  菜做好端上來,薛庭儴吃菜的動作格外狠,像是跟盤中的菜有仇。

  你給我等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7 09:52 P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七十四章

  吃罷了午飯,招兒就開始忙著收拾東西了。

  縣試一共考五場,也就說他們最少要在縣裡待上五天。兩人的衣裳和平時用的雜物,以及薛庭儴的隨身用物都得備齊了。

  招兒整整準備了兩大包東西,另還有兩個小包袱是兩人隨身帶著的。薛庭儴看了連連搖頭,將包袱解開刪減東西。

  「衣裳不用帶這麼多,三身足以,褥子也不用帶,客棧有。你帶這些東西做甚,難道打算長住?」

  其實招兒也覺得有些太蠢,只是她也沒想到會收拾這麼多,刪刪減減一通,兩包變成了一包,剩下的招兒卻是再不讓捨了。

  外面,薛青槐已經將車套好了,這趟由他負責送兩人去縣裡。另還有薛俊才,薛俊才也報了考,這趟與他們同去。

  不一會兒,高升也來了,幾人分坐兩輛車往鎮上駛去。到了鎮裡,接了毛八斗、李大田和陳堅,才調頭往縣裡駛去。

  此時,縣裡一片熱鬧繁榮的景象,到處都能見到身穿學子衫的書生,各處大小客棧人滿為患。招兒是個細心的,早在之前就訂了客棧,不過只訂了兩間房,如今計劃之外又多了毛八斗和薛俊才父子兩人。

  薛俊才找店家要了一間客房,剛好只剩最後一間,倒不用還分了兩處住著。

  各自付了房錢,毛八斗連連咂舌:「這房錢也未免太貴了,吃人呢這是。」

  李大田瞥了他一眼:「想也知道,說不定你這會兒出去即使有錢也住不上房。」因為前來應試的書生實在太多。

  「幸好咱們過年前跟著招兒姐賺了一筆,不然該是要心疼死,只是只有一間房,咱這麼多人可怎麼睡啊?」

  「打地鋪唄,能是怎麼睡。你放心,我不會跟你搶床榻的,你跟阿堅睡床,我睡地鋪。」

  輪到招兒幾個人,薛庭儴沉吟一下道:「這樣吧,四叔和升子跟大伯和俊才一屋,我跟招兒一個屋。」

  薛青槐爽快地點點頭:「行。」

  其他人都沒有異議,這事就這麼定下了。倒是毛八斗的眼神有些怪異,連著瞅了薛庭儴和招兒好幾眼。

  薛庭儴和招兒的房間和毛八斗等人在一起,薛俊才他們的房間就要遠了,房間也次了許多。只是如今也沒有可挑了的,尤其鄉下人也吃得起苦,倒也沒有什麼可挑剔的。

  安頓下來後,幾人打算出去走走,一來看看縣裡的情況,二來也是散心。

  可縣裡的人實在太多了,人挨人的,出去逛了一會兒,幾人就失了興致,索性回去看書,渾當是臨時抱佛腳。

  一直到了天擦黑,幾人才去用飯。一般客棧都帶著吃飯的地處,雖是比外面貴了許多,不過左右圖個方便。

  此時大堂裡十分熱鬧,幾乎沒什麼空桌,大多都是幾人一桌,而其中必然有至少一個書生,一看就是家人前來陪考。當然也有幾個書生共坐一桌,高談闊論的,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哪位憂國憂民的朝中重臣。

  實則不過是時下風氣罷了,讀書人若是不議論下時政,出去簡直不好意思說自己是讀書人。毛八斗幾個土包子哪裡見過這種場景,聽得津津有味的。

  不過戌時,大堂裡的人幾乎都散了,明兒天不亮就要起來赴考,都想早點休息,將精神養足了。

  回到房間中,招兒這才意識到房裡只有一張床。

  這床可不是鄉下的炕,鄉下的炕睡五六口人也不會覺得擠,而這床榻睡一人剛好,睡兩個卻是勉強了些。

  招兒管夥計借鋪蓋,一問之後才知道竟是沒有了。

  也是前來投宿的人太多,客棧裡為了想掙錢,不光連柴房都給人住了,被褥更是都租借給人打地鋪,也就是說兩人只能一榻。

  怎麼辦?

  薛庭儴絲毫不以為忤,已經主動去整理床鋪了,這邊招兒還在磨磨唧唧,店夥計摸不著頭腦的,總覺得這少年真是事多,又不是女的,兩個大男人擠一張榻怎麼了。

  「您早點休息,小的還有事忙。」說完,夥計就以招兒反應不過來的速度跑了。

  此時薛庭儴的床鋪也鋪好了,他拍了拍:「還不快來休息,咱們天天睡在一處,怎麼這會兒倒是講究了。」

  此一時非彼一時啊。招兒只能過去了。

  薛庭儴脫衣躺下,招兒只脫了外衣。她還在磨磨蹭蹭,已經躺下的薛庭儴一把將她拽了過來,抱住:「這樣睡才舒服。」

  招兒下意識掙扎:「你想幹啥?」

  「我啥也不幹。怎麼,你想我幹啥?」

  「不學好,你現在越來越油嘴滑舌了!」招兒斥道。

  薛庭儴沒有說話,招兒正想他是不是生氣了,環著她的手臂徒然收緊,他一個翻身就上來了。

  「說我油嘴滑舌是吧?我現在就讓你知道什麼是油嘴滑舌!」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銜住了招兒的嘴。

  這次可不像以前那樣,淺嘗即止,而是要多狠就有多狠。招兒喘不過來氣兒,想去推他,卻一點兒力氣都沒有,而他已然蜿蜒而下。

  招兒大口的喘著氣,去推他,他不慌不忙,抓住她兩隻手就壓在身下。招兒也是才發現小男人竟然這麼有力氣,又這麼狠,她的胳膊被掰得生疼,因為被壓在身下面,致使她胸脯往前挺,然後她感覺脖子一疼,一陣涼意襲來。

  「我早就想這麼幹了!」他嘴裡咕噥一句,愛不釋口。

  招兒腦子裡一片漿糊,又想起那日的情形。

  她的肉居然被吃了,被小男人吃了!

  吃得那麼狠,那麼凶。

  就在這當頭,她突然感覺有什麼東西鑽了進來,就像那日夜裡一樣。而小男人突然化身成了一頭野狼,以窮凶極惡之態要將她拆吞入腹。

  良久,一切餘韻才過去。

  招兒渾身戰慄著,同時眼淚也出來了。

  薛庭儴還在喘氣,聽到聲音不對,掰著她要看她。

  「咋了?」

  「你離我遠點!」她像一頭受驚的小獸,就往床榻裡面縮了去。

  薛庭儴就是不讓她走,狠狠地摟著她。摟了一會兒,他伸手在被子裡又拽著什麼。不多時,兩條裡褲被拽了出來,讓他扔在床腳。

  招兒近乎沒有遮擋,更是狠的推他。

  「好了快睡,我明兒還要起早應考。」

  他將下巴擱在她頸窩裡,就這麼從背後摟著她:「慌啥,等我這次中了,咱就辦親事。」

  招兒不說話。

  過了會兒,他又道:「咱們本就是兩口子,提前親熱下怎麼了。」

  「其實你也是喜歡的,要不剛才你會是那種反應。」

  「你滾!」半晌,招兒才憋了這麼一句出來。

  「我才不滾!你剛才差點咬死我了,我要不是想著……我哪兒都不去,就在這兒!」

  次日一大早,所有人都起了。

  明明天還沒亮,整個客棧裡卻有一種躁動的氣息。

  店夥計已經忙不過來了,可眼見著時候快到了,薛庭儴幾人還沒吃早飯,招兒直接去了廚房,借著灶台下了鍋麵。

  雖是麵,但極為豐富,有肉有菜也有蛋。

  大家熱乎乎吃了一頓,薛青槐和高升已經把車套好了,薛庭儴等人各自檢查了考籃和書袋,最後在招兒又一次詢問中,再確定一次該帶的都帶了,才推門而出。

  門外還是一片漆黑,只有些許燈光的微黃,像似極遠又極近。

  招兒在前面打著燈籠,摸著黑所有人魚貫上車。

  騾車很快就駛出了客棧後門,奔向考場。一路上沒有人說話,似乎都是心中忐忑。寒窗苦讀多年,只看一朝,雖說來之前只說練手,可真來到這裡,誰又不想一舉中第。

  毛八斗是個耐不住寂寞的,撩開車簾子往外看著,就見外面星星點點,卻是前去應考的人所持的燈火。家中富裕些的,還有車可以坐,家中窮困的,也就只有起的比旁人更早,靠自己走過去了。

  黑暗中除了車輪聲,還有無數的竊竊私語,似乎是家人叮囑聲與寬慰開解聲。

  等到了縣衙門前,差不多剛是五更天。

  放眼看去門前一片熙熙攘攘,既有三五十歲的大人,也有十來歲還一臉稚嫩的孩童。按大昌制,若是能過縣、府兩試,則是童生。若是過了縣試,但府試沒過,那就連童生都不是。來年若是再考,還是要從縣試考起。

  「閒雜人等一概退後,車馬也都退遠些,空出地方。五十人一隊,同鄉同館為一處,都速度些。」有衙役呼道。

  場中當即一片大亂,招兒忙去看薛庭儴,想說什麼,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用心考,我走了。」

  招兒正要回頭,薛庭儴一把拉著她的手。趁著都亂著,他將她拉得很近,在她耳邊說了一句:「你等我考中回來。」

  後面的話未說,招兒也明白什麼意思。

  「你先考中了再說吧,我得走了。」說完,招兒便同騾車一起混入退離的人群中。

  衙門前的燈火大作,有許多衙役都舉著火把出來了。

  偌大的場中都空了出來,其間站了幾百個前來應考的考生。已經有一隊五十人站好了,在衙役的指引下一個一個往前面走去。那裡專門有衙役負責搜身,檢查是否有夾帶之物。

  縣試搜身並不嚴格,衙役們只是檢查一下考籃,又讓考生將外袍解開,看看兩襟的裡子中是否有什麼東西,便放行了。據說到了院試的時候,不光要把外衫脫下,還需讓衙役仔細檢查,甚至還要把頭髮解散也不再少數。

  薛庭儴等人排得稍顯後了一些,差不多等了大半個時辰,才輪到他們。

  一行人終於被放了行,往裡面行去了。

  縣試的考場在縣衙公堂,可縣衙公堂有限,又在兩側設了幾處考棚。毛八斗等人還是兩眼一抹黑,薛庭儴因為有夢中的經驗並不驚慌。

  眾人先被領去了公堂前等候,只聽得一聲聲唱名和認保聲此起彼伏。

  待到薛庭儴等人,有衙役唱名:「湖陽鄉薛庭儴、毛八斗……」

  他念了一連串的名字,俱是這次清遠下場的學生。當然也有數個名字十分陌生,卻是外面人求來的。一般參加縣試,必須要有廩生作保,若無廩生作保,哪怕你天縱奇才,也就有望洋興嘆。

  所以每次這個時候,但凡是廩生的都十分繁忙。當然也不是隨便來個人就給作保的,必須是自己的熟識且親近的人。既然作保,若是出了什麼意外,必要負連帶責任,所以一般想請到廩生作保都是難之又難,不光要花大價錢,還要花大人情。

  不過若是剛好老師或是先生是廩生,那就便宜許多。

  衙役在念完名字後,又道:「由廩生林邈作保。」

  薛庭儴等人作揖致敬的同時,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學生林邈作保。」

  上面隱隱聽見徐縣令正在和林邈說著什麼,這邊已經有小吏給眾人發了試卷紙,並領著他們往各自的座位去了。

  薛庭儴等人當即被分散,薛庭儴一路跟隨著衙役來到一處座前,他運氣不錯,沒被分進考棚裡,而是在公堂一角得了一處座。遙記在那次夢裡,他運氣很差被分到了一處臨著茅房的考棚,逼仄狹小不說,更是聞著臭考了全場。

  入座後,便有衙役來回巡行,禁止左顧右盼、交頭接耳乃至移座、換位之情形。

  薛庭儴將手中的卷紙在案几上攤開,就見六張空白紙為稿紙,另有三張呈文紙作正卷。他聽見四周有悉悉索索之聲,卻是已經有人開始忙著研磨了,這才從書袋中拿出硯臺和墨錠,又拿出盛放清水的竹筒。

  隨著所有考生都入場,天色也是漸漸亮了起來,連著有節奏的幾次三聲雲板響,全場肅靜。

  到了這個時候,若是再有人交頭接耳或者站起來要做什麼,就要被作弊論處了。但凡敢在縣試中作弊只有一個結果,被枷出去示眾,然後視情節輕重者,被處以禁考或者幾次不准考的處罰。

  此時公堂首位的徐縣令說話了,灑灑揚揚說了不少。大多都是一些勉勵以及宣揚朝廷偉業等場面話。差不多說了小一刻鐘,又是幾聲雲板響,便有衙役們舉著考題貼板往下面走來。

  考生雖是都閉著嘴,但下意識都做伸頸探望狀,薛庭儴不疾不徐,依舊安坐在自己位置上。現在探望又有何用,總會來到面前的。

  果然,舉著考題的衙役從他面前經過,他看清上面的考題——

  女與回也孰愈。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7 09:58 P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七十五章

  此題並不是截搭題,一看不是截搭題,許多考生都鬆了一口氣,忙都趕緊拿出稿紙在上面將題目抄下。很快就有衙役舉著第二個考題板從眾考生面前經過,上面是貼的是五經題。

  五經題一共是五道,但因為大昌秉承前朝舊俗,士子研讀五經只用治一經,其他四經略微只是學一學即可,是時應試隨意選一道自己擅長的應答,只要過了就算可。

  最後一道題則是一首五言八韻的試帖詩。

  薛庭儴將三道題目一一抄在稿紙上,又在卷子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和座位號,方看起題目來。

  第一道題乃是四書題,女與回也孰愈。

  此題出自《論語》,講的是孔子問子貢他和顏回兩人誰勝一籌。

  原題為:子謂子貢曰:「女與回也孰愈?」對曰:「賜也何敢望回?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與女弗如也!」

  此題雖不是截搭題,可恰恰被歸類在不好破題的所屬範圍中。試想聖人說兩人好與不好,又跟時政乃至國家民生能扯上什麼關係。要知曉朝廷取士萬變不離其宗,不過是為朝廷選納人才。甭管他本意是不是如此,至少朝廷的大方向是如此,那麼下面的官員也自是如此。

  所以一般主考官出題,不管出的再怎麼荒謬絕倫,答題只管往這個方向靠就對了,若是能說得言之有物,能蒙得住考官,那麼一個功名是穩穩當當的。

  一般下過場的考生都懂得這個道理,當然也有不明白的,那就是缺乏良師的指點,自己胡蒙瞎折騰,能折騰中了那算是祖上燒了高香。

  可也有一種題,是無論你費多少力氣,都跟時政乃是國家民生扯不上關係的,這就有些考驗學生的應變能力了,而這道題便是如此。

  不過這對薛庭儴稱不上難題,在他那個夢裡,曾有名士對科舉化為了兩個類目,一種就是之前所講的,取大義。還有一種,則是取小義。

  而這個小義可不是字面上的小義,而是你從這道題裡意識到了什麼,看到了什麼,學到了什麼,感悟到了什麼。

  一定要拔高,無限拔高,貼近聖賢。同時要深刻的剖析自我,不光要剖析自我,還要剖析某一個大眾,並對此進行著最深刻的思索。

  薛庭儴一面想著,同時執筆蘸墨,寫出一行小字來。

  以孰愈問賢者,欲其自省也。

  八股中的破題一股就算明瞭,聖人問自己學生,我借聖人問學生,發省自我。

  一般情況下,寫八股文,破題破得妙,只要這道題寫的格式不錯,能自圓其說,就幾乎不會有錯。

  薛庭儴下筆不停,寫下承題一股——

  夫子貢與顏淵,果孰俞耶,夫子豈不知之?乃以問之子貢,非欲其自省乎?

  此承題也就是點明自己破題之意,聖人作為老師,怎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學生誰超過誰,既以孰愈問子貢,不是很明顯要他自我反省嗎?

  ……

  薛庭儴筆下如飛地寫完這道四書題,寫完後,他並沒有著急去寫下一道題,而是坐在那裡閉目養神。

  縣試考五場,每場都是一天的時間,所以他並不著急,而是在腦中默默回想自己之前寫的文章,思索哪裡有錯,還需補充的,順道為接下來的那道題打腹稿。

  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始寫那道五經題。

  寫完了兩道題,外面響起了鼓聲,卻是提醒考生可以飲茶或者上茅廁了,若是有腹餓者,也可以提前進食。

  考場上可以帶自帶食物,但除了用來磨墨的少許清水,是不允許帶其他水的,也就是說要喝水只能自己買。

  薛庭儴打開考籃,從裡面拿出招兒之前做的大餅夾肉,餅子是薄餅,肉是炒過的木耳香菇白菜炒肉。一個餅解決所有問題,有肉有菜又耐餓,而招兒給他帶了兩個,其他人都是一個。

  她還是心疼他的,明明自打早上起來後就不理他了,僅是之前入考場時兩人說了一句話。

  有衙役提著水壺走來,薛庭儴要了一杯熱茶,只一杯熱茶竟要了二十文錢。薛庭儴也未說什麼,從書袋中掏出錢付了,換了茶來。

  就著茶吃餅,有滋有味的,而他又不禁想起昨晚來。

  見那縣衙大門從裡面關上,招兒左顧右盼,發現前來送考之人竟都沒走。

  而薛青山更直接,就在一旁找了個石階坐了下來。

  招兒懶得跟他說話,就去問薛青槐,薛青槐曾經來陪薛青山考過,自是清楚其中門道。

  問過後才知道,縣試一場考一天,以不續燭為限。也就是說天黑看不見了就得出場,是不允許挑燈繼續考的。當然也可以提前出場,且提前出考場的人很多,甚至其中還有個頭牌、二牌、三牌之說,不過他也說不清楚,只讓招兒等著看就好。

  於是便都等了起來,期間招兒還跟高升離開了一趟,一是上茅廁,二來也是買些吃的回來。

  等過了午時,離開去用午飯的人越來越多,但大多都是和招兒他們一樣,隨便買一些吃的就回來了。

  而伸著脖子看那縣衙大門的人很多,經過薛青槐的解釋才知道,原來若是要提前出場,差不多就是這個時候左右了。

  考場中,薛庭儴長出一口氣,擱下手中的毫筆。

  而他的面前,每頁十八行,每行十四個字的呈文紙已經寫滿了字。逐頁又看了一遍,他將卷子擱在條案左上方,便開始收拾桌上的筆墨和書袋。

  早有巡視的衙役注意到這邊的動靜,走過來詢問薛庭儴是否要提前交卷。

  衙役眼中有些訝異,歷次縣試提早交卷的不是沒有,但按他的估計恐怕還要再等一會兒才有人交卷,沒想到這麼早就有人交了。

  他並沒有當即便收走薛庭儴的卷子,而是等他收拾好所有東西,帶著他一同去了徐縣令面前。

  徐縣令接過卷子,看了一眼,並沒有說什麼,甚至連多餘的笑容都無。

  薛庭儴並沒有因此而感到局促,為官者大多如此,私下與堂前的表現都是不一的,若是他因之前徐縣令對他和顏悅色,就不識趣地自己湊上前逢迎,恐怕是不會得來誇讚,只會是驅趕。

  薛庭儴被衙役領了出去,而因為他的提前交卷,引來許多人內心焦躁自是不提。他到了大門前,卻沒能出去,而是有人搬來一張椅子讓他坐下繼續等著。

  是的,就是繼續等著。

  因為考場上的規矩,湊夠十人才會開門放行。

  他竟然忘了這個規矩,也是那個夢裡他極少提前交卷過,忘了這茬。

  薛庭儴百無聊賴地等著,終於等來第二個提前交卷的,然後是第三個、第四個……

  人多了,難免會互相比較,尤其既能提前交卷,說明還是有一定本事的。不是對自己信心滿滿,也不會提前交卷啊。

  年紀都不大,免不了自得意滿,就有人互相探問第一道四書題是如何寫的,怎麼破的題,說出來讓大家評一評。

  而薛庭儴明顯在裡頭年紀最小,之前第二個提前交卷出來時,看見他就很訝異,更不用說其他人了。就有人心中暗忖是不是瞎貓碰上死耗子,抑或是索性知道自己考不中,就胡亂寫一寫湊數即罷。

  其實說白了,能提前交卷的誰不知道頭幾牌的特例,就想博個大出風頭,也就薛庭儴是個愣頭青。

  所以這探問主要就沖著薛庭儴來了。

  薛庭儴才沒興趣跟這些人來個什麼意氣之爭,不是他武斷,而是這種情況幾乎不可能和平處之,而這些人如此問他,不外乎想踩他一踩,哪怕他文章似錦,也會被評得一無是處,平白讓心情不好。

  他正想著脫身之法,就見第十個人出來了,忙對衙役說可以開門了。

  吹打班子早就在一旁候著了,一見衙役們抽離門閂,便湧了上來。等大門開啟,這一行十名考生步出去,身後是吹打歡送,好不威風。

  招兒昨晚沒睡好,今天又起個大早送薛庭儴來考場,早就睏了。

  精神正萎靡著,突然聽到這吹打聲,當即一個激靈,扭頭就見薛庭儴走在正中間,從裡面走了出來。

  她當即蹦了起來,心怦怦直跳,見薛庭儴下了臺階,她忙就跑了過去,牽著他的手,傻乎乎地問:「中啦?」

  薛庭儴點點頭:「中了。」

  招兒克制不住地想笑。

  這邊的動靜也讓旁邊所聞,聽這小子大言不慚說自己中了,那譏諷恨不得從眉梢上飄出來。

  有的不說話,有的忍不住道:「這位小友還是不要太過著急的好,此不過只是頭場,中不中還是另說。」

  「就是,真當自己是文曲星轉世!」

  這些個考生還秉持著君子風度,不好出言開嘲,可一旁就有人忍不住了。反正他們是來陪考的,既不是讀書人,自然也沒有君子風度。

  聞言,一旁的數位考生俱是面帶微笑,那笑容裡的意思可想而知。

  招兒心裡有些慌張,即使她不懂這些,也知道是小男人說大話,被人拆穿了。可在她心裡,一直有個底線,那就是誰都不能欺負小男人,她正想用自己的利嘴還回去,就被薛庭儴拉了一下。

  「你又不是縣尊大人,又豈知我就不能中了。」

  聽了這話,眾人才想起倒也有考了頭場,就不用考剩下幾場的特例,那就是在第一場拔尖者,破格保送府試。

  非是才華橫溢者不可得,非是拔尖中的拔尖不可得,非是縣令大人在看過第一場的試卷,就斷定此人打底也是個秀才起步不可得。

  而其中最後這一項最難,因為一般做官都是謹慎為之,文無第一,這是自古老話,什麼樣的人才能讓一縣之尊如此斷定,若是此人府試院試失利,等於是自打臉,一般人都不敢輕易下這種斷定。

  當然也有例外,不過極少極少。

  「就你?」終於有考生忍不住了,當面諷刺出聲。

  薛庭儴點點頭,不退不讓:「就我!」

  眾人譁然大笑,簡直就像看到什麼傻子。

  薛青山在一旁直想捂臉,不過薛庭儴到底姓薛,沒得連累他也丟臉。他忙上前斥了一聲道:「庭儴,不可如此妄言。」又對其他人拱了拱手:「小侄兒狂妄,諸位還望莫要見怪,他也是第一次下場。」

  眾人這才明白,原來是個愣頭青啊,怪不得如此狂妄。

  轉念一想,此人年幼,且還是第一次下場,考不中也是正常,也不知到時候知道自己犯了這種傻,回家會哭成什麼樣。當即也就沒再說什麼了,不過眉眼之間鄙夷不屑居多。

  就在這時,縣衙大門從裡面打開了。

  因為太突兀,所有人都不禁看去,要知道開門放行得湊足十人才可,難道這麼快二牌就出來了?

  正想著,卻沒聽到敲鑼打鼓聲,就見一個衙役急匆匆跑出來。

  他一看到薛庭儴,眼睛就是一亮,跑了過來:「薛公子薛公子,還行你沒走。」

  「不知——」

  「小的代縣尊大人傳話,後面幾場薛公子不用來了,只待放榜之時來看即可。」

  一眾人的下巴當即掉了下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7 10:06 P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七十六章

  作為這次縣試的主考,徐縣令同時也是判卷人。

  他一個人要在短短的一日裡判數百張卷子,並要在第二場開考之前放榜,自然要挑燈夜戰,徹夜不眠。即是如此也不一定能完成,所以徐縣令心裡是希望考生越早交卷越好的。

  薛庭儴那麼早交卷,他也有些詫異,可當接過卷子只是掃了一眼,他就知此人絕不是自暴自棄,胡亂作答一通,才提前交卷。別的不說,只憑這上面端正秀潤的字,任是哪個考官也挑不出個錯來。

  不過即使心中欣賞,徐縣令也不會說出來,這是官場大忌。

  等薛庭儴離開後,他才定睛去看面前的卷子。看完後,撫掌大贊,只差明說此試卷堪稱完美。

  其實作為科舉的第一步,縣試的主考官是非常尷尬的,即能作為堂堂一大縣的知縣,必然是正經科舉出身。論起科舉經驗,徐縣令可謂是極為豐富,什麼樣的題他出不了,可偏偏他是院、府、縣試中,最末一位,出題得是斟酌了再斟酌。

  他出的題不能太難,不然後面府試、院試題目容易,不是掃了上峰的面子?也不能太易,這樣降低了縣試的難度,於己不利。

  為了這次縣試的題,徐縣令可是斟酌了又斟酌,才定下這道正場中最重要的四書題。既不會喧賓奪主,又不會太簡單。

  因為題目太中庸,就會顯得文章不出彩,而要想把一個平庸的題目寫得奪人眼球,就需要一定功底了。

  徐縣令所贊正是這一點,於他來看,這張卷子破題之巧妙,你乍一看去不會覺得驚豔,可細細品過去卻發現此題除了這麼破,竟沒有比此更為合適的方法。

  至於另一點,就只有科舉經驗豐富之人才能看出了。徐縣令年逾四十,若論起他的人生經歷,只應了一句話,否極泰來。

  前三十年他屢試屢落,近四十的人還是『童生』。童生雖叫老爺,可並不代表童生都是老的,越老的童生越不值錢。可突然他有一天開竅了,一路從秀才到舉人再到進士,人人都說他是厚積薄發,只有徐縣令自己知道他是開竅了。

  而這張卷子就讓他看到一個開竅的人。

  若這張卷子讓他給出一個評語,那就是四平八穩,光明中正。

  破題破得恰到好處,承題、起股等都是多一分太肥,少一分不美,尤其在揣摩考官心意,貼合朝廷大方向,做得最是讓人驚歎。

  要知曉年輕都是氣盛的,所以難免在應試文章中顯得激進,或是躊躇滿志,時不待我,或是劍走偏鋒,以奪人眼球,抑或是科場不順,心中有無限鬱氣。

  殊不知時不待我,必然會顯得焦躁急切,急切就會生錯,就會顯得浮躁。

  既然叫劍走偏鋒,必然需要碰到懂的伯樂才會欣賞,若是碰見一個恰恰不吃這套的考官,只會適得其反。這也就是有些人明明公認的很有才氣,卻屢試不中的原因。

  同理,文章中帶著怨氣,誰願意去取一個對朝廷乃至考官生怨的人呢?不厭惡都是好的。

  而薛庭儴的文章中,竟是一絲這種氣息都沒有,他只是平白直訴,有理有據,給人一種老生在在,閒庭信步之感。

  若不是徐縣令知曉他不過是個只在鄉野村塾讀過,入學還不足一載的愣頭青,真會以為是哪個科場沉浮多年之人所寫出的文章。

  人難免有偏好,或是喜歡花團錦簇,或是喜歡質樸無華,可這樣一份卷子恐怕是任何一個考官都挑不出毛病的。

  以徐縣令老辣的眼光,幾乎可以見到一顆新星冉冉升起。

  此時不做人情,更待何時!

  所以他當即叫來了一名衙役,附耳說了些話。出於謹慎心態,他話中還留有餘地。衙役離去後,他拿起手中的試卷又看了一遍,越看越滿意,真有些後悔既然做人情,為何不做足了。

  且不提這裡,縣衙大門外,聽到衙役的話,再看其態度,所有人的下巴都驚掉了。

  他們自是沒有漏過衙役所言,讓薛庭儴是時放榜時再來。這話是什麼意思?當然是縣尊大人已經點明會保送薛庭儴去府試了,而讓縣尊大人保送,至少一個童生是穩穩當當的。

  一時間,複雜、嫉妒、羨慕的眼神紛遝而來,當然也有不屑一顧的,那表情明擺著就是覺得薛庭儴肯定和縣尊大人有什麼關係,才會如此。

  不過一般有腦子的都不會這麼想,除非徐縣令是不打算要名聲了,哪怕之前那胡縣令,也不敢如此明目張膽,要不然就是這薛庭儴真有本事。

  倒也有兩個考生是心胸坦蕩之輩,盡釋前嫌和薛庭儴道了歉,又拱手與他賀喜。薛庭儴滿臉謙虛,一副當不得如此誇讚之態。

  真是虛偽!

  薛青山眼睛都嫉妒紅了,要知道當初他考童生時,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如今這小子竟然這麼容易就中了。

  他心裡頗不是滋味,不免又想起如今還在考場裡的薛俊才。

  真是個沒出息的,竟讓這小子一下拔了頭籌。他不用去想就知道,他爹知道這一消息肯定會很驚喜,若是以後薛家有了兩個童生,甚至這小子中了秀才,這家裡還有他的立足之地?

  想到這裡,薛青山怨毒地看了薛庭儴一眼。

  實在不想被人圍在這裡看猴似的,薛庭儴就帶著招兒先走了,其實本意是想等著毛八斗等人的。

  在客棧裡休息了一會兒,換了身衣裳,他又和招兒去了縣衙門外,終於等來了毛八斗、李大田及陳堅等人。

  毛八斗也就算了,他素來是個沒心沒肺,反正沒看出他面帶什麼頹然之色。李大田看似忠厚老實,其實也是個心大的,倒是陳堅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怎麼了?」

  「沒啥,就是在想之前的題。」

  所以說四人中,跟陳堅說話最是爽快,若是毛八斗,他肯定會從這一句跳到其他事上,然後拉著你調侃一通,反正半天說不到點子。

  薛庭儴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考完了,就不要再想了。」

  陳堅點點頭,笑了一下。

  兩人正說著,毛八斗擠了過來,擠眉弄眼的:「方才我在裡頭等放行,聽人說有個姓薛的考生被縣尊大人保送至府試。難道就是你?嘿嘿嘿,太招人恨了,現在我估計差不多所有人都知道了。」

  說著,他上下打量了薛庭儴一通,咂嘴道:「換了衣裳,顯然是回去後再來的,聽說那人是第一個交卷。」

  薛庭儴失笑:「行了吧你,別杵在這兒,回去了。」話說完,眾人才想起薛俊才還沒出來。

  而此時,薛青山顯然已經十分急躁了,來回不停地踱步著。

  看他時不時望過來的眼神及臉色,就知曉他心裡肯定沒好話,估計薛俊才也落了排揎。怪不得他屢試不中,就憑這種心性,中了才出了稀奇,薛俊才攤上這種爹,也算是他倒黴了。

  「你這大伯真是,可惜了薛俊才那小子。」毛八斗道。

  五人即是一同來的,自然不能先離開了,只能在外面等著。一直等到天擦黑了,薛俊才才蒼白著臉出來。

  「怎麼磨蹭了如此久!」見到兒子,薛青山就幾步上了前去,此時縣衙門前已經沒什麼人了,也就他們這一行人格外顯眼。

  薛俊才沒有做聲,薛青山還想說什麼,這時薛庭儴步上來道:「大伯,還是先別說了,咱們先找個地方用飯。」

  幾人這才各自上車。

  料想這會兒客棧的人肯定不少,薛庭儴等人就隨便找了個食鋪用飯。期間薛青山一直追問薛俊才考的如何,薛俊才一直垂著頭,也不答。

  不過看樣子肯定是考得不好,若是單獨這次下場只有薛俊才,薛青山肯定不會如此,可有個薛庭儴美玉在前,他只要一想到回去爹如何失望,村裡人如何議論,就有一種暴躁感。

  「好了大哥,你說這麼多作甚,這一場已經考完了,是好是壞都是它。這場沒考好,下一場好好考就是。」薛青槐道。

  「你懂個屁!」

  薛青槐確實不懂,縣試雖是共計五場,卻不一定所有人都考五場。第一場考罷,在後天第二場開考之前,就會放案。

  這『案』是小案,而不是大案。

  縣試發案的紙張是圓形狀,所以又稱團案。團案的正中大寫一個『中』字,這中字寫得極具技巧,那一豎上長下短,取了『貴』字頭。圍著『中』字分內外兩圈,呈逆時針排行,前二十名在內圈,外層三十名。

  至於頭名則是正在那個『中』字上,提高一字書寫。

  這五十名是可以參加第二場的,另還有一張副榜,能名列副榜之人,也可以參加第二場。至於兩榜皆不在者,就不用來了,也叫作出圈或出號。

  這也就是為何世人皆重第一場,因為這一場就關係著這場縣試的命運。一般能名列頭二十的,只要不出錯漏,都是穩穩可以去府試。後面的就不好說,因為縣試只取五十名,很有可能後面幾場考得不好,被人給擠下來。

  這也就是為何聽說薛庭儴保送府試,會有那麼多人羨慕的根本原因,若是無意外,他將是這次的案首。

  當然,一切還得等縣試畢了,才能知曉。

  所以說若薛俊才第一場考的不好,很可能就此回去,下次再來。

  按下不提,第二日等待放榜的同時,考生們都顯得十分焦躁,早早就有人在縣衙大門前徘徊了。

  倒是薛庭儴一直留在客棧中一直沒出去,因為到了此時已經有很多人知曉他的事情,恐會被人堵住,平添煩擾。而出去看榜的人很快就回來了,薛庭儴果然是頭名,陳堅在內圈,毛八斗和李大田在外圈。

  至於薛俊才,他僥倖留在副榜上。

  能留在副榜,就是代表還有機會。只是這個機會,相對比別人重要太多。他必須在接下來的第二場表現得極為出色,繼續留在副榜上,或者擠掉團案上的人,才能參加第三場。一直到第五場止,擠入五十名以內,這縣試才算是過了。

  可以想見有多麼艱難,一個不慎就是出圈回家的下場。

  是夜,薛庭儴準備歇下去茅廁時,竟然在客棧的院子裡看見獨自站在那裡的薛俊才。

  「你似乎有心事?」

  望著薛庭儴,薛俊才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苦讀多年,既然來了,還是別留遺憾。成則成,不成就罷,又不會掉根頭髮缺塊兒肉。」

  「我……」

  「你自己想。」

  終歸究底,薛庭儴還是不擅長安慰人,更何況是以前的老對頭。

  薛庭儴事後拂衣去,留下薛俊才看著他的背影,半晌醒不過來神。

  第二場,薛庭儴和陳堅的位置沒動,李大田上升了幾名,毛八斗卻是掉了一位。

  至於薛俊才,依舊頑固地困守在副榜之上。而到了這一場,前來應試的學子已經去了一半。

  第三場依舊如此,到了第四場,李大田成功擠入內圈,和薛庭儴、陳堅一處,反倒毛八斗又掉了幾位。

  這時,毛八斗終於急了,硬是在臨考前抱了大半夜的佛腳。

  第四場成績出來,其實差不多已經定位了,因為第五場一般都是走個過場,只要不是倒大黴,鬧出個縣尊大人面前失了禮儀的事,府試是穩穩當當。

  而在第四場中,毛八斗僥倖吊了個末名,而薛俊才最終沒能擠入前五十,而被刷了下來。

  這幾天薛青山一直很焦躁,在知道兒子真正落了後,大發了一場脾氣,還是薛青槐出面制止,才算罷休。

  反倒薛俊才長出了一口氣,毛八斗等人去安慰他,他倒顯得十分安適,坦言自己功底不夠,以前自詡才華橫溢,殊不知是夜郎自大。

  其實能有這樣的認知也算不錯,至少讓招兒來看,薛俊才的心態變了,也許在下一次縣試中能一舉就過。

  輸了不可怕,輸了卻不知道自己怎麼輸的才可怕。

  這是薛庭儴在聽完招兒的轉述後,說出的一句話。言簡意明,也沒有之乎者也,招兒聽得很明白,也覺得他說得真對。

  終於到了真正發案的時候,薛庭儴毫無意外的是案首,敲鑼打鼓送喜報一直送到他們所住的客棧裡。

  招兒早就準備了賞錢,樂呵呵地直往人手裡塞報賞錢。

  而到了此時,縣衙也印出了這一次縣試前二十的試卷,作為程文。

  薛庭儴的試卷是最受人關注的,能在第一場就被縣尊大人破格保送,該是什麼樣的文章才可。

  看了程文,贊者有之,不屑覺得不如自己的也有,在此不必細述。

  而與此同時,薛家那邊也接到了喜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9 08:55 A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七十七章

  自打薛庭儴和薛俊才走了,薛老爺子就像掉了魂兒似的。

  以前也是這樣,每次薛青山去赴考,他就要失常好多天,直到一切塵埃落定。

  「你這老頭子就是學不乖,也經歷了不少次,咋就是還這樣。老大也就算了,秀才難考,可老大不是說了,俊才下場至少是一個童生,你就別擔心了。」

  是的,薛青山早就改口了,從俊才下場至少是一個秀才,到至少是一個童生。童生和秀才雖是差之毫釐謬以千里,可薛老爺子這會兒可真不在意這個,只要能考中就行。

  因為經歷了這麼多年,他也意識到秀才非一般難考。當然若是真能中秀才,那他是做夢都要笑出來。

  在薛老爺子的心裡,他沒覺得薛庭儴會中,畢竟薛庭儴才真正學了不到一年。而在薛庭儴有意隱瞞下,薛家人是不知道清遠館主就是他老師,再加上薛青山有意貶低,薛老爺子以為狗子還是那個狗子,就算在好學館,也得學上幾年才成。

  薛老爺子一連失魂落魄多天,連村裡人都知道他在想什麼,每逢到了縣裡府裡有大考,這薛連興就是如此。

  眼瞅著快到發案的日子,薛老爺子總覺得自己算錯了日子,明明感覺應該就是今天,可一問之後才知,日子不對。

  到了發案這一日,他也是如此,卻沒臉再去問老婆子今兒幾了。所以當敲鑼打鼓的喜報聲傳來,他完全沒有反應過來。

  直到見鄭里正滿臉帶著難言的笑,陪著送喜報的人站在他家院子門口。

  經過這麼一會兒時間,村裡幾乎所有人都知道薛家有人中了,俱都聞風而來。

  「恭喜賀喜啊老爺子。」報喜人一身紅衫,滿臉帶笑。

  薛老爺子什麼時候煙鍋掉了都不知道,抖著手走上前來。

  鄭里正難掩酸味道:「連興啊,你可總算出頭了。」

  「我、這……」薛老爺子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腦袋都是懵的。

  這時,薛族長也收到信趕過來,來到面前對鄭里正道:「是啊,連興這下可總算出頭了,咱村裡誰不知道,若論對自己子孫上心,還屬連興啊,那是幾十年如一日,老天終於開眼了,也是我薛氏之福。」

  薛族長臉上帶著難掩的喜氣,但還不忘譏諷鄭里正一把。鄭里正家的子孫也都讀書了,可惜沒有一個成器的。

  「中了?我孫兒俊才終於中了!」趙氏從屋裡跑出來,不顧這種場合硬是擠到報喜人面前問。

  報喜人只當案首小名叫俊才,心裡還在想這家真會取名字。俊才,可不是青年才俊!便忙點了點頭,又恭喜了一聲:「恭喜老太太了,您家孫子這次中了,是咱們縣裡的案首,幾百人裡頭一份!」

  見這案首的祖母不懂什麼是案首,報喜人還專門解釋了一番,還又說了一些賀喜話,為的不外乎是這家人一個高興,多給點兒賞錢啥的。

  「哎呀,我俊才真的中了!」趙氏又喊了一聲。而人群裡,楊氏也是直抹眼淚,她兒子真的中了。

  「好了好了,真是沒見識。」薛老爺子雖嘴裡這麼斥道,可臉上笑容卻是足足的。

  接下來按規矩,報喜人要再報一次,也是走個形式。

  其實這報喜人可不是縣裡公派的,不過是湖陽鄉里專門吃這一行飯的人,提前就守在榜前,然後將消息遞回來,這邊就有人張羅著上門報喜了。

  一般縣試這種級別,也就只報頭十名,當然也有想趁機混口飯吃的,五十名都算在內,有一個算一個,反正上一趟門就是費些腿腳,至少一兩銀子起底。

  既然是白得人家銀子,自然要將形式走足了,把人給喜得不知道怎麼辦,賞錢才給的足。

  就見這報喜人展開手裡的大紅色書柬,報道:「捷報貴府老爺薛庭儴,蒙夏縣知縣徐,取中為嘉成三年夏縣縣試第一名。」

  薛老爺子本是笑著的,笑著笑著,臉上的笑凝住了。

  「不是俊才?」他輕聲問。

  「老爺子,咱們可是報大名的,是貴府的老爺,薛庭儴。」

  趙氏的『竟然不是俊才』聲,被村民的議論聲掩住了。

  「我就說肯定是狗兒!」

  「人家兩位秀才老爺可不是說假的。」

  見這接喜的人也不知道打賞,報喜人臉上的笑也凝住了,還是薛族長反應過來,忙從袖子裡掏出銀子,上前一步塞進人家手裡。

  「還望莫嫌少,請諸位喝個茶什麼的。」

  報喜人掂掂手裡的銀子,差不多有二兩,也不算少了,當即拱手道:「謝謝老爺子了,咱這就要走了,還要去別家報喜。」

  等薛族長送走報喜人,村裡人也差不多都賀喜完走了,鄭里正更是不知什麼時候就離開了。他面上帶著笑,回頭卻看到薛老爺子怔忪的老臉:「咋,狗子中了你不高興?」

  「沒有不高興,咋不高興。」

  「我不管你偏誰,但你可別犯蠢。」

  說完,薛族長就離開了,留下薛老爺子一個人站在那裡也不知在想什麼。

  這件事在餘慶村裡喧嚷了幾天,才漸漸淡去。

  所以等薛庭儴從縣裡回來時,村裡人都不如之前激動了,見到他歸來,也頂多就是說句『好你個小子』之類的話。

  薛庭儴在縣裡逗留了幾日,一般按規矩每場縣試罷,是需要留在縣中等待縣尊大人召喚的。

  既然是縣官作為主考取中,也算是座師了,哪能不行大禮。不過這種座師倒不如進士及第的座師重要,可官場歷來講究人情世故,這個過場是必然要走的。

  尤其薛庭儴還是徐縣令一力保送的。

  一般每次縣試的案首,不出意外必然是個秀才,下官要給上峰面子,上峰自然也要顧及下屬的顏面,這個大恩不全可不行。

  從縣裡歸來,還要去趟林家,這都是必須要走到的。

  薛庭儴到家時,薛家人一家子都在門口候著。實在是打從薛庭儴進村,就有好事的村民來傳話了。

  「你給咱們薛家掙大臉了。」薛老爺子道。

  聽見這話,薛庭儴內心有些複雜。在那夢裡,這個時候的他最想聽的就是這句話,後來因為一些意外,哪怕他最後進士及第,也未能聽見。留了兩輩子的遺憾,在此時終於圓滿,而他心中竟沒有想像中的高興。

  其實高興也是有的,只是並不如想像中的那麼多。

  「這是孫兒該做的。」

  薛老爺子笑著,拍了拍薛庭儴的肩膀:「當初你大伯中了童生,咱家擺了三天的流水席。我當初說過,等咱們薛家孫子輩兒的有人考中了,定然也要如此。族長已經說了,等你回來就開始辦,東西已經備齊了,明兒就辦。」

  薛庭儴愣了一下,道:「還是不了吧,雖然孫兒過了縣試,可能不能考中童生和秀才還是未知,還是不張揚的好。」

  「要辦,要辦,你族長堂爺都說了,咱縣裡的案首!頭一名!咱薛家在整個湖陽鄉的頭一名!東西都已經備好了,你就別管這事了,只管安心等著。」

  都說成這樣,自然拒不得了。

  這邊薛老爺子拉著薛庭儴說話,那邊薛青山的臉都黑了。倒是楊氏,自打幾人進了門,就一直關注著薛俊才,見這會兒也沒什麼事了,忙拉著兒子回了屋。

  「沒考中就算了,你爹當年也是考了幾次才中,你這孩子別心思重了。」

  「娘,我不會的。」薛俊才輕笑著道。

  楊氏端詳了又端詳,才終於信了兒子的說詞,她歎了一口氣:「你不多想就好,娘就怕你想不開。」

  流水席整整擺了三天。

  在薛氏一族祠堂前的場子上,搭了棚子,壘了灶台。

  所謂流水席就是一直不撤席,也不用隨禮,誰來了都能吃,也就取個同樂。這是薛氏一族難得一見的大喜事,族長發了話,整整一族的人都來幫忙。

  附近許多村裡的鄉老都來了,還有各村的讀書人,都想來沾一沾案首的喜氣,以期來年也能考個案首啥的。

  喬秀才、何秀才也來了,作為當年最先肯定薛庭儴的人,他們有資格坐在貴客的位置。

  不光如此,還有林邈、陳老闆,以及清遠學館的其他學生。

  薛族長從來不放棄給薛氏一族造聲勢,這種時候自然也不會忘。鄭里正氣得臉都黑了,扭頭還要陪著笑表現大度,順道借著機會宣揚一下自己里正的存在。

  這幾天大抵是薛庭儴這輩子最為風光的時刻,無數的誇讚、吹捧朝他而來,其實有時候人就是這麼現實,也許之前他們還對你鄙夷嫌棄,可扭個頭見你勢起,巴結逢迎就蜂擁而至。

  有著相同待遇的還有陳堅,他從沒有像此刻這麼感歎過。庭儴說得對,你不用灰心喪氣,甚至自慚形穢,當你有一天突然淩駕於人之上,他們會主動忘了你曾經的窘迫,甚至巴不得你也能忘記,免得你記起他們曾對你做過的不堪之事。

  就好像現在,莊子裡的人似乎渾然忘了曾經欺負過他和妹妹,他家的房子和地都還回來了,甚至比以前更敞亮更多。大家不再是嫌棄厭惡,而是滿臉都帶笑。

  因為他是縣試的第二名,有這個位置在,他最少也是個童生。

  他們得罪不起童生老爺,他們更得罪不起秀才,更不用說是舉人、進士了。

  所以他又何必與這些人計較呢?

  曾經他也曾好奇問過,庭儴,難道你不怨?

  為何要怨?

  因為他們遲早被你踩在腳下啊。

  「哥,咱們去哪兒?」陳秀蘭問道。

  「哥帶你去見一個人。」

  「也像哥這麼有本事嗎?」

  「當然,他比哥更有本事。」

  ……

  當然也少不了李大田。

  李大田的爺爺李里正用厚實的巴掌,連拍了他肩膀好幾下:「給爺掙臉了,聽說餘慶村的薛家擺流水席了,爺也給你擺,咱家第一個讀書人!老子就是說咱田子一看就跟別的娃不一樣,你小子還不信。」

  後面這幾句話是和李大田的爹李海說的,李海笑得嘴都合不攏,連連點頭。

  看見這樣的爺和爹,李大田突然感覺以後自己的目標可以不僅僅是放在一個村的里正之上,也許可以更高?

  ……

  自然也還有毛八斗。

  他回來後,就把自己考上了的事說了。

  其實毛家人早就知道了,還知道他只掛了末尾。

  「讓你好好念書,一天到晚就會四處耍,瞧瞧丟人不丟人,往前考一點也行啊,竟就掛著末尾。」這是毛八斗的娘洪氏。毛八斗長相就隨了她,白淨圓胖,不過看得出是個愛笑的人,眼角有著細紋。

  相反,毛八斗的爹卻是黑瘦形,用洪氏的話說,像碳堆裡滾了一遍似的。

  毛老爹在家裡不管事,所以看婆娘訓兒,他也不知道說什麼,只能對兒子投以同情的眼神。

  毛家還有個人,那就是毛八斗的大姐,待字閨中的毛如玉。

  毛如玉是毛家長得最好的人,高挑明豔,性子也隨了洪氏。見到娘訓阿弟,也不勸著,反倒在旁邊幸災樂禍。

  毛八斗蔫頭耷腦的,也不敢還嘴,就上自己屋裡去了。

  悶了一下午,悄悄出來透個氣,就聽見前面鋪子裡,他娘正在跟人說話。

  毛家的雜貨鋪就開在巷子裡,尋常來買東西的都是街坊鄰居,免不了跟人嘮兩句。人家本是與她說閒話,誰知她說著說著就扯到毛八斗身上了。

  「別看我家那小子渾,其實還是懂事的,這不悄無聲息地就過了縣試,這馬上四月就要去府城趕考了。我呀,也不指望他能中,只要不給我找事就行。」

  最末一名可沒人來報喜,所以這事毛家的鄰居們還不知道。一聽這話,忙是連連道喜,洪氏這會兒反倒謙虛了起來。你來我往一番,洪氏最後給人少了幾文錢,說是就當同喜了。

  不一會兒,毛家的鄰居都知道毛家那胖小子過了縣試,所以毛家雜貨鋪今兒東西格外便宜,老闆娘說是同喜,於是大家都來同喜了。

  聽著前面的熱鬧,毛八斗笑著拍了下自己的腦門子:「又上她的當了,明明很高興嘛。」

  ……

  就在整個餘慶村都沉浸在喜慶喧囂之時,突然出了件事。

  這件事說大也不大,說小也不小,卻是讓薛族長高興喜悅的心情一下子降到了冰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9 09:02 A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七十八章

  薛家一片喜悅的氣氛,顯然刺了薛青山的眼。

  他除非是躲在屋裡,要不逢人就有人對他說薛庭儴的事。這無疑是在挖他的心吃他的肉,眼見他爹也是張嘴一個庭子,閉嘴一個庭子,薛青山內傷在心。

  這種時候,也就只有在薛寡婦那裡,他才能得到片刻安寧。

  弄兩個小菜,燙一壺酒,軟玉溫香抱滿懷,簡直給他神仙都不換。有時候想想薛青山也覺得自己傻,考什麼科舉,舒坦日子過著不好麼,何必給自己找不舒坦。

  「來來來,陪我喝兩盅。」薛青山已經喝多了,醉眼惺忪的。

  薛寡婦嗔了他一眼:「你也真是,免費現成的酒不喝,非要來我這兒混著。」

  薛青山一把拉過她親了一口:「跟那些糙老爺們混著,哪有對著你舒服,我如今就喜歡看著你,怎麼看都不厭煩。」

  所以說要不薛寡婦怎麼願意跟著薛青山呢,哪怕手頭沒以前那麼寬裕。薛青山人長得白淨,懂情趣,嘴巴甜,又是個讀書人,女人不就吃這一套。

  「盡油嘴滑舌騙我,你家裡還有個,你不是天天也對著她?」

  「別提她了,她可不如你,渾身的皮肉摸著硌手,哪有你香滑軟綿……」

  這一對野鴛鴦你一言我一句的,而外面有個人早就炸開了。

  就聽得門一聲轟響,楊氏衝了進來,上來就拽著薛寡婦的頭髮,廝打了起來。與她一同的還有個村裡的婦人,此時正手足無措地站在門前。

  「你個臭不要臉的賤人,竟然敢偷老娘的男人,老娘活撕了你。」楊氏一面劈頭蓋臉地打著薛寡婦,一面罵道。

  薛寡婦本就長得嬌小,而楊氏塊頭大,人也圓胖,哪裡是楊氏的對手,不過轉眼之間就被楊氏壓在身下打。

  她被打得哭爹喊娘,連連叫著薛青山救她。薛青山本是打算趁亂離開,卻是喝多了手腳無力,再加上一見薛寡婦這麼慘,當即血沖了大腦。他一把拽過楊氏,劈頭蓋臉就是兩巴掌。

  「鬧,鬧夠了沒有?!」

  楊氏愣住了,這還是她嫁給薛青山後,他第一次打自己。愣完了以後,更是悲憤上了心頭,哭著就朝薛青山撲過去。

  「來,你打,你把我打死算了。你這個臭不要臉的,枉你是個讀書人,竟然偷一個萬人騎的婊子,你都不嫌髒啊……」

  薛青山救了薛寡婦,成全了自己,自己被楊氏打得連連直退,撓得滿臉都是血。

  「哎喲,這可不得了了。」那跟著來的婦人一拍大腿,忙就跑了出去。

  她一路跑到了薛家,站在大門前就喊了聲:「趙嬸子,你家大兒和大兒媳婦打起來了,快去,再不去要鬧出人命來了。」

  趙氏在屋裡聽到這動靜,下意識問:「在哪兒啊?」

  「在薛寡婦屋裡。」

  經過她這一咋呼,不一會兒許多村民就知道了,薛寡婦的小院被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而祠堂那邊流水席上,也知道了這一消息,薛族長的臉色當即就陰了下來。

  他給薛老爺子使了個眼色,哪知卻被鄭里正看了正著,笑呵呵地問:「薛老哥,這到底發生了啥事啊,瞧這麼神秘兮兮的。」

  薛族長皮笑肉不笑:「就是連興家婦人不懂事吵了起來,我讓他回去看看。」

  薛老爺子也忙道:「可不是,那老婆娘真不是個省心的。我這就去了,海子哥、里正老哥你們先坐著,我去去就來。」

  他剛站起身,哪知就被鄭里正給拉住了:「婦人吵架可不是小事,有時候這小事也能釀成大禍,咋說我也是里正,雖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可也能幫忙勸勸不是。」

  薛族長臉色更是難看:「這點小事還用得著你出面,讓人知道該笑話你了,你坐下喝酒,我讓連興去就是。」

  正說著,突然跑過來一個人道:「薛青山偷人被他媳婦抓了個正著,薛寡婦家如今鬧得正熱鬧。」

  這話裡的信息量就大了,有偷人,有薛寡婦,有抓姦。村民們一聽這話,席都顧不上吃了,忙扔了筷子就離開了。

  有了一個兩個,自然還有三個四個,只是眨個眼的功夫,棚子裡的人就去了大半,連給薛族長阻止的機會都沒有。

  又有個鄭姓的村民在招呼:「這事可真是樂子大了,咱們去看看?」

  薛族長氣得七竅生煙,可關鍵也說不出來個錯,這村裡薛姓人多,鄭姓人也不少,他能管住姓薛的,還能管住姓鄭的不成。

  這事一看就和鄭里正有著非比尋常的關係!

  這老東西,原來還有這齣等著他。同時,薛族長也在心中大罵薛青山不止,可事情已經出了,如今只能趕緊把這事處理了才是真。

  他命兒子繼續招呼外村來的客人,匆匆忙忙跟著薛老爺子就離開了。

  另一頭,招兒和薛庭儴也得知這一消息,忙也朝薛家去了。

  還沒到薛寡婦家門前,就見裡三層外三層全是人,各種議論紛紛聲,期間還夾雜著男人女人的嘶吼和哭泣。

  「哎呀,你說這薛青山可真不是東西,原來當初薛老二的死,就是因為他偷了不該偷的人,才害薛老二被人誤認打死的。」還沒走近,薛庭儴就聽見有人這麼說。

  他當即腦子就炸開了,幾個大步上前抓住那個村民,臉色煞白地問道:「你說什麼?」

  「我說——」這村民扭頭一看是薛庭儴,當即尷尬地不說話了。

  招兒也聽到這句話,見小男人這般失態,忙上前拉住他道:「你別心急,咱們慢慢問就是。」

  「你說什麼!?」薛庭儴又問了一遍。

  「哎呀,庭子,你說這事讓我怎麼說呢?這事不光我一個人聽見了,有不少人都聽見了,是楊氏和你大伯廝打時說出來的,不信你問問。」這人大抵也知道自己惹禍了,丟下這句話,就鑽進人群離開了。

  留下薛庭儴站在那裡,臉色陰沉。

  他就說以他爹的性格不可能會惹上是非,還有什麼樣的仇怨能讓人打死人?!當年他就說要去報官,他大伯卻是又阻又攔,說那些人是府城的,他們惹不起,莫公道沒討回來,還平白連累一家人。

  當時他還年幼,哪裡有主見,一聽大伯和爺都這麼說,便只能默默忍下,心裡卻是發了宏願,以後一定要出人頭地,不再讓這樣的事發生。一去過去多年,這件事早已被眾人遺忘,沒想到其中還有這麼一環。

  院子裡,薛族長站定後便罵道:「荒唐,簡直是荒唐,還不趕緊將他們都帶走!」

  一旁的鄭里正笑眯眯的,也沒阻止,而是滿心擔憂道:「怎麼就發生了這事,青山咋說也是咱村裡有頭有臉的人物,這一齣鬧得真是悖禮犯義,要知道薛寡婦……」

  後面的話他並沒有說完,而是連連搖頭。

  不僅僅是薛寡婦為人不檢點,也是因為按輩分薛寡婦是薛青山的侄兒媳婦,這才是最大的問題。叔侄媳偷情,雖不如公媳扒灰嚴重,但也稱得上是亂了倫常。若是普通人也就罷,可關鍵薛青山是讀書人。

  薛族長已經把薛青山等人都帶走了,門前圍著的人都尾隨了而去。

  招兒有些擔憂地道:「好了,你也別多想了,咱們也去看看。」

  薛庭儴點點頭,便率先往前走去。

  此時薛青山的酒早就醒了,被扔在地上,潑了一盆子冷水,狼狽至極。

  楊氏也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心裡忐忑不安。

  薛族長坐在上頭,臉色難看的至極,薛老爺子也沒比他好到哪兒去。

  屋裡屋外站得全都是人,事情到了這一步已是遮掩不住了,再遮掩下去就是公雞下蛋,母雞打鳴,異想天開!

  薛寡婦也被帶了上來,站在一旁。

  她方才被楊氏撕爛的衣裳和一團糟的頭髮,已經理整齊了,此時垂著頭站在那裡,平添一股惹人憐愛的味道。

  薛族長真恨當初為什麼不把這個婦人給浸豬籠了,當初他也不是沒想過這茬,可前有鄭里正干擾,後有薛寡婦拿了把柄威脅他。

  這薛寡婦不是個東西,跟她有首尾的薛姓一族的男人不少,旁人只當她是個樂子,殊不知她是沾了毒的母蠍子。有鄭家人煽風點火,這女人嘴再不把門,薛氏一族就亂了,所以薛族長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她在村裡住下來。

  後來她倒也低調下來,也沒惹出什麼事,薛族長就漸漸沒將她放在心上,沒想到還有這一場事等著。

  「你說說吧,她到底是咋勾引你的。」

  一聽這話,看熱鬧的村民都起了濃厚興趣,只有些許人聽明白了其中了意思,這其中就包括薛青山。

  薛青山這會兒酒醒了,也知道事情大發了,這下一個不慎,就是他身敗名裂的下場,如今只能是能挽回一些就是一些。

  他當即哭了起來,又是指天發誓,又是賭咒,說自己跟薛寡婦也就是近日的事。還是薛寡婦主動勾引他,那日他從外面喝酒回來被她撞見,就硬是把他拉進她屋裡了。

  這話說的看熱鬧的人都哈哈直笑,誰不清楚這事就是一個巴掌拍不響,可人家既然願意這麼說,旁人自然說不了什麼,總不能為件跟自己沒關係的事,和人撕破臉皮。

  「山哥,你說話做事要講良心,什麼叫我勾引的你。」薛寡婦啜泣道。

  人群裡,有人起哄:「錯了錯了,不能叫哥,要叫叔。」

  然後又是一場大笑,薛族長氣得連連跺腳:「都給我肅靜!」

  鄭里正在一旁勸道:「薛老哥可莫生氣。」又去罵那些起哄的村民:「你們這群王八犢子也是,閑的沒事插什麼嘴!」

  好不容易靜了下來,薛族長才肅著臉道:「青山說你勾引了他,這話他們雖是當了笑話,我卻是相信的。青山素來為人檢點,而你劣習不改,眾人皆知。我念你年年輕輕當了寡婦,又無娘家作為依靠,不忍驅你,可你倒好,竟來害我薛家子孫,這次我定是再容不得你。來人,將此女堵了嘴,捆去跪了祖宗排位,挑個日子浸豬籠,以儆效尤,也好警醒我薛氏女眷,為人婦道當安守本份。」

  薛族長竟是動了殺機,幾句話的功夫就想置於薛寡婦為死地。

  其實之前就能看出,他一口咬死是薛寡婦勾引了薛青山,薛寡婦又素來不檢點,名聲早就臭了,浸她豬籠乃是大義,恐怕誰都不能說什麼。

  而薛寡婦死了,薛青山即使名譽受損,也會安然無恙,大不了低著頭做人一段時間,改日又是洗心革面的好人。

  招兒感覺到一陣齒冷,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感受。

  薛族長卑鄙嗎?確實他這手段稱不上正大光明,可站在他的位置上,似乎這麼幹才是最穩妥的決定。

  鄭里正當然也明白過來,臉色沉了一沉。

  隨著話音落,就有幾個婦人拿著繩子圍上前來,族中女眷犯事,一般都是女眷動手處置的。

  她們七手八腳上來堵薛寡婦的嘴,又要將她捆起來,薛寡婦拼命掙扎,又喊薛青山救她,哭聲淒厲至極,模樣也狼狽不堪,讓人生憐。

  可薛青山卻是低垂著頭,連頭都不敢抬。

  披頭散髮的薛寡婦一陣冷笑,伸口咬了一個來堵她嘴婦人的手,隨著一陣慘叫,她使勁將這些人推開。

  「我可不能死,我死了我肚裡的孩子可怎麼辦!」

  此言一出,場上頓時靜了下來。

  薛族長斥道:「誰知道你那肚裡的孩子是誰的!」

  薛寡婦絲毫不以為然,反而露出一抹笑,低著頭撫了撫自己的肚子:「我自打跟了山哥,可就再也沒跟過別人,不是他的還能是誰的。」

  她又去看薛青山,眼神悽楚:「山哥,你的孩子你都不要了?」

  薛青山猶豫了一下。

  鄭里正站了起來道:「這事可就難辦了,孩子都有了,哪怕是犯了大錯要殺頭的婦人,真若是懷了身孕,也是要等其孩子生下再行刑。再說了,薛老哥,這薛寡婦雖是以前劣跡斑斑,可到底近些年來也洗心革面了,你也別為了以前的事遷怒,咱們都是明白人,這種事本就是一個巴掌拍不響。」

  好一個一個巴掌拍不響!

  圍觀的村民雖是沒說話,但有許多人都是這麼想的。

  有村民道:「要不,等她孩子生下來再說?」

  「也就緩幾個月的事。」

  薛族長瞪著鄭里正,眼裡的意思十分明白,這事他真要出手管?村民的意見他可以不在意,可鄭里正的不行,一旦牽扯上人命,就是有關律法,民不告則官不究,里正大小也是個官,他即說不行了,那真是誰說都不行。

  鄭里正用行動告訴了他:「先帶回去養著吧,等孩子生下來再說這事。真是的,本來是件大好喜事,竟是生了這麼個敗興的。」

  他揮揮手,驅散村民,比薛家人還薛家人。

  悶在心裡多日的鬱氣盡皆舒散,也因此他眉宇間竟帶著幾分輕鬆。

  此時輪到他拿話來堵薛族長了:「薛老哥,走,咱們再去喝酒,今兒可是庭儴的大好日子,沒得就讓這麼敗興了。」

  薛族長的大兒子站出來,道:「叔,我陪您去喝,我爹年紀大了,這兩日也喝了不少。您是知道他有個老毛病,這不這幾日總在咳,再喝我娘就要跟他吵吵了。」

  鄭里正也並未多做刁難,兩人一面說著話一面往外走去。

  村民們也都散了,薛青山從地上爬起來,正想走,哪知被人叫住了。

  「等一等,我還有事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9 09:09 A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七十九章

  說話的人是薛庭儴。

  聞言,屋裡所有人都不禁看向他。

  薛老爺子以為他莫是不樂,明明是薛庭儴的好日子,誰曾想竟被當大伯的給攪了局。他正想說什麼,以做安撫,就聽薛庭儴道:「大伯,你跟我說說,我爹是咋死的?」

  薛青山的臉色頓變,包括一旁的楊氏。

  「你爹咋死的?你爹咋死的你還不知道!」薛青山還想用以前慣用的老手段,將此事一筆帶過。他嘴裡不耐的說著,又去罵楊氏:「你這臭婆娘還不來扶我,看我回去怎麼收拾你,竟將老子打成這樣。」

  楊氏也不知出於何種心態,竟真就上前扶他了。

  薛庭儴冷笑:「可大伯母方才可不是這麼說。大伯,能藏得了一時,藏不了一世,村裡方才聽到那話的人可不少,你也別把誰當傻子。」

  見此,屋裡一眾人俱是面面相覷,包括薛老爺子、薛青槐等人,都是一頭霧水的。

  「這到底是咋了?」薛族長問。

  招兒忍不住道:「問大伯,他心裡有數。」

  「當年我爹被打得奄奄一息,也幸虧你還有點良心,沒將他扔在外面。不過我可不會當你是好心,你不過掐准了我爹會顧念大局,不會說破,也是怕回來不好交代。若不以我爹的性子,何至於逼你發出那樣的毒誓,而以你的性子,又怎會輕易答應,還不是因為心虛!」

  「可憐我爹本是陪兄長赴考,誰曾想做兄長的不幹正事,竟招惹到不該招惹的女人,因此惹下大禍。你見事情敗落,就把事情往我爹頭上推,而我爹糊裡糊塗竟當了冤死鬼!」

  隨著薛庭儴的訴說,薛青山臉色一片灰敗,竟是沒有出言反駁。

  見此,本就是隨口胡編藉以試探的薛庭儴,心中更恨:「你若是還有點人性,今兒就當著堂爺和阿爺的面上將事情說清楚,不然我跟你誓不罷休!」

  薛老爺子震驚道:「老大,狗子說的是真的?」

  薛青山眼神閃爍,嚷道:「什麼真的假的。爹,難道你也不信我?」

  「這事是大伯母和他廝打時說漏了嘴,村裡人聽見的不少,阿爺你若是不信,就出去找人問問。」招兒道。

  楊氏面色慘白,嘴唇翕張了一下。

  「老大,你跟我說,事情到底怎麼回事?」

  「爹——」

  「你說不說?」薛老爺子緊緊捏著手裡的煙鍋,瞪著薛青山。

  薛庭儴道:「大伯母,這事是瞞不住的,瞞得住一時,瞞不住一世。你們即使不說,我也能找得到真相,當初既然打傷了人,事情就肯定不小,驚動了官府,府城那邊衙門就必然會有人知道。」

  楊氏受不住了,囁嚅道:「這事具體我也不清楚,不過是他有次喝醉了說酒話,我才知道老二……」

  「娘!」薛俊才從門外跑了進來,拉著楊氏問:「娘,你告訴我這事不是真的!」

  「我……」

  見此,薛俊才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他痛苦地蹲了下來:「我怎麼有他這麼一個爹。」

  看見兒子這模樣,楊氏心如刀絞,雙手顫抖地想把他拉起來,卻怎麼也拉不起來。

  她想起之前薛青山為了個婊子打她,想起以前薛青山是怎麼從她手裡騙銀子,還想起這些日子,他挖空了心思想把兒子僅存的一些錢要走。

  當然,還想了很多。

  她深吸了一口氣:「我只知道他在府城裡沾了不該沾的女人,差點沒被對方的男人捉姦在床。後來也不知那家男人是怎麼找上門的,又剛好碰上了他,對方氣勢洶洶問薛青山,他眼見大禍臨頭,就指著老二說他是薛青山。」

  這種說法和薛庭儴所猜測的幾乎絲毫不差,薛青松的死還真是和薛青山有直接關係。且更為可惡,他是明知道事情不能了,才故意讓身為弟弟的薛青松出來頂包。

  薛青山眼見楊氏賣了自己,再加上薛老爺子逼問得急,就把事情大概說了一遍。

  說完,他哭道:「我真不知道他們會下手那麼狠,我只想馬上就要下場了,若是受了傷,或是鬧出什麼事,這次院試就白去了,才會信口胡說……我、我也沒想到他們竟會打人,還下了那麼重的手……」

  「你、你真是糊塗啊你!怪不得我說老二為何會讓你發那樣的誓……」

  薛老爺子痛心疾首,藏在他心裡多時的疑惑終於明白了。甚至當初,他見老二借著恩情臨死之前逼大兒發下那種誓,他心裡其實是挺不舒服的。而這種不舒服的感覺,隨著家裡矛盾的激發,越來越重。

  尤其是兩個孫兒之間的選擇,每糾結為難一次,他都在怨老二為何要這麼自私。狗子明明不成,為何非要逼著老大不供自己兒子,要先緊著他的兒子。

  如今終於明白了,因為老大欠了老二一條命啊。

  因為他老二冤,卻又顧全著大局,什麼也沒說。

  「你這個死東西,那是你弟弟,是你親弟弟……」薛老爺子一面哭著罵,一面掄起煙鍋往薛青山身上抽。薛青山疼得哭爹喊娘,可在場沒有一個人去拉薛老爺子的。

  包括趙氏也不敢去拉,她還是第一次見老頭子瘋魔成這樣。

  薛庭儴深吸了一口氣,睜開佈滿了血絲的雙眼:「我要跟他斷絕關係,這個家有他沒我,有我沒他。」

  他清冷的聲音乍然響起,明明聲音並不大,卻是壓下了那邊的哭爹喊娘聲。

  薛老爺子轉頭看向他:「狗兒,他畢竟是你……」『親大伯』這句話,最終還是沒說出來,看著這樣一張臉,薛老爺子說不出來,也沒臉說。

  薛庭儴說的自然不是分家,正解來說薛家早就分家了。他的意思其實很清楚,就是在逼薛老爺子乃至薛族長,將薛青山從薛氏一族除名。

  一個選擇題,要麼薛庭儴,要麼薛青山。

  若是這個選擇題在縣試之前,毫無疑問薛家乃至薛氏一族都不可能放棄薛青山這個童生。可如今縣試過了,薛家出了一個還不到十五的案首。

  知道一個還不到十五的案首是什麼寓意嗎?他還很年輕,他可能馬上就會成為一個很年輕的秀才。而他成為秀才的時候越年輕,代表他考上舉人的可能性就會越大,甚至是舉人。

  而薛青山不過是個人近中年,已經考了許多次依舊連秀才都考不上的老童生。

  「你說這話是啥意思,你這是想攆走你大伯?」趙氏忍不住道。

  薛庭儴沒有理她,掀起袍角,在薛族長面前跪了下來。

  「還請堂爺做主。」

  薛族長徐徐歎了口氣:「罷,之前的事我就在想如何處置青山,才能起到警醒之效,看來青山是不能留在族裡了。」

  「海子哥……」

  「堂爺……」

  薛族長親自開了在祠堂,並招了所有族人來,將薛青山在族譜上除了名。

  自此薛青山就是沒有宗族的人。

  沒有宗族就是孤家寡人,就是沒有依靠,甚至死了也不能入祖墳。再甚者說,若是有人故意告上官府,甚至會剝奪其身上的功名。一個連自己宗族都要驅逐的人,該是怎樣德行有失,道德敗壞,朝廷自然不會讓這樣一個人身負功名。

  一時之間,村裡是人人稱讚薛族長剛正不阿,鐵面無情。都沒想到他竟會處置這麼重,雖說按照規矩這麼處置也不為過,可誰不知道薛青山是薛族長的侄兒,本人又是個童生。

  包括鄭里正都沒想到。

  當然也有人心裡有數這事情恐怕不單純,若真是如此,之前就處置了,至於來回費兩茬功夫。聯想起之前村裡有人說薛老二是薛老大害死的,心裡多多少少都有了些影子。

  按下不提,這次將薛青山從族譜上除名,卻是沒有連累薛俊才的。

  這是薛族長、薛老爺子,乃至薛庭儴共同默認的。罪不及妻兒,事實上這事也確實和楊氏及薛俊才沒什麼關係,雖是楊氏幫著隱瞞了這事,可之前也是她出面指認,才會讓薛青山放棄抵賴,算是功過相抵了。

  為了不牽連薛俊才,族譜上薛青山的名字後面寫著『卒』字,這個字是薛庭儴親手寫上去的。從今以後薛青山即使還叫薛青山,他也不是薛青山了。

  楊氏和薛俊才依舊留在薛家,薛青山卻是帶著薛寡婦搬去了薛寡婦的住處。

  這也算是給薛家解決了一個大難題,若不之前鄭里正說讓把薛寡婦帶回去養著等生下孩子再說,薛家那邊還真不好安置。

  時間轉瞬即逝,眼看著就快到了四月,薛庭儴該遠赴府城參加這一次的府試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9 09:15 A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八十章

  這次清遠學館過了縣試的有六人,除了薛庭儴四人,便是王奇和一個叫做李嵩的學生。

  眼瞅著臨近府試,從湖陽鄉到平陽府差不多需要一日多的時間,林邈決定提前帶幾個學生上路。

  也是府試的規矩比縣試又嚴格了一些,須有兩位廩生作保,且兩位廩生開考當日都得在場應保,林邈這是打算去找熟識的友人幫忙。

  這樣的情況下,招兒自然不能再跟去了,剛好她最近生意正忙著,薛庭儴走了,她也能專心致志做自己的事。

  她給薛庭儴收拾了行囊,又帶上足夠的銀兩,就將之送走了。

  臨走時,薛庭儴頗有些小哀怨,他自然看出招兒如釋重負的輕鬆。

  「咋不走了?升子還在外面等……」後面的話沒說出來,卻是她被薛庭儴壓在牆上狠狠地親著。

  又狠又重,臨分開前還咬了她嘴唇一口:「等我回來!」

  然後薛庭儴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招兒半晌才緩過神來,擦擦自己的嘴,去了大門外看著那輛漸漸消失在視線盡頭的騾車。

  一時間感傷不期而至,就好像突然失去了什麼東西。

  不過扭個頭的功夫,招兒就沒空去想這些了。

  今年他們的攤子比去年鋪得更大,兼顧著湖陽鄉和安陽鄉的同時,又去了兩個新地方開拓生意。那座小山頭經過一年的將養,比去年肥沃了不少,已經出了兩茬菜。

  當然光指著這些肯定不夠,不過他們多少也算是有自己的根本。現如今這山頭大變了模樣,一部分被劃成了菜地,有的地方不適合種菜,就用來種了果樹。如今高嬸和周氏都有活幹了,負責在山頭上養些雞鴨之類的,若不是不適合養豬,她們還想弄幾頭豬來養。

  幹了十多日,她們發現這種方式十分輕鬆。地裡的菜可以賣錢,雞鴨不用管,剪了翅膀讓它們滿山跑,菜地裡有些蟲子啥的,都讓它們吃了,既不用擔心菜被蟲吃,還不用操心給它們餵食。

  唯一要做的就是教會它們到了時間回巢,不過這些小傢伙兒們都非常聰明,固定的時間被趕過幾次,就都知道自己回去了。

  而另一頭,招兒的成衣生意也終於開始了。

  去年籌謀了大半年,去各處送菜的同時,就在打聽哪兒有便宜的布源。最後定了兩家,招兒先弄了一批布回來先試著做。

  負責做衣裳的婦人是早就說好了的,招兒讓高升幾個在山頭上又蓋了幾間屋子,專門請了人來做,相當於是辦了個小作坊。

  工錢按件數算錢,多勞多得,做一套衣裳給五文的工錢。有些手快的婦人一天下來能做四五套,也是二十多文,相當於一個成年勞力出去打零工的工錢了,也不耽誤做家務侍候老人什麼的。

  不用想這種活兒放出風聲,多的是人搶著幹,不過招兒歷來做事不喜歡出風頭,只找了幾個以前給她做過活的婦人先來做著。

  等第一批衣裳做出來,招兒親自押著出去賣了一趟。

  生意出乎意料的好,也是招兒長時間沒去賣衣裳過了。她腦子活泛,會選布料,也不貪多,男人衣裳就選了三個花色,女人的衣裳花色就多了,她按著年紀挑了一些樣子做。

  例如女兒家都喜歡嬌嫩的顏色,就做些符合她們年紀的新樣式;年紀大些的婦人,她們則適合相對沉穩一些的花色和樣式。至於老婦人們穿的,招兒沒有做,一來到了這個年紀的婦人,都沒有那麼愛俏了,人也儉樸許多,都是能將就一年是一年。

  不光如此,她在賣衣裳的同時,還帶了不少頭花、珠花、胭脂水粉類的小玩意同賣。這個主意是薛青槐給她出的,這是他以前的老本行,清楚裡面的路數,且也有價格便宜的貨源,現成的生意不做白不做。

  男人也就罷了,姑娘家婦人們來買衣裳的時候,免不了就會順道買上幾樣。看似一個賺不了多少,但架不住量多。幾次做下來,竟不比賣衣裳差,招兒便多動了些心思,和薛青槐商量著又往裡添了不少樣數。

  現如今賣衣裳的騾車幾乎相當於一個移動性的小貨攤,尤其去年冬天裡招兒找木匠訂做了幾個車廂,有一面車壁是可以放下來的,本是為了展示賣的物,如今橫著放著的那一面車壁,倒是可以兼顧在上面擺些小東西什麼的賣,算是開了挑貨郎一行的先河。

  好不容易等一切步入正軌,忙得暈頭轉向的招兒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算算日子,府城裡的薛庭儴也該快開考了。

  林邈等人終究還是來晚了。

  府試三年兩試,去年空了下,今年比往年參試的人要多很多。等他們到了時候,連找了幾個客棧都沒有地方。最後只能找了一家離考場遠,且頗為簡陋的客棧住下。

  即使是這種客棧,也是只剩了最後幾間空房,客棧中前來應試的學子很多。他們到的時候正值中午,從大堂裡經過時,就見得有不少學子同桌共飲,高談闊論。

  安頓下來後,林邈就出門了一趟。

  直到外面天都黑了,他才回來。看其神色,似乎心情有些不好的樣子,薛庭儴猜著莫是出去受了什麼氣。

  次日,林邈又出門了,一直到下午才回來。

  可以明顯看出他面上有幾分喜色,對薛庭儴等人說已經找到願意給幾人作保的廩生了。

  林邈這次出去確實受了不少氣,他以為與他相交甚好的人,在他遞了拜帖後,竟然面都沒露,就讓下人將他打發了。他換了一家再去,對方雖見了他,卻不願意輕易幫其作保。

  畢竟作保此事當慎之又慎,就怕出了什麼錯連累自身。

  林邈自然也清楚這其中的事,就是如此他才會去尋他自以為有些交情的友人,他覺得有他本人做擔保,旁人會相信他才是,卻萬萬沒想到對方會推脫。

  殊不知等他離去後,被他尋得那幾個人,無不笑他是鄉下待久了,竟然連規矩都不懂了。

  這規矩自然是府試開始前的規矩,也是應試的學生找廩生作保的規矩。

  林邈以前拜師於北麓書院,他自是不缺保人。而他在鄉下,只要人品端正,尋上門找他作保,他從來不收任何財物,也是能幫則幫,哪裡知曉每年這個時候,就是平陽府各地廩生大賺一筆的時候。

  縣試一場,保一個最少要給二兩辛苦錢,即使如此也供不應求。一個縣攏共就沒有幾個廩生,林邈每逢縣試那麼忙也不是沒有道理,他為人雖一絲不苟,但素來好說話,又是不要錢給作保的,還不是都來找他。

  而府試,相當於縣試又高一等,廩生給人作保,至少要封一筆不低於五兩的酬謝銀子。林邈帶了六個學生來,一分錢不想出,也不怪旁人不待見他。

  可這個道理薛庭儴卻是清楚,一來是因為那個夢,二來也是薛青山每次赴考,就各種巧立名目管家裡要銀子,其中這個請廩生作保的銀子,一直是讓趙氏放在嘴裡罵的萬惡之首。

  讓趙氏這種鄉下老婦人來說,那些廩生就是些死要錢的。

  薛庭儴問林邈從哪兒找了人給他們作保,他怕莫是林邈自己掏銀子給他們尋,這樣心裡那裡過得去。

  聽了這話,林邈羞愧不已,他也是聽了那位姓田的友人,才知道為何被人拒之門外。

  之前林邈上午出去又找了兩個曾經與他有過幾面之緣的廩生,境遇與之前差不多。出門的時候碰到一個衣著貧寒中年文士,看模樣也是尋上門來求保的,一問之下兩人都是為了館中學子四處奔波,索性湊做一處,你給我學生作保,我給你學生作保。

  兩人交談甚歡,便找了一處喝茶吃飯,林邈才從田秀才口裡得知這其中的門道。與林邈相同,田秀才也是做不來那種巧立名目要銀子的嘴臉,再加上他們所在的鄉下也並不富裕,才會貧寒如斯。

  而田秀才帶著他的三名館中學生就住在附近不遠的一處客棧,離這裡並不遠。

  按下不提,次日林邈就帶著薛庭儴等人去府衙報考了,與縣試般無二致,在此不用細表。

  之後幾人靜下來心裡用心讀書,也算是府試之前的臨時抱佛腳了。

  招兒從後山下來回村,一路行過來經過薛家的地,見偌大一片麥苗綠油油的,看起來就喜人,可有一片地的苗卻是老遠看去顏色就不對。

  她定睛看去,還真是不對。若說其他地處的麥苗是蔥郁的,生機勃勃,那一塊兒的苗卻是好像缺了水,又疏於打理,明顯就是沒長好。

  而這塊兒地是薛家分給薛青山的。

  那一場事後,薛青山被攆出薛家。

  不管他再做了什麼壞事,到底是自己的兒子,他手無縛雞之力,村塾也開不下去了,總不能讓他餓死。

  薛老爺子猶豫了幾日,將老三老四叫了來,也把薛庭儴叫了去,說是把家裡的地分給薛青山兩畝。

  薛青柏和薛青槐沒說什麼,他們做兒子做弟弟的能說什麼,即使不願,老爺子也不會聽他們的。明知道會生了矛盾的事,還叫了他們來,不是明擺著做樣子,主要還是看薛庭儴的。

  薛老爺子的意思也恰恰如此,只是比較隱晦罷了,再加上還有趙氏在旁邊又是罵又是哭的,頗有幾分強按牛頭硬喝水的意思。

  薛庭儴心知肚明卻沒做聲,只道一切都看阿爺的。

  薛老爺子欣慰地點點頭,次日就從自己的地裡擇了兩畝出來,分了給薛青山,讓他好好種地,擔起養家糊口的責任。

  至於大房的地,他沒動,那是留給薛俊才和薛有才兄弟兩個。其實老爺子明擺著就是讓其他三房吃虧,按當初說的,他和趙氏的地他們先種著,等百年之後,幾房平分。如今為了一個被除名的人少去兩畝,等於其他三房該分的地平白又少了。

  只是如今二房、三房、四房都有各自的營生,也沒人與他去計較這件事,他願意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事情就這麼定下了。

  打從今年開春,薛青槐就在商量把地給佃出去,現在生意這麼忙,他根本沒有空種地。

  他這邊一開口,三房也嘀咕著想把地佃出去,本來按薛青柏的性子,兄弟佃地,他佃過來就是,自家人種著也放心。

  可打從去年他去了小山頭幫著做活,能放在地裡的心神就有限了。如今他們兩口子都在小山頭幫忙做活,薛青槐一個月一兩,周氏也給開了五百文的工錢,兩口子一個月加起來就是一兩半,一年就是近二十兩。

  種一年的地下來可賺不到二十兩,扣了稅子口糧啥的,一年也就只能落個幾兩銀子。兩口子雖沉默寡言,但也幹活實誠,拿了銀子就得把活兒幹好,薛青柏幾乎一大半的時間都在小山頭上。

  默默在心裡把賬算了,周氏決定也把地佃出去,渾當那地每年交了稅子就只落個口糧,賺銀子從這邊賺也是賺。三房四房都佃了,二房自然不用說,本來他們的地就算是佃給了三房四房,如今自然一起佃。

  事情說出來,薛老爺子不悅了很久,可他一個人也種不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三房將地都佃出去了。

  當時這事在村裡可是引起了一陣議論,都說薛家這是做甚,怎麼把地都佃出去了。只有些許人心裡有數,見薛老四和二房的招兒帶著村裡幾個小子駕著車進進出出,就知曉人家的生意不少賺。

  既然地都佃出去了,肯定是生意比種地賺,一時之間村裡人羨慕眼紅的不計其數,可有薛族長在哪兒,又有個薛庭儴在哪兒,旁人也不敢說什麼。

  所以現在薛家的地,除了薛老爺子的自留地,就只剩薛青山種的那兩畝。

  能看出,佃出去的地被侍候得很好,佃戶精心照顧,等到收成時主家也能多分點兒糧食。可薛青山那地,就有些太埋汰了,哪個莊戶人家這麼種地,估計要被人罵死。

  招兒在想薛老爺之知不知道這事,知道後又是什麼反應。

  回去後,她猶豫著要不要說,後來想想還是不管了。殊不知另一頭,薛老爺子早就知道這事了,氣衝衝地去找了薛青山兩趟。

  先是苦口婆心地說,又是罵,薛青山只是點頭應是,事後該咋樣還咋樣。

  這不,眼瞅著地裡的苗都泛黃了,明擺著就是沒澆水施肥,雜草也沒除,薛老爺子又找到了薛寡婦屋裡,這一次可不是光罵了,而是上手打。

  哪知沒打幾下,薛青山竟然暈倒了。

  這可把薛老爺子嚇的,當場跑回來準備叫了三兒子去請大夫。

  薛青柏不在家,趙氏聽了後大驚失色,知道招兒在家,就找上了招兒。招兒腳程快,上山一趟找了薛青柏,另一頭薛老爺子則和趙氏急匆匆地往薛寡婦屋裡去了。

  招兒和薛青柏帶著大夫來時,正聽見薛寡婦正對老兩口哭,說家裡日子過得艱難,她懷著身子連個雞蛋都吃不上,薛青山種地也不成,每天回來都是累得倒頭大睡。

  趙氏直抹眼淚,她個婦道人家可不懂什麼大道理,只知道大兒子遭罪了。疼了這麼多年的大兒,哪裡遭得住看他這樣。

  薛青柏帶著大夫進去了,招兒隨後跟上。就見不大的一間屋裡亂糟糟的一片,土炕上躺著一個人,看面色有些青白,人似乎也比以前瘦了不少。

  可招兒一點都不同情他。

  因為說得緊急,來不及去鎮上,薛青柏就從鄰村找了個大夫來看。這大夫大抵醫術有限,也看不出個什麼來,只說了虧空太過,需要好生調養。而此時薛青山也醒過來了,一看見趙氏就嚎嚎大哭起來,偌大一個男人,母子兩個抱著哭,不知道還以為咋了。

  別看剛才薛老爺子慌,這會兒可做不出慌的樣子,板著臉說了一句該,就扭頭走了。

  招兒和薛青柏也走了,回去的路上,兩人面面相覷後,薛青柏面色有些感歎,招兒倒是坦率直言:「我看他莫是裝的。」

  「大哥,他……」說著,薛青柏住了聲,他本就不是個喜歡道人長短的,尤其也是知道薛青山和二房的恩怨,說了怕招兒心裡不舒服。

  其實薛青山還真是裝的,等趙氏走了,屋裡只剩了他和薛寡婦兩個人,他一下子從炕上坐了起來,得意地對薛寡婦笑著道:「你瞅著,很快我爹娘就會把我接回去了。」

  薛寡婦笑了笑,扭臉的時候眼中卻閃過一絲鄙夷。

  「家裡還有什麼能吃的沒?我餓了,去給我做一點。」

  等轉過來時,薛寡婦卻是愁眉苦臉道:「也就只剩了一碗米,我這就去做。」

  薛寡婦出去了,薛青山躺在炕上,一想到要不了多久就能過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不禁有幾分得色。

  實在不能怨他沒了體面,可真臉朝黃土背朝天,他才知道日子能難成什麼樣。

  想著,他撓了撓褲襠處。

  撓了兩下,不解癢,他又撓了幾下,最後索性手伸到裡面去撓。

  撓了一會兒,覺得有些不對勁,將腰帶解開去看。

  一看愣住了,他那上頭竟然長了幾個紅色的小疙瘩。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9 09:36 A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八十一章

  薛青山認真地看了又看,疙瘩就是疙瘩,也沒有什麼別的異樣之處。

  就是有些紅,似乎上面還有小白點,就像是普通的小疙瘩。因為方才他撓狠了,有幾個被撓破了,流了些透明的水。

  剛好薛寡婦端著託盤進來了,他覺得這種樣子讓人看見有辱斯文,往隨便用衣裳擦了下,就把腰帶繫住了。

  「家裡就這麼一點糧食了。」見薛青山吃得狼吞虎嚥,薛寡婦愁道。

  「你擔心什麼,我之前不是說了我爹娘很快就會把我接回去了。」

  薛青山還是猜錯了,那日薛老爺子雖回去後顯得心事重重,可無論趙氏怎麼鬧,他都沒有鬆口將薛青山接回來。

  他不同趙氏,想得更多,族譜除名可不是他自己填的,當著那麼多族人的面都定下了,怎麼可能反悔,以為是鬧兒媳,更何況還有二房那兩孩子。倒是趙氏眼見說服不了老頭子,扭頭作著要給兒子送吃的送糧食,他明明看見了,卻並沒有阻止。

  招兒和周氏、孫氏,就見趙氏嘴裡念念叨叨地忙進忙出,給薛青山做肉菜補身子,同時還不忘罵罵楊氏。

  是的,就是罵楊氏。

  其實她最想罵的是薛庭儴,可被薛老爺子警告過,三房四房沒理由,招兒沒牽扯,於是只能遷怒上當初『賣夫求榮』的楊氏。

  在趙氏眼裡,楊氏就是賣夫求榮。若不是她漏了口風,他大兒也不至於會被抓到把柄,從族譜上除名。趙氏心疼二兒不假,可她更疼老大,尤其老大現在這麼慘,本就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老頭子竟然這麼狠心趕他去種地。

  如今倒好,地沒種好,人也倒了。

  楊氏從最受寵的大兒媳婦,變成了趙氏的眼中釘。她有多心疼薛青山,就有多恨楊氏。

  不過楊氏現在比以前沉默多了,自打學館開館後,薛俊才就離開家遠赴學館上學。她則一改早日秉性,竟是下地幹起活兒來。

  也不像以前那樣嫌東嫌西,誰也不叫,自己悶不吭聲就上地裡幹活了。如今大房就靠她和薛老爺子,搭著手做那攏共十畝地的活兒。薛有才如今也乖多了,不像以前那麼皮猴,大房的境遇突變改變了所有人,至於這改變是好是壞,至少目前來看是好的。

  薛青山的想法沒得逞,可如今他正『病』著,一日三餐有趙氏照顧著,地裡的活兒被薛老爺子幹著,似乎和以前沒什麼分別。

  索性他之前累得夠嗆,就這麼堂而皇之地在家養起病來。

  這日趙氏走後,他吃飽喝足出了家門,薛寡婦問他上哪兒,他也沒說,只說出去透透氣。

  薛寡婦住在村尾,這地方少有人來,一路走出來也沒見到什麼人。

  他去了下河村,下河村離餘慶村並不遠,也不過就是一盞茶的腳程。他到了下河村,似是輕車熟路從村尾繞了進去,一路七拐八繞到了一座小院前。

  這小院從外面看去極為普通,與尋常的農家小院並不無不同,可他剛推開院門走進去,就有一個年輕女子從屋裡走出來,笑眯眯地看著他。

  「大哥,來了?」

  這女子打扮也十分尋常,長得稱不上漂亮,但看起來白淨纖瘦。一見薛青山,她就忙迎了上來,環著他的胳膊往裡面去了。

  正房的堂屋門上掛著簾子,走進去屋裡坐著個黑瘦佝僂的男人。這男人見女子環著薛青山的胳膊,像沒看見似的,反而堆著奉承的笑,又是點頭又是哈腰地避出去了。

  這裡看似住著一對鄉下夫妻,實則不過是個暗門子。所謂的暗門子,就是關起門來皮肉生意的。

  可從外表來看,根本看不出,一般人也不知道這裡做這種生意。薛青山之所以會知道,還是前陣子他從別的村回來,偶遇了這家的女主人,當時此女摔倒在路邊,薛青山好心地幫了她一把,並送她回家。

  都是久經世故的,一個眼神就知曉對方心裡想什麼,薛青山把這女子送回了家,兩人也就地成了好事。

  事後薛青山才知道此女是做皮肉生意的,因為家裡有個病鬼丈夫,每年吃藥都要花不少錢。她這丈夫也並介意讓自家媳婦出去勾搭一二男人,換取銀錢來供家裡日常吃用。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關鍵此女也便宜,來一次也就幾十文錢。自打薛寡婦有了身子,就不讓他再近身,薛青山也需要一個供他紓解的地方,所以隔三差五就會來一趟。

  不過最近這些日子,他已經很久沒來過了,也是兜裡實在沒錢。這不,剛從趙氏那裡弄了些銅板,他就找來了。

  一場顛龍倒鳳,薛青山心情舒暢地從炕上翻了下來,之前總是時不時瘙癢的地方,似乎也不癢了。這讓他心情十分愉悅,臉上不禁帶了些笑容,自然忽視了炕上那女人眼中的驚駭。

  直到薛青山穿好了衣裳,女人才急急忙忙從炕上披著衫子下來。

  「大哥,這就要走?」

  薛青山點點頭,扔了一把銅板在炕上,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女人歎了口氣,轉頭去看那銅板。半晌,才一個一個拾了起,用著一塊兒帕子包著。她那病鬼丈夫送走薛青山,已經急不可耐地進來了。

  「錢呢?」

  她抬了抬手,黑瘦男人伸手就去奪,女人卻躲了一下。

  「以後咱不幹這事了。」女人說。

  男人沒理他,又伸了下手,才把銅板搶過來。

  「我去買肉。」

  「以後咱不幹這事了。」女人又道。

  男人回頭看了她一眼:「你不幹,我從哪兒弄銀子買肉?我這病就得好的養著,不吃好的我就要死!」

  說起『死』字,男人渾濁的眼珠子像似要凸出來,也似乎意識到自己激動了。他放緩了聲調說:「我知道跟了我你委屈了,可我這病……我也不想……」說著,他劇烈地咳了幾聲,像要把肺咳出來也似,好一會兒才止住。

  女人眼睛泛紅,卻是沒有眼淚:「你不知,這大哥染上了我那病,我這病是害人的,活不了多久。」

  「染上了?」

  女人點點頭:「我剛才看見了……」她並沒有說她看見了什麼,但從她顫抖的語氣中就能聽出她內心的恐慌。「跟我那會兒一樣……」

  「染上了?」男人又重複了一遍,忽地聲音萎靡下來:「染上了就染上了吧。這世道人吃人,人害人,我們不是故意害人的,只能說老天沒長眼。」

  一面說著,他宛如飄似的出去了。

  其實曾經他們也幸福美滿,可他不知怎麼就得了這種『富貴病』,沒日沒夜的咳,沒日沒夜的饞。後來看了大夫,大夫說他這是肺裡長了蟲,治不了,只能養,用好吃好喝的養著,那蟲子有東西吃,就不會吃他的肺了。

  本就不算多富裕,因為治病,因為要用好的養著,變得一貧如洗。有次他犯了病,幾乎死過去,他女人為了給他請大夫,一個女人走了夜路,半路上被惡人強了。

  都到了他們這種境地,也不在乎什麼貞潔不貞潔的,他女人能一直陪著他,他感激涕零,覺得自己上輩子一定是做了很多好事,這輩子才能攤上這樣的媳婦。

  後來他才知道,他不是做了好事,他是做了太多的壞事,才會讓那種髒病染上女人的身。

  大夫連看都不給看,就把他們攆了出來。

  他們想過一起死,繩子都繫好了,卻又怕了。

  好死不如賴活著,也是心裡怨恨太多。為什麼老天爺這麼不公平?為什麼惡人誰不欺負,偏偏要欺負可憐人?

  抱著這樣的心思,他讓自己女人做起了皮肉生意。

  死吧,都死,反正早晚都要死的!

  他想起那個看不清面貌的人,他想這個人也不是好人,不然為何要借著他們害人?不過他無所謂了,反正早晚都要死了。

  只是他不能給他女人知道,他女人是個善良的人,她知道會傷心難過的。

  男人歎了一口氣,捏著手裡的銅板去了村頭。

  「劉黑鬼,你又來買肉啊?」

  「哎,給我稱兩斤。」男人咳了一聲道。

  平陽府下起雨來,一下就是多日。

  四處濕漉漉的,讓這片平常總是風沙居多的地方,似乎一下子到了多雨的江南。

  客棧裡人滿為患,卻又不能出門,只能日日就在這巴掌大的地方轉悠著,連著多日總能聽見有人起爭執。

  也是悶了太久,尤其這雨下得身上快要長毛,又馬上臨近府試,所有人的內心都醞釀著焦躁與煩悶。

  薛庭儴幾個已經在房中讀書多日了,幸好有毛八斗這個活寶,不然真不知這日子要怎麼過下去。

  「……這府台大人姓周,名何新,乃是承天十八年進士。為人古板嚴謹,最是厭惡性格張揚之人。所以這一次你們千萬記住,萬萬不可將文章寫得太繁複瑰麗,越是低調簡略越好。」薛庭儴道。

  難道這又是臨考前開小灶?

  毛八斗眨巴著大眼睛。他之所以會這麼說,也是因為之前縣試的時候,薛庭儴就給他們開過小灶。當時不覺,事後想來他們之所以能中,恰恰是將他所說的話聽進去。

  「庭儴,你怎麼知道府台大人的姓名和喜好?」還是陳堅說問題能切入正題,換成李大田,他根本不可能會想這麼多。至於毛八斗,他說話從來是越說越歪。

  「我觀察而來。」

  見幾人疑惑,薛庭儴又解釋道:「你們大抵是沒注意,這幾日在大堂用飯,總能聽見有學生談論府台大人。另,我看過承天年間一部分程文,其中恰恰收錄了府台大人從鄉試到會試的卷子,看文識人,差不多也能琢磨出幾分。後,我又特意去尋了他上任期間,主持的幾次縣、府試,由其取中之人的程文能看出,這些年來他似乎並沒有改了習性。」

  聞言,陳堅三人當即露出了吃驚的模樣。

  「這就是先生讓你在房裡多看書,你卻四處逛書局的原因,沒想到你竟去看這個去了。我怎麼沒想到這些。」毛八斗詫異道。

  李大田說:「就算讓你看見,恐怕你也想不到這些,是庭儴心思縝密,洞若觀火。」

  薛庭儴笑著搖頭:「不不不,不過是投其所好罷了。人難免有偏好,這次府試幾千名赴考學子,若是不鑽研些旁門左道,我可沒有必過的把握。」

  「那你說的意思咱們要投其所好?」

  薛庭儴點點頭:「可別以為簡單,文風乃是天生,有人喜歡花團錦簇,有人喜好樸實無華。人家要吃蘿蔔,你偏偏給了白崧,你覺得人家能吃下否?這事可別告訴老師,他素來不喜投機取巧,我說了你們記住,自己斟酌一二再決定。當然這也得看這次府試大題是什麼。」

  四人又聊了一會兒,繼續研習寫文章。

  雨又下了兩日,終於在府試前的一日放晴了,所有應試學子都不禁鬆了口氣。這一天薛庭儴幾個並未再看書寫時文,而是四處逛了逛,渾當是散心放鬆。

  次日,還不過二更天,林邈就把學生們都叫了起來,各自洗漱吃早飯,檢查考籃以及各種必備之物,然後領著他們就出門了。

  林邈本是要找車,無奈他們想起這事太晚,平陽府裡的各家車馬行幾乎所有的車都早就被定下了,所以他們今日只能步行。幸好從他們所住的客棧到府學宮也不過只有一刻鐘的路程,走也是能走去的。

  一路就見人聲、車馬聲彙集成了一片,入目之間全是星星點點的火把,竟是排成了一條看不見頭尾的長龍。人家坐車,自己只能步行,一行人挨著街邊往前走,倒是顯得不太擁擠。

  過了這條街,又走過一條,前面卻是被堵住了。

  估計是抹黑趕路,都只顧自己走沒看別人,有數輛馬車竟是擁在一處,前不得退不得。薛庭儴等人從夾縫裡擠了過去,一路腳下不停往前面走著,大抵是被堵在後面的考生見到這場景,也是實在焦躁,竟都下車徒步前行。

  漸漸的,街上的人越來越多,車倒是越來越少了。毛八斗被擠得哎呀了一下,薛庭儴跟李大田使了個眼色,道:「護著老師。」然後幾個人竟是左右護著,夾著林邈往前奔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9 09:53 A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八十二章

  似乎見徒步比坐車更快,越來越多的人棄車步行。

  人越來越多,到了最後,他們竟是被裹挾著往前湧去。

  好不容易到了學宮門前的大街,卻被攔住了,衙役在街口設了柵欄,只有應試考生和作保的廩生可入,幾人驗明瞭身份,才被被放了進去。

  終於沒那麼擁擠了,來到一處空地,師生幾人面面相覷,林邈頭上的帽子掉了,毛八斗的鞋掉了一隻,李大田陳堅則是衣衫淩亂,幸好幾人手中的考籃依舊穩穩的護在手裡。

  「哎呀,為師的帽子!」林邈道。

  等下要見府台大人,不戴帽子可不行。

  「老師,在這兒。」薛庭儴道。卻是之前他見老師的帽子掉了,眼明手快地一把操在手裡了。

  林邈接過帽子戴上,又理了理衣衫,才恢復了一貫的鎮定自若。

  可毛八斗現在卻鎮定不了,沒鞋他可怎麼辦?

  他一臉如喪考妣的模樣,林邈這會兒也有閒心安撫學生了,道:「勿怕,這裡有賣鞋帽的。」

  這話也正是薛庭儴想說的,每年府試前來赴考的考生便不少,少不了有人因為人太多被擠掉鞋帽,又或是摔壞筆墨硯臺的,可偏偏考場乃是莊重之地,衣冠不整者不得進入,便有府衙的衙役見有利可圖,專門做這門生意。

  但是價錢十分昂貴,比起外面貴了多倍。

  毛八斗聞之大喜,忙想進去找人買鞋,可他光著一隻腳,這會兒也知道腳疼了,遂指使李大田:「好兄弟有難,你快去快去。」

  李大田無奈搖頭,鑽入人群裡,不多時領著一個衙役打扮,卻挑著貨挑子的人走過來。

  期間,林邈又命幾人檢查考籃,筆墨可是有損。若是有損,現在補上,進了考場可就補不了了。

  果然陳堅的墨錠斷成了兩截,毛八斗的硯臺缺了個角,不得不說有經驗的人就是有經驗,能規避許多麻煩。

  幾人花高價各自補充了一應物什,這才去了點名入場的地方。

  因為林邈是作保的廩生,可先行進去,留下薛庭儴幾人排隊。點名入場是按縣來的,薛庭儴站定不久,王奇和李嵩也狼狽而來,王奇慣是不喜說話,李嵩則抱怨道:「你們怎麼也不等等!」

  語畢,他也知道自己這話說得有些不對,那種情況下他都只顧自己了,別人又怎麼去等他。

  「館主呢?」

  「老師已經進去了。」

  很快就輪到夏縣的考生入場,輪到薛庭儴時,那負責驗明正身的衙役看了看他,問道:「你就是薛庭儴?夏縣這次縣試的案首?」

  薛庭儴點點頭。

  這人當即換了臉色,嗓門也沒之前那麼高了,右手做指引道:「那請這邊吧,按規矩每縣前十是提堂座號,更何況您這案首。」

  「那就有勞了。」薛庭儴拱了拱手,往身後看了一眼,便在一大群密密麻麻的羨慕目光中,去了右邊人稍微少的那處。

  左右的待遇分明不同,左邊充作搜子的衙役動作又快又粗魯,絲毫不在乎考生的形象或者尊嚴什麼的,碰到什麼可疑的人,甚至讓把外衫脫掉供以查看。更不用說是考籃了,只差給你翻個底朝天。

  歷來科舉一道都有這麼一句話,考試容易,入門難。難得不光是搜身嚴格,也是讀書人最重視的『有辱斯文』。可即是如此,也得含冤受屈地忍著,你不來而有的是人來。

  更何況科舉與做官牽扯,歷來作弊之風盛行,只有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作弊手段,所以只能靠這種手段來防止。

  至於右邊,因為人少,衙門們也沒有急促感,都是讓考生自己打開考籃,解開衣裳以做查看。

  陳堅也是提堂的座號,就是毛八斗和李大田就慘了。

  按下不提,過了這一關,就能入考場了。

  有衙役領著薛庭儴來到考場中最大最寬敞的一處地方,這也就是之前所謂的提堂座號。

  這處考場位於府學宮內,占地面積廣闊。可到底是府試,條件還是有限的,最好的當然就是正中的這處考場。不光敞亮,環境也是極佳。唯獨就是府台大人在此監考,若是心理素質不過關,恐怕會影響考試發揮。

  當然有壞,也有益處,府試和縣試一樣,都是由主考官取士,府台大人自己就能做主取誰還是不取誰。所以若是在交卷時,有幸被府台大人當堂批卷,即使現場取了,也不是不可。

  至於其他地處的座位,則就全憑靠運氣了。可能朝向不好,可能光線不夠,也可能會在風口處,還有的倒黴輪到後來加建的考棚裡,那地方逼仄狹小,冬冷夏熱,若是又在茅廁旁邊,那滋味別提多酸美了。

  在那夢裡,薛庭儴經歷的府試就是被分在這樣的座位,回去後整整一天沒進食。所以看到這寬敞的考場,薛庭儴十分滿意。

  再去看那座位。

  好嘛,正對著首位一處大案,這是在府台大人眼皮子底下做題,都不用擔心他會作弊了。

  當然也不光是他。正確的來說,平陽府下十二個縣,每個縣一個案首,分為兩排,端端正正對著首位的大案,其他縣前十則分佈在四周。像陳堅就在薛庭儴左後方不遠處。

  已經有和薛庭儴同樣倒黴,列位第一排正中間的考生,面露難色和引路的衙役低聲說話。薛庭儴則是絲毫不以為然,在自己的位置坐了下來。

  果然衙役聽完後,搖了搖頭,那考生頓時面露一絲白色,可到底還是在自己座位上坐了下來。

  薛庭儴暗暗搖頭,這種心理素質,恐怕這一場此人要考砸了。可千萬別以為成了縣試的案首,府試就一定給你過,那是你不大失水準的情況下,若是失了水準,照樣一個回去重來。

  府台大人很快就來了,所有列坐的考生俱都站起行禮。

  有人請來了聖人像,府台大人領頭上香行禮後,方轉過身來。

  「學生拜見府台大人。」

  「免禮,都坐下吧。」

  薛庭儴坐下的同時,抬頭看了坐在大案後一身緋色官服的府台大人一眼。此人面容消瘦,近五十歲的模樣,眉心有幾道深深的印子,嘴唇下拉,一看就是個嚴肅刻板的性子。

  堂上靜得落針可聞,考題很快就發下來了,有兩道四書題,一道五經題,另還有兩首試帖詩。

  第一道題的題目是,不以規矩。

  薛庭儴不禁露出一個微笑,這果然是周作新會出的題。

  眾所周知,科舉歷來有重首場重首題之說,縣試考五場,府試則是考三場。可府試和縣試相同,都是由主考官批卷。

  赴考的考生幾千,首場更是幾千張卷子,試問作為主考官批卷,怎麼可能有那麼好的耐心一題一張逐一看去。所以很多考官看完第一題,就對這個考生有了大致的判定,若是第一題寫的不好,哪怕後面的文章做得再怎麼繁花似錦,也是個不取的下場。

  而薛庭儴之所以會笑,恰恰是他對這位府台大人的認知。

  從這道題來看,恐怕這一場取還是不取,全看這道題了。這周作新還是一如既往的刻板,也是一如既往的任性啊。

  不是任性,何以會出這種全憑心意的題。

  不過薛庭儴還是把第二道題,和其他的題都一一審清楚,才開始磨起墨來。

  薛庭儴喜歡在寫字前自己磨墨,甚至在那夢裡他貴為首輔,也從來是自己磨墨的。因為磨墨可以讓人平心靜氣,在這個過程中,他可以將很多心緒一一捋順清楚。

  他此時進入了一個空明的狀態,他雖是垂目磨墨,並未四處張望,卻清晰地聽到左右磨墨時傳來的聲響,以及略微有些不平穩的呼吸聲。

  終究還是有人心亂了。

  其實這人不過是個紙老虎而已,也就是面上看起來嚇人罷了。

  此時被稱之為紙老虎的府台大人,十分滿意地喝著茶,很高興有考生被自己嚇住了。

  旁人不知曉周作新有這樣的惡趣味,可他自己清楚。不過他不認為自己這是惡趣味,若是連這點陣勢都能自亂陣腳,鄉試不去也罷。

  忽然一個清脆的碎裂聲響起,卻是一個考生磨墨不小心打翻了硯臺,不光剛磨好的墨潑了出來,硯臺也滾到地上打碎了。

  這考生當場就愣住了,臉色一片慘白。其他考生看過來,都是目露同情之色。

  考卷是一人一份,沒有多餘,若是墨沒有汙了卷子,求一求府台大人,說不定還能通融些許,若是一旦汙了,只能明年再考了。

  薛庭儴就坐在旁邊,側首看過去,就見那墨灑了一大塊兒,好幾張卷子都汙了。

  他心底暗暗歎了口氣,提筆寫下對於這道『不以規矩』的破題——

  規矩而不以也,惟恃此明與巧矣。

  若論破題,他有千種思路萬般章法,可要對付周作新此人,還得投其所好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9 09:59 A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八十三章

  孟子曰: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師曠之聰,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堯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

  此題出自《孟子》的《離婁章句上》,乃是孟子要求當政者實施仁政的吶喊。具體落實到兩個方面,一是法先王,二是選賢才。

  可在這裡卻不能順著原意去破題,因為事關朝政,恐有影射之嫌,這裡就需要巧破了。

  而周作新此人,最喜用規矩來嚴紀律人,如何投其所好自然不言而喻。

  薛庭儴的破題十分巧妙,你要說規矩,那咱們就來論論規矩吧。因此進行了闡述:「規矩而不以也,惟恃此明與巧矣。」

  大意是為,為何會有人不以規矩?無外乎是仗著自己的『明』和『巧』罷了。

  什麼是明?心明,眼明。

  什麼是巧?可以是七竅通了六竅,也可以是指小聰明。

  薛庭儴一面想著,一面執筆寫下承題:「夫規也、矩也,不可不以者也;不可不以而不以焉,殆深恃此明與巧乎?」

  接著是起手:「嘗聞古之君子,周旋則中規,折旋則中矩,此固不必實有此規矩也。顧不必有者,規矩之寓於虛;而不可無者,規矩之形於實。奈之何,以審曲面勢之人,而漫曰舍旃舍旃也?」

  此乃分析何為規矩,有些人看似沒規矩,實則他的規矩是在心中的,一舉一動自有規矩,有的人則必須遵循具體的規矩。也是告訴人,對於不同的人要採取不同的辦法,不能一概而論之。

  「夫有其明,而明必有所麗,非可曰睨而視之已也。則所麗者何物也。夫有其巧,巧必有所憑、非可曰仰而思之已也。則所憑者何器也。亦曰規矩而已矣。」

  這一段再次點明了『明』和『巧』,大意是即便你具有這兩種品質可以藐視規矩,可怎麼才能證明你具有這些?還是得靠『規矩』來確定標準。所以說,明和巧也必須依賴規矩而生,世間萬物都逃不過規矩。

  「大而言之,則天道為規,地道為矩,雖兩儀不能離規矩而成形。小而言之,則袂必應規,夾必如矩,雖一衣不能舍規矩而從事。孰謂規矩而不可以哉?」

  寫完了中股,薛庭儴順勢繼續寫下後股,只見一個個光黑圓潤的館閣體出現在試卷上,就好像刻版印製一般,讓人驚歎。

  「而或謂規矩非為離婁設也,彼目中明明有一規焉,明明有一矩焉。則有目中無定之規矩,何取乎手中有定之規矩?而或謂規矩非為公輸子設也,彼意中隱隱有一規焉,隱隱有一矩焉。則有意中無形之規矩,何取乎手中有形之規矩?

  ……

  誠如是也,則必有以代規而後可,則必有以代矩而後可。夫吾有不規而規者,何必以規,吾有不矩而矩者,何必以矩而不然者,雖明與巧有出乎規矩之上。如規而不規何?如矩而不矩何?」

  先用正比,再用反比,甚至是假設論證。

  如果這世上真沒有了規矩,那拿什麼來判斷是非對錯?所以還是要有一些標準的,而這些標準說白了還是規矩,所以無論世人如何叛逆,都是逃不出規矩二字。

  「夫人之於離婁,不稱其規矩,稱其明也。人之於公輸,不稱其規矩,稱其巧也。則規矩誠為後起之端。然離婁之於人,止能以規矩示之,不能以明示之也。公輸之於人,止能以規矩與之,不能以巧與之也。則規矩實為當循之准。」

  「不以規矩,何以成方圓哉!」

  一篇近七百字的文章一氣呵成,在一眾考生或是忐忑不安,或是戰戰兢兢,或是唯恐出錯中,灑灑揚揚,格外顯得刺目。

  周作新本是沒有注意到這一切的,可無奈薛庭儴正對著他,又離得不遠,以他的眼力自然能看出這考生是如何的疾筆狂書。

  這簡直是實在太不將他看在眼裡了!

  周作新看了這考生一眼又一眼,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多少眼。就見此人寫完一題,將一張卷子放在桌角,又攤開一張卷子寫了起來。

  難道就不用想麼?

  肯定又是胡亂作答一氣!轉念周作新又想,坐在這個位置,應該是哪個縣的案首,即是案首自然不可能胡亂作答。

  他咳了兩聲,站了起來。

  這種情況下此番表現,自是代表咱們府台大人要出恭了。忙就有幾名衙役和書吏走上前來,先是對他行禮,方來到大案之前排成一行站著,雙目瞪成銅鈴狀,以作監督。

  周作新邁著方步去了後堂,一個小吏打扮模樣的人湊上前來。

  「那正對著本官坐的考生是哪個縣的?姓什名誰?」

  小吏凝神思索,答:「此人乃是夏縣案首薛庭儴。」

  「薛、庭、儴。」周作新一字一字地念著,像似想咀嚼點兒什麼東西出來。

  小吏察出不對,陪著小意問:「大人,可是有何不妥?」

  「不對?倒沒什麼不對,就是——」周作新自然不能說他嫌棄這考生太沒將自己放在眼裡了,瞧瞧別人都是正襟危坐,生怕在他面前露了短,唯獨此人,至始至終就沒給他過正眼。

  對,就是沒給正眼。

  周作新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毛病,那就是有點小心眼,只是他這小心眼常人極少能察覺出來。

  他站了一會兒,便轉身回了前堂,又在那大案後坐下。看似滿臉威嚴之態,實則眼睛又瞟到那條案上了,案角處已經放了兩張試卷,也就是說他的四書題已經做完了。

  府試中經常有堂官當場批卷的,周作新本是沒打算這麼幹,如今倒是動了心思。

  他撫了撫鬍鬚,道:「你們之中若是有文章先做完了,可以拿來給本官提前批卷。」

  此言當即激起了一陣無聲的騷動,府台大人當堂批卷,若是文章寫得好,府台大人說不定心裡一高興就取了,也不用再試之後兩場。

  當然也不是沒有弊處,那就是若文章做得不好,而府台大人嘴下不留情,恐會在眾多考生面前大失顏面。

  很顯然風險和機遇是並存的,已經有考生開始蠢蠢欲動了,加快了寫題的速度。

  輕吐一口氣,薛庭儴將毫筆擱在硯臺上,先拿出一塊兒布巾擦了擦手,才伸手用手指按壓鼻樑兩側。

  他似乎非常有耐心,一下又一下的按著,又去揉太陽穴,渾然沒有想提前交卷的打算。

  這時已經有考生站了起來,對首位鞠了一躬道:「府台大人,學生的題已做完。」

  其他沒有做完的考生俱是抬頭去看他,此人不卑不亢,目不斜視,顯然胸有成竹。周作新示意他上前來,他便拿著考卷走了過去,畢恭畢敬地雙手捧給他。

  周作新接過來,垂目看著。

  堂中很安靜,隱隱有鼓聲響起,卻是代表學生們可以喝茶吃東西,用以解渴或者補充體力。

  薛庭儴從考籃中拿出一個大餅夾肉,這是他一大早請客棧廚子做的,因為是根據他的要求所做,這一個餅夾肉要二十文錢。

  誰都沒想到竟會有人當堂掏出個餅夾肉,若是在外面的考棚也罷,要知道府台大人可在此處。偏偏薛庭儴絲毫不以為忤,旁若無人地吃了起來。

  一口兩口,甚至有人幫他數著,心中充滿了詫異、錯愕、嘲諷等等情緒。也有人因為趕著到考場,沒有來得及吃早飯的,早是饑腸轆轆,此時見這粗人就這麼吃了起來,還吃得這麼香,口涎也不禁有些氾濫了。

  吃貨!讓你吃!最好汙了卷紙,被批一個不取才好。

  可惜薛庭儴不是沒有準備的,他還帶了一塊兒藍布,鋪在條案上。別說是油污了,哪怕是一顆碎肉渣都不會掉。

  吃完了,他慢條斯理將布疊好收起,放進考籃中,又對衙役招手,低聲問他可有熱茶賣。

  誰想錢想瘋了,敢在府台大人面前撈好處,又不是不想活了。衙役用看瘋子的眼神看他,完全沒能反應。

  直到首位上看似專心審卷的府台大人,用十分和藹的聲音道:「他即使要茶水,給他便是,整整一日,哪有不讓人進茶水飯菜的。」又對眾考生道:「你們若是有人口渴腹饑,不用在意本官。」

  說是這麼說,卻沒有人敢這麼幹,倒是薛庭儴稱心如意的得到一杯熱茶。

  他輕啜一口,茶似乎很不錯的樣子,不像他上次在考場裡買的那一杯,整個就是用碎茶葉沫子泡制而成。

  吃了餅夾肉,又喝了熱茶,薛庭儴身心舒暢。方拿起那條布巾,又擦了擦手,才開始繼續寫著卷子,他還剩一道五經題,和兩道試帖詩。

  就在薛庭儴寫題期間,已經有數個學生都上前交卷了。

  可周作新卻有些出人意料,卷子倒是看完了,卻並未做任何評價。一眾排排站在一側的學生,心中忐忑不安,卻又不敢說什麼。

  他抬起頭,似乎這才發現一旁站著的學生:「既然已做完,可提前出去等放排。」

  「是,府台大人。」

  說是這麼說,幾人回條案前收拾時,卻是磨磨蹭蹭的,頗有一種不看到府台大人當堂點評考卷不甘心的樣子。

  就在這時,薛庭儴終於在卷子上寫下最後一個字。

  他將數張卷子拿起掃了一遍,便站了起來。

  好你個小子,總算等到你了!

  周作新憋了這麼半天,就是想把這個『榮幸』留給薛庭儴。第一個被府台大人點評,可文章卻是做得奇爛無比,還有什麼比這更丟人的!

  哼!

  誰曾想薛庭儴又坐下,收拾起條案來,將東西慢條斯理放進考籃,又四處檢查了一下可有遺漏,方又站起。

  讓一眾磨蹭著想看看他是如何的考生,俱是想衝上前去替他來。

  因為等得時間太長,周作新的目光更是深沉,若是隨便換個人,恐怕都會以為自己什麼出了什麼錯,才會讓府台大人用這種目光看。可薛庭儴卻是微微垂首,眼簾半垂,保持一副恭敬但又不卑不亢的態度。

  周作新接過卷子,入眼就是第一道題,他打算即使寫得不合心意,也一定要看完然後挑出無數缺點來,好生的嘲一嘲他。

  他去看,然後目光凝滯住了。

  不見他有任何表情,只能看見他在這章卷子留下的時間有些長,才去翻下一張,再下一張。後面就快多了,一直到翻到最後一張,又轉回頭一張。

  「滑頭!狡詐!」

  薛庭儴心裡有些無奈,他又不是毛八斗,天生就是一副滑頭之貌,怎生就得了這種評價。

  可府台大人這麼說,他只能道:「府台大人,真是冤枉!」

  「冤枉?先有你目中無人,堂而皇之,大行其道。可如此這般的你,卻寫出這種文章,不是滑頭是狡詐,還能是什麼?」

  原來還是那餅夾肉的鍋。周作新的意思是明明薛庭儴是個不懂規矩的,卻為了逢迎他寫出這種大捧規矩的文章,就是滑頭狡詐。

  可考場明明允許可以進食,他也照著規矩進食了,難道就成了滑頭?

  「學生想說的,都在這文章裡。」

  周作新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去看文章,旋即眼神滯住了。

  可不是!

  他深深地看了薛庭儴一眼,遂若無其事道:「你可以出去等放排了。」

  薛庭儴作揖為禮,提起腳邊的考籃就走,絲毫沒有留戀。而其他提早交卷的考生,看樣子也等不到下一個交卷之人了,也忙走出這處廳堂。

  幾人被領至放排處,因為還不到時間,只能稍作等候。

  換做以往都是要互相論一論彼此做的題,可今日因為府台大人反應異常,而考場上又出了更異常的考生,大家都沒什麼心情。

  有人回憶起方才府台大人說的話,得出一個結論,肯定是那個吃餅夾肉的考生太放肆,府台大人太生氣,所以才沒有心情點評大家的考卷。

  得出這個結論的考生不止一個,不然府台大人何至於罵那考生。府台大人心中肯定很生氣的,只是大人不好和小人計較罷了。

  就有人眼含譏諷道:「這位同考,不知那餅夾肉可好吃?」

  薛庭儴看他一眼,點點頭:「味道不錯,餅烤得恰到好處,肉片滑嫩,菜也都入味了。難道同考你也想吃?這是客棧的廚子所做,你若真是好這一口,我可介紹於你。」

  這考生被堵了個徹徹底底,他本是想借此嘲諷,對方竟然以為他也好這一口,可這話卻是接不下去了。

  他正想退了去,就聽身後有人嘲道:「你這人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這位同考明明是在說你當著府台大人的面吃餅,太沒規矩,你竟能理解出這種意思,想必這案首也不知是怎麼來的。」

  薛庭儴側身看他,道:「原來不過是一句話,竟然你理解出了這麼多意思。我怎麼沒聽出這位同考有你說的之意。這位兄台,不是愚弟故意譏諷,而是人過於多思多慮,容易早生白髮。」

  這個譏諷薛庭儴的學生正是這所有人中最為年長的,倒也不太老,大約也就近四十的模樣。可在這群人整體年紀較輕的考生中,卻是算老了,尤其他大抵有些『少年白』,竟是還不到五十,頭上便現了銀絲。

  「你——」此人面紅耳赤,十分惱怒。此人明明是在譏諷他考到快四十連個童生也不是。

  眼見不敵,他生了想找幫手的心思,道:「可不光我一人這麼認為,大家都是這麼認為!」

  可惜卻沒有一人接他的目光,實在是從方才來看那吃餅的考生著實不是個善茬,又是個不懂規矩的,與他計較他若是說出什麼唐突之言,不是有辱斯文。

  「考場之上,禁止喧嘩。你們可以出去了。」一名衙役走過來道,算是打斷了這場爭論,幾人忙整了整衣衫步出去,又是一陣敲鑼打鼓的歡送,自是不必細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9 10:05 A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八十四章

  當晚,連林邈都知曉今天考場上有個吃餅夾肉的考生。

  更不用說陳堅幾人了,毛八斗更是瞅著薛庭儴嘿嘿直笑,說他這次真是大出了風頭。

  可不是大出風頭,如今誰人不知提堂座號上,有個當著府台大人面上吃餅夾肉的考生,致使這次的府試竟改了規矩,府台大人竟沒有當堂點評考生的考卷。

  其他的考生也就不提,提堂座號的考生大抵要恨死薛庭儴了。

  畢竟怯場的還是少數,大多拼進前十,不外乎是想在府台大人面前展現一番,說不定能拔個頭籌。哪年府試上都有因受到賞識,而得到不用參加剩下兩場資格的考生。

  也因此,第二場開考時,薛庭儴所到之處竟是紛紛側目,也不知哪個陰損的幫忙四處傳播,竟是無人不曉他的長相。

  當然,側目之餘,幸災樂禍也不少。

  還案首?得罪了府台大人,他大抵會成為今年唯一一個身為案首,卻被落了的考生!

  且不提這些,剩下兩場很快就過了。因為所有人注意力都放在頭一場,接下來的兩場不光考官,考生也大多都是漫不經心,就等著三場過罷,府衙放案。

  放案在十日後,府城裡各處不見蕭條,反而更加喧囂起來。

  一般考生們考完後,都要等著放案後才會回鄉,索性閑來無事,各處的詩會、酒會就大行其道起來。

  也有人上門來邀薛庭儴,可他一律是拒了。

  如今正是風頭浪尖,想也知道邀他去沒啥好事。倒是毛八斗閑了兩日實在閒不住,就和李大田結伴出沒各大小詩會的場所。

  這日外出,下半晌的時候,毛八斗和李大田回來了,面上可現忿忿,明顯就是發生了什麼事。一問之後才知道,如今外面有人給薛庭儴起了個綽號,美聞其名『餅夾肉案首』。

  這話自然不是什麼好話,明顯就是譏諷之言。

  也是人多口雜,夏縣也不光就毛八斗幾人來赴考,就有人告訴他人毛八斗兩個就是那個『餅夾肉案首』的跟班。

  有人透過兩人想邀薛庭儴,毛八斗自然不會同意,就有那嘴賤之人,借機酸了幾句,毛八斗就跟人吵起來了。

  「讓我說,肯定是那王奇和李嵩幹得好事!」一番指天罵地後,毛八斗累得在椅子上坐下道。

  「行了,跟這些人置氣做什麼,狗咬你一口,你還能回咬不成?」薛庭儴淡笑著說。

  「問題是這狗太惹人厭了,讓我說老師就不該帶這兩個同來,他們又不是不認路!」

  實在不能怪毛八斗嘴太毒,而是王奇和李嵩就不跟他們是一路的。尋常雖是遇見了也會客套幾句,可兩人當初入清遠,本就是沖著想成為林邈弟子而去,突然憑空多了薛庭儴幾人,自然就沒他們的事了。

  人從來是不會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的,而是慣性喜歡遷怒,所以兩人和四人並不太合。

  王奇也就算了,尤其是那李嵩。你說他膽大,他倒也不是,就是總時不時說兩句小酸話。你與他計較上,倒顯得你為人不夠大度,你不與他計較,自己心裡不舒服。

  「這種置氣的話可不要隨便說,小心被老師聽見,又要說你了。」李大田在一旁道。

  「反正我是覺得庭儴肯定能考上,若是那府台大人真因為你吃了個餅夾肉就不取你,咱們就聯名去府衙鬧!進食是考場允許的,怎麼就是藐視了。我是沒帶,我要是帶了我也吃。」毛八斗一拍大腿道。

  薛庭儴失笑之餘,心裡也有些感動,道:「行了,把你的心放在肚子裡,府台大人不會不取我。」

  其他三人雖是沒說什麼,可心裡卻是惴惴。

  陳堅也就罷,這次府試肯定能過,毛八斗和李大田則都是盡人事聽天命。至於薛庭儴,在他們心裡是穩過,甚至秀才也不在話下,真若是倒在這一關,未免有些太過可惜。

  基於這種心情,到了放榜這一日,毛八斗和李大田一大早就去看榜了,還把陳堅也給拉了上。

  沒拉薛庭儴,是因為知道他不願出門,也是怕又出個什麼不識趣的人出言譏諷。

  到的時候,榜剛張貼出來。

  學宮門前被圍得裡三層外三層,密密麻麻全是人,都在往裡面擠。

  陳堅和李大田望而卻步,毛八斗卻是喊了句『拼了』,就往裡面擠了進去。

  他人生得胖,占地方,又下了死力氣,所到之處是人鬼皆避。人群裡不停地有人罵,罵什麼人餓死鬼投胎的。可還沒見著人,那人就擠沒影了,找都找不到。

  毛八斗終於擠到最前面,先往圈裡找,正頭一個座位號讓他哈哈哈哈地笑了起來。

  他笑得接不上來氣,就有旁邊人問道:「這位仁兄,莫不是考上了?」

  「不,不是我,是我同窗。」

  一時間大家都用看傻子的目光看他,同窗考上了你高興個甚!

  毛八斗才懶得理這群人,而就在他繼續找其他人的座位號的時候,又有衙役拿了一張大紅色的榜前來張貼。

  這張榜上寫的全是名字,按順序從頭至尾,也就是這次過了府試的五十人。此榜又叫長案,團案上是只寫座位號,不寫姓名,所以很多考生看榜,也只能找自己,而看不了別人。除非是像毛八斗這樣,特別親近,知道彼此的座位號。

  衙役走了,一眾考生再度圍上來。

  有人慘叫:「為什麼,為什麼案首是餅夾肉!?」

  隨著他的呼聲,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長案最上面那一行字上,薛庭儴三個小字,清清楚楚地寫在上頭。

  這項認知讓許多人都呆住了,致使外圍的陳堅和李大田找到機會擠了進來。兩人看到榜,也笑了起來。

  又是一陣慘不忍睹的嚎笑,隨之一同的還有個刺耳的興奮聲:「阿堅,你在第五。大田在三十七,哈哈哈哈,我也在,雖然又掛尾巴了。」

  可不是,那長案的最下端,岌岌可危的掛在尾巴上,可不是正寫著三個字——毛八斗。

  「走走走,咱們給庭儴報喜去。餅夾肉咋了?吃飽了才有力氣寫文章啊!!哈哈哈哈哈……」又是一陣猖狂的大笑,眾人注視著這三人遠去的背影,目光凝滯。

  竟是,竟是四個人都中了!

  隨著薛庭儴的『聲名大噪』,清遠四子之名也為眾人所知,知曉他們情同手足,還是同一個老師。

  因為毛八斗的那句話,本來打算看了名次就離開的考生都不走了,等著府衙那邊將程文張貼出來,倒要看看這『吃飽了才有力氣寫文章』,到底寫出的是什麼文章。

  從上午等到午時都過了,那張貼程文的衙役才姍姍而來,許多在原地等著的考生都是饑腸轆轆。

  實在不是這衙役辦差拖拉,實在是他家府台大人不知為何,竟一直猶豫要不要將一名考生的文章印出來。

  好不容易上面發了話,下面趕著印,這不就來遲了。

  等衙役走後,眾考生再度圍上前,其他考生的程文都沒有看,就瞅第一名的去了。

  看完之後,有人不屑,有人鄙夷,有人則是深思,不過也沒人當街議論什麼,俱是一哄而散。

  一天之中,無數人蜂擁而至,又一哄而散。次日,就有流言傳出,那餅夾肉之所以能拿案首,不是因為他吃了餅夾肉,而是因為他會拍馬屁,還有人紛紛罵薛庭儴虛偽無恥小人的。

  之所以有這種說法,還是因為那道『不以規矩』的題,當日許多考生拿到這題,都心中暗罵這種不著邊際的題,也拿出來當首題。

  若是照著原文的意思去寫,難免犯了忌諱,脫離原意去寫,那就看怎麼寫了。

  怎麼才能寫得新奇,才能寫得出彩,寫得奪人眼球?這無外乎是時文當屬應該必備的,一眾考卷中,你寫得不出彩,又怎麼才能顯現出來。

  這就看各人功底和發散思維了,有人去打破規矩,有人破而後立,還有人另闢蹊徑,當然也有人墨守成規,洋洋灑灑寫出長篇大論來說規矩如何重要等等。

  如今脫離考場去看,再結合私下流傳的一些關於府台大人的小道消息,那餅夾肉當堂吃餅夾肉,扭頭寫出這樣一篇時文,不是虛偽、無恥,不是趨炎附勢拍馬屁還能是什麼?

  別看人家吃了餅夾肉,可只要馬屁拍得好,拍得府台大人舒爽,還不是案首穩穩當當到了手。

  不過這些言論也只是在私下裡傳播,沒人敢鬧到檯面上來。

  且先不提人家是不是拍馬屁,至少從表面上看人家的文章是有一定水準的,只因是眾所矚目的對象,拍馬屁也成原罪了。

  你不拍馬屁,你研究府台大人的喜好如何?有那仗義直言之人,一句話就將那些犯了紅眼病的人堵回去了。

  薛庭儴聽到這些,只能無奈苦笑。倒是周作新聽到這些小道消息,氣得吹鬍子瞪眼的。

  他是拍馬屁,他是拍馬屁嗎?

  來回踱步幾下,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他還真是拍馬屁,關鍵這馬屁拍得讓他不取他就是因私廢公,所以他只能取了!

  薛青山眼見趙氏日日往這邊送吃的,卻隻字不提接他回去,就開始在趙氏面前裝起可憐來。

  又是說自己的病,又是說薛寡婦大著肚子還要照顧他。趙氏聽了心疼,可又沒辦法,只能回去天天跟薛老爺子絮叨。

  別看薛老爺子堅持,可經不起日日這麼吹枕頭風,也去看了薛青山兩次,真是瘦了不少,滿臉病色。

  這邊還在猶豫,那頭趙氏不知聽了誰的唆使,竟在家裡鬧起病來。大夫也請了,藥也拿了,一點用都不起,周氏和孫氏只能輪流到床前侍候著。

  鬧了兩天,一家人也看出來了,這是打算自己心裡不舒坦,準備鬧得一家人都不舒坦啊。

  果然沒兩天,趙氏就喚著自己這次大抵是不行了,死也要看著兒子在身邊。薛老爺子開始是吼,吼到最後變成了沉默。

  招兒看在眼裡,心裡卻是有數,估計薛老爺子怕是堅持不住了。若趙氏真借著這事要把薛青山找回來,恐怕族長來也說不了什麼。畢竟百善孝為先,阻著人家兒子盡孝別說官府會管,也是要遭天譴的。

  鄉下人特別信這個。

  若薛青山真回到薛家,先借著侍疾的藉口待著,只要趙氏一日不說自己好了,他一日就不會走,那不是還跟以前一樣?

  可其他人都不好說什麼,畢竟人家還沒做的事,怎麼你這麼早就知道了?!

  趙氏已經連著多日滴米未進了,起先還能嚎,現在連嚎都嚎都嚎不動了。整個人瘦了一圈兒,臉色蠟黃,看得出她這次是下了狠心。

  薛家一片寂靜,一種低氣壓在無形醞釀。

  「老三!」薛老爺子站在正房門前喊。

  「爹,啥事?」薛青柏從三房屋裡走出來。

  「去把、去把你大哥叫回來,你娘病成這樣,又一直念叨著他,總是要讓她看看的。」

  這話終於說出來了,所有人都不意外。

  招兒在屋裡歎了口氣,心裡卻是犯了愁。若小男人從城裡回來了,知道薛青山回來了,會是怎樣?

  這幾日她想了很多,都沒有什麼好辦法去阻止這件事。

  屋外,薛青柏囁嚅一下,才道:「爹,若是庭子回來了……」

  薛老爺子頓了一下,才揮了揮手:「快去。」他歎了一口氣:「他回來再說回來的事吧。」

  薛青柏轉身出門,剛走到大門,一個人彷彿後面有人追似的跑了進來。

  他上氣不接下氣,剛站穩,就喊道:「連興叔,你家、你家狗子過了府試,又是、又是案首,咱們平陽府的頭名!縣太爺親自來咱們村了,現在正在里正家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9 10:12 A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八十五章

  「你、你說啥?」

  「我說你家狗子過了府試,這次又是案首,就是頭名,咱整個平陽府的頭一名。縣太爺來咱村裡了,在里正家,族長讓您過來!」

  薛老爺子表情一下子變得十分怪異,像是高興得不知道怎麼好,又好像有些不敢置信的樣子。手都是抖的,他下意識摸腰間的旱煙,摸了幾下都沒抽出去。

  「縣太爺來了?」

  報信的人這會兒終於順過氣兒來了,直起腰連連點頭:「您快去,族長也去了。」

  「哎,哎,我這就去。」他當即就想走,走了兩步,又想起什麼來似的,轉身回了屋裡。

  「我這衣裳太埋汰了,回屋換一身。」

  不多時,人便出來了,腳下仿若踩了風火輪也似。此時,薛家屋裡的人都出來,都是滿臉喜氣的,薛青柏見他走得快,怕他摔了,忙上前扶住他。出了大門,他猶豫了一下,問:「爹,那我還去接大哥麼?」

  「現在是說這事的時候?回頭再說!虧你還比你爹年輕幾十歲,腳程還不如你爹。」說著,薛老爺子就幾個快步,將有些怔忪的薛青柏甩在身後了。

  此時鄭里正家門外全是人,但不是像以前那樣圍得裡三層外三層的,村民們都是離得很遠探頭探腦的,卻是懼於大門裡站著的那些衙役不敢靠近。

  堂屋裡,徐縣令一身便裝,笑容和藹地將要給他下跪的薛老爺子扶了起來:「老人家,就不用多禮了。本縣這次輕裝簡行,別無他意,不過是想來看看能養出庭儴那樣的少年才俊,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家。

  「您大概不知,庭儴給咱們湖陽鄉掙臉了,本縣就任第一年,屬下就出了府試的案首。赴考的學子幾千,唯獨他獨斬魁首,當初本縣見他氣質不同尋常,料想以後定是前程不可限量,沒想到真讓本縣一語中的啊。」

  徐縣令似有感歎,像似在回憶當日點了薛庭儴為案首的情形。這一群鄉下人可不知道當官的最是擅長做表面功夫,他們若是想做個什麼人情,可謂是面面俱到。

  連徐縣令都沒想到薛庭儴那小子能再拿個案首,當初他只料想他一個秀才是穩當的,再磨礪幾年,舉人進士也不再話下。

  可誰曾想人家竟是一飛沖天,連奪兩個案首,寓意為何,不用細表,秀才是穩當了,而舉人似乎也是囊中之物。

  當日府試放了案,消息就從府城那邊傳了過來,不光是這次夏縣赴考學子的成績,隨之一同的還有府台大人的親筆書信,詢問這薛庭儴出身如何。

  這種情形還用徐縣令去猜?自然是府台大人欣賞那薛庭儴,這是打算提拔他。

  能在府台大人那邊掛上號,就等於一條通天大道擺在面前。徐縣令雖是才走馬上任沒多少時日,卻是清楚府台大人的背景不凡。

  多個人情,多條路,童生是小,無奈人前途不可限量。這不,本來縣衙那邊是要派專人來報喜,卻被自家縣太爺給搶了差事。

  薛老爺子受寵若驚不用提,連薛族長和鄭里正都震驚縣太爺對薛庭儴的看重。

  這真是不得了了啊,當年薛青山考中童生時,也沒見能有如此殊榮。

  鄭里正家門外,有不少村民遠遠瞧著這邊,有人提出這樣的疑問,當即就被旁邊人給嘲笑了。

  「說你是個土包子還不信,童生跟童生也有不一樣的,就跟官和官也不一樣。」

  「那有什麼不一樣,總不至於童生成了秀才公。」被嘲的人反駁。

  「這道理差遠了,瞧見沒。」那人指了指大門外站的幾個衙役,這幾人頭戴圓頂巾,穿青衣,外罩一件紅布馬甲,腰繫青絲帶。正是衙門皂隸雜役所穿的服飾,可在一群鄉下老百姓眼裡,就是威風。

  「他們對咱們來說,那就是爺。可對裡面的縣太爺來說,就是個站門子的。」

  「那你的意思是說,薛家庭子就是縣太爺,他大伯就是站門子的?」所以說鄉下人也有自己的小智慧,這還沒咋樣呢,坑都給人挖好了。

  「那是你說了,可不是我說的,我就是給你打個比方而已。你要是與我頂牛,那你看薛青山當年考中童生時,縣太爺咋沒來咱村,這就是區別。」

  一群人在外面你一言我一句的說著,屋裡薛老爺子正在對徐縣令回憶以往。

  說得大多都是薛庭儴幼年的事,譬如這孩子小時候身子弱,卻是個好強的,打小就喜歡讀書;譬如薛庭儴是如何如何的刻苦,家裡窮,孩子就蘸著水在桌子上寫字,用沙土在地上寫字;還譬如孩子孤苦,父母早亡之類的話。

  薛老爺子說得是老淚連連,徐縣令也滿是唏噓:「怪不得他字寫得那般出眾,本縣當初料想肯定是苦練多年,沒想到竟是下了這麼大的功夫。」

  「可不是。」薛老爺子還想說什麼,被薛族長眼神制住,他忙了噤了聲。徐縣令似是毫無所察,又和眾人說了些話,方站起來道:「今日就叨擾到這兒,本縣事務繁忙,還得回縣衙。」

  說著,他看了薛老爺子一眼,道:「當初庭儴為我所取,本縣也算是他的座師,家中若是有什麼難事,可去縣衙尋本縣,本縣能幫自然是幫的。」

  「謝大人。」

  徐縣令點點頭,便往門外行去。

  縣太爺說走,自然沒人敢攔著。一眾人陪著出了大門,已經有衙役驅了馬車前來,徐縣令上車後,道:「不用多禮,本縣早就說這次輕裝簡行,你們也就不用送了。」

  一行車馬漸漸遠離這座小村莊,車中一個師爺模樣的人道:「東翁,即想做人情,為何不多留一會兒,怎生——」

  這師爺跟了徐縣令已久,也算是左膀右臂,所以在徐縣令面前說話算不得拘謹。

  「你沒看出來?」

  師爺洗耳恭聽。

  「我估摸著這薛庭儴家中算不得單純,你可還記得之前下面人報來的消息。這薛庭儴父母皆亡,他所在的二房除了他,只有一個童養媳。薛家不止他一人讀書,還另有一房,似乎出了個童生,那童生也有一子,跟隨父親讀書。可你再聽方才那老漢所言,似乎從始至終未曾提到這父子二人,而薛家似乎頗為含辛茹苦,才將這薛庭儴供了出來,也是祖慈孫孝,全家和樂。」

  「要知曉本縣雖只是七品官,對這些人來說也是天了。本縣乃是當地的父母官,親自上門來到這種小門小戶,又擺出那般和藹可親的態度。換做一般人,怎麼可能不提提自己那童生兒子,哪怕是本縣隨意一句話,也足以讓其受用無窮。可那老漢竟是提都沒提,再加上本縣見他說話,俱是隨著旁邊那個薛族長的眼色,料想這期間必有什麼蹊蹺。」

  只是這蹊蹺是什麼呢?師爺表示不解,徐縣令哈哈一笑:「你可別忘了本縣的出身。」

  是啊,認真說來。這徐縣令也是出身寒門,曾也是一名農家子弟。

  「你只當官宦之家競爭慘烈,殊不知慘得卻是靠天吃飯的莊稼人。」一輩子心心念念就想改換門第,可家境如此,偏了這一個,自然少了另一個。若是偏的那個有出息也罷,可若是被少的那個出人頭地,那樂子就大了。

  思緒轉換之間,師爺已是大悟,當即作揖道:「東翁睿智!」

  徐縣令似乎十分受用,撫了撫鬍子道:「本就是做人情,本官只需有人告知他本縣來了,至於具體如何倒是不講究。人情這東西做得好也罷,若是做不對地方,還不如不做。」

  另一頭,待上前來賀喜的村民散去,薛族長才領著薛老爺子往回走。

  薛族長一直沒說話,面色沉著,薛老爺子惴惴不安,唯恐莫是自己說錯了什麼話。

  「你倒是沒說錯話,只是為何縣尊大人竟沒留下來用頓飯?之前我聽他那意思,似乎還想去你家看看的。」

  這個問題兩人怎麼想也沒想明白,他們自是不知道徐縣令也是人精,只不過憑著隻字片語和一兩個眼神,就差不多看出內裡究竟了。

  「看來縣尊大人可能真是事務繁忙,才沒有留下來。」想了半晌,薛族長道。他側首看了薛老爺一眼:「也算你不傻,方才沒提青山。」

  薛老爺子乾澀一笑:「這種情況,我怎麼可能提青山,再說了青山不是已經被除名了。」

  薛族長點點頭,突然又道:「我聽人說你家最近鬧得不消停,別說我這個當族長的沒提前警告你,讓你家那老婆娘絕了把青山弄回來的念想。」

  說著,他就背著手走了,留下薛老爺子站在那裡半晌,也不知想到了什麼,歎了口氣。

  回去後,薛青柏迎上來:「爹,還去接大哥嗎?」這老實人還記著之前薛老爺子說的話。

  「接什麼接,誰讓你去接他了!」

  趙氏的病是俏媚眼做給了瞎子看,白幹了。

  本來老頭子說要接兒子回來,她還心裡高興的想這下總算成了,哪知老頭子回頭就變了口風。

  不但說了不接,還將她罵了一頓。

  趙氏那個委屈啊,別提了!

  她倒想故態復萌再鬧騰幾場,可這次薛老爺子的態度很堅定,甚至撂了狠話,說她再鬧就將她送回趙家。

  趙氏活了一輩子,兒女生了好些個,如今孫子都長大了,竟落得要被送回娘家。委屈的同時,也是真把她嚇住了。

  趙氏不鬧了,沒過兩天,病也好了,周氏和孫氏總算是鬆了口氣。

  兩人倒也不累,就是鬧心。你說老太太一大把年紀了,好吃好喝的供著不行,還鬧什麼。其實還不是被鬼催的,這鬼自然是那薛青山。

  周氏和孫氏打心底不想讓薛青山回來,那人是個禍害的根源。如今他走了,大房消停了,一家子總算能過幾天通暢日子,他回來不是給人添堵。

  幸好不用回來了,只要庭子能出息一日,他就是孤魂野鬼見了光,回來不了。

  薛寡婦家裡人少,本就沒幾個碗,如今被砸得只剩了兩個。薛青山還要再砸,被薛寡婦攔住了,十分不耐地跟他說,再砸沒碗吃飯,你就用手捧著吃。

  這還是素來小意的薛寡婦,第一次這般跟自己說話,薛青山心裡的憋屈別提了。瞅著趙氏來跟他說事情沒辦成,借機又從她手裡得了一些銅錢,趁著一個人少的午後,溜去了下河村。

  餘慶村這邊估計著薛庭儴要不了多久就會回來,薛族長又發話要擺流水席了,大家正打算把該準備的物都準備了,迎來的卻是薛庭儴的一封信。

  信中,薛庭儴說他要和老師四處遊歷一番,積累見識,順便為接下來的院試做準備。並說等八月考完院試就歸,讓大家不要擔心他。

  除了這封信,還有另外一封卻是單獨給招兒的。

  信上只寫了六個大字,等我回來娶你。

  那字龍飛鳳舞,似是豪氣干雲,一點都不像薛庭儴平時寫字的板板正正。隨信還附了一根簪子,簪頭是一對鴛鴦。

  看得出這簪子雖不值幾個錢,但卻是花了心思挑的。招兒甚至能想像小男人站在一家只賣女人首飾的攤子前,逐個拿起看過又放下的模樣。

  攤主定會打趣他,問他是不是給意中人買,而他定會窘紅著臉做著無謂的解釋。最後被打趣急了,只能匆匆忙忙扔下銀兩,拿起之前就看中的,卻又有些猶豫的簪子就跑,而路邊的行人見了定是會心一笑。

  招兒閉著眼,手裡握著簪子,在心裡默默地說了一個字。

  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9 10:17 A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八十六章

  炎炎七月,天上彷彿下了火也似的熱。

  高升駕著車,從一處村莊駛出來。

  車上坐著招兒,她穿了一身男裝,經過大半個夏日,她比之前黑了不少。

  天氣太熱,所以車門是敞著的。一路跑出來,有微風拂入,倒也能添得幾分清涼。

  高升面色忿忿,大掌死死地捏著韁繩:「招兒姐,你方才為何不讓我提契的事。咱們有契在手,就不信這些人敢毀約。」

  招兒面色沉著,聞言看了他一眼,歎道:「你打小在鄉下長大,還不知道這地方的規矩?契這東西,咱只能當最後的手段,如今卻不適宜就鬧僵了。再說,這一個村一個村的抱團,你難道真和人家鬧契的事?這種事就算鬧去縣衙,你信不信縣太爺還是會以安撫老百姓為主,不會向著咱們。」

  所謂法不責眾,就是這個意思。

  一個人好對付,還是一群人好對付?

  不言而喻。而這種事情又算不上很嚴重,例如出了人命官司什麼的,縣衙那邊都是以安撫為主,結果自然是招兒他們打落牙齒和血吞。

  高升當然明白這個道理,但還是覺得生氣:「那事情就這樣了?」

  「咱們回去合計合計再說。」

  事情還要從之前說起。

  今年開年後,招兒就借著青黃不接狠狠賺了一筆,雖菜價比以往又高出了一些,但因為市面上沒有,旁人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招兒總體來說,還是以個有良心的人,也沒往上加多少,但架不住整個夏縣七個鄉,有六個都被她給拿下了。

  其實想也知道,賣菜送菜雖是小錢,可一旦形成了氣候,這小大就全憑心意,掐住了貨源,市價自然隨人來定。

  招兒不想,不代表別人也不想,這些就被有心人看在眼裡了。

  於是不知什麼時候,就冒出了個搶生意的人。

  剛開始的時候,這些人聲勢極大,車廂統一標配,負責送菜的人也是統一的衣裳,還用的是馬車,而不是騾車。大抵是之前就有所針對,本來招兒讓高升去大河鄉,也就是唯一還沒拿下的那個鄉,將那邊的架子搭起來。哪知去了後卻是連連受阻,之後才知道早已有人捷足先登。

  自此,這些人算是浮出了水面,經過招兒各方打聽才知道,這搶生意的人是縣裡的一個富戶。

  這富戶家主姓胡,人稱胡老爺,生意做得不大不小,在夏縣也算得上是一號人物。他的生意雖都做得不算大,但各方各面都有涉足,也就是俗稱的見到什麼賺錢,就想插一腳那種類型。

  這樣的人家,對招兒這種草台班子來說,簡直就像一個龐然大物,而自己就是那尊龐然大物腳邊的小螞蟻。

  可即使是螞蟻,也沒有就這麼不還手被踩死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拱手相讓不可能。

  招兒等人只管做自己的生意,有著之前的交道,以及他們事先跟人簽好的契,倒也一直順順遂遂。而胡老爺那邊則就以大河鄉為據點,逐漸往外擴散,卻是受到了阻力,另外幾個鄉沒人將菜賣給他們。

  也就是近幾個月,大河鄉的菜價連翻了幾倍,商家叫苦連天,老百姓們毫無察覺,可到手的錢還是那麼多。

  甚至有商家往外找貨源了,送上門的生意不可能不做,招兒順勢就侵佔了胡老爺的市場。

  這算是兩家第一次交鋒,以胡老爺完敗為告終。

  可吃了之前的甜頭,胡老爺不可能會放手。明的不行,就來暗的,你挖我牆角,我毀了你的源頭,這歷來都是商人們之間互相碾軋慣用的手段。胡老爺竟派人私下聯繫那些農戶,花高價收他們的菜,就是想讓他們毀了和招兒的契約。

  就好比現在,明明是各種菜最多的時候,按慣例菜價會跌的,招兒等人收農戶的菜,價錢也會跌。這些農戶們也都知道,可胡老爺不跌反漲,每斤竟比招兒他們的價格高出兩文左右。

  最近連著多日,都有農戶不願意把菜賣給招兒他們,推說是家裡都吃了,沒有剩餘。殊不知自打這賣菜的生意做順了,經常和招兒他們合作的農戶,哪家不是能開多少菜地開多少菜地,有的甚至把自己種糧食的地,改成了種菜。

  這麼多菜,怎麼可能都吃了?

  其實說白了,就是把菜都偷偷給了胡老爺那邊的托詞。這也是為何高升會這麼說的原因,今天招兒專門出面就是為了這事,湖陽鄉那邊還好,其他幾個鄉已經有些失控了。

  兩人回了客棧,不多會兒薛青槐也回來了,這一次是他們三個人一起出動,家裡那邊就靠姜武帶著薛強他們照應著。

  「說說你們的想法吧,如今這事怎麼解決,有什麼好的辦法?」

  高升和薛青槐面面相覷,之後高升猶豫道:「招兒姐,要不咱們也提價吧?」

  招兒敲了敲桌子,邊思索邊道:「怎麼提?這種時候,菜價本就是如此,咱們給農戶提價,也就意味著咱們要得罪那些商戶。他們可不是傻子,菜價漲跌,虛不虛高,他們比什麼人都清楚。」

  「可你說不能亮契,又不能提價,就眼睜睜的看著那姓胡的把咱們的生意都搶了?如果現在被他搶了,咱們以後想再拿回來就難了。」

  招兒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她更明白他們這種生意本就是投機。從農戶手裡花錢收,轉頭賣給商戶,從中賺的就是些辛苦錢。沒有自己的產出,源頭一旦生變,面臨的就是他們這種尷尬的局面。

  這就是當初她為何想要那個山頭的原因,有了根本,誰也不懼。可很顯然那個山頭對目前來說就是杯水車薪,根本沒辦法滿足他們的需要。

  招兒幾乎可以預料到接下來的局面,若是他們沉不住氣拿契約說事,胡老爺那邊自然會慫恿農戶跟他們鬧,如果鬧到縣衙,很可能她手裡的契就會成為一張白紙,絲毫作用不起。

  可若是不鬧,農戶把菜賣給胡老爺,他們沒有東西可供給商家,生意就被對方給搶走。

  這是兩難的局面,當然也可以像高升那樣說的提價。

  可他們提價的同時,胡老爺那邊肯定會繼續提價,兩家互相提價,他們肯定不會是財大氣粗胡老爺的對手。且這種勢必會影響商家,等菜價高到一定的程度,是肯定會激起商家怨懟的。

  三人商量了半天,也沒想到什麼好的辦法,招兒只能歎著氣道:「那就先提價看看,之後再說。」

  事情商定下來,薛青槐和高升就分頭安排下去了。

  現在他們在每個鄉都會有個固定的地方,自己人只留一個,其他負責收菜送菜的人則是臨時雇的,負責這個鄉的人是薛強。

  其實招兒他們現在最大的問題,不光是因為底子薄,沒有自己的貨源,還有一個就是可以放心用的人手太少。攤子鋪得太大太快,可人手卻根本供不上來。

  按下不提,雙方自此進入一種焦灼的狀態,招兒這邊提價,第二日胡老爺那邊跟著就提高一文。

  農戶們是樂呵呵,反正他們現在也看出來了,簽了契的那家根本拿他們沒辦法。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誰給的價高,他們就賣給誰去。

  菜價已經高到招兒心裡的預估程度,商家那邊已經抱怨了幾次,招兒他們除了解釋,別無他法。

  即使解釋也有些無力,因為胡老爺已經開始虧本賣菜了。他本就提了價收,招兒他們同樣也提了價,所以菜價漲了。如今胡老爺虧本賣,等於拉著招兒他們一起虧本,要不就只能望著生意被搶。

  果然招兒當初預料的最壞的情況發生了,如今只能咬牙硬撐,看誰先堅持不住,要麼就是認輸出局。

  餘慶村,薛家。

  「招兒這丫頭最近跑哪兒去了,這麼長時間沒見回來?」趙氏問道。

  這話自然是問周氏的,這會兒就兩人在家裡。

  「娘,招兒在外頭做生意,你別擔心她,老四跟著一起呢,能出什麼事。」

  「我倒不擔心她,可她一個姑娘家家的天天四處跑,如今連家都不落了,哪家的婦人像她這樣。這是她還沒跟狗子成親,不然看我怎麼收拾她。」

  周氏沒說話,撇了下嘴就走了。

  你能收拾誰?

  現在趙氏也就只能拿幾個兒媳婦,耍耍做婆婆的威風。

  尤其自打她卯著勁兒往薛青山那邊送吃食,如今其他三房都不跟她一起開火了。招兒和薛青槐在家的時候少,薛青柏尋常在山上忙,周氏和孫氏也是。開年後薛青柏在高升屋子旁邊又搭了兩間屋,索性兩家人都在那邊開火得了,平時這家裡也就晚上睡覺的時候回來。

  也就倒黴楊氏,哪兒都去不了,只能日日對著趙氏這張老臉。

  周氏鎖了屋門,打算上後山去。

  剛走出家門沒多遠,就見對面楊氏急匆匆地往回走,衣衫有些淩亂,像是出了什麼事。

  總體來說,周氏雖有自己的小心眼,但也是個善良的人。當了幾十年的妯娌,雖平時矛盾居多,可如今大房的境遇完全改變,以前高高在上的大嫂變成了這樣,周氏心裡還是挺同情的。

  「大嫂,你這是咋了?」

  楊氏抬頭看她,強撐著笑:「沒,沒啥。」

  「你也別太累著自己,天這麼熱,小心別中暑了。」

  「哎,我知道了。」

  楊氏沒有停歇,就急急走了,留下周氏看著她消瘦下來的背影,歎著氣搖了搖頭。

  不過她也沒有多想,一路沿著小徑往村外走去。

  走到快出村的時候,她見一旁岔道有人背著身罵罵咧咧往前走,看背影有點像薛青山。不過一閃就過去了,她也沒看清。

  上了後山,她和薛青柏說之前趙氏說的話。

  薛青柏歎了一口:「最近生意碰到些難事,不然招兒也不會天天在外頭跑。」

  「啥難事?」

  「好像有個富戶跟招兒他們搶生意啥的,具體我也不知道。」

  周氏是個女人,一聽到『富戶』、『搶生意』啥的就慌了。

  「那可咋辦?」

  薛青柏猶豫了一下:「招兒他們應該能有辦法吧。」

  周氏沒說話,薛青柏也沒說話,兩人去了菜地裡埋頭做活兒。過了一會兒,周氏突然道:「你說,若是生意真出了岔子,咱們的工錢可會發?」

  如今靠著二房,三房的日子可是過得美滋滋,自家的地佃出去,兩口子每個月靠給招兒侍弄山頭,一個月能拿不少工錢。這大半年是周氏自打嫁人後,過得最暢快的日子,突然生了變,也不怪她會心裡發慌了。

  「都這種時候了,還扯什麼工錢不工錢的?!」

  薛青柏是為人木訥,但人可不傻,若不是外頭嚴重,能幾個人都出去了。這些日子姜武忙不過來,他還給打了不少幫手,偶爾也能聽道隻字片語,從姜武的口裡中透露,招兒已經打好只留大後方的準備了,所以這湖陽鄉一定要守好了。

  一聽男人這麼說,周氏更慌了:「真的這麼嚴重了?」

  「那咱們可怎麼辦?」

  薛青柏沒說話。

  「咱也拿了不少工錢了,招兒他們如今難著,要不等她回來咱們就跟她說,咱只幹活不要工錢?」

  周氏說了這麼多話,也就這句薛青柏聽得進去。

  「行了,你也別太擔心,也許事情沒我們想的這麼嚴重。不過當初招兒幫咱家,如今她有難了,咱也能幫一把是一把,等會兒我就去跟姜武說,也算是盡一份心吧。」

  楊氏步子太急,被趙氏看見罵她背後有鬼在追。

  楊氏沒有理她,丟下手裡的鋤頭,就往屋裡去了。直到把門關上,她才鬆了口氣。

  方才她在地裡鋤雜草,薛青山竟是突然來了。

  這麼些日子沒見,薛青山整個人變了許多,人瘦得特別厲害,眼眶下陷,一片烏青。若不是那身衣裳熟悉,他又說了話,楊氏真要認不出他了。

  她本想著薛青山是不是對她生恨,想借機報復她。誰曾想沒說到幾句話,他竟是求她原諒他,還說離開她以後才知道她的好處,說薛寡婦不是個會過日子的人,兩人成天吵嘴。

  可早幹什麼了?!

  楊氏這些日子不是沒想過以前的事,可她根本捋順不清到底誰對誰錯。她唯一知道就是離薛青山遠點,若不就會毀了她俊才。

  僅是這樣就好,所以她怎麼可能原諒他。

  可更沒想到是薛青山竟那麼無恥,求得不行就打算用強的,楊氏也是才知道自己嫁的男人竟這麼無恥。

  有些震驚,卻並不意外。

  薛青山還有什麼事情幹不出來!

  她已經被他壓在身下了,感覺他滿嘴的酸臭味刺鼻,他一面罵著自己不識相,一面伸手解她的衣裳。那手腕上有兩個指甲蓋兒大小的疥瘡,表面已經脫痂了,留下兩塊兒暗紫色的瘡疤。

  楊氏本都絕望了,哪知掙扎之際摸到自己帶來的鋤頭,用鋤把砸疼了對方,才得以全身而退。

  她以後一定要小心再小心,楊氏心有餘悸地想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9 10:23 A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八十七章

  薛青山一面走,一面揉著自己的脖子。

  方才被楊氏打了那麼一下,他差點以為自己脖子斷了,幸好沒事。

  他有些心有餘悸,沒想到楊氏竟會激烈反抗,還下了這麼重的手。這個賤人,怎麼以前沒發現她這麼狠!他不過是想借著她當跳板,讓薛俊才不得不認他這個爹,是時他爹捨不得孫子,自然也就捨不得他這個兒子了,卻沒想到她竟然這麼狠,全然不顧多年的夫妻之情。

  邁入院門,院子裡依舊像以往那樣寂靜,簡直不像是一個農家小院。

  鄉下哪家不是養的有雞有狗,成天吵吵鬧鬧的。曾經薛青山還贊過薛寡婦家裡清幽,現在才知道這種清幽是不正常的,甚至不為他所喜。

  無他,吵鬧證明家裡有牲畜,有牲畜才有雞有蛋有肉可以吃。薛寡婦以前從不養雞,是因為她不用養雞,就有人給她送。如今她大著肚子,薛青山又住在這裡,鬼才會上門來給她送蛋肉。

  這個懶婆娘!怎麼就不養幾隻雞呢!

  薛青山現在饞肉饞死了,一看到這空曠的小院,就想起家裡那些總是在院子裡跑來跑去咕咕叫的雞。以前不覺得它們討人喜歡,只覺得它們吵,如今在他眼裡,雞毛都是好物。

  他摸去了廚房,冷鍋冷灶,頓時氣打心頭來。

  幾個大步進了正房,薛寡婦正躺在炕上睡覺,薛青山的動靜吵醒了她,她睜開眼睛看他。

  薛青山當即有些氣軟,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睡,咋不做飯?」

  薛寡婦翻了個身:「家裡沒糧食了,怎麼做。」

  「我娘、我娘不是才拿了一些過來。」

  薛寡婦坐了起來:「就那麼一點兒糧食,你覺得是夠你吃,還是夠我肚裡的孩子吃,兩斤糧食你打算吃幾天?」她越說越氣,可看著對方的臉,氣突然就沒了,只剩了厭惡和不耐:「你自己看著辦吧,沒糧你就和你兒子一起餓死!」

  說完,她就又躺下了,換了個方向,面朝裡躺著。

  薛青山攢了一肚子的氣不翼而飛,自討沒趣地站了會兒,轉身走出家門。

  趙氏連著兩天沒來了,他在想要不要去薛家找她,可是真上薛家他又有些膽怯,不知為何他不想自己上那個地方,就算去也該是薛家人請他回去才是。

  可惜這一切都被那個狗崽子給破壞了!

  一想起薛庭儴,薛青山就是氣不打一處來,不光氣還眼紅。那小子到底走了什麼狗屎運,才中了案首,還讓縣太爺如此另眼相看。

  若不是因為這,他已經回去了。

  薛青山漫無目的的四處走著,村尾這裡人少,極少會碰見村裡的村民。現如今他不大愛見人,見到人就下意識想躲。

  一陣咕咕咯咯聲鑽進他的耳朵裡,薛青山當即一個激靈看過去,就見一隻蘆花雞隻露了屁股在路旁的草叢外面。

  他下意識就奔過去,等他反應過來,雞已經被他擰斷脖子抱進懷裡了。他驚慌地左顧右盼,忙揣著雞走了。

  回去後,他燒了滾水燙雞毛,這個薛青山並不陌生,他看過別人做過無數次。

  可輪到他時,卻是被燙了好幾下,好不容易把雞毛褪乾淨,洗的時候才發現還有些雞毛沒褪掉。可他已經急不可耐了,拎進灶房下鍋燉雞。

  這還是薛青山第一次下廚,大抵是因為饞肉饞狠了,他總覺得特別香。終於雞燉好了,也算他還有些良心,還知道叫薛寡婦出來吃雞。

  其實薛寡婦早就知道他在外面的動靜,就是沒想到他竟弄了隻雞回來。

  「打哪兒來的?」

  「你管這些作甚,只管吃你的就是!」

  說著,薛青山已經大嚼起來,薛寡婦饞得慌,也趕忙一起吃。

  終於那股饞勁兒過了,薛寡婦也意識到這雞是怎麼來的了,眼中不禁閃過一絲輕蔑。

  堂堂的餘慶村的童聲老爺,竟然偷雞。

  薛青山吃飽後,就抹嘴去睡了。薛寡婦將四處收拾了一下,屋裡就那一條炕,她實在不想對著那個人,就坐在屋簷下怔怔地發呆。

  突然,她似是想到什麼,去打了水洗臉,又收拾了一番,才悄悄出門。

  出了村尾往左走,這一片都是餘慶村的地。她一路輕車熟路地鑽進高粱地裡往前走,遠遠看見一個熟悉背影,就趕忙走了過去。

  「峰哥。」

  那人頭上戴著斗笠,轉過身來,竟是鄭里正的大兒子鄭高峰。

  鄭高峰也有三十好幾了,雖是里正的兒子,但素來穩重勤快,在村裡的風評不差,倒沒想到他竟跟薛寡婦如此熟悉。

  「你怎麼找來了?」鄭高峰似乎有些緊張,左顧右盼,直到看見附近沒人,才鬆了一口氣。

  「難道我不能來找你?」薛寡婦似有些哀怨的模樣,蒼白消瘦的小臉惹人生憐。

  「倒不是不能找,只是這大白天的,怕會被人看見。」鄭高峰囁嚅道。

  「你還怕被人看見,你以前找我的時候,咋就不怕被人看見了?」薛寡婦越說越委屈,竟是當場抹起眼淚來:「這日子我是過不下去了,你告訴我什麼是個頭。當初是你說讓我幫你家的。說只要弄得薛青山名聲盡毀,咱倆就能當夫妻。我如今倒是幫了,可你倒好竟把我給忘了,就扔著我跟他過那種苦日子。難道說你不要我了,你兒子也不要了?」

  鄭高峰連忙上來捂她的嘴:「你可千萬別亂說,被人聽見了,咱倆可都完了。」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態度不對,他又解釋道:「再緩緩,等我想個法子。」

  「想什麼法子?恐怕你跟你爹都沒想到,薛家人會那麼狠,竟是直接把他逐出了族。更沒有想到那薛家的狗子竟還比他大伯還出息,你們安排的這後招一點兒作用都不起。反正我不管,這種日子我是過不下去了。」

  「你再忍忍,我肯定會想到辦法的。我這段時間也不是沒去看你,去了幾次他都在,我只能又轉頭走了……」

  鄭高峰軟言軟語哄了半天,才將薛寡婦給哄下來。

  他又從懷裡掏出一塊兒銀子塞進她手裡,讓她買些好的補補,薛寡婦才聽話的離開了。

  等薛寡婦走後,鄭高峰皺著眉想了好半天,還是沒想到什麼好辦法,只能扛起鋤頭回家找他爹去,畢竟這事是他爹當初安排下的。

  「好了,咱該收手了。」

  一間不大的屋子裡,坐了好幾個人,坐在首位的正是招兒。

  屋裡沒有點燈,外面的天已經暗了下來,黑壓壓的,只有一點兒從外面透進來的光亮。

  沉默已經持續了良久,最終還是招兒略顯有些疲累的聲音打破了沉寂。

  「招兒姐!」

  招兒知道高升想說啥,現在收手等於之前虧進去的錢白虧了,而且胡老爺那邊必然會奮起直追,吞掉他們所有生意。但若再堅持堅持,說不定那胡老爺會比他們先堅持不住。

  可也知道是如果,他們畢竟底子薄,最近被逼著和胡老爺就在這大河鄉方圓百里之地進行博弈,卻是節節敗退。

  該是認輸了,這還是招兒第一次嘗試失敗的滋味。自打開始做買賣,她就沒虧過,一直這麼順風順水的,偶爾難免有膨脹。

  這次遭遇生意危機,雖是那胡老爺手段卑劣了些,卻恰恰讓她認識到什麼叫做商場如戰場,什麼叫做防不勝防,什麼叫做圍趙救魏……什麼叫做輸。

  識字以後,她也勉勉強強看過幾本商經,卻是看明白皮毛卻不懂骨髓,想必經過這麼一遭,以後再去看會更有感悟。

  「此時認輸,咱們頂多是傷了元氣,算不得傷筋動骨。再繼續拼下去,只會滿盤皆輸。這姓胡的打定了主意,定要把咱們逼得退出才可,你捨不得自己虧進去的錢,他同樣如此,那就只有拼到最後,看誰先出局,以咱們的底子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他即想要,咱們就讓給他就是。」

  「可是……」

  可是不甘心啊,招兒也不甘心。

  可她什麼也沒說,只是轉身了裡間的臥房,高升還想說什麼,卻被薛青槐拽住了。

  「行了升子,招兒最近累得不輕,讓她歇一歇。」

  「薛叔……」

  薛青槐歎了口氣,強笑道:「做買賣哪有不賠的,該適可而止,而不是一味蒙著頭只往裡衝。招兒說得對,咱們現在頂多是傷元氣,再拼下去就是傷筋動骨,咱們不像那姓胡的底子厚,還有這麼些人靠著咱吃飯,你真當招兒什麼都不想……」

  裡間,招兒聽到外面的說話聲,滿心茫然。

  不做送菜的生意,那就只能繼續賣衣裳了。其實做什麼都並不重要,高升的心情她能理解,不過是咽不下那口氣罷了。

  她也咽不下,可她不是一個人,只能咽下。

  「……你若不服氣,咱們日後再搶回來就是……」

  不服氣,日後,搶過來……

  招兒突然站了起來,猛地一下打開房門,外面的高升和薛青槐都詫異地看著她。

  「怎麼了?招兒。」

  「我有辦法了。」

  胡大海平日慣是起得晚,不睡到日上三竿不會起。

  也是年輕那會兒熬狠了,世人只知曉胡老爺有錢,是縣裡首屈一指的富戶,沒人知道胡大海很早以前不過是個流落街頭的小乞丐。

  他爹娘死的早,家裡也沒地,所以十來歲就上縣裡來做工了。開始是在鐵鋪裡做學徒工,可實在是太辛苦了,他覺得自己再幹下去會死。後來他偷偷的跑了,在街上要了幾天飯,靠著撿來的二錢銀子,他做了第一個小買賣,提著籃子四處賣女人家戴的頭花。

  他是個聰明的,知道女人家都愛潔,所以即使住著城外的破土地廟,也依舊把自己收拾的乾乾淨淨。頭花都是他跑遍整個縣裡,進來最便宜但卻最精緻好看的,他拿著去縣裡最大的柳巷。晚上不能去,最好是下午,那些窯姐們下午就要開始梳妝打扮,收拾自己,才好晚上接客。

  他就挨著那一棟一棟小樓下叫賣著,嘴要甜,大娘要喊姐姐,姐姐們就是仙女。做了幾日,他成了柳巷最受歡迎的小販,他豐富了自己貨物,自此開啟了自己做一個商人的生涯。

  這些年來胡大海虧過,賺過,坑過人,被人坑過,最危急的時候,差點賠上自己的命。可同時他也是心狠手辣,哪怕他在縣裡立足最晚,卻受人忌憚,都知道胡家商號的胡老爺不能惹,不被他惹上就是好的。這人就是屬水蛭的,一旦被叮上,不死也要脫成皮。

  可最近這些時日,胡大海卻是一改早先秉性,每日都是天還未亮就起。

  不是他變勤快了,而是因為這個生意,最近那幾個鄉下泥腿子正和他別勁兒,胡大海只要一想到就滿心憤怒。

  銀子他多的是,要多少沒有。

  可這種話都是拿著嘴上吹噓的,哪怕以胡大海的家底,手邊能活用卻不影響其他生意的現銀,也不過只有幾千之數。可收菜這買賣不同其他,那些泥腿子可不跟你講什麼信譽、月結啥的,都是要現錢。

  一家不多,十家百家呢?尤其剛開始籌備的時候,胡大海可是砸了不少銀子進去,而最近他在湖州布匹的生意出了些問題,又套走了不少現銀。當然也是這幾個泥腿子太不屈不撓,他每每以為他們要收手了,可他們偏偏又跳出來,實在挑戰他的耐心。

  所以當下面人來報這次沒遇上那些人,胡大海還有些不信,直到下面人順順遂遂收到了菜,又順順遂遂賣到那些商戶手裡,他才鬆了口氣。

  他想,那些人肯定還是要再冒出來的,不過他跟他們杠上了,讓這些沒見識的鄉下人好好見識見識他胡老爺的厲害。

  胡大海所料沒錯,也不過就三天,招兒等人就再度出動了。

  像以往那樣陰魂不散,胡大海的人去哪兒,他們就跟去哪兒,無非是阻撓他們收到菜。且又提了一文錢的價,胡大海手下之人聽了他的吩咐,對方提價,他們也提,他們有提價兩文之內的自主權,不用上報。

  果然這群泥腿子就是窮酸,見他們提了一文,當即氣得七竅生煙扭頭走了。

  沉寂了兩日,再度出現,又加了一文。

  胡大海的人就笑了:「還真是泥腿子,你們就不能痛快點兒,一次多加點兒,也讓爺看看你們的本事。」

  另一輛騾車上的人就想暴起,卻被身邊的人拉住:「行了,別惹事。」

  兩人駕著車灰溜溜離去,胡大海的人得意別提了。事後,下面管事報上來,胡大海摸著自己的小鬍子:「這樣幹就對了,從信心上打垮他們,我就不信他們能跟我強到幾時!」

  最後這句話,頗有幾分惡狠狠的意味。

  最近大河鄉方圓百里的村民,可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以前吃不完就拿來餵豬的菜,即使拿到鎮上也賣不了幾文錢,最近竟是從一兩文一斤漲到了肉價。

  豬肉現在十五文一斤,菜十四文。現如今附近的村民都不吃菜了,改成了吃肉。

  他們吃肉,鎮上的人吃菜,這日子真是過顛倒了。每每他們都懷疑,鎮上那些人都是牲畜,竟喜歡素口的不喜葷的。

  在村民們都有意識的省下菜來換肉的時候,菜量開始大漲,本來是供不應求,如今是還有剩餘。

  當供多餘求,難免會產生剩餘。可這些剩餘卻不能留下,那群泥腿子還追在後面鍥而不捨呢,剩下了不是便宜了他們。

  所以胡老爺這邊是通通將之收走,一片菜葉都不給他們剩下。商戶們要不了這麼多,菜這東西又不經放,就只能在晚上的時候拿去扔掉。

  這可都是銀子!

  不光如此,胡老爺真打算貫徹從信心上擊垮他們的理念,命手下之人宛如蝗蟲似的向四周蔓延開來,逐漸吞噬招兒的生意。

  拉鋸戰就這麼開始了,一時間夏縣轄下的幾個鄉菜價連連攀升,連帶著其他物什的價格也漲了不少,甚至蔓延至縣城,連徐縣令都聽下面人說了幾次,說最近菜價高得離奇。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9 10:45 A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八十八章

  在菜價一路攀升至二十文一斤的時候,招兒帶著人全線收手了。

  她從大河鄉離開時,路遇胡老爺,兩人的車面對面。

  一個是裝飾華麗的馬車,一個是僅有的裝飾就是藍色車簾的騾車。兩人對彼此都不陌生,雖未曾說過話,但暗裡已經交過無數次手了。

  胡老爺得意地摸著鬍子笑,招兒面無表情,兩人漸漸背離。突然,後面傳來一陣叫喊聲,坐在車轅上的高升回頭看去,卻是胡老爺的車夫在叫他們。

  胡老爺已經從車廂裡走出來了,站在車轅上,背著手往這裡看來。

  招兒掀開車簾,出了去。

  兩人遙遙相望,胡老爺笑著拱了拱手:「還望原諒介個,都不容易,混口飯吃。」

  招兒笑了笑:「都說混口飯吃了,誰不是混口飯吃。只是沒想到堂堂的胡老爺竟看上這點兒蠅頭小利,甚至動如此大的干戈,還望日後千萬別後悔。」

  這樣的人胡老爺見多了,認輸覺得沒臉,總要放幾句狠話,才能給自己留點面子。他呵呵一笑:「後悔,老夫從來不幹後悔之事!」

  招兒拱了拱手:「那後會有期!」

  說完,她就進了車廂,車很快就駛遠了。

  胡老爺回到車廂坐下,一時間心情十分好,哼著小曲。

  車轅上,他的一個隨從道:「老爺,這泥腿子也真是可笑,竟還要和老爺後會有期。」

  胡老爺哈哈笑了起來;「後會有期才好啊,這說明此子又做了什麼招老爺眼的生意,咱們又有錢可以賺。不是老爺說,這小子腦子不錯,竟能想出這種的手段,一分本錢不用,就下了這麼一盤大棋,可惜啊……」

  隨從不解,問道:「老爺您是說?」

  「你別看這小小的菜,可能從裡頭琢磨的東西太多了。你現在看到的只是菜,日後就可能是糧食,是油鹽醬醋,是其他物什。要知道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光這些生意就足夠天下人做了。但凡能做成一樣,足夠立於世;能做兩樣,富甲一方沒問題;能做三樣,哪怕是遇見那些江南巨賈也不怵。」

  「你真以為老爺我跟他爭得是這菜,老爺跟他爭得是這道網,這道由點及面的網。若不是老爺自詡腦子不比這小子差,還真想把他弄到手下來,以後老爺可就省了不少心嘍。」

  胡老爺說的話太高深,隨從聽得似懂非懂,可他也瞭解胡老爺的秉性,說是剛愎自用不為過,容不得人說半點不是,自然是連連誇著自家老爺英明。

  而胡老爺一面笑著,一面已經開始琢磨如何把這小子留下的網都給吞了,一點都不給他留。

  輾轉數月終於回鄉來,卻顯得有些灰頭土臉的。

  薛青柏等人並不知曉這期間的事,還真當是生意做不成了,紛紛安慰招兒。而招兒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默不作聲,因此更是讓大家誤會了。

  回來後招兒沒有回薛家,而是先上了一趟後山。見那小作坊裡,大家都在認真的做著活兒,她就站在那裡看著,莫名心就安了。

  高嬸回頭看見她,忙站了起來:「招兒回來了。」

  這話讓另外十多個婦人紛紛都圍過來,又是噓寒,又是問暖。這幾個婦人都和招兒熟,以前都是經常給她幹活的,有幾個是後面找來的,但也知道東家是個平易近人的。

  來這裡幹活好,晌午管一頓飯,按件算錢,有些手腳快的婦人,一個月能得近一兩銀子的工錢。

  要知道一兩銀子在鎮上在縣裡算不了什麼,可在鄉下,已經算是一筆不菲的工錢了。

  以前都是男人幹活,女人在家做家務帶孩子侍候婆婆,如今因為女人工錢高,反而反了過來。一家子都是緊著女人的工做,就想讓她多往家裡掙些銀子,以前灰頭土臉黃臉婆,如今飯有人做,衣裳有人洗,孩子有人帶,自己只管做工,日子過得不要太滋潤。

  總有什麼東西是需要開先例的,這些鄉下的婦人懂不得什麼大道理,可自打來小作坊做工了,突然就明白為啥招兒一個丫頭,要那麼積極的掙錢。

  因為日子過得舒心舒暢,自己有能力掙錢腰杆就硬。有的婦人家裡有厲害的婆婆,動不動就拿『送你回娘家』威脅兒媳婦,有一次兒媳實在遭不住氣,頂了一句回去就回去,倒讓那老虔婆不吭氣了。

  這就是底氣!

  所以這小作坊的人,沒有不喜歡招兒的。

  「招兒啊,你想的這法子真好。你看咱們一個人裁布,一個人縫袖子,一個人縫褲子,做一身衣裳的速度比以前快多了,也省事多了,不用每做一件就得忙著對尺寸、裁布什麼的,人也輕省了不少。」一個婦人拉著招兒說。指著那檯面上的一疊疊衣裳,特別有成就感。

  那檯面上碼了差不多有五六十件衣裳,都是今兒她們大半日做的。

  小作坊地方小,人也不多,攏共只有十來個人。以往每人每天加班加點能做五六件衣裳出來,加起來也就是五六十件。看似不少,實則杯水車薪,可招兒一時也請不到合適的人幫工,只能自己想法子解決。

  她想的法子就是分工來,管裁布的只管按著尺寸裁布,管縫合的只管縫合,還有滾邊、釘上繫帶什麼的,一人只做一樣。這個人做完,遞給下一個人,下一個人做完一道工序,再遞給下一個人,直到最末那個人檢查疊放在一起。

  既省時省力,也免得大家一起做工鬧矛盾。以前因為各做各的,可是產生了不少小矛盾,如今幾人一起合作做,工錢自然是平分了。

  招兒跟她們說了一會兒話,便離開了。

  回到家裡,二房的屋子一片清冷,招兒燒了些水沐浴,待收拾乾淨後,便回屋歇下了。

  她著實累得不輕,躺在這熟悉的炕上,她不知怎麼就想到了出門在外的小男人。

  算一算日子,院試開考的日子是到了還是沒到?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她索性就不想了。
  
  與此同時,太原府府衙內,一處佈置氣派而又不失風雅的書房中,列坐著三名男子。

  這三名男子年紀不一,年輕的大約只有二十多歲,另外二人一個人近中年,還有一人則上了花甲。

  這位花甲之年的老者正是這一任山西提學官蘇由澗,也是這一次院試的主考官。如今院試剛過,赴考的學子們終於可以鬆了一口氣了,成敗與否只看放榜。

  可對於主考官來說,卻是在緊鑼密鼓之中。不光是因為要批卷,還是因為要斟酌衡量。

  這官場上的關係歷來盤根錯節,真以為提學官歷來清貴,只管一方教育那就錯了。要知曉文官歷來以派系著稱,而文官中又最是看中座師門生這一關係。己方的勢力能不能增強,或是能不能打壓對手,不光是在朝堂上,也是體現在方方面面。

  蘇由澗這次能出任山西的提學官,是他所在的這方派系經過各種角逐,才將這個位置拿下。為的不外乎是給朝廷選納人才,也是為己方吸收新的血液。

  當然這個公私的度是要衡量的,在為公之餘,不忘利己,能升到四品管的,大多都懂得這個道理。

  而此時能讓這三人共聚一堂,卻是為了一份試卷。

  「他師從林邈,而林邈是魯桓卿的弟子。這北麓一派雖在朝中不顯山不露水,但士林之中也是頗有威望,偏偏這魯桓卿油鹽不進,一直保持中立,哪一方都不偏。把小三元給他?是不是有些太重了?」說話的人正是太原府知府方晉。

  「若是不論其他,只論文章的話,他確實有資格再得一案首。」蘇由澗道。

  這也是他為何會請了兩人來的原因所在,因為本來按照計劃,案首當是另有其人。

  沈複將卷子拿過來,又看了一遍。

  其上的字板板正正,甚是老練,若是不知道的人,還只當是哪個久經科場之人寫下的卷子。不管是從字跡上,還是從卷面上整潔度,都是考官們歷來最喜歡的,看著就讓人賞心悅目。

  殊不知此卷的主人不過只是個現年才十五的少年,出身微寒,不值得一提。

  卷子上並沒有名字。

  院試雖是糊名,可對於一些有心人來說,糊不糊名其實並不太重要。畢竟這不過是院試,相對自然不如鄉試嚴謹,更不用說會試了。

  這也是為何各方派系對提學官這一位的重視,過了院試,就是秀才。也許秀才不一定能成為舉人,可若是十個秀才甚至百個秀才呢,總能有人考中舉人。而十個乃至數十個舉人中,總有一個能中進士。

  能中進士就能做官,這就是助力。

  枝葉就是這麼慢慢繁茂的,沈家如今勢小,也只能慢慢籌謀。

  沈複又看了一眼卷子,方笑著道:「其實我覺得你們不用糾結,他雖不是咱們的人呢,但也不是別人的人。另外我忘了說,我與此子有一面之緣,他是一個挺有趣的人。」

  「哦?」

  這就讓蘇由澗和方晉詫異了。

  之後由方晉出言問道:「那三公子的意思是?」

  其實別看沈複不過只有個舉人的功名在身,但在這堂中的兩人卻以他為馬首是瞻。無他,皆因沈家很可能馬上就要出一個閣老了。

  這人就是沈三公子的大伯,沈家大爺沈禮。沈禮乃是翰林出身,如今官拜太常寺寺卿,在朝為官多年,為人廉潔奉公,朝野內外風評甚佳。

  前些日子嘉成帝提了一句,說內閣尚缺一位閣臣,命吳閣老等人議一議,趕緊把人填上來。

  這不,就開始議了,沈禮就在候選的範圍中。

  說是候選,其實以沈家的人脈,也是十拿九穩之事。這對沈家人來說自然是件大喜事,沈家人世代為官,為官者無不以入閣為最高榮譽。距離上一次屹立在權利中央,沈家已經缺席了太久了,該是出一位閣老了。

  而方晉和蘇由澗毫無意外是沈家的人,事實上沈家雖一直龜縮在小小的一個縣城裡,但山西作為沈家的大後方,關鍵的幾個位置也不可能讓其他派系的人沾染。

  「不如就是他吧,此子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怎麼選擇。且我觀其在縣試與府試的卷子,發現此子是個特別適合做官的人。」沈複敲著桌案道。

  聞言,蘇由澗和方晉不禁有些微愣,有些不太明白沈複所言是何意思。

  做官的人?

  什麼才是適合做官的人?

  有些人天生含著金鑰匙出生,只要自己稍加努力些,就能做官。可有些人明明人才出眾,卻可能一輩子默默無聞。

  沈複站了起來:「我還有事,就先告辭了。蘇伯父和方大人若是好奇,可拿此子前兩次考卷一觀。」

  沈複離開了,剩下的兩人卻是被貓爪子撓心似的癢。

  幸好蘇由澗是提學官,縣試府試前十的考卷都有刻本遞上來,他當即命人去拿來一觀。

  兩人相互交替著看,縣試的考卷讓兩人眼前一亮,可府試的卷子卻是平平無奇。倒也不能說不好,只是怎麼說呢,看其文章對方的未免有些太迂腐僵化了。

  最終還是蘇由澗看出了端倪,不禁撫鬚一笑:「那就他吧。」

  方晉不解,蘇由澗道:「你與周作新此人是同年,應該瞭解他的性子。」

  果然,方晉當場會意過來,有些失笑地點點頭:「那就是他吧。」

  待到放案那一日,府學宮門前張貼的長案之上,第一行赫然寫著三個大字——薛庭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9 10:50 A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八十九章

  這幾日招兒特別閑,每日就是來回於家裡和後山。

  這讓趙氏覺得特別稀奇,知曉招兒是在外面做虧了買賣,才會回家的,免不了會說幾句風涼話。

  「讓我說,婦道人家就該老老實實在家待著,非要出頭做個什麼買賣。現在虧得灰頭土臉回來了,這不是瞎折騰。」

  「既然回來了,就給家裡幹活,閑得你天天四處跑。」

  現如今趙氏說話一般沒什麼人理她,頂多也就是薛青柏孝順陪她說兩句,也免得她太過難堪。可這次薛青柏都不接她話茬了,趙氏只能自說自話。

  不過這次趙氏有了幫手,那就是薛老爺子。

  薛老爺子也認為招兒最好還是別瞎折騰了,老老實實待在家裡比較好。

  「你年歲也不小了,你奶說得沒錯,總是四處跑也不像話。之前也就算了,以後還是注意些,沒事就幫你奶在家幹活。」

  孫氏望了望趙氏,又去望薛老爺子,正打算說什麼,被招兒拽了一把。

  招兒笑眯眯地道:「爺說的是,以後我儘量不往外頭跑。」

  「這就對了。」趙氏站在正房門前,居高臨下往這邊看了一眼,依舊是嫌棄:「瞧你現在黑的,哪有個丫頭樣子,也就仗著是訂給了狗子,不然你看哪家人會要你這樣的媳婦。」

  說話間,招兒和孫氏就走出了家門。

  孫氏勸道:「你阿奶現在嘴越來越碎了,也越來越煩人,你別理她。」

  「四嬸,我要是把她說的話聽在耳裡,早就氣死了。你放心,她說她的,我從來不聽。」

  孫氏點點頭,兩人又說了幾句話,走到半道時分道揚鑣。孫氏慣例還是上後山去,而招兒則是打算帶黑子去河裡洗個澡。

  等招兒領著黑子到河邊時,已經有許多婦人在洗衣裳了。見了招兒來,紛紛跟她打著招呼。

  「嬸兒嫂子們,你們在上頭,我領黑子在下面,也免得弄汙了你們的水。」招兒領著黑子找了個下游一點的地方,就讓黑子站在水齊它小肚子的地方,撩著水給它洗澡。

  先把身上的毛打濕了,再用皂角去汙,不過招兒用的更高級一些,是胰子。皂角雖然去汙,但每次給黑子洗了,等乾了後毛會顯得很乾燥,後來招兒就試著用胰子給它洗,倒是用得挺不錯。

  「招兒,你這可真是不儉省,給狗用胰子。胰子比角子可貴多了,哪有給狗用胰子的。」

  「嬸兒,我這也是隨手拿錯了,總不能再回去一趟,就先用著吧。」

  「這一塊兒胰子不大,給狗洗兩下就沒了,你這手指頭縫也真是大得很。」

  就有人打趣她:「人家用胰子還是角子,倒礙著你的事了?人家招兒能掙,愛用啥用啥。」

  這個叫花嬸兒的就反駁上了:「我這不也是替招兒心疼麼。」

  「用得著你心疼。」

  「就是就是。」

  一群婦人七嘴八舌地一頓打岔,這事就算是過了。

  可招兒難得出來一趟,免不了就有人對她好奇,一會兒問問最近咋沒出去,聽說在外頭做買賣虧了本錢才回來,還問招兒虧了多少。當然也少不了有人問她啥時候和薛庭儴成親的,她如今歲數也不小了,再拖下去就成老姑娘了。

  這就是招兒為啥沒事的時候不喜歡上村裡來,長舌婦人太多,你不理人家,就是你失了禮數,你真去理對方,能把你今天吃了啥飯都問出來。

  「瞧瞧庭子現在這麼出息,還能看的中招兒?我聽人說讀書人眼光都高,這庭子在外面一直沒回來,莫不是看中了城裡的哪家千金小姐啥的。」一個叫大田嬸子的婦人道。

  「哎呀,你會不會說話,什麼看的中看不中,這婚事是當年青松兩口子定下來的,翻破了大天去,老薛家也不敢悔婚!」

  「那能一樣?!兩口子中男的要是看不中女的,女的就吃虧。庭子又不同咱們村裡的那些後生,日後就在這一畝三分田裡刨食,以後還要出去見更多的市面。若是見的姑娘多了,心花花了,咱招兒不是吃虧麼。」

  對方一面說,一面眼神就往招兒這裡看來了:「招兒,你別嫌棄嬸兒說的話不好聽,其實這話都對你好。」

  一直跟她頂牛的圓臉婦人撇著嘴說:「就算看不中招兒,還能看的中你家臘梅不成?劉家的,你莫是看中了人家庭子出息,就故意在這裡說三說四。不是我說,就算沒招兒,庭子也不會看中你家臘梅啊。」

  「哎,你這人怎麼說話的,什麼叫做庭子看不中我家臘梅,我家臘梅怎麼了?我家臘梅生得白,屁股大,好生養,但個頭小,不會壓得自己男人顯不出個頭。」

  這話就有些針對性了,這不是明擺著說招兒黑,屁股小,不好生養,個頭也太高,把薛庭儴給顯沒了。

  「再說我家臘梅比庭子小,老話都說女大男好,好不好咱們當婦人的還不知道?女人本來就容易老相,再過幾年和自己男人站一處,就不是兩口子,而是姐弟了。」

  招兒哪怕再好的脾氣,這會兒也有些覺得紮心了,正想說什麼,身後突然響起一個男聲:「大田嬸兒,你還別說,你家臘梅是長得是老相了些,你以後給臘梅挑男人,可得看著些挑。」

  這聲音對一群婦道人家來說,就有些突兀了。

  招兒下意識回頭,就見少年站在她背後,迎著淡金色的陽光沖著她笑。

  她下意識地用手遮了遮眼,感覺有些眼暈,半晌才站起來:「你咋回來了?」

  旁邊早就有婦人在七嘴八舌說『庭子回來了』之類的話,薛庭儴一面和她們應著腔,一面對招兒道:「咋,我不能回來了?」

  「不是,我就是覺得有些詫異。你考完了?」

  「考完了。」

  其實薛庭儴回來還是被耽誤了。他連中小三元的事,放榜後引起了一陣轟動,哪怕之前他那餅夾肉案首的綽號,從平陽府帶去了太原府,曾引起了許多冷嘲熱諷。經此一事,打了那些喜歡踩人的臉不說,也是實打實確定了自己是有真才實學。

  就算會拍考官馬屁又如何,如果三場都能拍中,也算是天賦異稟了。料想以後鄉試、會試,也不會太困難,甚至還是一種過人的能力。

  一時間,薛庭儴的際遇頓改,所到之處說是大受歡迎也不為過。紛紛有人邀他參加一些酒會詩會什麼的,而薛庭儴有感現在正是建立自己人脈之始,也會挑一些人品端正之人來往。

  又有提學官大人和府台大人主持的『小簪花宴』,這麼一耽誤就回來晚了。

  「那考中了嗎?」

  薛庭儴笑著,伸展雙臂展示:「你看。」

  他身上所穿的正是生員衫,用玉色布絹做成,寬袖皂緣,頭戴皂條軟巾垂帶。

  這生員衫可是非是生員不能穿的,不像那些學子衫都是仿造的樣式,可這玉色布絹及皂條軟巾垂帶,卻是絕不能逾制的。

  招兒頓時笑了起來:「真中了啊!」

  兩人的對話被一旁的人聽見,那些婦人聽說薛庭儴真中了秀才,一時間喜慶話蜂擁而至。

  薛庭儴和她們寒暄了幾句,兩人就打算離開。剛走了兩步,薛庭儴突然拉著招兒轉過身道:「大田嬸子,你看我跟招兒像兩口子麼?我怎麼覺得挺像的。」

  「哎呀,你說這做什麼!快走快走。」兩人一陣拉扯,招兒就把薛庭儴拉走了,連黑子都給忘了。

  圓臉婦人瞅了大田嬸子一眼,彎腰將洗乾淨的衣裳都放進籃子裡:「我也覺得這一對兒挺有夫妻相的。哎,你們洗好了沒,走不走啊。」

  隨著一陣『走走走』,這群婦人們都走了,留下大田嬸子一個人恨恨地將手裡棒槌扔在地上。

  她目光瞅到一旁還在河邊站著的黑子,想起它是招兒那臭丫頭的狗,就心生惡念從地上撿了塊兒鵝卵石。可抬頭卻對上黑子的眼睛,想起這黑子的凶名,那拿著鵝卵石的手怎麼也不敢扔過去。

  這時,她眼角瞅到一件順著河水往下流的衣裳,當即什麼也顧不得了,忙追了過去。可惜河水速度太快,她也只能望洋興嘆大呼倒黴。

  黑子嗤了下鼻子,往河中心走去。在水裡來回游了兩圈,才又上岸,自己找個太陽好的地方曬毛。

  還沒進村就聽見村裡的熱鬧聲,招兒起先詫異,旋即就明白過來了。

  她猜的沒錯,正是縣裡來報喜的動靜。太原府距離平陽府遙遠,從平陽府到夏縣又是一段不短的距離。所以薛庭儴雖是耽誤了幾日才回來,卻依舊趕在了前頭。

  事實上他是跟縣裡來報喜的人,一同回村的。只是他去找了招兒,報喜的人則是去了薛家。

  這次可不同之前,小三元雖算不得什麼稀奇,但也不多見,又是院試的頭名,縣衙那邊自然不能等同待之。

  吹打班子還未進村就開始敲鑼打鼓起來,這不整個村裡的人都圍過去了。

  遠遠就瞧見薛家門前圍滿了人,招兒怵道:「要不,你先回去,我等會?」

  「我跟你一起。」

  「那行,咱們先去後山,等人都走了,再回來。」

  兩人便悄摸地往村尾走去,也沒驚動什麼人。

  九月頭的天,還是非常熱的,日頭也毒,兩人順著樹蔭往前走。

  也沒說話,是不知該說些什麼。

  其實主要還是招兒,這趟小男人出去了那麼久回來,她總感覺他變化挺大的。此時她的腦子裡一片混亂,想起那根簪子那封信,還想起之前那些婦人們說的話,心亂得更是厲害。

  上了後山,房子裡空無一人,恐怕都聽到動靜回村了。

  招兒低著頭來回走著,轉了一圈又一圈。

  突然,她停下腳步,若無其事道:「對了,之前你說的那話,可以不作數的。我也沒往心裡去,你若是在外頭有什麼看中的姑娘家,可以回來跟我說,到時候姐親自上門給你提親。」

  薛庭儴的臉當即就黑了,臉上的笑容也沒了,眼裡醞釀著風暴,晦暗地翻滾著。

  「你說什麼呢!」

  「我說你若是有什麼看中的姑娘家……啊……」

  招兒話還沒說話,就被人一下子推靠在一棵樹上,因為對方動作太快,她又沒防備,後腦勺被撞了一下。可還不等她反應過來,嘴就被人堵住了。

  薛庭儴吻得又狠又急,像是要吞了她似的。一股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氣息充斥在她口鼻之間,直往她鼻子裡肺裡鑽。

  她頭有些暈,推了兩下推不開,只能承受著。

  而薛庭儴顯然沒有注意到她的柔順,動作依舊粗魯,招兒的嘴被咬得生疼,還有一隻手在她腰上、臀上,胡亂地捏著揉著。

  「我們都這樣了,你還不想嫁我?我之前給你的信,你沒看?」

  招兒根本說不了話,而薛庭儴似乎太激動,刷的一下撕開了她的衣襟子。

  「那這樣、這樣、這樣呢?」

  招兒好不容易喘過一口氣,使勁將他一把推開:「行了,你發什麼癲。」說著,她連忙掩上自己的衣裳,漲紅著臉:「你越來越不像話了。」

  「我不像話?到底是誰不像話?」本是暴烈的情緒,突然急轉直下都變成了委屈,那晦暗的瞳子盈盈閃著光芒。「我都說了,等我考中了回來娶你。原來你都沒放在心上,還想讓我去找姑娘,你把我想成什麼人了?」

  招兒慌了:「我沒、我、我就是……」

  她的話說不下去了,這些話確實是她方才說的,可她也是……

  她眼睛左看右看,就是不看薛庭儴:「我比你大,我從小把你當做弟弟看待,其實你應該知道咱倆的關係不像外頭人說的那樣。當初爹娘那麼說,也是權宜之計,再說了、再說了……」

  「再說了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9 11:01 A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九十章

  可惜招兒卻不肯說,無論薛庭儴怎麼問,她都是垂著眼不說話。

  「弟弟能對你這樣?」薛庭儴被氣得不輕,伸手狠狠掐了她一下,把招兒掐得直吸冷氣。

  「你、你……」

  「我什麼?」他變臉極快,方才還是委屈滿滿,轉瞬就成了霸道不容人質疑。他狠狠地又親了招兒的嘴一口:「弟弟能對你這樣!」

  他一面抵著招兒的額頭使勁親她,一面說:「你是真傻,還是裝傻。咱倆把能做的都做完了,你現在跟我說你把我當弟弟?」

  招兒不能動,只能縮著脖子躲:「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不懂是不是?」薛庭儴眯著眼睛道。就在招兒心中惴惴,怕他又做出什麼過激的事來,就突然感覺自己懸空了。

  薛庭儴竟是將她抱起來,扛在肩頭上。

  她掙扎著問他要幹什麼,才發現幾個月不見,小男人長高了也長壯了。恍惚之間本來比她矮半頭的他,竟然跟她差不多高了。胳膊也有勁兒,她用了三分力氣,竟然掙不脫。

  可再多卻是不敢了,是怕弄傷了他,也是怕自己摔了。

  「你快放我下來,別鬧!」

  天翻地覆之間,她才發現來到一間屋子裡,是小作坊的庫房,專門用來存放布料的。

  下面鋪著厚厚的隔板,是為了防潮,上面堆放著一層又一層的布匹。有一處缺了很大一塊兒,上面的布匹已經被搬走了,招兒被薛庭儴扔在了上面。

  她剛想坐起來,就被人又壓了回去。

  「我沒有鬧,我跟你認真的。」

  這還是招兒第一次發現小男人這樣,渾身充斥著一種危險的氣息,與他平時純良無害的模樣全然不同。

  「你要是覺得還不夠,我再做一次就是了,這一次你可別裝睡。」

  招兒的腦子當即炸了,他知道那次她是裝睡的?他怎麼會知道?他知道她在裝睡,還是那麼幹了,天吶!

  就在她愣神之間,衣襟已經被人拉開了,環在脖子上的那根細繩也被扯了開。她感覺到涼意,就想伸手去擋,卻被人鉗住了雙手。

  根本沒辦法抵抗,她只能承受,可他越來越過格了。她控制不住小聲的啜泣起來,去推他的腦袋:「狗兒,你別這樣,我害怕。」

  薛庭儴清醒過來,整個人都僵住了,半晌才直起腰,去給她擦眼淚:「你哭什麼,我又不是想傷害你,我就是生氣。」他聲音悶悶的。

  招兒沒說話,拿手擋自己臉。

  「你看我們都這樣了,也那樣了,你不嫁給我你打算嫁誰?」

  招兒還是不說話,就是推他,可他就是不起來,手還放在那傲人的高聳上面。

  「你別聽那些長舌婦們胡說,你就該嫁我的。除了你,我誰也不娶。」

  「我年紀比你大。」她捂著臉,聲音小小的。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

  「我黑,也不白。」

  「我白就行了,你要那麼白做甚。」

  「我屁股不大,不好生養。」

  「你放心,你以後肯定第一胎就生兒子。」

  「你咋知道?」招兒突然來了這麼一句。

  「我是半仙,會掐會算。」

  「反正我倆不合適,你別因為爹娘臨走前說的話,就覺得自己一定要娶我,我不想成為你的負擔。我也不是個好女人,別的女人都在家相夫教子,可我不可能這樣的。」

  招兒將他推開坐起來,低著頭整理好衣裳,就想走了。

  卻被薛庭儴一把拉住。

  「就是因為這,你才不想嫁我?」

  這一會兒時間,招兒已經冷靜了下來,她歎了一口氣,垂目道:「也不光是因為這,總而言之咱倆不合適。」

  「那我若是就要娶你,你打算咋辦?」

  招兒頓了一下,沒有說話。

  薛庭儴緊緊攥住她的手,硬是把她拉到身前,強迫她抬眼看著自己。

  他的眼神很認真,也很沉著:「我不管你信不信,我想娶你不是因為父母之命,也不是覺得要報答你什麼的,就是單純的想娶你而已。我就是要娶你當媳婦,咱倆睡一個炕,在一個鍋裡吃飯,睡一個被窩,我還要對你做趙金瑞對小姑做的那些事。然後你要給我生個小狗子,生個小小狗子,生一窩小狗子。」

  「以上,就是我薛庭儴想對王招兒說的話。反正我話說了,你答應也好,不答應也罷,就得這麼辦。至於你擔心的以上這些,甚至那些長舌婦說的那些,我都不在意,你最好也別在意。還有你做生意的事,我若是在意早就不讓你做了,不會等到咱倆成親以後。」

  「我、我不理你,誰給你生小狗子!」招兒窘得面紅耳赤,呸了一口,忙就跑了。

  薛庭儴笑了一下,邁步追了上去。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村,招兒的步履急促,薛庭儴速度也不慢,可他也沒有追上去,就是在她後面一直遠遠的綴著。

  直到前來找兩個人的村民看見他們:「招兒,庭子,快,族長讓你回去。」

  兩人回去後就被人群給包圍住了,村裡有頭有臉的人都來了。尤其是薛姓人來得最多,族裡有兩個耄耋之年的老人,也都讓晚輩扶著,要來看看薛家新出的秀才公長啥樣。

  熱鬧一直持續到晚上,似乎這些人都不用吃飯似的,還是招兒看這麼多人都沒走,家裡也沒人做飯,和周氏孫氏去準備了菜,把晚飯做了。

  弄了兩大桌菜,匆忙之間,也只能弄成這樣。吃飯的時候,薛族長發了話,後天就擺流水席,還擺三天。

  正房那邊熱鬧至極,今日這種情況能上桌的,大多都是上了年紀的長輩們,或者村裡德高望重之人。

  唯一的後生就是薛庭儴了。

  鄭里正也在。

  所有人都喝了酒,都是紅光滿面的,尤其是薛老爺子,今天的笑聲就沒停下。

  「今天借著各位長輩們都在,我想說一件事,這事也是想求堂爺給做個主。」

  一聽薛庭儴說話了,桌上所有人都放下了酒杯和筷子,擺出一副認真聆聽的模樣。

  「說,什麼事還要堂爺給你做主?是不是有人欺辱了你?得罪了庭子,就是得罪了咱薛姓一族的人,我就想看看誰這麼不識趣!」薛族長啪的一下將筷子擱在桌上,發出一聲脆響。他今日似乎喝多了酒,一改早先秉性,竟是顯得格外霸道。

  這霸道自然是給人看的,今兒鄭里正也難得比以往沉默,連笑容都勉強了不少。

  「堂爺,您可千萬別誤會了,不是別的事,就是我跟招兒的婚事。」燈光下,他面色微紅,似乎有些靦腆:「您也知道招兒一直是咱家的媳婦,可到底沒擺酒,還算不上是名正言順。當年我爹娘臨走的時候說等我過了十五,就給我跟招兒辦事,您看……」

  堂上的人一陣面面相覷,都笑了起來。

  「原來咱們秀才公是急著想娶媳婦啊。」

  「也是該娶了,早點娶,早點生個小秀才公。」

  「就是就是。」

  「原來是這事啊,堂爺還當是什麼大事!辦,當然要辦,你跟家裡商量下選個日子,就把這事給辦了。」

  招兒剛忙完,正端了飯在灶房裡吃。

  毛蛋跑了過來,對她說:「招兒姐,堂爺要給你跟狗子哥辦成親酒了。」

  招兒沒反應過來,一旁孫氏忙問兒子是咋回事,毛蛋就把方才在正房那邊聽來的話,原原本本給照搬了一遍。

  孫氏的眼神頓時變了,意味深長起來,周氏也笑呵呵地連聲對招兒恭喜著。

  招兒都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長這麼大,今天一天羞窘的時候比她一輩子加起來還多。

  「三嬸四嬸你們慢慢吃,我先回屋了。」

  「嘿,這丫頭還羞上了!」

  流水席整整擺了三天,餘慶村的熱鬧也整整持續了三日。

  這邊事辦罷,招兒和薛庭儴辦酒的日子就提上了日程。

  其實按理說,薛俊才是長孫,該是他成親了以後,才輪得到薛庭儴。可一來薛俊才還在外面求學,二來薛庭儴和招兒的情況不同他人。

  再說了,這事經過了族長,自然不容他人辯駁。

  薛庭儴會找薛族長說這事,也正是怕橫生枝節,所以這事提到桌面上說,薛家沒有人反對,包括趙氏。

  薛老爺子本說從他那裡出錢給薛庭儴擺酒的,卻被薛庭儴拒了。

  他這次考中秀才,頭名案首是穩穩當當的廩生,每個月朝廷補貼米一石銀一兩。另,他連考三場,三場都是頭名,平陽府、太原府以及夏縣都有獎勵。

  縣裡的獎勵少點兒,是銀二十兩,兩個府都是五十兩,另有筆墨紙硯不等,可謂是滿載而歸。

  所以薛庭儴自己就有銀子辦親事,又怎麼可能讓薛家給自己出錢辦婚事。

  其實像他和招兒這種情形,家裡不富裕的請村民們吃頓酒就可以了,可薛庭儴卻堅持要按規矩辦,不光請了媒人,還下了聘。

  三書六禮,一樣都不能少。

  這事輪不上招兒插手,她也不能插手,薛家這邊周氏孫氏操持著辦,另一頭薛庭儴請了高嬸當做女方的家長,招兒也按規矩搬去了小山頭上住。

  就在這當頭,招兒突然來找薛庭儴,說是要出去一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9 11:52 A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九十一章

  薛庭儴聽了招兒的來意,眼神當場就暗了下來。

  他極力忍住內心的暴戾感,不知為何,越是臨近夢裡他和招兒的婚期,他莫名總會緊張。總怕生了意外,總怕重蹈覆轍,總是怕——她會死……

  明明現實和夢境已經相差很遠,在夢裡這個時候,他還在清河學館苦苦求學,和招兒之間彆扭生硬。可現在他卻是連得案首,秀才的功名已經到手,兩人也快成親了。所以肯定不會重蹈覆轍,招兒也一定不會死,可他就是怕……

  可能是因為那個夢,缺少了最關鍵的那一段。

  薛庭儴深吸了一口氣,壓抑著說不許的衝動,而是詢問招兒出去做什麼。

  招兒有些猶豫,但還是實話實說了。

  聽完後,薛庭儴心裡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也有幾分不滿:「這事怎麼沒告訴我?」

  招兒眨了眨眼,沒有說話,可那意思很明顯就是你又不會做生意,我告訴你做甚?

  薛庭儴輕抿了下嘴唇,不得不承認招兒是目前唯一讓他能有挫敗感的人,哪怕是在那夢裡,似乎也是這樣,他對她永遠是一種挫敗而無力的感覺。

  曾經他分析過,無外乎和招兒的性格有關。

  她獨立、自主、有能力,似乎有他沒他沒什麼關係。她能養活自己,甚至沒有他,她可能日子過得更好。

  就是這樣,輕不得重不得,挫敗無力卻又想死死拽住她,永遠不丟手。夢裡的那個他根本處理不好這種複雜的情緒,幸好他做了這個夢,成熟了許多。

  「我倆是這世上最親的人,我有什麼事都告訴你,難道你有事就不該告訴我?哪怕我幫不了什麼忙,總能分擔些。」薛庭儴默默地道。

  招兒聽見這個世上最親的人,就忍不住想到當年爹娘死後,只剩下她和小男人的場景。眼神忍不住就軟了下來,更不用說口氣了。

  「我當時就算想告訴你也沒辦法,你那會兒也不在家。」頓了下,她又道:「你現在不是知道了。」

  「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招兒將自己之前留的後手,和這次出門打算做的,都告訴了他。

  薛庭儴眼中藏著訝異,卻又不意外,在那夢裡招兒本就在經商上頗有天賦,可惜那天賦卻被他扼殺了。

  想到這些,他目光暗了下來:「我陪你一同去。」

  夏縣宛慶鄉某個村子裡,數十個村民團團圍著一輛馬車。

  這馬車與一般的馬車並無不同,唯一有些區別的就是車壁上印了兩個大字『胡記』,而那駕車的黑瘦男人所穿的衣裳上,也同樣有『胡記』的標誌。

  村民們十分憤慨,堵著路上不讓馬車走,非要讓駕車的人說出個子丑寅卯來。

  這駕車的人是個黑瘦的男人,瞧其樣貌一點也不出眾,可語氣和態度卻是十分傲慢。

  他從車轅上站起來,瞪著眼睛道:「你們還不讓開,以後還想不想把菜賣給我們胡記了?都跟你們說了幾遍,這菜價是上面定下的,跟我一個跑腿的沒關係,你們攔著我作甚!」

  「怎麼就跟你沒關係?咱們可不認識什麼胡記不胡記的,就認識你!短短一個月時間不到,菜價從十幾文硬生生被你們壓到幾文,你們這是想坑咱們的血汗錢!」

  「就是,就是!」

  「往常就算菜價有跌,也不會跌這麼快。」

  「我在鎮上有親戚是在酒樓裡做工,他剛好在後廚幫忙,你們拿著從咱們手裡賤買的菜,高價賣給酒樓,你別以為咱們不知道!」人群裡,有個村民道。

  「黑心的奸商!」

  「今天不給個說法,你今天就別走了!」

  村民們義憤填膺,黑瘦男人見此不禁有些心慌,罵道:「誰說我們胡記賤買高賣,給老子站出來,看我不打爛他的嘴,誰不知道我們胡記做生意最是講究誠信。幾片爛菜葉就敢賣上肉價,你們怎麼不去做強盜!」

  「就算做強盜也是你們,你們胡記就是強盜,坑咱們的血汗錢。」

  村民們七嘴八舌地罵著,黑瘦男人又哪裡是對手,只能道:「好好好,我們是強盜,你們的菜我們胡記不收了行不行!」

  一聽這話,村民就慌了,他們想賣高價是不假,可沒有想不賣。

  不賣怎麼辦?這菜不同其他物什,這種天氣擱一天就蔫巴了,到時候一文不值,全砸在手裡。

  「你憑啥不收咱們的菜,這些菜明明是你們要的。」

  「就是,憑啥!」

  可這麼說的到底還是少,大多都是面露猶豫之色。

  見此,黑瘦男人更是理直氣壯:「你們可別聽那有些人攛掇,這菜能賣多少你們心裡沒數?之前菜價為啥高,你們心裡也沒數?讓我說,你們賺了那麼一陣兒就行了,真以為是人參金疙瘩,打算抱著這些菜蓋房子娶媳婦生孩子養全家?得了唄,大白天的,別做夢了。」

  「你這人怎麼這麼說話!」

  「我這麼說話怎麼了?趕緊起開,不願意賣,多的是有人賣,真當爺要求著你們不成!」

  黑瘦男人作勢就要趕車走,卻被村民給攔住了。

  「再加一文行不行?」

  「一文都不加,你們愛賣不賣!」黑瘦男人居高臨下的睨著這些人。

  最終,這些村民還是屈服了,總比菜砸在手裡強。

  而這種情形還同時上演在許多地方,那早先和顏悅色的胡記竟一改早先態度,變得惡形惡狀起來。

  當然也有村民不願將菜低價賣給胡記,而是打算自己挑到鎮上去賣的。

  這種想法的人很多,不在少數。

  可惜還未進鎮就被人攔下了,這些人正是胡記的人。

  「你們這是打算挑著菜上哪兒啊,之前騙我們說家裡沒菜了,如今又私下挑著菜去賣。你們這是當誰傻呢,可別忘了你們跟我們胡記簽了契。我們老爺在縣衙裡有人,真有拿契不當回事的,咱們就去縣衙論一論如何。」

  經此一番,又嚇退一些村民,只剩幾個膽大的村民,可惜人數太少,根本成不了事。

  也有村民和胡記大鬧的,迎來的卻是一頓好打。

  村民們根本沒有反抗之力,只能坐視菜價一天比一天低,甚至比之前胡記還未出現時更低。

  到了此時,已經有很多村民後悔了,當初王記那些人收他們的菜,菜價一直保持在一個比較平穩的度。

  哪怕是一年之中菜價最低的時候,也從來不會將菜價壓低至此。可如今說什麼都晚了,他們貪錢聯手和胡記逼走了王記的人,胡記失去掣肘,又黑了良心,如今變成這樣也只能算是自食惡果。

  徐縣令回到位於縣衙後面的宅邸,見一向賢惠溫柔的妻子正疾言厲色在訓斥幾個下人。

  他在椅子上坐下,才看向旁邊坐著的臉上怒氣還未消的妻子。

  「發生了何事,何必如此動怒?」

  「老爺你是不知,這幾個刁奴簡直黑了心腸!咱們一家四口人,往日菜肉的開銷一月不過數兩銀子,可這個月竟增了兩倍不止。」

  徐家算不得多寬裕,本身也是出生小門小戶,一個七品縣令每年的俸祿不過幾十兩銀子。而徐縣令還要供養家中老母,貼補兄弟,手頭難免緊湊。

  之前徐夫人就發現菜金連連攀升,可這府裡的下人乃是縣衙配備,她也不好表現太過,怕下人暗中譏誚。哪知她的容忍卻縱得這些刁奴愈發猖狂,這個月的菜金竟攀升至一個不可思議的高度。

  這下徐夫人哪裡還忍得住,才會一改往日秉性斥責刁奴。

  而就在徐夫人訴說究竟之時,下面跪著的幾人卻是連連喊冤枉。

  這邊語罷,那邊忙就訴起冤屈:「老爺,實在不是我等暗中黑了買菜錢,而是最近市面上菜價一直居高不下,夫人姑娘慣喜茹素,為了買那些時鮮的菜,咱們可謂是費盡心機。每日為了買那些菜,咱們只差跑遍了整個縣城,實在當不得夫人如此污蔑。」

  旁邊那個負責採買的婆子,也訴說著最近菜價攀升的程度。從兩月之前數文到最近十幾文,連連哀歎菜價竟比肉價高。可為了服侍好夫人姑娘,他們也只能撿了合口的去買去做。

  這幾人哪裡知曉,徐夫人和徐縣令乃是結髮夫妻,早年是跟徐縣令一直過苦日子過來的。徐縣令為官不過數載,因為沒有背景,家中也無錢財孝敬上峰,連任了兩地都是做七品縣令。

  唯一的區別就是,之前所任的地方比夏縣更窮更偏遠,說白了就是鳥不拉屎的地方。而如今在夏縣,到底要比那鳥不拉屎的地方好多了。

  可人的眼界如此,以前是根本沒有人巴結縣官夫人,因為大家都窮。如今倒是有不少富戶前來結交,可徐縣令初來乍到,還未立穩腳跟,也不敢胡亂與人有攀扯,更是嚴令自己夫人結交那些富戶人家的太太。

  在徐夫人眼裡,肉肯定是要比菜價貴的。可她堂堂的知縣夫人,哪裡好當著下人面如此說,只能聲稱為了保持體態茹素,不光自己吃,拉著親閨女也吃上了。

  所以徐家現在的情況是,兩個婦道人家喜吃素,而肉菜都是儘量省著給徐縣令和唯一的獨子吃,誰曾想到竟會發生這種菜價比肉價更高之事,也因此徐夫人格外不能接受。

  這種事自然是不能訴於下人耳的,可徐縣令心知肚明。見夫人半垂著頭,面頰窘紅,他心中憐愛唏噓感歎,種種複雜。

  可同時也意識到情況有些不對,之前他就聽縣衙下面的人說嘴,道是菜價比肉價高,他還只當是誇張之言,未曾想到竟誇張如此。

  「這定是有奸商從中獲利,待老爺我查清之後,定嚴懲不貸。」

  上升到如此高度,一時間徐夫人的面子保住,幾個下人面前也算有了遮掩。待下人們下去後,徐縣令先是安慰了自家夫人,扭頭就命下面人去查到底怎麼回事。

  只是這種事哪裡是好容易查的,衙役去了集市,挨著每個菜攤一一問過,菜價確實高昂。

  細問之後才知,因為去年豐收農人們過了個好年,今年為了多產糧食,很多農戶家都將菜地給種上糧食了。而夏縣這地方的土地也算不得多肥沃,天冷風沙大水也不太好,菜的產量自然不如江南那些魚米之鄉。

  稀則缺,缺則價昂,這也是人之常情。

  衙役就將這事報給了徐縣令。

  徐縣令出身微寒,也清楚農人們有多重視糧食,會多種糧而少種菜,也不是什麼稀罕之事。可這菜價也著實高得離奇,如今尚不過是八月,待到十月天冷菜越來越少的時候,難道這菜價還能賣出天價不成?

  就在他一籌莫展,暗裡尋思著是不是弄塊菜地自家種上菜,也能自給自足時,有人來報薛秀才求見。

  徐縣令起先沒反應過來是誰,還想著一個秀才竟來求見他堂堂一縣之尊。緊接著衙役提醒說是薛案首,他才反應過來是薛庭儴。

  「快請。」

  不多時,薛庭儴就被請上來了。

  他穿一身生員衫,唇紅齒白,身姿挺拔,儀錶堂堂。就是面容稍顯還稚嫩了些,不過眉宇間的鎮定自若,倒是削減了這份稚嫩。

  薛庭儴上前行了禮,才在下首處坐下。

  兩人一陣客套的寒暄,徐縣令顯得十分熱絡,一改平日在人前的威嚴。再加上薛庭儴以請教學問為名,兩人之間的交談不見冷場。

  不過經過這一番交談,徐縣令也算看出薛庭儴是有事上門了。他也沒有端著,而是主動出言詢問。

  「學生這趟來還真是有些私事,想麻煩縣尊大人。當然也是為了百姓民生,同時也是因拙荊一時糊塗做下錯事,如今趁著事態還未到不可挽救之地,特意前來彌補。」

  徐縣令就好奇上了,可他好奇的卻不是什麼民生,而是這薛庭儴看似年歲還不大,怎麼就娶妻了?

  似乎看出徐縣令的好奇,薛庭儴娓娓道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9 03:00 P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九十二章

  聽完後,徐縣令有些唏噓,那日他去餘慶村就知曉事情不單純,沒想到背後還有這麼多故事。

  薛庭儴的坦誠公佈讓他有一種親切感,就好像兩人的關係很親密。

  這般事情,尤其薛庭儴連得三個案首,註定以後的前程不會太差。此時風光了,按理說該是能遮掩就遮掩,畢竟家醜不可外揚,讀書人總是要些體面的。

  卻把這般事情告訴於他,其間的親近不言而喻。

  而徐縣令也是感同身受,他同樣出身微寒,農家子一旦出頭,其風光背後的酸甜苦辣,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當年,拙荊也是靠著縫縫補補掙些銀子,補貼家用,才有我當日的進士及第。」徐縣令面上可見黯然,隱隱還有愧疚。

  本以為做了官,一切問題都將迎刃而解,官老爺不從來就是吃喝不愁,穿金戴銀,風風光光。

  可實際上做了官之後,只有自己才清楚這期間有多難。沒有背景,只能去那些貧瘠之地就任,好不容易熬夠三年,換了個地方,卻是步步維艱。

  而家裡那邊卻是不消停,之前他在那苦寒之地做官,還能擋著家人前來投奔。如今換了地方,老母已經來了幾次信,說要帶著兄弟來投奔了。

  說是投奔,還不是想著他做了官,能跟著吃香的喝辣的。殊不知,堂堂的縣令夫人還在為幾兩的菜金和下人大動干戈。

  想著之後回了房,夫人覺得丟人小聲哭泣,自己卻安慰無力,徐縣令心中更是愧疚。

  他悵然一笑,才打起精神對薛庭儴道:「你那妻子為人也算本分,與那姓胡的競價,也不過是不得已而為之,本官又怎麼會怪罪於她。讓她切莫擔憂,本官該感謝她懂事知事,不然事情鬧大,引起上頭的注意,本官可就……」

  剩下的話他沒有說完,而是又道:「都說奸商可惡,可不是如此!朝廷歷來重視民生疾苦,實行平糶的方式來平抑物價。在當地設常平倉,榖賤時增其賈而糴,榖貴時減賈而糶,未曾想這小小的菜也能影響一方安穩。本官這便命人拿了胡大海問話處置,這些契你還是拿回去吧,即是你妻所有,當還是她所有才是,但萬望切記切記,凡事需得謹慎為之。」

  「謝縣尊大人。」薛庭儴作揖行禮,待坐下後才道:「只是學生還有一事相求,不知可是冒昧。」

  「講。」

  「學生如今雖只是生員,但也是胸有抱負,望有朝一日能為朝廷效力。近日與師習論、判、詔誥表和經史、時務等,也能體會到為官之不易,世事之艱難。而這次經歷此事,也有感朝廷在商之一道上力有不逮。學生見識淺薄,在宏觀大策上,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可就拿這小小的菜來做例子,若是官府能有手段管控,又何愁價錢暴漲影響市價。」

  薛庭儴這話明顯帶著引子,徐縣令自是問道:「不知何講?」

  「學生愚見,還望大人莫怪學生唐突。」他又是作揖為禮,才站起身,道:「此事之所以會失控,無外乎沒有引起人們重視,人人都知糧價才是重中之重,小小的一個菜實在不足掛齒。

  「可須知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缺一不可。鹽之一道為朝廷所管控,因為是人人必不可缺,其實菜也同樣如此。只因利薄利微,未能有人入眼,可經此一事,勢必有人會看在眼中。需知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哪怕大人重懲重治,恐怕也效用不大,總會有人鑽漏洞。」

  「不知可有什麼良方對策?」

  「大人只需擇一人交付其經營此項的資格,旁人卻是不允許再入市。是時若是市價失調,大人只需找上此人即可。」

  聽到這裡,徐縣令已經明白薛庭儴的意思了。

  說了這麼多,對方不過是想找他要一個資格,也是想借由官府的權勢壟斷市場。可對方送給他的人情也是很大的,首先他及時洞悉事情根本,不至於大禍臨頭,還茫然不知。二來,若是此法在當地行之有效,完全可以向上稟報施行,是時市場井然有序,他居功甚偉。

  就如同這薛庭儴之前所言,開門七件事,樣樣缺不了,有些東西雖然利薄,可真有人暗中壟斷,市場將會一片大亂。

  「當然,官府也不是沒有好處的,由零散化為整數,是時徵收起商稅來,也能便宜為之。只是還請大人明鑒,菜這東西本就微賤,若是重稅,恐還是會引起市價波動。」

  好吧,這小子把利弊都與他分析清楚了,他還能有拒絕的理由?

  徐縣令撫了撫鬍鬚,含笑問:「那不知薛案首可有人選推薦,本官初來乍到不久,對此地還是有許多的不瞭解。」

  「若是大人信任,拙荊的王記菜行可代而為之。其實拙荊在事後已經找到解決的辦法,可惜力有不逮。而學生覺得此事關係民生,實在不敢隱瞞,才會倉皇前來叨擾大人。」

  「還不知是何方法?」

  「拙荊已經暗中命人買了一些荒地加以開墾,菜這東西時辰短,多則兩月一茬,少則一月幾茬。待那批菜可以投入市場,難題自然迎刃而解。只可惜學生家財有限,實在是杯水車薪。」

  徐縣令突然大笑起來,半晌點才著薛庭儴搖頭道:「滑頭!」

  他站了起來:「罷,你夫妻二人,一個有勇,一個有謀,本官便助你們一臂之力,也算是給自己少找些事。需知為官之道,首要法則便是貪汙啊。」

  徐縣令意味深長地看了薛庭儴一眼,才命人將他送走了。

  薛庭儴往外走,手摸著鼻子有些尷尬。

  徐縣令所言的有勇有謀,其中那個謀,自然指的是招兒,那個勇字,則是給他的。

  若不是勇,小小的一個秀才何至於敢跑到一縣之尊面前大放厥詞,甚至公然賄賂,可謂是膽大至極。

  至於問薛庭儴什麼時候賄賂了?

  方才又是提到商稅,又是說到重稅難負,又是說買荒地開墾。不是賄賂是什麼?且不提朝廷本就沒這項稅,是時稅收上來,多報少報都由徐縣令。還有徐縣令既答允王記菜行獨家經營權,不給點好處怎麼可能。

  歷來就不少有商行商號給『現管』吃乾股的,這都是檯面下的共同認知,大家都心裡有數。若是換做別人,徐縣令絕不會是這般表現,只會將來人打出去。畢竟他初來乍到,又為人謹慎,即使收受好處,也是得看人的。

  可誰叫徐縣令賞識薛庭儴呢,又想借著他攀上府台大人的關係。在其答應薛庭儴的同時,他已經計劃好若是此法在當地行之有效,他如何將此事上報,也好在三年任滿得個上等考績。

  所以說這一場,不過是隻小狐狸拉著大狐狸下水的交易。

  大狐狸還有些不太熟稔,卻是孺子可教。而小狐狸看似自信滿滿,實則內心的忐忑只是他自己清楚。

  雖是薛庭儴自詡對官場之事駕熟就輕,可畢竟那不過是一場夢,而這大抵也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行那賄賂之事了。

  按下不提。薛庭儴走出縣衙大門,招兒還在外面等著他。

  兩人上車往前行去,聽完薛庭儴的轉述,招兒最詫異的不是其他,而是那個王記菜行的名字。

  菜行,顧名思義得有個鋪子才可。

  「你怎麼給起了這麼個名兒,咱們現在可沒鋪子。」

  招兒也不是沒想過開家鋪子,可之前手裡根本沒本錢,二來也是她考慮到縣裡三教九流,以他們的底子,來這裡開鋪子就是個被人欺負的下場。

  「以前沒鋪子,不代表現在不能開鋪子。你既然想做大,難道不覺得有一家鋪子會讓人放心許多,而不至於就是幾個人幾輛車,一看就是個草台班子。」

  這個問題招兒倒是深有體會,像以前他們做生意,去收菜的時候從來是現結。為何?因為村民們不放心他們,雙方彼此不識,菜雖然不值錢,可畢竟是農人的血汗,人家又怎會讓人輕易賒欠。

  而結了現錢,就代表手裡根本不會有太多可以周轉的銀兩。

  經過這次和胡老爺的對峙,招兒認識到手裡有現銀實在太重要了,若是她有一筆數額巨大的現銀,不用太多,只需用半月,就足夠將對方壓垮。

  而且招兒經由啟發想得更多,若是有鋪子,衣裳生意,甚至其他生意都會好做許多。小男人說得對,既想做大,就不能只是幾個人幾輛車。

  「待這件事情過後,我就去盤個鋪子去。」招兒一捏手道。頓了下,她好奇問薛庭儴:「你又沒做過生意,怎麼會懂這些?」

  「我啊?」薛庭儴賣了個關子,可就是不說。

  「你快說啊,我想知道。」

  薛庭儴看了她一眼,墨色的眼眸一轉:「你想知道也不是不可,可今日我幫你辦成了這麼一件大事,你就不感謝感謝我?」

  招兒不解道:「感謝什麼,咱倆還要感謝?」她猶豫了一下,問:「要不,我回去了給你做你最喜歡吃的餅夾肉?」

  一提到這餅夾肉,薛庭儴就想起之前在兩處府城,旁人是如何嘲他是餅夾肉案首了。

  雖他並不在意,但多多少少內心有些障礙。他也沒有隱瞞,將此事順口告訴了招兒。招兒氣憤道:「這些讀書人實在太無聊了,餅夾肉怎麼了,不吃飽哪有力氣考試。」

  聞言,薛庭儴笑了起來,想起了毛八斗之前說的那話。

  與縣試和府試殘酷的淘汰相比,顯然院試要寬容許多,只要是憑著自己實力考上去的,有半數都能過。所以這次除了他,毛八斗三人也考上了,只是他急著回來,就先走了一步。

  而林邈在府城還有瑣事,毛八斗三人是陪著老師一同回來的,估計這會兒還在路上。

  「那可不行,我又不是小童,一個餅夾肉就想把我打發了。」

  「那你想要甚?你說吧,筆墨紙硯,我都給你買。」

  「我啊,我想要這個——」

  薛庭儴毫無預兆地摟上招兒的腰肢。

  招兒雖然個子高,但骨架纖細,所以腰也很細。就這麼細細的一截,有時候薛庭儴挺疑惑她是哪兒來的這麼大的幹勁兒和力氣的。

  可不得不說,對於一個男人而言,這樣纖細而柔韌的腰肢,將會是妙趣無窮的。

  他銜上招兒的唇。如今他長高了,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樣,親一下還得找準角度,輕輕鬆鬆就能銜上。且他知曉,以後他會越來越高,而招兒可長的餘地卻極小。總有一日小男人會變成大男人,而大女人也會變成小女人。

  想著那夢裡,招兒在他身下輕蹙娥眉、婉轉嬌吟,他呼吸不禁有些不穩,眸色更暗。

  招兒好不容易才將他推開,輕喘著惱道:「你幹啥,這是在車上。升、升子還在外頭呢!」

  「我想趕緊成親。」

  這話說得跳躍太大,招兒想了一下,才明白是什麼意思。

  「你、你,你現在怎麼還這樣,黑子都過了時候。」

  所以說這兩口子不愧是兩口子,跳躍思維都是一模一樣的,這事怎麼又跟黑子扯上了。

  薛庭儴明白過來,臉當即黑了,他狠狠地咬了她唇一口,聲音從牙縫裡蹦出來:「你別拿我和黑子比,它可不如我。」

  招兒下意識問:「哪兒不如你?」

  薛庭儴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咳了起來。

  等他咳完,這事也算過了。

  招兒收回給他撫背的手,道:「對了,你要說的事還沒說。」對於一個商人而言,錢都付了,不給貨,那是絕對不能忍受之事。

  「你忘了你的算經誰教你的。」

  當然是他教她的。

  薛庭儴不光教了她算經,家中的幾本商經都是他不知從哪兒弄來給她的。那會兒招兒剛識字不久,正在學算經,他就抱了許多書回來,讓她無事可以看看。

  書即是他選給她的,定是他看過且知道,才會選給她。

  她不知道的是,在那夢裡,薛庭儴不光看了,還學了,學得很深。若是他對經商有興趣,各種商業之事對他是手到擒來。

  可至始至終,夢裡的薛庭儴從來沒有經過商,甚至從不涉足,甚至十分厭惡。人人都知薛閣老十分厭惡商人,殊不知每每閒暇之餘或是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手邊放著的閒書永遠是一本商經。

  所以這一次他才能在極短的時間裡,就找到最合適的辦法去補足招兒還有些不太成熟的計策,甚至給她鋪了路,並借此引導她去開鋪子。

  因為你喜歡啊,所以我才會懂。

  他以為這些話對他來說,很輕易就能說出,可話到嘴邊卻是怎麼也無法說出口。不過他相信,他有一輩子的時間去跟她說這句話的。

  一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9 03:19 P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九十三章

  徐縣令不愧是當了幾年官,手腕可謂是面面俱到。

  次日他便命人拿了胡大海回縣衙,理由是擾亂市場安定,惡意哄抬菜價,致使民怨沸騰。不光如此,他還命人傳了和招兒簽了契卻反悔的那些農戶。

  礙於人數太多,每個村只傳了兩人。可僅只是衙役們去下面村子裡走一趟,又帶走兩個人,就足夠那些農戶們嚇破了膽子。

  同時,徐縣令還定在十月三日放告日那天,公開堂審這一案件。

  並特意貼出告示,一時間百姓爭相傳誦,整個縣裡都知道因為最近菜價攀升,是因為奸商作祟,縣尊大人火眼金睛,奸商無處遁形,縣尊大人要處置奸商,還夏縣老百姓一片青天。

  到了當日,縣衙正堂之外的月臺上,圍滿了前來旁聽的百姓,加起來有數百人之多。甚至縣衙大門外還圍了許多擠不進來的百姓,都等著在第一時間知道這件案子的結果。

  公堂之上,徐縣令一身官服,威嚴地端坐在大案之後。隨著一聲驚堂木,四下肅靜,便開始問話。

  其實這不過只是走個過場,既有苦主,王記菜行,又有被告,也就是那些被傳上堂的村民。同時還有罪魁禍首,也就是奸商胡大海。

  於是胡大海仗著自己財大氣粗,是如何惡意逼走王記菜行,又是如何低買高賣,致使菜價連連攀升,百姓苦不堪言的惡行就被昭告於眾。

  在徐縣令的口中,王記菜行是一群很老實的鄉下人,因為家中貧苦而聚在一起做著販賣菜的活計,因為安分老實,童叟無欺,生意一直做得挺不錯,從不低買高賣,也不欺詐其他村民,只靠著勤勞的雙手賺得幾分辛苦錢。

  可惜這一切都被胡大海這個奸商破壞了,也是因為他的欺詐和逼迫,本來和王記菜行做生意做得好好的村民,才礙於他的威逼只能違背契約。

  鄉下人哪裡上過公堂,在他們心裡,上了公堂就是要下大獄的,早就被嚇得魂飛魄散。一聽縣太爺給他們脫了罪,自然連連稱是,一致對外將所有罪名都歸咎在胡大海頭上。

  本來他們就對胡記的惡形惡狀生恨,此時不報復更待何時!

  胡大海跪在堂下,一身錦服盡數被扒去,只剩了一身白色中衣,模樣狼狽不堪。

  他自然不是個傻子,見整個案情的走勢竟是如此,當即就明白徐縣令這是打算拿他殺雞儆猴,一時間臉色難看至極。

  能將生意做到這樣,有誰是傻子。胡大海不是不怕事情鬧大官府追究,只是他之前砸進去的銀子太多,而湖州那邊的布匹生意又出了問題,急需銀兩周轉,才會動了多撈一筆的心思。

  他只想再做半個月就收手,沒想到官府反應竟是如此之快,這麼快就查明的事情的原委。虧他之前還故布疑陣,特意在縣裡幾個市集上都安插了自己的人,料想若是縣衙聽到動靜,必然先去問價,就是想拖延時間,卻功虧一簣。

  這一切的始作俑者自然是王記的人,他彷彿淬了毒似的眼神掃向立在一旁的招兒。

  之前招兒上了堂,徐縣令便有感她是苦主,並未讓她像一般上了公堂的人哪樣,都是要跪下說話的。所以大家都是跪著,也就她一個人站著。

  看來他還真是小瞧了這個鄉下的泥腿子,她到底有何關係,竟能使動堂堂一縣之尊為其出頭。

  只可惜這個疑惑,並沒有人給他解答,而徐縣令也很快就下發了對胡大海的處置。

  家產抄沒,流放五百里。

  完了,這下真的完了。

  胡大海渾身癱軟倒在地上,很快就被衙役拖了下去。

  圍觀之人俱是感歎不已,想胡大海也是一富戶,竟是說被抄沒家產就被抄沒家產了。大家感歎世事無常之餘,同時對徐縣令也是敬意油然而生。

  其實很多老百姓來圍觀這一場官司,除了是對那哄抬菜價的奸商憤恨,更多就是想來看看縣太爺是如何處置的。

  要知道官字兩個口,誰人不喜財。

  在老百姓們心裡,富戶人家犯了王法,都會安然無事,因為有錢可以收買。歷來官商勾結,都是老百姓嘴上不說,但心裡最是篤信的想法。

  此時看來,這徐縣令是個好官啊。

  老百姓都愛好官,因為好官會替百姓做主。

  一時間,公堂外的月臺上陣陣誇讚聲不絕於耳,都是誇徐縣令乃是徐青天,有他當父母官,乃是百姓之福。

  在一片讚揚聲中,徐縣令不由自主挺起胸膛,撫了撫鬍子。

  他抬手按了按,公堂又恢復了一片安靜無聲。他這才出言警醒勸導那幾個村民,告訴他們做人要以誠信為本,內不欺己,外不欺人,上不欺天,方是做人的根本。

  還打了比方,若是這次不是他們貪財毀諾,又何至於鬧出這場風波。幾個村民俱是羞愧不已,紛紛對徐縣令認錯,說是下次再也不敢犯了。

  同時,徐縣令又誇讚了招兒容忍大度,因為感同身受,所以寧願自己賠得血本無歸,也不忍告這些村民,還是官府的人找上門才願意上堂。

  也教育她以後若真是碰見有人違犯了大昌律法,不該容忍體諒,須知容忍便是縱惡,而是該請父母官做主。畢竟父母官本就是該為民請願,保一方太平的。

  那幾個村民對招兒如何愧疚且不提,外面百姓又是一陣誇讚聲,想必經過這一次,徐縣令是個好官清官的事情,會傳遍整個夏縣。

  當然,招兒陪著演了場戲,也不是沒有回報的。

  這邊下了堂,那邊就有人領著她去了縣衙的戶房。

  戶房乃是縣衙六房之一,掌管全縣民政、田土、徵稅納糧、災荒賑濟等事宜。

  這土地之事,便是戶房管轄範圍之內,舉凡縣裡有土地售賣易名等,均是他們管轄。

  衙役領著招兒來戶房,是徐縣令安排的。

  徐縣令還送了招兒一份大禮,那就是夏縣下七個鄉,在每個鄉招兒可擇一塊兒地。這地自然不能是田地,當然也不會是山地之類不能種作物的地方。不過是荒地一塊兒,以極為低廉的價錢出售給她。至於剩下的事,那就需要招兒自己去辦了。

  這可真是大禮了,要知曉每個鄉的地都是有數的,一般在村莊附近的,都是默認為當地村莊的地。村民可以出錢買下,但非本村人不售。

  招兒之前也在各處買了幾塊兒地,但大多都是出高價買的良田。各地村子都比較排外,不是當地村民,要想買地是難之又難。

  至於關於和薛庭儴所提及之事,徐縣令這邊卻並沒有提過。

  不過沒有提,但也沒有拒,算是默認了吧。

  因為這事,招兒再度忙了起來。不光是她,薛青槐等人也一併出動,之前遣散的那些幫工也一一招了回來,沒幾日生意就再度步入正軌。

  不過這次招兒可放聰明了,不光和村民們重新擬了契,還和各處長久合作的商家也定了契書。

  招兒做這菜的生意也有一年多了,每個時節是什麼菜價,心中都有數。她特意將這些都列了出來,就照著這個菜價來,上下浮動也定了一個標準,甚至擬定了若是違約該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這對村民們來說是樂意之至,而商家之前吃了虧,也是巴不得如此。

  一時間,三方前嫌盡釋。

  不過現在有了自己的地,招兒可不像之前那樣來者不拒,都是挑揀著那些種菜種的好數量又多的村民定契。

  有一些村民沒定上契,都是悔之晚矣,可這些苦果也只能自己吞下了。只能寄望哪日能搭上話,也好將自家的菜賣給王記。

  趁著這勢頭,招兒也把籌備王記菜行的事提上了日常,更是定下了一系列制度標準,並在薛庭儴的建議下,把各鄉的落腳點進行了整頓。

  每個鄉都有一個王記菜行的分點,因為現在沒辦法各處都開一處鋪子,這個據點都暫定在鄉下。同時,也給分管各鄉的幫工也確定了職能。

  例如每個鄉里,賬房是要安設一個。收貨送貨和墾地種菜的人分開管理,每個小隊設一個管事的。同時還有個大管事,管著整個分點的所有事務,並定時向總部報帳及種種事宜。

  招兒只管出了事找管事,另派人不定時下鄉核查即可,不用事事親躬,勞心勞力,還耽誤時間。

  以前招兒就覺得隨著下面的人越來越多,非但沒給她減輕負擔,自己卻越來越忙,下面也十分混亂的感覺。如此一來,倒是耳目一新,負擔頓減。

  空出了手的她,又忙著四處去看鋪子。

  薛庭儴陪她看了幾日,又托了縣衙那邊的關係,才在縣裡最大的那處市集上,找到一處鋪子。

  鋪子的地段雖靠在市集邊緣處,位置不太好,但勝在門臉大,後面還帶住人的地方和庫房。並還有個大院子,停車什麼的都很方便。

  就是價錢有些貴,買下來需要近二百兩銀子。

  這個價錢還是房主見招兒他們在縣衙裡有關係,才特意降了價賣的,尋常賣給別人至少也得三百兩。

  若是之前,二百兩對招兒不是什麼問題,可最近連著買地,各地設立分點也花了不少錢,一時之間她手裡也沒這麼多。

  後來是薛庭儴給湊了一百兩,招兒本是不要,這是縣裡府裡獎他的銀子。可薛庭儴非要給她,說是就當聘禮了,招兒這才收了下來。

  十一月初八這日,第一家『王記菜行』終於開業了。

  開業當日十分熱鬧,招兒借著勢頭特意做了降價用來吸引人上門。

  所有的菜通通比市集上便宜一文到兩文之間不等,另還有一批便宜的雞蛋出售。本來賣兩文錢一個雞蛋,通通都賣一文。附近一些居民為了搶這些便宜的雞蛋,差點沒把菜行大門給擠破了。

  既然來買了雞蛋,自然要帶著買些菜的,老百姓們也是才知道買菜可以不用去市集東奔西走,一處就能買到所有要賣的菜。

  還有人感歎為何菜行裡不賣肉、魚,招兒受到啟發,又往菜行裡加了許多品種,自此來到王記菜行的人們,可以在一家店裡買齊自己所需的所有物品,在此就不一一細說了。

  開業第一日,整整賣了二十兩銀子。

  這只是毛利,扣除本錢的話,可以賺一半。可即使一半也不錯了,一天十兩,一個月就是三百兩。

  一個鋪子能月賺二三百兩,也算的是生意火爆了。且這些還不是王記菜行主要來錢的路子,菜行主要來錢的路子在外面。

  等鋪子裡一切進入正軌,已經是入了臘月。

  按鄉下規矩,臘月是不能成親的,於是薛庭儴和招兒的婚期一拖再拖,改為明年的二月初八,而翻過年薛庭儴就十六了。

  對此,薛庭儴心裡是有苦不能說,他萬分後悔自己出什麼開店的餿點子,本來想早點成親,如今卻自作孽還要等那麼久。

  年關將近,大地被冰雪籠罩。

  好不容易雪停了兩日,毛八斗等人又上門了。

  是的,他們還記著去年賣春聯的事,打算今年再來找招兒賣春聯。當然來看薛庭儴也是一個。

  也是薛庭儴之前太忙,跟著招兒四處奔走,根本沒來得及和幾人照面。除了抽空去了林家一趟,腳就沒沾地過。好不容易閑了下來,又下雪了,只能悶在屋裡。

  其實賣春聯的事,招兒早就在跟薛庭儴說了。這不正說著,就有人自己送上門來。

  不同於去年,今年有著了這一道鋪遍了整個夏縣的網,招兒決定大幹一場。

  光指著毛八斗幾個人可不行,幾人商量之後,便回清遠學館了。張羅著把學館的學生都叫回來,讓他們都幫著寫春聯。

  招兒早就準備好了紅紙和筆墨,運了幾車來到學館。

  早就散了館正在家裡貓冬的學生們,都是滿臉茫然,十分不解學館又叫他們回來做甚。

  不過有著薛庭儴這個小三元的案首在,又有毛八斗這幾個秀才號召,他們可是極為甘願與這幾個前輩多待上一會兒的,哪怕是沾沾貴氣,說不定明年下場也能拿個案首。

  一眾學生們,小的才十來歲,大的都娶媳婦了,聚在學館中最大的那處講堂,每人拿著裁剪好的紅紙寫著大字。

  案首說了,若想下場應試,首先得有一手好字,好字是練出來的,如今這麼好的機會在此,一定要好生珍惜。

  大家苦哈哈地寫著春聯,春聯的模板早就有人給好了,他們只管照著抄就是。抄上幾次,自己就能默背在心,也就省了不少事了。

  中午有人管飯,期間還有熱茶點心供應,講堂裡燒著炭盆,一點都不冷。有些家中貧困的學生還苦中作樂心想,這待遇倒是不差,渾當是練字了。

  一直到臨近傍晚,住在鎮上的學生該回家了,招兒拿著一包銅板走進來,說是給大夥兒發錢。

  這些學生不知,實則他們每寫完一副春聯,就有人給他們記數。根據所寫數量的不等,每人得了不少錢。少則百十文,多則幾百文。

  問過之後才知道,這是付給他們的工錢,不是白做工的。

  拿著這份工錢,大家俱是喜笑顏開,紛紛問道明天還寫不寫,若是寫還來。招兒自然說還寫的。

  徐浩是徐縣令的兒子,作為縣令家的公子,實則就是個小蘿蔔頭。

  徐縣令有感林邈人品出眾,學識淵博,特意將兒子送來了清遠。

  其實他本身也是想鍛煉一下幼子,這孩子是他和徐夫人近了中年才得的,徐浩懂事的時候,徐縣令已經做了官。雖這官就是個芝麻綠豆大的官,可到底是個官,所以徐浩並沒有吃過前頭兄姐吃過的苦,雖不至於頑劣不堪,也是頗為調皮。

  為了鍛煉兒子,徐縣令讓他宿讀在清遠學館,只逢了休沐日才能回家。

  這次散了館,徐浩就回了家,此次前來也是來給先生送年禮的,哪知逢上了薛庭儴抓壯丁。

  之前說那十來歲的小童就是他,旁人寫,他也跟著寫,還得了百十個銅板。

  拿著錢,徐浩樂滋滋的回了家,徐夫人好奇問他怎麼了,他把錢掏給了徐夫人看,還說自己賺的。

  徐夫人可不信兒子能掙錢,忙讓人把徐縣令叫了回來。夫妻二人細細盤問之後,才知道兒子被人當了童工給使喚了。

  「這個薛庭儴啊,估計這點子又是他那未婚妻出的。」

  「此女倒是腦子活泛。」徐夫人是見過招兒的,之前招兒特意來縣衙送吃乾紅的契書,這契書就是送到了徐夫人的手裡。

  畢竟官員不能經商乃是規制,可沒有說官員的夫人不能做點兒小生意掙點脂粉銀子的。這主意就是薛庭儴給招兒出的,結交徐夫人自是由她出頭露面,所以兩人也算熟識。

  「此女堪稱奇女子,就是可惜了女兒身。」徐縣令感歎道。

  「爹,我明天還要去。」徐浩插嘴說。

  「去哪兒?」

  「寫春聯掙銀子啊。」

  徐縣令失笑:「家裡可不用你掙銀子。」

  徐浩振振有詞:「薛案首說了,不能死讀書,要知時務,以後做了官才能懂得民生疾苦。他還說了,書生乃是世上最尷尬的存在,若是能考取功名還好,若是考不上,就百無一用是書生。所以是不能光讀死書的,還要懂得時務養家糊口,這樣可進可退,心無顧慮,才能考取功名。」

  「這是什麼道理啊。」見兒子還要癡纏,徐縣令忙說:「好好好,你要去便去,我讓人送你去。」

  這孩子真是中了薛案首的毒!

  就這樣,待到最終結束,清遠學館的學生們每人都賺了一筆銀子。或是用來過個好年,或是用來明年趕考,都足夠了。也讓他們切實體會到什麼叫做學以致用,什麼叫做識時務。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這個年大家都過得挺不錯。

  包括薛老爺子。

  人逢喜事精神爽,光憑薛庭儴考中的這個秀才,就足夠薛老爺子做夢都笑醒了。

  唯獨不美的是,臨近除夕的前一天,薛青山突然上門了。

  沒人知道他來做什麼,不過他還沒邁進門,就被人擋出去了。之後趙氏挽著籃子出去了一趟,都知道她去做什麼的。

  其他人都沒有在意這件事,倒是大房的母子三人被壞了心情,以至於之後過年的那些日子中,大房人的笑容似乎都透露著勉強。

  二月初八,黃曆上寫著宜嫁娶。

  招兒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也是昨兒高嬸晚上特意來找她,與她說了一些不可言說之事。她胡思亂想了一夜,直到外面雞都叫了才睡著。

  高嬸見她睡得沉,也沒叫她,反正離傍晚還早,只要在中午之前起了就行。

  招兒起來後吃了早飯,高嬸已經燒好熱水了,徹頭徹尾洗了一遍,晾乾了頭髮,招兒才穿上嫁衣。

  嫁衣是大紅色的,上面繡著鴛鴦。

  樣式雖是簡單了些,但民間嫁娶也就穿這個了,倒是布料是招兒專門挑的,又是親手做的,做了一個冬天。

  全福人也來了,熱熱鬧鬧說了賀喜的話,就開始給招兒開臉梳頭。

  開臉也就是所謂的絞面,需得是公婆、父母、子女俱全的全福人行之。用紅色的雙線,交叉繃直,絞掉待嫁女子臉上細細的絨毛。後,還需修建了鬢角,整個開臉才算結束。

  期間,全福人嘴裡還說了些吉祥話,招兒也沒細聽,只是閉著眼睛像要上刑場似的那麼杵著。

  然後便是梳頭了,梳頭的規矩也多,要唱賀詞,梳成婦人頭。一旦梳了婦人頭,就代表以後就不是姑娘了,自此要開始相夫教子的生活。

  梳完頭還要著妝,鄉下的婦人哪有什麼手藝,大多都是臉上打點脂粉,用炭筆畫了眉毛,塗上紅嘴唇就算是了。

  招兒像個木偶似的任對方一頓捯飭,待對方說可以了睜開眼,就在鏡子裡看到一個有著血盆大口的怪物,當即把她嚇得叫了一聲娘呀。

  也是招兒膚色不白,雖是養了一個冬天,她已經不黑了,卻是與白沾不上邊。再加上這妝粉太白,簡直就像是給她畫了個白面具,再加上那紅嘴唇,可不是嚇著了活人。

  倒是高嬸說新娘子都是這樣的,招兒信了她的才有鬼,讓她這樣嫁人,她寧願死。

  好說歹說,還是給洗了。

  高嬸眼見拿她沒辦法,只能塞了紅封給全福人,將人給送走了。

  這一頭,招兒想了又想,只在臉上塗了一層從縣裡買回的潤膚膏子。又拿起胭脂輕輕的蘸了一點,在唇上抹勻了。見還是有些太紅,她又擦掉了些,這才感覺好了。

  就見鏡子裡有一紅衣美人,生得杏眼朱唇,十分嬌豔。她的膚色算不得白,但看起來格外有一種韻味。尤其她身形高挑,該凸的地方凸,該凹的地方凹,簡直減一分則太瘦,增一分則太肥,說是不可方物也不為過。

  高嬸走了進來,端詳了她一下,誇道:「我也覺著那妝沒畫好,可我也不懂這些,還是招兒手巧。瞧瞧這,不就是個美嬌娘。」

  招兒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

  因為招兒也沒有娘家人,所以從薛氏族裡來了一些婦人陪她。一直到了快傍晚的時候,聽著外面響了鞭炮,忙就有人拿來了蓋頭,蓋在她的頭上。

  再之後發生了什麼,招兒就不知道了,只知道外面很吵,從未有過的吵。她也很緊張,從未有過的緊張。

  有人在說,新郎進來了,招兒下意識就繃緊了身子,直到有一雙手握住她的手。

  「新郎背新娘出門子嘍,新郎可注意著,在未進新房之前,可千萬不能讓新娘的腳落地。」

  響起一陣哈哈大笑聲,招兒有些發窘,心想是不是在笑小男人個頭不高背不起她。她正想說誰背誰不一樣,突然整個人就騰空了。

  薛庭儴竟是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往外面走去。

  「這樣也行,咱秀才公的處事就是和人不一樣。」

  「新郎抱新娘子出門了。」

  四周很吵,鞭炮聲夾雜著各種吵雜聲。

  招兒僵著身子,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突然聽到一個聲音小聲跟她說:「你可抱緊我了,小心我手上沒勁將你丟了。」

  聞言,招兒忙伸手緊緊抱住他的頸子。

  有人打趣:「這才哪兒到哪兒啊,快鬆開鬆開,等進了新房再抱也不遲。」

  鞭炮聲和笑聲中,招兒被放進一頂花轎。

  花轎整整圍著村子走了三圈,只能走前路,不能走回頭路,這路線也是事先估算好的。

  就在這時,天邊泛起一片橘紅色的彩霞,花轎也到了薛家的大門前。

  從大門到正房的地上,鋪著一個一個的大紅色福袋,也是講究新娘腳不沾地的習俗。其實莊戶人家不太講究這些,到了婆家新娘就能下地了,可是薛庭儴特別注意這些,方方面面都提前給安排好了。

  拜了堂,又入了新房。

  屋裡圍滿了人,都等著新郎掀蓋頭。

  蓋頭掀下來,一陣陣感歎,都說小兩口是郎才女貌。還有的後生說這也就是薛庭儴,若換成別人,招兒姐早就被搶了。

  一陣七嘴八舌中,兩人喝了交杯酒。薛庭儴被拉出去敬酒,招兒則留在屋裡。

  喜宴一直吃到月亮都上了樹梢才罷,也多虧薛庭儴有個秀才的身份,敢鬧騰他的人極少,大多都是適可而止。

  即是如此,他也喝了不少酒,等被送回房的時候,整個人醉醺醺的。

  招兒嘴裡念叨著怎麼喝這麼多,將他扶去炕上,又從周氏手裡接過熱水,將門關上後,才轉回頭給他擦洗。

  她剛給他脫了鞋,正打算拿著布巾給他擦臉,突然手被人拽住了。

  薛庭儴睜開雙目,眼睛晶亮晶亮的,裡面絲毫沒有醉意。

  「你沒喝醉啊。」

  「若是不裝醉,恐怕今晚什麼也幹不了了。」

  這話說得可有些意有所指,招兒下意識緊張起來:「你想幹啥?」

  「你說我想幹啥?」

  他湊近了一些,身上的酒味兒夾雜著一種他身上獨有的墨香,朝招兒鼻子裡鑽來。明明穿得並不厚,卻是一陣熱意上湧。招兒想退開,被薛庭儴一個使勁,整個人都跌在他身上。

  「你還沒洗漱呢,我也還沒洗,快讓我起來。」

  「洗什麼。早上才洗的,都乾淨著,不信你看。」

  他根本不給招兒反應,就將自己外衫扒了,又去扒招兒的衣裳。速度極快,招兒感覺他像生了無數隻手,自己兩隻手根本擋不過來,身上的衣裳已經去了大半。

  「把蠟燭吹了。」

  「這蠟燭可不能吹,要燃一夜的。」

  「你快丟開。」

  「不丟。」

  「你急什麼啊!」

  「你才知道我很急?」

  轉瞬間,招兒身上就只剩了個肚兜。

  肚兜是大紅色的,繡著一對交頸鴛鴦,兩隻鴛鴦頸子交纏之處,正好是兩處高聳之間的低陷處。

  經過方才的糾纏,那條細繩已經有些鬆了,半邊已經耷拉了下來,露出一捧渾圓的上弧度。

  還燒著炕,身下是火熱的,裸露在外面的皮膚卻是泛起雞皮疙瘩。

  招兒伸手想掩,卻被人拉住了手。不光如此,那隻手還拽下了肚兜,招兒感覺一陣涼,渾身就只剩了一條薄薄的褻褲。

  薛庭儴放過了那條大紅色薄綢的褻褲,目光焦灼在那被招兒用一隻手擋著的兩團軟肉之上。

  因為手臂的擠壓,軟肉變了形,有一種呼之欲出淫靡之感。招兒還是沒經驗,殊不知這種欲拒還迎的姿態,才最是惹男人眼紅。

  薛庭儴早就眼紅了,只可惜招兒沒發覺,還當是喝了酒才會這樣。

  她伸出一隻手去推他:「你先起來,我冷,我要去被窩。」她的聲音很小,含在嗓子裡,招兒哪裡這般過,分明是緊張害怕過頭了。

  「等會兒就不冷了。」他說著就壓了上來。

  招兒也是才知道小男人竟然又長高了,竟是將她覆了個徹徹底底。

  她力氣很大,卻推不開他,怎麼都推不開,就任他開始吃著自己。

  吃了上頭,吃下頭,她感覺自己的軟肉被吃得顫巍巍的,被他用舌尖吸得生疼,卻又漲呼呼的,像是裡面有什麼東西要流了出來。

  她甚至迷糊的想著那些生了崽的婦人奶孩子的場景,突然有些恍然大悟,原來婦人的奶水就是這麼出來的。男人吸出來了,崽兒才有的吃。

  她是不是也會有奶,若是小男人吃了該怎麼辦,她到底給不給他吃?

  她亂七八糟的想著,突然他就轉移了陣地,竟是舔咬起她的肚臍來。一陣麻癢感從脊椎骨攀升而起。招兒忍不住夾了夾雙腿,感覺一股熱流淌了出來。

  「你快起來,快起來。」她急道。

  「不起。」

  「你快起來,我好像來了月事。」她聲音裡帶著哭腔。

  薛庭儴先是一愣,旋即笑了起來:「你沒來月事。」

  招兒瞅著他有些不信,還是推他。

  「不信你看。」

  隨著他的話音,他順手探下去一摸,卻是摸到一片軟肉。愣神的同時,薛庭儴心中狂跳,一把將被子掀了開來,那若隱若現的美景就入了眼眸。

  招兒竟穿了一條破襠褲。

  褲腰褲腿兒都是好好的,唯獨沒有檔。

  他想起夢裡的場景,那一日招兒也是穿了條破襠褲,這是鄉下的習俗,新娘子新婚之日,都要穿一條大紅色的破襠褲。

  那時候他還不懂,還是事到目頭才發現的。後來他一直沒脫掉那條褲子,就那麼一下一下的入著,狀似瘋了魔。

  本來淡去的記憶,一下子變得清晰起來,薛庭儴瞳子轉為墨似的暗,在招兒呆愣的目光中,伸手一探。

  隱隱聽到似乎咕茲一聲,招兒徹底呆了,直到那因沾了蜜露,而顯得格外瑩潤的手指,出現在她眼前。

  「你怎麼能摸這裡!」

  薛庭儴眸色更暗,也不理她,就探頭下去。

  「呀!」像是瀕臨死亡的急促尖叫。

  招兒下意識夾緊了腿兒,卻是根本沒辦法。

  「別,別啊……」

  她想坐起來,卻坐不起來,只能仰躺著,張開著腿,任他施為。

  這種姿勢極為淫靡,讓她格外覺得羞恥,可她一點辦法都沒有。感覺有一條小蛇拼命往那穴兒裡鑽,一面鑽一面狂攪。她忍不住弓著腰抱著他的頭,哭著求他別弄了。

  招兒像似脫了水的魚,一下一下抽搐著。

  這種感覺太陌生,她腦海裡一片空白,可同時卻還想有什麼東西狠狠碾在上頭,卻狠越好。正這麼想著,他一口咬在了那嬌嫩的小核上頭。

  招兒嗓子裡又發出一陣急促的短叫,就在這時候他闖進來了,那麼狠,那麼重,一下子到底,將她釘死在炕上,她疼得直哆嗦,卻只能無力掙扎。

  「痛,痛……」

  「一會兒就不疼了,我憋不住了,你忍忍。」他急切地親著她的頭臉,手將她腿捧著,就這麼一下一下入了起來。

  每一下部全棍而入,而後抽出一半,再狠狠地入進去。

  就好像搗蒜,招兒覺得自己就好像蒜一樣,被人狠狠地搗著,就快要粉身碎骨。

  他怎麼那麼狠呢!虧她白疼了他這麼多年!都白疼了!

  招兒又想哭了。

  漸漸的,她倒是不那麼疼了,就是小腹又漲又酸,像似灌滿了水,又好像要被頂穿了,就剩了薄薄的一層皮,頃刻水就要流了出來。

  她想起那本書裡說的驢樣大的物事,說是婦道人家最喜歡,可她一點都不喜歡,書裡都是騙人的。

  就在這時,薛庭儴狠狠一搗就不動了,招兒感覺有什麼東西流了出來。

  見他還是一動不動,她抹了抹臉去推他:「你好了?好了就起來。」

  半晌,薛庭儴才撐著手起來了,可他那東西還是硬著,方一抽離,就有一股白灼順著那被蹂躪得紅腫的花谷淌了出來。

  他看得眼發紅,然後招兒就發現他那東西突然變大了,然後她又被按在了炕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9 03:26 P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九十四章

  招兒將身上的被褥捲得緊緊的,也離他遠遠的,背身躺在那裡。

  她聽到窸窣聲,小男人似乎下了炕。

  一直到聽見他往門那邊走的時候,她才忍不住道:「你做甚?」

  嗓子已經完全啞了,沙啞得不像話,招兒此時想死的心都有,之前她叫得那麼慘,肯定被人聽去了。這旁邊都住著兩家長輩,明天可怎麼出去見人。

  「我去弄些水來。」

  招兒忽的一下就坐了起來,抱著被子,露在外面的酥肩上面點點櫻紅。在暈黃燈光的襯托下,彷彿蒙了一層紗霧,竟有一種絕美感。

  「別去。」

  「不洗怎麼睡?」

  見他目光盯在那處,招兒忙把被子又往上拉了些,她沒敢看他:「反正你別去。屋裡不是有水,你隨便擦擦就算了。」

  薛庭儴的目光落在屋裡那盆早就涼的水上,眼神默默的。見他不說話,招兒也看了過去,兩人就瞅著那盆水發愁。最後還是薛庭儴有了動作,他去取下門閂,還是打算出去。

  招兒氣餒地倒在炕上,用被子把自己的頭蒙得緊緊的,生怕聽見旁邊的三嬸四嬸好奇地起來問怎麼了。

  到時候小男人該怎麼回答?

  吐了,還是髒了?

  可是哪兒髒了,不是之前洗過?招兒的臉又紅又燙,簡直沒臉見人了。

  幸好似乎並沒有人起來,薛庭儴像個幽魂也似去了灶房又回來,連門前的黑子都沒叫一聲。

  黑子被趕出去睡了。

  她隱隱聽著屋裡有了動靜,將自己更往被子裡埋。過了一會兒,有人拽她被子,她下意識的緊裹,像一條蠶也似,蠕動著,就是不讓他拽。

  半晌,露了條縫隙,她在裡頭問:「幹啥?」

  「你也起來洗洗,熱水我都打好了。」

  「我不洗。」

  「不洗怎麼睡?」

  「怎麼就不能睡。」

  「隨便你吧,反正不舒坦的是你,另外那東西不洗是會乾在裡頭的。」

  聽到這話招兒才像被針紮似的,彈坐起來:「你胡叨叨啥,你咋知道?」

  薛庭儴瞅著她,也不說話,頓了下才道:「我巴不得能多留在裡頭一會兒,這樣子孫種子才能在裡頭紮根發芽。」

  招兒簡直沒臉聽了,隔著被子速速把衣裳穿上,她凶巴巴地盯著他:「你背過去。」

  薛庭儴看了她一眼,才轉過身去,她忙掩耳盜鈴地又拿了衣裳往身上套。下了炕,不知她怎麼想的,竟沒留在屋裡,而是端著水盆就出去了。

  灶膛裡的火剛熄,大鐵鍋裡還剩了小半鍋水,招兒將水都倒進盆子裡,端著去了後面菜地裡。

  天,黑黢黢的,二月的天還是極冷的。

  招兒頂著寒風,被凍得瑟瑟發抖,心裡滿是憋屈之感。

  虧她疼了他那麼多年,他竟那麼狠的對她。

  招兒想起以前在村裡不小心聽過的葷話,什麼漢子把自家婆娘在炕上整治得叫苦連天,三天都下不了炕。那些婦人議論這些的時候,一個個都笑得很怪,似乎一點兒都不排斥,還有點樂在其中的意味,反正招兒是不能理解。

  到了浴間,招兒閂了門,就開始解衣裳。

  解了兩下,因為太冷,她發現自己可以不用脫衣的,就蹲了下來。有什麼東西流了出來,冰冰涼涼的。她想起他說的子孫種子,他的子孫種子竟種進了她肚子裡。她慌得忙用熱水去洗,鼓脹脹的疼,可要說很疼也不是。

  她匆匆洗了,就趕緊擦乾站起來,將水倒在一角,任其順著屋角的小洞流進菜地裡,她則伸手開了門。

  一陣冷風吹來,她剛出來就碰見一個人。

  黑咕隆咚的,她下意識想喊,卻被一隻熟悉的手拉住。

  「你站在這裡做甚?」招兒壓著嗓子喊,又想哭了。

  「這裡這麼黑,我看著你。」

  招兒的心騰地一下落地,說不出的複雜:「快回屋吧,小心著涼。」

  兩人摸著黑回屋,一前一後的,招兒在前,薛庭儴在後。進來的時候,他閂上門。等他閂門回來,招兒已經上炕了,堆在炕腳的被褥被拿了兩床下來。她自己一床,另一床孤零零地被扔在離她很遠的背後。

  薛庭儴瞅了一眼裹得像繭子似的人,默默上炕。他去拽被子,把被子拽到招兒身後,才進去躺了下來。

  「你往那邊去一點,很擠的。」

  薛庭儴沒說話,轉頭招兒就發現有一隻腳鑽進了她的被子。腳很涼,將剛捂熱的她,凍得就是個激靈。她往旁邊避了避,那腳又纏了上來。

  「冷。」他給出解釋。

  她想著他剛才怕她出事,在冷風裡站了那麼一會兒,穿得又單薄,便忍下了。

  招兒還是不夠聰明,聰明的就該寸土不讓,某些人自然就會消停。可她選擇了容忍,容忍的潛意詞就是代表默認。

  所以沒一會兒,又有一隻腳鑽了進來。

  腳進來了,腿也進來了,兩人挨得越來越近。最後進來的地方越來越多,直至整個人都鑽了進來。

  這會兒再推似乎有些遲了,因為狡猾的薛庭儴整個人都埋在被子裡,他的位置較低,緊緊地摟著招兒的腰腿,臉擱在她腰腹上。這種姿勢要想不大動干戈,還想把他推出去,那簡直比登天還難。

  「你別動,快睡,我也睡。」他見招兒放棄讓自己出去,就滑了上來,改為環著她肩頸,讓她的臉貼在自己的胸膛上。

  招兒低低地埋在那裡,似乎說了句什麼,然後就不動了。

  兩人就這麼抱著睡了一夜,直到天亮。

  招兒之所以會醒,是感覺有人在動她。她意識剛清楚點兒,就感覺有什麼東西頂著她,還有一隻手在往她衣襟裡鑽。

  她當即清醒了,正想說什麼,就聽身後人道:「快睡,還早著,還能再睡一會兒。」

  他也沒動了,手就覆在那處。似乎很是眷念,磨蹭了兩下不動了,再磨蹭兩下又不動了。似乎並沒有什麼企圖,可那朵兒小花卻在他手心裡悄悄綻放了開。

  天還只是濛濛亮,屋裡有了些光亮的影子,卻是看不清楚。炕也沒之前那麼熱了,還留有一絲餘溫。

  招兒又迷糊起來,突然感覺有人撥拉下那朵小花兒。她又清醒起來,可他又不動了。

  什麼也沒有做,屋裡依舊一片靜謐。

  過了會兒,那幾根手指又擰了擰,就好像在把玩一個讓他愛不釋手的小玩意。握著捨不得丟,是不是總想下意識把玩兩下,卻又沒有什麼不好的企圖。

  招兒終於睡了過去,她做了個夢。

  夢裡說她走在村子裡,聽見幾個婦人在說笑,她下意識就過去了,果然這幾個婦人在說她。說瞧她平時剛強,風風火火的,沒想到她家的小男人瞧著不顯,竟把她整治成那樣。還說新婚之夜,那叫聲整個村裡人都聽見了。

  也有人不贊同,說薛家那二房的狗子瞧著身板單薄,本錢肯定不咋樣,能整治出個啥。就有人湊趣搭話,兩個都是愣頭青,女的自然吃虧。等過兩年,女方就不會覺得受不住,說不定會覺得整治得不夠。

  她們臉上掛著曖昧的笑,嘴裡吐出一個又一個整治,似乎這整治是件很有趣的事兒。夢裡的她偷聽著,同時回想起來,她確實被他整治慘了。

  正這麼想著,不知怎麼就又回到屋裡了,變成她被小男人整治得哭爹喊娘。因為心裡清楚自己是在做夢,招兒甚至還有心情去想——

  狗子雖然身板單薄,但本錢卻是大大的,要不她能這麼慘。

  剛想到這裡,就醒了,是被人撞醒的。

  招兒整整一天都沒理薛庭儴,哪怕他跟前跟後的,她也不理他。

  見此,薛家人都露出似乎明白了什麼的微笑。

  新婚夫妻頭三天是不能幹活的,可招兒也不想在屋裡對著他的臉,見薛桃兒在操持著做晚上飯,她就杵在一旁看她做。

  薛桃兒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招兒姐,你沒事吧?」

  「沒事,我能有什麼事,我說幫你做活,你又不幹。」

  「不是我不讓你做,是我娘說的,新娘子新婚頭一個月是不能幹活的,要不勞碌一輩子。咱們鄉下人不講究,至少頭三天你最好什麼都別做。」

  招兒可不迷信這個,可都這麼說,還這麼管著她,她也只能聽著。

  薛桃兒切著菜,還是欲言又止,她今天已經這樣很久了,顯然是有些話想說卻又猶豫。

  「你今兒到底是咋了?有什麼話就說,別憋著。」

  也是。薛桃兒明白自己的性子,不弄清楚她會一直想著,一直想到哪天弄清楚。

  她羞紅著臉,小小聲道:「招兒姐,我昨兒聽你叫得那麼慘,像似被人打了,是不是真的很疼?」

  她眼睛裡含著羞澀的水光,可這水光卻帶著一種求知若渴的意味。招兒這才想起來,桃兒十五了,也快嫁人了。前陣子三嬸說給她說了個人家,雙方彼此見過一面,都挺滿意的,聽說對方最近就要來下聘,看是年底就把兩人的婚事辦了。

  鄉下這地方,一般姑娘家十三四歲就定親,十五十六就嫁人,桃兒算是定親定的晚的。

  招兒從昨天開始就顧慮著這事,哪知沒人跟她說起這個,倒是薛桃兒這個姑娘家問起她來。

  她和桃兒打小就好,從小拿她當妹妹看待。這種情形下哪怕招兒再羞再惱,也得忍住了,她細細地在腦子裡回憶一下,又成了大紅臉。薛桃兒好奇地瞅著招兒姐奇怪的樣子,連菜都不切了。

  「其實也不算太疼,只會疼那麼一下。」她支吾道。

  「那你咋叫得那麼慘?」

  招兒漲紅著臉,低聲喊:「不是因為疼,才叫那麼慘的。」

  「那是什麼?」

  桃兒難得一副鍥而不捨的樣子,招兒卻不知道該怎麼答她。說也說不上來,只能隨便支支吾吾找了個藉口就落荒而逃。

  出灶房門的時候撞上薛庭儴,她低著頭繞過他就回屋裡去了。

  薛庭儴跟上來,她回屋後就把這裡收拾一下,那裡摸一摸,閒不住。薛庭儴湊到近處來,說:「我聽見你方才跟桃兒說的話了。」

  呃。

  「既然不是疼,那是不是舒服?招兒,我弄得你舒服不?」

  招兒像看怪物似的抬起頭看他,眼光不能置信,半晌才憋了一句:「你害不害臊,怎麼問出這種話。」

  薛庭儴一點都不臉紅,理直氣壯道:「男人讓女人舒服是理所當然的,我要是不能讓你舒服,你以後還能讓我沾身?」

  招兒咬牙切齒,羞到極致就成惱了:「我一點兒都不舒服,你以後別沾我身了。」

  薛庭儴當時沒理她,扭頭當晚又拉著她試,美聞其名早點讓她舒服了,兩人以後的日子才和美。

  時下講究三朝回門,也就是新嫁娘在成婚後的第三日,帶著丈夫一起回娘家,讓娘家人看看過得好不好。

  招兒是童養媳,沒有娘家,不過她有姐姐,便打算帶著薛庭儴去縣裡沈家見素蘭。

  到了當日,小兩口一同趕著車去縣裡。

  車是薛庭儴趕著,招兒之前學會了趕車,他便也學了。也幸虧學了,不然今天可就糗大了,再沒有說新娘子回門,讓新娘趕車,新郎坐著的份兒。

  騾車一路來到沈家後門處,初春的縣城還帶著屬於冬天還未完全過去的蕭條,卻又有幾分欣欣向榮的氣氛。

  之前招兒來縣裡開了店,就來找過素蘭告訴她這事,素蘭很匆忙,聽完後就點點頭進去了,姐妹二人也沒說上話。招兒這次就想能不能讓姐姐告半日假,姐妹二人好好說說話,順道也能在一起吃個飯,當然見見薛庭儴這個妹夫也是極為重要的。

  可她請了後門看門的婆子傳話,這婆子卻一改往日的客氣,而是拿著眼睛上下打量著招兒兩人,眼神十分怪異,語氣也有些陰陽怪氣的,道:「你們想見素蘭?現在可見不到她!」

  說著,她就將後門關上了,招兒再敲門卻是沒人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9 03:31 P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九十五章

  招兒的心一下子跌到谷底。

  她想起之前來見二姐,問她要不要給她送嫁。二姐一如既往的嬌美,可惜眉眼處卻有幾分憔悴。

  她說不能,還說沈家的丫鬟不能隨意外出。因為二姐當時口氣不太好,她也沒敢多問,也是當時太忙並未多想。此時想來丫鬟就算賣了身,也萬萬沒有不讓出府的。還有方才那婆子是什麼意思,什麼叫做她現在可見不到素蘭?

  二姐怎麼了?

  她又想起二姐通房的身份,還有之前她說的話——

  「我之前不是跟你說了,我是不會出府去過那種苦日子。我現在雖是個通房,但六少爺答應我,等奶奶進門了,就給我個姨娘做。」

  是不是那個奶奶進了門,二姐當通房紮了對方的眼,二姐被人家對付了?

  招兒當即就慌了,又去拍門,動作十分急促,拍得砰砰直響。

  門突然就從裡面打了開,招兒差點沒摔了,薛庭儴從旁邊扶住她。

  還是方才那個婆子,眉眼間全是不耐:「到底有完沒完,都跟你們說了,現在見不到素蘭。你們是她家裡的人?不愧是一家人!真是……」

  真是後面沒說完,但這婆子已經用舉動表明了。她眼含輕蔑,上下打量著招兒和薛庭儴。

  招兒正想說話,薛庭儴將她拉去了身後,冷笑道:「你到底會不會說話?你們沈家就是這麼教下人說話的?我與貴府三公子也有幾面之緣,見其也是儒雅有禮,從不以富貴貧賤視人,沒想到貴府的下人竟是如此。」

  這婆子被嚇了一跳,但見這兩人衣著打扮都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再說了,見過三公子的人能來這後門找人,還是找一個丫頭?婆子當即得出一個這人估計是在恐嚇她的結論!

  「就你?還三公子!我還說我見過王母娘娘玉皇大帝!真是晦氣,一大早上就有發了癔症的人來生事。你們趕緊給我走,再來騷擾,我等下讓護院來抓你們去見官!」她一面罵著,一面就退回去關門:「也不看看這裡是什麼地方,沈家是容得你們來撒野的?!」

  黑色大門砰地一聲,在招兒和薛庭儴眼前關上。

  招兒顧不得屈辱,而是焦急道:「這可怎麼辦?二姐肯定出事了。不行,不行,我得去找人幫忙。」

  說著,她就往騾車那邊跑去,薛庭儴忙跟上。兩人上了車,薛庭儴問她去哪兒,她說去和榮盛。

  到了後,沈平正好在。

  見招兒焦急地問素蘭怎麼樣了,沈平歎了口氣,將兩人引去一間用來待客的內室。

  原來素蘭有孕了,素蘭是剛懷上的,逢著六少爺馬上要迎娶六少奶奶入門時,她懷上了。

  六少爺沈摯乃是沈家二爺沈學的嫡幼子,沈學在外面做官,兩個兒子卻留在老家。一來沈氏一族規矩如此,未能取得功名的子弟都得留在鄉下念書。二來也是代父承歡於長輩膝下。

  六少爺早在多年前就定了親,據說女方家背景不得了,兩人本是該在前年就完婚,可惜女方家突然有長輩去世,這才拖延了婚期,而六少爺也一直耽誤到了快二十,都還沒成親。

  沈老夫人歷來疼愛六少爺,也是覺得孫兒委屈了,再加上大戶人家歷來有給家中男丁安排通房的規矩,她就命下面人給六少爺安排身邊侍候的人。素蘭一起四個素字輩的丫鬟,就是這麼來的。

  這裡頭也就素蘭當上了通房,一時間水漲船高,素蘭也算是六少爺院子裡的第一人。

  若是素蘭安安分分地服侍六少爺,等其成了親,再討好討好六少奶奶,說不定能當個姨娘什麼的。可惜女方派人遞了話,說在成親前六少爺必須把身邊的通房都送走。

  其實一般比較講究,或是重視對方家的體面人家,都會這麼做。只是沈老夫人沒把這事當成回事,如今見女方家派人來遞了話,不過是個通房,處理也就處理了。

  可就在這當頭,偏偏素蘭懷上了。

  值得一提的事,大戶人家雖有給家中男丁安排通房的規矩,可還有一點,那就是所有通房一概要喝避子湯,絕不能發生正房奶奶還未進門,就有不懂事的通房丫頭懷了身子的事。

  大戶人家雖重視子嗣,可同時也治家嚴明。且不說庶長子生在前頭,有亂家之兆,這也是在明晃晃打女方家的臉面。

  但凡是正經人家出身,且心疼女兒的,都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沈家也不會允許,可偏偏這種事發生了。

  所以素蘭被禁了足。

  至於肚裡的孩子,老夫人的意思是一碗打胎藥解決後患,可是六少爺似乎不同意,不過這明顯不是他能不同意的事,素蘭和她肚子裡的孩子處境堪憂。

  聽完,招兒當場腿就軟了,她強行命令自己站直了,問:「不能保住?孩子保不住,大人能不能保住?」

  沈平歎了一口,眉宇間略顯憔悴:「若是其他事,我多少還能幫一些,可這事……」

  他其實不是沒有想辦法的,事情發生後,他便想盡了辦法想保住素蘭。可惜他不過是沈家的一個家生奴才,又哪裡是能管主子們事的?

  因為他爹是沈府的總管,沈平知道的事情更多,知道老夫人其實是非常惱怒這件事的,覺得女方家手伸得太長,被對方掃了面子。

  可惜沈家的權勢不如女方家,似乎還因為有些事要求著對方,所以無論六少爺怎麼鬧,上面都沒鬆口,甚至六少爺的爹親自遞信發話了,這門婚事務必不能出錯。

  而女方家不知怎麼就知道六少爺為了個通房和家裡大鬧,甚至有毀親的念頭的事情,便再次派人傳了話,說這個通房一定要處置,要麼這門親事就算了。

  這個處置自然不會是普通的處置,不然何必提到檯面上說。招兒也是聽出來了,才會問出這種話來。

  「那女方家到底是什麼人?竟如此霸道!我姐作為通房,是不該在前頭懷上,孩子不要了也就不要了,如今連命都要送?」

  沈平緘默不語,半晌才道:「我只知道是吳家的女兒。」

  「吳家,那個吳家很厲害?」

  「這個吳家是吳閣老的那個吳家。」

  「閣老?那是很大的官?」

  薛庭儴緊抿著嘴,將招兒拉到懷裡來:「閣老確實是很大的官,比沈家兩位老爺的官都大,所以沈家接二連三退步,甚至連自家的子嗣都不要了,更何況是處置一個小小的丫鬟。」

  他的話像似針一樣,紮了沈平的心。

  薛庭儴說得沒錯,這事沈家上下諱莫如深,可老夫人的不甘願,六少爺不止一次咆哮這門婚事不要也罷,還有沈家兩位在外做官的爺接二連三遞信回來,無不是顯露這個意思。

  也因此沈平才會如此絕望。

  「這話你們說這一次也就罷,之後出去可千萬莫再提,免得惹來大禍。」他有些疲憊道。

  招兒哭了起來,她忍不住不哭。

  在她心裡,沈家已經是個龐然大物了,比沈家更有權勢的人家,她怎麼才能把姐姐救出來。

  「怎麼辦,怎麼辦?」

  有生以來,招兒第一次感到這麼絕望,這不是努力是拼命能解決問題的。對於這些權貴們來講,他們這種升斗小民就是螞蟻,踩死也就踩死了,更不用說一個簽了死契的丫鬟。

  「我去求他們!」她抹了抹眼淚,就朝外面走去,卻被薛庭儴一把拉住。

  沈平滿臉悲哀:「沒用的。」

  六少爺鬧成那樣都沒用,更何況招兒這種鄉下丫頭。

  「沒用我也要去試試。」

  薛庭儴拉著她:「你別激動,你聽我說。」

  「說什麼?有什麼事回去再說。」招兒揮開他的手。

  「你聽我說!」薛庭儴捏住她的肩膀,看著她的眼睛:「你別激動,這事我來辦。」

  「你有辦法?」

  薛庭儴點點頭。

  沒辦法也要辦,不光是因為招兒,還是因為他還欠了對方一份情。

  在那夢裡,王招娣是死了的,卻不是這個時候,而是六少奶奶進門之後。

  死得毫無預兆,招兒知道後,差點沒瘋了。

  最後連屍骨都沒見著,那段時間也是他和招兒最親近的時候,素來剛強的招兒第一次傷心絕望成那種樣子。

  好不容易事情過去後,突然有一天來了一個人。

  那個人是沈家六少爺沈摯身邊的小廝,

  說是素蘭臨死之前求了六少爺,讓他一定要照顧自己的妹妹招兒,還有妹夫薛狗子。

  六少爺答應了她,所以來接薛狗子入沈家的族學。

  那時候薛庭儴已經知道沈家族學在山西是什麼樣的存在,是可以和北麓書院媲美的地方。沈家族學從不收沈姓以外的人進族學,以沈家在山西的權勢,進了沈家族學,等於一條通天大道擺在眼前。

  那時候招兒只知道二姐是在沈家死了,怎麼死的,為什麼死的,卻是一無所知。但這並不妨礙招兒痛恨沈家人,又怎麼可能去接受對方施捨。

  可他卻心動了。

  那時候他在清河學館歷經磨難,認識了許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心性更是生了許多變化。尤其招兒那段時間的傷心欲絕,一直啃噬著他的內心。他再沒有比此時此刻更明白出人頭地和權勢的重要,只可惜他的這種想法,招兒並不能理解。

  這才是那夢裡除了姜武以外,兩人之間最大的隔閡。

  招兒一直以為他進沈家族學,是為了趨炎附勢,是為了出人頭地,所以寧願罔顧二姐的死。

  無論他怎麼解釋,她都不信自己。

  在她心裡,自己就是個小人,哪怕之後這件事漸漸淡去,兩人恢復如常,這道隔閡卻依舊存在兩人之間。

  薛庭儴和招兒離開了和榮盛,望著兩人的背影,沈平無奈地搖了搖頭。

  他自然聽到兩人之前的對話,對於薛庭儴說能救素蘭,他是不信的。一個小小的秀才,別看對於鄉下人來說,秀才已經是不得了了。可對於沈家來說,一個秀才真算不得什麼。

  他也勸過薛庭儴不要衝動了,不過看對方的模樣似乎並沒有聽進去。

  「那我們現在去哪兒?」出來後,招兒問。

  「去沈家。」

  「這麼急?你還沒有說是什麼辦法,咱們這麼貿貿然闖進去能行?」

  「我和沈三公子見過兩面,我先找個由頭探探對方的口風。」薛庭儴並沒有實話實話,其實也是不想讓招兒擔憂。

  這事情遠比想像中更複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9 03:37 P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九十六章

  這還要說起那個夢。

  在那個夢裡,他就是這樣入了沈家族學的。

  進了那個地方,他才知道自己之前有多麼淺薄,而寒門子弟要想取得功名是難之又難。不光是輸在窮上面,還是眼界、資源。

  在沈家族學裡,他得到了常人難以想像的資源,甚至比起沈家的人也不差,後來才知曉是六少爺沈摯的作用。

  沈摯這個人,其實讓薛庭儴來看是個非常複雜的人。

  玩世不恭,卻又離經叛道,與沈家人的氣質大不相同。沈氏一族的所有男丁都是以讀書中舉做官為畢生目的,唯獨他不屑一顧。曾經他以為六少爺對他格外另眼相看,是因為王招娣的原因,也是到了後來瞭解到沈家,甚至瞭解到那個權力中央的一切規則,才知道不光如此。

  薛庭儴知道和沈家聯姻的那位吳姑娘是何方神聖,說起來叫做吳姑娘,其實不過是吳閣老的侄女。

  吳家乃是江浙一帶的大戶,世代以經商為本,卻從沒有放棄在朝中安插勢力的念頭。打從前朝開始,吳家就陸陸續續出了些官,可真正讓吳家成為大昌朝首屈一指的世家,還是在大昌朝。

  前朝末年四處暴亂,各地義軍掀竿起義,而大昌的開國皇帝就是其中之一。他原本不過是個武將,當初起義也是為了自保,誰曾想倒是建得一方勢力。

  當時金人已經入關,中原一片民不聊生,眼見再這麼下去就要被外族統治了。那些一直只顧內鬥的大臣、世家和各方豪強們紛紛都慌了,開始給自己找起後路。

  而吳家人選擇的對象就是當初盤踞在江浙一帶的太祖。

  不光砸錢,還砸糧食砸人,有了大筆銀子和物資的襄助,太祖的勢力越來越大,前來附庸投靠之人也越來越多。及至到了最後,聯合了各方勢力,終於將金人趕出關,恢復一片大好河山。

  而太祖也理所當然登基為了帝,年號承天。

  寓意順應天命,適逢出世之意。

  俗話說,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這些話也不是沒有道理的。承天帝倒想善待功臣,不想學那前朝開國皇帝殺功臣得來一身毀譽,可惜他一介武夫出身,亂世的時候,誰能打仗誰聲音大,不需要打仗的時候,什麼聲音都冒了出來。

  尤其大昌的建立,本就是聯合多方勢力,這種情況註定錯綜複雜。

  而吳家卻在這個時候,適時的退了出來。他們既然是商人出身,就還是當自己的商人就好。

  就是因為此,承天帝一直記著吳家的好,直至到了吳閣老的爹死,兒子出世了。

  吳閣老從甫一出世,就展露出驚人的天賦,雖不至於六元及第那麼令人側目,卻也是難得一見的奇才。

  承天帝多年來和眾世家、大臣鬥智鬥勇,本就缺少股肱耳目,見吳家安分守己,最重要的是識趣,而吳閣老人品才幹都不錯,自然也少不了提拔。

  就這麼提拔著,吳閣老一步一步到了位極人臣的地位。

  而與吳家相比,沈家卻有些式微之態。

  沈家一直盤踞在山西,乃是流傳的數百年老世家。其最風光的時候在前朝,家族中出過無數的舉人、進士與官員,可到了本朝只在承天朝出過一位閣老,卻短暫的只在閣老之位待了三年。

  這一位就是沈家的老太爺沈夢,也是沈禮沈學的伯祖父。沈夢死後,沈家越發式微,一直到沈禮這一代,才稍微有了些崛起之勢。

  可到底是遠離權力中央太久,沈家的勢力早不如以往,若不然何至於想入閣還得求著吳家。

  不過沈家的態度卻一直挺曖昧,看似和吳家定了親打算聯姻,但在朝堂上,沈家卻和吳家不是一路人。這次沈家因為入閣之事求上吳閣老,倒是輪到吳閣老拿喬,不然也不會利用兒女親家之事來試探沈家。

  薛庭儴可不相信,吳錢那個蠢貨和他養出的女兒,能神通廣大知道沈家發生的事。這事若不是吳閣老授予,吳錢不會那麼做,也不敢。

  估計沈家也心知肚明,所以沈禮沈學才會大失常態連連往家中遞信,想必正是沈禮入閣最關鍵的時候。

  這一切,都是薛庭儴根據那個夢裡的所知分析而來,現在的問題就是如何破了這個局。

  與兩個能跺一跺腳大昌就要抖三抖的存在相比,王招娣作為最底層的一個丫鬟,性命太不足為道。而他如今同樣作為最底層的存在,如何才能火中取栗,將招兒的二姐救出來?

  薛庭儴一面趕著車,一面深思著,招兒坐在車廂裡,滿心恐慌,自然沒注意到小男人的異樣之處。

  走到半路時,薛庭儴將車找了個角落停了下來,他進了車廂,有些無奈地看著招兒:「怎麼又哭了?」

  薛庭儴是聽到抽泣聲才進來的,招兒怎麼忍都忍不住,雖然小男人安慰她有辦法,可她心知肚明這不過是個安慰之詞。

  「狗兒,你說二姐會不會死?」她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繩似的,抓著薛庭儴的袖子道。

  「我不說了,我會想法子,二姐不會死的。」

  「真的嗎?我覺得自己太自私了,二姐事事都想著我,我卻沒有想到她。我明明能多關心關心她,或者想個辦法將她贖出來。可二姐不讓我別管這事,我就不管了,我實在太不應該了。」

  「……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當初總當著二姐說薛家的不好,二姐也不會去當那勞什子的通房。我知道她會動這心思,肯定和我有關。」招兒靠在薛庭儴胸膛前,哭得抑不可止:「二姐實在太苦了,當年家裡五個女孩,大姐和二姐年紀都大了,要賣三姐的,最後是二姐出頭說賣她。她剛開始到沈家過得並不好,當了兩年的燒火丫頭,她嘴裡不說,其實我都看得到……她就是這樣,嘴壞、脾氣強,哪怕心裡想對你好,嘴上還是嫌棄是罵……」

  「……我知道二姐是走了歪路,可我知道她是怎麼想的,她是怕哪天出來再被賣了,所以她想熬成人上人。其實我也是這樣,只是我命好,我碰見了你……」

  這還是招兒第一次當薛庭儴提起她來薛家之前的事,招兒對這些事從來是諱莫如深。二房兩口子不問,薛庭儴是之前小想不到這處,長大了更是不問了。

  他只知道招兒有個二姐,被賣了做丫頭。其實想想也是,有二姐,自然還有大姐還有爹娘,要不招兒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

  可她卻從來不提,顯然這是她心口上的一道瘡疤。

  至於命好碰見了你這句,則是因為當初招兒是二房兩口子帶薛庭儴出門時撿到的。正確的是薛庭儴撿到的,是他發現了路邊摔斷了腿的招兒,才跟爹娘說了,二房兩口子這才發現她。

  招兒是從人牙子手裡跑出來的,半路上跳了車,卻摔斷了腿。摔斷了腿還是要跑,最後實在支撐不住了,才倒在路邊上。事後那人牙子還是找來了,是二房兩口子花了帶兒子去鎮上看病的銀兩,才把招兒買下來。

  這件事招兒一直都記得,記得那個滿臉病色的小童指著倒在草叢的她說,那邊有個人。

  也還記得人牙子要把她強行帶走,那對年輕的夫妻在救人和給兒子看病之間猶豫,也是那個小童說,藥太苦,他不吃藥,吃了也沒用,還不如把她買了。

  那時候她就發了誓,這輩子一定要報答他,要對他好,一輩子對他好。如今小童變成了小男人,她也成了小男人的妻子,她身邊一直有小男人陪著,可二姐卻要死了。

  「狗兒……」

  「好了,別哭,你放心我一定把你二姐救出來。」薛庭儴給她擦著眼淚,心裡想得卻是她說的命好之言。

  招兒的命不好,所以在那夢裡吃了一輩子苦,連一天福都沒享到就死了。這一世他一定會讓她應了命好之言,順順遂遂,一世無憂。

  騾車很快就到了沈家門前,這次沒有走後門,而是來到大門一旁的角門處。

  在這之前薛庭儴去了一家專門賣筆墨紙硯等物的鋪子,特意買了一張拜帖,並借了筆墨寫下名諱等等。

  下了車,他便拿到拜帖來到角門前。

  「三公子曾說,若是有閑可來拜訪於他。」

  聽了這話,門房就拿著拜帖進去了。

  薛庭儴站在門前等著,等了差不多近一刻鐘的時間,門房才從裡面出來。

  「三公子請你進去。」

  薛庭儴微微頷首,便打算進沈府,這時招兒從車上下來了,跟在他的後面。門房訝異地看著薛庭儴,他微微一哂:「此乃我書童。」

  招兒今日出門穿了一身男人衣裳,冒充個書童還是可行的。

  兩人一路隨著門房往裡行去,只見沈宅一切極盡奢華之能事,卻又不失歲月的底蘊與莊重,世家大宅不過如此。

  門房只領他們走了一段路,便又另換了個人引路,似乎這門房也不能隨意在沈宅裡走動。

  到了一處院子前,四處的景致又變了,只見芳草萋萋,流水汩汩,間或點綴著一簇又一簇的青竹,不像是世家公子居處,倒像是哪位隱士的隱居之地。

  至此,引路的下人又退下了,從裡面走出一名藍衫僕從引著兩人進去。到了齋舍前,招兒被留在了外面,薛庭儴則被引了進去。

  薛庭儴進去時,沈複正在看書。

  事實上這座齋舍裡所放的全是各式各樣的書,這些書全是沈複的,齋舍中光是幫他曬書的僕從便有十多個,每日什麼都不用幹,就是侍弄這些書。

  因為是藏書之地,從不用來待客,所以這閑雲齋沒有像一般廳堂那樣,佈置得富麗堂皇,圈椅茶几規規矩矩。入了門便是一間開闊堂室,前後都開了窗,通風而敞亮。挨著牆的是一列又一列的書櫥,或高或低,佈置得當。屋中也沒有椅子,只有一個個隨處擺著的蒲團,似乎為了方便沈複看書。

  隨手皆是書,隨處皆可坐。

  僕從將薛庭儴引進來便下去了,沈複沒有說話,只是手捧書卷聚精會神地看著。沈複看書時不喜人打攪,所以薛庭儴也未出聲,而是四處看了看,便擇了一處坐了下來。

  微風徐徐,帶著涼意,但坐在屋中的人卻並不會感覺到寒冷。

  薛庭儴身下的蒲團溫熱,卻是這屋裡燒了地龍,哪怕外面寒冷如冬,裡面也是溫暖似春。

  這就是世家子弟獨有的享受,似乎寒窗苦讀與他們扯不上任何關係,天生便擁有最好的衣食住行,最開闊的眼界,最好的資源。曾經在那夢裡,薛庭儴不解過憤恨過,可隨著時間的沉澱,卻變成了一種處之泰然。

  他坐得有些無聊,便順手從身邊的書櫥裡抽出一本書,是一本《諸國興廢說》。剛好薛庭儴要準備秋闈,正學著這些,他也就捧起來看了。

  看著看著,便入了神。

  不知過去了多久,一陣窸窣聲響起,卻是沈複放下手中的書,伸了伸懶腰。

  他面上帶著笑:「沒想到你倒也是個好書之人。」

  薛庭儴合上書卷,說了句很俗氣的話:「書中自有黃金屋。」

  沈複笑了起來。似乎聽到屋裡有動靜,有人沏了茶來,一人一盞。沈複端起茶,輕啜一口,方道:「這倒是實話,世人喜書愛書,不外乎書上有他們想得到的東西。這書上,可有你想得到的東西?」

  他說著,伸出修長的指節點了點身側放的書。

  「功名、利祿、財富、權勢。」薛庭儴神情淡然地答,也端起茶盞輕啜了一口。

  是最好的明前龍井,對沈複來說算不得什麼好茶,可對於薛庭儴一個鄉下土小子來說,卻是極品了。

  可薛庭儴卻是眉眼未動,似是坦然。

  沈複研究了半晌,也沒研究出個什麼,此子的身世背景他也查過了,並未有任何奇特之處,似乎就是一個鄉下小子。

  可偏偏沈複與他接觸幾次,每每都能感受到他的不同尋常。

  若說此子唯一能稱上特別的,就是從名分上來算,他是魯桓卿的徒孫,可這種徒孫,魯桓卿大抵有不下百十多個。

  沈複有些失笑,哪怕他平時表現得再怎麼平易近人,他到底身份在此。之前種種乃是試探,如今既然試探不出,他也失去了繼續周旋的興趣。

  「不知這次薛案首所為何來?」

  「三公子謬贊了,之前三公子相邀,學生於情於理都該來一趟。只是之前適逢人生大事,不得空,這不得空了就忙上門拜訪了。」

  頓了下,他又道:「當然這次也是有事而來,不得不說學生和三公子,還算是有幾分緣分的。」

  「不知怎講?」

  「學生想向三公子求個人。」

  這個求字一旦出口,就是代表薛庭儴自此欠了沈複一個人情。其實打心底的,薛庭儴並不想和沈家有太多的糾葛,可惜事事皆有註定,在那夢裡因為王招娣的死,他得以入了沈家族學,而現實中還是因為王招娣,他不得不和沈家有所牽扯。

  「薛案首這來意越來越讓我好奇了,求個人?求個什麼人?」

  「我想求的人是貴府的一個丫鬟,她名叫素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9 03:43 P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九十七章

  「素蘭?」沈複有一瞬間的茫然,但這並不妨礙他多想:「沒想到薛案首竟是看中了我府上的丫鬟,可是之前偶遇,一見之下念念不忘,多番打聽才知曉竟是我沈家的人?」

  薛庭儴苦笑,道:「三公子誤解了,此人是拙荊的親姐姐,也是貴府六少爺的通房。」

  沈複臉上本是帶笑,笑容漸漸收了起來。

  「竟是這般巧合?」

  「還望三公子能通融介個,不過是個小小的丫鬟,左右都是個處置,不如放人一條生路,勝過七級浮屠。」

  沈複看著他:「薛案首倒是知道的挺多。」

  薛庭儴拱著手,依舊是苦笑:「這番我與拙荊前來,也是心存了想贖了家姐回去的心思。拙荊命苦,早年和家姐分離,各自一方,如今既有了些能力,自然是想一家團圓的。誰曾想竟發生了這種事,也多番打聽後,才知道些許內情。」

  沈複沉吟了一下:「若是普通的丫鬟,薛案首既開了口,自然不算什麼。可這丫鬟身份非同尋常,卻不是我隨意能做主的。」

  薛庭儴其實看出,沈複的態度已經淡下來了,只是世家子弟的矜持讓他還保留了幾分得體。

  這沉吟也只是做個樣子,不是因為他這個小小的案首身份,不外乎是因為之前的賞識,也是心存讓他知難而退,不要再多做糾纏,免得傷了彼此的顏面。

  若是薛庭儴識趣,借坡下驢,雙方各得安好。討了三公子的喜,留下一份香火情,日後也能便宜一二。需知山西乃是沈家的地界,好處非比尋常,偏偏薛庭儴有著不得不堅持的理由。

  他暗暗地在心裡歎了口氣,拱手道:「三公子可是因沈大爺入閣之事為難?入閣乃是國之大事,不該在一個小小的丫鬟身上多費周折。」

  「你,知道什麼!」別看沈複面上鎮定,手中的茶水卻灑了些許出來,足以見得他內心有多麼的震驚。

  他將茶盞在一旁擱下,緊緊地盯著薛庭儴,那隻沾了茶水的手,卻背在身後握緊了。

  薛庭儴似是沒看出這些機鋒,垂目看著手中的茶道:「朝中如今以吳、陳、沈、莫四足鼎立,看似吳勢大,實則不然。吳家自打出了吳閣老,一時風頭無二,人人不敢掠其鋒芒,可須知他也是有致命弱點的。」

  「什麼弱點?」

  薛庭儴一笑:「三公子,我要的人。」

  「你——」

  半晌,沈複才道:「一句話就想換一個人,薛案首這買賣做得也太精明了些。」

  「我保這句話可讓你沈家之人入閣無憂,且不用和吳家低頭。」

  沈複一改之前的閒適,緊緊地盯著薛庭儴。

  薛庭儴淡然一笑,似乎告知他所聽見的並不是幻聽。明明不過是個鄉下小子,可在這一刻他顯出的鋒芒,卻絲毫不弱於沈複,甚至沈複還要落於下風。

  畢竟是沈家有求於人。無欲則剛,古人誠不欺人也。

  其實這一場事無外乎就是沈家的人,打心底就不想和吳家示弱。像沈家這樣的世家大族,是瞧不起吳家這樣的商人出身。也是吳家的底蘊不夠,哪怕吳閣老如今再怎麼勢大,真正的世家對其也是輕蔑的。

  可現實卻有些殘酷,致使沈家不得不低頭。若不是心裡憋屈,心存不屑,真是真心實意想巴結對方,沈六不可能會有通房,也不可能會將這事鬧這麼大。不過是彼此之間借著一場兒女親家事,扳一場手腕罷了。

  吳閣老氣量狹小,有意刁難,而沈家卻是負隅頑抗。

  從小的方面來看,是處置一個通房,及那通房肚子裡還未成型的胎兒,從大的方面是雙方彼此可能打過無數次機鋒,卻以沈家落敗為告終。

  「我怎麼知道你說的是真還是假。」

  「以學生的身份,故意戲耍三公子,不是老壽星上吊?」

  沈複盯著他看了一眼:「我有些好奇,你一個鄉下小子是如何知道這些朝中大事的?」

  自此,沈複命人查過薛庭儴的事,終於毫無遮掩地在人前展露。

  其實薛庭儴並不意外,也許那場官司讓沈複說出那種話,是出於惻隱之心的同情。可他連得三個案首,足以讓他這個『鄉下小子』在沈家人眼裡占得一席之地。

  也許這一切都是相輔相成的,周作新背後的人是沈家,蘇由澗同樣如此。薛庭儴借由周作新嶄露頭角,以此來引起沈家人的主意,及至在院試中獨佔鰲頭,都足以證明沈家的態度。

  這是薛庭儴自己謀的勢,可他耍了滑頭,借勢謀了利卻並不打算做出什麼實質性的回報。而這一場王招娣的事是個意外,本來按照他的計劃,他想再多潛伏幾年,可如今卻是提前展露了鋒芒。

  可以想像,日後會多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學生自然有學生知道的渠道,在此就不方便告知三公子了。」

  果然這話一出,沈複自然想到了北麓書院,想到了魯桓卿,想到了院試之前林邈帶著薛庭儴去了一趟北麓書院的事。

  難道說這是魯桓卿的授予?要知北麓書院可是一直不攙和朝廷上任何事情的,這也是北麓書院和沈家能在山西一地共處的真正原因。

  沈複心中一時各種計較,此時想從薛庭儴口中得到那句話的興趣減退了,倒是更看重薛庭儴和北麓書院的關係。能知道這些,想必魯桓卿對他很是賞識,說不定是北麓這一代重點栽培的對象。

  同是在山西,沈家還是比較瞭解北麓書院一貫的處事風格。北麓一脈雖從不攙和朝堂上的事,可一直從未放棄過安插自己的人。

  一個丫鬟換一個契機,再換一份和北麓的香火情。沈複不傻,這個賬還是能算明白的。

  就算這小子所言有虛,他們還是必須和吳閣老達成一致,隨便找個人也就替了。對方所要的根本不是這個人,不過是沈家的態度。

  讓沈家對其俯首稱臣。

  一時間,各種念頭從沈複腦海裡劃過,他朗笑一聲:「好,我就答應你。」

  「謝三公子了。」

  沈複還算果斷,也是會做人。根本沒讓薛庭儴將那句話告知他,就命人去將素蘭帶過來。

  不多時,那下人回來,卻是支支吾吾,面色為難。

  「怎麼?有什麼事但說無妨。」此時沈複和薛庭儴,在經過之前的討價還價後,這會兒正相談甚歡著。下人表現出這番模樣,以沈複的身份為人,自然不會弄出個什麼背著說話。

  「三公子,那素蘭已經被灌了藥。」

  就聽得撲通一聲,卻是一直守在外面見情況有些不對,忍不住湊近了想聽些隻字片語,卻未曾想到竟聽到這種消息的招兒。

  招兒摔得不輕,鄉下人打小都摔慣了,可這一次卻是摔倒在地爬不起來。薛庭儴忙走過去拉她,拉不起來,又去抱,才將招兒從地上抱起來。

  招兒眼神都直了,也說不出話,薛庭儴看得心疼難忍,一下一下拍著她:「你別慌,就算喝了藥,也不一定會死,我們這就去把二姐帶回去。」

  「這可真是!」沈複感歎一聲,匆忙站起來:「你們跟我來。」

  素蘭早在自己被人關起來,就知道自己這次是賭輸了。

  一個破了身子的通房被送走是什麼下場,不言而喻。髒了,是破鞋,她嫁不出去了。就算有人願意要她,也是鰥夫或者身有殘疾。

  以素蘭的心性,怎麼可能容許自己落到那樣一種地步,所以走了一步險棋。

  她以為自己能成,且不提六少爺,即使老夫人再厭惡她,也一定不捨得肚裡這個孩子。

  如果她能留下,她就還有翻身的餘地,可惜沒有如果。

  果然天生就是卑賤命的,就不該去妄想不屬於自己的榮華富貴。

  素蘭默默的坐在這間小房子裡,讓吃就吃,讓睡就睡。那些丫頭們的竊竊私語她都聽在耳裡,卻無動於衷。

  她若是個在乎人言可畏的,現在也不可能在這裡。臉是什麼,早在踏出那一步,她就將自己的臉丟了。

  六少爺來過一次,又來了一次,可說了什麼素蘭都沒有聽進去。在她來看,六少爺長得好,身份高貴,樣樣都好,就是這脾氣怪了些。

  打從被關到這裡,素蘭就似乎料定了自己的結局,所以她失去了往日裡討好與逢迎的心。

  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吧,素蘭並不認為六少爺有多在乎她,他在乎不過是和家裡人作對。當了六少爺這麼多年的丫鬟,素蘭也算是清楚這個主子的性子,上面的長輩們越是想壓他,他越是想反抗,可通常最後的結果都是以失敗為告終。

  而過不了多長時間,他又會找重新找一個玩意,繼續和沈家人作對。

  「你就是生下來和家裡人作對的孽障!」老夫人每每都會這麼感歎,可最疼六少爺的還是她。

  素蘭至始至終抱有希望的從來是老夫人,而不是六少爺,所以當老夫人發話將她關起來,就代表事情再沒有轉圜的餘地。

  就在素蘭以為自己要被關到天荒地老的時候,門突然被打開了。

  大量的陽光侵入到這間昏暗的內室,一陣衣角摩擦的窸窣聲和腳步聲,素蘭抬起頭看去,為首的是老夫人,還有很多很多的人。

  這些人目光各異,可投射而來的卻俱是憐憫的目光。

  真可憐!

  好可憐!

  當初被人牙子拉走時,圍觀的村民也是這種目光,打從那一刻起素蘭就決定以後絕不讓自己可憐,沒想到臨死了,又經歷這麼一遭。

  她想起了招兒,那個笨蛋妹妹,看似精明,實則最傻不過。

  其實素蘭很多次想跟招兒說,人昧著良心才能活得更好,可每次看見小妹,她都說不出這種話。

  她還想說男人大點才會疼人,就那麼個小男人,什麼時候才知道疼你?等知道疼你的時候,說不定你已經人老珠黃,人家改成疼別人去了。

  這一切素蘭都說不出口,這都是命,最起碼小妹比自己好,哪怕苦點兒倒也能安安穩穩的。

  希望那小子別是個忘恩負義的,要不她做鬼都放不了他!

  已經有婆子端了碗藥上來,濃黑的一碗,散發著苦澀的味道。素蘭砸了砸嘴道:「不用這麼狠吧?」說著,她有些嫌棄地看了婆子一眼:「能不能給我拿幾顆飴糖?」

  婆子愣住了,再沒見過這般人,都要死了,還要吃糖。

  「這麼苦的藥,你來喝兩口試試!我要桂花杏仁糖。」素蘭說得理直氣壯。

  婆子還在猶豫,坐在那邊羅漢床的老夫人已經發話了:「給她去拿。」

  糖很快就拿來了,遞到素蘭面前。

  小小的一隻汝窯的瓷碟,上面摞著幾塊兒整體為蜜黃色,其上帶著一道道奶白色紋路的糖,間或還點綴著杏仁。

  不像糖,倒是像什麼玉擺件兒。

  世家大族就是如此,一切都是極盡精緻華美之能事,所以被迷了眼也是正常。

  屋裡一片安靜無聲,似乎所有人的眼睛都看著那碗藥,還有藥旁邊的糖。

  素蘭用纖白的手指撚起一顆含進嘴裡,似乎品了兩下甜味,然後端起那碗藥,絲毫沒有猶豫地一飲而盡。

  落針可聞。

  素蘭嫌棄地將藥碗扔到婆子端著的託盤上,派頭比千金小姐還大,厭惡地揮揮手讓她趕緊走開,熏著她了。

  另一隻手則又去拿糖。

  「你們怎麼不走?」嘴裡含著甜滋滋的糖,素蘭眼睛則瞅著圍著羅漢床的那群人。她笑了笑,道:「沒見過你們這樣的,還喜歡看人死相。老夫人,您也一大把歲數了,何必和自己較真。」

  她骨子裡的尖刻在這一瞬間顯露無疑,要知道素蘭平時可不是這樣的,如今大抵是知道要死了,本性也就顯現了出來。

  有人斥素蘭大膽,卻被老夫人揮手制止了。

  老夫人哪裡是為了看什麼死相,是知道六少爺一定會來。別人擋不住他,只有她這一把老骨頭才能擋住。

  隨著砰地一聲踹門聲,一個衣衫華麗的男子如龍捲風似的捲了進來。

  進來後,他先是看那藥碗,然後則環視著屋裡所有人。

  「你們可真好,真好!」

  又是砰地一聲,是他將桌子掀翻的動靜。掀了桌子,又去砸博古架上的古玩擺設。幾乎是轉眼之間屋裡就成了一片狼藉,劈裡啪啦的聲響不斷。

  整個屋裡除了素蘭,大抵也就只有老夫人無動於衷,其他下人看似都老實站著,眉梢和眼角卻是狂跳不止。

  又是一片讓人壓抑的寂靜,只有六少爺喘著粗氣的聲音。

  「砸痛快了嗎?」老夫人道:「砸痛快就跟祖母走。」她扶著龍頭拐杖站了起來,顫顫巍巍的,到底是上了年紀了。

  「祖母……」

  老夫人沒有說話,作勢往外面走。

  「祖母!」又是一聲嘶吼,六少爺滿臉痛苦地道:「我受夠了,受夠了,我是人不是東西,能不能聽聽我說什麼。為什麼他們說什麼就是什麼,他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他們怎麼不問問我!」

  「啊,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9 03:50 P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九十八章

  不知道是誰低嚷聲,打斷了這一切。六少爺轉頭看去,就見素蘭靠在架子床的柱子上,有血順著她鵝黃色的裙子流淌了出來。

  那碗藥並不是什麼毒藥,不過就是打胎藥,卻是最烈的打胎藥。

  一般喝了這種打胎藥,就是個血崩而亡的下場,這也是素蘭方才為何會說老夫人這麼狠的原因所在。

  她剛入沈家時,就見過有人喝過這種藥,是一個管事的婆娘偷人,不小心懷了野種。那管事為了教訓他的婆娘,也是想逼那個姦夫現行,就給她灌了一碗這種藥。

  最後那婆娘死了,姦夫還是無影無蹤。

  事後下人們議論紛紛,可因為那管事在沈家還算有些臉面,再加上那婦人確實是偷了人,根本沒人敢往外說。

  當時負責熬藥的就是剛入府燒火丫頭的素蘭,她一輩子都記得那個味兒,所以那碗端過來時,她就知道裡面裝的什麼了。

  世家大宅裡就是這樣,看似光鮮富貴,實則內裡全是齟齬。想讓人死還要保留自己體面,就算有人問起,一個小產血崩就足以塞住所有人的口。

  畢竟這不是什麼乾淨事。

  素蘭還在笑,臉色卻是越來越蒼白,白得像一張紙:「少爺,我求你個事行不?」

  六少爺腿在打顫,一步一步地走過來,蹲在素蘭面前。

  「你說。」

  素蘭靠在床柱子上,有些有氣無力地說:「我有個妹妹,就那一個妹妹,還有個小妹夫,你幫我照顧他們好嗎?這是素蘭第一次求你事,你可千萬要答應,不然我做了鬼天天來你床跟前吹你耳朵……」

  這句『吹你耳朵』是有故事的,素蘭在外人面前安分得像隻鵪鶉,在六少爺面前卻是一點都不掩飾自己的惡形惡狀,六少爺也最喜歡她的鮮活。這是一次兩人玩鬧之間的笑語,六少爺本該訓斥素蘭膽大,可他卻沒有這麼做。

  有水光從六少爺眼中閃過,他僵著聲音道:「我答應你……」

  「我才不要他照顧,我就想你好好的!你說什麼臭胡話,趕緊起來!」隨著這個聲音,招兒像一陣風似的捲了進來。

  她進來後抱著素蘭就哭了起來,薛庭儴和沈複跟在後面。

  薛庭儴面色難看,沈複也沒好到哪兒去。

  功虧一簣,這是沈複唯一的感覺。

  怎麼就這麼手快!沈複不知老夫人也是下了狠心,知道這事不能拖不得,才會在今天動手。

  「你說你,我說什麼你都不願聽,這破地方有什麼好,就能迷了你的心。我現在有錢了,以後還會掙很多錢,咱以後肯定比這沈家還有錢還富貴……」招兒邊哭邊道。

  「厲害了是吧?瞅著我這會兒沒力氣,你就敢說你姐……臭丫頭片子,膽子肥了……」

  「姐,你別說話,我帶你去找大夫,肯定會沒事的。」招兒抖著手,想把素蘭抱起來。

  素蘭渾不在意地笑了笑:「別瞎費力氣了,這藥救不回來的。」

  「你就不能說點兒好的。咱走,我早就想給你贖身,可是你一直不讓,這破地方有什麼好,黑了心腸吃人血肉……」

  招兒抱了幾下,都沒能把素蘭抱起來,薛庭儴走過來從她手裡接下。

  兩個人就這麼肆無忌憚地打算將人帶走,竟沒有人敢出聲阻攔。實在是這副場面實在讓人瘮得慌,素蘭的裙子上全是血,讓人忍不住就想她到底還有多少血可以流。

  尤其這裡頭流的還是沈家的血脈,六少爺就站在一旁,誰敢說。

  一直到走到門邊,招兒深吸了一口氣,轉過身來,從袖子裡掏了兩錠銀子扔在地上:「當初你家十兩買的我姐,現在我多給你們一倍。」

  她臉上一片冰涼:「把我姐身契還給我,我不能讓她死了,還掛著你們沈家的奴才的名兒。」

  「你們到底是哪兒來的,好大的膽子……」終於有人找到自己的聲音了。

  「把身契拿來給她!」是沈複的聲音。

  三公子發了話,自然沒人敢質疑。別看後宅是老夫人做主,可是沈家這祖宅如今卻是三公子在當家。

  很快就有人拿了身契來,招兒接過來看了,塞進袖子裡就推著薛庭儴趕緊走。

  薛庭儴頓了下腳步,轉過頭來看向沈複:「很抱歉,三公子,這交易做不成了。」

  他臉上帶著笑,眼裡卻一絲笑意都沒有,黝黑的瞳子上蒙了一層光,那光晶瑩剔透,將所有窺探都擋在了外面,泛著一絲凍人的冷。

  沈複莫名感覺到一絲涼意,歉疚道:「這事實在是有些意外。」

  薛庭儴點了點頭,什麼也沒有再說,就帶著招兒離開了。

  一直到三人離開這處院子,六少爺才回過神來,他一個大步上前就想追出去。

  「攔住他!」是老夫人的聲音。

  「她走就讓她走,但你不能去。」

  六少爺側首看著老夫人,聲音很輕很輕:「祖母,我就想送送……」

  「老六!」沈複道。

  「我看看還不成?人都死了,都死了!」

  老夫人閉了下眼睛,拄著拐杖往前走,步履蹣跚。一直走到門邊上,她才道:「已經這樣了,別讓之前做的都功虧一簣。」

  六少爺笑了起來,先是輕笑,漸漸就變成歇斯底里的大笑:「都給我滾!滾出去!」

  「老六!」

  「都滾!如果你們還想這門婚事成的話。」六少爺冷笑道。

  「總有一天你會想明白的。」沈複歎道,上前扶著老夫人離開,那些下人們也都流水般的湧了出去。

  離了很遠,才有個聲音依稀傳來:「我永遠想不明白,想不明白……」

  老夫人忍不住抖索了一下。沈複安慰道:「祖母,你別擔心,老六不會出事的。」

  老夫人沒有說話,卻是停住了腳步,她睜著一雙老眼看著遙遠的天際,看著這片綿延起伏的宅院。

  這裡是沈宅,也是沈家的根。

  「總有一日老六會知道,我們都不是在為自己活著……」

  剛出沈府,就有一輛車戛然而止停在他們面前。

  竟是沈平。

  「快上車。」

  兩人顧不得多想,忙上了車。素蘭已經暈了,像個破敗的布偶也似,了無生氣。

  「我先帶你們離開這兒。」

  不知過去了多久,也不知行了多久,車駛入一個宅子裡,停了下來。

  「沈大哥,我們是要去找大夫,你怎麼把我們帶到這兒來了。」

  「這裡有大夫,等會細說。」

  三人把素蘭放在一間屋子的榻上,沈平也很快就領著大夫來了。

  大夫把脈,開藥,從始至終都是安靜無聲。招兒是腦海裡一片空白,薛庭儴則是疑惑地看著忙進忙出的沈平。

  一直到大夫離開,房裡只剩三個人。

  「能說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薛庭儴出聲打破了寂靜。

  打從大夫走後,就一直看著榻上人的沈平回過頭來,看著眼前這個還很年輕的少年。少年眼裡有著洞悉,似乎明白了一切。

  「我把藥給換了。」沈平揉了揉臉道。

  這是他留下的最後的後手,不是萬不得已不會用。薛庭儴兩人走後,沈平這邊就得了消息,老夫人打算處置素蘭。

  他便讓人在藥裡動了手腳。

  怕瞞不過人,也是太匆忙,所以藥並不是換了,而是倒掉了大半碗,只留下極少一些又攙了些水進去。

  沈平的爹是沈府的總管,他又在三公子身邊當了多年的小廝,這件事對他來說也許很難,但並不是辦不到。

  他原本打算的是,處理素蘭喪事的時候,偷龍轉鳳把人給偷出來,沒想到臨時殺出兩個程咬金,雖中間出了些意外,也算是和他的打算不謀而合。

  「如今就看素蘭運氣了,大夫說藥量並不重,可能會傷及身體,但不會要人命。至於到底最後如何,還要再看兩日。」

  這個消息對招兒來說,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了。她又想哭又想笑,一時之間竟不知該怎麼才好。

  薛庭儴安慰道:「行了,你也不要多想,二姐也算是吉人自有天相。」

  「沈大哥,真的謝謝你,謝謝你!」

  「別謝我,我不過是……」

  剩下的話沈平沒說完,而是變成了長歎一聲。

  接下來的幾日中,招兒和薛庭儴就一直守在這宅子裡。

  這處宅子是沈平臨時賃來的,就是為了這一日的準備。他本人其實也有住處,卻並不適宜將素蘭帶到那裡,畢竟要掩人耳目。

  素蘭服藥後,血就止住了,人醒了過來,也比那一日看起來好多了。唯獨有一點的是,那個孩子沒有掉。

  大夫之前又來把過脈,感歎素蘭福氣大,誤食這種烈性的打胎藥,雖是量少,但能把孩子保住已經是極為難得的了。

  大夫並不知內裡究竟,沈平對他謊稱兩人是夫妻,如今這話講出卻頗讓人覺得難以安適。

  孩子竟然沒掉?那可怎麼辦?

  素蘭咬著牙說讓大夫開副打胎藥給她吃,大夫被嚇得不輕,這才明白這哪裡是誤食,分明是此女不願生下孩子,才會如此說。

  不過別人家的事他也不敢攙和,只能實話實說告訴素蘭,她剛吃了打胎藥,身子還沒恢復,就算不想要這個孩子了,也不能再服用打胎藥,不然就是一屍兩命的下場。

  大夫走後,一屋子人都說不出話來。

  不知道該說什麼,如今人是救回來了,孩子卻沒有掉,還不能打掉,難道要把孩子生下來,送回給沈家?

  可素蘭沒死的事,就瞞不下去了,好不容易出了火坑,難道再往裡面送?

  「姐,要不就生下來吧,咱家也不是養不起。」

  「生下來沒爹。」素蘭面無表情說。

  見二姐這樣子,招兒心裡難受:「沒爹有娘,有姨有姨夫,虧不了他。」

  「你們都出去吧,讓我安靜一會兒。」

  招兒還有些猶豫,薛庭儴卻是上前拉著她的手,將她拉出去了。

  屋裡還剩沈平,他本是也打算出去,卻是十分猶豫。走到門邊時,他突然把門闔上,轉了回來。

  「我給他當爹,只要你願意嫁我。」他的聲音有些顫抖,望著那個坐在榻上一身白衣的女子:「素蘭,你願意嫁我嗎?這話我曾經跟你說過,可是你不願,如今我再說一次,我希望你能答應。我會對他好,也對你好的。」

  素蘭沒抬頭,一動都不動,不知過去了多久,突然有一絲輕笑驀地響起。

  是素蘭在笑,她的笑聲中沒有情緒,似乎就是在笑。

  笑罷,方道:「沈平,我不願。以前不願,現在依舊不願。」

  「為什麼!」

  「為什麼?」她抬眼去看這面容痛苦的男子,她眼神顫了顫,又恢復一貫的清亮。可在這時候,這種清亮卻是十分無情的。「沒有為什麼,就是不想嫁給你。」

  沈平像被打了一拳似的,一個踉蹌,好不容易站穩了腳步,才痛苦道:「是因為六少爺?」

  素蘭閉了閉眼睛,聲音漠然:「你若是覺得因為他,那就是因為他吧。」

  令人壓抑的寂靜,半晌才有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我、我知道了。」然後是蹣跚離開的步伐,直至房門被輕輕闔上。

  到了此時,才有眼淚從素蘭眼裡流了出來。

  素蘭跟著招兒和薛庭儴去了餘慶村,住在那個小山坡上。

  山頭上的房子還是有些簡陋了,招兒打算重新蓋兩間,總要給二姐一個可以安身立命的房子。

  走的時候沈平沒有來送,自打那日起沈平就沒有再來過了,只餘宅子裡有個上了年紀的婆子,負責做飯收拾各處什麼的。這樣的情況下,招兒本是還有些感激之言,也說不出口了。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素蘭的情況還算好,如今也能自己走出屋子曬曬太陽什麼的,再加上招兒不怕費力地給她變著方補,臉上漸漸的也有了些紅潤。

  對外,招兒謊稱二姐是死了丈夫,獨留她和一個遺腹子。高嬸、周氏、孫氏她們,以及那些來小作坊裡做活的婦人們,都比較照顧素蘭。有時候素蘭有點什麼事,招兒又沒空來幫忙做,她們都是能幫一把是一把。

  小山頭上一片生機盎然,歡聲笑語。

  在這種環境下,素蘭也恢復了往日的鮮活,有時候強子幾個臭小子惹人嫌了,她也能挺著肚子叉著腰罵上兩句。

  值得一提的是,素蘭又換回了以前的名字,改名叫王招娣了。

  王招兒,王招娣,一聽就像是姐妹。

  曾經招兒也曾問過招娣,要知道二姐可是一向最厭惡自己名字的,還總是嫌棄她為何不改名,怎麼現在倒是改了回來?

  王招娣說了一句有些深奧的話,人總是要認清自己的。

  晚上回來,招兒想起這話問薛庭儴。

  如今天氣已經暖和多了,可兩人還是睡一床褥子。

  這是薛庭儴堅持的,招兒也沒說啥。招兒本就不是個糾結的性子,嫁都嫁了,再糾結不是矯情,婆娘不本就是要和漢子睡一個被窩,要不能說是兩口子。

  兩口子,怎麼就變成這樣了,每每想到這些,招兒還是難掩有幾分羞澀。

  倒是兩人更加親近了,似乎經歷了之前的那場事,招兒也開始意識到眼前這個男人,雖是小了點兒,但也能扛起風風雨雨。若不是他,前陣子招兒一面忙著生意,一面擔心招娣和她肚裡的孩子,還不知道會是怎麼樣。

  聽了招兒問的話,薛庭儴暗歎一口:「這也算是一種返璞歸真吧。」

  招兒不解:「返璞歸真?這跟返璞歸真扯上什麼關係了?」

  薛庭儴解釋給她聽,大抵的意思就是王招娣本心是厭惡自己的,更厭惡自己這個名字,所以在有能力後,她就給自己改了名。

  素蘭,清雅雍容,哪裡是王招娣這種土氣的名字可比的。

  所以與其說是王招娣換了名,不如說是她拋棄了自己所有的以往,向著『素蘭』的這個方向前進著。可惜經歷了種種,轉頭才發現她終究還是王招娣,哪怕她叫了素蘭,其實骨子裡還是那個王招娣。

  其實人們叫什麼又何必去計較,名字並不能改變什麼,重要的還是人。就好像在那夢裡,薛庭儴是挺厭惡他這個名字的,可現在他依舊是叫薛庭儴,而不是其他。

  「不過就是個名兒,還能扯出這麼多道道來?」

  所以招兒是一個很複雜的人,說她心思單純,但有時候她是很精明的。可說她精明,她在某一方面卻有又些憨直。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大智若愚。

  「就是可惜了沈大哥,你說我姐為啥不同意啊?」

  這事要是繼續掰扯下去,今晚上啥都不用幹了,之前薛庭儴就上了很多次招兒的當。

  為妻解疑,解疑到最後是坑了自己。

  「我覺得我們現在不該探討這些,而是應該做些該做的事。」

  「什麼事啊?」

  薛庭儴一下子把被子扯了上來,將兩個人都蒙上。

  不多時,被子蠕動了起來,還夾雜著招兒說這裡不行,那裡不可的嚀喃聲。

  說著說著,也就不說了,夜還很漫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8-7-9 03:55 PM

卷二 小荷剛露尖尖角 第九十九章

  今年春耕,薛家也鬧出了些事。

  如今二房、三房、四房的地都佃了出去,沒佃出去的也就剩了大房和老兩口的地。現在幹活的只剩薛老爺子和楊氏,加起來一共十畝地兩人根本做不了。

  剛好天還冷,薛俊才也沒去學館,就幫著在家裡的種地。

  這事讓薛青柏瞅見了,扭頭跟其他人說了,所有人心裡都有些不是滋味。也是有些同情,要知道薛俊才在薛家一向是養尊處優,聽薛青柏說的,連薛有才都知道給幫忙打個下手啥的。

  沒看到也就罷,既然看到了肯定不能坐視不管。二房也就算了,薛青柏兄弟兩個商量了一下,抽空儘量給幫些忙。

  看得出大房如今一家大小都變了許多,到底是一家人,能幫一把是一把。

  這邊終於幫著把那十畝地給耕了,又忙著施肥插苗的活兒,趙氏卻突然找來,說讓薛青柏兄弟兩個幫著把薛青山那兩畝地給種了。說如今就薛青山和薛寡婦兩個人,薛寡婦大著個肚子,薛青山又總是病,實在是種不了。

  關於薛青山病的事,其他幾房都有所耳聞。

  倒也不是什麼大病,就是薛青山的身上總是長瘡。瘡病這種小病,一般鄉下都不會太注重,都是等它自己長到一定程度自己好了。最多也就是找個鄉下郎中什麼的,隨便買塊兒膏藥貼著也就算了。

  薛青山沒錢看大夫,二來也是沒放在心上,就扔在那裡不管。可也是奇了怪,他這毒瘡一直沒能好,這邊好不容易下去了,那邊又起來了。

  前陣子薛青槐曾碰見過他一次,說薛青山現在十分埋汰,兩人明明是親兄弟,他竟差點沒認出他來,足以證明薛青山現在成什麼樣子了。

  趙氏找到薛青柏兄弟兩個後,又是哭訴又是抹眼淚的。

  也是她會挑時間,平時兩人都不一定能在家裡,最近開了春,外面也忙。也就是中午這會兒,幾房人都聚在小山頭上吃晌午飯,趙氏專門挑了這個時間來。

  她一改往前的態度,以哭訴可憐為主,說是本來老爺子打算去幫著把那地種了,可實在是年紀大不由人幹不動,她心疼老頭子,這才想來找兩個兒子。

  又說薛青山到底和兩人是一母同胞,他如今改了許多,又病成這樣,老三老四兩個當兄弟的可不能不管。

  趙氏不罵人,可真叫人覺得稀奇,可就是她這樣才讓人覺得難以安適。

  話說成這種樣子,若是拒了那就是不體恤老爹老娘,是禽獸不如。但若是計較起來,薛青山如今可算不得是薛家人,他是死是活和薛家人啥關係,憑啥非要攀上薛老爺子去給他幹活。薛老爺子幹不動了,如今又成了薛青柏和薛青槐的事。

  只是和趙氏這種人講道理,註定是講不通的,但凡薛青柏兄弟兩個露出一點猶豫之色,她就抹眼淚。

  抹完眼淚還說兩家人如今日子過得好了,隨便搭把手也不至於讓薛青山去死。又說種地可不能耽誤,耽誤這一季,今年一年沒糧食,到時候可真是要餓死人的。

  趙氏很聰明的無視了旁邊的招兒和薛庭儴,只管對著自己兩個兒子說話。大抵也是薛老爺子交代過,她招誰都不能招二房。

  薛青柏兄弟二人且不提,周氏和孫氏臉都黑了,卻礙於旁邊還有高嬸他們,沒好意思發作。

  高嬸十分尷尬,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薛家的事她多少也知道些。別人家的事她可不能插嘴,又見薛青柏兄弟兩個悶著頭不說話,場面有些尷尬,就忙在一邊打起了圓場:「瞧瞧他嬸子這會兒來了,肯定還沒吃晌午飯吧,快坐下來吃點兒,啥事都沒吃飯重要。」

  她將趙氏拉到桌前來,又給她盛飯拿筷子。

  趙氏有些不是滋味地瞅了她一眼,對薛青柏兄弟倆說:「瞅瞅你們這吃的喝的,手指頭縫裡隨便漏一些,也足夠你們兄弟吃喝了。旁人都管了,還不興管管自己兄弟?!」

  這話可就說得讓人尷尬了,這是在說高嬸和高升他們呢。可趙氏沒指名道姓,誰也不好發作。

  而趙氏十分沒眼色的就坐下端碗吃了起來,筷子直往肉菜上去。招兒被膈應得夠嗆,想說什麼,到底這裡她是個小輩兒,只能默不作聲。

  桌子下,薛庭儴捏了捏她的手,兩人互視一眼,悶著頭只管吃自己碗裡的飯。

  趙氏吃飯的速度很快,也就是眨眼的功夫,一碗飯就讓她吃完了。吃完了拿著碗讓高嬸再給她盛一碗,從輩分上來講,高嬸也算她的晚輩,什麼也沒說,就忙給她盛了一碗。

  這一次趙氏沒有自己吃,而是拿起筷子往碗裡夾菜,只夾肉菜,素的一概不要。夾了堆尖兒一碗,她這才站了起來,端著碗道:「我說的事你們上上心,這兩天就給做了,時間不等人。這飯我給你們爹帶回去,沒得我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讓他一個人挨餓。」

  沒人說什麼,趙氏便端著碗走了。

  一直到她走遠了,滿桌的人才面面相覷,薛青柏和薛青槐給高嬸道歉,說讓她別和趙氏計較。招兒眼珠轉了轉,對旁邊的栓子招了招手。

  栓子丟下碗就跑了過來:「招兒姐,啥事?」

  招兒附在他耳朵上說了幾句,聲音才大起來:「你快去,我給你留一碗菜,不用擔心等會兒沒吃的。」

  栓子連連點頭,人就跑了。

  大家都不知道招兒說了什麼,只有薛庭儴聽了個大概,對招兒說了一句頑皮。

  招兒聽了這話,有些窘。

  最近小男人總是喜歡跟她說一些沒著沒調的話,像這種口氣、這句『頑皮』,都該是年長之人對年幼的人說的,可如今倒是反倒變成小男人跟她說。

  且口氣怪怪的,招兒也說不出是哪裡怪,就是會讓她無端想起他在炕上說的一些葷話。

  給人的感覺,就好像她很柔弱,他很強壯,她需要等著他來憐愛一般。

  招兒心裡有些慌慌的,瞪了他一眼。

  薛庭儴笑了笑,沒說話。

  這一切擱在別人眼裡自然是小兩口恩愛,見到這一幕,方才被趙氏弄壞的心情,頓時就好了。

  一桌人繼續吃飯,招兒也信守承諾給栓子留了菜。快吃罷的時候,栓子回來了,跑得氣喘吁吁,對招兒道:「招兒姐,我奶沒回去,去了薛寡婦家。」

  好吧,事情還用說麼,趙氏之前所言飯菜是給薛老爺子帶回去的,都是假話,這是送去給薛青山了。

  嘿,不得不讓人說,薛老爺子攤上趙氏這樣的也是倒黴。

  倒不是計較這一碗飯菜,就是她的所作所為讓人太沒有好感。趙氏就是這樣,本來很簡單的一件事,都能讓她弄到最難堪的地步。

  她若真心疼薛青山,來了就直接說,可她偏偏不,非要裝模作樣哭訴一場,又是攀扯薛老爺子,又是攀扯三房四房有錢了,就該照顧照顧薛青山。還指桑駡槐說了高嬸,如今又弄了碗飯走。說是給老爺子吃,免得他在家裡沒人做飯,實則都填了薛青山的嘴。

  薛青柏和薛青槐的臉當場就黑了下來,周氏和孫氏更不用說,滿臉忿忿。

  「娘這是拿人當傻子呢。」

  「她心疼薛青山,以前咋沒心疼心疼我們。我們吃糠咽菜的時候,她是裝沒看見吧?!」

  有高嬸和高升在,薛青柏兄弟兩個自然不能說自己娘不好,只能軟著聲音去哄自己婆娘。

  越哄,兩個當媳婦的越是氣,最後兩人都氣走了,兩個男人追了出去。剩下的人你看我我看你,薛庭儴也在看招兒,招兒接收到他的眼神,心裡有些虛。

  都是她沒事找事,若不是她讓栓子去探看個究竟,又何來這麼一場。

  幫忙收拾殘局往外拿碗的時候,招兒蔫蔫地道:「我又不是故意的。」

  「我也沒說你是故意的。」

  「那你幹嘛瞅我,別以為你沒說話,就以為我不知道你想說啥。你不就想說我都是閑的嗎?」

  薛庭儴抱著一摞碗盤,失笑:「我可沒這麼說。」

  招兒哼了一聲,就走了。

  好吧,也氣了。

  弄氣了容易,想哄好很難。

  一直到下山的時候,薛庭儴才把招兒給哄好了。

  這期間的過程有些複雜,反正兩人從離開到下山這段路,走了整整兩刻鐘。這四下無人,荒郊野外的,薛庭儴是如何把招兒哄好的,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回到薛家,迎面碰見正打算出門的薛青槐。

  招兒好奇問:「四嬸呢?」

  「在屋裡。」

  「三叔三嬸也回了吧。」

  「都在屋裡。」

  薛庭儴瞅了薛青槐一眼,道:「四叔,其實這事也好辦,不如花錢請人來給幹。花不了幾個錢,眼不見為淨,也免得你跟四嬸倆慪氣。」這『慪氣』兩個字,他特意加重了些。

  薛青槐似是毫無察覺,一拍巴掌:「這主意好。」

  他上下打量了薛庭儴一番,調侃道:「你小子自打成了親,懂的是越來越多了,這主意好,我等會兒就跟三哥商量去。」

  說是這麼說,他卻沒去三房屋子,而是樂滋滋回自家屋了,留下薛庭儴被招兒上下打量著。

  兩人回了屋,招兒才問:「四叔那話是啥意思,啥叫自打你成親後,就懂得越來越多了?」

  薛庭儴被嗆了一下,旋即恢復一派鎮定自若:「這是我們男人之間的事,你們婦道人家不懂。」

  招兒拿不信的眼神瞅他。

  這種時候,薛庭儴自然不能軟了面子,軟了就代表夫綱不振。他自是裝得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倒是勾得招兒好奇起來。

  「這裡面肯定有事,四叔說要去找三叔商量,咋回自己屋了?」見薛庭儴還是一副不動如山樣,招兒道:「你不說算了,我去問四嬸。」

  薛庭儴無奈,忙一把拉住她:「行了你,別去沒事找事,我給你說還不成。」

  在招兒好奇的目光裡,他將之前打得啞謎給說了。

  「你沒發現我們進門時,四叔正打算出門,還有些垂頭喪氣的樣子?這就代表著之前四嬸遷怒,這氣肯定還沒消,而四叔吃了排揎。」

  見招兒眼神質疑,他解釋道:「你說這大晌午的,四叔能去哪兒,且以四嬸的性格,四叔出門她能不跟在後面絮絮叨叨一番的交代。至於我之前說的話,就是在給四叔出主意。阿奶說成那樣,不管咋樣,三叔四叔都是阿奶的親兒子,他們跟我們的想法是不一樣的,所以這個忙肯定會忙。可三嬸四嬸明擺著不願意,所以之前氣走了,三叔四叔追回來哄,哄得不光是這些,也是想讓兩人同意幫忙的事。」

  「可很顯然四叔沒成功,兩口子鬧彆扭呢,所以四叔甩門離開。能用錢解決的問題就不算事,請幾個人幹活才能花多大點兒銀子,四嬸不是小氣的人,她與其說是氣阿奶偏薛青山,不如說是心疼四叔日裡那麼忙,還要給人賣苦力。」

  「所以說,這麼一來就兩全其美了。」

  薛庭儴點點頭。

  招兒拿奇異的眼神看他:「別說,你現在咋懂這麼多,還懂得人家兩口子的事。」

  薛庭儴不說話,轉身去炕桌上拿水喝。

  招兒就跟在他旁邊追著問:「你還沒回答我呢。」

  薛庭儴不答反問:「你沒發現你最近脾氣越來越大了?」

  招兒一臉冤屈:「我脾氣大,我脾氣哪兒大了?」

  薛庭儴還是不說,招兒伸手去推他:「你說啊,你說我哪兒脾氣大了?」

  就在她再一次伸手去推的時候,薛庭儴一把拽住她的手,將她拉到懷裡來,兩人離得很近,額頭貼著額頭,鼻子貼著鼻子。招兒就嗅到一股若有似無的淡淡墨香,直往她鼻子裡鑽。

  「你脾氣還不大?你說說你最近生了多少小氣,我哄了你多少次?」

  招兒一臉呆滯樣,薛庭儴親了她嘴一口,才輕笑地將她壓在炕上:「不過兩口子吵架,床頭打架床尾和。我乃大丈夫,不與你計較。」

  招兒這時反應過來了,正想說什麼,薛庭儴突然按住她的嘴,噓了一聲。

  「噓什麼噓。」

  「你聽。」

  薛庭儴太煞有其事,招兒也就真上當了去聽,卻是什麼也沒聽見,倒是自己衣裳被解開了。

  「你做甚!」她著急去推他手。

  這人羞是不羞,怎麼成天腦子裡都沒想好事。

  「噓,小聲點兒,你聽。」

  「聽什麼聽!」

  然後倒還真聽到點兒什麼聲音,很細微,似乎是女人的呻吟……

  這聲音招兒可不陌生,她眼神驚恐地看著和三房共用的那面牆,臉紅得像抹了胭脂。

  「這……」

  薛庭儴專心致志地忙著,分神道:「驚訝個什麼,不是說了兩口子吵架,床頭打架床尾和。你信不信,扭頭見三叔三嬸,兩人保准好了。讓我說三叔看起來悶不吭老實巴交的,可比四叔聰明多了。」

  招兒心裡是不信的,可扭頭見周氏眉梢含春,滿面紅光的模樣,不信薛庭儴說的也不行了。

  不過她也沒比周氏好到哪兒去,見了周氏揶揄的眼神,她當即也鬧了個大紅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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