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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風行水雲間 -【大魔王嬌養指南】《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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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5-4 09:17 AM
標題:
風行水雲間 -【大魔王嬌養指南】《連載中》
【書名】:
大魔王嬌養指南
【作者】:
風行水雲間
【內容簡介】:
曾經叱吒風雲冷血無情的千歲大人,一朝淪為小叫花的精神導師。
不行,她請求換人!她還有遠大前程,她的目標是星辰大海!
但在那之前——
千歲:咦,小魚乾好香啊,那個滷蹄膀也很靚!卑微的兩腳獸,快去弄來給我吃。
小叫花:好嘞。親,還有順毛服務要嗎?馬殺雞服務要嗎?
千歲:這個嘛,那、那就先來個全套吧(吃飽喝足就蹬了他,不對,還有晚飯要解決。那麼明天吧,明天一定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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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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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5-4 09:29 A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9-7-8 11:36 PM 編輯
第一卷 序章
第1章 她來了
黑雲壓城,北風捲地。
還不到傍晚,天就暗了。眼看烏雲裡頭躲著閃電,黟城街上的行人飛快減少。酒鋪插著的旗子被大風刮下地,滴溜溜滑出幾丈遠,路邊的小黃狗追著吠了一路,突然又抬頭望瞭望天,嗚咽兩聲,轉頭夾著尾巴跑掉了。
只用了半個時辰,梁國北部的這座小城就黑如子夜。家家戶戶點亮燈火,有人聲、有飯香,就是人間的味道。
一條暗巷裡,卻有人在亡命奔跑。
他氣喘如牛,狂奔時猶不忘回頭觀望,緊按腹部的指縫間,有液體點滴落下,在地面炸開鮮紅的水花。
跑得越久,體力流失越快。他的步履踉蹌,臉色已經由蒼白變作了鐵青,喘息間全是鐵腥氣,幸好這時前方隱約露出一個園子,暗褐色的牆體垮出一個能容數人進出的大洞,裡頭雜草叢生,比人還高。
這是個荒園,佔地面積不小,但很久很久都沒人居住了,連建築都塌掉一大半。曾被精心打理的花園,現在成了野草和藤蔓橫生的荒地。
風吹過,到處都像有鬼影招搖。
這人不假思索跨進園子,撥草前行,走出四十來步,眼前豁然開朗。
前方是個池塘,高高的假山後頭露出水榭一角,似乎保存完好。
他看看水榭,又望瞭望邊上的樓宇,似是打算從榭頂借力跳過去。然而才邁開兩步,不遠處忽然傳來輕微的唏嗦聲。
有活物穿行在草叢裡,並且離他很近了!
這漢子臉色大變,正要抽出腰間長刀,卻發現那聲音由近及遠,居然正在遠離,速度還很快。
不是追兵?
他大步追過去,揮刀斬開草叢,正好看到一個灰色的影子躥過,撲向牆上的狗洞。
這人想也不想,一把將它拎了起來——
原來是個小童,大概七、八歲年紀,身形瘦小,哪怕漢子重傷之下也能輕易提動。
「乞丐?」這漢子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
這小鬼衣衫襤褸,雙手和臉上都是泥,腳上只有一雙開洞的破草鞋,又宿在這荒園當中,不是乞丐還能是什麼?
小乞丐被他提著領子拎起,眼中頓時露出狠色,伸長了手來撓他,一扭頭又露出兩排細牙,對準他手腕就咬。
這小子的牙,居然很白。
漢子腦海裡居然晃過這麼個不相干的念頭。眼看對方像小狼崽般又抓又咬,他乾脆捏著小乞丐下巴,壓著聲音道:「別動,我給你錢!」
小乞丐頓時停下動作,眨巴兩下眼。
他還是能聽懂人話的。
黟城並不是個富足的城池,生活在這裡的窮人過不上好日子,更何況是乞丐?他乾瘦得像隻小猴子,臉窄而瘦削,面頰沒有一般童子那麼飽滿盈鼓,卻反而襯得眼睛更大,並且黑白分明。
漢子重傷在身,撐到現在也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心跳都快停止,耳中卻聽到荒園外頭傳來長草被撥開的聲音。
追兵來了。
小乞丐同樣朝那個方向轉頭,似乎也聽到響動。他沒有吱聲,目光閃了閃。
時間緊迫,漢子再顧不得別的,從懷裡掏出一個黑匣子,連同兩錠銀子一起塞進小乞丐手心,急促道:「立刻送去城西郊的土地廟,那裡有人會再贈你十兩銀子!」說到這裡,才後知後覺補了一句,「知道那地方嗎?」
他對這小鬼的品性一無所知,本不該冒險。可他已經窮途末路。
那東西,絕不能落在追兵手裡!
小乞丐點了點頭。漢子一鬆手,他立刻鑽進狗洞,頃刻無影無蹤,只有踢踏的細小足音傳來。
漢子能感覺到生命力加速流失,但他依舊勉力撐起,挪去水榭邊上。
走動的聲音驚動了追兵,對方筆直朝他衝來。
他長吸一口氣,握緊手中越來越重的長刀,迎了上去。
希望和任務都已經轉移,他要為那個小乞丐爭取更多時間!
……
小乞丐熟門熟路奔出荒園,靈活得像草叢裡的小耗子。
奔到巷子另一頭時,身後的園子裡傳來一聲慘呼,又像嘶吼。
他充耳不聞,溜得更快了,一貓腰就鑽進黑暗裡。
……
荒園。
兩個黑衣人從長草間的屍首身上摸出一個黑色的匣子,小乞丐如果還在這裡,當會發現它與漢子交給自己的一模一樣。
「到手了,回去。」
另一個黑衣人卻道:「慢著。血跡從那時延伸過來,他方才在園子裡繞了一圈。」
危在旦夕的人不忙逃命,在這園裡兜兜轉轉作什麼?
很快,他們就找到了答案。
「這裡有個狗洞!他的同夥逃了。」不然他何必留下來斷後?
「追!」
……
小乞丐跑出十幾步,天地間忽然劃過一道閃電,緊接著就是轟隆一聲滾雷。
快下雨了。
就在這時,他捏在手裡的匣子亮了。
那光芒就和天上的閃電一般,森白中帶著淡藍。電流的刺痛感讓他掌心一顫,一抖手將將匣子甩了出去。
發著銀光的匣子在地上滾了兩圈,照亮了周圍。
這是兩家酒樓的後巷,除了凌晨有車來運泔水,平時都不會有人路過。
小乞丐犯了難。
要是這東西一直發光,他怎麼才能帶出城關?城衛會認定他偷了貴人家裡的寶物。
自然他也看見,發光的不是匣子本身,而是匣外貼著的一張黃紙。
也不知為何,這張黃紙有金屬的色澤,上頭布滿紅色圖案,像字又像畫,他看不懂——以他閱歷見識,怎知世上還有「符籙」此物?
但他轉眼就想到瞭解決辦法,伸手從地上摸了根樹枝,就去挑這張符籙。無論這個會發光的物體是什麼,只要把它揭開,他就能帶著匣子走了。
此物原本大概裹得嚴實,但現在已經脫落一半,面上泛黃、邊緣發捲,上頭的符文模糊了好幾處,看上去又破又舊。
小乞丐只試了兩次,符籙就被挑開。
一旦落地,它就沒了光芒,像一張普通的黃紙。緊接著「叭嗒」一聲,匣蓋自行彈起。
匣子打開了,露出裡面的東西。
那漢子拚死也要送走的寶物,應該很貴重吧,怎麼會是這個?小乞丐側了側頭,小心翼翼走上前去,從匣子裡拾起一樣東西。
那是一條項鏈。
準確來說,那只是一根紅繩,繫著的墜子居然是個木刻的小小鈴鐺,只有尾指的指肚大小。
可是鈴身有些奇怪的花紋,或者說是文字?反正他不認得。
小男孩下意識摸了摸鈴鐺,很光滑,像是長久有人摩挲,表面甚至裹著一層黯淡的包漿,也不知這些花紋是怎麼印上去的。待摸到頂部的缺口時,指尖突然刺痛!
他火速縮手,見到指頭上冒出了血珠,有點著惱——這鈴鐺裡還藏著針嗎?
此地不宜久留,小乞丐突然回過神來。但他抓著項鏈還未跑出兩步,牆頭上突然落下兩個黑影,就攔在他面前。
兩個黑衣人趕到了。
「東西呢?交出來!」
小乞丐一把丟出紅繩,沒有半點猶豫。小命要緊,他可沒有拚死保物的決心。這不是他的東西,也不關他的事。
他正打算反身就跑,卻見木頭鈴鐺裡逸出一股紅煙。
緊接著,鈴鐺莫名其妙消失,紅煙卻在快速擴散。
這是什麼情況?小小一個鈴鐺裡面,到底藏了多少機關?
兩個黑衣人見狀,只以為是他放毒暗算,正打算繞開紅煙追去找他算賬,煙氣卻憑空一收,竟然化作一人,逕直擋住他們去路。
從小乞丐的角度看去,只見到一個身著紅袍的窈窕背影,腰細得像柳枝,露出來的肌膚白得好似能發光。
兩名黑衣人停下了腳步。
前方有個女子正對他們淺笑嫣然。
他們應該戒備而警惕,可是眼前人那麼美好,有幸看見她的人就像是絕世美景的闖入者,滿腦子只剩下歡喜讚歎,哪裡還生得出半點敵意、半點殺心?
她有秀髮如瀑,紅唇如血,鳳眸裡卻含著無盡春水,顧盼間盈盈蕩漾,只消一眼就令人自此沉溺,直至覆頂。
她往這裡一站,涼薄淒寒的秋夜彷彿就變成了春風沉醉的晚上,連撲面而來的勁風都小意溫柔起來,不敢驚擾於她。
兩個黑衣人直著眼癡癡凝望,連移開一眼都捨不得,竟不知空氣中還飄蕩著幾縷紅煙,在夜色掩護下接連鑽入他們口鼻當中去了。
他們卸下了心防。
這女子輕啟朱唇,和聲道:「你們累啦,還不想歇歇嗎?」
聲音幽喑低婉,帶著溫柔勸慰之意,彷彿真為他們著想。
這兩人聽著「累」字,立刻就覺得心底泛上來一股子酸乏,腦袋也重了,身體也沉了,果然恨不得坐下來好好睡上一覺。
其中一人心志尚堅,掙扎一下兀自記得:「任務還沒完成,要追、追回……」
「要追誰?」女子眨了眨眼,「這兒哪裡有人?」
她身後只有一條空巷,莫說人了,就算野貓也沒一隻。
這兩人頭腦越發昏沉,見到巷裡無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女子好聽的聲音又鑽進耳中,在腦海裡層層疊疊地迴響:「看看你的同伴。」
從「你們」變成了「你」,兩人卻都未發現,只是轉動眼珠,望向對方。
她的聲音循循善誘,每個字聽起來都像是金科玉律:「他偷走了寶物,還要搶你的功勞,害你的命呢。」
她笑了笑,伸手輕拂鬢髮,露出腕上一隻金色手鐲:「你要怎麼辦呢?」
兩人互望的目光裡,慢慢有怒火積蘊:「怎麼辦?」
「殺了他!」女子語音突然轉厲,如曲至高處。兩人腦海裡似乎有根弦「啪」一下應聲而斷,「奪回寶物!」
「鏘」,兵刃出鞘,刺耳又冰冷。
那是殺人之音。
¥¥¥¥¥
那兩人不知疲倦疼痛地互砍,在他們洞穿對方要害時,天上又砸下一記響雷,轟隆聲把他們從迷怔中震醒,才發現自己死到臨頭。
而後,大雨傾盆。
旱了年餘的黟城,終於迎來一場及時雨。
女子抬頭,任冰冷的雨水胡亂拍在自己臉上。她迷醉地深吸一口氣,壓根兒不介意這巷子裡的各種怪味兒:「這麼久了,終於出來啦。」
說罷,她才轉身沿巷前行。其步履悠閒,速度卻比常人發力奔跑更快,接著拐過了一個彎,又一個彎……
七拐八彎,她才追上前方那個流躥的瘦小身影。
就連她也不得不承認,這小乞丐看著一副營養不良的模樣,可身形比猴兒還靈活,跑起路來一般成人大概都攆不上。並且他熟悉地形,常換去岔路。換作其他追兵,八成要被他藉助蛛網般的巷子給甩掉了。
當然,不包括她。
眼看這小子越發往大街跑,周圍的燈火也越來越多,她適時咳了一聲,確保自己聲音能鑽入他耳中:
「停下。」
他充耳不聞,也沒受到驚嚇,兩條腿倒是邁得更快了些。
她的聲音更加陰狠:「否則我吃了你。」小白眼兒狼,她可是為了救他才出手的。
他一下剎住腳步。
酒樓後巷裡傳來的動靜已經消失了,可是先前的慘呼、叫罵和兵刃相擊聲,他可是聽得清楚。他不知這女人底細,但她既能輕鬆收拾掉那兩個黑衣人,那麼說吃他也就真能吃了他。
他一直都知道,這個世界上有怪物。
「看來你還聽得懂人話。」她哼了一聲,「可知道方才那兩人是誰?」
小乞丐搖頭。
「可知道這東西是什麼?」她往他胸口一指。
小乞丐低頭,瞳孔驟然一縮:
方才被他擲出去的木鈴鐺項鏈,居然還在他脖子上掛著!
他顧著逃命,居然都未察覺這東西是何時回來的。
他搖了搖頭。
果然是這樣,紅衣女子伸手拂了拂鬢角。她生得極美,即便是個漫不經心的動作也顯風華天成。
「這是個禍害,分分鐘就能取你性命,就像方才那兩人一樣。」說話間,她緊盯著這小鬼,想從他臉上看出害怕。不過他的表情沒有變化,好似有些呆滯。「想擺脫它嗎?」
小乞丐終於點頭。
「我可以幫你。」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5-4 09:42 AM
第2章 威脅與利誘
她的心情終於轉好,面色和緩下來,「這城裡身份最高的人是誰?」
他怔怔看著她,不吱聲,表情有兩分呆滯。
莫不是個蠢物,只會憑本能行事?紅衣女蹙起黛眉:「你不知道?」
依舊沒有回應。
「城主府在哪裡,你總知道了吧?」一座小城裡身份地位最高的,不是城主就是豪紳了。這小乞丐是本地人氏,討飯到七八歲還餓不死,必定對城裡佈局瞭若指掌,「帶我去,我再給你一段解除咒。只要乖乖念出,這禍害就不會跟著你了。怎樣,很簡單罷?」
小乞丐側頭望著她,眼珠子轉了轉,又搖上頭了。
她氣結:「說話!光是搖頭點頭,鬼知道你什麼意思!」
她不就是鬼嗎?小乞丐低頭看地面。她赤足而行,那雙雪白小腳骨肉亭勻,挑不出一點瑕疵,可是足底離地面還有半寸,根本不曾接觸。
她嫌髒。
除了鬼,什麼生物能這樣飄著走?
紅衣女瞧見他的目光,就知道他發現了自己的異狀,不由得輕哼一聲,暗暗奇怪。今晚遇上這麼一連串怪事,普通人都會嚇得膽禿,這小鬼還能分神仔細去看她的腳,他是腦子缺根筋還是膽子太大?
「我不是鬼……」她不耐煩了,掏出一掛銅錢,「行了,你去城主府走一趟,這錢就歸你了,如何?」這是她方才順手牽羊,從地上的死鬼身邊摸來的。乞丐麼,不是要錢就是要食,這小傢伙還不得撲上來千恩萬謝?
可是小乞丐眼都不眨,也從懷裡掏出一錠銀子,在她面前一晃即收起。
這是在告訴她,他有五兩銀子!
其實他有兩錠這樣的銀子,是先前那漢子給他的。可他不想全拿出來現眼,萬一被這女人全搶走怎麼辦?
紅衣女一噎,終於看見他臉上流露出一點不屑。
尼瑪,她居然被一個乞丐嫌棄!
她臉上浮起怒氣,四周落下的雨點頓時斜斜往外飛去,像是一下都被推遠。小乞丐見狀,立刻躥去路邊的屋簷下站著,不讓自己再挨澆了。
紅衣女看他行止,就知道他是打算跟她好好「議價」了。才幾息的功夫,這小子好似已經從方才亡命奔逃的緊張中脫離出來。
可她才剛剛醒轉,沒帶著這些阿堵物,手邊的錢銀都是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那兩個黑衣人出來執行任務,身上帶錢極少,湊起來居然還不到這小子手上的五兩重!
活該黃泉路上當窮鬼。
「好吧,咱們來做一樁交易。」紅衣女再度將他從頭到尾打量一遍,「你把鈴鐺按我的要求送掉,我就請你上城裡最好的館子大吃一頓,山珍海味,你想吃什麼就點什麼。」見到小乞丐露出神往之色,她的聲音變得更加魅惑,比起方才對付兩個黑衣人時也不差了,「想想紅燒魚、醬肘子、九轉肥腸、小豆涼糕,再來兩杯果子露!這天氣吃進肚裡,怎一個爽字了得?」
她料定這小乞丐沒聽過真正的美味珍饈,只揀些最普通的菜式來打動他,果然說一道菜名就見他咽一下口水,於是嘴角終於浮起微笑來。
一頓飯就能收買,小孩子就是沒見識。
「好啦,帶路罷。」她的聲音放得柔和,像山澗裡的清泉,「我從不食言,答應你的一定就能做到。」
小乞丐仰頭望著她。
他這年紀還辨不出她的美有多麼驚心動魄,只知道她立在這樣的滂沱大雨中,青絲與衣衫卻不沾濕,應該是有很厲害的本事。
所以紅衣女再度催問的時候,他終於張口開聲了:
「啊——」
聲音又粗又啞,好比鴉啼,全無童音的清琅。
紅衣女心中一跳,臉上卻變了顏色:「你作什麼!」
小乞丐又接連「啊」了兩聲,長短不一,卻同樣刺耳。
紅衣女頓感眼前一黑。
「你是個啞巴!」她難以置信地瞪著他,鳳眼一下瞪成了杏眼,「你怎麼可以是個啞巴!」
是啞巴就念不出解除咒,不能切斷他和鈴鐺之間的聯繫。那麼她就、她就……擺脫不了這個臭小子!
小乞丐雙手一攤,眼神無辜。
誰能願意自己是啞巴?
她忍不住在巷子裡踱了兩圈,又想出個辦法:「要不,立個契約也有同等效力。」一抬手,指尖就浮現一份文書。
紙面泛著淡淡的紅光,小乞丐還能望見上面的字正在飛快生成。
他不懂神通,自然也不曉得這一手有多了不起。
「內容我已經擬好了。」她拈著契紙往他面前一推,「你只要簽名畫押就能生效。唔,畫押知道嗎?就是蓋個手印!」
這張紙看起來很貴,表面甚至有若隱若現的金紋,一定很值錢吧?小乞丐呆呆望著,甚至湊過去嗅了兩下。
有一縷幽香,淺淡,但是好聞。
「作什麼?」她忍不住一縮,不知從哪裡變出一支毛筆,塞進他手裡,「快簽名!」
小乞丐抓著筆,抬手,在契紙上虛虛比劃兩下,突然衝她用力搖頭。
「怎……」這回她只說出一個字就沒了下文。
她望見他執筆的方式了,居然是握拳,就跟拿著小刀似地!
會寫字的人,能這麼執筆嗎?
「你不會寫字?」她沒控制好,聲音都拔高了八度,「你竟然不認字?」
不等小矮子再搖首,她已經按住額頭,胸口一陣陣發堵。一定是自己是睡太久了,剛醒來腦筋不靈活。這世道就連多數平民都不通文字,能去塾裡上課的都有家底。這小子是個乞丐吔,吃都吃不飽,穿也穿不暖,哪有人會教他識文斷字!
她一下氣得笑了:「既不會說話,又不能寫字,廢物一樣的,你還能幹成什麼事!」凈知道給她添麻煩!
小乞丐抿了抿唇。這句話裡有幾個字,從前那個女人一邊狠命揍他時也一邊罵過無數回。
他眼中露出一點陰鷙,但轉瞬即逝,連紅衣女都未注意到。
自然她現在也沒功夫去理會他的小情緒。眼下這情況真是妙極,他說不出也寫不出解除咒,那麼木鈴鐺就還會跟著他,她也……不得不跟著他!
即便從前最危難之時,她也沒想過自己會跟著一個乞丐!
再想想,再想想,還會有辦法的。
她暗暗深吸一口氣,打了個響指,紙和筆都不見了。接著,她湊近小乞丐,而後伸手——
還未碰到他,他就後跳一步,滿面警惕。
「躲什麼?我真想弄死你,一根手指就夠了。」
小乞丐避得更遠了,眼睛直勾勾盯著她——的手指。
她的確伸出了一根手指呵,嫩生生地,春蔥一般。
從來沒人會避她如同蛇蠍!紅衣女呵呵一笑,強壓下怒火:「過來,我看看你還有沒可能說話。說不定能治好呢?」
他的病,能治?
小乞丐將信將疑,但是渴望佔了上風,他還是慢慢挪了過來。
她有求於他,應該不至於現在就弄死他罷?
紅衣女伸手在他脖子上摸索,感受到他肌肉緊繃,於是輕彈兩下:「放鬆。」
他咽部有個疤,或許是從前受過傷。
小乞丐立覺一股清涼酥麻從她指尖傳遞過來,深入腠理、筋腱、骨骼,談不上舒服,卻絕對不難受。
稍頃,她縮回指尖,那股子古怪力量也不見了。
「聲帶受損,可以治好,但是要花點時間。」
小乞丐雙眼一亮。他也能說話?
說到這裡,紅衣女心下嘆氣。換作從前,這種小事只是舉手之勞;現在麼,她卻沒有讓他立地康復的能力,「先說好,我幫你治病,你把這隻木鈴鐺按我的要求送人——」
小乞丐低頭看著胸前的墜子,伸手摸了摸。這東西光滑趁手,並且有陣陣悸動傳來,似乎它與他格外親切。
這世上對他和顏悅色的人很少,想不到反而是個死物願意跟他親近。
眼前的紅衣女每分每秒都想拿走鈴鐺,可為什麼她不動手,只與他討價還價呢?
明明她那麼強大,先前兩個黑衣人都死在她手裡。
他沉思了幾息,正好聽見她最後一句話:「——我們各取所需。」
他用力搖頭。
「這是什麼意思!」紅衣女氣得伸手,直想一指頭戳死他。天底下竟然有這麼討人厭的小鬼!
可是手伸到半路就停頓了,緊緊捏成了拳。
她無法傷害鈴鐺的主人,甚至不能用神通蠱惑他!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喧嘩聲,有一隊衣甲鮮明的士兵從巷前奔過,神情肅穆。
緊接著,又是一隊。
那是城守軍,小乞丐甚至認出裡頭有幾張熟面孔。
城裡出事了?
聯想起交給他木鈴鐺的漢子,他皺了皺眉。
「喂……」紅衣女又喚他一聲,然後就聽到一陣古怪的聲音:
咕嚕——嘰咕咕——
響動不大,可她耳力太好,在喧嘩的雨聲中都能分辨出來。
小乞丐揉了揉肚子,臉上倒沒什麼異常。平常這個時候,他都窩在荒園裡睡覺,今天遇上一連串意外,又穿行了大半個城市,肚裡那一點兒存貨早消耗光了。
但他已經習慣了忍飢挨餓。
「可憐呢,餓得這樣厲害!」紅衣女躍上牆頭往遠處眺望,「我看百丈外就有兩家館子燈火通明。生意這樣好,想來廚子手藝很不錯。」
她笑吟吟看著他,即便不經意,眼裡也是一片波光瀲灧:「你身上有錢,怎不去美美吃上一頓?頭盤先切個香噴噴的燒雞,保證咬下去就滿口流油!」
聽見「燒雞」兩字,小乞丐咕嘟咽了下口水,又撓了撓脖子,眼神直往那個方向飄。
他知道兩家館子位置,也吃過那裡的東西——當然,不是正大光明走進去,而是在館子的後巷和貓狗爭搶殘羹剩飯。
紅衣女嘴角微揚。才幾歲大的孩子,平時又沒吃過好東西,她就不信這小鬼不心動。
然而一個臭要飯的突然有了錢,可不是什麼好事。他敢上飯館亮銀子,店家八成把他當小賊報官。等他惹上更大麻煩,自然只好找她求助。到那時,她就要求解約!
不過,小乞丐定定往那裡看了幾眼,居然就轉身走了。
走得乾脆俐落,毫不留戀。
「……你就不想吃頓飽飯?」她的口氣已經有些艾怨。
小乞丐奔出數十步,才轉頭看了看她。
哪怕把嫌棄都寫在臉上,她也依舊跟在他身邊呢。難道?
他撒開手,大步前行,再不往她那裡多瞧一眼。
紅衣女輕抬蓮步隨他前行,風姿綽約,哪像他一邁腿就濺出滿身泥點?但她臉上寫滿不悅,這會兒也懶得開口了。
一個人自說自話,實在沒什麼意思。
接下來一路沉默,只有雨聲淅瀝不絕。
對小乞丐來說,他的世界原本就是這樣安靜,只不過現在身邊多了個看客。
……
小半刻鐘後,他們走進一條衚衕。
和前面的暗巷不同,這裡家家戶戶點亮燈火,顯然都住著人。還有幾條狗衝出來,對著小乞丐一通狂吠。
紅衣女心情不佳,衝它們一瞪眼,這幾條狗就嗷嗚一聲,夾著尾巴躥回去了。
民宅門口經常有老人閒坐,不過今晚下雨,一個人都沒有。儘管如此,小乞丐還是走到衚衕底才繞個圈子,走去尾巷。
民宅的後門,多半朝這裡開。
紅衣女就見他悄悄溜到一扇黑門前,不知從哪裡摸了個不大不小的石頭丟進牆裡。
「啪嗒」,石頭擊中正房屋瓦,在雨聲中依舊清脆。
要是有人,這會兒就該出來看情況了,此謂投石問路。
然而過了十幾息,門裡一點動靜都無。
小乞丐又扔了一回石子兒,還是沒有得到任何回應,這才觀顧左右,然後爬牆翻了進去。
莫看他矮,身手比起猴兒一點不差。紅衣女撇了撇嘴,暗道原來是個慣偷兒,翻牆已經翻得這麼老練了。
門後就是個很小的院子,空地種上了青菜,然而菜花都開出了一掌多高也未採摘,顯然主人離開有段時間了。
正屋都上了鎖,小乞丐也沒去費力撬開。不過紅衣女從門縫裡飄進去,到處轉了轉。
小乞丐望見這一幕,更確定她是鬼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5-4 09:51 AM
第3章 不許吃!
而紅衣女則下了個定論:這家主人大概是個小商販,每隔幾個月就得趟遠門,於是被這個小滑頭鑽了空子。
巡視一遍回來,她發現小乞丐已經在後廚裡生火,又座鍋燒水。
他個頭太矮,還要拿板凳墊足才夠得到灶台。
趁著這段時間,他去後院裡刨土挖出幾個毛芋——這些塊莖上頭並沒有長植物,因此她知道它們原本並不種在這片地裡,只可能是小乞丐帶來的。
這小子居然在別人家裡偷藏食物?紅衣女撫了撫下巴,看來他已經摸清了這家主人的規律,知道何時可以「借用」人家的房子。
挖取第四隻毛芋時,地裡突然躥出一個黑影,閃電般往牆角跑去。
它快,小乞丐更快,兩指一挾,就拎住尾巴將它倒提起來。
這東西掙扎不休,還一邊吱吱叫喚。
「老鼠!」紅衣女不由得倒退一步,滿臉嫌厭,又見到小乞丐仔細打量著老鼠,那眼神和看毛芋並沒有什麼區別。
「不許你吃它!」太噁心了,尤其這老鼠又大又肥!
小乞丐瞅了幾眼,就去廚房裡找了個小竹籠子,將老鼠關了進去。這東西要偷吃他的毛芋,他就有權利吃掉它,這有什麼不對?但他知道,城裡的千金嬌小姐們也很怕蛇蟻蟲豸,尤其怕老鼠,哪一回見了都要跺著腳尖叫。
雖然他也不明白為什麼,明明是老鼠更怕她們。
一邊想著,他動作不減利索,飛快給挖出來的小芋艿洗凈泥巴。正好水也燒開了,他就上屜去蒸。
紅衣女一直緊盯著他,唯恐他真去收拾那隻老鼠。畢竟這小子看起來很久沒沾葷腥了。
看著她如臨大敵的模樣,他伸手提起了竹籠子。
「不許吃!」她大驚失色,像是要打掉這個籠子,但是上前兩步又頓住,「鈴鐺的主人,絕不許吃進這種東西!」
否則她一輩子都會犯噁心。
堂堂的鈴鐺主人居然要吃老鼠,這是什麼天方夜譚?換在從前有人跟她這樣說,她必要笑破肚皮。可是現在麼,她笑都笑不出來!
他舉著籠子朝她晃了晃,一邊指著自己咽喉。
「作什麼?」
小乞丐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的咽喉,「啊」了兩聲,最後又晃了一次籠子。
紅衣女看懂了,俏面微變,然後換上一臉茫然。
他在威脅她,要是不幫他治好聲帶,他就吃掉這隻老鼠?
這小要飯的居然敢威脅她!
「什麼意思?」她故意眨了眨眼,「光這麼比劃,我看不懂。」
臭小子,想得倒美。她就欺負他說不出話,怎滴?
小乞丐沉吟一下,反手打開鍋蓋,就要將吱吱叫的老鼠丟進滾水裡。
「住手!」她尖叫一聲撲上來,下意識要將他手上的竹籠拍掉。然而指尖還未觸及,就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硬生生擋住。
那是契約之力。
鈴鐺既已認主,在自身安全不受威脅的情況下,她就不能跟鈴鐺主人對著幹!
小乞丐把竹籠子往灶上又湊了湊,更近了。
紅衣女胸口一陣起伏,費盡全力才能將怒氣暫且壓住:「行,我幫你治,只要你將這東西丟遠!」
要的就是這句話。小乞丐目的達到,立刻將竹籠放到一邊,又當著她的面,打來清水反覆洗手,又搓了兩遍皂角。
這即是說,他不會再碰老鼠了。
紅衣女怒色稍霽,心裡的火氣卻沒消褪多少。她從前縱橫天下,令多少生靈談之色變,如今受制於人,竟被人間一個最低賤的小乞丐盡情拿捏。
想到氣處,她一掌拍在案板上。
這案板底下的檯子由紅磚砌成,結實得很,被她這麼一拍,也沒發生什麼驚天動地的響聲。
小乞丐望著這案板好半天,以為會像那些功夫在身的人劈板磚那樣咣咣碎成幾塊。
然而,並沒有。事實上,她一掌下去像拍在棉花上,沒有半點兒聲音迴響。
好吧,他預計錯誤。小乞丐聳了聳肩,這個女人的出場方式太古怪,他還以為她很厲害呢。
他又去找東西了。
才翻出半包蔗糖,他胳膊肘不小心碰到案板,只聽見「嘩」一下低響,紅磚檯子就塌了。
坍塌得很徹底,都碎成齏粉,找不出半塊好磚。
就彷彿這檯子原本就是用細沙堆起來的一樣,而紅衣女那一拍只是重新將它們打回了原形。
小乞丐張著嘴,一下就合不攏了。好、好厲害!比胡財主家的護院大師傅還厲害,那人只能一下敲碎三塊板磚呢。
紅衣女幽幽道:「再惹我,我就將你也變作粉末!」
小乞丐縮了縮,眼裡好似終於露出了畏懼之色,讓她稍感滿意。
這個時候,芋艿蒸熟了。
小乞丐取出食物,又將蔗糖撒在粗陶碟子裡,然後給芋艿剝了半圈外皮,露出肥白圓短、形如雞蛋的身段,再去蘸糖。
糖比一般調味品要貴上許多,並不是平民家中必備的食材。好在這家主人平時販賣的貨物裡就有蔗糖,自家廚房裡是不缺的。
他沒有馬上開吃,而是將芋艿遞給了她。
紅衣女挑起秀眉,有些意外:「給我的?」
小乞丐點頭,又將芋艿往她面前湊了湊。
食物特有的香氣一陣陣飄近,讓她想起自己已經有很多很多年沒吃過東西了。再看他臉上神情很誠懇,紅衣女面色一陣陰晴不定,最後還是伸手接過。
罷了,她還能一直跟他對著幹嗎?畢竟胳膊擰不過大腿,雖然他這「大腿」看起來細了些、短了些。
咬一口食物,咯吱作響。芋艿特有的粉糯混合著蔗糖的清甜,儘管單調了些,可是吃下肚裡立刻就飽足感油然而生。
儘管沒有葷腥,但這樣熱氣騰騰的食物一樣可以將胃腸哄騙得很好。
小乞丐也在大口啃芋,吃得很香,好像這是他在世上的最後一頓飯,甚至都無暇分心去看她。
兩人吃著同樣的食物,紅衣女的目光就在他身上流連,若有所思。
這小傢伙要挾她治病,知道她心中不忿,所以回頭就請吃東西討好她嗎?他才多大年紀,能有這種心機?
若真如此,那可就有趣了呢。
這一頓飯吃得各懷心思。紅衣女用得秀氣,只吃了一個,剩下的芋艿都被小乞丐包圓兒了。他又瘦又小,胃容量卻著實驚人。
吃著吃著,他還伸手去撓脖子。紅衣女注意到,他頸部不知何時冒出一小塊紅疹。
就這麼快?方才她在暗巷給他檢查聲帶時還沒有呢。
吃飽以後,他又去菜地裡刨出兩個帶土的芋艿,還把裝著老鼠的竹籠順便拎上。紅衣女奇道:「你不在這裡過夜?」
飯都在這裡吃了,用的是人家的柴火清水和蔗糖,她不信這小子拉不下臉來睡覺。外頭有淒風冷雨,又不太平,他好不容易找到個棲身之所。
小乞丐搖了搖頭,循原路爬出圍牆,悄悄遁走。
過不多時,就有一隊士兵走進衚衕,挨家挨戶敲門。
所有人都被驚動了,睡眼惺忪出來開門:「兵爺,發生什麼事了?」
「城裡有命案發生,兇嫌在逃!」
大家都吃了一驚。
這時住在商販隔壁的家主人主動道:「哎呀,大劉十天前出門做生意去了,但我今晚好似聽到他家傳來一些響動,後院還有白煙飄起。」
幾個士兵相視一眼,立刻就轉身去了商販家門口:
「搜!」
¥¥¥¥¥
紅衣女就佇立在附近的牌樓上,居高臨下,將巷子裡的騷動盡收眼底。她嘆了口氣,這才飄然落去小乞丐身邊。
他們走得及時,避過了兵禍,否則小乞丐要吃不完兜著走,或許就得求著她幫忙了。
他堅持不在商販家過夜,是事先就預估到這樣的危險嗎?
小乞丐破舊的衣裳重新被雨水打得精濕。他的身形瘦小又狼狽,腦門兒上頂著一蓬亂髮,無論放在哪裡都是最不起眼的一個。
誰也不會在意他。
但紅衣女終於覺得,有點意思了。
她也不著急了,慢悠悠開了口:「現在,你想上哪兒過夜?」黟城太小,可供流浪兒過夜的地方本就不多。這小鬼身體再強健,淋上一夜的雨也是夠戧。
小乞丐沒有反應,但他每一次拐彎都不猶豫,顯然心裡已經盤算好了。
就在此時,不遠處傳來一聲高喝。
「喂,站住!」
巷口有個兵衛看到他了,轉身走了過來。
小乞丐乖乖停住腳步。
這裡快到鬧市區,地形不如方才那片區域複雜。他人小腿短,在這裡根本跑不過一個健壯的成年人。
紅衣女「嘁」了一聲:「倒是很聽別人的話嘛。」
小乞丐理都不理。混在市井之中,什麼時候能逃,什麼時候得聽話,他心知肚明。
那衛兵大步走來,看清他的模樣,不由得一怔:「小傢伙,是你?」
小乞丐點頭,還衝他露齒一笑。
他的臉不算乾淨,但是兩排小牙很白,這個笑容就顯得很燦爛、很陽光,甚至還有兩分……諂媚。
紅衣女不由得一呆:看不出這小子還能討好人,難不成方才在她面前都是裝襲作啞?
不過這衛兵顯然是認得他的,臉色緩和幾分:「附近有可疑人物出沒嗎?你在這裡,可曾聽到什麼異響?」
他是逕直走過來的,目光也只放在小乞丐身上,好像對孩子身邊顯眼十倍的紅衣女視而不見。
小乞丐看看他,再看看紅衣女,面露不解。城裡要是出了亂子,首先被盤查的必定是他這種人。不過說到可疑人物,眼前這個女人不算嗎?
她抱臂輕哼:「只要我願意,普通人是看不見我的。」
原來如此。小乞丐懂了,聽說有人能看見鬼,有的卻不能。不過方才她也吃芋艿了啊,鬼能吃東西嗎?
衛兵狐疑道:「你在看什麼?」
他衝著衛兵搖了搖頭。
又露出那種無辜表情了,看起來自然不做作,可信度很高。紅衣女嘖嘖兩聲,這小子裝得好像。
衛兵知道他是啞巴,年紀又小,那樁案子和他應該扯不上關係,這時也只是順口一問,就揮了揮手:「去吧去吧,這幾天別惹事,不然你吃不完兜著走!」
小乞丐正要轉身溜走,卻見不遠處的牆根有黑影一閃。
有人躲在那裡!
衛兵也看見了,對他道了一句:「快走!」自己就大步追了過去。
那是一條短街,夜色裡暗沉沉地,黑暗中像藏著能噬人的怪物。小乞丐往那個方向看了幾眼,紅衣女從他眸中望見了一點擔憂。
看來這小子不僅認得那衛兵,平時還有些接觸呢。
「你是該擔心他。」
好一會兒,她才慢條斯理道,「再走兩個拐角,前面埋伏著三個黑衣人。這兵頭武藝普通,不會是他們對手。」
小乞丐一懍。
這女人雖然古怪,但到目前為止都沒說過假話。何況她也沒有理由騙他不是?
紅衣女站在高牆上,往那個方向做了個眺望的姿勢:「那些人殺氣很重,不會留活口。你的朋友活不了多久了,怎麼辦呢?」
她一雙妙目斜睨過來,滿滿都是笑意:「你現在開口求我,我就能保他安然無恙哦。只要你點頭兩下,我就當你同意了我的條件。」
所謂一力降十會。這小鬼再奸詐,遇上武力值遠高於他的黑衣人也只有勉力逃生的份兒,遑論在人家手底下救人。
除了老老實實來求她出手,她都想不出這小傢伙還有第二條路可走。
別掙扎了,來吧,乖乖向她求助吧!
她心情大好。
小乞丐目光閃動。
求她,無非是要他同意將木鈴鐺送去城主府吧?可他事先已經收了那漢子的錢。
若不求她,他還有什麼法子救人?現在衝進去拖著兵頭子往回走已經來不及了,八成會把自己當盤菜送給那些黑衣人。
對方最想搶的東西,就在他手上!
時間緊迫,他眼珠子滴溜溜轉個不停,忽然瞄到了對面的一間商鋪。
這鋪子門臉兒很新,前不久才刷過漆,招牌也是描金的,老大的「祥桂堂」三個字很氣派,就連圍牆也比其他店面要高得多。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5-4 10:00 AM
第4章 奇計
不過路旁的棗樹生得高大,有兩根樹杈伸進他家了。
這條路上沒人,小乞丐三下五除二爬上棗樹,抓了幾個青澀的果子就往鋪子裡丟。
這些鋪子前邊是做生意的門面,後邊是堆貨和養騾馬、放大車的院落。
果子才落地,院裡就響起了犬吠聲,隨後兩條大狗從廄棚裡躥出來,衝著樹上的小乞丐直叫喚。
啊哦,這次投石問路失敗了。紅衣女抱臂在樹杈上坐下來,不準備插手。
有些鋪子招賊的次數多了,就專門養狗當護衛,不僅比人可靠,還訓練有素,不吃陌生人丟進來的食物。
這小子還下得去嗎?
小乞丐面不改色,像是早知道這鋪子養狗。
這倒不奇怪,他在黟城長大,對這些鋪面該如數家珍才是。紅衣女就見他從腰間摘下一個竹籠打開,將裡面的東西倒在了底下的院子裡。
那隻老鼠好不容易得了自由,不遠處卻有兩條大狗。它剛一落地就一溜煙兒躥向牆邊,瘋狂逃命去也。
兩條大狗吠了一聲,好生糾結。主人的確訓練它們不吃外人給的食物,可這食物要是會動會跑會叫……
好為難啊!
看看樹上的人,再看看地上的老鼠,兩條狗原地蹦了兩下,實在按捺不住追趕活物的衝動,嗷嗷嗷攆耗子去了。
趁著狗拿耗子的功夫,小乞丐溜進了院子。
坐在樹上的紅衣女扶著自己額頭,嘆了口氣。
似乎又失敗了。
但這一次,她心境平和。
難不成失敗次數多了,也能習慣成自然?這對她來說,可是好新奇的體驗。
不過十幾息功夫,狗還沒追到耗子呢,底下那個小慣犯已經摸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手腳俐落地重新爬回樹上了。
……
兵頭拐過兩個彎,果然遇上了埋伏。
黑衣人都有功夫在身,又是以三對一。很快他就傷痕纍纍,最嚴重的一處開在右胸,怕是傷了肺部。
他用力呼喝。這附近有軍隊巡查,然而他的聲音都被嘩嘩的雨聲蓋住,傳不出多遠。
對方的攻擊也因此越發凌厲,顯然不願夜長夢多。
這些人必定就是今晚命案的兇手,可惜,他好似等不及救兵趕到了。兵頭苦笑,隨即後背上中了一刀。
就在這時,有幾掛長長的紅色物體從天而降,就落在他們周圍,還帶著細小的火星。
一連串巨響,震耳欲聾:
「劈啪,劈裡啪啦!」
場裡正在打生打死的幾個人都呆住了。
在地上又炸又跳地,不是鞭炮是什麼?還是老字號祥桂堂的特製鞭炮,點上一掛就能炸上半炷香時間那麼久!
這地上可足足有七、八掛之多,刺鼻的硝煙味兒立刻瀰漫開來,硬生生把這個淒風冷雨的殺人夜變得像年三十那麼熱鬧。
緊接著,附近的大門紛紛打開,幾十人探出腦袋往這裡看來——附近住著不少人家,鞭炮響上幾聲,家家戶戶都要開門出來瞧個究竟。
哪怕睡得再死,被這漫天響的炮仗聲震一震,誰能不醒?
有孩子被直接嚇哭了,於是那一戶的婆娘怒氣沖沖奔出來,給了個河東獅吼:「哪個殺千刀的,大半夜在這裡放鞭炮!」
鞭炮聲一響,黑衣人就知道此地不可久留,趕緊撇下兵頭逃走。
附近的居民望見戰鬥現場和滿身是血的兵頭都吃了一驚,黟城才多大點兒地方,當地人互相都認得,於是立刻有人上來扶起他。
這裡的響動實在太大,半個小城都聽見了,軍隊也聞聲趕來,問過情況後向著黑衣人撤退的方向直追過去。
兵頭子被扶去屋裡之前,往暗處看了一眼。
先前,那裡好似站著一個矮小的身影。
¥¥¥¥¥
小乞丐從樹頂爬下來,貼著牆根溜進了黑暗裡,正好與匆匆趕來的城守軍大隊人馬交錯而過。
他打不過那三個黑衣人,可他知道祥桂堂的鞭炮一響,兵頭兒就安全了。黑衣人肯定也發現鞭炮是從樹上丟下來的,可那有什麼關係,他們沒瞧見他的模樣。
紅衣女跟在他身邊,沉默了許久才問:「現在去哪兒?」
這小子真地只有八歲?滿身的花招層出不窮。
她又忘了,他現在還不能「說」。小乞丐自然沒什麼反應,只是沿著主路往城西走去。
「看來,今晚的命案鬧得很大,不知道死了什麼人物。」她耳力極好,在牌樓上就聽到了線索。
命案?小乞丐目光閃動,想起託付黑匣子給自己的漢子。其實兩人從前就見過,可是以這漢子的身份,他的死還不足以驚動全城。
難道是……
街上已經到處都是兵衛,連他都被盤查過兩次。不過他年紀太小,沒有行兇殺人的能力,所以兵衛們也只是例行公事,懶得在他身上多費唇舌。
不久之後,小乞丐順利走進一座破舊的驛站。
這驛站早被廢棄,騾馬車輛皆無,但場地還在,甚至空地上還鋪著稻草。
驛站門口石階上蹲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衣衫比小乞丐還破爛,看來就知也是流浪的孤兒,然而體態壯實。
小乞丐剛剛走近,他伸出一條腿攔住門口,流裡流氣道:「喲,什麼風把你吹到這裡來了?」
他們不是一夥兒的。
小乞丐看了看場內,比了個睡覺的手勢。
「怎麼,你那破園子裡的寶座睡得不舒服?」這小要飯的有怪癖,哪怕為此吃過大虧也沒改過獨來獨往的性子。
小乞丐自然答不上來,但從懷裡掏出兩個圓溜溜的東西,在少年面前一晃。
那是兩枚毛芋,還帶著泥,很新鮮。
他下巴往驛站一呶,再把毛芋往少年眼前一推,意思很明顯:
這是今晚的住宿費。
少年接過來掂了兩下,嗯,有份量。拿人的手短,他臉色也好看了兩分,縮腿又指著門內道:「馬廄邊上那位置給你。」
這裡原本就宿著五六個乞丐,其中有一個大喇喇佔據了小乞丐的半邊鋪位。後者抱著些稻草走過去,也沒甚別的動作,就直勾勾盯著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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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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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4 10:06 AM
第5章 滅門
那人被他黑沉沉的目光看得後背發毛,趕緊往回一縮,讓出位置。
紅衣女捂住鼻子,靠在馬廄的木板上,看他鋪好稻草就躺下去了。
這裡的味兒可不太好聞,哪有乞丐成天洗澡的?可是走進來她才後知後覺想起,小要飯的手臉看著雖然黑,可他身上什麼氣味都沒有。
她低頭,這小子神情舒緩下來,終於露出了疲憊的模樣。他把自己蜷成一小小團就閉上了眼。
今晚發生了那麼多事,他還真沉得住氣,就沒有一丁點稚齡童子的好奇心?
紅衣女沒有吱聲。過不多時,她就察覺到孩子的呼吸變得勻長,但姿勢卻是一如既往的防備。
畢竟年紀太小,其他七八歲的童子這會兒還在長輩膝下玩耍,哪用體會這些世情疾苦?
雨聲漸收,她聽見矮棚後面有兩個乞丐正在低聲細氣地交頭接耳:
「……就是馬廄邊那個小鬼?」
「對,上次咬掉徐老三耳朵的就是他。徐家兄弟想去報仇,結果是瘸著回來的,打死不說過程。這小啞巴又瘋又壞又狠,一次弄不死他,後面休想安生。從那以後,這裡的人都不願意惹他。」
「就這麼個小鬼?我一隻手都捏死他了。」
「光說不練,你去試啊!」
先前那人哼唧兩聲,沒再多言。
紅衣女聽在耳中,只覺好笑。那小子不是個好東西,但跟瘋可搭不上邊。他年紀小,又有殘疾,這就註定了他不合群,不但得不到旁人的照顧還要被冷眼相對。
都說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在這下九流的江湖,人若沒有一點脾氣和個性,恐怕早被欺負得渣都不剩了。
驛站還有半面破旗迎風招展。她立在旗柱頂上面向東方,衣袂翻飛,輕飄飄地好像要乘風而去。
黑暗當中,似乎有些事兒正在快速發酵。
「睡得倒挺香。」她瞥了底下的小乞丐一眼,輕聲一笑,「今晚可不太平呢。」
¥¥¥¥¥
小乞丐這一覺睡到日上三竿。
淩晨,紅衣女見他面色潮紅、呼吸急促,知道他染了風寒。其他童子若是這般,家人忙不迭就得去找大夫。不過再有兩個時辰,他的體熱又已消褪,一切恢復正常。
一場病來無影也去無蹤,顯出他生命力的頑強。
不過他到底是多睡了一會兒,一睜眼就見太陽升得老高——
今兒是個大晴天,碧空如洗。如果他能躍到山上往下看,或許還會贊同麥田如畫這一句。
小乞丐左右張望,沒瞧見紅衣女。
她離開了嗎?
紅衣女的消失,他不意外。他短短的幾年生命中只有過客,所有人最後都會離去,這一位或許也不例外。可惜的是,她說過要治好他的嗓子。
看來只是說說而已。但他很想知道,能與人對話是種什麼感覺。
乞丐的生活本就悠閒,他在地上躺了一小會兒也不急著起,眾人的議論聲卻將他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
「城主府……血案……三十七條人命……」
他噌地一下坐起,全神貫注。
……
一個時辰後,小乞丐站在城主府外。
來看熱鬧的人群圍得裡三層外三層,但城主府大門外有兵衛嚴加看守,他們只能在四丈外伸長脖子,邊看邊議。
眾人所說的內容,和他方才聽見的大同小異:
昨晚,一夥強人夜襲城主府,城主葉大人全家帶僕役一共死了三十七人!
從昨晚起,署衙就排布兵力四處巡查,到今晨終於抓到幾個賊人,此刻正在嚴加審訊!
黟城很小,平時最多聽聞雞鳴狗盜之事,這樣的惡性大案卻是從未有過,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街頭巷尾都在熱議。
小乞丐在城主府大門口看了好一會兒才離開。他進不去命案現場,但聽說裡面是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的慘狀。
下手的兇徒有多麼狠辣,他倒是親自領教過。
他撫了撫自己胸口,木鈴鐺就掩在衣襟底下,別人看不見。但他明白,城主府的命案與這枚鈴鐺有關。
把黑匣遞給他的漢子,就是城主的親信!
但願那些黑衣人不知道,他冒死攜出的東西、害城主全家喪命的東西,眼下就在一個小啞巴身上。
小乞丐又想起了紅衣女。她知道來龍去脈嗎?
她一直盼他將木鈴鐺交去城主府,現在這裡被血洗,她的希望落空了。
一整個白天,黟城大街小巷都有軍隊穿梭往來的身影,到處風聲鶴唳。
小乞丐又走去西城門,毫不意外地發現鐵將軍把門,城守軍把人往回趕。
署衙查案,怕走了賊人,因此黟城全城封鎖,誰都不得進出。
這下好了,他暫時去不了西郊的土地廟了。
轉眼又到傍晚。
夕陽下山時,小乞丐去井邊打水喝。剛一低頭,地上就多了條長長的影子。
他定睛一看,原來是昨晚救下的兵頭子。
這人一身便服,領口還露出包紮的白布。他的身板硬朗,雖然負傷多處但未中要害,是以臉色蒼白了些,精神卻很不錯,右手還抱著一隻白貓。
他站到小乞丐面前,以身體擋住其他路人視線,而後掏出一串銅錢、兩塊碎銀子遞過來:「謝謝你。我身上暫時只有這麼多。」
他知道那幾掛鞭炮是眼前人的手筆了,這孩子於他有救命之恩。
男孩毫不客氣地收了,又看了看他手中的貓。
這是本地罕見的長毛白貓,杏眼直鼻,面相飽滿。雖然還未完全長成,但領毛濃密而完整,體態雍容。
可惜,它身上到處都沾著樹葉泥灰,髒兮兮地。
兵頭兒道:「這是城主夫人豢養的寵物,昨晚被賊人踢了一腳。它原算作是滅門案的物證之一,不過檢查出內臟被踢破了,恐怕活不過今晚。衙裡留隻死貓沒用,上頭令我帶出處理。」說到這裡,將貓兒往小乞丐面前一送,「這貓原是府裡精養的,還有一身好肉,不若你拿去吧?」
白貓和肥兔子差不多重量,這孩子也不知多久沒碰過葷腥,他就做個順水人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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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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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找上門來
說話間,貓兒轉過腦袋,果然是奄奄一息的模樣,有氣無力的叫聲仍是嬌滴滴地,難怪曾是城主夫人的心頭寵。它一直瞇著眼,這時勉強睜開,小乞丐就發現它琉璃般的眼睛有一隻是黃色的,另一隻卻是藍色。
他咽了下口水,把貓抱了過來。
「這貓據說很有靈性。」兵頭兒揉了揉小乞丐的頂髮,「歸你了。」
他又嘆了口氣:「黟城發生了這等大事,署尹大人焦頭爛額,從昨晚到今天都不敢闔眼。聽說很快有大人物要來了,我們也都戰戰兢兢,反倒不如你的日子過得坦然。」說罷轉身走了。
入夜之前,小乞丐拿銅板換了兩個粗麵饅頭,就著井水吃下肚,又奢侈了一把,買了個小糖人,把玩了許久才吃掉。
然後,他才往舊驛站走。這城裡的棲身之地不多,每一塊都有主人,非法入侵就是率先挑事。
哪怕是個彈丸小城,也有普通人看不見的規則在作祟。
不過這隻貓怎麼辦?只要拿進驛站,恐怕不等天明就會被其他人搶去吃掉吧?
他邊走邊想辦法,沒留神自己正走過市集最後一段路程。
這是市集最靠近河邊的部分,平時攤位元就少,太陽下山以後,這裡就靜悄悄地一個人也沒有。
城守軍剛剛巡過這裡,所以應該挺安全吧?然而耳邊風聲忽起,眼前即有人影一晃。
小乞丐立知不好,正要轉身逃跑,卻被人揪著後領直接提起。
對方還捂緊了他的嘴,而後隨便找了家店鋪削開門閂,反手把他丟了進去,再惡狠狠問:「東西呢?」
雖然殺氣十足,但他壓低了聲音。
白貓掉在地上,虛弱得爬不起來,只得喵喵叫了兩聲。對方心細,把它也挪進鋪裡,免得引來路人注意。
這是家成衣店,無人值守。
現在小乞丐眼前站著兩人,相貌服飾都只是平常,屬於扔進人海裡就再也尋不著那一類。
這些殺人兇徒恁快就找上門來了!小乞丐側了側頭,臉上茫然,心裡卻轉過無數念頭。
「城主府的朱渙昨天交給你一樣東西,你把它藏哪了?」
小乞丐心念電轉,而後伸手指著一個方向,「啊」了兩聲。
這兩人也知道啞巴說不了話,只得道:「帶我們去。」
他小心繞過兩人身邊,正要往外走,其中一人突然抓過他的手,在他掌心蓋了個紅紅的硃砂印。
「別想著逃跑。」這人冷笑,「有這引路咒,就算你溜去天涯海角,我們也不會跟丟。」
「這玩意兒不錯。」有個聲音從他身後響起,空靈、清脆,悅耳,在冰冷的夜裡卻突兀得有兩分瘮人。「拿來給我玩一玩。」
兩人謔然轉身,見到一名紅衣女子倚門而立。其中一人不及看她長相,就伸手去抓小乞丐:
這小子遊魚一般往門口躥去,若被他跑了,他們又會有大麻煩。
不過他還未抓著男孩瘦小的胳膊,門邊的女郎後發而先至,雪白軟膩的小手重重按在他胸膛上,而後——
穿了過去!
全程未見血光四濺。
若是屋裡兩人通曉陰陽,當會看見那倒楣蛋的魂魄居然直接被她推出身體之外,這時正飄在空中茫然無措。
小乞丐頭都不回,抓緊時機溜出鋪子,不忘順手帶上了門。
過了幾息,他就聽到鋪子裡傳出一記奇怪的響動,清脆、急促,像竹子被砍斷。
而後,那裡頭就歸於平靜。
小乞丐謹慎地隱在夜色中一動不動,做好了隨時拔腿就跑的準備。
但緊接著就有個女聲附在他耳邊哼了一聲:「小沒良心的!」
他一回頭,發現紅衣女不知何時溜出鋪子,就站在他身側。「自己一個人跑了還帶關門的!我要不是那兩人對手怎辦?」
小乞丐攤開手,掌心躺著一枚竹制的哨子。
這是他白天在小攤上買的,一旦在城裡遇險就用力吹響。在眼下草木皆兵的黟城,他只要撐過幾十息,城守軍一定來得其快無比。
市集又安靜下來。紅衣女忽然抓著他的手,紅唇湊近,往他掌心吹了口氣。
印在他掌心那個鮮紅的符印就化作了粉末,被她這麼一吹就飛離手掌,很快消散在空氣中。
「好了,他們追蹤不到你了。」
話音未落,小乞丐就用力抽回手,速度快得像被燙傷。
漂亮的鳳眸頓時瞪圓了:「怕個P啊,吃虧的是我好嗎?」他以為她喜歡觸碰一個髒兮兮的臭要飯的?「我替你祛掉追蹤標記,懂?」
在識貨的人眼裡,這一手本事了得。可是小乞丐才不理會,左右看了看才重新鑽入鋪裡,發現襲擊他的兩個人躺在地上,沒了氣息。一個腦袋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顯然被拗斷了脖子;另一個渾身都沒有傷痕,不知紅衣女是怎麼殺掉他的。
「這是昨晚城主府滅門案的同夥。」紅衣女撣了撣裙子,「現在才找上你,手腳可真慢。」
手腳快的是這小子,他正伸手在兩個黑衣人身上到處亂搜,很快就摸出兩枚金葉子、幾錠碎銀、兩張面具、兩塊權杖,一盤鉤索、一捧暗器,還有幾個藥瓶子。
剩下的,就是辨不出用途的玩意兒。
對於發死人財,小乞丐毫無心理負擔。他快手快腳收好銀子,面對餘下的東西就犯了難:
雜碎太多收不完。這兩人用來裝東西的都是上好的鹿皮囊,他一個乞丐要是敢佩在身上,恐怕明早署衙就要抓他進監獄。
「罷了,我先幫你收著。」紅衣女伸手從物件上撫過,變戲法一樣,地上的東西就全都不見了。
小乞丐大奇,瞪圓了眼往她袖子裡打量不休。
終於有個小孩的樣子了。她彎腰去撫地上的白貓。那貓在城主府受過重傷在先,方才又被摜在地上,這會兒出氣多進氣少,顯然是救不活了。
「那府裡都是俗人,反倒是這貓有些靈性,就這樣死了可惜。」
貓兒似乎能聽懂她的話,掙扎著向她喵嗚兩下,滿是哀求。
作者:
小叛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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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4 10:32 AM
第7章 借宿
她微微一笑:「我可以救你一命,可是你拿什麼來報答我?」
白貓嗚咽得更嬌氣了。
這貓兒竟然能聽懂她的話嗎?唔,或許該反過來問,她能聽懂貓兒的叫喚?小乞丐好奇。不過紅衣女已經俯身抱起白貓,對他道,「走吧。」
小乞丐走出鋪子,卻站在原地不動,好似有些猶豫。
紅衣女問他:「你不去昨晚借宿的驛站了?」
他搖了搖頭,往身後鋪子一指。紅衣女知道他意在說,這些人已經摸清他的底細,很可能佈置人手,就在驛站守株待兔。黟城就這麼丁點大小,城主府案的兇嫌們只要有路子,不難打聽到這娃兒平時就憩在荒園,因此他們窮追不捨的黑匣子最可能被他帶走。
因此這兩人一出現,他就覺得步履維艱,不知去何處過夜才好。
七、八歲的乞丐,全城就那麼幾個。對方既已經弄清他的身份和體貌特徵,黟城還有哪裡是安全的?
小乞丐躑躅了。
紅衣女看著他臉上流露出少許不安,心頭暢快。自木鈴鐺喚醒她以後,這小子做事總是有條不紊,情緒鮮少外露,卻原來也有害怕的時候。
「你這模樣,再走回街上又要召來殺身之禍。」她目光從整排店鋪的門面上掃過,又指了指身後潺潺流淌的小河,「我倒有個主意。」
石板街到這裡就下沉入水,方便婦人在河邊浣洗衣物。
換在昨日,她一定會藉機要挾小乞丐將木鈴鐺送出去。可是城主府遭此變故,她一時半會兒也未見到甚合適的託付人選,再說這小子煞是有趣,她不妨再多考察考察。
小乞丐忍不住撓了撓腦袋。
¥¥¥¥¥
入夜以後,天空又是烏雲密佈,星月都不見了。
劉詮剛剛伺候老娘用過晚飯,正在刷洗鍋碗,就聽見外頭有人敲門。
他鰥居已久,與老母親相依為命,這時候怎有人來找?
劉詮皺眉,順手抄起廚房裡的撥火棍走去前門。黟城這兩天不太平,他也存著兩分小心,可是木門一開,站在外頭的居然是個撐著油紙傘的童子。
他看來只有七、八歲模樣,收拾得很整齊,身上一件淺藍撒銀襖,料子很新。頭髮有些細軟,也用同色綢帶束在腦後。
這孩子眼睛很大,若非瘦得厲害,臉龐應該會更秀氣。
雖然眼生,劉詮面對稚齡童子也下意識放輕了語調:「孩子,你找誰?」
男孩不說話,卻露齒一笑。
牙很白很整齊,並且這個笑容有點兒熟悉。劉詮一怔,見他從身後吃力地抱起一隻白貓,衝自己晃了一晃。
這貓兒,他下午才送給了……
「小啞巴?」劉詮脫口而出,上下打量個不停,眼裡都是驚訝。
童子連連點頭,比了個睡覺的姿勢,又往劉詮門裡一指。
這是要借宿?
劉詮並不猶豫,退開一步:「進來吧。」他感念這孩子的救命之恩,下午送出手的謝禮太少,正覺寒瘮。小小少年不過上門借宿,他沒有推拒的理由,何況這孩子是乾乾淨淨來的。
男孩走進去,劉家的宅門就關上了,街上又恢復一片黑暗。
劉詮的娘親已經更衣睡下,不便再會外客。於是他帶著男孩走進廂房,先提了一壺熱水進來,又點起燭燈:「你拾掇一新,竟是人模人樣了。」從前這小子滿身髒兮兮地,人人避之不及,誰能料到他洗凈頭面也是個秀氣孩子?
男孩取出五文銅錢,放在桌上。
小鬼還挺講究。劉詮把銅板推還給他:「不必,就當謝還你的恩情。」接著又道,「這空房是給我二弟留的,他返鄉時才住。你先歇在這裡,我去給你熱飯。」
少年連連擺手,撫著肚子作打嗝狀。
這意思就是他吃飽才過來的。劉詮也不堅持,交代他幾句就要離開。不是他不好奇,可對方是個啞巴,兩人怎有辦法聊到一起去?
不過他才轉身,忽然又道:「咦,那隻貓呢?」男孩明明把白貓抱進來了,就這麼一轉眼功夫,它去哪兒了?
男孩做了幾個手勢,劉詮看不懂,也不當回事,只是聳了聳肩:「算了,你好好休息。」
他離開以後,男孩才站去床邊,輕輕撫著被褥。料子有些硬,被上還打了幾個補丁,但於他而言已像是天堂。
他都不記得,前一次睡在床上是什麼時候了。
他並沒有除衣躺下,而是在凳上坐好,長長舒了一口氣。
在劉詮家裡,他暫時安全了。
那些黑衣人的目標是「七八歲的小乞丐」,而他在河中洗了澡、換上鋪子裡順出來的衣裳,從頭到腳都煥然一新。
他就像個普通人家的孩子,如今再住到劉詮家中,任黑衣人搜遍全城也萬不可能再尋到「那個」小乞丐了。
一道銀光劃過天際,緊接著轟隆兩聲,天地間又現大雨滂沱。
這個秋季,天氣說變就變,還真是任性。
光線微暗,紅衣女又出現在他身畔。
他回過頭,指了指自己咽喉,眼神頭一次這樣清明地傳達心聲:
治好我。
他們之間有過約定。
不過他當乞丐時見過的人物形形色色,不講信用的多了去。眼前這個女人,會守約嗎?
紅衣女在他面前坐下,面容轉作嚴肅:「你的聲帶損傷放在別人那裡是不難之症,神醫束手。但在我這裡麼,算不上難事。」
男孩眼中頓時流露出渴望。
她才接下去道:「不過我剛剛醒來,力量不足,還需要你配合。」
這句話她說過好多次了,他要怎麼做?男孩眨了眨眼。
紅衣女指了指他的胸口:「這木鈴鐺有名字,稱為『天衡』。但你還是喊它木鈴鐺好了,現在它已經認你為主,那是我安身立命之所在——」眼看他不明白何謂「安身立命」,她講得更通俗一些,「也即是說,木鈴鐺就是我的家。你戴著它,我從此也只能跟著你了。」
她的話裡,多少有幾分悵惘、幾分唏噓,又有幾分認命的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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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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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4 10:39 A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9-5-24 05:04 PM 編輯
第8章 千歲
這麼個小東西裡頭也能住人?男孩摸了摸木鈴鐺,又指了指自己。
相處兩天,紅衣女與他也培養出些許默契,居然看懂了,當下臉色微慍:
「不行,那裡是我的住處,活人可進不去。」她的居所可不歡迎外人!
男孩有些惋惜。要是他也能住進去就好了,從此再不用餐風露宿。不過聽到她說「活人」,他下意識按了按她的胳膊,隔著衣袖。
軟,熱,有實體。
她不是鬼嗎?
「我不是鬼!」她看出他的想法,面現倨傲,「你好大膽子,敢將我跟低賤鬼物混為一談!」
那是什麼?男孩依舊不明。
紅衣女看出他心中茫然,也不細加解釋,只道:「你記著,能言語之後,要恭稱我為千歲大人。」
她的名字叫「千歲」?好奇怪。男孩把這名字放在心裡,點了點頭。
「我昨日才醒轉,正是力量最弱時。」外頭雷聲響起時,她正好說完了下面的話,「需要你去收集願力,轉化為我的力量,我才有法子施展神通,為你醫治。」
說來也怪,外頭滾雷轟隆,什麼聲響都被蓋住,可是她的話每一字都能傳入男孩耳中,清晰得很。
他目光轉動,並未馬上點頭。
「願力」是個什麼玩意兒?收集過程中,會不會有危險?
儘管無比渴望能開口說話,但他一向遠離危險,這也是他能活到現在的最重要原因之一。
「富貴險中求。」她悠悠道,「想治好病,就得付出代價。你偷竊別人財物,豈非也要冒著被抓住的風險?」
「由來收益與風險並存。想要的東西越好,自然得冒更大的危險。」她並不著急,「你可以仔細考慮。若是沒這個膽子,就早些將鈴鐺移交給別人罷。你不配為它的主人!」
說到最後一句,她鳳眸微瞇,有光芒流轉,露出一點煞氣。
男孩沉默了。
他安靜如木頭,連眼珠都不轉動一下。不過千歲知道,他正在反覆權衡。
「權衡」這個詞用在一個八歲小童身上並不恰當,這個年齡段的孩子,連貫思考能力並不健全,更不用說像大人那樣想通來龍去脈、前因後果。
更何況,男孩現在要做出的決斷,知曉其中利害的成人都得戰戰兢兢、謹慎對待不可。
雖然她眼前這個小子早慧近乎妖,不能以常理度之,可是再聰明又怎樣?小孩子的天性就是抵不住誘惑。
果然,在沉默了一刻鐘之後,男孩終於下定決心,衝她豎起拇指。
「想好了?」她笑吟吟地不掩得色,像偷偷吃雞的小狐狸,「決定要幹這一票,不反悔?」
他點了點頭,面色莊重。
此時的他還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也沒有平步青雲的野心。可他隱約明白,這種朝不保夕的日子不應該再繼續下去。
眼前這個來歷不明的女人,是他擺脫艱難生活的唯一機會。
有一種渴望,從這時起在他心底深深紮下了根。
目的已經達成,千歲臉上笑容越發溫情,甚至有兩分少見的和藹:「好極,那麼你聽仔細了。其一,你既是木鈴鐺主人,我會儘力保你性命;然而我同時還要避天地之威,因此在寄居木鈴鐺的時候,我的本體只能在夜間活動,白天則以靈體出現。換句話說——」
「我只有夜裡能出來;白天麼,你的安全自負,我幫不上忙。」
男孩恍然。
難怪今天醒來她就不見了,原來她不能在大白天露面。嘿,鬼魂不也是這樣?
千歲豎起第二根白嫩嫩的手指:「其二麼,我就吃點虧,木鈴鐺賺來的力量,我們二八分吧,你二,我八。」
男孩掰著指頭,仔細算了很久也沒算明白。即便他再聰明,終是沒錢上學的孩子,算術並不會無師自通。
千歲嘴角的笑容擴大了,隱著一分得意:「不用算了,反正你不虧。」
他狐疑地望著她。
「普通人可沒資格積攢願力或業力。你看廟裡供的神像和祠裡拜的牌位,都是祭神明和死人的。要是活人敢立生祠,不僅沒有好處還要折壽。」她聳了聳肩,「誰讓你運氣好遇上了我。有木鈴鐺護身,你可以收取少量這種力量而不被上天制約。要知道,過猶不及,貪心的人往往都沒什麼好下場。」
男孩眨了眨眼,點頭。
紅衣女郎說的話,每個字他都懂,可是連在一起以後,他就只能聽懂小半,也不敢盡信。然而行乞這麼多年,他早就明白什麼叫作「形勢比人強」。在這段關係裡,現在她佔上風,所以主動權在人家手裡,想怎麼忽悠他都成,他也只好依從。
他面無表情,小手在桌下暗暗捏成拳頭。
小孩子果然好哄,她輕輕鬆鬆就將分配酬勞的規矩定妥了。千歲心情大好,拂了拂額前垂下來的青絲:「行了,現在來談談賺取願力的辦法。唔,要怎麼說才能讓你聽懂呢?」
這當中涉及到的機制和道理太複雜,莫說一個八歲孩子,就算學富五車的名流都未必能琢磨明白。她又不是夫子,要深入淺出地講清楚,實在為難她了。
所以她僅僅思索了幾息就放棄了,很乾脆地揮了揮手:「哎呀,簡單點說。你可曾聽過一句名言,『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男孩愣愣看著她,好一會兒才搖頭。
也是。這小要飯的生活重心只有乞討和睡覺,誰會這麼文縐縐給他弔書袋子?她又犯傻了。千歲輕咳一聲,給自己打了個圓場:「沒聽過也好,因為說這話的人很傻很天真。如果真有天網,那也是渾身長滿了窟窿眼兒,堵都堵不過來,談什麼『不漏』?」
小乞丐呆呆望著她,千歲光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沒聽懂。
可是下面的話很重要,她磨了磨牙,擠出最大的耐心:「這世間不提善惡有報,只講因果循環。你的一個行動,必然干擾到別的事物,比如那些黑衣人是來搶木鈴鐺的,但因為你憑空出現,所以他們現在一無所獲。你出現,這件事就是因,他們拿不著木鈴鐺,這就是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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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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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4 10:45 AM
第9章 白燈籠
她看小乞丐聽得認真,又給他打了個比方,「再比如你偷盜人家財物,有可能得手,也有可能被抓起來打個半死。那麼你的偷竊就是因,由此產生的後果就可能有兩個,可能好,可能壞。」
男孩臉上露出恍然神情。
「有因必有果,但是善行未必有善報,惡行未必有惡報,你好心做好事很可能導致壞的結果,你做壞事麼,也可能反而有好的效應。所以這世間有因果存在,但自有其規律。」
說到這裡,她不管男孩能不能聽懂,伸手一指他脖子上的墜子:「然而規律和法則也不是萬有的,偶爾也可以被打破,此謂失衡,也叫作有失天常。這枚木鈴鐺『天衡』,它的最大作用就是能夠感應到被擾亂的因果。如果你我可以適時出手做些修補或者調整,那麼這段因果被補好了,可以繼續運行了,由此產生的圓滿業力同樣也會被木鈴鐺感知、吸收,作為反饋給我們的報酬。」
她一口氣說到這裡,見男孩望著她出神,頓感挫敗:「所以,你一丁點都沒聽懂對不對?」
男孩用力搖頭。
真是秀才遇見兵,她怎麼就遇上了這麼個榆木腦袋!千歲肩膀耷拉下來,努力抑住狂暴的衝動,簡明扼要來了一句:「附近如有任務能接,這木鈴鐺就會提示你;做完任務以後,你就可以收穫力量了!」她按了按太陽穴,「我這樣說,你能明白嗎?」
這回男孩用力點頭,給她一個大大的笑容。
懂了。早這麼說,他早明白了嘛,這女人的嘴真笨。
就是接任務,做任務,收報酬嘛!死在荒園那個大漢就是這麼幹的,只不過他交代任務給男孩是先付錢,這個木鈴鐺是事後才肯給報酬。
唉,要給這小蠢蛋解釋清楚可真費勁。千歲長長籲了一口氣:「不過能干擾到因果的人或者生物,一般都不是善茬。所以——」她輕咳一聲,「通常來說,我們要用上一點點……唔,無傷大雅的小手段才能完成任務。」
小手段?男孩直覺不會像聽起來這麼簡單。
她憑窗而立,望著天上電蛇閃耀。風裹著雨拍在她臉上,她將衣襟收攏,又搓了搓自己胳膊。
男孩對這動作太熟悉了,他也常常做出。可是,她也會覺得冷嗎?
千歲轉身面對他:「接下來,你打算怎辦?」
男孩目光晦暗,不覺得她誠心諮詢他的意見。他是個啞巴,只能點頭和搖頭,哪可能親口告訴她「怎麼辦」?
千歲笑靨如花:「那我就代你說了。雖然暫時躲過這些黑衣人,但你也看到他們尋不到你不罷休的決心。要是黟城繼續封鎖內外,你被他們找到只是時間問題。」
事實如此,他無異議。
「因此當務之急,是趕緊幫我恢復一點力量。這麼一來,我們才有自保之法。」
這回她說出了「我們」。
男孩臉上難得露出茫然之色。她不是很厲害麼,彈指殺人不費吹灰之力,怎麼突然就連自保都難?
這個轉折有點大。
千歲抱臂在前,不滿道,「要我說幾遍?我曾經身受重傷,沉睡了不知多久才甦醒過來,如今正是最虛弱的時候。」
男孩露出個恍然大悟的表情。這女人架子擺那麼大,原來是外強中乾,現在也沒比他厲害多少嘛!
千歲瞧得心頭火起,惡聲惡氣道:「你那是什麼眼神?」
男孩卻站了起來,朝她鄭重地點了點頭。
現在他已經準備和她同進退。無論這女人是不是真像她表現出來的那麼虛弱,他都只能幫她。那麼,真和假又有什麼所謂?
「想清楚了?」她神奇地看懂了,「那麼抓緊時間吧,木鈴鐺的因果任務可遇而不可求,在這麼個彈丸之地恐怕遇不上。我還有個辦法……」
話未說完,男孩忽然抓起木鈴鐺,向她晃了晃。
這玩意兒忽然震動了,算不算是給他的提示?好像還能發熱,熨得他手心暖乎乎地。
「怎麼?」千歲不明其意,「我是說,弄不到願力的話,我們還可以使用別的法子,先將我的……」話到這裡,忽然咦了一聲,眼露驚奇,「不會吧?」
男孩攤開手,那枚木鈴鐺不知從何時起閃著淺淡的綠光,上面的符字正在快速遊走。
「……這東西該不會壞了吧?」非要這麼打臉嗎?她剛說了這小地方不太可能有任務,這玩意兒就狂閃,該不會是被封印太久故障了吧?
她話音剛落,符文就凝出一個名字,不再遊移:
朱渙。
千歲:「……」
男孩側了側頭。鈴鐺上面顯示出來的,就是任務目標嗎?可惜他不識字。
千歲把這個名字念了出來,然後問他:「你知道這是誰嗎?」
她只隨口一問,沒抱什麼指望,哪知男孩用力點頭。
是了,黟城就這麼大點兒地方、這麼點兒人,如果木鈴鐺要找的是本地人,這小要飯的多半會知道。
「行了,你帶路吧。」她打了個呵欠,「順便一說,目前我最多能只離開你三十丈距離,無法遠行。後頭若有需要,你得跟著我走。」
男孩懂了,她得跟著木鈴鐺走。
他出屋挪到牆邊,蹬了蹬腿想爬上去。千歲拎著衣領將他提起來,一把扔到了牆頭。
在她手裡,他不會比一隻麻雀崽更重。
男孩在牆上站直身體,往西看去,那裡也是一片民宅。
他往那裡一指。
「烏漆麻黑,誰知道你指的是哪一家。」千歲的聲音在他身邊響起:「唔,倒是有一扇門上掛著白燈籠,挺顯眼的。」
男孩用力點頭。
呃,「朱渙就住在那裡?」
那家的門臉兒不大,黑木還顯出兩分破舊。簷下掛著兩個白燈籠,按照本地習俗,那是家裡有人新喪。
千歲高高興興地拍了拍手:「走吧,我們去會一會這個朱渙。」
男孩卻扯了扯她的袖子,在她的注視下頭一歪,眼一閉,嘴張開。
這樣子真醜!她嫌棄道:「什麼意思?」
男孩晃了晃木鈴鐺,又向著那家白燈籠一指。
「朱渙、白燈籠、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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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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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4 10:57 AM
第10章 登門
他剛擺出的動作,代表的不是睡著,而是死去。千歲微微一驚,「你是說,朱渙已經死了,那戶人家祭的就是他?」
男孩點頭。
千歲不由得挑起眉頭。「朱渙竟然已經死了!看這樣子,頭七都還沒過完,木鈴鐺上怎麼會出現一個死人的名字?」
這回男孩先指了指白燈籠,再雙手托著木鈴鐺,做了一個戴回自己脖子上的動作。
千歲忍不住按了按眉心。這種良宵美景只該對月獨酌,她為什麼非得站在人家牆頭上,和一個臭要飯的玩你猜我猜大家猜啊?
男孩有點著急,又重複做了這兩個動作,只不過他這回嘟起嘴,無聲地說了兩個字:
「朱渙。」
千歲從他口型看出來了:「他和木鈴鐺有關?」
男孩做了個手勢,彷彿掌中有個四四方方的物事。
她不確定道:「盤子?」
他搖頭。
「盒子……?」她最不擅長猜謎了!
然後他又做了個開蓋、取物的動作。
「拿出東西?」
他再指了指胸前的木鈴鐺。
「拿出的是木鈴鐺?」
點頭。
「你的木鈴鐺是從匣子裡拿出來的。廢話!我早知道那上頭必定還打了封印。」她翻了個白眼,逕自推導,「但匣子和鈴鐺都和這傢伙有關?」
他用力點頭。
「他是因你而死?」
男孩搖頭。不對,就算自己不出現,那人也難逃一死,這個鍋他不背。
她不耐煩地呼出一口氣。唉,猜得好累啊。她得趕緊把這小啞巴治好,否則今後都得靠著比比劃劃猜啞謎過日子了。
她可沒有那麼多時間好浪費!
「他是城主府的人?」黟城就這麼丁點大小,命案也就那麼一樁,很容易猜到死人跟城主府兇案有關。
男孩向她豎起了拇指。
千歲沉默了幾息:「這人……該不會就是把木鈴鐺交給你的倒楣鬼吧?」
話音剛落,她就望見男孩咧開嘴笑了。
這真是完美的推理啊,她忍不住自得了兩秒,然後才沉下臉:
不對!就因這蠢材死得不是時候,才讓木鈴鐺落到一個乞丐手裡,讓她破天荒要認一個八歲的小屁孩為主!
「一個死人,為什麼能牽動天機?嗯,莫不是因為木鈴鐺?」她眼珠子轉了幾下,「走吧,速戰速決!」
男孩從牆頭上直接跳了下去。在衚衕裡九拐八彎,飛快朝著白燈籠前進。這裡的路況他很熟,絕沒有走錯一說。
他頭也不回。方才她不是說過麼,不能離開他三十丈外。他過去了,她也只好過去。
千歲自然也知道這一點,沒奈何,只得飄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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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燈籠和劉詮家就隔著幾戶人家而已,男孩幾次拐彎,就站到了人家家門口,篤篤叩響了黑木門。
這麼晚了,衚衕裡沒有其他行人。慘白的燈籠在夜風中搖晃,平添兩分淒清。
「誰啊?」門裡有個女人出聲,嗓子低啞,帶著哭腔。
千歲皺了皺眉。她能感知到房子裡現有兩個活人,唔不對,是兩個半。並且都是女子,其散發出來的怨氣和執念,比周圍的人家都要猛烈得多,並且哭個不休。
啞巴不會說話,千歲雙手抱臂,也不打算吭聲。男孩只得自己敲門,這回力氣放輕,以免嚇到屋裡人。
他們耳力都不錯,能聽見裡頭有細小的腳步聲湊近木門,然後就沒了聲響。
裡面的人在權衡危險。在城主府命案發生之前,黟城是個相對安全的小城,街坊鄰裡互相認得;可現在麼……
裡面的人猶豫著,男孩突然開了聲。
他說不了話,只得「啊」了兩下。夜裡寂靜,怪異的聲音就傳出去很遠,門內人自然也聽到了。
千歲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相處的時間不長,她總覺得這小子身上有種東西根本不該屬於他,那便是尊嚴。啞巴說不了話,只能發出粗嘎難聽的聲音,所以他從來沉默,哪怕遇險也不肯這麼丟臉。
現在,他居然願意自曝其短。
過了好久,門才吱呀一聲開了。
有個女人探出腦袋,望見外頭沒有強人,只站著一個小小少年。她神色木然:「你找誰?」
男孩指了指她身後的屋子,又做了個上香的手勢。
他是來祭拜死者的。女人明白了,已經哭腫的眼睛又浮上一層水霧。男孩的模樣看起來毫無威脅,但他在夜深人靜之時突然出現在她家門口,這就透著不尋常。「你自己來的?你家大人呢?」
這孩子生得不錯,就是有點兒黑又太瘦了。再說黟城就這麼大點兒地方,她並不記得自己見過這麼一個男娃。
男孩還未回話,拐角處就走出一個青衣女郎,對著他面露不滿:「你果然偷跑來這裡!明兒再登門拜訪不好麼,現今都這樣晚了!」又側首向屋子的女主人道歉,「真對不住。這是朱渙家嗎?」
這女子實在太美,便是黛眉微蹙也有萬千風情,連同為女性的屋主都看得呆住,半天回不過神來。
男孩眨了眨眼,然後收到千歲偷偷丟過來的一記白眼。
他任的性,最後還不得她出面?千歲又喚了一聲,女主人才如夢方醒,不自覺拂了一下鬢角:「亡夫正是朱渙。你,請問你是?」
眼前這女子貌比天仙,通身的氣派更是貴不可言,令她自慚形穢。就是城主夫人生前也沒有這種氣度。
這樣的人,怎會和她丈夫有交集?
「半年前我們經過黟城,財物遭竊,是你丈夫路見不平替我們追回。」千歲張口就來,連草稿都不必打,「前些天再來黟城,本想登門道謝,哪知打聽到這等噩耗……」說罷,幽幽嘆了口氣。
她面帶戚戚。更重要的是,朱渙已經過世,家裡又沒甚財物,有什麼值得別人惦記的東西?這麼想著,朱家的女主人就往後退開一步:「請進。」
一大一小就進門了,跟在她身後往靈堂而去。
朱家和黟城裡的普通人家並沒甚不同,只是宅子比劉詮家稍大一些。從這裡也能看出,朱渙生前是城主親信,薪資要比劉詮更豐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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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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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5 11:05 PM
第11章 問前因
他死於兩天前,署衙經過一番調查就吩咐朱家人收屍,如今停靈在家中已有十來個時辰了。
靈堂裡一片素縞,案前燭光照亮了牌位。
男孩恭恭敬敬給朱渙上了一炷香。這人塞給他黑匣子,的確將他帶入了糾葛的漩渦中,可是伴隨著危險而來的,卻是他以前從未奢望的機遇。
沒有朱渙,他還是荒園裡那個討飯為生的小乞丐,往後還要繼續忍受旁人的白眼和唾罵,或許還要做一輩子的啞巴。
衝著這一點,他也感激朱渙。
他身邊的女郎上香可就不是那麼心甘情願了。呵,尊貴如千歲大人何時給凡人上過香?這死人真是好大的福份,九泉之下也該感激涕零!
她暗暗吸了口氣,收拾自己心情,才換上一臉沉重:「徐夫人節哀。」
朱渙的妻子姓徐。她悄悄拭掉了眼淚:「您有心了,啊……怎麼稱呼?」
「喚我千歲便可。」
「千……」徐氏微怔,斟酌了下道,「原來是千姑娘。」說到這裡,心裡劃過一個念頭:如是姑娘,那麼和眼前這七八歲大的孩子是什麼關係?
不過她心緒沉重,哀傷滿腹,並沒有提問的心情。
什麼千?她又不姓千。當然千歲不會計較這等小事:「敢問徐夫人,朱先生怎會遇害?」
「外子前夜在城主府裡當差,徹夜未歸。天明時,我們就接到署衙報訊,說他、說他橫死荒園,讓我們前去認屍!」徐氏眼淚又下來了,「我不信,可是我和婆婆第一眼見到他,就再也沒了僥倖……」
說到這裡,她嗚咽不能成言。
這哭聲已經持續大半晚上了。朱渙死後,屋裡兩個女人都在哭,朱渙的老娘年紀大熬不住,這會兒已經睡著,只有徐氏還能秉燭守夜。
千歲聽她哭得有些頭疼,輕咳一聲道:「好了,哭壞了身體怎辦?你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肚裡的孩兒著想。」
話音剛落,徐氏驀地抬頭,眼裡都是驚訝:
「你,你怎知我有身孕?」
她懷孕剛剛兩個月,身子不顯,加上本地人都有懷孕不滿三個月前不向外人明言的習慣,知道她懷上遺腹子的人真是少而又少。這女子頭一回見她,怎就知曉?
「何止?」千歲左手拇指、中指輕按兩下,彷彿捏了個訣,「我還知道這胎是個男孩。恭喜你,朱家有後了。」
大夫給她號過喜脈,卻沒提生男生女。有點兒常識的人都清楚,沒到分娩時,誰能說得準?是以徐氏將信將疑:「千姑娘,您到底是什麼人?」
「和朱渙有淵源的人。」千歲微微一笑,直截了當道,「徐夫人,你想不想給丈夫報仇?」
徐氏瞪圓了眼,一時連悲戚都忘了:「什麼!」
「這段時間,你最常想的就是官家能不能還你丈夫一個公道,可你又不信他們;你萬念俱灰,有心尋死明志,隨丈夫同赴九泉之下,偏又掛念肚裡的孩子,希望為朱家留個後代。」千歲嘆了口氣,「這個晚上,你可是怨氣沖天、愁腸百結哪。」
「你怎麼……」徐氏驚得目瞪口呆,好半晌都不能言語,喉頭咯咯作響,卻吱不出一聲。
這些心理活動她根本都未說出口,只在腦海裡反覆醞釀,外人怎可能知曉?
除非這女子有鬼神之能!
想到這裡,徐氏害怕得連退幾大步,就要尖叫出聲。
男孩見狀,忍不住想去扶她手臂,助她鎮定下來。可是徐氏身形晃了兩下,下一個動作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她「撲通」一聲,跪在了千歲面前!
「仙姑!」其實她不太確定眼前來歷不明的女子是神仙還是妖怪,但這麼稱呼著總不會有錯,「求你為我家朱渙報仇!」
她想明白了,眼前這位必是奇人。徐氏恨自己一介女流,沒有為夫雪恨的本事。甭管眼前這一位到底是什麼身份,只要能替她復仇就行!
朱渙死了,家裡都成了這樣,還有什麼讓別人貪圖的地方?
這是老天垂憐,派給她的機會。無論是福是禍,她都不能輕易放過。
千歲大大方方受她這一跪,也沒覺得有甚不妥,只淡淡說了一句:「給我們倒杯熱茶。進來這麼久了,一口清水都沒喝上。」
木鈴鐺只出現了朱渙的名字,並未說明怎樣才算完成任務。這也很正常,一因可能致多果,誰說最後結果能有個標準答案?只要他們出手就行,如果切入得好,能撫順這段因果,那就能多得報酬。
她進來朱渙的靈堂,也只是為了尋找更多線索罷了。朱渙這麼個平凡無奇的小人物,為什麼能引動天機?那只可能因為他送出了木鈴鐺。
難道說,原本這件寶貝會落進黑衣人手裡,卻因他交給小乞丐,從此改變了整個故事的走向?
千歲撇了撇嘴,若說想撥亂改正,那麼最直截了當的法子就是殺了這小鬼,把鈴鐺再扔回給黑衣人。這段波折就可以當作沒發生過。
但現在顯然已不可能,這小要飯的和木鈴鐺綁定了,歷史的軌跡已經發生偏移。所以他們能做的就是乾脆順勢而為,把這段麻煩了結!
什麼是反,什麼是正,原路就是對的麼,偏移就是錯的麼,誰能說得清楚?
徐氏連連道歉,趕緊站起來倒水斟茶,小心翼翼各捧了一盞給她和男孩:「家裡沒有好茶,還請兩位莫怪。」
茶葉是金貴的東西,現今只有名門富賈用得起,平民家中所謂的「茶」,多半都是果茶、蔬茶,徐氏奉上來的是自製的秋葵茶,那是摘取新鮮的秋葵朝花晾曬而成,喝到嘴裡有清淡的苦味,喉頭乃有回甘。
男孩將整盞都喝完了,千歲卻只抿了一口,在徐氏眼巴巴期盼的目光中說道:「官家怎麼看待這次城主府血案?」
徐氏咽了下口水:「他們說,很可能是山賊悍匪所為。」頓了一下,又補充道,「年前城主大人主持過兩次剿匪,很是殺了不少山賊。署衙裡的人推斷,很可能是他們含恨報復。」
作者:
小叛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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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6 10:21 PM
第12章 做選擇
「你不信,一個字也不信。」這是肯定句而非疑問句,「為什麼?」
徐氏是生長在深巷的婦人,對外面的世界有多少瞭解?憑什麼認定署衙的推斷一定是錯的?
「山賊哪有那麼厲害?」徐氏乾巴巴道,「否則剿匪不會那麼容易。」
千歲笑了,把手中的茶盞放到桌上去,彎腰作勢起身︰「罷了,你守你的秘密,我走我的路。」
徐氏大急,衝上來想抓住她的手。可是千歲目光微凝,徐氏頓覺背後發寒,動都不敢再動一下,只得苦苦懇求︰「仙姑別走,是小婦人錯了!」
千歲撢了撢袖口︰「不說實話,我就幫不了你;也莫要想在我面前撒謊,你道行不夠。」
她比徐氏還要高出一頭,這時以俯視的姿態盯住婦人,後者立刻就被她氣勢打壓下去,囁嚅道︰「我,我親弟弟就在毒牙山落草,每年都會回來。他們……不會傷害我丈夫!」
千歲長長「哦」了一聲︰「原來如此。」
原來城主府的手下,跟城外的山賊還有勾結呢。難怪徐氏這麼篤定朱渙不是山賊所殺。
徐氏捂住自己的臉。
排除了山賊的嫌疑又如何?這也意味著她提不出有力證據,只會令自己越發痛苦,因為殺害丈夫的兇手還隱在暗處,根本沒人能指認他們!
千歲看出她心中所想,聲音放得很輕很輕︰「我可以助你完成復仇,但是,有代價!」
徐氏毫不猶豫︰「仙姑請說,只要能復仇,你要什麼我都答應!」
千歲目光微動︰「什麼都行?」
「什麼都行!」徐氏抿緊了唇,眼神堅毅,「只要能為丈夫報仇!不過,我家中積蓄不多,未必能盡數支付。」
「也許我要的不是錢呢,而是你最看重的東西。」
徐氏苦笑︰「仙姑說笑了。外子蒙難,我心也死了,只想跟他一起去,哪裡還能有什麼看重的東西?」
「那可說不定。」千歲目光在她肚皮上轉了兩圈,秀眉微挑。
徐氏被她看得遍體生寒,好似連小腹都隱隱作痛。她捂住肚皮,突然嚇得心臟都要收縮了︰
這女郎想要的,難不成是她肚裡的孩子?她聽說有些異士會把孕婦肚裡的胎兒生生挖出來修煉邪術!
在她眼裡,這美得勝過謫仙的女人立刻變成了紅粉骷髏,能生吃活人那種!就連對方的輕聲細語,都好像催命的旋律︰
「現在,你還說得出『什麼都行』這句話嗎?」
徐氏面如金紙,突然哭道︰「不,求您不要取走我的孩子!」
千歲不為所動,還補了一句︰「那你到底想要給丈夫復仇,還是想要保住胎兒?」
徐氏抽抽噎噎︰「我、我都……」
「可別告訴我你都想,這可太貪心了。」千歲望向靈堂,幽幽道,「你可聽說過,世事難以兩全?」
徐氏站在原地茫然失措。給丈夫報仇就要失掉孩子,想保住胎兒就要放棄捉拿兇手。放棄哪一樣都讓她心肝寸斷,難道她真要做個抉斷嗎?
看她臉上神情,男孩忍不住站起,抓著千歲袖子用力搖晃。
「做什麼?」青衣女郎不悅道,「大人談事呢,小孩子乖乖坐好!」就要談成了,這小子跳出來攪什麼渾水!
男孩拉著她就往外走,同時伸手指著朱渙的牌位,又拍了拍自己胸口。
這個動作,是做給徐氏看的。
因為動作誇張,所以屋裡兩個女人都很清楚地領會他的意思︰
這事情,包在我身上。
他只是個孩子,徐氏呆呆不敢相信,卻又心存一點僥倖。他是和這個神秘的女人一起來,說不定也有些本事呢?
千歲的臉色沉了下去︰「你別胡說八道!」
她嗔怒之下,忘了這傢伙從來不「說」。
男孩還是堅決搖頭。
千歲覷了徐氏一眼︰「她還老想著尋死呢,那就是不要腹裡的胎兒了。既然這樣何妨廢物利用,拿來給丈夫報仇有什麼不可以?」
徐氏嚇得身形一晃,雙手護著肚皮連連道︰「我要孩子,我要生下來!」聲音出乎意料地尖厲,睡在隔壁的婆婆被驚動,咳嗽了兩聲。
男孩朝她笑了笑,然後就往外走。
他離開了,千歲也留不下來,她忿忿嘆了口氣,轉身出了靈堂。
宅子立刻就安靜下來。
聽著男孩的腳步聲遠去,然後是木門關閉的聲音,徐氏佇立原地半晌,才艱難邁步,往外頭走去。
腳步沉重,像是灌了鉛。
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草叢中又有秋蟲啾鳴。
徐氏不知道那奇怪的一大一小所為何來,他們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除了留下一段莫名其妙的對話,似乎對局勢沒有任何改變。
然而神奇的是,自己變了。
她不想死了,她有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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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朱家,千歲用力戳了戳男孩的胸口︰「不懂裝懂,小P孩你還想不想攢起願力了!」
她的指頭正好點在木鈴鐺上,然後——
穿了過去,仿若無物。
千歲沉著臉收手,心裡暗嘆。真是可笑,對她來說這東西沒有實體,能夠讓她棲身,卻無法直接觸踫。
男孩一手指著朱家的大門,一手拽出脖子上的木鈴鐺,對她連晃兩下。
千歲冷笑︰「你動了惻隱之心?」
「惻隱」是什麼東西?男孩歪了歪頭,不解。
「就是同情心!」千歲負手而行,抬腿就踢飛了路面上一顆石子兒,正好打在別人家大門上,咚地一聲。「光知道同情,沒有手段怎麼行?你知道麼,在你叩響朱家大門之前,她已經往廚房梁上掛好繩圈,打算上吊自盡了。」
男孩吃了一驚。
「既然是朱渙引動天機,我們又不能逆轉前因,那麼與他有關的人、事都要盡量妥善處理。假使你替徐氏報了仇,她夙願一了,在人間再無掛念,於是兩腿一蹬下黃泉去了,那麼這事就可能辦得不算完滿,到手的願力就太少了。你費了恁大力氣,卻沒爭取到木鈴鐺的報酬最大化。那真真叫作事倍功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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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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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7 09:49 PM
第13章 好心
男孩直勾勾盯著她,目光沉沉。所以,她並不是真想剜出徐氏肚裡的胎兒,只是嚇唬人家?
千歲哼了一聲又道:「你們人類執念太深,只能看得清自己所失,鮮能記起自己所得。」
執念是什麼?
「或因求不得,或因不甘心,或因放不下,而堅持太過,那就是執念。」她知道男孩理解不了這個概念,拍了拍他的心口位置,「化開她的執念,她才不會尋死。現在,懂了麼?」
男孩似懂非懂。
千歲明白自己說的這些,對一個八歲孩子而言太過艱深。可是她也沒料過,木鈴鐺這等天下至寶會落在一個小乞丐手中!
這算是什麼狗P的天意?
吱呀,被石子兒踢中的那扇門打開了,有個老太婆躲在裡面探頭探腦。她看見男孩微微一怔,眼裡透著謹慎,卻沒有出聲詢問,很快又關閉門扉。
這一路走來,也遇上了兩三行人,都是這條巷子裡的住戶。大家行色匆匆,都是低頭快走。
城主府的命案,就像是盤旋在人們頭頂上的陰影,揮之不去。這個彈丸小城的居民,心頭恐慌難消。
千歲默默感受這種氛圍,一邊對男孩道:「你換了這身裝束,見過的人也越來越多,他們難免起疑。唯今之計,要儘快做完木鈴鐺的任務,離開黟城。」
小城裡來了個生面孔的男孩,在熟人社會,這種訊息也會快速傳播。在黟城耽擱越久,那夥黑衣人得到風聲的概率也就越大,他們遲早會把他和當時的小乞丐關聯起來。
到得那時,或許就是殺身之禍。
「現在,你想好怎麼替朱渙報仇了嗎?」
男孩默然。方法哪是那麼容易想的,他們在暗,對方也在暗。
快要走到巷口,兩人卻停下腳步。
前面就是南大街了。平日裡街上沒幾個人,現在卻燈火通明,衛兵來回巡弋。
命案發生以後,全城警戒,夜裡有宵禁。先前在居民巷裡也就罷了,現在男孩可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走過主街去。
他沒有合適的身份。
男孩看向千歲,眼裡有詢問。這女人神通廣大,就沒辦法助他瞞天過海嗎?
千歲難得秒懂他的眼神,攤了攤手:「換在全盛時,幫你潛行不過舉手之勞;可現在麼,沒有餘力。」
也就是說,不成了。
男孩想了想,轉身就往回走。
「去哪?」
他揉了揉眼,比了個睡覺的手勢。
千歲:「……」這小子心可真大。
罷了,夜已過半,今晚就到這裡罷,再折騰就天亮了。
兩人折回劉詮家。千歲提著他翻過圍牆,穿堂入室,沒有驚動任何人。
屋裡只有一張床。
男孩看了看她,睡覺嗎?
「你睡吧。」千歲走到角落,抱起那隻奄奄一息的白貓,「我還有事要做。」
畢竟年幼,男孩其實已經很乏了。他躺到床上,才打了個呵欠就睜不開眼。
沉入夢鄉之前,他望見貓兒被放到桌面上,千歲撫著它,指尖發出一點柔和的微光。
那光照亮了她的眉眼,軟化了她的凌厲,讓她看上去像慈眉善目、救苦救難的神明。
當然男孩知道,這只是假像。他隱約覺得奇怪:花力氣去救助一隻貓,這女人有那麼好心?
然後,他就睡著了。
……
次日天晴,陽光明媚。
劉詮特地出門買了早點,也有男孩一份兒。
芝麻燒餅和羊雜湯。
劉詮的老娘牙口不好,羊雜自然是咬不動的。老太婆一邊喝著豆漿,一邊打量男孩。才睡過一覺,家裡突然就多了個孩子,真是古怪。
劉詮笑呵呵對她道:「還記得肇縣的老王?」
「那個老鰥夫?很多年沒聽你提起了。」
「就是他,娘記性真好。」劉詮誇了一句,緊接著就道,「他要出趟遠門辦差,時間挺久,就把兒子暫時寄到咱家來。」
老太婆哦了一聲:「昨個兒怎沒聽你說起?」這麼一碗羊雜湯就要十文,劉詮平時哪裡捨得買,如今竟然特地出門給他打上一碗。
別人投注過來的眼神,男孩從來視若無睹,只是悶頭用飯。
劉詮嘿嘿一笑,摸了摸自己腦袋。不是他喜歡撒謊,可是老娘最討厭滿街跑的小乞丐,他們不僅討飯還偷錢。
「害羞還是不會說話?」再不討喜的孩子,進門總要叫人吧?可這男娃從頭到尾一聲不吭。
劉詮吞吐兩下:「這孩子,嗓子有點兒麻煩。」
原來他領了個小啞巴回家,難怪先前不敢說。老太婆瞪他一眼,才問男孩,「好吃嗎?」
這孩子也太嚇人了,比巴掌還大的燒餅,十幾次呼吸的功夫就能啃完。她和兒子才說了幾句話啊,男娃就吞了三個大燒餅。
他只顧著喝羊雜湯,抽空點了點頭。
熱乎乎的鮮湯,香噴噴的餅子,他從沒吃過這樣的好東西!
一張嘴好像都不太夠用。
老太婆把盤子裡最後一個燒餅也夾進他的碗裡,「長身體的時候,要多吃點。」
他毫不客氣,拿起來就啃。過去幾年的流浪生活教會他,吃東西千萬不能矜持,否則就要餓肚子。
吃過早飯,老太婆就拐著杖去院子曬太陽了。
男孩正舔著指頭上的芝麻粒兒,劉詮就湊過來低聲道:「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孩子動作一頓,劉詮就趕緊擺手:「我不是催你走啊。反正你在城裡舉目無親,不如認我作義父,今後就住在我家如何?」
他早年喪妻,膝下無子,如今年紀大了,家裡又無餘財,城裡的女人未必看得上他。不如收養這個孩子,家中可享天倫之樂,他自己也算真正報答人家的救命之恩。
男孩沒有吱聲,像在考慮。
院裡,老太婆喚他。劉詮笑道:「你慢慢想,不用急著回復。」說罷,站起來走了出去。
他的老娘就站在院門邊上,把他招到身邊才低聲問:「這孩子要在咱家住上多久?」
「少則幾日,多則兩三月吧。」劉詮打算先應付掉這一關再說,「你也知道,出趟遠門回家,哪有那麼準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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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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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8 10:04 PM
第14章 貓
「不懂甚禮數,又是個啞巴!」老太婆哎了一聲,「你看別家的孩子,小嘴都可甜哪,這個就像悶瓜……」
話未說完,牆上突然掉下一樣東西,「咚」一聲就砸在她身上。
眼前一花,老太婆嚇得往後一仰,幸好劉詮眼疾手快扶住她。
兩人定睛一瞧,跳下來的竟然是一隻白貓,長得油光水滑,渾身一絲雜色都沒有。它跳下來時還踢了老太婆一腳。
也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這一腳準準地蹬在她心口上,然後就昂著頭一路小跑,旁若無人地消失在屋後。
兩人這才反應過來。
貓兒不大,勁兒不小,老太婆被蹬得胸口直發堵,好半天才緩上一口氣,不由得罵了一聲:「嚇我一跳,哪來的死貓!」
劉詮卻覺得這貓看起來很眼熟——不就是先前他送給小乞丐那隻嗎?昨兒還奄奄一息,真就要變成死貓,怎地今日突然生龍活虎?
好生邪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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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天光正好,男孩沿著主街往北走。
他今日換過一身青布衣裳,後背還負著一隻竹簍。這簍子是他從劉詮家的廚房裡借來的。黟城有許多孩子都這副裝扮出門,幫助父母或者東家添購物件,因此他在人群裡並不起眼。
再往北走就是主城區,路上行人越來越多,有些行色匆匆,直往北門趕去。
「聽說北邊城門開了,快快,說不定能出去了。」
「我這批貨在黟城壓了兩天,再耽擱下去保不齊要壞了!」
北城門開了?男孩腳尖一轉,也往北門而去。和收集願力比起來,當務之急是儘快逃離黟城。
他離北門很近,趕過去也不過一炷香功夫。然而緊趕慢趕終於趕到,城門方向卻被擠得水洩不通,前方隱約還傳來吵鬧聲,像是起了衝突。
他身邊的人都在翹首觀望,然後竊竊私語。
怎麼回事?
過不多時,千歲的聲音就傳入他耳中:「城門開了,但不給百姓通行。有幾個漢子著急出城,和城守軍起了衝突。」
為什麼?男孩知道她耳力驚人,聽見幾十丈外的動靜只是小菜一碟。
「開城門是因為……」千歲還在整理聽見的訊息,「有大人物駕臨,城裡的頭面人物都要列隊相迎以示隆重。」
正說話間,前方有馬蹄聲得得,像有人馬進城。緊接著男孩前方的人牆就像拍上岸的浪潮一般往後飛快退去!
若非他見機得快,這會兒大概已經被人踩在腳下了。
城守軍飛快在人群中辟出一條道兒來,護送百餘騎兵通過。男孩踮起腳尖匆匆一瞥,望見最前頭那人騎著大白馬,享受著前呼後擁,往署衙去了。
邊上的黟城居民都在議論,一時倒沒顧得上發火:
「陪在邊上的不是署尹大人嗎?」
「還有劉大官人,還有徐老爺!」
徐老爺是當地首屈一指的富戶,黟城的糧食鋪子基本都是他家開的。
「看來上頭派來的大官了不得,不然怎麼能勞動他們出迎?」
眾人提及的署尹,男孩也望見了,他的確陪在新來的大人物身邊,可是臉色難看得緊。
很快,城門重新關上了。城守軍再次強調全城仍在戒嚴期,然後疏散了人群。
走不成了,男孩往城門方向望去最後一眼,轉身折返回去,只得仍按原來計劃行事。可在這時,千歲忽然「咦」了一聲,像是興緻勃勃。
「我找到好東西了呢,這次說不定能有額外進賬,不錯不錯!」
……
幾個時辰後。
男孩剛剛踏進榕街,就有個軟綿綿、暖乎乎的東西按在他後背上。他轉頭,正好看見一隻毛茸茸的白爪子搭在他肩膀上。同時,千歲的聲音也在他耳邊響起:「停,看向你右邊。」
男孩往右轉頭,看見一棟宅子。
「就在這裡。」聽起來她很滿意,「我感應到了。很好,東西不錯。」
男孩看了兩眼,不敢多逗留,邁步繼續往前走。
這地方,他可進不去。現在怎辦?
身後那東西又縮回簍裡,他還能聽到千歲的指點:「在這附近找家客棧住下來,要離目標越近越好。」
這是黟城最熱鬧的地段之一,住宿可不便宜。
男孩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裝,很普通,像是平民家的孩子。
他很滿意,於是拐彎,換了條岔路,然後逕直走進了最靠內側的一家客棧。它不是臨街第一排,但後院距離男孩重點關注的那套宅子不到三丈遠。
他走進大堂,坐下,悄悄摸了摸四四方方的櫸木桌子。這套桌椅有些年頭了,表面掉了點漆,桌角還黏著兩顆飯粒。
其實他吃過這家的飯菜,味道不錯,但從來不是正大光明坐在這種桌子上享用。
客人不多,跑堂的夥計很及時地湊過來:「小哥兒,就你一個人?」
男孩點頭。他不再破衣爛衫,就不會被攆出去。
八歲的孩子自己上館子,這事兒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但夥計看他眼生,不由得多問一句:「你家大人呢?」
男孩無聲張了張口,又指著自己咽喉。這毛病有時也給他省了不少事,至少人家不會再刨根問底——反正問也問不出什麼來。
夥計懂了,這孩子是個啞巴。城裡有哪一戶人家的孩子是啞巴嗎,他怎麼不記得?
男孩手裡抓著一錠碎銀子,在他面前晃了晃,成功將他喚回了神:「哦,小哥兒要吃點什麼?」
這種客棧可供打尖也可供住店,他指著牆上的木牌子道:「我們店裡的砂鍋吊子、素炒三絲和五香熏魚都是招牌……」
他話未說完,男孩就點頭了。
再配一盆米飯,這頓午飯就完美解決。
一個男孩踞案大嚼,這副場景未免吸睛。掌櫃站在檯子後頭吸著旱煙,一邊道:「這是誰家的孩子,莫不是跟家人走丟?」一副餓死鬼投胎的模樣。
男孩將砂鍋裡最後一小塊豬心丁也揀起來吃了,這才擦了擦嘴走過來,把碎銀子放在櫃檯上。
掌櫃給他找了零錢,男孩卻不收,而是指了指掌櫃身後的木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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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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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9 10:17 PM
第15章 必須得漂亮!
這暗示很明顯,並不難猜:「你要住店?幾晚?」
男孩豎起一根指頭,把錢盡數推還到掌櫃面前。
黟城物價不貴,這些錢夠住上五、六天了,男孩卻只要求一晚。掌櫃看他來路不明,本有些猶豫,可是轉念一想,八歲的孩子能幹什麼壞事來?無非就是進店偷東西。現在店裡客人稀少,總共也只有兩房,他只要派夥計把這孩子看牢,那便無虞。
官家的確要求,店裡來了生面孔就得上報。可是這小傢伙只有八歲,那是不可能跟城主府的慘案扯上關係。只要他家大人找來了,但凡是個生面孔,他馬上就差人去報官。
再說了,這是個小啞巴,就算官家提去問也問不出東西來。若是他跟家人走散了,店裡收留他也算做了善事,畢竟城主府慘案的元兇還沒抓到,夜裡的街道並不安全。
掌櫃這麼想著,也就心安理得地收了錢,向夥計招手:「你帶他去客房。」
說來也巧,掌櫃提防男孩偷竊財物,把他安排在最偏遠的客房,遠離其他客人。這恰好就遂了他的意願,因為幾丈開外就是那一棟大宅的高牆。
夥計送上熱水就離開了。
男孩把背後的竹簍放下,又將手裡的油紙包打開,攤在桌面。
燻魚的香味兒頓時彌漫開來。
簍蓋一動,隨即掉開,白貓從裡頭鑽出來,輕盈跳到桌上,鼻頭不自覺輕嗅兩下。
男孩將油紙包往它面前推去。
貓兒側了側頭,他卻聽到千歲的聲音:「給我的?」
「不對!給貓的。」她馬上意識到自己口誤,飛快糾正,「你沒踫過吧?」他要是敢讓她吃自己的剩菜,看她不抓花他的臉!
男孩趕緊搖頭。燻魚的確很香,但他從頭到尾都沒踫一下。
他見過那些富家子的作派,出門用飯還要自帶餐具,講究得不得了。千歲這麼貴氣,想必更加斤斤計較。
「算你識相。」她不餓,但這隻貓餓了,它已經兩天沒有進食。
白貓叼起一塊燻魚,小心吃了起來。它的品相很好,吃相也很秀氣,細白的小牙咬在棕紅色的魚塊上,發出咯啦咯啦的爆裂聲。
味道不錯。白貓一邊啃魚,一邊瞇起了眼,長長的尾巴輕輕拍打桌面。
男孩就趴在桌邊看它進食。
毫無疑問,千歲附到這隻貓身上了。他沒忘記她昨晚說過,白天只能以靈體出現,這就很不方便了。因此她給自己找了一副臨時的軀殼,以方便光天化日之下行動。
按她的話說,這副身軀必須靈巧、不引人注意,並且不具備威脅性,至少在別人眼裡看來是這樣;當然,最重要的一點是,必須得漂亮,才能勉強配得上她千歲大人的身份!
所以,這隻白貓成了首選。
他有好多好多問題想問她,苦於開不了口。這麼想著,男孩看它吃飯卻覺得手越來越癢。
那白毛看著是又乾淨又綿密又細軟,不懂得摸起來是什麼感覺。
貓兒吃得正歡,他忍不住輕輕撫了它一下。
真是好軟好順好滑,比他昨天傍晚在成衣店裡摸到的水貂皮還舒服!
這麼想著,他又摸了摸。
白貓突然轉頭瞪他,滾圓的杏眼裡全是怒色,口裡哢哢響聲,像是下一秒就要躍起攻擊。
誰給他的膽子,敢用那雙討飯的手來踫她!
男孩飛快縮手,安靜地看它吃魚,再也不敢逾矩。
白貓瞄他一眼,轉過了身,毛茸茸的尾巴「啪」一下打在他胳膊上。
「太鹹了,給我倒水!」
¥¥¥¥¥
一轉眼,天就黑了。
客人來了又走,大廳裡熱火朝天了兩個時辰,終於慢慢變空。掌櫃和夥計閒聊,都在感嘆這一天又過完了,然而城主府慘案的元兇還未落網。
從街上越來越嚴密的軍力來看,署衙著急了。
這次大案萬眾矚目、不同以往,城門已經關了三天,壓力越來越大。黟城畢竟還要對外通聯,人們還要出外討生計,不可能一直鎖城下去。
可是兇手還逍遙法外。
能犯下這種惡性大案的不是普通人,所以署衙一點兒抓人來頂缸的念頭都沒有。就因此事牽涉到地方高官,又鬧得人人皆知,才必須要秉公辦理。
「署衙那幫子人,現在焦頭爛額呢。這事兒只要再懸著幾天,就要驚動上面了。」
「這回也是怪了,一點兒線索都沒找到。」
掌櫃擺了擺手「我在署衙的朋友說,昨晚市集那裡又出現兩具屍體,都是生面孔。」
「外鄉人?」
「是啊,而且城守軍盤查外地人兩、三天了,壓根兒沒見過這兩個。他們是直到死了才被發現。」掌櫃壓低聲音,神秘道,「身上還配著武器,很可能就是兇手那一夥兒的。」
「他們又是被誰殺掉的?」
「那就不清楚了。」這事兒從頭到尾都籠罩著陰雲和不祥。
兩人正在竊竊私語,卻見臨窗的座兒有個男孩吃好了,走過來會鈔。
掌櫃一邊結賬一邊問他「:小哥兒,你家人還沒找來?」
他搖了搖頭。
「可要我幫你報官?」
他又搖了搖頭,面色平和,並沒有一般孩子的驚惶。
然後,他就回房去了。
掌櫃悄悄提點夥計:「這孩子有些古怪,你今晚多盯著他點兒。」
夥計領命去了。
這個晚上月明星稀,是個好天氣,四下裡的響動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住店的客人事兒多,夥計半夜起來三、四趟,見男孩的客房緊閉。床就挨著牆,他經過時,都可以聽見裡面均勻的呼吸聲。
一點異常都沒有。他搖了搖頭,掌櫃年紀大了,就喜歡疑神疑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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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過中天,黟城署尹楊奇行還在挑燈閱卷。下人知道他這兩天上火厲害,眼睛通紅、滿嘴起泡,一晚上給他送了兩次冰鎮的蓮子百合羹。
秋風已經帶上涼意,可心頭的悶火還需要沁骨的冰水才能稍稍壓止。
他扔下手裡的案情卷宗,揉了揉乾澀的眼,數不清是第幾次嘆氣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5-10 10:03 PM
第16章 不速之客
城主府慘案並不復雜,而是空白。
關於這案子的文書只有薄薄的六頁紙,對於一樁當地的驚天大案來說,這也太少了。死去的幾個兇手身上並沒有明顯的標識,然而肌體強韌,掌中都有薄繭,仵作認為他們生前都是高手。
既是高手,好歹自矜身份啊,為什麼要到他們這種鳥不生蛋的鄉下小地方來行兇?
更糟糕的是,他們應該還有同黨潛在城裡,數量不明,位置不明,甚至目的不明。黟城人驚嘆於兇手的殘忍,但更擔憂自己的安全。有這麼一夥殺人不眨眼的兇手藏在黟城,誰不是寢食難安?
更糟糕的是,王廷居然派出來安撫使!
今兒白天,黟城大開北城門迎接的,就是這一位。
黟城地處梁國北部,是個偏遠小城,離大都有八百多里地。城主府大案才發生兩天,消息絕無可能那麼快就傳去大都。
就算城主府案慘烈,可這件事兒從頭到尾都透著詭異。歷來只有天災及邊境用兵,王廷才會特遣安撫使出辦。小小黟城何德何能勞動使節他老人家紆尊降貴走上這麼一趟?
可是安撫使居然就到了。
那就只能說明,安撫使早就上路往這裡而來。
這位安撫使進署衙之後就責他辦案不力,著他三日之內必須擒拿兇手歸案,並且表示自己要坐鎮黟城,親自督辦!
三日。
楊奇行撓得頭皮都要破了,這是要逼死他的節奏啊。可憐他在這位置上已經熬了八年,前些日子上頭還給他透了消息,明年之前王廷很可能一紙命令頒下來,升他去州府做事。
終於要離開這鳥不生蛋的鄉下窮地方,楊奇行甚至都覺得這個秋天的風裡都透著香氣,哪知好事還沒上門,噩耗倒先來了!
他忍不住又揪了揪頭髮,這是煩悶時的習慣動作,結果薅下來好幾根。
他已經兩天沒有睡覺了,到此時也仍是了無睏意。
「罷了!」他拍了拍桌子,決定再沉下心來好好翻找線索,「來人!」
不過在此之前,他需要再來一碗冰鎮蓮子羹才能壓下嘴裡的苦味兒。
屋外無人應答。
楊奇行又喊了一聲,然而外頭還是靜悄悄地。
守在外頭的下人哪去了,莫不是敢偷懶睡覺?
楊奇行只得自己起身,打算出門訓斥幾句。
他心頭憋著一股火氣,也恨不得找人出出氣。不過他還未走出兩步,忽有一陣大風刮過,窗戶框當一聲洞開。
涼風撲面,吹得他頭髮都亂了。
楊奇行黑著臉正要去關窗,不經意一回頭,突然呆住。
門邊不知何時倚著一個紅衣女郎,對著他巧笑嫣然。
楊奇行是讀書人,熟知讚頌女子容貌的華麗詞藻,什麼國色天香,什麼沉魚落雁,他從來都覺太過。可是只有見到了眼前這個女人,他才知道那些詞匯的蒼白無力,世上真就有這樣的美人!
哪怕她的手籠在袖中,只露出縴指如筍尖,哪怕是她側首睥睨,下頜揚起一點潤巧的曲線,都精緻得無以復加。
她美得不像真人,無論再看多少眼都有種奇異的疏離感,彷彿本身並不存在於現世。然而就是這種古怪的感覺,要勾著人去親近她,討她一點青睞。
只一眼,他就覺得這兩天積累的燥氣再也壓不住,一陣陣從心底湧上來。
她款款前行,走到他面前才輕啟紅唇:「楊奇行?」竟是毫不客氣地直呼他本名。
楊奇行目瞪口呆看了她好一會兒,才勉強回過神來:「你、你是誰,夜闖官宅可是……」
這女人邪氣得緊,竟可以不經意間奪人心志。他既然清醒,也就警惕地後退兩步,高聲喝道:「來人!」
門外靜悄悄地,一如既往。
千歲懶洋洋道:「就算你吼破嗓子,也沒人會來。我若是你,就想著節省時間,提高效率。」
話音未落,窗子突然自行關上,還啪嗒一聲落了閂。
「楊大人可是渴了?」她和顏悅色,「先喝上一口蓮子羹潤潤喉吧。」
手中傳來一陣冰涼,楊奇行低頭,赫然發現自己手裡捏著滿滿一盅蓮子百合羹!
瓷碗裡頭還冒著陣陣白氣,像是添加的冰塊剛剛從窖裡鑿出來。
這真是,活見了鬼。
原來這漂亮女人也是異士。楊奇行暗暗咽了下口水,色厲內荏:「你想作甚!我可是黟城署尹,大樑國堂堂的……」
紅衣女直接打斷了他:「幫你抓城主府案的兇手。」
楊奇行呆住:「什麼?」
「我說,我可以給你指條明路,讓你抓人交差。」只要涉及生意,她可以變得無比有耐心。
對於這個不知從哪裡突然冒出來的女人,楊奇行沒有半分相信,但他得承認,她的話勾中了他的心事:「你知道兇手是誰?」
「比這更好。」她微微一笑,「我知道怎樣找到他們。」
楊奇行打量她的目光帶著審視:「你到底是誰,和兇手有甚關係!」
「他們擋到我的路了。」她不再多說,「轉回正題,你到底想不想緝凶歸案?那位安撫使大人,今天可沒給你好臉吧?」
想起安撫使今日在一眾手下面前指著他的鼻子大罵,半點兒也不給臉,楊奇行的臉色又變得鐵青。高高在上的安撫使大人怎需要給他這種小官留臉面?
解決不好這樁麻煩,楊奇行苦等了八年的升職就要泡湯了。升官要趁早,他今年已經三十七了,錯過這次機會,恐怕這一輩子也是成就有限!
「為什麼幫我?」這點還是問清楚的好。
「我想跟楊大人做一樁買賣。」她笑了笑,一字一句道,「我可以提供城主府血案真凶的潛藏地址,作為報酬,我要你腰間那枚蝠字玉佩。」
他腰帶上繫著一枚青色玉佩,形狀是雕作蝙蝠,取「福」字諧音。
楊奇行下意識伸手撫了一下玉佩,入手比常玉更溫潤。這是家傳寶物,祖父當年無意中救下一名異士,對方以玉佩相贈,言它能解百毒、驅厄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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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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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1 10:34 PM
第17章 選擇
有沒有那麼神奇的功效,楊奇行不清楚,但他知道一點:有玉佩在身,即便在盛夏的郊野,他也從來不受蚊蟲叮咬。
並有一回,妻子胎像不穩,尤其夜夢中常被驚嚇,醒來就見了紅,屢次險些小產。楊奇行前後請了幾個大夫都無用,楊母成天絮叨這是命犯太歲。於是楊奇行靈機一動,將玉佩交予妻子掛戴,結果就一切順遂,幾個月後得了大胖小子。
楊奇行冷著臉道:「你知道兇手下落,那與他們必有關聯。本官從不與嫌犯做交易!」
千歲既不驚訝也不勸說,只問他:「楊大人,你確定?」
「確定。」楊奇行高聲道,「你老實供出,我會酌情寬大處理!如想再使些詭計……」
千歲笑咪咪站了起來,彷彿沒聽見他後頭這句話:
「好,那麼我就不再耽誤楊大人的時間。如果你改變主意,只要在署衙正大門外掛上紅燈籠即可。但你要記著,這樁交易對外保密。楊大人如果對外洩露半個字,楊家和黟城都會有潑天的禍事!」
與此同時,書齋的門自行打開,千歲拂衣而去。
她這動作行雲流水一般,楊奇行有心追出去,但不知怎地,手腳總是慢頭腦好幾拍。他才站起來,正好望見那個曼妙的身影跨出門檻,晚風吹起她的衣袂,讓她看起來像是要乘風而行。
緊接著,門「咣當」一聲又關閉了。
楊奇行追上幾步,抬手就去推門。原本外頭是滿天星辰,不過他這裡才把門扉推開,就有一個黑影迎面撲來,迅快無倫,他只見到一點寒光,似乎是爪牙的鋒銳。
楊奇行驚叫一聲,往後一仰,卻是呼地一下坐了起來。
咦?
他首先看到的不是木門和外頭的景色,而是天花板上的橫樑。
然後他才發現,現在不是深夜,屋子裡的光線充足,外頭甚至傳來了啾啾鳥鳴。
楊奇行低頭,發現自己坐在書桌後頭,頸部酸痛,案上的卷宗有被壓過的痕跡。
他在這裡坐到睡著?
昨晚經歷的那些,漂亮但古怪的紅衣女人,她開出來的令他心動的條件,都只是大夢一場?
楊奇行按了按自己發脹的頭皮。大概是來自上峰的壓力,以及幾個晝夜的廢寢忘食讓他生出了幻覺?
他嘆了口氣,只覺可惜。
要是真能找到城主府案兇手的藏身之處就好了,他現在所有困境都可以謔然而解。
正思忖間,管家叩門的聲音在外頭響起:
「大人,您醒了嗎?老夫人有請。」
楊奇行閉了閉眼,壓下心裡的暴躁:「我要洗漱。」
只有離開黟城,他才能擺脫這些麻煩。可是三天內這樁案子要是辦不成……不對,只剩下不到三十個時辰了。
他揉了好一會兒太陽穴才放下手,不經意看到桌角上擺著一盅蓮子百合羹。
楊奇行的動作一下頓住了,好半晌才伸手端了過來,把它裡裡外外打量一番,像是這輩子頭一次見過蓮子羹。
滿的,可惜已經不再冰涼。
但他清楚記得,下人昨晚一共只給自己送過兩次蓮子羹來著。
昨晚的事,都是真的?
他的臉色陰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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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倒撥回兩個時辰之前。
這會兒剛到寅時,外頭依舊黑沉沉地,還有一個時辰才到雞鳴時分。
千歲才翻牆入室,蜷在床上的男孩就一下坐直,揉著眼看了過來。
這小子,很警覺嘛。
在男孩眼中,她是帶著一身寒氣回來的,連帶著這個暖和的房間也一起降了溫。
他仰著頭,眼睛黑黝黝地,已經沒有睡意。
辦成了嗎?儘管他不清楚千歲為什麼要去找署尹大人。
千歲看懂了。
「還沒呢。」她淡定一笑,胸有成竹,「不過,楊奇行很快就會同意。」
同意?男孩茫然,她向署尹提了什麼要求嗎?
她按著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冰涼的茶水:「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就別無選擇了。」
男孩側了側頭。
「真有意思,徐氏和這位楊署尹的願望居然相同,兜兜轉轉,最後還是要拿這夥人開刀不可。我這是一箭雙鵰,兩筆好處一起拿。」千歲嘆了口氣,「再說不搞定他們,城門就打不開,你也出不去。」
她說到這裡,見男孩眼神黑沉沉地,不禁好笑:「怕了?」
對方連城主一家都敢殺,他不過是個食不裹腹的孩子,想到不僅不能逃避,反而要正面剛上這夥人,心裡打怵了吧?
男孩點頭,神色反倒十分坦然,並無忸怩。
她哼了一聲:「膽小鬼。」
男孩卻不以為意。敵強我弱,畏懼是應該的。那些不怕死的人,墳頭草早就比人還高了。
男孩突然指了指她,又伸出拳頭做了個出擊的動作,最後一攤手。
「聊天全靠猜,這日子得過到什麼時候才算盡頭?」千歲揉著眉心,「得趕緊將你治好……我,出擊,為什麼?」
她真聰明,這麼快就能領會他的意思。男孩又點了點頭。
「你問我,為什麼不收拾掉這夥人?」千歲收起臉上的輕忽,神情變得鄭重,「我也正要跟你交代,這事兒你一定要放在心上。」
「我從前有神通在身,莫說捏死這麼幾隻螻蟻,就算滅掉大樑的半個都城都不在話下。但今時不同以往,我在木鈴鐺裡沉睡太久,力量基本消耗殆盡。打個比方——」她拿起桌上的杯子,指著杯底的水滴道,「我的力量暫且就只有這麼多。」
接著,她把水杯倒滿:「只有待願力重新積攢起來,如這杯中水,我才有餘力施展本事。」
而後,她長長嘆了口氣,「小要飯的,你太不讓我省心,這幾個晚上,我一共替你殺掉了四個人,這都是很費力氣的好麼!」
這時男孩已經爬起來,坐到桌邊,仰著頭咕嘟咕嘟灌了一大杯水,所以完美避開了她的眼刀,也正好聽到她說:「我們可以著手下一步了。」
下一步?是指想辦法弄到楊奇行要的消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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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時間:
2019-5-12 10:52 PM
第18章 得勝王
「很快你就知道了。」她忽然湊近,兩人之間的距離從一張桌子變成了區區五寸。
看著那張如花嬌靨在眼前放大,男孩迅速向後彈開,不假思索。
千歲臉色微黑,微怒道:「躲什麼,坐好了!我還能害你不成?」她看起來不是人美心善百鳥來朝麼,這小鬼為什麼老是畏她如蛇蠍?
男孩這才不動了,任她伸出纖長手指在他眼前一抹。「給你開開眼。」
不曾觸到肌膚,可他仍覺一陣涼意沁骨,下意識閉眼。
「好了,睜開眼罷。」千歲說著,取出個玉葫蘆甩了甩,像是要甩掉裡面的水珠。但這時的男孩就能看見,有個灰白的影子被甩了出來,還未飄落地面就成了形。
他驀地瞪圓了眼。
因為這個影子人模人樣,他還認得那張臉——正是在成衣鋪子裡襲擊他的兩名黑衣人之一!
那兩人,一個被扭斷了脖子,一個全身無痕而死。他先前看不出千歲的手段,現在才知道她直接將人家的生魂攝了出來。
這魂魄甫被放出還有兩分疑惑,見到男孩忍不住多瞧了兩眼,突然咦了一聲,伸手就去扼他脖頸!
他還記得自己生前的任務。
男孩沒有避讓,篤定千歲敢將這魂魄放出,就能確保它傷不著他。
果然魂魄雙手直接從他身體穿過,沒有觸到一點實物。
「這、這……?」它狠狠吃了一驚,先望望自己雙手,又看向自個兒全身,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人死以後,有些都不知道自己變成了鬼,還想按生前行事。」千歲這話既是給男孩科普,也是說給這鬼魂聽的。
「我已經死了?」後者大驚,望向她的目光既有恐慌,又有希冀,如同溺水者抓住了稻草,「還能還陽嗎?」
「陰差很快會來將你勾走,我可不好擋人家道兒。」
對了,他記起來了,就是這女人殺了他,害他要下地獄!鬼魂的臉色慢慢變得獰惡,不過千歲又懶洋洋開了口:「但我能讓陰差空跑一趟。你若不把城主府案的來龍去脈說清楚,我就讓你魂飛魄散,連再入輪迴、轉世做人的機會都沒有!」說罷,指尖亮出一點幽火。
那火焰的顏色豔紅如血,與她雪白的肌膚形成鮮明對比。然而它才燃起,鬼魂就下意識飄開一丈遠,面容扭曲,憤恨都變成了恐懼。
「這、這是什麼!」它能感受到這撮小火苗傳遞過來的大恐懼,彷彿被它沾上身就是萬劫不復的下場。這是自靈魂深處湧上來的顫慄,它只能心生畏怖。
「這便是煉獄中的紅蓮業火。只要你身負一點罪業,它就能燒得你形神俱滅。」千歲笑道,「我看看,先燒腿好呢,還是先化掉腦袋好?」
她一彈指,這點火焰就向著黑衣人的鬼魂飛了過來。
它大驚,飛快後退,可是退到牆根就再也退不得了。魂魄明明沒有實體,卻依舊沒本事穿牆而過。
「你出不去的,這裡布下一個小小陣法。」她好心解說,紅蓮業火離他越來越近。
男孩分明看到,業火還未加身,只是靠近而已,這鬼魂的身形就開始熔化,如同黃油遇上了明火。
它痛得嗷嗷直吼:「住手,住手!我說!」
紅蓮業火停下了,飄在半空中不動。「對鬼魂來說,妄語也是罪過。你只要有一字虛言,業火自會知曉!」千歲以手支頤,「現在來說說,你們是誰,為何襲擊城主府?」說罷打了個響指,紅蓮火頓時暴漲半尺多高,把鬼魂嚇了一跳。
它新亡不久,還保有生前的習慣,下意識做了個咽口水的動作才道:「我們、我們是得勝王的手下,如今戰事不利,得勝王他老人家想要另闢蹊徑,所以派我們到城主府來取走一件寶物。」
男孩目光下垂,落在自己胸口。衣襟裡面藏著的木鈴鐺,就是這些人孜孜以求的寶物。真奇怪,這東西既是個鈴鐺,為什麼不會響?
「得勝王?」千歲撫著下巴,「這是哪一位呀?」
問完沒聽見回復,她微一抬頭,發現鬼魂正望著她呆呆出神。
她容色極好,此時燈下看美人,更是膚泛寶光,滿身的嬌媚似乎都要溢出來。偏這是渾然天成,她根本不須做作,就能將人心神都吸引過去。那鬼魂先前氣怒驚駭交加,還未注意到她的模樣,這時稍抑心境,立覺目炫神移,竟忘了回話。
千歲不滿地敲了敲桌子:「時間寶貴。」
這魂魄回過神來,立刻噤若寒蟬,不知道自己怎麼敢這樣作死。這女魔頭眼都不眨就殺了他,他怎麼還能看她看到流口水?真特麼沒骨氣!
「得勝王名為吳陵,二位都不曾聽過嗎?」他暗暗稱奇。這幾年得勝王的大名早傳遍整個梁國,就算邊陲小鎮也是婦孺皆知。
男孩沒反應,千歲很誠實地搖了搖頭。她都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更不用說外面的世界變成了什麼模樣。
鬼魂從頭說起,兩人才知道,黟城位於大樑北部,國君兩年前暴斃,繼位的少年天子只有十三歲,年紀太小,根基不穩,國內正好又遇上荒災。君弱則臣強,時局又動盪,難免就有人心生二念。
這跳出來篡權的強人,就是老國君的弟弟,少年天子吳驍的叔叔得勝王。
得勝王擁兵自重,麾下又多奇人異士。他這麼一造反,梁國頓時腥風血雨。
戰爭已經持續了兩年之久,從都城到邊關,不知有多少人被捲入。得勝王原本以為,打下王都、坐上寶座只要花小半年功夫。不過實際情況與他設想大相徑庭,朝臣舉事無力,然而小皇帝卻有一個強大的母族可以依靠,將才琳琅,擅馭兵馬,花了兩年時間硬是扭轉了頹勢,反而將得勝王慢慢逼回自己領地。
吳陵眼見形勢越發窘迫,遂想起一樁秘聞來。聽說黟城藏有一件寶物,可助自己完成霸業,他這時已經寧可信其有,於是派出精銳來取。
千歲長長哦了一聲:「什麼寶物那般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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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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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3 10:13 PM
第19章 藏身之處
她在往自己臉上貼金嗎?男孩抬目,正好與她帶笑的眼神撞個正著。
「不知。我們這支隊伍的首領說過,那物能逆轉戰局,助我王旗開得勝。那應該是個黑色的匣子,上面還貼著一張符。」鬼魂向男孩一指,「我們後來只找到空匣子,裡面的東西被他拿走了。」
千歲順手將燭心剪短:「搶東西就搶東西,為何要殺人?」如果得勝王要黑匣子,這些人搶走也就是了,為何還要殺掉城主滿門?
鬼魂低聲道:「首領下的命令,我只管服從。倒是從其他夥伴那裡聽說,這個城主與廷中的葉將軍是本家,據聞還是叔侄關係,平素走得很近。葉將軍殺掉我們許多人,或許、或許……」
原來得勝王在強取木鈴鐺的時候,還想著報復那姓葉的將軍,因此將他侄兒滿門都殺掉了。
千歲撫著額角:「這可不是一個聰明人該幹的事。」小不忍則亂大謀。時局不利,得勝王還想著發洩自己一股邪火。在她看來,這人境界不過爾爾,「我看這得勝王也蹦不了多久。」
「我王深信不疑,城主府裡珍藏的那件寶貝必定可以助他逆轉形勢。」
千歲笑了:「那是當然。很可惜,那寶貝卻未必看得上他。」話鋒一轉,「你的同夥,現在藏於何處?」
這人遲疑了。
「藏在城西……」話說到這裡,飄在半空中的紅蓮業火突然暴漲。男孩穩坐原地毫無所感,鬼魂卻覺四周氣溫一下飆高,自己如墜熔爐,像是掉入熾火煉獄。
「我方才說什麼來著?」千歲嘖嘖兩聲,「撒謊會被燒死的。」
這人的魂體居然和活人一樣被炙出一溜大水泡,髮絲也焦黑一片,痛得連聲怒吼。
「若非他們將你派出,你也不會死掉。」千歲眼都不眨地偷換概念,「都快要下地府受苦的人了,還要替他們保守秘密,嗯?」
最後一個字,吊得千回百轉。那人微一恍惚,也知道她說得在理。上下、長幼、尊卑、秩序,那都是活人才講究的。以後他們走他們的陽關道,他卻要過奈何橋了,還用死守什麼秘密?
「我說!」他不假思索,「在城南擔水巷的一處民宅裡。」
「民宅?」千歲奇道,「城守軍快把整個黟城翻過來找了,怎沒發現你們?」
「那宅子的主人是我們的內應。」
千歲和男孩恍然。如今黟城已經鎖城,內外都不得出,外來者只能歇在客棧裡,又被士兵牢牢盯梢。黑衣人如果扮作客商住在驛館,行動就很不方便。最好的選擇,還是住在居民家中,由本地人為他們打掩護。
「內應姓甚名甚?」
「不清楚,我也沒見過。」鬼魂苦笑道,「我們只知道他有好幾套宅子。我們原本隱在沽水街,後來那裡官兵盤查得實在厲害,這才轉移到擔水巷。首領生性謹慎,今晚我倆有去無回,他為穩妥起見,必定要再換一個地方潛伏。恐怕你們現在趕去擔水巷也是無用,人去樓空。」
兩人互望一眼,都沒甚要問的了。千歲望瞭望天色:「時辰正好,你去吧。」在鬼魂眼巴巴的企盼中,她又揮了揮手。它立刻覺出氛圍一鬆,紅蓮業火和束縛這片天地的陣法不見了。
它往後飄去,穿牆而過,就此消失。
千歲慢慢道:「時間剛好。」
話音剛落,外頭就刮起一陣陰風。秋夜都少不了大風作祟。可是男孩忍不住打個寒噤,唯覺這陣冷風才是刺骨冰寒,瘆人得很。
千歲看出他的不安,這種不安源於活人本能的畏懼:「陰差來了,又把那人的魂魄拘走了。」
所以時間剛剛好。
說完這些,她以手掩口打了個呵欠。
軟袖滑下,赤金鐲子更襯得她露出的一截藕臂欺霜賽雪。
美人就是美人,即便是這副萎靡模樣,也是慵懶醉人足以入畫。很可惜她眼前只是個不解風情的八歲男孩,雖然盯著她猛瞧,但目光其實落在手鐲上了。
以他的眼光看來,這鐲子成色很好啊,應該是十足赤金,很值錢!
但千歲不是不喜俗物麼,為什麼要戴這麼明晃晃的鐲子在手?他見過大戶人家的千金,戴的鐲子不是翡翠就是白玉。
千歲無視他的眼神:「睏了,我得睡一會兒。在我休眠期間,你要仔細自己的小命。」
她伸手,指尖冒出一點紅火,晃了兩下,甚至不等風來就熄滅了。「喏,最後一點力量都用來支撐紅蓮業火了。要是再與人動手,保不準我會立刻陷入沉睡,再也顧不上你。」男孩望瞭望床鋪。
千歲滿臉嫌棄:「誰稀罕你那個髒兮兮的鋪蓋!」這小子也不掂量掂量,她能去睡乞丐的床?
說罷,她一頭向男孩撞了過來。
後者下意識一個仰身,卻見她身化紅煙,鑽入木鈴鐺裡去了。
房間裡一下子又安靜下來。
他摩挲著木鈴鐺,呆坐著出神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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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還是個大晴天。
男孩背起小竹簍,路上的行人越走越稀疏。
接連拐過兩個彎,荒園赫然就在視野當中。
過去幾個月,他都夜宿於此。從破牆看進去只見野草招搖,秋蟲唧鳴,好似與平時並沒有什麼不同。
男孩卻沒有靠近,甚至東張西望都不曾,只是雙目直視,一直走到最近的胡同口。
有一戶在家門口擺出了糖炒栗子的小攤,香飄十里。
這會兒巳時已經過半,大夥兒吃過早飯到現在又有些餓了,正好買點糖炒栗子騙騙嘴。這一鍋就快炒好,攤子前面已經排起了七、八人的隊伍,算上小乞丐就有三個男孩兒了。
他一邊排隊,一邊打量四周,目光不經意從左前方的酒樓掃過,發現臨窗的位置有兩人坐著,一邊舉杯一邊說話,看似談笑晏晏。
這是兩張生面孔,他在城裡從未見到過,基本能確定不是城守軍。
男孩把這兩人樣貌記住就不敢多瞧了,很快轉回腦袋,心中卻依舊活絡。現在還不到午時,沒人會挑這個點鐘吃飯喝酒,這兩人卻已經佔上座了。
作者:
小叛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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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4 10:10 PM
第20章 好險
最重要的是,這個位置正對著荒園,又算居高臨下,很容易觀察那裡的動靜。
聯想昨日他在市集裡遭遇的夜襲,不難看出那些黑衣人已經認定黑匣子裡的寶物在他身上,並且查出他平時就住在荒園,因此來這裡守株待兔了。
他只要靠近荒園,下場堪憂。千歲昨晚說得很清楚,她現在沒什麼力氣幫他擺平麻煩,何況她白天只是靈體,比他還不如。
那麼,現在他該怎麼做?尾行這兩人並不是個好辦法,他們原就是凶案的逃犯,行事必定格外警覺,又在城裡躲了幾日都沒被城守軍發現,甩掉別人的本事也很厲害。他敢跟上去,大概不出一刻鐘就會被發現吧?
聽說練武的人,六識格外靈敏。
可就這樣放過兩人,他又不甘心。千歲要拿兇犯的藏身之處換取署尹的東西,他好不容易找著他們,不想輕易丟了這條線索。
怎辦是好呢?
正思忖間,排隊排到他了,糖炒栗子的香味一陣陣飄進鼻子裡。聽說這家人炒的栗子在黟城最好吃,但他從來沒能吃上熱乎乎的。
賣糖炒栗子的老頭問:「栗子要多少?」
男孩笑得很羞澀,然後指了指案上的油紙包。
不敢跟陌生人說話的孩子,城裡有不少,老頭也不疑有它:「一包?」
他點頭。
老頭是個健談的,一邊包栗子一邊逗他:「孩子,你打哪兒來啊?我看你有些眼生呢。」這男娃子長得精神,尤其眼睛有神采,可惜太瘦了,顴骨都突出。
不妙。
男孩低著頭,接過栗子交了三文錢,扭頭就走,沒搭理老頭。
他根本搭不上話。
樓上兩人的耳力卻好,隔著十來丈,街對面的動靜卻能聽得清楚,這會兒就實實在在聽見了「眼生」兩個字。再低頭一瞧,瞧見一個男孩的背影。
瘦瘦小小,看起來也不會超過十歲。
並且他還沒吱聲,只是拿起栗子匆匆要走。
「可疑。」一人低聲道:「要不要跟上?」
「走。」
他們在這裡喝了半個早上的茶,也是冒了好大的風險。黟城嚴查陌生人,他們這兩張臉可不能曝光太久。
越早完成任務越好。
男孩不敢回頭,卻能感覺到後頭有兩道視線集中在自己身上,帶著探究和不懷好意。
說不上為什麼,但他就是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
怎麼辦?心臟撲通撲通跳個不停,他強忍住拔腿就跑的衝動。眼下他惹上的可不是搶人財物這種小事,樓上那兩個,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狼!
正焦急間,肩頭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這一下像直接拍在他心臟。小乞丐平時再沉著,這一剎那也嚇得險些一蹦三尺高。
但不知為何,他硬生生忍住了,只是肩膀狠狠顫了兩下。
抬頭,眼前是一張熟悉的臉。
這人正衝他咧著嘴笑,一邊道:「怎麼跑這裡來了?」
劉詮。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唯一知道他真實身份的人,正好走到了這裡!
男孩不顧臉皮僵硬,朝他扯出一個笑容,揚了揚手上的油紙包。
身後賣糖炒栗子的老頭見到劉詮即笑道:「大劉,你認得這孩子?」
「認得。」劉詮答得爽快,仍按昨日自己遞給老母的劇本念,「這是肇縣老王家的孩子,他出遠門了,托我照顧幾日。」
老頭子笑了,也不以為意:「我說呢,看著眼生,問話不答。」
「他沒來過黟城,害羞呢。」劉詮笑著撫了撫男孩的腦袋,「走吧,回家去,一會兒要吃午飯了。」
男孩偎在他身邊,一大一小很快走遠了。
酒樓兩人本來作勢要下樓,望見這一茬即面面相覷,又坐了下來。
他們要找的是個小乞丐,舉目無親,不是這種在本地有家有長輩的小鬼。
……
男孩隨劉詮走出十餘丈,拐了個彎,這才覺出那兩道如影隨形的目光不見了。
他長長籲了口氣,發現自己後背已經濕透。
好險能躲過一劫。
劉詮正在問他:「你昨晚跑去了哪裡,我尋你好久,娘親也問起多次。」
男孩抬首,眼裡有幾不可見的愧疚。
他說不了話,沒法跟老太婆交代;他不會寫字,不能留條子給劉詮。
所以他走出門以後,真就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劉詮也就是這麼一問,這孩子除了點頭和搖頭,沒辦法給他答案。「走吧,回家吃飯。」
家?
聽見這個字,男孩有幾分恍惚,但是他返身看了一眼,眼神立刻清明。
那兩人還在酒樓上,雖然現在已經瞧不見了。
他今日是算好了糖炒栗子出攤的時間才過來的。這家味道好,總有孩子排隊,他混在隊伍裡並不顯眼。再說賣糖炒栗子的張嬸從來對人愛搭不理,一定對他沒興趣,話都不會多說一句。
可他料不到,今日張嬸沒來,反倒是她丈夫過來開攤。
就這麼一個小小紕漏,險些就要了他的命。
男孩的眼神沉了沉。以後,他還要更加小心才行。
他抬頭,看了劉詮一眼。自己得了人家的東西,對方一定不會善罷甘休。這幾人只是奉命而來,只要自己不離開黟城,那個「得勝王」還會派出一波又一波人手,直到搶回木鈴鐺為止。
他這樣的人,配在黟城有個家嗎?
……
劉家開飯了。
兩大一小,三個人,兩道菜。
一盤小蔥拌豆腐,一大盆包菜炒土豆。
劉詮在城守軍裡只是個兵頭子,每月薪餉不多,家裡逢年過節才有肉。
但男孩努力扒拉著碗裡的糙米飯,吃得很香。
老太婆看得直哼:「個頭不大,飯量倒不小。」
劉詮倒是樂呵呵:「孩子能吃身子就好,這年紀的男孩都這麼能吃。」
飯桌是嘮家常的地方,老太婆就開始問署衙裡的事。她老了,剩下的樂趣不多,又沒有孫子可抱,從兒子這裡聽到的一星半點,轉頭就是她在老姐妹那裡炫耀的本錢。
劉詮也不避諱,有問必答。反正,他也接觸不到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男孩低頭吃飯,不耽誤一字一字都聽進耳裡。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5-15 10:04 PM
第21章 逼供
上頭派來的安撫使,今天又把署尹大人喊過去,耳提面命。劉詮職微,不知道安撫使都說了什麼,不過楊大人走出來時臉色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據說緊接著還摔碎了一隻茶杯。
今日,全署衙的人都知道安撫使給出的三日期限了,不僅楊大人日子不好過,公差們也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老太婆臉色也不好:「要是抓不到兇手,會不會連累到你?」
劉詮微微苦笑:「倒不至於革職,或許會挨板子罰薪吧,畢竟是這樣的大事,又在安撫使督辦下。」
男孩默默聽著,想起千歲昨晚說過的話
「快了。」
飯後,男孩取出糖炒栗子放到桌上。剛才埋在灶裡了,現在還熱乎著呢。
老太婆吃了兩個,劉詮卻在油紙包上拈起一根貓毛。
看樣子,這娃娃真把那隻貓養活了。
……
在劉家打盹兩個時辰,太陽都西斜了,男孩進了一趟後廚,才抖擻精神出門。
他去的方向,是居民相對較少的城西。
黟城內有一條小河。現在正值枯水期,河縮成了溪,河床裸露著,橋墩底下就多出了大片空間。
岸邊蘆葦瘋長,男孩知道自己該站在什麼位置不會驚動別人,他隔著草叢往橋墩底下看了幾眼。
橋下升著塘火,有個衣衫破爛的傢伙背對他坐著,空氣裡傳來食物的誘人香氣。
男孩抬頭嗅了嗅,是烤雞。
他又仔細看了幾眼,確認那人身邊還放著一副滷豬蹄,這才脫去上衣,掏出一個紙包,取裡面的東西抹黑了手、臉和身子。
這是劉家灶底的鍋灰。
火焰的嗶剝聲和溪水的潺潺聲,掩蓋了他的響動,橋下那人毫無所覺。
把自己一通抹黑,男孩又將頭髮搗得亂蓬蓬地,這才兔子一般躥了出去!
他的動作快極。
那人就聽見草叢裡簌簌一響,才剛要回頭,就被人揪著頭髮重重按在地上。
緊接著,一件硬物抵住了他的喉嚨。
男孩衝過來時,首先抬腿踢掉了他手中撥火的長樹枝,接著就將尖尖的錐子頂住他的脖側。
他殺過雞,也殺過其他小動物,知道脖子裡面有氣管,只要割斷了,無論是人還是動物都會死。
這一套動作迅雷不及掩耳,那人還未反應過來即已完成。愕然間,他和男孩看了個對眼。
小、小乞丐?!
他下意識掙扎,又抬手想打掉錐子,結果小乞丐錐尖往前一送,他就覺出脖子上一陣刺痛,似乎有液體流下。
「別、別!」哪怕是個七八歲的小孩子,拿著這種銳器也能把他的動脈和喉管紮破。啊真該死,這小子從哪裡撿來的錐子!「我不動,我不動!」
小乞丐的另一隻手就按在他眼皮上,用力按了兩下,令他倍感壓力。
就算能打掉錐子,眼睛也會被戳瞎,男人趕緊縮回了手。
男孩的眼睛黑洞洞地,盛滿戾氣。這人對他的眼神並不陌生,但小乞丐拿著錐子抵住他的要害時,他還是被看得後背一陣陣發寒。
男孩伸手,熟練地在他身上一陣掏摸,摸出來幾錠大銀,每錠都是五兩。
甚至這人懷裡還有兩顆小小的金豆子。
男孩的眼神,立刻變得更加狠厲。
若說先前還有懷疑,那麼現在他的猜想已經被坐實。
眼前這人外號叫做棒子,也是叫花子,平時守著城裡那個破舊的驛站。誰想進去住都得給錢。還有兩、三個小乞丐也在他手下做事,無論討飯和盜竊,所得都要分他一半。
從前棒子也想「管」他,但吃了兩三回虧之後,也就死了這條心。
男孩瞇了瞇眼,把金豆在棒子面前拋掂兩下,錐子又刺進兩分。
棒子立刻痛得直叫喚:「哎喲別紮我,你到底想幹什麼?」
男孩指了指燒雞和豬蹄,又晃了晃金豆,最後指向自己。
火上的肥雞已經烤熟,油脂滴下來嗤嗤作響。這雞還能說是棒子偷的,那麼豬蹄呢?這滷成暗金色澤的爛豬蹄,八成是廣芳樓出品,市價要二十文一隻。
棒子比他原先還窮,哪來的錢買豬蹄?
「你要就拿走。」棒子目光四下亂飛,不敢與他對視。
男孩往前一捅!
錐尖又刺進去半厘,血流得更急了。
棒子吃痛,更看清他眼裡的騰騰殺氣,心臟給嚇得突突直跳:「停,停,我都告訴你!」
他知道這小子從來都是個狠的,再說這些小乞丐別看年紀不大,偷搶騙樣樣都會,遠不似普通孩童單純,就算這小子殺人,他也不會覺得奇怪。
他只希望,挨宰的別是自己。
男孩沒有放鬆,手上青筋都冒了出來。
他的力氣在成年人那裡不值一提,這次成功只不過是動作太快,對方沒有防備而已。要是被棒子逮著機會翻盤,他一定完蛋。
棒子咽了下口水:「前天有人找我,問荒園平時都有誰去,又給了我錢。我就……」
他就說了。
並且對方還許諾,一旦小乞丐露面就速去通知他,必有重酬。
果然是這傢伙賣了他,男孩張口,無聲問了一個字
「誰?」
這個口型並不難辨認。棒子既然開了口,也就乾脆全交代了:「劉財主,是城東柳丁胡同的劉財主。」
男孩的目光變得幽深。
他當然知道劉財主,這個人在黟城和臨近的幾座縣城都有首飾和成衣鋪子,並且家底豐厚,在城外有水田有莊子,還養了四五個小妾。偏偏他的正房是個母老虎,為免麻煩,他將自己妾室分開安置。
簡單來說,劉財主有錢有地有房子。
昨晚那個鬼魂說過,黑衣人在黟城的內應有好幾處宅子,又供得起他們吃喝。照這樣看來,倒不像棒子信口胡謅。
棒子小聲道:「你放開我,我保證今後也不找你麻煩……」
話音未落,頭上一痛,眼前就黑了。
卻是男孩順手撿起河床上一塊圓溜溜的石頭,拍在他太陽穴上,直接將他砸暈過去。
這一下響聲很大,男孩下手也是極狠,棒子的腦門被砸得凹進去一塊,血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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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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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6 09:49 PM
第22章 醒來
男孩渾不將他的死活放在心上,連探一探鼻息都不曾。
他丟下染血的石頭,取布條綁住棒子雙手,再蒙住他眼睛,這才仔細將他身上的錢財洗劫一空。
反正這些都是棒子出賣他換得的,他收得心安理得。
男孩跳進溪水,把臉上和身上的鍋灰都洗淨,這才蹬上岸來,重新穿好衣裳、整理頭面。
一轉眼,他又是平民小少年的模樣了。
不慌不忙做完這些,男孩轉身要走。不過還未踱出橋底的陰影,他又折返回來,小心包走了燒雞和豬蹄。
好東西,可不能浪費了。
……
他收拾棒子手腳利索,前後用不到一炷香功夫,所以返回劉家時也才到日落時分,正好趕上晚飯。
晚上加菜。
老太婆看著桌上的肥雞和蹄膀,笑得眼都瞇成了縫︰「這孩子真懂事。」中午送糖炒栗子,晚上就送肥葷了,老王家的孩子真有眼力價兒。
劉詮心知古怪,但沒有明說,飯後到男孩房間裡坐了坐。
「今晚的吃食,不是你偷來的罷?」
男孩毫不猶豫搖頭。
劉詮還不放心︰「也不是用偷來的錢買的罷?」他知道這些城裡謀生的孤兒,手腳時常不乾淨。
男孩再度搖頭,眼底寫著坦蕩。
劉詮這才笑著揉了揉他的腦袋︰「以後也不要再做那些營生,我家養得起你。」
男孩衝他咧嘴一笑,笑容格外燦爛。誰也不能將他和下午那個兇狠的、砸壞別人腦袋的小乞丐聯系在一起。
劉詮這才起身,去給老娘打水了。
男孩晚飯時特地留下一整隻雞腿,這時就打開竹簍的蓋子往裡看,貓兒在簍底蜷成一團,睡得正香,像一張鋪開的白毛軟氈。
男孩把雞腿伸進去,晃動兩下。
香氣連他都聞著了,貓兒動了一動,卻沒有醒來,只是把自己盤得更緊。
男孩默默看了它好一會兒,伸手偷偷摸了兩下,這才輕手輕腳蓋上簍蓋。
這是他的貓兒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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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整整十個時辰,他都窩在劉家寸步不離。
外出都是情非得已,劉家住進一個孩子的消息很快也會傳遍街坊。尤其劉詮喪妻多年,大家都會好奇這孩子是打哪蹦出來的。
兵頭子吃飯時更沉默了,臉色也凝重。安撫使給出的三日期限快到了,毫無進展的署衙和城守軍都不好過。
這幾天都是吃飽喝足,男孩氣色明顯轉好。這個時候,白貓醒了。
它跳出竹簍,弓著背伸了個懶腰,優雅得像是舞蹈。
貓兒看了看天色,陽光稍微西傾,這是未時了?
「我睡了多久?」
男孩伸出兩根指頭。睡得夠沉的,昨日帶著她上街亂轉,中途還打傷一人,她居然都沒醒。
美美睡了兩天,千歲自覺爽氣很多,透支力量帶來的疲乏感大大緩解。
「你這兩天做什麼了?」
話才出口,她就後悔了。問啞巴這種問題,她果然還沒睡醒。話說她跟著這小子才幾天功夫啊,怎麼已經覺得像過完一輩子那麼漫長?
她趕緊輕咳一聲,圓圓的杏眼斜睨著男孩︰「我休養元氣,你該不會也跟著偷懶吧?」
他搖了搖頭。
「查到有用的線索沒?」
男孩把竹簍往她面前一推,意思是——「走」。
千歲︰「……」
她才剛出來舒展一下筋骨,這就要一頭又紮回去嗎?
「急什麼,我好餓。」嚴格來說,是她附身的這隻貓餓了。小動物也是肉身凡胎,兩天未進食,肚皮早就癟了,「吃的呢,趕緊弄來!」
這會兒剛過未時,還沒到晚飯點鐘,找劉家要吃的未免有些不當不正。但千歲自然不管這些。
男孩抬腿就往後廚走,彎腰在灶裡摸了一會兒,摸出三個雞蛋,一隻白薯。
他從中午開始就焐著了,這會兒猶有溫度。
白貓低頭嗅了嗅白薯,嗤之以鼻︰「好意思給我吃這個?你見過貓吃白薯嗎?」
男孩立刻將白薯抓回自己面前,把雞蛋劃拉給她。
「快點剝。」白貓舉爪,真想直接按在他臉上,「你看這雙手能剝雞蛋嗎?」
那不是手。男孩看了一眼,貓前掌毛茸茸地,白得像雪,偏偏爪墊是鮮嫩無比的粉紅色,看起來居然讓他很有,呃,很有食慾。
要能抓過來用力揉兩下就好了,手感一定很棒。不過他也知道這麼做的下場,多半是小粉嫩肉墊裡噌一下冒出五隻小銼刀!
他快手快腳把雞蛋子兒剝好,餵白貓吃了。
貓嘴雖小,三個雞蛋,也不過是幾口的事。
貓兒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角,卻抖了抖身上的毛︰「走吧,正事要緊。」它跳入自己的小窩,男孩把竹簍背在身上,走了出去。
天公作美,一整日都在下雨,不大也不小。路上行人來去匆匆,沒心思去看別的。男孩戴上雨笠,把自己遮擋得更不引人注目。
目的地,是一家商鋪。
白貓頂開簍蓋,望見鋪面的名字︰
劉記旺鋪。
是一家成衣鋪子,但檔次要比男孩前幾天遇襲的市集高得多。
雨不停,他也不能在街上乾站著,於是腳跟一轉,溜進了斜對面一家點心店,東看看西望望,像這個年紀的孩子那樣滿眼好奇,花了兩刻鐘選了兩盒綠豆糕,一盒杏仁小桃酥。
結賬時,有輛馬車停到對面去,很快又開走了。
他把點心放進背簍,一溜煙兒跟了上去。
千歲的聲音穿透雨聲傳入他耳中︰「你怎知道這人這時會出來?」他說的線索,跟這劉記有關?
男孩自然不答。
但他聽破驛站的小乞丐說過,每月十五日這天,劉財主都會到成衣鋪子來盤賬,據說還會收銀子。如果趕在他上馬車之前伸手,劉財主不介意破費幾文。當然,前提是賬目沒令他心煩。
雨天,馬車不敢駛得太快。但男孩畢竟人小腿短,很快就被越拉越遠。千歲催促他︰「快點,再快點。你這腿腳真快好好練一練了。這麼慢,遇事連逃命的機會都沒有!」
其實,在同齡人當中,他跑得已經算是飛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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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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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17 10:01 PM
第23章 摸上門
幸好他們運氣不錯。在徹底從男孩視野中消失之前,馬車停下來了。
就停在一家酒樓門口,而後劉財主走下來,施施然走上二樓。
這一片,都是食肆。
男孩走進暗巷,找了個隱蔽的角落蹲了下來,一動不動。頭上屋簷擋不盡雨水,風好像從巷子深處吹來,帶偏了雨點,也將他衣服一點一點打濕。
他漫不在乎。過去無數個下雨的夜晚,他都是這麼過來的。孩童最懼怕的孤獨和寒冷,他早就習慣與之為伍。
天黑得很快,街市開始點燈,男孩選擇的位置很好,始終藏匿在黑暗當中。
他安靜得像一尊雕像。
又過不久,風雨並沒有減小,拍在他身上的雨點卻明顯變少了。接著脖頸上有物輕拂,柔軟絲滑。
男孩微一側首,就望見千歲站在身邊,姿容如仙。風先經過她身邊,將月白色的袖角吹起,輕輕撲在他脖子上。
天黑了,千歲變回了本體。
她抱臂而立,居高臨下對他道︰「你說的線索,就是坐著馬車過來喝酒吃菜的那個生意人?」
男孩點頭。
「躲在這裡吹風挨澆有用?真是蠢得要死。」她看他的目光就像在笑話他不成器,「在這裡等著。」
說罷,她就走出巷子,往酒樓而行。
這會兒,酒樓的人應該能看見她罷?男孩望見門口的夥計滿眼驚艷,吭哧半天說不出半個字。
她翩然上樓去了。
男孩在原地又等了一個多時辰。在他消滅了整盒綠豆糕以後,千歲才提著一隻籃子下樓,在行人的注目禮當中走向遠處,很快消失在雨裡。
腳麻了,他換了隻腳支撐身體。再抬頭,千歲已經站在眼前。
他對此毫不驚訝。木鈴鐺在他身上,她就走不了多遠,方才不過是做做樣子給城裡人看。
「你盯著的那人是黟城的土財主,姓劉,他在樓上與幾個商人喝酒談生意。」千歲上去一趟,基本掌握了自己需要的情報,「酒喝得差不多,他這會兒該下來了。方才他交代酒樓又做了六個菜,要打包帶走,並且跟同桌的商人解釋說,準備帶給第三房小妾做宵夜。」
「騙鬼哪,撒謊的水準太差!」她不屑一笑,「這家酒樓的招牌據說是烤豬蹄。你見過哪個女人會捧著整隻大蹄膀啃個不停?」
男孩立刻想起了劉老太婆。女人不吃蹄膀嗎,可她啃得很香啊。
想到這裡,他看了看千歲的手,空的。方才下樓,她明明提著一個籃子。
「出來了。」她往前一指。
劉財主和幾個商人一起下樓,都是酒足飯飽的模樣。互相道別後,他手裡拎著兩個大食盒,登上了迎面而來的馬車。
「走吧。」千歲笑道,「咱去瞧瞧劉財主的三姨娘有多漂亮、多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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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宵禁時間了,男孩走在路上容易被士兵攔問。千歲索性將他提在手裡,登人家屋頂如履平地,甚至走得比底下劉財主的馬車還快。
……好像沒他什麼事了。趁這功夫,男孩又摸了塊綠豆糕出來吃,千歲白他一眼︰「饞嘴的小鬼容易被拐賣哦。」
她好像怎麼看他都不順眼。
男孩不理她。他倒是想被拐賣,至少有人管吃管喝餓不死了。
馬車得得跑了幾裡,才在一條巷口停住。劉財主走下來,車夫給他撐著傘走到一戶人家門口,敲了敲門。
來應門的是個丫鬟,劉財主就把車夫打發走了。
他進去以後,門上還傳來了落鎖聲。
「一、二、三……」千歲卻數開了,「連這劉胖子在內,宅子裡有八個人。兩個是女人,還有五個氣血特別旺盛,都是練家子。」
劉財主來疼愛自己的三姨娘,為什麼宅子裡還會有這麼多男人?千歲撫了撫下巴,對男孩道︰「裡面這些人六識敏銳,你靠近了就瞞不過他們。我可以給你施障眼法,但時效只能持續一炷香,你不要發出異響。另外,你的心跳和呼吸都必須放緩。」
男孩點頭。
於是千歲在他身邊輕按幾下,他就覺得周圍景物微微扭曲一下,旋即恢復正常。隨後她遞來一個指肚大小的圓球︰「吞下。」
圓球很軟,還有一點甜味,但吞入以後,腹中立刻升起一股寒氣行遍四肢。
很快,他全身都凍僵了,連心跳和呼吸都變得格外微弱而緩慢。
可奇怪的是,他的神志依舊清醒,五感也保有敏銳,對外界的一切接收無誤。
「放心,我不會害你性命。」千歲這才拎著他靠近劉宅。
走不出三五步,她就往前一指。
男孩順著她縴指方向看去,卻見高低錯落的斗拱陰影下,居然藏著一個人!
這人全身黑衣,又定在那裡一動不動。若非千歲指明,恐怕男孩走到近前都未必發現。
他吃了一驚,心裡卻有些歡喜。
想來這就是暗哨了。從前棒子那一夥人翻進人家偷東西,也想找他在外邊放哨望風。
劉財主雖有錢,卻不算什麼大人物,他三姨娘的房頂上為什麼要藏著暗哨?
可見,棒子給出的情報不假,城主府案的兇手真可能潛在宅裡!
話說他昨日險些替棒子腦瓜開瓢,卻不擔心這人給劉財主打小報告。一個商賈出錢打聽一個八歲乞丐的下落,這事本身就透著蹊蹺,時局又敏感,要是劉財主知道自己的秘密被棒子洩露給別人聽,首先就會找他麻煩。
棒子不是個蠢人。
千歲看見暗哨,也忍不住微微一笑,顯然和他想到一起去了。
底下傳來動靜。
劉財主已經進到院裡,即有兩個男人迎上,跟他一起走入側邊廂房。
窗戶關得很緊,男孩看不見裡面情形,只知窗縫裡透出一點燈光。
裡面有人。
劉財主在這屋裡待了二十餘息才走出來,兩手空空。
兩個大食盒,都留在屋裡了。
院裡有個男人躍上屋頂,壓低聲音對暗哨道︰「輪班,頭兒讓你下去吃宵夜。」
暗哨點頭。
很快屋裡就傳來細微動靜,那是倒水吃喝的聲音。男孩聽不見,千歲卻是一清二楚的。她甚至聽到裡面有人低聲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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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時間:
2019-5-18 10:47 PM
第24章 真凶
「拿開,喝酒誤事!眼下這情形,再容不得出錯。」
「這姓劉的可信嗎?那麼重要的東西,真會落在一個要飯的身上?」
先前那人似有所感,突然沉聲喝道「噤聲!」
旁人對他信服,這一句之後,廂房內就安靜下來,連箸盞之聲都不見了,落針可聞。
千歲站在原地不動,只是移開了自己的目光,不再注視廂房。
她雖在隱身狀態,但有些人靈識敏銳,有些異士甚至能看破她的偽裝,這時也要小心些。
男孩身體僵直,只有眼珠能動。千歲就伸手擋住他的目光,不讓他看向廂房。
院子裡靜悄悄地,不遠處的主屋裡傳來男女竊竊之聲。
好一會兒,那首領才道:「沒事了。」
廂房裡其他人才放鬆下來,重又喝酒吃菜。
有個人問出了大家的心聲:「那寶物真能幫著我王得勝?」
聽到這裡,千歲已無再逗留的必要。她帶著男孩直接往幾丈開外的主屋去了,足底甚至連多餘的水花都未濺起。
主屋裡,是一男一女對話。
「今天可有異常?」這是劉財主的聲音,「城守軍來過沒?」
「沒有。」怯怯的女聲響起,在向他哭訴,「老爺,妾身、妾身怕得緊。這些人什麼時候才走啊?」
這便是三姨娘了,千歲唇角輕揚。把五個氣血方剛的大男人藏在妾室宅中,劉財主還真不怕自己頭上多點綠。
劉財主安撫她道:「快了,快了,你且再忍耐幾日。」
三姨娘又訴了幾句苦,才低聲道:「老爺答應給我娘家的水田……」
「給,一定給。」劉財主笑道,「你這幾日著實辛苦,還要應付上門的兵差,我給你翻倍。」
三姨娘的聲音裡滿滿都是心花怒放。
他們膩膩地說著小話,千歲懶得再聽男女之事,悄然轉身走了。
屋頂上的暗哨對她的來去,一無所知。
她現在力量薄弱,殺不了這麼多人,但藏匿隱身的本事卻沒有退步。
她一口氣奔出數里之外,才將男孩放了下來:「你倒有幾分本事,真找著了他們的藏身之處,省去我不少麻煩。」該誇就要誇,她一向賞罰分明。這回連睡兩日,超過了預期,她還以為自己醒來就要疲於尋找線索。哪知這小子也能自己辦成。
很好。
「現在你瞧瞧那裡。」她向著斜對面一指,「時間上剛剛好呢。」
這附近建築的輪廓,看著很是眼熟。男孩順著她手指方向望見了兩頭把門的大石獅子,一下認出來了。
這是署衙的正大門。
此刻,門上正有一盞紅燈籠隨風招搖。
他昨日也走過一趟,還沒有這東西呢。
千歲笑吟吟地,心情很好:「看來,署尹大人終於下定決心。」
她對楊奇行說過,只要改變主意願做交易,就在署衙門口掛上紅燈籠。這裡是整個黟城的鬧市區,每天不知有多少人走過、看到,他不可能藉此追蹤她的下落。
「明天就是安撫使給出的最後期限。」疑犯如石沉大海,署尹大人無可奈何,只得孤注一擲,「終於要有第一筆報酬進賬了。」
這時雨已經停了,男孩望望燈籠再望望她,不知她打算幾時行動。千歲像是聽見他的心聲,聳了聳肩:「不急,還早呢。若是現在去找楊奇行,恐怕不止一人等著我們。」說到這裡,左右張望一下,將他提到了一座偏僻角樓的頂層。
千歲剛躍進來,就有一群蝙蝠被驚動,撲扇著翅膀往外飛。
她反應極快,大袖一捲,就有一股無形勁風將它們都打了下來,落在地面上生死不知。
這裡離官家太近了,夜裡蝙蝠群驚飛,恐怕引來有心人的注意。
千歲將男孩放下就嫌惡地捂住了鼻子。這裡年久失修又少人光顧,地上積著厚厚一層灰。
她一抬手,不知從哪裡取出一塊布匹塞給他:「鋪到地上。」
這是一塊上好的提花緞,藉著微光都能看出上面的紋路精細。男孩猶豫了一下,總覺得它零落塵土裡是暴殄天物,千歲卻已不耐煩了:「快點!」
那個籃子,她又提在手裡了。男孩眼尖,快手快腳鋪好了餐布,沒有揚起多少塵土。
倒是機靈,千歲將籃子遞給他:「布菜。」
籃子裡,果然是酒樓的好飯好菜,到現在猶有餘溫。
四個菜美形美色,最搶眼的就是那隻烤得香噴噴、金澄澄的烘豬蹄,油脂混合著香料的味道沁入心脾,就變成了勾人的饞蟲。
他記得,這是酒樓的招牌菜。
「這是用蘋果木烤出來的,撒了來自西邊兒的香料,這麼一隻就要六錢銀子。」
她越是解說,男孩越是咽口水,然後瞟了她好幾眼。
「吃啊,客氣啥?」千歲自去取了箸,挾其他菜享用,「這次辦差辦得好,賞你的。」
下一秒,他就抓起豬蹄,大口大口啃了起來。
表皮香酥,肉爛筋軟,吃在嘴裡連變好幾種味道。他從棒子手裡搶過來的那隻豬蹄,和大酒樓的根本不在一個檔次!
千歲看他大塊朵頤的模樣,不由得搖了搖頭。反觀她吃飯的樣子,秀氣、端莊、安靜,男孩見過的大家閨秀裡,沒一個及得上她。
看他啃完了蹄膀又去挾菜,千歲笑咪咪問他:「好吃嗎?」
男孩當然點頭。
「比你的綠豆糕和桃酥好吃吧?」
他莫名其妙,這是什麼意思?
¥¥¥¥¥
雨停了,黟城署尹楊奇行望著屋簷淌下的水珠出神,一滴又一滴。
從紅衣女來過以後,他又連著兩晚睡不著覺,現在眼裡布滿血絲,卻了無睡意。
她看見紅燈籠沒有,還來不來了?
楊奇行往門外看了一眼。
那女人滿身邪氣,他思來想去,還是請來一個八卦鏡懸在門上。據說這面八卦鏡在古寺裡被供養了三百多年,效力強大。有它鎮守,魑魅魍魎都不能近。
他又利用職權之便,調來一支三十人的精銳隊伍駐守楊宅,只是現在眾人都潛伏起來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5-19 09:42 PM
第25章 謝謝了啊
楊奇行想到,女子能知城主府案兇手的藏匿之地,這說明她很可能就是兇犯同夥。他這樣對付她也沒甚不妥。
若真能逮住她,前兩天談起的那筆報酬,理所當然就不必支付了。
想到這裡,他眉毛跳了兩下,又是好生矛盾。
這都快到子時了,她怎麼還不現身?沒看見署衙門口掛出的紅燈籠,還是因為楊宅被重重圍護,所以進不來?
她若不現身,他明日怎麼交差?
還是說,他得睡著覺才能見到她?可他現在丁點兒睡意也無,怎麼辦?
楊奇行坐下又站起,這樣反復幾次,才終於下定決心,咬牙摘下了門上的八卦鏡。
又過了很久,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屋簷上最後一滴雨水落下,悄無聲息地潤進土裡。
天都快亮了,她還沒來。
楊奇行笑了,起先只是哧哧兩聲,越到後來笑聲越發洪亮,滿滿都是苦澀和自嘲。
他真是被豬油蒙了心,才會相信有那麼一個女人能幫他!
可是笑聲未歇,即有一個女聲打斷了他︰「楊大人半夜好興致。」
聲音低柔婉轉,在夜風中輕輕暈開,魅惑人心。
楊奇行的笑聲戛然而止。
他認得這個聲音,她真地來了?
他豁然轉身,見到一襲紅衣俏影,就坐在八仙桌邊。
他走近兩步,吶吶道︰「你來了?」
千歲笑了笑︰「楊大人這裡是龍潭虎穴了,想進來可不容易。」
這話一出,楊奇行就知道自己的佈置都被她看透,尬得輕咳一聲︰「那群兇犯,還在黟城嗎?」
「還在。」她給了正面回答,「楊大人可是想好了?」
「想好了。」楊奇行覺得嗓子有點乾,咳了兩下還是澀澀地,「我和你做這筆買賣!」
「下定主意了?」
「是。」
「拿來吧?」她攤開素手,指尖俏皮地勾了兩下。
楊奇行輕咳一聲︰「你先告訴我……」
「現在是署尹大人有求於我呢。」千歲笑著打斷了他。
楊奇行一噎。既然都到這一步了,他雖不甘心,也只得將腰間玉佩解下,放到桌上。
千歲笑咪咪地收起玉佩,又指著八卦鏡道:「你留著這個也是無用,不如一起給了我吧?」
楊奇行呆滯,好一會兒才遞了過去。
千歲心情大好,贈了幾句好話︰「天快亮了,楊大人可以準備派兵圍剿了。這群人晝伏夜出,白天抓捕是最好不過。」
在楊奇行期盼的眼神中,她緩緩接下去道︰
「城主府案兇手藏匿的位置,就在……」
……
清晨,城東騷亂,城守軍突然圍剿一處民宅。
附近的居民嚇壞了,他們不僅聽到喝罵聲,兵刃相擊聲,甚至還有爆炸帶來的巨大響動。
這場混亂整整持續了兩刻鐘才平靜下來,然而宅子起火,直接燒成了一片灰燼。
黟城很小,這事兒長了腳一般地飛快傳播。
該不會是?大家議論紛紛。
果然午時剛過,署衙就在門口貼出公告︰
城主府案兇手落網,即將受審。
整個黟城都沸騰了。
就連剛剛從街上遛了一圈回來的劉老太婆,也激動得對著家裡的小啞巴碎碎念叨,彷彿自己聽見的是千真萬確的第一手消息。
緊接著,劉詮也回來了,對自己的老娘道︰「兇手一共五人,三個戰死,一個燒死,幸好還留下一個活口。」
「幸好,幸好,我們今後不用再提心吊膽了。」劉老太婆撫了撫心口,「詮兒你也參加了圍剿吧?」
「不曾。」劉詮苦笑一聲,「我身上傷未好全,行動不利索,沒能撈到這次功勞。」
老太婆未免可惜。
劉詮卻道︰「那幾名黑衣人實力高強,光靠城守軍未必能留得下他們。幸好署尹大人求來了安撫使手下的精銳參剿,這才能夠一網打盡。不過安撫使這回也折了二十來人,若論功勞,他要佔去大頭。」
老太婆大吃一驚︰「你們二三百人去抓五個人,還死了二十多個?」
「死了三十七人,傷十八人。」劉詮搖頭,「這幾人難對付得緊,尤其首領。」
男孩就在一旁,邊聽邊幫老太婆剝豆子,面不改色。
一盤剝完,他就放進廚房。劉詮也跟進來了,悄聲問他︰「你昨晚又出去了?」這孩子原是乞丐,性子散漫,跟野貓似的,不像普通孩童那麼著家。
男孩並不遮掩,反而衝他一笑。
他笑得那麼坦蕩,劉詮只得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後要注意安全,幸好兇犯已經落網。」
聽出他的關心,男孩的笑容微黯。
這一頓午飯是等到劉詮回來才開的,也接近未時末了,不過三人都吃得很盡興。
飯後,劉詮又出去了,老太婆要小睡片刻,男孩則回到廂房收拾東西。
他身無長物,除了一個背簍和一隻貓,沒有什麼可以帶走的了。
不過清點隨身財物時,他就對著布囊裡的錢發呆。
這裡面有幾塊散碎銀子,還有三片金葉子。就一個叫花子而言,這實打實是一筆鉅款。
可問題在於——
最大的那塊碎銀不見了!
這些天根本沒人近他的身,何況那塊碎銀子昨晚他還見到過,足足有二兩呢。
男孩立刻轉身,瞪著矮幾上的白貓。
它正在清理爪子,專心致志,一個眼神都懶得給他。
就像一隻真正的貓。
男孩將碎銀子全攤到它面前,拿手指了指。
貓兒不為所動。
他一把揪住了白貓的尾巴。
毛茸茸地,不僅手感好,還有兩分暖熱。
貓兒吃了一驚,一巴掌揮了過來。尖利的爪子彈出,像五把小小的匕首。
敢踫她,誰借給他的膽子?哪怕她現在是隻貓都不行!
男孩卻已經鬆開手。他不知掏空過多少人的口袋,縮手比伸手還快,動作迅快輕巧,貓兒這一下居然生就沒抓著。
他重新敲了敲桌子,力道放得很重。千歲看清他想問的是︰銀子呢?
她哼了一聲,貓尾巴在桌上掃來掃去︰「花掉啦。昨晚你吃了什麼,自個兒不記得嗎?」
男孩立刻想起鋪在提花緞上的那一頓好菜,尤其是香噴噴的大蹄膀,直到現在還回味無窮。可是——
她這是花他的錢來「獎賞」他嗎?
他謝謝了啊!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5-20 10:10 PM
第26章 事了拂衣去
黑黝黝的眸光裡頭一回帶上怒氣,千歲瞧得明白,下意識避開他的目光︰「買東西自然就要付錢,難不成去偷?」
男孩指了指銀子,又指了指自己。
錢是他的。
她要花錢,為什麼不花自己的?
他從來都將自己和別人的疆界劃得很清楚。
貓兒原本豎直的耳朵壓得很低,這代表它在生氣︰「我身上怎會放這種阿堵物?」幾子太矮,加上白貓的身高,也沒辦法睥睨他。貓兒索性跳到床架子上,居高臨下傲慢道,「花你的錢,是給你臉面!你知道有多少人捧著金山銀海,跪著來求過我嗎?」吃他的、用他的,是他三生有幸。
男孩也明白了︰
千歲大人沒錢。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鬱火才消褪下去。錢都花了,現在再訓斥她有什麼用?
胸口忽然傳來一陣暖熱,男孩微一分神,從衣襟裡掏出木鈴鐺托在手心。
木鈴鐺煥發著淡淡綠光,在兩人眼皮子底下,原本像是鐫在鈴鐺上的「朱渙」兩個字漸漸消解於無形。
任務完成了嗎?他看得眼都不眨一下。
鈴鐺的蓮花口裡飛出一道金光,罩在貓咪身上,一閃而過。
她快活地抖了抖毛,愜意地瞇起了眼。
這真是久違了的力量啊!雖然份量太少太少,只能維繫她不再重新陷入沉睡,不過嘛,聊勝於無。
總有聚沙成塔的那一天。
在正事兒面前,方才的爭吵算什麼?她可以轉眼就忘。
「這一段因果修補完畢,木鈴鐺會將由此產生的業力轉化為我們用得上的力量。」每到分贓環節,千歲的心情總是很好,「於我是願力。」她指了指琉璃燈,再指了指男孩,「於你麼,你是人類,應該用的是真力了。」
果然鈴鐺的蓮花口裡又漫出一點青光。
「作為木鈴鐺主人,你所有的力量都可以交給它保管。你現在沒有修為,根本還用不上。」
男孩眼裡閃過一絲失望。其實他想問,如果他不當個異人,這力量對他有什麼用?
可他問不出口。
千歲正在指點他,「想託管力量,你只要在心裡默念一聲『暫存』。」
男孩依法施為,蓮花口中的青光立刻消失了,木鈴鐺又變得平平無奇,彷彿手工擺件。
「在解約之前,此物與你心意相通。無論存取真力,都只須默念即可。」
經過這麼一打岔,方才的梁子就算揭過去了。男孩收拾衣物,然後對著白貓舉高竹簍。
時間不多,他們得走了。
這就算是給她台階下了,貓兒知道自己有那麼一丁點理虧,也打算見好就收,於是一縱身,輕盈地跳進簍裡去。
男孩背好了竹簍,才走出兩步,忽然又折返回來,在矮幾上放下一片金葉子。
這麼小小一片,就足夠劉家兩人一整年吃喝不愁。
他站在屋裡環顧四周,又摸了摸自己睡過的床,這才抓起斗笠離開了劉家。
雨後新晴,小院的角落裡,地縫中有棵嫩芽悄悄冒了出來,無人發現。
男孩再也沒有回頭。
¥¥¥¥¥
楊奇行今日格外暢快,無論是迎來送往的官員,還是路上的百姓,都在恭喜他擒獲了城主府案的真凶。
他滿面紅光,前幾日的積鬱早不知被掃進哪個角落。他才處理了幾件公事,外頭來報︰
安撫使有請。
楊奇行下意識摸了摸腰間,原本繫在那裡的玉佩已然不見。
他站在原地嘆了口氣,悵然若失。
這一切都像夢境,除了他失去的東西千真萬確。
外頭又催了一聲,他才大步走了出去。
站在都城來的大官面前,楊奇行終於不用再忐忑難安了。
安撫使臉上也難得掛上笑容,好言誇獎他幾句,才問道︰「你是怎生查到兇犯就藏在姓劉的私宅中?」還從他這裡借走人手圍剿,可見是十分確定犯人位置。
楊奇行很是恭敬︰「黟城乃彈丸之地,這群外鄉人犯下滔天血案還能遁匿無蹤,避過城守軍耳目,必有內應。甚至住處都很可能是私宅。」劉財主把那幾人安置在妾室住處,但凡有城守軍上門盤查,都有女人掩護應付。
「那你怎知誰是內奸?」
「那妾室和婢女,從城主府案之後就沒出過門;劉財主每日還派人送去疏菜瓜果,份量很大,不似兩個女人可以吃完。」
「就這樣?」安撫使撫著下巴,「這些可都不明顯。」
「重任之下,就是一點蛛絲馬跡也不該錯過。」楊奇行面上答得誠懇,心裡卻打定主意,不將實情托出。
兇手四死一傷,活著的那個還沒機會下獄,安撫使就迫不及待地提走了。這不合刑律,但官大一級壓死人,他也不好反對。
這個案子撲朔迷離,從城主全家被殺到安撫使突然到來,楊奇行只覺另有真相。但是很顯然,安撫使沒打算讓他知道。
既然如此,他就不該橫生枝節,把這案子辦得越簡單越好。
安撫使呵了一聲,大概也懶得再作考究,揮手就讓他退下了。
楊奇行離開時,正好見到一人急匆匆走來,與他錯身而過。
那是安撫使的親信。
……
安撫使正在喝茶︰「犯人招了沒?」
「招了!」親信的聲音緊促,「可是他說,寶物不在他們手中!」
茶盞重重落在桌上,安撫使的聲音都拔高了︰「什麼!」
「城主府的人臨死前將寶物轉移走了,他們一直尋找,否則也不必留到現在。」
「被轉走了?」安撫使目光一轉,勃然作色,「糟糕,持有寶物的人說不定還在城裡!你去通知署尹,讓他重新關閉城門,越快越好!」
「是。」這人飛快去了。
安撫使再也坐不住,爬起來踱了好幾圈,才又揮手招來一人,吩咐幾句。
誰也沒注意到,橫梁上倒吊著一隻極小極小的蜘蛛。絲線垂下來,離底下的人不到一丈遠。
……
這天夜裡,城守軍又出動了,像是尋人。
黟城燈火通明,居民都在交頭接耳︰
這是又怎麼了?
城主府案不是已經告破嗎,現在又要查什麼了,莫非有漏網之魚?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5-21 10:12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9-6-8 11:22 PM 編輯
第二卷 木婆婆
第27章 不捨
劉詮身上的傷口發炎了,不必參加夜巡,可以回家休養。可是老太婆看他臉色沉鬱,沒有半點笑容。
「怎麼了?」她吶吶開口,「外頭又要抓誰?」還能不能消停了!
「不知道。」劉詮搖頭,服侍老娘洗了手腳就寢。
他走去廂房,發了半天呆。
不到傍晚,署衙又發布搜人的新命令,目標是一個「七、八歲大的小啞巴,很可能是乞丐」。
劉詮今日回家,發現男孩不見了,桌上卻多了金子。他就是再遲鈍,也能覺出不對。
一個小乞丐,哪來的鉅款?
一個小乞丐,哪裡能勞動署衙頒令,大張旗鼓地全城搜捕?
他還聽說,那命令其實是安撫使下達的。
這個八歲的孩子,和命案、和安撫使,到底有什麼關聯?
劉詮想了很久都沒有頭緒,但他心中有個念頭格外清晰︰決不能讓別人知道,小乞丐這幾日一直住在他家!
否則,他劉家就有窩藏逃犯之罪。
幸好,男孩出現的時間太短,僅有的幾次出入不是在大清早就是深夜,沒什麼人知道他曾在劉家寄居過。
想到這裡,他就暗自慶幸不曾將真相告訴老娘。否則她哪天與人閒聊時不小心說漏了嘴,兩人都吃不完兜著走。
那孩子走得及時,並且也不可能再回來了。這件事,就偷偷爛在他心底吧。
而在黟城的另一邊,城裡的異動也驚擾了家有喪事的徐氏。
中午,街上就傳來消息,城主府案告破,兇手被捉拿歸案,四死一傷。
朱渙大仇得報!徐氏和婆婆當場哭得天昏地暗。
短短幾天之內,大悲大慟大喜,實是教人難受得緊。
可是婆媳倆還未平復下來,入夜以後城守軍又挨家挨戶上門盤查,要找個七八歲大的孩子,那還是個啞巴,不會說話。
徐氏立刻想起三天前找上門的紅衣女,她處處透著古怪,想跟自己做一筆交易,身邊還帶著一個孩子。
那孩子看年紀也就是七、八歲,從頭到尾一言不發,倒是朝她笑過。那時她以為男孩太靦腆,可現在回想,莫不是本來就說不了話?
徐氏不蠢,紅衣女上門在先,丈夫大仇得報在後,前後差不了幾天。並且她也沒忘了男孩曾經拍著胸脯跟她打包票,說這事兒一定能辦成!
若說這中間沒有關聯,她是不信的。
既然如此,這孩子就於她、於朱家有大恩,她怎麼能一轉身就把他賣給官兵?
再說了,徐氏下意識回頭看了看婆婆,寡婦門前是非多,她們最應該明哲保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
其實這天傍晚,男孩離開劉詮家就直奔城西門而去,路上半點時間也沒有耽誤。
直覺告訴他,這時不走,後患無窮。
午時過完,城門開。
黟城封鎖了五六天,急著出城辦事的人早就排成了長隊,城門剛開,男孩就混在擁擠的人群裡,順順當當出了城。
城主府慘案已經告破,又是出城,城守衛壓根兒沒必要仔細盤查。
走在官道兒上,白貓忽然從竹簍裡伸出前掌,撲了撲他的後背︰「找個隱蔽的地方,快!有樣東西你得聽一聽。」
她聲音嚴肅,男孩不假思索就往路邊的樹林拐去,直入數十丈才停下來。
他剛卸下背簍,白貓就跳了出來,撥了撥簍蓋。
竹蓋上,趴著一隻巴掌大的蜘蛛,肚皮滾圓,背上的圖案天然就是一個鬼面,看起來獰惡又兇狠。
「這是鬼面巢蛛,有子母同心的天賦。三十里之內,子蛛聽見的聲音都可以傳遞到母蛛這裡來。」說罷,千歲拍了拍這隻肥碩的母蜘蛛。
它還待在原地不動,只是肚腹振動如波紋。下一瞬,有個陌生的聲音響了起來︰
「……你去通知署尹,讓他重新關閉城門,越快越好!」
男孩頓時抬首,目光閃動。黟城又要關閉城門了,就因為這人一聲令下?
聽他言語間帶著上位者的傲慢,身份比楊奇行高出不知多少。所以,現在是王廷派來的安撫使在說話?
他好奇地看了白貓一眼,不知道千歲用了什麼法子將這種古怪的蜘蛛放到安撫使身邊去。
難道是看紅燈籠啃豬蹄的那個晚上?
千歲不能離開他太遠,而那一晚是他離署衙最近的時候了。
不過她和楊奇行做交易,安撫使就是不好繞過的一關。她想摸清他的底細,這也在情理之中。
另一個聲音應︰「是!」
幸好,幸好他們早一步出城了。
鬼面巢蛛安靜下來。
男孩以為這次竊聽已經結束。然而過了一小會兒,安撫使又喝了一聲︰「下來!」
這一回,他的吩咐可就讓千歲的面色都凝重起來︰
「昔年高祖特地將重寶送離京都,藏在這無人想得起的偏遠小城,交由葉家代為保管。如果葉家生變,守不住這件寶物,只要將它送去城西土地廟,自然有人接應。」
面對最得力的心腹,安撫使顯然不介意說得詳細些。
城西?千歲聽到這裡,忍不住抬頭眺望城門。
這小子就是從西門出城的,那是有意還是無意?
她心思何等剔透,一轉眼就想明白了︰「你答應過朱渙,要把項鏈送去城西的土地廟?」
男孩想了想。當時的情形是朱渙不容分說塞給他銀子和黑匣,又拿自己的命替他斷後,盡管從頭到尾都沒有徵詢他這當事人的同意……不過,既然銀子在他手裡、千歲還幫他花掉了一部分,那也算是答應了朱渙吧?
所以他點了點頭,把不捨隱藏在眼底。
千歲頓時笑了,聲若銀鈴︰「你早些告訴我多好!」她太歡喜了,連自己的語病都未覺出。
真棒,她不用和這小要飯的綁定在一起了。快些治好他的啞巴,他就能解除與木鈴鐺的契約。
這等至寶落在他手裡,真是暴殄天物!
現在她也知梁國的情況了,這安撫使要追回木鈴鐺進獻於天子。一國之君的能量不知比乞丐大上多少倍,應該能更輕易幫她完成目標!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5-22 10:01 PM
第28章 換一種活法
這才是正道,這才是常理!
木鈴鐺的哪一任主人不是雄才大略?這回,也不應當例外。
那廂安撫使也沒閒著︰「吩咐下去,除了關閉城門之外,再派六路人馬搜索附近官道,以防那個小乞丐攜寶逃出。」
他提審了城主府案的兇犯,對方在嘗盡酷刑之後,除了認罪之外更是招供寶物線索。於是安撫使也知道,現在梁國天子都惦記的寶物很可能就落在一個小要飯手裡了。
這群黑衣人連城主都殺得,手段、智謀自不必說,卻連派兩三回人手都沒能逮住小乞丐。
「這個小東西,恐怕有些不簡單。」安撫使的聲音越發低沉,「我懷疑,他是借用了寶物的力量才能一次又一次逃出生天。」
男孩微微動容。這人厲害,說得如同親見。
「大人,您的意思?」他的心腹在請示。
「傳話去城西土地廟,無論誰送來那件寶物——」安撫使的聲音滿滿都是戾氣,
「——殺!」
心腹領命而去。
鬼面巢蛛轉述的聲音到此為止了。
小樹林裡,一人一貓相顧無言。
男孩沉著臉,就此打消去土地廟送東西的念頭。
千歲的笑臉也垮了下來,悻悻道了一句︰「算了。」對方既然鐵了心要小啞巴的命,就不會給他說話的機會,當然,他也不會說話。他要是死了,她又要被關禁閉好久。
可惜啊,她的大好機會就要這麼輕輕放過。「看來我得另外物色人選。」
這個安撫使,真是蠢得要死!
男孩瞄著她,眼帶好奇。
他一直有個疑問掛在心頭。千歲這麼不待見他,為什麼還要一次又一次幫他,索性讓他死在黑衣人手裡不是更好?她也能如願換了主人。
千歲讀懂了他的眼神,輕嗤一聲︰「你的小命當然不值一錢。可是……如果你和木鈴鐺的契約不是主動解除,而是因為你身亡而強制中止的話。」說到這裡,她忍不住磨了磨牙,眼裡都是怨恨,「它會封閉百年,才能夠再度認主!我可沒有那麼多時間耗下去——喂,你那是什麼眼神?」
男孩恍然大悟。
難怪千歲一邊嫌棄他,一邊還要護著他、看緊他的小命,原是因為他若在解除契約前死掉的話,她又要被封印百年了。
她一定有段非凡的過去,如今卻被困在木鈴鐺裡,不得不和他同呼吸共命運。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貓兒的後頸以示安慰。
入手的綿軟細密,讓他忍不住多撫了兩下。其實聽完安撫使的話,他心裡更多的反倒是慶幸。人家要殺他,他就不用去土地廟了,可以心安理得將木鈴鐺留在自己身邊。事易時移,這並不算辜負朱渙的囑托。
木鈴鐺和千歲的存在,在他面前打開了一扇大門,門那一端好似有無盡可能。
那些可能,將他原本的懵懂生活反襯得黯淡無光。
他年紀尚小,不識「野心」二字,卻明白自己有機會換一種活法了。
這個機會千載難逢,他不想失去。
白貓打了個冷顫,待要撓他,他又縮回了手。
「不許踫我!」她餘怒未消。
男孩卻指了指自己咽喉,飛快轉移話題。第一筆願力已經賺到了,千歲何時開始給他治病?
「別急。」她正眼都不瞧他,既然抓不了人,她就在樹上磨了磨爪子,「你的嗓子是一天之內啞掉的嗎?」
他搖頭,忘了貓已在簍裡。但千歲似乎能看見他的動作︰「那麼,也不是一天就能治好。」
其實男孩的本意是,他從懂事起嗓子就壞了,再往前的事就記不得了。
千歲卻催促他︰「快走吧,安撫使已經派出人手來逮你了。」
一個八歲的啞巴,他的體貌和特徵太過顯眼了,要麼走得飛快,要麼離開官道,否則很快會被追上。
可要是抄鄉間小道,一是走得慢,二是不安全。千歲低頭看了看他,嫌棄道︰「腿這麼短,跑是跑不快了,得找個代步的。唔,你會騎馬嗎?」
男孩搖了搖頭。
他雖然在舊驛站裡住過幾天,卻連馬都沒摸過,談何會騎?
白貓舔舔爪子︰「走,弄匹馬去。」
荒郊野地,上哪裡弄馬?就算黟城市集,一匹駑馬的價格也要好幾兩銀子。
一人一貓對望一眼,都有了答案。
林子在半山坡,從這裡能眺望出城的隊伍。男孩瞇眼往城門方向看去,忽然伸手一指。
千歲有點意外︰「這麼快就挑好目標了?」
效率挺高的嘛。
她望見男孩所指的隊伍由七、八騎組成,護衛著中間兩輛馬車。馬上的騎士都是精壯漢子,看起來身手矯健。至於兩輛馬車,覆著灰綠色的門簾。
「看起來,難度也不低啊。」這小子,為什麼不找老弱病殘下手?成功機率還能大一點。
男孩忽然對著她一笑,笑容裡滿是討好和……算計。
貓兒渾身的白毛都豎了起來,感覺到深深的惡意。
「你要做什麼!」
……
黟城富商徐老爺六歲的小兒子扒著車窗往外看,眼裡都是興奮。
父親早答應過送他去祖母莊子上玩耍,只是黟城意外封閉了好些天。今日開城,他去父親那裡撒嬌幾聲,就有車隊護送他出門了。
徐老爺今日只派小兒子的乳母和貼身丫鬟同往。車隊前後都是徐家的護院,莊子離這裡又不到二十里,兒子往來不知多少趟了,安全得很。
車子走得又慢又穩。乳母剛餵了一塊蓮花酥到他嘴裡,車頂篷突然「咚」地一聲,凹陷一個形狀。
有重物掉落,該不會是劫道的賊人?
乳娘手一抖,蓮花酥掉了,徐少爺卻探頭往窗外看去。
「少爺使不得,危險!」
徐少爺一把打掉她的手,不耐煩道︰「閉嘴!」
他探頭得早,親眼望見一隻白貓從車頂上跳了下來,蹲在官道邊上的草叢裡舔爪子。它身上的毛髮雪白又整齊,每一根都至少有寸許長,在斜陽照耀下甚至還映出淺淡的金光。
這貓兒真漂亮!徐少爺圓瞪雙眼,伸手一指︰「捉住它!」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5-23 10:14 PM
第29章 座騎到手
跟在車馬邊上的護院應了聲「是」,立刻驅馬攆了過去。
徐少爺趕緊又補充一句︰「要活的!」那麼漂亮的長毛,可不能弄壞了!
貓兒嚇得轉身就跑。護院連連應了兩聲,連人帶馬消失在長草叢裡。
車隊繼續前行,並不停下等待。徐少爺想要的東西,自然會有人送到莊子裡去。
……
護院追去路邊,只見貓兒跑在前頭,只留給他一根小旗桿似的尾巴。
這小貓好快。
幸好它也笨,跑得很直溜兒,他若是策馬直追,不用十幾步就能趕上。護院沒有猶疑,一夾馬腹,跟著貓兒躥進了樹林裡。
他看見白白的影子在前方閃動,時近時遠。
可是跟了十幾息以後,貓兒不見了。
跟丟了?護院不死心,畢竟得不好東西的徐少爺,脾氣向來不怎麼好。他策馬在原附近轉了幾圈,一無所獲。
正覺沮喪,耳邊忽然傳來輕微的叫喚,像孩兒撒嬌。
護院循聲看去,大喜︰
方才遍尋不著的貓兒,原來爬在一株小樹的樹杈上,位置還沒他高,一雙圓溜溜的杏眼好奇地盯著他。
那眼神清澈,獨不見畏懼和謹慎。
護院大喜,正要接近,貓兒見馬兒抬腿,頓時嚇得一縮,作了個準備逃跑的姿勢。
「別跑,別跑!」一人加一馬,看起來的確是龐然大物。護院慢慢下馬,以減輕它的疑慮,「乖貓兒,到我這裡來……」
他口中喚得輕柔,一邊慢慢向它走近,半屈著身子。
貓兒晃了一下尾巴,側頭看著他,似乎對他的行為很感興趣,但並不逃跑。
護院的心,放下了一點。
看來這貓也是家養的,不知為何落在這裡,否則怎不怕人?
他走得很近了,終於離貓不到三尺距離。
白貓縮著身子,喵喵叫了兩聲,似乎親近又似乎害怕。這人慢動作伸手,想將它抱起來。
一旦抱住,他必定不會再放開。
貓似乎很溫馴,雙方更近了,三尺、兩尺……
可就在他指尖快要觸到貓毛時,白貓動了。
護院只覺眼前閃過一道白影,快得來不及反應,左眼上就是一陣火辣辣的劇痛!
他下意識退開一步,一手捂著眼睛吼出聲來。
他竟然躲不開一隻貓的攻擊。
指縫間有液體流下,那該死的貓,抓壞了他的眼睛!
草叢裡忽然傳來一聲細響,撲簌,像是鳥兒飛起,但被他的長嚎掩蓋。
護院沒聽見,但緊接著後腦一痛,眼前一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撲通,高個兒護院倒地不起。
在他身後,男孩看看昏迷不醒的男人,再看看自己手中沾血的石頭。
石頭很大也很沉,他要雙手才能托舉。
呃,最近給人開瓢的次數有點頻繁,這項技能好像更熟練了。
但與收拾乞丐頭棒子不同,男孩丟下石頭以後還伸手探了探護院的鼻息。
嗯,有氣兒。並且他眼珠完好,只是眼皮被抓傷。
「誰給你的膽子,敢把我扔出去當誘餌!」白貓滾圓的杏眼裡堆滿怒氣,「再有下一次,我撓死你!」
男孩看著那個護院臉上整整齊齊的幾道抓傷,忍不住縮了縮,貓爪子是真尖銳啊。多虧她不知道,這位徐小少爺是黟城的混世魔王,平時最喜歡虐待小動物,拔毛倒吊都算是輕的了。看見她這麼漂亮的貓,徐少爺能忍住手癢就怪了,一定會派人追上來。
這些因由,就爛在他肚子裡吧,否則他的臉皮保不住了。
事不宜遲,他轉身向著護院的座騎走去。黑馬不適應生人氣息,打著響鼻往後退了兩步,滿眼警惕。
男孩停住腳步,跟馬兒對望。
白貓從他身邊輕盈跑過,丟下一句嘲笑︰「怕了?」
他咽了下口水,並不掩飾自己的忐忑。他從沒騎過馬,對一個八歲孩子而言,這生物很巨大了。
白貓跑到馬兒面前,對著它喵了兩下,聲音輕柔。
男孩很確定高頭大馬是聽不懂貓語的,但黑馬居然垂下腦袋,飛快地平靜下來。
它望向白貓的眼神,還帶著一絲恐懼和敬畏。
「還用我三催四請嗎?」千歲不耐煩了,「快點上馬,我們沒空繼續磨跡!」
男孩抓著韁繩就往馬背上爬。
沒騎過馬,不代表沒見過別人怎麼騎馬,但馬兒太高,他人又小,嘗試了三、四次才勉強爬到馬背上,卻踩不著腳蹬子。
千歲笑道︰「抓好馬鞍,坐穩走嘍——!」
實際上,白貓一聲長叫,敏捷跳到了馬股上。
貓爪一拍,黑馬就撒開四蹄奔跑起來。
男孩下意識抱住馬脖子,只怕自己被顛下去。馬行如風,林中的樹枝抽在他臉上,一下就是好幾道血凜子。
這隻小弱雞,嘿!白貓藉他擋住自己,一邊安坐馬背,一邊舒舒服服地欣賞他的狼狽。
活該,誰讓他方才將她提起來,用力砸到徐少爺的車頂上?這叫現世報,來得快。
她看得痛快了,才好心提醒︰「你快把馬勒死了……勒得越緊,它跑得越快。」
狂奔了數十丈,險些撞樹好幾回,男孩終於緩過一口氣,發現騎馬並不像看上去那麼可怕。
再說他長於奔跑,腿力很好,可以緊緊夾住馬腹。
終於,又被兩根樹枝教訓過後,他慢慢放開手,揪住了韁繩。
白貓在他身後打了個呵欠。
這小子學得好快啊,看來是等不到他摔得四仰八岔的畫面了,不好玩,太不好玩。
一刻鐘以後,男孩控馬的本領有了長足的進度,他試著掉轉馬頭往北部而去。
安撫使派人出城尋他,土地廟在西邊,所以西邊的官道一定是搜索的重中之重,他要盡快遠離。
這裡是黟城近郊,沒有什麼大型猛獸,時常還能找到林中獸徑,那是人類和野獸踩出來的小路。
男孩偶爾抬頭看看天色。陽光透過密林灑落地面,只有星點光斑。
他是未時才出城的,又伏擊又搶馬,又狂奔了小半個時辰,這會兒陽光已經西斜,距離天黑不久了。
黑夜會增加安撫使的軍隊搜索他的難度。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5-24 11:17 PM
第30章 可愛
千歲也在後頭叮囑他︰「今晚就宿在野外,別去驛站。」黟城裡的軍令,驛站會很快得到消息。如果他走在官道上,驛站還能向官家提供線索。
男孩路過一條小溪,灌了整皮囊的清水,但沒在這裡停留,而是策馬遠遠離開了。
在野外,夜晚的水邊不安全。
最後,他找到一處避風的山坳,準備露宿。太陽僅殘的一點餘暉,也消失在山後頭了。
大黑馬剛剛停下,草叢裡居然跳出一隻兔子,哧溜就往外就跑!
大肥兔!男孩瞪大眼,跳下馬就想去追。
可他今天是頭一回騎馬,又踩不著馬蹬,只能靠自己的腿力夾住馬腹保持平衡。馳騁了個把時辰下來,雙腿早就又酸又麻,這時下馬,撲通一下就跪了。
「咚」,兔子聽到後頭重物落地聲,逃得更快了。
就在這時,一雙雪白的柔荑伸來,將兔子一下抱起。
兔子驚慌蹬腿,但女郎撫了撫兔子腦袋上的軟毛,它居然就安靜下來,不再掙扎。
雖然三瓣嘴還動個不停。
千歲抱著兔子站在男孩面前,一襲紅衣,眉開眼笑︰「免禮!」
那一下摔跪,他正好朝向她。
男孩不顧疼痛,飛快爬起,拍了拍雙腿。
千歲輕呼一聲︰「你受傷啦。」聲音裡卻全無心疼之意。
從馬上掉下來,他沒摔斷腿已是萬幸,但走路已經不太利索。
她的聲音裡哪有半分真心?男孩也不為意。這一回是他疏忽了,騎馬都沒摔著,反倒是下馬險些摔個狗啃泥。
他見到肉食在前,就忘了危險,下次不會了。
他看了看千歲,那雙小手幾乎和懷裡的兔子一樣白。這千金小姐並沒有親力親為的意思,所以他只好忍著痛,一瘸一拐找來石塊架了個圍塘,又去收集樹枝樹葉。
可是前幾日下雨,深山的樹葉還潮濕,不容易點燃。
他想了想,又去刮取木棉樹上的棉絮,這才點起了一捧營火。
深秋的夜晚寒涼,在效區尤其需要火焰的光暖。千歲也情不自禁靠近,順手拍斷兩根圓木,遞給他一根︰「坐吧。」
把圓木當凳子坐好,男孩才從懷裡取出兩個餅,看她一眼,又多取一個,然後烘在火邊。他心細,下午雖然急著出城,也沒忘了買好乾糧再上路。
男孩看著千歲懷裡的兔子,咽了下口水。
「看什麼看?」她白他一眼,把兔子抱得更緊了,還捏了捏它的長耳朵,「兔兒多可愛啊,你為什麼要吃兔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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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歲不喜生水,這才紆尊降貴出手,砍下一截毛竹,取竹筒架火燒水。
男孩捲起褲腿,正在處理傷勢。方才從馬上掉下來,腿先著地,他用手撐著。萬幸腿沒摔折,但是雙手都擦破了,膝蓋更是疼得厲害。
他用清水簡單地沖洗傷口,將樹葉和泥礫都沖掉,露出底下看起來紅紫可怖的傷口。
千歲在一邊看著,信手往不遠處指了指︰「這是牛膝草,這是三七……」順口點出三、四種草藥來,「去取來搗爛敷治傷口,可以快速止血,又治跌撲腫痛。」
男孩依言都去採來,在她掏空的竹節裡搗爛了草藥,敷到傷口上。
下一瞬,他的臉部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
痛,痛得匪夷所思。
那感覺,就好似有人拿著七、八根鋼針在他血肉裡一陣翻攪!
千歲看他額上冷汗涔涔,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不由得同情地嘆了口氣︰「藥性是衝了一點……忍忍吧,誰讓你運氣不好,這附近找不見止痛的草藥。」
她真不是故意的?男孩看也不看她,閉上眼默默忍耐。
好一會兒,痛感才慢慢降低。他抱臂坐在圓木上,許久不動。
這時水燒開了,咕嘟作響,和跳動的火焰、金黃的餅,以及圍坐火邊的兩個人構成了一個獨立的小世界。
有隻狼獾子夜行,不小心闖入進來,盯著火焰大吃一驚,卻又對火上的東西垂涎不已,小眼睛滴溜轉個不停。
要是這裡只有男孩一個人,說不定它就直接開搶了。
找死!千歲瞪它一眼,美眸中殺氣四溢,狼獾打了個寒噤,夾著尾巴掉頭就溜。
這東西好戰難捉,肉質又酸臭,誰也不想吃它。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火邊已經烤著好肉了——洗剝乾淨的兔子被串在樹枝上,在塘火的烘烤下煥出金紅的色澤,油脂一點一點沁出來,閃著誘人的光。
就連千歲都咬著唇想,這兔子果然比看上去更肥。
「可以吃啦,再烤就老了。」
男孩取下烤全兔,雖然被燙得呲牙咧嘴,還是勉強將兔子撕成兩半。
烤得恰到好處的肥兔,輕輕一撕就皮肉分離、焦香四溢。
男孩抓起兔腿,一口肉、一口餅,吃得不亦樂乎,毫不顧及形象。奔波大半日,唯有美食可以解憂。
千歲卻要講究得多,不知從哪裡變出一把小銀刀,剔骨切肉,把肥嫩的兔肉塞進餅裡,這才小口小口吃起來。
皮酥肉嫩,肥而不膩,火候倒是剛好。她看了男孩一眼,沒料到這小子燒烤的功夫還真不錯。想來他在荒園、橋底沒少烤過食物,頗有心得。不過她還要埋汰一句︰「只放了鹽巴,味道太單一。須得再加些辣粉、孜然才香。」
兔肉烘烤前只抹了兩遍鹽巴,對於講究的千歲大人來說,調味自然是大大不夠。
男孩聽若罔聞,繼續吃得津津有味。他把兔肉啃得一絲兒不剩,末了還舔了舔手指,意猶未盡。
千歲皺眉︰「髒死了,你這習慣真要不得。」把水囊丟過去,監督他反復洗手,直到手上一點兒油脂都不留。
男孩忽然指了指自己咽喉。如今她已經拿到願力了,該開始給他治嗓子了吧?
「別急。」她卻不緊不慢,「沒聽過病去如抽絲?我的願力還沒有那麼豐沛,動動手指就能治好你。」
男孩目光一閃,沒忽略了「豐沛」二字。也就是說,只要她的力量足夠,是可以一下子就治好他的?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5-25 11:09 PM
第31章 琉璃燈
「眼下只能以藥力為主,神通為輔。除了每日子時治療之外,還要靈藥溫養。如此七日,藥到病除。」
七天!男孩的眼睛亮了,只要七天,他就能像正常孩子一樣開口說話。
「你並非先天殘缺,還記得嗓子怎麼壞的嗎?」千歲上一次探查病情時,就發現他喉中有傷,聲帶被毀。
他搖了搖頭,面色平淡。
「無妨。」她輕描淡寫,「以後白天吃藥,晚上施術。明日起就找個藥鋪子抓藥煎服。」
男孩當然不會有異議。他今日又是擔驚受怕,又是長途奔波,方才還受了傷,早就睏得狠了,這會兒在地面鋪好那卷提花緞布,翻了個身就睡著了。
「豬一樣的,好吃好睡。」聽他鼻息越發均勻,千歲輕哼一聲,目光卻移到他腿上去,甚至走近了伸手輕按兩下。
果然不出她所料,腫起來了。草藥生效也要時間,若是明天還這樣子,他就不能騎馬趕路。
林子裡安靜下來。千歲伸手,掌心緩緩浮現一隻琉璃燈,其形如菡萏,將綻而未綻,維妙維肖,可惜顏色灰白黯淡,像是褪盡鉛華,表面更有無數裂紋自下而上延伸,彷彿下一秒就會碎裂。
那裂紋大小不一,深淺不一,深深礙著千歲的眼。
她端詳半天,嘆了口氣,取出得自楊奇行的玉佩和八卦鏡,直接投了進去!
「嗤嗤」兩聲輕響,兩樣東西不見了,琉璃燈底部卻冒出一小團火焰。芯焰太小,雖然還在燃燒,卻是顫巍不定,看起來可憐極了,像是隨時都會被風吹熄。
然而這盞燈終於是亮起來了,由內而外煥出光芒。雖然暈黃淺淡,甚至比不上燭火明亮。
從無到有,她終於踏出了這一步。
她竟是將楊奇行珍視的玉佩和八卦鏡,都當作了琉璃燈的燃料。
千歲與人間的修行者不同,其他人都將力量貯於丹田,她卻存在這只玻璃燈中。
這盞燈裡,存著她的願力、她的修為。
據說,它也曾華彩灼灼,光芒萬丈。
這會兒,千歲面上已經沒有往日的咄咄逼人,眉眼間覆上一層沉重。她緩慢磨挲著琉璃燈表面出神,感受燈身傳來血肉相連的楔合。
「我們還有時間,希望來得及。」她對寶燈喃喃自語。燈光一明一暗,似是對她的回復。
睡著的男孩,忽然咕噥一聲,翻了個身。
千歲望了他兩眼,忽然走過去拎開他褲腿,纖纖玉指泛出淺淡金光,在他兩邊膝蓋上分別輕按幾下。「便宜你了。」
男孩即便在熟睡中,也能覺出傷處傳來的清涼舒適之感,原本緊蹙的眉頭不由得放鬆下來。
膝蓋的紅腫,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褪下去。
琉璃燈才剛剛亮起,她就透支了一點力量,替他醫治傷口。
千歲一瞬不瞬瞧著,又掐指算了算時間,發現一切如常,這小子並未像前幾次兩人肌膚相觸時那樣冒出紅疹。
她懂了,輕輕「切」了一聲。
就以這時,草叢裡忽然簌簌一響。
千歲指尖的琉璃燈一下消失,她緩緩轉過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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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還沒亮,男孩醒來,身體沾了露水有點沉重,但腿上的疼痛卻減輕許多。
他試著屈膝,好像不咋疼了,只是創口看起來還有點嚇人。
草藥那麼好用?
「你倒是睡得香。」聲音從左上方傳來。男孩一抬頭,就望見千歲倚坐在樹枝上,纖長的雙腿一蕩一蕩地。
他走上兩步,差點被個軟物絆倒。低頭一看,地上赫然躺著一具狼屍!
這狼好大,看著比他還要重得多。
男孩摸了摸腦門兒,背上有兩分寒氣。多虧千歲守夜,否則他早變作這頭黑狼的夜宵了。
「今日份的肉食有了。」
「……」狼要吃他,她卻想著吃狼。她這是將他當成了誘餌?
男孩取出自己貼身的小刀,認命地準備割肉。黑狼死去兩個時辰了,屍體開始僵硬,不那麼好下手。
可是刀尖還未踫到狼屍,千歲已經晃到他面前,一把捉住了他的右手腕。
他飛快縮腕,如被蜂螯。
千歲對他的異常視若無睹︰「亂來。你這樣,會壞了一張好皮子。」這頭黑狼油光水滑,她昨日用了點巧勁,瞄準它的雙眼打了個對穿,這才沒傷著一身皮毛。臭小子倒是大開大闔,一上來就要鈍刀割肉。
她伸手抓起狼屍,下一秒,它就不見了。
男孩眼睜睜看著這一幕,想起前幾日她手裡的食盒也是這樣出現又消失。
她一定是將東西藏去某個看不見的地方了。
不過,她早可以這樣做,也早可以剝了狼皮,為什麼偏偏要把狼屍擱置到清晨?
難道是為了讓他看上一眼?
不可能的,他一轉眼就將這念頭拋去九霄雲外。
女人,真是莫名其妙。
「想死就往前多走兩步。」
男孩剛邁開兩步,聽見她這麼說,足下就頓住了,一動不動。千歲雖然毒舌,但她神通廣大,而且很少出錯。
她這才微微一笑︰「再往前是個陷阱,用來捕大型獵物的。挖得很深也很用心,可以將你連人帶馬都陷進去。」
她可沒有那麼無聊,這裡地處荒野,陷阱八成是獵人用來抓捕虎、熊等大型獵物的。
他遵從她的指引,小心翼翼牽著馬避開陷阱。
就在這時,赤紅的金線從葉縫中透過,千絲萬縷,照在地面。
日出東方了。
就這麼一瞇眼的功夫,千歲不見了。竹簍裡倒跳出一隻白貓,不緊不慢踱了幾步,在晨曦裡弓著背伸了個懶腰。
……
這個白天,男孩基本都在馬背上度過。除非必要的休整,否則他一直策馬往西北方向而去。
安撫使下令追查他的行蹤,黟城附近的村鎮就那麼幾個。他若敢逗留,被抓住的機率大增。
與千歲商量以後,他就決定整個白天都用來趕路,以期比追兵更快一步。
走得越遠,越是安全。
入夜以後,千歲就能以人形出現,足以應付更多危險。
可是走出不到六、七里地,忽聞前方喧嘩。
白貓從竹簍裡探出來,按著他的肩膀︰「往前往下看。」
男孩依言看去,不由得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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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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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26 10:37 PM
第32章 撞破
這裡山走蛇形,盤曲蜿蜒,他一低頭就看到對面半山腰上,有兩支隊伍正在激烈廝殺!
一方有五十餘人,護著十幾輛大車且戰且退,隊伍後方有男有女,皆是面帶驚恐;另一方人數不到三十個,皆是精壯漢子,攆著前頭的車隊窮追不捨。男孩親眼看到其中一人灰巾包頭,接連砍翻了一對男女。
劫道!
他自小在黟城長大,從未離開城池,但在南來北往的人們口中也曾聽過外頭的險惡。此情此境,像極了人們談之色變的山匪劫道。
天很亮,千歲現在是隻貓,而他只有幾歲。
男孩迅速評估眼前形勢,果斷掉轉馬頭,半點都不曾猶豫。山匪的注意力都被前方的肥羊吸引,他又立在陰暗的樹影裡,只要快速離開,誰也不會注意到他曾經來過。
可惜,天不從人願。
有個女客被匪徒追砍,與車隊分離。大刀落下,她一抬頭恰見二十丈外有一人一馬隱在林中,與山匪不似一夥兒。危急關頭,她都來不及細看對方長相,本能地向他伸手尖叫︰「救我,求你救我!」
身後匪徒一刀剁掉她半個腦袋,鮮血噴濺而出,淒厲的呼聲戛然而止。
但她的呼聲已然驚動對方,山匪群目光齊刷刷看過來,就見林中有一匹快馬奔行,在樹影的掩護下越逃越遠。
匪群中有人沉聲道︰「老八,殺了他!」
砍死女客的匪徒應了一聲,抓起染血的長刀,跳上自己的馬就追了過去。
……
男孩策馬狂奔,不久聽見身後蹄聲密集,鼓點一般敲在他心口上。
追兵攆上來了。
這結果並不意外,他初學騎馬僅僅一天,怎比得上山裡來去如風的強盜騎術嫻熟?
白貓從背簍裡冒出頭來看了一眼,坐實了他的想法︰「最多再有三十息,他就能趕上你。」
男孩無暇分神。
在陌生的山林中全力策馬已經耗去他全部注意力,這裡地形復雜,只要稍有不慎,就是人仰馬翻的慘烈後果。
咦,等等,人仰馬翻?
他眼中有精光閃過,忽然抓著韁繩,調轉方向。
白貓大奇︰「你做什麼?」他這麼一變向,與後騎的距離反而變小。山匪要追上他就更容易了。
後面那人面露喜色,顯然以為他驚慌過度、看岔了方向。
可是木鈴鐺跟隨新主人的時間雖然不長,千歲卻已經見過男孩多次涉險,知道他鮮少自亂陣腳、忙中出錯。
這是很珍貴的品質。
「你得跑快點了。」在白貓視野裡,匪徒越來越近了,「我都能看到他牙縫裡的韭菜,嘖,噁心死了!」
男孩自然沒法回答。
千歲趴在他肩膀上往前看,發現景物越發熟悉︰
這不就是清晨時的來路?
再往前,就是昨晚的露營地了。
千歲忽然明白他要做什麼了,心情也放鬆下來。
身後的追兵,離男孩已經不足兩個馬身。這麼短的距離,對一個騎術精良的成年男子來說,只要轉眼功夫就可以跨越。
他最喜歡砍人腦袋了。山匪老八手裡執起長刀,尖端兀自有鮮血滴落。
只要一刀下去,這個小小的麻煩就結束了。他跟了這麼久,早看出前面的騎士身材矮瘦不似成人。這個時候,他可沒功夫考慮一個不滿十歲的孩子為什麼會獨自騎馬出現在荒郊野嶺。
他即將揮刀的前一秒,男孩背後的竹簍裡突然刷地冒出一個白影,精準地砸在馬屁股上。
他甚至能聽見那一聲「咚」響。
也不知是吃痛還是受驚,反正黑馬長嘶一聲,四蹄離地,突然一個長跳!
馬上的男孩,當然跟著一起騰雲駕霧,隨馬兒往前躍出了兩丈有餘。
他騎馬經驗匱乏,本來這一下就會被直接甩出去。幸好他早有準備,驀地低頭伏在馬背上,雙腿夾緊馬腹,雙手牢牢抱住了黑馬的脖子。
在這瞬間,他和黑馬宛若一體,只覺馬身一震,強大的墜力傳來。
然而僅僅不到兩息,他安然落地。
方才馬兒起跳時,他也同時縮頭,山匪雪亮的刀光就從他腦後掠過,險而又險,但最終沒見著血光。
一縷黑髮被斬下,飄飛出去很遠。
緊接著,山匪就覺身下一空,地面一陷,居然連人帶馬沉了下去!
有陷阱!這該死的空地上居然有陷阱。
念頭還未轉完,他就聽見愛馬的痛嘶之聲。
這陷阱是用來捕熊的,除了範圍很大、入地兩丈以外,底部還安插了削尖的竹棍。馬兒摔進去,身上就被捅出七、八個窟窿眼兒,鮮血泉湧,眼見得是不活了。
男孩飛馬躍過陷阱,一邊狠狠喘氣,一邊轉過馬頭,小心翼翼往地下看。
山匪老八也正好抬頭,跟他撞了個對視。這悍匪身材瘦小,運氣又好,馬兒雖死,但尖利的竹棍子一根也沒捅傷他。
男孩在心底默默地道一聲可惜。
兩人四目相對。山匪的臉皮因殺氣和怒氣而扭曲,男孩連人帶馬都背著光,眼裡就是黑沉沉一片。
陷阱很深,四周又滑不溜手,山匪一時爬不上來,對著男孩正要破口大罵,卻見上頭光線一亮,而後是馬蹄聲得得,迅速遠去。
那騎馬的小鬼跑了。
老八唾了一口沫子,連道晦氣,只能坐等同伴救援。今日打劫遭人撞破,短時間內這片區域是不能再來了。
可惜了這麼好的一片狩獵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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擺脫了山匪,男孩趁著天色明亮繼續趕路。
空山之中,只聞馬蹄聲清脆。
千歲忽然道︰「起霧了。」她順便瞄了男孩一眼,發現他手腕已經紅腫,起了細小的疹子。唔,就是日出前被她抓住的右手腕。
想必是癢的,因為他下意識去撓。
山林中不知何時飄起霧汽,如同籠起白紗,將山野變成了朦朧一片。男孩回望來路,大山
不再清晰,只勉強留存一個輪廓。
再過片刻,就什麼也望不見了。
為了避免自己迷路,男孩雖然不走官道,但一直沿著水路前行。
這般走了小半天之後,他才離開了濃霧的範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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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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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27 10:10 PM
第33章 買不起
前方人類活動的痕跡越來越明顯,剛到申時,他就看見了大片農田。
路越來越寬,越來越好走,行人也越發多了。
他畢竟只是個八歲孩子,在荒郊野外待了一整天以後,仍然希望回歸熟悉的人類社會。
也是男孩運氣好,他最後遇到一個縣城,就在太陽落下的方向。
這個縣城名為平谷,距離黟城有四十多里遠。
安撫使的人馬,應該不會那麼快找到這裡來。
盡管饑腸轆轆,男孩也沒有直撲飯莊,而是首先找著了當地招牌最大最亮的藥行,將一張藥方子拍在了店夥計面前。
太陽都落山了,他要趕在人家打烊之前配齊藥物,開始醫治自己!
那夥計先看到跟在他身後走進來的千歲,張大嘴半天合不攏;等到好不容易回過神來低頭去看藥方,又是半晌不能言語。
那藥方上密密麻麻,都是蠅頭小楷。
「怎麼?」千歲挑眉,「你這兒沒有?」
「這個……」被這樣的大美人盯著,夥計壓力山大。她黛眉微蹙,他心裡立刻就是一慌,竟然不忍教她失望,「姑娘,方子上的藥材,店裡都有,就是有幾樣年份夠不到。比如這上頭寫著百年份血參,小店目前最好的也只有三十年份,其他的……」
千歲嘴角一撇:「你這堂子好大的招牌,卻沒甚好貨,我到別處買去。」餘光掃過男孩希冀的神情,不由得撇了撇嘴。考慮到這裡是窮鄉僻壤,她沒開口問五百年人參已經很給面子了,哪知道……
美人的無禮是可以被原諒的,夥計的態度依舊很不錯:「抱歉得很,我們是縣裡最大的藥行。這裡沒有的藥材,其他鋪子也不會有了。」
「是麼,那麼哪裡能有?」
她只是順口一問,哪知夥計打了個哈哈賠笑臉。
千歲瞇起眼,總覺得他話裡有話。她微微前傾,直視他的眼睛:「我誠心誠意,你何不說與我知?」
她瞳中有微光閃動,彷彿天上的星子都被摘下來、揉碎了,浸在她溫柔無限的眼波當中。這夥計看著看著就入了迷,一時恍惚了自己。
等到他的眼神變得空洞,千歲直截了當開問:「哪裡能弄到上百年份的藥參?」
夥計張了張嘴,沒吱聲。
千歲的聲音變得加倍溫柔:「你早知答案,好好想想。」
夥計眼珠子呆滯地轉動一下:「縣裡沒有,木婆婆那裡或許有。」
這名字有些奇怪。千歲和男孩互望了一眼:「木婆婆在哪?」
「不知道。」
千歲換了個問題:「她是哪家藥行的?」
「她不在縣裡的藥行。」
這下子,兩人都來了興趣:「那你怎知她那裡有好藥材?」
「城東的黃老太爺身體不大好,一直從我們這裡購入丹參、靈芝等貴重藥材。但從去年年初開始,黃家就不來了。掌櫃少了個大客戶,急得很,悄悄找他家下人打聽,才知道黃老爺的藥材改從木婆婆那裡購入。」
千歲目光微閃:「這木婆婆什麼來歷?唔,她的藥材有多好?」
「聽說木婆婆每隔三個月都會派人送藥去黃家。黃老太爺用的方子沒變,改收木婆婆的藥材以後,氣色大為好轉,現今紅光滿面。」
有點意思。千歲的眼睛亮了:「木婆婆下次給黃宅派藥是何時?」
「不知道。」
她撫著下巴問:「你們沒打聽過這個木婆婆的來歷?」
「有,打聽不著。」夥計本來神色木然,這時突然打了個寒顫,「鄰縣有藥行不甘心,派人跟蹤,結果再也沒回來。掌櫃的報官,可是沒兩天以後,那夥計的屍首就在山裡找到了,是被熊咬死的。大家都道邪門,再沒人敢去找。」
千歲笑了:「最後一個問題,黃老太爺住哪?」
「城東黃家大宅,最大那一戶。」
正說話間,藥行來了幾個客人。千歲不好再多問,悄悄打個響指,夥計就如夢方醒。
他看了看眼前的一大一小,好像忘了剛才的問答:「兩位,方子上的藥材還買嗎?」
「都按最好的來,算個價給我。」
夥計應了一聲,埋頭算了十幾息:「九十七兩銀子。」
「那就……」
男孩眼角一跳,輕輕扯了扯千歲的袖子。
她一低頭,就看見他朝她搖頭,於是後面的「包起來」三個字就咽了回去。
「姑娘?」這可是一筆大單。
千歲不情不願問道:「怎會這麼貴?」從前她什麼時候為錢發過愁?一定是被這小窮鬼過了窮氣,現在竟然錙銖必較了!
「您要了兩顆虎膽!這也是店裡所有存貨了。此物難得,單顆就要二十兩銀子,您也知道一頭老虎只有一個膽。」夥計好似算得有理有據,「再說鐵皮石斛……」
「好了,知道了。」千歲打斷了他,「你先給我包點金瘡藥,要最好的。」男孩腿上的傷還沒痊癒。
見夥計盯著她發呆,她不耐煩了:「去啊!」
夥計趕緊照辦。
千歲拿起藥付好錢,頭也不回就帶著男孩走了。
夥計望著一大一小的背影發呆,好一會兒忽然明白過來
這女子姿容如仙,看起來貴不可言,又在店裡頤指氣使,原來連買藥錢都湊不齊!
沒錢買什麼虎膽,買什麼百年人參?
再說她那張藥方。他抓過的方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就算不是大夫也能看出照這方子煎出來的一定是虎狼之藥,正常人補不勝補,其中又有好幾味藥性根本相衝,真地吃下肚要反受其害。
他一邊腹誹,一邊依舊狠盯著那個婀娜的身影。這樣的美人前所未見,多瞧一眼就多佔一眼的便宜哪。
……
走出藥行,千歲板著臉:「沒錢?」
男孩點頭。他的錢基本得自黑衣人,扣去留給劉詮的金葉子,現在他的全部資產就是兩片金葉子加幾塊散碎銀子,全部折合成銀兩,還不到三十兩。
他算術欠學,但還是能明白三十兩和九十多兩之間有一道巨大的鴻溝。
那些藥,他買不起。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5-28 10:20 PM
第34章 官兵和強盜
從前他在黟城,常常聽說吃藥吃到傾家蕩產的,城西有個生意人原來家財萬貫,也不知生了什麼怪病,四處求醫開方吃藥也不見好,拖不上幾個月就家徒四壁,連家裡的姨娘都打發走了。
現在男孩知道了,天底下的藥是無底洞,千歲開出的這一副要價百兩,隨隨便便就能在黟城買套宅子!
說起來也真是好笑,從前他有上頓沒下頓,兜裡不曾超過五個銅板也照樣活得好好兒的;現在他身懷從未有過的鉅款,卻比任何時候都缺錢!
千歲斜睨著藥行,美眸裡閃動著不懷好意的光。
誰說一定要用錢買?
可是男孩看懂了,晃了晃她的袖角。
千歲抽回袖子,滿臉嫌惡︰「髒死了,你摸了一天的馬汗沒洗手!」見他還定定看著她,只得沒好氣回應他,「知道了,他家藥材又不好,我們放它一馬就是。」
這小子才不是濫好心,只是害怕安撫使派來的追兵才不想節外生枝、引人注意吧?
「城裡還有一個地方藥材更好,可現在上門不合適。」她看了看天色,「走罷,先逛一逛解決了晚飯再說。」
她得替男孩辦事,顯形更方便,可是走在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都向她投注目禮,還有兩個不知死活地上來搭訕。最後千歲也嫌煩了,乾脆紗巾覆面,這才得了清靜。
縣城不大,兩人沒踱出多遠就走進市集,順便把狼皮賣了。那頭狼死了一天,皮肉早又軟了,好剝得很。
上好完整、油光水滑、不帶半個孔眼的黑狼皮,也才賣了一兩三錢銀子。
賺錢原來這樣難。
所以男孩帶著她去吃五文錢一碗的豆角燜麵時,千歲雖然拉長了臉,卻破天荒地沒有異議。
湯頭好,麵筋道,那大碗公比她臉龐還大。
男孩看著她,眼裡閃過好奇。聽說神仙不思凡食,光喝水都能活,她為什麼吃得比他還凶?
心裡雖然這麼想著,他還是打手勢讓店家往千歲的麵裡多加一大份肉絲,又舀了一勺辣子,準備放進自己碗裡。
千歲低頭吃麵條,看也不看他,這時突然道︰「吃辣傷喉嚨。」
是呢,他馬上要治療舊疾。男孩默默放開了辣子,正好聽見鄰桌的客人在討論時局。這個小城地處偏遠,梁國雖然內鬥激烈,但是戰火還未燃到這裡,南方也有不少國民攜家帶口逃難來此。
「打了一年多的仗,地都荒了,糧還都被徵走。夏天遇上水患,人是活不下去了,我們只能逃過來。」
聽眾莫不同情。有個本地人嘆了口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們這裡不打仗但也不太平,這三、四年來,毒牙山土匪嘯聚山林、殺人如麻,甚至敢衝擊村縣。」
外來者奇道︰「當地署衙就不管嗎?」
「想管,管不了。他們來去如風,等官家接到消息,山匪早都逃走了。」那人苦笑一聲,「他們老巢在毒牙山,那是兩州交界、三城交匯之地,哪一邊的官署都無權管轄。」
男孩默默吃面,想起路上那一夥殺人的強盜,大白天劫道又不留活口,果然稱得上囂張跋扈,視官家如無物。
「既知老巢所在,只要派兵圍剿即可。」
「哪有這般輕巧?」城裡人直搖頭,「毒牙山號稱十萬大山,便是幾千人往山裡一躲,也是無人能追。最要命的是那裡終年雲遮霧繞,常生毒瘴,官署派兵剿過兩次,竟然折了大半人手。死者家屬大鬧公堂,後面官家也不敢再輕易動員出剿了。」
聞者只覺匪夷所思。山匪對抗官家,反而是後者吃了大虧,當真是天下奇聞。
正說話間,不遠處傳來蹄聲如雷,往這裡而來。
很快,三匹快馬就出現在眾人視野當中,騎士都穿著青紅衣裳。
男孩看了一眼,面色微變,趕緊低下頭去
那是官差。
馬頭上還插著一根紅羽,標明他們執行的公務十萬火急。這三人策馬衝過鬧市,一邊還要大喝以提醒行人︰「讓開,都讓開,公家辦差!」
這個燜麵攤子就在街邊。轉眼間,三騎就衝到近前。
是來搜他的?男孩左手在桌底攥成了拳頭,對方好快的手腳。
千歲視若無睹,照舊挾起幾根麵條,輕輕吹氣。
她的動作不急不徐,讓男孩焦躁的心也跟著沉靜下來。是呵,有什麼了不起,大不了殺人、逃跑!
就在他起心動念之間,三騎越過這個攤子,毫不停留地往前飛奔。
男孩悄悄鬆了口氣,轉頭看千歲,她面色如常,壓根兒不把這樁危險放在心上。
馬蹄濺起的泥水落在旁人衣上,那個倒楣蛋抱怨不已的同時,其他人也在竊竊私語︰「這幾名差爺瞧著眼生得很,恐怕是外來的。」
「瞧他們去的方向,好似是官署。」
「去官署?天都快黑啦!」
「人家要遞送十萬火急的公務,還分什麼白天黑夜?」
有人樂觀道︰「莫不是為剿匪而來?」
不管他人怎說,男孩把最後一根麵條扒拉進嘴,飛快站起來結賬。
千歲跟在他身邊,走到無人處才悄聲道︰「那幾名官差就算現在不抓你,恐怕也是為你而來,此地不宜久留。」
男孩點頭。
這三騎都是外來的,又從南門進入,往北邊的官署而去。唔,算起來黟城就在平谷縣的南邊兒呢,因此這幾名官差大概率從黟城出發奔向這裡,趕在天色完全黑下來之前傳令到位。
有什麼十萬火急的任務,必須盡快交代呢?
自然就是安撫使肩上擔著的那一樁任務了。山匪在本地肆虐是常態,怎需要加急?
追兵這麼快就趕上來了。
恐怕明兒一早,平谷縣也要像黟城那樣,全境搜捕一個八歲的小啞巴了。
男孩和千歲對望一眼,都覺不妙。安撫使並不知道他就在平谷縣,只能採取廣撒網的策略,恐怕附近大小城鎮都被他派人傳令。這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僅以動員的規模之深廣,足可見他對於男孩手中寶物志在必得的決心。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5-29 10:07 PM
第35章 明智的選擇?
千歲往城東一指︰「事急從權。」看男孩沒有吱聲,她頓了一頓,「辦成之後,我們盡快離開平谷縣。離黟城越遠,你就越安全。等到你能開口說話,此事再不足懼。」
她說的每一個字都對,男孩只能贊同。
當下兩人就往東而行。
天色漸晚,縣城開始亮燈,但這一晚月黑風高,燈光照不到的地方依舊是暗沉沉地,五丈開外的東西都看不清楚。
千歲卻很喜歡這樣的天氣︰「天公作美哪。」
黃宅真不難找,整個平谷縣東邊最大的一處庭院就是他家的。高牆在秋夜裡展露沉默的曲線,將縣城十分之一的地盤都圍了起來。
這就是他們的目標。
想治好男孩的舊疾,那幾味又貴又重要的藥材就必不可少。他們對木婆婆一點興趣也沒有,只想在黃宅裡打個秋風然後走人。
即便是千歲,這時候也微微犯了難︰「裡頭地方大,你得進去仔細找找。」
黃宅不似黟城署尹楊奇行的房子那麼小。千歲不能遠離木鈴鐺活動,如果男孩只是站在牆外,她就不能自由探索這座大宅。
男孩一聽,就要動手翻牆。他又瘦又矮,但動作比猴兒還靈活,比眼前再高一倍的牆,他也能輕鬆翻過去。
千歲擋住了他︰「不可冒進。」帶著他走出幾丈遠,而後從地上揀起一塊石子,丟在牆頭。
只見牆上有紅光一閃,那石頭啪地一下被彈了出去!
「整面高牆都設下禁制。有人想翻入,就是這個下場。」千歲拉著他隱入黑暗,「那姓黃的家財萬貫,宅子又大,怕人上門來偷,就想了這麼個法子防盜。你且等著——」
果然過了十幾息就有雜亂的腳步聲傳來。偏門那裡奔過來幾個壯漢,站在牆角四下張望。
兩人早就隱在暗中。路面上靜悄悄地,漢子們望見巷子深處鑽出來一隻橘貓,都鬆了口氣︰「又是個畜牲搗亂!三天兩頭這麼折騰人。」
他們怏怏回去了。
男孩望著千歲,她有高來高去的本事,帶自己進去也只是小菜一碟吧?
千歲忽然輕輕咦了一聲︰「有人來了。」
她拎起木鈴鐺的主人就順著高牆往北走。男孩只覺耳畔風聲呼呼,不多時就抵達黃宅的偏門。
她將他拎到最近的大樹上,藏好。
和所有大宅的偏門一樣,黃宅再氣派,偏門也就是對開的兩扇而已。現在門外靜悄悄一片,鬼影都沒一個。
偏偏千歲笑吟吟道︰「還有你的熟人。」
在平谷縣,他還有熟人?
這個念頭還未轉完,男孩就看見黑暗裡走出一高一矮兩名漢子。
矮的那個身上背著包袱,左右張望一下,確認四下無人才伸手去磕響門環。高個兒跟在他身後。
敲門聲很輕。三長,三短,交替進行。
藉著微光看清矮個子的臉,男孩瞳孔驟然一縮。
千歲說得無錯,這的確就是他的「熟人」,昨日還揮著刀要殺他。
這個人,赫然就是山匪老八!
男孩不由得怔住。
毒牙山上殺人如麻的悍匪,為什麼會找上平谷縣最有錢的黃老爺?
這事情的走向,越來越詭異了。
老八敲響銅環,只候了五息不到,黃宅的偏門就開了,有個老頭子探出腦袋打量他︰「你們找誰?」
他年紀很大了,但只一介布衣,當然不可能是黃老太爺。男孩只看了一眼,基本斷定這是看門的老頭。
山匪老八面對他時,全無昨日殺人的兇焰,只笑道︰「我替木婆婆送藥。」
「木婆婆」三字入耳,千歲都忍不住皺了一下眉。
老頭子神色微鬆︰「怎麼現在才來?」天都黑了。
「幾十里山路走下來,哪能那麼湊巧,就趕在天黑之前到?」
老頭也知道野外多變數,哦了一聲︰「藥呢?」
男孩聽他問得直截了當,顯然這不是木婆婆第一次派人上門。
雙方甚至約好了接頭的暗號。
山匪老八解下背上的包袱遞給他,一邊道︰「人參年份不足,要遲個幾日才能送來;其他的都在這裡了。」
老門房接過包袱說了句「等著」,咣當一聲關上了門。
高個兒忍不住道︰「吳哥,這老頭好生無禮。」
原來老八姓吳。
他沒好氣道︰「無妨,趕緊把事兒辦完最重要。」從男孩的角度俯視下去,輕易就能發現吳老八的眼神一陣閃爍,顯然不滿對方的態度。黃氏這樣的富豪之家,對來歷不明的人總是心存忌憚的,哪怕兩人是木婆婆派來的,可是身上的戾氣卻是蓋都蓋不住。
這種人,老頭子哪敢放進門來?
吳老八兩人下意識去打量黃家的牆頭。他是殺人越貨的一把好手,也沒少去縣、村裡打家劫舍,看一眼圍牆高度,就知道自己能翻過去。
可他們到底有任務在身,這時只能壓下滿心邪念,安靜等候。
好在過不多時,偏門吱呀一聲又開了。老頭子手裡捏著一隻布囊遞過來︰「這裡的小金錠折合銀兩剛好是二百兩,你數數。老爺的人參用完了,你們加緊送來,再得剩下的八十兩。」
吳老八接過,果然打開來數了數。
數目正確,他點了一下頭,轉身就走。高個兒趕緊跟上。盡管附近住家稀少,但這裡同樣不是久留之地。
男孩盯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賣藥材的木婆婆,殺人如麻的山匪,還有富甲一方的黃老太爺,看起來風馬牛不相及的三者居然串連到一起。
他只覺自己似乎又陷入了麻煩的漩渦。別忘了,外頭還有個安撫使對他窮追不捨。
千歲附在他耳邊低聲道︰「接下來,你打算怎辦?潛入黃宅還是跟上這個老八?」
她吐氣如蘭,男孩耳朵癢得很,下意識扭頭躲過才指了指即將消失在拐角的吳老八兩人。
他選擇山匪。
千歲笑了︰「明智的選擇。」拎起他就跟了上去。
男孩的選擇看似冒險,實則是當下最可行的路子。吳老八說,人參幾日後才能送到,這就意味著黃宅裡的人參已被用光,他再費力氣潛進去,也集不全治病所需的藥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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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時間:
2019-5-30 10:21 PM
第36章 懸賞
可他又等不起,安撫使的搜查令很可能隔天就開始生效。
那麼,他就只剩下了「尋找木婆婆」這麼一個選擇,既能快速離開平谷縣,又有機會獲取更多藥材。
木婆婆的行蹤,就著落在吳老八身上。
不過這傢伙拐了幾個彎,卻走進了本地招牌最大也最亮的一家客棧,要了一間房。
千歲不由得失笑︰「是了,我怎麼忘記城門已經下鑰?」天黑之後,縣城都要緊閉大門,禦危險於外,次日雞鳴時分才會開門放行。「我們也歇一晚吧。」
男孩果然上前,卻不選這家客棧。他腳尖一轉,逕自去往隔壁另一家驛館。這只是二層小樓,大門還掉漆落皮,跟吳老八入住的那家根本沒得比。
千歲︰「……喂,我要住那間。」這小摳門!
男孩卻拽著她的袖子,將她拖進驛館。掌櫃問話,他就定定望向了千歲。
既知安撫使的命令已經傳到這裡,他就不能曝露自己是啞巴的事實。
被他目光灼灼盯住,千歲滿腹牢騷都憋了回去,說出口的話莫名其妙就成了︰「掌櫃,一間上房!」
她在「上房」兩字上加重語氣。不讓她住好客棧也就罷了,那些販夫走卒待過的地方,她連踫都不想踫!
男孩沒有異議。今晚要盯梢,目標還是殺人無算的山匪,他頂多能睡三個時辰,就不想花錢在無謂的享受。手裡的錢不多,每一分都要用在刀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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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鳴時分,吳老八就睜眼了。他長長伸了個懶腰,用力將高個子搖醒︰「王定,起來,要回去了。」
昨晚做了個好夢,他不記得具體內容,但依稀夢見一個大美人對著他笑,比九天仙女還漂亮。所以他醒來以後神清氣爽,昨日被陷阱暗算墜馬的陰鬱基本一掃而空。
這一伸手,他才發現自己指縫裡夾雜不少黑泥。再回頭看床,也落著一些泥點。
他打水洗淨了手,也未放在心上。昨兒來回趕了百十里路,手上沾點灰怎麼了?
有任務在身,他們可沒閒心坐下來用早點,只是牽出馬,在路邊買了幾個熱氣騰騰的大包子對付一口。
馬兒在客棧得到最精心的照料,梳好皮毛,餵足了草料。
王定嚼得口齒不清,突然指著街對面︰「咦,那裡在貼公告,會不會是昨天我們……」
吳老八用力「噓」了一聲,對準他腦後狠狠就是一巴掌︰「胡說八道什麼!」
這新入行的小子也太莽撞了,張口就來!不看看這裡是人來人往的大街,被有心人聽去怎辦?
他可真不想帶這麼個累贅在身邊,可是上頭有規定,給木婆婆跑腿必須兩人同行,這樣互相督促,以免單人攜款逃走。
畢竟,每一筆交易的數額都足夠隱姓埋名起來吃喝十年的。
王定「哦」了一聲,趕緊切換了個話題︰「吳哥,你半夜還出去啦?我起來撒尿時沒見到你哩。」
吳老八沒好氣瞥他一眼︰「你睡迷糊了吧?」
昨晚是睡得挺香,王定想了想,也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昨天山匪劫了貨還滅了口,按理說官署不該那麼快就接到消息發告示。不過吳老八心裡還是打了個突,鑽進看熱鬧的人群裡。
牆上多了一張新畫像,從髮式和臉型來看,這回被通緝的對象,年紀是空前地小啊。知道圍觀的百姓裡沒幾人識字,官差貼好畫像就大喝兩聲︰「通緝八歲啞童一名,喉間有舊疾,報訊者可得紋銀五十兩,直接扭送署衙者可得紋銀百兩!」
圍觀人群轟地一聲議論開了。哪怕是臭名昭著的山匪,單個賞金也沒有這樣高!這孩子幹過什麼傷天害理的壞事了?
吳老八卻盯著畫像直皺眉。這畫工很是一般,基本只繪出兩隻眼睛一張嘴,街上哪個人不長這樣?這是黟城的繪師根據安撫使的要求畫的,他又沒實際看過小啞巴長什麼樣,只能充當一回靈魂畫手。
不過吳老八很不爽,這張畫莫名讓他聯想起昨天挖坑讓他跳的那個小鬼。愛馬沒了,還被同伴恥笑大半天。若有機會再見,他一定把這小雜種腸子都掏出來!
「走吧。」他拽著王定離開人堆。無論告示上通緝的是誰,山匪在城裡都要十足小心才行,事情既已辦完,那就快點出城。
城門已開,他們很順利地離開了平谷縣。
……
吳老八走得太快,又不曾回頭,於是沒有望見男孩背著竹簍,從隔壁驛館走了出來,這時就站在街對面。
白貓探出腦袋,把他的肩頭當支架,看得津津有味︰「嘖,你終於被通緝了,那位安撫使的動作有點慢。」
他比了個數銅板的動作,意思是「多少錢」?
「嗯?」千歲這才反應過來,「找到你的下落、通風報訊就有五十兩呢;如果把你抓去上交,那就翻倍,獎賞整整一百兩!」
她的聲音誇張,幸好只有他能聽見。
五十兩!男孩也是一怔,他全身上下加起來都沒這麼多。
摸摸兜裡那兩個錢,真恨不得把自己賣了啊。
他和吳老八原本是同一個方向,可是快到東城門時愣是腳尖一停,將馬兒綁在了飲馬槽邊。
城門後方多設這類石槽,以便遠客的騾馬解渴。
這裡還有專人看管,男孩塞了五個銅板給他。一個八歲的孩子自己牽馬過來,這幕並不常見,對方本來張口要問,被他的銅板堵了回去。
懸賞告示才剛貼上去,多數人還不知道。男孩可不能再等下去了,必須火速離開,否則多的是人排隊等著逮他。
男孩逕直向北走去。並且這條路還有點兒熟悉。
千歲提醒他︰「別放吳老八離開太遠。我放在他身上的東西有距離限制,超過十幾里就跟不住了。」
他暗估了一下時間,來得及,只要手腳利索點,當下加快了腳步。
拐不出幾個彎,眼前赫然就是黃宅的黃色大門了。
作為平谷縣首富、方圓五百里排得進前五的土豪,黃家的門臉兒氣派得緊,簷枋底下雀替精美,門楣之上磚雕細鏤,比周圍的建築都要要高出整整一籌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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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時間:
2019-5-31 10:25 PM
第37章 打劫,光天化日之下
男孩過來之前,順便在地上抓起兩、三塊石頭,原打算照準了正大門砸上去的。不過他走到這裡,才發現黃宅的大門居然開了,從裡面走出一老一少。
老的約莫六十多歲,看起來面皮白淨,但氣色卻不太好,走幾步路就咳了兩回;小的只是個總角女童,最多不過十歲,穿著桃紅的小襖裙,杏眼溜圓,臉蛋嬌嫩微鼓,像廟裡頭的玉童子。
這一老攜著一小出來,衣著錦繡,後面跟著七八個僕從,畢恭畢敬。
門口停著一輛馬車,顯然候著這兩位。男孩看見黃宅洞開的大門,再見到他們的樣貌和著裝,不消說也知道他們應是這宅裡身份最尊貴的人。
那老頭子,約莫就是黃老太爺了。男孩不是本地人,不知道黃氏成員,但想來能被他牽著的小姑娘,不是孫女兒就是曾孫女。
很好,真是瞌睡了就有人來送枕頭,男孩嘴角微揚,不過笑容還未扯開就已淡去。
黃老太爺牽著曾孫女的小手就要上車,黃怡盈一低頭,露出脖子上明晃晃的黃金鎖。這黃金鎖雕花鏤空,制得十分精巧,份量又不會壓壞孩子稚嫩的肩頸。這麼大的姑娘,很少再戴金鎖,不過這是亡母生前所贈,黃怡盈始終貼身佩戴。
就在這時,身邊好似掠過一陣風。她還來不及看清楚,有個身影就欺到面前,她只覺頸上一疼、一空——
黃金鎖被搶走了!
女童失聲尖叫,強盜卻已經轉身飛奔。
竟然在家門口遭搶,黃老太爺沒空細想就發令︰「抓住他!」
大夥兒都看見了,光天化日之下搶劫本地大財主的,居然是個稚齡童子!
黃老太爺身後的護院生得高壯,只消衝前兩步就直接揪住男孩的衣領,一手將他提起,另一手奪下黃金鎖,還給黃老太爺。
為了給老爺出氣,護院照準男孩反手就是一巴掌,用的力道極大。若是打中,至少能抽飛他兩、三顆牙。
不過應付這種事,男孩經驗豐富,及時抬臂護住頭面。於是那一掌就抽在他胳膊上。
「啪」一聲,紅腫一片。
「哪裡來的小賊,驚嚇了我的孫女,定不能饒!」黃老太爺這才回過神來,怒氣沖沖道,「拗斷他一隻手,送官!」
這年頭,小偷被斷手再正常不過。
護院聞聲就去抓男孩的胳膊。這樣細瘦如柴棍的,他單手就能拗斷。男孩卻焦急地張開嘴,連連「啊」了兩聲。
咦,居然還是個啞巴。
黃怡盈害怕聽見那一聲哢嚓,又看見孩黑黝黝的眼裡寫滿恐懼,突然出聲道︰「別傷他。」
護院的動作頓時停下。小小姐的話,他不敢不聽。
「他必定是餓得狠了。」黃怡盈仰著頭,細聲細氣對黃老太爺道,「祖父,您別怪他。」
最疼愛的孫女開口提要求,聲音又嬌又糯,黃老太爺的心一下就軟了,沉著臉一揮袖子︰「罷了,放他走。」是他思慮不周,孫女還幼小,他怎能在她面前動用私刑?
男孩正想轉身,黃怡盈卻摸出自己粉紅色的小荷包,掏出兩錢碎銀子遞了過去︰「給你。」
她居然還要給他錢?
她的小手嫩生生的,眼看就要踫到他的掌心。
男孩那隻手下意識一縮,動作突兀,像是要避開蜂針。
他孫女兒手上有毒嗎?黃老太爺看得眼氣,正想再賞他一巴掌。哪知這小鬼一把薅過銀子,也不知鞠躬道謝,低頭就跑。
即便這種時候,他也格外留心,沒讓自己踫著女娃娃的手指頭。
他迅捷如脫兔,一溜煙兒消失在牆角。旁人見了,都道這小子好靈便的腿腳。
黃老太爺惱火,重重哼了一聲︰「看樣子還是個慣偷,阿盈這麼好心,卻是餵了白眼兒狼。」
黃宅大門開在鬧市,方才這一場也不知引來多少人駐足圍觀,都在竊竊私語,讚黃家小小姐慈善心腸。
有幾個從前街走來的路人聽了,紛紛都道︰「那小賊還是個啞巴嗎?噫呀,該不會是官署懸賞通緝的那個吧?」
觀眾大驚,趕緊問起,有十來人一聽見「紋銀五十兩」這幾字,撒腿就往小賊消失的方向追了過去。
那哪裡是個人,分明是會跑會跳的一百兩銀子!
小扒手居然是被通緝的要犯?剛剛坐進馬車的黃老太爺也吃了一驚。黃家財大氣粗,自然不缺這五十一百的,但他和官家時常來往,這個人情是要賣的,於是毫不猶豫就對身後的僕從道︰「去,速速將這消息報給官署。」
黃怡盈也知道什麼是逃犯,這時就巴著窗口往男孩消失的方向看去︰「他跟我差不多大,犯下什麼事會被通緝?」
「官署發令,那就是有他的罪過。」黃老爺趁機教育她,「知人知面不知心,這世上就有許多人,遠不像外表看上去那麼可憐無辜。」說罷又咳了兩聲。
黃怡盈乖巧地幫祖父捶背,腦海裡兀自記得那小賊,不對,是那小通緝犯轉過牆角的一瞬間,背簍裡冒出一隻白貓的腦袋。
什麼人做壞事還要背著一隻貓呢?
……
男孩在市井中跑得飛快。
他個子矮小、步伐靈便,在人群中左躥右突,竟把那許多成年的追兵越甩越遠。
眾人望見他埋頭奔逃的姿勢,腦海裡都浮起一個詞︰
過街老鼠。
有幾個漢子本想大吼一聲「攔住他,他是通緝犯」,可是轉念一想,這小賊若是被別人捉住,那麼領賞的也是別人,自己何苦給他人做嫁衣裳?
是以他們居然沉默著,一聲不吭。
男孩行事之前已經估算好了路程,飛快拐過兩個彎,就到了城門的飲馬槽旁,一把扯下了大黑馬的韁繩,飛身騎了上去!
也許是事出緊急,這套動作一氣呵成。除非是知他根底的千歲,否則旁人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這孩子前一日才剛學會騎馬。
這陣仗也驚到周圍,不少人轉頭來看。努力調轉馬頭的男孩更是聽到雜亂零散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時間不夠了,怎辦?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6-1 10:37 PM
第38章 動手腳
時間不夠。
男孩咬了咬牙,忽然從皮囊裡抓出兩把銅板,向著四面揮灑出去!
天上掉錢了。
周邊行人立刻彎腰低頭去揀,如同路中間的石頭,擋住了後面趕來的追兵。
那幾人一時越不過喧嚷吵鬧的人群,只能看著男孩順利轉過馬頭,輕快往城門而去。
「攔住他!」眼看小賊離城門只有一步之遙,這幾人再顧不上私心,只得放聲嘶喊,「他是官署通緝犯,快攔下他!」
男孩聞聲提速。
驟聽吶喊,城門守衛一怔,定睛看去,馬上的騎士竟然還不到十歲。
這麼小的孩子,會是通緝犯?
這念頭一閃而過,他們出來阻攔的動作就慢了半拍。
城門將關而未關,城守將攔而未攔,男孩用力一磕馬腹,這一人一騎就飛也似地衝過關卡,如同離弦之箭。
他從眾人視野裡消失時,城門揚起的塵埃還未落定。
……
黟城的頭號通緝犯、那個八歲的啞巴疑似出現在平谷縣!
安撫使的手下正在平谷官署,於是這消息一眨眼就由迅鷹送往黟城。
天上飛的,終歸比地上跑的要快得多。所以僅僅過了個把時辰,安撫使沈顧就接到了傳書。
「小通緝犯」騎馬逃出城去,滿大街都是目擊者,指認那是個生面孔;甚至平谷縣德高望重的鄉紳黃老太爺也親自出來作證,說那小鬼是啞巴,看年紀不會超過十歲。
既然是王廷欽拿的要犯,平谷縣已經派人追了上去。
安撫使正在剝一隻橘子,接過傳書只看了兩眼,就騰地站了起來「備馬!」
他的馬是寶駒,就算從這裡趕去平谷縣也要不了多少時間。何況飛訊上已經標明瞭小賊奔逃的方向乃是往東南而去,他現在動身,很快就能與追兵匯合作一處。
一個稚齡童子居然避過了沿路上的圍追堵截,悄悄抵達了平谷縣。沈顧一邊率眾飛奔,一邊沉吟,莫不是他身懷寶物之功?
不,不對,那可談不上「悄悄」。這小鬼先前既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躲過官兵追捕,為什麼不悶聲離開,反倒在逃出平谷縣之前還要當街行搶?
光天化日之下,那可有上百目擊證人。
就好像他生怕旁人不知道他的行蹤。
沈顧皺了皺眉。對方只是個八歲的孩子,從前又以行乞為生,能有這種見識、這種本事?
能有這種心機?
他是不是想太多了?沈顧籲了口氣,心裡有兩分煩躁。北面還有軍機大事,等著他去處理。他在黟城已經耽擱了太久。
……
出了縣城往東南走,就是毒牙山的方向了。
太陽漸漸高升,路上的行人也越來越越多。吳老八卻覺得自己的座騎有些不對勁。
這馬兒被牽出客棧的馬廄時還精神奕奕,這會兒卻越跑越慢,像是腿腳發軟。
再走上幾里地,吳老八的座騎突然失了前蹄,踉蹌倒地。
多虧他反應極快,一下躍離馬背,這才沒有被壓傷。
「這是怎麼了?」
馬兒在地上劃拉蹄子,卻站不起來。吳老八只好俯下身去檢查。
王定策馬往回奔了幾步,忽然指著地面道「吳哥,你的馬兒拉稀了。」
草地上有一泡馬糞,很稀。再返回幾十步,還有。
吳老八瞇著眼,這時頭一個念頭就是「有人動手腳」。
可他拿樹枝去撥拉兩下,都是未消化的草料和黃豆,也沒見到巴豆和其他可疑瀉物的痕跡。
他的愛馬死在陷阱裡了,這一匹是臨時換過的,習性不甚清楚。何況良馬本就比駑馬嬌氣些,要精養,偶發病害也不稀奇。
再說,如果有人對他們下手,為什麼只暗算他的馬,王定的座騎卻沒事?
病馬站都站不起來,自不能再載他前行。吳老八只得與王定共乘一騎。這是陽關道,人來人往,他膽子再大也不能在這裡殺人奪馬。
兩個壯漢的份量不輕,又棄了官道,這匹馬的行進速度立刻就慢了下來。
吳老八生性又謹慎,雖然也不認定此事有詭,但想著小心能駛萬年船,於是指使王定多繞了幾程山路,直到確定後頭果真沒有追兵,這才放心往既定方向而去。
這樣一來,就多花了許多時間。他二人再順著羊腸小路再走上小半天,山林越發幽僻,連天光都透不進來。
人跡罕至,只有獸徑。到這裡就沒法騎馬了,兩人牽著座騎穿過一個又一個山頭。吳老八依舊時常要觀望來路,檢查後方是否有人跟蹤。
「吳哥,返回寨子好像不是這條路。」王定問過不止一次。
「我們不回寨裡。」吳老八嗯了一聲,終於肯回答他了,「要把錢和人送去木婆婆那裡。」
王定覺出有點怪:「……人?」
「就是你。」吳老八瞥他一眼,「老大吩咐過,以後你就在木婆婆那裡打下手。」
王定吃驚,過了好一會兒才哦了一聲。誰讓他是新人,沒有說不的權利。
「還有多遠啊?」馬兒都要走累了。
「快了。」
王定抬頭看了看太陽,估算方位:「這該是往寨子後邊兒走?木婆婆住在毒牙山的……後山?」這樣說來,木婆婆的住處和山匪們還保持著一點點距離。
「她老人家要求的。」吳老八不耐煩了,「你跟著走就是,哪來那麼多廢話!」
「這地方陰森森地。」王定左顧右盼,望見山澗和密林裡飄蕩的白霧,「總覺得好似有人暗中窺探。」
「那就對了。」吳老八嗤笑一聲,「木婆婆神得很,不管誰進入毒牙山,她都會知曉。」
一旦他們靠近,霧汽立刻後退,如有靈性。「這是什麼?」
「毒瘴,吸進去就要爛心爛肺。」王定臉上變色,不過吳老八緊接著就指了指他腰間青色的木牌子,「別怕,有這東西在,能保你不受毒瘴所傷。」
兩匹馬身上,也掛著這樣的青木牌子。
再往山裡走,瘴煙更濃了,在陽光照耀下都不會消散,甚至呈現出淡淡的粉紅色。
很美,卻很致命。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6-1 10:40 PM
第39章 肥料
「一旦外敵入侵,這毒瘴就會飄來前山。有它相護,官兵也拿我們毒牙山沒辦法。」吳老八嘿了一聲,得意洋洋,「從前官署請來異士消除毒瘴,那異士反倒把自己性命搭進去了。」
兩人又走了一個多時辰,眼前豁然開朗
濃密的山林到此戛然而止,目力盡處皆是綠草如茵。
這是一片平坦的河谷,四周皆被群山環繞。
王定看得目瞪口呆。毒牙山號稱窮山惡水,誰知腹地之中居然還藏著這麼一個桃源?
又可以策馬前行了。
兩人騎馬沿河奔行了小半刻鐘,前方終於出現一處莊園。這也是整片河谷水草最豐美之地,因此綠地上還有成群的牲畜。
藍天、白雲,成群的羊和鹿在撒歡兒奔跑。
王定心曠神怡,喃喃道:「能住在這裡,一定過著神仙日子!」他本身就是平谷縣人,卻從不知道這地方的存在。
「別高興得太早。」吳老八冷笑一聲,涵義不明,又指著數百丈外山峰,「翻過那座山脊,又都是深山老林了,外人不得進入,自然不知道此中另有天地。」
說話間,兩人已經奔近那座莊園,映入眼簾的又是另一番景象,王定也終於明白木婆婆為何要獨居於此了
眼前赫然是欣欣向榮的大片藥田!
時值深秋,即便在這樣的深山裡也是草木凋零。可是這田裡依舊含青帶綠,明明是草藥,可是開起來奼紫嫣紅的花朵,居然不輸給富貴人家的百花園!
若說有甚不同,就是藥田上方有淡淡紅煙彌漫。先前王定在山裡見識過桃花瘴了,這煙霧的顏色與之相仿佛,然而人走進去就會覺出不同。煙氣中似乎有淡淡馨香,吸一口就沁人心脾,身上三萬六千個毛孔一起舒展。
人參、黃精、何首烏……以及王定不認得的無數種藥草,都在茁壯成長。時令,季節,在這片飄蕩著淡淡桃花煙的田裡好像都失去了威力。最詭異的是,百餘丈外的林地依舊是黃葉飄零、半山楓紅,與這裡的春意盎然形成強烈反差。
春、秋之間,涇渭分明。
王定眼角餘光甚至看到一個淡黃色的影子在草叢裡一閃而過,有腦袋有四足,形如小馬,就是不到巴掌大小。「那、那是什麼?」那可絕不是田鼠!
「是成了形的芝馬。」吱呀,莊園木門打開,從裡面走出一個老太太,「並非只有人參成了形才會滿山跑的。」
她鶴髮童顏、滿面紅光,身形有些富態,但光從面貌判斷不出年紀,像是四十許,又像六十餘。
她手中拄著的拐杖也與普通老人不同,似是好幾股藤蔓擰合在一起形成,上圓下尖,色作棕褐,像陳年大樹的樹皮,可兩人分明看到上頭還長著綠油油的樹葉——
是的,甚至還有柔嫩的小芽。
吳老八大步迎了上去。
在王定面前天不怕地不怕的狠人,面對木婆婆展現出前所未有的恭敬,連裝著金子的皮囊也是雙手奉上:「平谷縣黃老爺交付的二百兩在此。等人參送到,他還會付清餘下的八十兩。」
如果男孩在此,就能確認這些自封山大王的匪人的確是替木婆婆跑腿了。
木婆婆隨手接過,然後轉頭打量著王定:「這就是新配給我的人?」
她笑咪咪地,王定後背卻好沒來由地湧上一股寒意,定了定神才回答:「是,木婆婆好。」
「看著還挺機靈,進來吧。」木婆婆轉身進門,一邊喃喃道,「希望別像前一個人。」
兩人跟著進去。
那頭芝馬不知從什麼地方鑽出來,繞著木婆婆腿腳跑了兩圈,似在撒嬌。木婆婆拍了拍它的腦袋,像對待小狗一般,這才解下腰間的鑰匙,往邊上的糧倉一指:「時辰到了。新人,你去提兩個肥料出來。」
王定趕緊應了一聲,雙手接過鑰匙。
糧倉有鐵鎖把門,他快手快腳開鎖、推門,往裡看了一眼。
然後,他就愣住了。
這糧倉裡頭,居然沒有糧食,一粒也沒有。
地上倒是鋪著幾摞稻草,稻草上頭有十餘人或坐或躺,橫七豎八,皆是面容萎靡。
王定認出,這裡有幾張熟面孔。
前日山匪們打劫一支車隊,當場砍死了幾個硬骨頭,然後把剩下的活人都帶走了。隨後王定負責押運財物,不清楚他們被解去了哪裡。
現在,他知道了。
依此推斷,這糧倉裡的其他人大概也是撞在山匪手裡的倒楣鬼吧?
驟見倉門打開,這些人都是一驚,有的急急後縮,露出驚恐之色,顯然認出眼前人就是窮凶極惡的匪徒;有的當即跪倒,苦苦哀求:「大王饒命啊!行行好,出去以後我們絕不亂說!」
王定不理會,左顧右盼,也沒看見地上堆有什麼肥料。
老太婆記錯了嗎?
木婆婆還未吭聲,吳老八就搶著道:「愣著幹嘛,提兩個人出來!」
提兩個……人?
所以,人=肥料?王定一下明白了,隨便選了一男一女,揪住後襟就提出了糧倉。
吳老八重新鎖門。
王定輕鬆將人提到木婆婆面前,按跪下去任她發落。見這小子力氣大、好使喚,木婆婆滿意地看了他一眼:「按住了,別讓他們亂動。」
被提過來的女子嚇得身如篩糠,抖個不停;男子則是面如土色,不住求饒。
趁著他開口說話的功夫,木婆婆舉起拐杖,以不符合年齡的敏捷動作,一下將杖尖捅進他嘴裡!
女人則嚇得放聲尖叫。
那拐杖底部尖利得像錐子,木婆婆選取的角度又刁鑽,這麼一捅之下,直接就從男子的口腔捅到了腹部。
但他還活著。
這等劇痛根本不能用言語形容,當然男人也說不出話,只是一個勁兒翻著白眼,身體抖得像被釘在砧板上的活魚。
緊接著,他的肌體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萎縮。原本微鼓的肚皮、還算充盈的面頰,都速度乾癟,然後是四肢、脖頸……
看著這男子癟得像個風乾的橘子,饒是王定、吳老八這樣殺人不眨眼的角色,在一邊依舊看得毛骨悚然。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6-2 10:52 PM
第40章 追兵
原本棕褐的拐杖鍍上一層暗紅,像血的顏色,又像它喝飽了人血。
王定總覺得,它有生命。
果然,杖上的綠芽迅速生長,居然還開出一朵粉嫩的小花。
木婆婆這才慢悠悠將拐杖抽回。
那人立刻倒地、氣息全無,看上去就像風乾了數十年的乾屍,甚至連頭髮都白了。
就連王定這樣的門外漢,也能看出木婆婆一定用上了邪法,將這人的生命力悉數抽取,一滴不剩。他下意識咽了下口水。
咕嚕,聲音有點大。
木婆婆看他一眼,指了指地上的女人︰「把她扶好。」
然後如法炮製。
女人方才見著同伴的慘狀,已經兩眼一閉昏迷過去,倒省了死前的諸多痛苦。
很快地,拐杖上開出了第二朵小花。
木婆婆隨意一指地上兩人︰「處理掉。現在,它們的養分比黃沙還不如。」
等王定將兩具屍體拋遠再返回,木婆婆已經走到藥田正中央,然後舉起拐杖,用力紮在土壤當中。
吸蘊在木杖紋理之中的暗紅往下遊移,通過杖尖傳遞到土壤之中。
杖下的土地很快變紅,但顏色很淺。
緊接著,淡淡的水霧從土壤裡散逸出來,飄蕩在整片藥田上空。
王定這才明白,空氣中的桃粉霧氣,原來是這樣形成的!
經此施為,那霧更加綺麗朦朧,將河水與田野都罩在一片粉紅夢境之中,這應是懷春少女最喜歡的顏色。可它的來源,竟是這樣可怖不堪!
霧氣翻滾,地上光禿禿的一畦頃刻間冒出了嫩生生的小芽。
就這麼一轉眼的功夫,木婆婆先前播下的草藥種子就生根破土了。
王定看得有些恍惚,原來她是將人類血肉之中的精華當作肥料,釋給這片藥田。難怪木婆婆手裡的藥材齊全、年份又足,他認出田裡有種草藥名作蛛形草,原本應該生長在天寒地凍的峭壁之間,難以採摘,價格也因此居高不下。但在木婆婆的藥田裡,它們竟像大白菜一樣排列於方寸之間,井然有序。
凡此種種,都令他對這個古怪的老女人起敬畏之心。
沈顧率精銳趕到毒牙山外圍時,平谷縣的官軍已經候在這裡。見到大頭兵後背衣衫濕掉一大片,他就知道官兵也才抵達不久。
「人呢?」
不等縣尉開口,沈顧的心腹上前稟報︰「大人,目標進入毒牙山,有專人跟進。」他們留在這裡等著沈顧。
「走。」他一點時間也不想浪費。
路上,心腹向他通報了更多情況︰「那男孩曾經赤手搶下黃家小姐黃怡盈的金鎖,青戌嗅過上面的氣味,確認他曾經圍著黃宅外牆走過幾個來回。」青戌是一頭犬妖,嗅覺比普通同類出色十倍不止,「東城門後方的飲馬人確認,他曾把座騎寄在那裡,不到一刻鐘又趕回來,上馬飛奔出城。為了阻攔追兵,他還往街市中間撒了幾次銅錢。」
沈顧沉吟︰「也即是說,他已在平谷縣裡待上一整天,直到離開前才去搶劫黃怡盈的金鎖?」
「正是。」
「他能往街心撒錢,說明他頭腦清楚,並沒有發瘋。」沈顧沉著臉,不太開心。這小鬼從前在黟城只是個乞丐,還是啞巴,怎麼越來越能作妖?「查清楚他在黃家外頭做什麼沒有?」
心腹搖頭。
小乞丐的行為,看上去很像江洋大盜在劫富之前踩盤子。隨後的行徑也證明,他的確出手搶劫了。但沈顧知道,真相沒有這麼簡單。
黃家有什麼東西,值得這個逃亡在外的小子冒著曝露身份的危險也要覬覦?
「還有什麼線索?」
「昨日傍晚,他還去過平谷縣的春暉藥行。」
這答案出乎沈顧意料︰「他受了傷?」
「藥行的夥計說,不像。但他給出一張方子想抓藥,上面羅列各種珍稀名貴藥物。」心腹又補充一句,「價值近百兩,他這樣的乞丐根本買不起,所以就走了。」
「這家春暉藥行,包括平谷縣其他藥行,今天可曾丟失藥材?」買不起就可能下手偷,那小乞丐還是個慣偷呢。
「至今還未到藥行報失。」
沈顧另尋了重點︰「藥方呢?給我看看。」
心腹遞過一張紙︰「那夥計記不全,紙上只寫下不到一半。有數味藥物大補又對衝,份量又猛,真吃下肚就成虎狼之藥,治不好病,反而要命。」
真想害人可以買藥制毒,何必花費重金整得這麼麻煩?
沈顧皺緊的眉頭半天都松不開。心腹又遞上一條︰「並且,那小乞丐並非獨自一人前去藥行。」
安撫使大人精神一振︰「什麼?」好極,這是同夥露面了嗎?
「我們查上春暉藥行時,那夥計並沒將這小乞丐和通緝犯想在一起,只因昨晚他和一個漂亮的紅衣女子同進藥行,並且問答都由女子完成,男童全程默不吱聲。」
沈顧眼中光芒閃動︰「你喚他去繪像了?」能多一條線索就是好事。
「去了。但他反復說她有天人之貌,這輩子從未見過那麼好看的女人。可真要他描繪鼻子眼睛什麼形狀,他卻又說不出來。」
沈顧罵了一聲︰「廢物!」這種小地方的藥行夥計能有什麼見識?隨便哪一位京都的貴女露面,對他來說都是「天人」了吧?這話本身沒有參考意義。
「這兩人還曾入住黃宅西牆外側、三條街外的鳳來驛館。掌櫃的也證實,曾有美人帶男童入住。但她話不多,交過錢又是直接上樓,掌櫃也記不清她的樣貌。」
他的口供,和藥行夥計竟然出奇地一致。
他們都記不清、說不出她的具體模樣。
美人?這天下美人何其多,要讓他從何查起?沈顧犯了難,但他很快又想到,今日男孩是一人騎馬離城,這個紅衣美人卻不見蹤影。
她會不會還留在縣城、來不及離去?
想到這裡,他立刻傳令下去︰「著平谷縣官署嚴查,務必將她找出。」
現在眾人所走的還是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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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時間:
2019-6-3 10:07 PM
第41章 謎團
沈顧的寶馬有日行千里之能,毒牙山又在平谷縣東南方向,這也縮短了他的路程。因此,他從黟城趕到這裡也才剛到午時,官道上有的是行商和車隊,都能證明前不久有個男孩騎著黑馬奔過。
八歲的孩子獨自策馬飛奔,這景象素不多見,大家印象都很深刻。
沈顧已經見怪不怪了,懶得去想小乞丐什麼時候又多get到一項騎馬新技能。
他趕上了最後一段官道,然後,線索就指向了小路。
那線索明顯得很,就是路邊的風鈴木樹枝上掛著一小截布條。深秋的風鈴木滿樹黃花,枝子上卻掛著明晃晃的藍布,當真打眼。
更何況這片樹林就在一家驛站邊上,驛站裡都有目擊證人。
沈顧心頭恚怒、臉色鐵青這小子是為了戲弄追兵,才故意留下這麼明顯的線索嗎?
心腹沒等來他的命令,只得提問「大人?」
「追!」都走到這裡,能不往下追?「都打起精神。」
拐進小徑,林子越來越密,山路越來越難走,隊伍的行進速度理所當然地慢了下來。沈顧麾下有擅於追蹤的高手,這時就發現目標帶著他們兜圈子,繞了好幾程冤枉路。
沈顧沒有放棄,只提醒眾人留意四周。
山路已經崎嶇得沒法騎馬了。沈顧帶人走上一個多時辰,頭頂上忽然傳來飛禽拍翅的啪啪聲,隨後有一頭迅鷹朝他們撲來。
黟城來信了。
心腹從鷹腿上取下信紙,遞給沈顧,後者看了幾眼,目光開始閃爍。
他的手下效率還是很高的,花了幾個時辰就查明白了。這些地方豪紳麼,手底多少有些不乾淨,但黃家本身沒有大問題。只是在接受問訊時,平谷縣三家最大的藥行都提起,姓黃的老鄉紳這幾年身體欠妥,原本都纏綿病榻,一直要靠著名貴好藥療養。可是從去年開始,他不再去平谷縣藥行,而是從一個名作「木婆婆」的人那裡買藥。
並且那人提供的藥材效果極好,這麼兩年滋養下來,他都可以正常出門了。
小乞丐昨晚接近黃宅,與這有關嗎?
謎團倒是越來越多了「藥行也沒人知道木婆婆是何方人士?」這字條上說,藥行此前從未聽說過木婆婆其人,面也沒見著。
這就怪了。這些鋪子在平谷縣經營數年到數十年不等,附近的採藥人和藥農都認識了八九不離十。這個圈子人數本來就少,彼此知根知底,怎會有個圈外人橫空出世,一出手還都是極品好藥?
平谷縣尉在邊上等候許久,這時終有機會進言:「沈大人,我們已經深入毒牙山,前方就核心區,近些年很少有人進去過。」
這個時候,沈顧要重視當地人的意見:「你走過這條路?」
「走過。」縣尉的臉色不太好看,「山匪老巢就建在毒牙山深處。」
「你是說,我們現在正朝著山匪的老巢走?」山路的確是越發崎嶇了,前人走過的痕跡也不明顯。這裡鳥鳴山幽,樹木密得不見天,的確已經是深山老林。
縣尉抬頭看天:「從方向上來說,極似。毒牙山深處時有毒瘴飄出,山匪以此為屏障。我們奉命剿過兩次,均未成功,還折過、折過不少人手。」
「瘴氣?」沈顧朝前一指,「就像那樣?」
五十丈開外,密林中有絲絲縷縷霧氣飄蕩。
深山多霧,本不足為奇。然而這霧氣居然色作淺粉,在當前昏暗的光線下不僅妖冶,甚至還有兩分詭異。
「正是!」縣尉肅容道,「前兩回剿匪路上都遇著瘴氣,此毒中人立暈,不及時救離即死。傷者搬回去後,纏綿病榻數日,多半最後也是全身浮腫而死,藥石無效。」
「我們請來五百里內最有名的張家天師,也沒能驅走這些毒瘴。」他面色凝重,「大人,前行要三思啊。」安撫使若在平谷縣地界出事,這責任他擔不起。
沈顧嗯了一聲,轉頭喚了一聲:「左深左先生可在?」
他帶來的精銳中,就有一人越眾而出。這是個長衫文士,年在四旬左右,面白無鬚,身材微微發福。
沈顧對待他,比對待縣尉要客氣得多:「請左先生去會一會那毒瘴。」
左深頜首,轉身往飄飄忽忽的粉霧走去。
他一走近,粉瘴立刻圍上,那份迫不及待,仿佛本身就有生命。
左深身周則立刻泛起一層淺淡的青光,將粉瘴都隔離在外。後者似是不甘,前後左右的瘴氣一陣翻滾,都聚攏過來。霧氣的顏色立刻變深了,並且也有絲絲縷縷往眾人這裡飄來,好似知道他們和左深是一夥兒的。
左深執出一隻小小的黃銅鐘在手,輕輕搖了兩下。「叮呤」聲中,身周的青光大振。
任誰都看出,他給法術加碼了,可見這毒霧實是有些厲害。不過鐘聲響起,濃霧也像得了訊號,爭先恐後朝他撲來,像是嗅著了血腥味兒的鯊群。
沈顧大感懷疑:「毒瘴如此厲害,那小子竟能平安無事過去?」縣兵都能被毒倒,左先生這樣的能人也要花費好一番功夫才能豁免毒傷,那小乞丐何德何能不倒斃在這裡?
負責追蹤那人緊聲道:「痕跡確實往這裡延伸。」最重要的是,前方山澗,兩側絕壁,除非他們要抓的男孩變成鳥兒飛上去,否則就只能往這裡頭走。
立在沈顧身側的縣尉,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從他這角度看去,左深被籠罩在一團獵獵紅粉當中,連人影都快看不清了。他沒見識過這麼濃厚的毒瘴,從前飄來蕩去的些許霧氣,就將縣兵都弄死弄殘了大半。
可見,這位左先生比起官署上回請來的異士要厲害得多了。
他這裡讚嘆,左先生卻有些麻煩了。
粉霧一團團撲在他的護身罡氣上,只有他自己知道,罡氣層發出嗤嗤微響——這粉霧好強烈的腐蝕性!
最糟糕的是,他手裡的銅鐘,原本光滑的表面也泛出了銅綠,那鏽跡越發放大,僅僅十個呼吸的功夫,就擴散到整個銅鐘!
作者:
小叛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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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6-4 10:37 PM
第42章 前狼後虎
它的模樣,就像埋在地底數百年才被挖起,青綠斑駁。
一向那麼趁手的法器,居然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廢在名不見經傳的深山裡!左先生面色陰沉,暗暗肉痛。
不過他的當務之急,是想出新的辦法推拒這些濃霧。畢竟他要護住的不僅是自己,還有身後的安撫使和百餘官兵。
沈顧請他跟在自己身邊,就是為了應付這些奇物怪事。
是以他丟下快要變成古董的銅鐘,左手掐訣,中指指尖就燃起一小撮紅火!
火焰只有豆大,比銅鐘還不起眼,可它出現以後,原本想要擠進來的粉霧就停止了鑽營。左深咬破舌尖,往火焰上再噴一口鮮血,那火苗「呼」地一聲躥高,瘴氣頓時四下退避,再也不敢靠近!
左深當即大步走了回來。
他所過之處,粉霧立即退散。
平谷縣的官兵都識得毒瘴的惡名,眼見他有法子克之,都是大喜過望。不過左深飛快指揮他們排成方陣,將沈顧等人都護在中間,而後位於方陣四角的縣兵要點燃火把。
待得火把燃起,他就往火焰上噴一口鮮血,粉霧這才不敢靠近。
「先就這樣趕路吧,動作要快。我以心頭血輔助本命真火,這才能暫退毒瘴,勢必不能長久。」左深面色凝重對沈顧道,「瘴氣這麼厲害,山匪也不可能成天待在裡頭。匪巢必然在通風無瘴之處,我們通過瘴區再另行設法。」
即便是他這樣的異士,心頭血也是有限,每一滴都金貴得很,現在卻要用來護這百來號人平安。沈顧也知道他損耗極大,當下催著隊伍快速前進。
自然這支隊伍也沒有放鬆戒備。
「官兵大隊人馬已經跟上來了。」白貓從樹上輕盈地跳下來,精準落在男孩背著的竹簍裡,「這段距離保持得很好,想趕上我們,最少要半個多時辰。」
她所經之處,粉霧依舊悠然飄蕩,渾然沒有對待沈顧等人的窮凶極惡。事實上,男孩在這裡同樣行走自如,霧氣飄到他身週三尺之外,就再也沒辦法靠近了。
他時常會不自覺去摸胸口的木鈴鐺。瘴毒惡名在外,方才進山時他還有兩分猶疑,千歲卻指著木鈴鐺保他無事︰「有它在,這瘴氣拿你無法,只管放心就是。」
白貓舒舒服服窩在竹簍裡,看著他汗如雨下。這段山路特別難爬,連他都要手腳並用。那匹大黑馬更是在瘴區外就被放走了,男孩沒忘了摘掉它身上的鞍轡。
木鈴鐺能保主人無恙,這匹馬卻不好說。
徒步走上這麼遠,對他的體力是個巨大的挑戰。幸好他也要時常停下來,等著後面的官兵追上,這才有了歇息的時間。
千歲的判斷很重要,他側頭,用口型無聲問她︰「你確定?」
「當然確定。」千歲輕哼一聲,「我留下一點小玩意兒,能提醒我他們已經走入了瘴區裡,並且還在前進,可見瘴氣並沒有難倒他們。」
「可見那位安撫使大人派出高手了。唔....」她頓了一頓,悠悠道,「說不定,他親自趕過來了,對你可真是上心。」平谷縣官兵早拿毒牙山迷瘴無計可施,現在卻能長驅直入,只可能是請了足夠強力的外援。
平谷縣方圓二百里內最強力的官方力量,大概就是坐鎮黟城的安撫使了吧?
那位安撫使上心的不是他,而是木鈴鐺吧?男孩抬手擦了擦汗,稍稍放心。
追兵頑強跟進,他的計劃就算成功了一小半。
要是官兵沒能追進毒牙山,或者沒能順利走入瘴區,他就得打道回府。否則光憑他和千歲兩人,一個稚齡童子,一個法力衰微,想從山匪和來歷不明的木婆婆手裡搶東西,簡直是癡人說夢。
還好,那位安撫使大人果然厲害。
這一段石林總算爬完了,前方又是山路,男孩鬆了口氣。從這裡就看出人為的痕跡了,因為眼前這座光禿禿的石山上本沒有路,但在半山腰上硬是被開出了一條小道,居然還修得甚是平整。
深山老林裡,能這麼幹的大概只有山匪了吧?
他正要邁開步子,千歲突然道︰「慢著,往東邊山峰上看,那裡有人。」
東邊二十餘丈外的山峰也是這座石山的延伸,更高,更陡,山尖上長著幾棵松樹。男孩凝目看去,才發現山尖上因地制宜搭起一個望站,裡面似乎有人影一晃。
哨兵!
這地方易守難攻、居高臨下,是設哨塔望的好地點。
並且這哨塔隱藏在樹影當中,若非千歲提醒,他斷然不會發現。
男孩停下來,向白貓豎起一根手指,然後又豎起一根。
這意思很明確,是在問她︰哨兵有幾人?
千歲這樣牛B一樣好用的存在,他怎麼捨得不用?
她只能翻了個白眼︰「只有一個人啦。你也知道,這裡通向匪窩後山,又有毒瘴把守,山匪無必要在這裡安排多人放哨。」
前兩次平谷縣官兵鎩羽而歸,給了山匪極大的信心,對後山的警戒自然也就減弱。
對男孩來說,這算是壞消息當中的好消息了。現在太陽還沒下山,他一個孩子可對付不了兩名成年匪徒。
千歲也自好奇︰「你打算怎辦?」即便哨兵只有一名,男孩也不好對付。他面前這段山路修在光禿禿的大石山上,哨兵從東邊的望塔上一眼就可以看見,全程無遮無攔。想從人家眼皮子底下溜過去,絕無可能。
見男孩沉吟,千歲提醒他︰「要用上障眼法嗎?可以逃過他的耳目,但我的力量太少,用一點就少一點,後頭你若遇上危險,我未必都能幫上忙。」
他這趟進山可是冒著奇險,無論是木婆婆、山匪還是官兵,後頭都可能危及他的性命。因此,他不能輕易動用千歲的力量。
易地而處,千歲都替他覺得累。眼前這場景就是騎虎難下,後面有官兵窮追不舍,走不了回頭路,前方這一程山路又插翅難飛。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6-4 10:41 PM
第43章 冒險
不過男孩看起來並不氣餒。他回頭定定看向來路,安靜得好像在發呆;然後,他又望向東邊的哨塔。
那裡,偶爾有人影閃動一下,是哨兵偶爾踱步。
在那裡待上大半天,是人都會覺得又累又無聊吧?
思考時,男孩一直坐在大石上,藉機恢復體力。千歲一直等著他的決定,卻見他拿出水囊喝了兩小口清水,緊接著又抓出半個油餅,三下五除二全啃下肚去。
「……」這小子沒有被難住嗎?
男孩吃喝完畢,收好東西,重新背起竹簍,然後——
然後就大步朝著石山邁進!
「喂!」千歲很是失望,「你想了半天,只想出個強闖的辦法嗎?」她還想看看這小鬼又有甚奇思妙想呢。
男孩走得很快,不出幾息就已經踏上了那條坦蕩的山路。前後左右上下,都是空蕩蕩地。
當然,他也立刻就曝露在哨兵的視野之中!
這人原本倚著山石躲在背風處,雙腿蹺在木板上,嘴裡叼半塊紅薯,好不愜意。畢竟再有半個時辰,就有人來跟他換崗了,他不必繼續在這裡吃風。
但就在這時,對面禿石山的半山腰上,突然出現了一個矮小的身影。
哨兵用力揉了揉眼。
沒看錯,確實有人走上去了,還是個不足十歲的男孩!
他下意識握緊袖子裡的東西,忽然犯了難。
哨兵的責任是發現敵蹤之後上報並且阻攔。如果是平谷縣的官兵闖來,他會毫不猶豫地發放訊號給前山。
可是,眼下就一個小鬼,也值得他這樣興師動眾嗎?萬一誤放訊號,老大會剝掉他一層皮!
他猶豫一下,特地等了十來息,仍只見到那個身影在山路上孤獨前行。荒山野嶺,外頭又有瘴毒為屏障,怎可能有小孩子獨身一人走到這裡?
敵人該不會是埋伏在林地當中罷,只拿這小子當誘餌?
哨兵的手鬆了又緊,緊了又鬆,一直不敢妄動。
這段明晃晃的山路只有二百丈,他再猶豫下去,那小鬼轉眼就能走完。
哨兵想了想,取過傢伙什,很乾脆地彎弓搭箭。
射死他,就知道敵人有沒有後手了。
不過這距離實是有些遠了。能夠百步穿楊就是優秀選手,現在哨塔和石山相距二十餘丈近七十米,山風猛烈又時常變向,他並沒有多少把握。
「嗖」,第一箭離弦,射偏了。
男孩被驚動,由走變跑,順手取下背後的竹簍擋住自己。
第二箭出。
中了,但是射在竹簍上。
男孩但覺竹簍上傳來巨大推力,險些脫手。奔忙中目光微轉,看見一截鐵箭頭透簍而出。
呃,好險,這人臂力不小。
男孩有些擔心,簍子都被紮穿,不知裡頭的千歲怎樣了。她那麼神通廣大,這會兒雖是貓身,但應該也是安然無恙吧?
他這麼想著,可自己都危在旦夕,哪有功夫開簍檢查?
很快,第三箭來了,擦著他的小腿射到了地面上。
男孩腿上一陣火辣辣地疼。
但也就在這時,他安全地衝過了這段山路,一頭紮進了石山邊上的叢林裡!
「該死!」望塔上的哨兵氣得一拍大腿,提起長刀,三步並兩步衝了下去。
兩山有石橋相連,只要這小子找對路就能摸到哨塔底下。再說他擔負望之職,斷然不能放這麼個來歷不明的小東西過去,必須親手除掉這個麻煩。
哨兵對這裡地形了若指掌,鑽入林中輕易就發現那個疾奔的身影。他抄近道追去,衝著對方後背就是一刀劈下!
對這小子身份,他存有疑慮。最好的辦法就是一擊斃命!
但這男孩雖然小胳膊小腿,動作卻相當靈活,間不容髮之際就地抱頭一滾,輕輕巧巧避開了這一刀,反而向哨兵腿上抱來!
後者吃了一驚,伸手就去揪他脖子,不過一下沒揪著,反而抓住了男孩背上的竹簍。
竹蓋子掉了,簍裡躥出一道白影,直撲他面門!
哨兵大駭,哪還顧得男孩,揮刀去劈這白影。哪知它速度快逾閃電,刀鋒未至,他自己臉上倒先一陣劇痛。
白貓爪鉤彈出,彷彿十隻小匕首,齊刷刷在他臉上抓出十幾道傷口,鮮血淋灕。
而後,它跳到一邊去了。
哨兵痛得大叫兩聲才睜開眼,見到男孩就站在三丈開外,也不逃跑,就盯著他看。
「你死定了!」哨兵怒吼,舉刀上前。
然而古怪的是,他忽然覺得呼吸有些急促,腦海裡又有些昏鈍,彷彿過去七八日都不曾有一頓好眠,眼下最想做的事就是躺到地上安安生生做個美夢。
走不出兩步,刀就落在地上。
無論他怎樣用力,雙腿還是支撐不住身體。
撲通。在夠著男孩之前,他先跪倒下去,呼吸一下比一下緊促。
眼前飄著淡淡的白霧,霧氣充斥著好聞的甜香……
「瘴毒!」他眼裡寫滿了驚恐。這症狀他在毒牙山裡沒少見過,無論人類還是動物,中了瘴毒的情景都不外如是。「為什麼!」
可他為什麼會中毒,他明明有……
哨兵的目光落在男孩抬起的手上,突然凝住了︰
這小鬼手裡,晃著一面木牌,正是先前佩在他腰間那一枚。
趁著方才白貓抓臉,這小子偷走了他的護身木牌!
這木牌得自木婆婆,是毒牙山的通行證。沒有它,誰也避不開瘴毒。
他想伸手搶回木牌,卻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了……
男孩謹慎地後退一步,坐倒,看著他在地上慢慢地咽了氣。
直到哨兵不動,他才丟下腰牌,上前往人身上踢了兩腳。
「不用看了,他死了!」白貓跳到男孩面前,就差張牙舞爪,「你給我說清楚,剛才拿我去擋箭是什麼意思!」
千歲大人當然無懼刀箭,可是白貓的身軀多嬌嫩啊,他怎麼敢!
男孩想「說」,但是說不清楚,只能朝她攤手。他不是拿白貓去擋箭,而是拿竹簍去擋要穿過那段山路,無論怎樣籌備都是冒險,他能想到最趁手的盾牌就是竹簍了。
他也想跟她商量啊,奈何發不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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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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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6-4 10:45 PM
第44章 白日煙火
他也沒辦法告訴她,見到白貓矯健跳出,他真心鬆了一口氣。
對不住,他無聲道。
白貓看懂了這個口型,甩了甩尾巴,哼了一聲,轉頭不願看他。說到底,這小子只把木鈴鐺和她當作工具來使,關鍵時刻可以棄之保命。
其實,她還挺欣賞的。
男孩卻把地上的哨兵翻過來,然後伸手在他身上掏摸起來。
二兩碎銀子,三個蔥餅,一隻酒囊,還有些亂七八糟的雜物。
站崗時不該喝酒,這傢伙明顯是違反了禁令。
男孩第一時間把銀子和蔥餅收起,然後從雜物裡翻出三隻煙花筒。
這三隻煙花筒大小、款式都不同,一隻裹著紅紙,一隻裹著黃紙,還有一隻裹著白紙。
深山裡的強盜不會沒事兒放煙花玩。這三隻煙花筒,只能是用來發訊號知會前山的。
男孩拿起了火褶子。
這小子竟然是打算放出訊號嗎?千歲心想,難怪他拒絕了自己的障眼法提議,原來他計劃的不僅僅是跨過那一程山路而已。他甘願以身犯險,想著借用哨兵手中的器具調動山匪,給後頭的官兵添堵。
他們的計劃從一開始就不周全,也沒有辦法周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男孩雖然成功接近了毒牙山核心區域,但怎麼攪起山匪、木婆婆和官兵之間的火花,卻是一直沒有腹案。
這個哨塔的意外出現,乃是絕好的機會!
想到這裡,千歲還是忍不住靠過來了,拿貓爪子拍了拍煙花筒︰「不同顏色代表了不同的涵義。你打算放出哪一只?」她是大人有大量,不跟他計較!再說跟這傢伙生氣有什麼用?只能氣壞自己,反正他從頭到尾只會一聲不吭。
一旦遭遇意外,望塔上的哨兵要根據實際情況選用不同的煙花筒。可男孩和千歲都不知道這幾只筒背後的涵義,該怎麼選呢?
男孩用實際行動回答了她的問題
他爬上望塔點上火,把紅黃兩支煙花筒都送上了天。
不得不說,這幾支煙花質量真是過硬,筆直上天,高處開花,砰砰兩聲炸出了漫天的火樹銀花。
這時天色漸晚,天幕黯淡,煙火就顯得格外明亮。更不用說伴隨而來的還有巨大響聲,當真是睡著了也能把你炸醒。
兩支煙火齊上天,土匪窩一定知道後山出了亂子,大亂子。
這就已經足夠。
「好久不曾欣賞人間煙火了,還挺好看的。」千歲笑吟吟道,「你還不走?留在這裡只有死路一條。」他們在禿石山攪出這麼大動靜,無論官兵還是山匪,都會加快步伐。
不須她再催促,男孩背起竹簍就走。
翻過禿石山,望塔下方的谷地裡還繫著一匹棕馬,正在悠閒吃草。男孩看見它背上綁著木牌,因此知道它是哨兵的座騎。
從這裡到前後山都還有一段距離,他不可能徒背往返。
馬兒見到生人有些抵觸,但有千歲在場,它很快就被安撫命令?順從地任男孩調整腳蹬長度、爬上馬背。
前進不知多久,男孩終於走出密林。
眼前是一片開闊綠地。濃霧到這裡就沒有了,申時末的陽光過分溫柔,給草尖都打上一點金光。
窮山惡水的盡頭,是如詩如畫。
男孩卻沒功夫欣賞。
一路上,他都把竹簍改背到自己胸前,這會兒先解了簍子,才趴去溪邊痛痛快快牛飲一番。
而後,男孩一p股坐到岸邊的大石上,直喘粗氣。
他才八歲,盡管生性堅韌,體力也遠優於尋常孩童,但連趕幾十里山路還是幾乎不可能的挑戰。
千歲都不知道他是怎樣堅持下來的,衝著這一點,又高看他一眼。
白貓從簍子裡跳出來,飛快爬上一棵大樹,動作輕靈優雅、活力充沛它一路都被男孩背著,哪有什麼體力消耗,這會兒精神得很哩。
高處的樹冠亦很濃密,換作旁人,大概只能看到無盡的枝葉。可在千歲眼裡卻不是這樣。
它蹲坐在樹梢上,甚至還側耳傾聽了一小會兒,這才從樹上跳回男孩身邊,笑著道︰「這山林的主人去送見面禮了。別急,你還可以再歇上一會兒。」先前放出的煙火動靜太大,山匪不聾也不瞎,早有動作。
其實不必她說,他也非歇不可。
他已經完全脫力,兩條腿都跟灌了鉛似地,一步也邁不動了。男孩這輩子都沒這麼累過,待喘息稍定,就動手褪了自己褲子。
千歲就在一旁瞧著,罕見地沒有出聲嗔怪。
這種日常動作,現在做起來卻極端費勁。他呲牙咧嘴地褪了褲子,千歲就望見他大腿內側又紅又腫,皮膚都被磨爛。血也沾到褲子上,這會兒已經乾涸,傷口和布料都黏在一起。倘若用力,肉都被撕下來,所以他的動作才格外小心。
盡管這樣,他還是疼得額上直冒汗。
「你從前沒騎過馬。」剛說完,千歲就知道自己道了一句廢話。這小子遇上她以後,才有騎馬的福氣好嗎?只不過馬鞍很硬,初學者騎得久了,免不了被磨破腿。他還一口氣咬牙騎了兩天,兩條腿沒廢掉就已經是奇蹟。
他合不攏腿,走起路來就像螃蟹。看著男孩在水邊艱難地擦拭傷口、洗掉血跡,白貓從竹簍裡叼出兩根細如牙籤的人參細鬚,叮囑他︰「嚼爛了,放在嘴裡含著,能補元氣。」
他累得快要虛脫,正用得著這東西。不過,哪來的呢?
千歲看穿他的眼神,沒好氣道︰「這是吳老八的私藏。他給黃老頭子送人參,自己偷摘了兩根細鬚子,反正老頭兒也發現不了。」然後就落到她手裡了。
男孩把人參鬚子咬到嘴裡,又取出金瘡藥敷在腿上。傷口傳來的清涼感,讓他忍不住長長舒了一口氣。
先前強撐一口氣趕路,現在坐下來,才覺渾身僵直,連動一動手指都費勁兒。
但他明白,接下來才是這次冒險旅程的重頭戲。現在他要做的,就是抓緊時間養精蓄銳。
山谷之中。
望著木婆婆給藥田施法,王定向吳老八身邊邁近,低聲道︰「原本伺候木婆婆的人是誰,去哪裡了?」他記得剛才木婆婆說他是「新人」,有新自然就有舊。
吳老八側了側頭,同樣聲如蚊蚋︰「你方才拋屍的坑裡,有幾具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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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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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6-4 10:50 PM
第45章 內訌
王定想了想︰「七具。」
「木婆婆通常一次只殺兩人。」
王定呆住,心下發寒,耳中聽到吳老八接下去道︰「多出來那一具,就是你的前任了。木婆婆向來節儉。」她不會浪費人類的血肉精華。
這時木婆婆拔出拐杖向前幾步,伸手撫了撫地上一株人參葉子︰「後天清晨,它的年份就該夠了。你替我再跑一趟,將它送去給黃老爺。」
這滿園子也不知有多少天材地寶,百年份的人參置於其中真是一點兒也不出挑。可是黃老爺出的錢,也就夠買它的。
吳老八應了一聲,才小心翼翼道︰「不過平谷縣這幾日搜捕通緝犯,風聲很緊……」雖然官家要抓的不是他,但他是山匪他心虛啊!全城嚴捕,可別誤中他這輛副車。
話未說完,木婆婆就打斷了他的話︰「搜捕的是你們?」
王定趕緊否認︰「不是……」雖然山匪的確都在通緝之列,但這次平谷縣大張旗鼓真不是為他們。
「那他們為什麼衝毒牙山而來?」
兩個山匪互視一眼,都很吃驚︰「什麼,官兵又進山了?」
吳老八更是多問一句︰「什麼時候的事?」
「幾個時辰之前。」木婆婆一字一句道,「現在他們闖過香瘴林,離這裡已經不遠。」說到這裡頓了一下,「人數不少,行進速度很快。」
她本尊站在毒牙山腹地,竟連剛剛邁進山區的官兵人數都清楚!
木婆婆把自己布下的瘴氣美名曰「香瘴」,卻不會改變它毒殺生靈的本質。何況兩名山匪沒有漏聽,她說的是「闖過」而非「闖進」,也即是說,闖入者順利通過瘴區卻還安然無恙。每天進入毒牙山地界的散人也不知有多少,附近山民也常來採藥。可是能通過毒瘴帶的……
毒瘴也是毒牙山匪窩最重要的屏障,由不得他二人不駭然。
吳老八知道木婆婆了得,一旦有大量生人集群闖入毒牙山,那可瞞不過她的耳目。他神情轉作嚴肅,立即道︰「事關重大,我要回山稟報。」
話音剛落,西邊的天空突然爆出焰火,燦爛又奔放。
三人一齊抬頭看去。王定臉上變色︰「敵襲!官兵快要趕到後山了!」
吳老八的臉色卻在陰沉中還有一點迷惘︰「怎麼是雙色同出?」他是匪窩裡的老人了,毒牙山向來是這麼個規矩,根據來犯的敵人數量不同,哨兵會放出不同顏色的煙花。
現在雙色上天,說明什麼?
無論如何,這只能代表情況更加惡化吧?
風兒從外頭吹來,樹葉沙沙作響。吳老八轉身就要走,卻聽木婆婆的語氣變得更奇怪,「我的寶貝們說,哨兵被人殺掉了。摘下他腰牌的人,大概只有這麼高!」順手比劃一下。
她能感知到佩戴腰牌的人,但那兇手大概只是拿起木牌掂了掂,並沒有掛到自己身上,所以她收集來的資料有限得緊。
還不到她胸口高度?那只能是「孩子嗎?」
想到「孩子」兩字,吳老八腦海裡突然嗡地一響,莫名聯想起平谷縣主街上張貼出的通緝令。官家為什麼要捉拿一個孩子?這事雖然反常,到底與自己無關,當時他根本懶得多想。
木婆婆頜首,宛如親見︰「嗯,好似還騎馬。」
不僅是個孩子,還騎著馬吳老八腦海裡閃過一個身影,不禁失聲輕呼︰「難道是他!」莫不是那個設計挖坑害他的小鬼?那小子看起來的確就是不到十歲的年紀,與通緝令上的要求相類。
世上怎可能有這等巧合?可是一個稚齡童子原本就不該獨自出現在荒山僻嶺,一個八歲男孩原本也不該有那等榮幸被官署通緝。
問題來了︰這個小鬼一個人溜進毒牙山做什麼?還有,那天他撞見山匪劫道,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
吳老八心裡亂成了一團麻︰「您看見他往哪裡去了嗎?」
木婆婆搖頭︰「他的人氣太弱,像是被某物遮掩,若非方才與哨兵衝突,我很難感知到他。」
吳老八趕緊道︰「我去回稟當家的。」
木婆婆卻伸拐攔住了他,一邊從他剛剛遞過來的皮囊裡掏小金錠,一邊道︰「你取一百銀兩,幫我再買些牲畜。」
吳老八著急,沒口子答應,可是木婆婆的手才伸進皮囊裡掏摸幾下,臉色就變了。
等她縮腕翻掌,手心裡只有兩塊小石子兒,哪來什麼小金錠?
木婆婆看他的眼神,一下變成陰森森地︰「我的二百兩呢?」她反轉皮囊抖了兩下,幾塊石子兒咚咚落在地上,掉進藥叢裡。
除此之外,囊裡空空如也。
吳老八這一驚也是非同小可,下意識道︰「怎會、我收的分明是金子……」他還當著黃宅老門房面前數過的,也不過是幾個小小金錠,怎地木婆婆倒出來的竟是石頭?
難道是王定動了手腳?昨晚他睡得很熟,而這小子半夜起來過。想到這裡,吳老八望向王定的眼中就帶出了狠戾之色,偏巧後者見勢不妙已然出聲︰「你二位慢慢算賬,我先回山稟報敵情。」
「站住!」他這麼一抬腿,吳老八心中就坐實了七分,「是不是你調包了金子!」那可是二百兩,難保這小子不起壞心。
王定一愣︰「胡說八道!我連你的金子藏在哪裡都不知。」
吳老八揪住他衣襟︰「搜身!」
王定神情轉作恍然︰「對了,我想起來了,你昨夜不睡覺偷溜出去,再回來時滿身是泥,就是趁機去偷埋金子吧?」
吳老八大怒,木婆婆多疑,無論王定說得對錯,她是一定會懷疑他了。想到這裡,他陰聲道︰「你含血噴人!」亮出長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連捅他五下,每一下都正中胸腹要害!
兩人離得太近,王定一下都未躲過去,幾口氣吸不上來,倒地抽搐不已。
木婆婆看得連連搖頭︰「別浪費啊。」言罷伸出了木杖。
她吸取王定僅存的生命力之時,吳老八頭也不回衝向自己座騎,翻身上馬,就向著前山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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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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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6-5 10:58 PM
第46章 亂局
他和這老太婆打過好幾次交道,知道她根本不在乎真相,也不管誰的對錯。反正銀子沒了,他和王定就都活不成,何必把寶貴的逃命時間浪費在費口舌解釋上?
「想逃?」眼看他策馬遠離,木婆婆蹣跚上前幾步,也不追趕,只是抬起拐杖重重拄在地面。
山谷裡莫名刮起一陣小風,將濃重的粉煙朝他吹去。
馬行如風,這畢竟只是修辭。無論吳老八怎樣鞭策自己的座騎,風兒還是輕輕巧巧就趕上他,將這一人一馬都裹挾在粉紅如夢境的霧氣之中。
吳老八頓覺口鼻吸進一陣香甜,緊接著五臟六腑卻膨脹得彷彿要裂開。他手腳突然沒了力氣,仰天噴出一口鮮血就一頭栽下馬去。
通常來說,他腰間掛著的木牌可以保護他不受桃花瘴的傷害。然而這牌子得自木婆婆,她有一萬種辦法令它失效。
喀嚓,喀嚓,吳老八聽見兩聲脆響。
第一聲是馬兒摔斷了前腿新換的這一匹,竟然也和他的愛馬一樣,沒能逃過馬失前蹄的厄運。
第二聲,是他從疾奔的馬背上掉下來,在石頭上摔斷了脖子。
在徹底陷入黑暗之前,他突然記起昨晚的美夢。
是的,每一個細節都記了起來。
昨晚那個貌如天仙的女子不請自來,站到他的床邊,帶著任何人都無法拒絕的微笑,詢問毒牙山的匪巢和木婆婆。古怪的是,吳老八平時自詡警覺,那時竟然呆呆望著她,有問必答,知無不言。
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答案,漂亮女子很是滿意,最後向他提了一個要求︰
「把金子給我好不好?」她的聲音更溫柔、更熨貼,「然後去馬廄後頭挖些石子兒,和金子等重就行。」
電光石火之間,吳老八一下都明白了︰
王定竟然沒有說錯,調包金子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難怪他今晨醒來指縫有垢,榻上有泥。
他下意識望向自己手指,可惜眼皮越來越沉重
映入眼簾的最後一樣東西,是雙穿著繡花鞋的小腳。
木婆婆的繡花鞋。
吳老八突然想笑。他曾把多少人送到木婆婆杖下,他也記不清了。
現在,輪到他自己了。
木婆婆心滿意足地收回長杖時,遠處有兩騎飛馳而來,停在藥田外圍。
馬上只有一名山匪,他手裡還牽著另一匹大馬︰「木婆婆,官兵來犯,我們頭兒有請!」
地上還躺著一具乾屍,他沒空細看木婆婆的地盤上,哪天沒有這種東西?
保護毒牙山的瘴毒就是木婆婆一手安排,她與山匪的關係自然密切,方才又見到天上煙火,知道事態緊急,於是頜首︰「走吧。」
方才見她翻手雲、覆手雨,殺人於談笑,這會兒爬上馬背卻吃力得很,還要山匪幫忙才勉強乘了上去。
密林之中,沈顧加快了腳步︰「那小子有意引我們來此,或許就是想藉著毒瘴除掉追兵以絕後患。你們都注意些,這很可能就是陷阱!」
眾人都轟然應了一聲。
沈顧的心腹諫言︰「這小乞丐和山匪一樣不畏瘴毒,難不成他們原本就是一夥兒的?如此,引我們入山就說得通了,這裡是他的老巢。」
他的話有理,也符合當下情境。沈顧從這裡往外想開,心中卻更加驚疑不定︰「如果這乞丐與山匪本是一夥兒,他從黟城葉家那裡拿到寶物,當真只是湊巧嗎?難道說.....」他轉眼就否認了自己的荒謬想法,「不,不對。這些山匪只是鄉野盜患,絕無可能與得勝王扯上關係,否則那寶物在黟城就由得勝王手下拿走了,為什麼會落到這乞丐手裡,為什麼得勝王手下會追殺他?」
這許多線索糾結在一起,理不斷,剪還斷。
心腹見他臉色不好,壓低了聲音道︰「或許問題都出在那件寶物身上?大人,您可知道它的實際用途?」
沈顧橫了他一眼,有責怪之意,心腹趕緊閉上了嘴。
這個問題,沈顧怎會沒想過?可天子只交代他將黟城葉家代管的王室寶物帶回,至多就是描述一下那物的外形特徵,讓他不至於帶錯。至於這件東西的真實用法,皇帝可是隻字未提!
甚至沈顧略微出言試探,都被責回。天子只道,那物神異,尋常人根本無福受用。
沈顧這時心裡也艾怨得很,可是為人臣下又有甚辦法?只能自己想破腦袋。
每過一刻鐘,火把都會變得黯淡,桃霧就趁機侵來,須得左先生再一口心頭血噴出,才有驅散之功。這麼來過幾回,他的神情也有些兒萎頓了。
這裡的小徑時隱時現,錯非在場有擅於追蹤的高手,多數人恐怕是注意不到隱在枝葉底下的些許人跡。這種痕跡,光靠小乞丐一個人是踩不出來的。
那就說明,他們的確找到了山匪進出毒牙山的秘密通道。
路,並沒有選錯。
就在這時,不遠處的天空突然炸出團團煙火。
青紅黃三色,把整片天空都佔滿。
深山老林裡,竟然也能見到這樣的火樹銀花。
沈顧的心腹失聲道︰「不好!」
這裡離山匪窩應該很近了,三撮煙火訊號上天,敵人很快就來。
沈顧的臉色也黑如鍋底,咬牙道︰「該死,他們果然是一夥的!」小乞丐特地將追兵引入瘴林,現在又發訊報告方位,還不足以說明他和山匪乃是蛇鼠一窩?
這可有些棘手了。
小乞丐孤身一人就已經滑如泥鰍,現在又有山匪當作靠山。堂堂安撫使大人手下還有十萬兵馬時,當然不會將一窩強盜看在眼裡,可是現在
現在他站在人家的地盤上。
「全員加快速度!」沈顧命令發下去,不帶絲毫僥倖,「做好迎戰準備!」
前方的煙花至少說明,他們沒跟錯方向。不是嗎?
這時眾人已經走到密林深處,周圍都是見過或者不曾見過的植物。隨著時間推移,林子裡的光線更暗了,眾人時常就被腳下的樹根絆個趔趄。
透過枝葉小得可憐的縫隙,就能發現,上頭的天真是快要黑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6-5 11:02 PM
第47章 快挖!
天時地利人和,沒一樣掌握在官兵手裡。沈顧知道,接下來這場仗不好打了。
果然,小半個時辰以後,走在最外圍的縣兵結結實實摔了一跤。他以為自己又被樹根絆倒,爬起來拍拍p股,剛要罵句髒話,絆倒他的樹根忽然動了!
它竟然蛇也似地纏上來,勒住他的腰部,一下拖去了十幾丈開外!
這人長長的尖叫聲方起,周圍的同伴就紛紛呼喝︰
「小心,地上有東西!」
「有埋伏!」
「別被它纏住!」
沈顧自然也注意到地上的異常,第一時間下令︰「清理掉,快。」
「不是怪物,是樹!」他身邊的左先生沉聲道,「這裡的樹主動襲人,宜用火攻!」
他目力遠勝常人,這就看出拖拽官兵的不是巨蟒或者其他怪物,而是身邊垂柳一般的長樹枝。這些樹枝柔軟又有韌性,很像傳說中的食人柳。
那東西以活物的血肉為食,樹枝能分泌毒素,讓獵物行動變得遲緩。
左先生沒想到,這種西疆怪物會在梁國的山中出現。
官兵手中飛快點起了火把,周圍的幢幢鬼影果然飛快往後縮去。
不過就在這時,一支長箭帶著風聲嗖然而至,直接釘在一名縣兵胸口上。
幽暗的森林裡,出現了其他不速之客。
「敵襲!」
話音剛落,箭如雨至,而敵人依舊隱藏在密林之中。
沈顧知道,山匪趕到了。
左深壓低聲量,喝了一聲︰「護好大人!」在這樣的密林當中,危險可能來自任何角落,周圍的親兵立刻將沈顧圍了個水洩不通。
「衝過去!」沈顧一聲令下,「殺!」
不衝出這裡,他連小乞丐的影子都摸不著。
木婆婆兩人離開以後,谷地邊緣才冒出一人一騎,飛快往藥田躥來。
白貓趴在竹簍邊緣,似乎能嗅到藥田裡的草藥香,興奮得兩眼放光︰「快,快點!」
男孩面無表情,下巴肌肉卻繃得很緊。
他在咬牙苦撐。腿內側上藥不久,短時間內不會痊癒,現在又騎快馬,再次磨得皮開肉綻、鮮血淋灕。然而此行最關鍵的時刻已經到來,再苦再痛都只能強行忍住。
眼前景象比他和千歲預料中還要好︰
珍貴的藥田居然無人值守!
奔到藥田邊緣,他不待馬兒停穩就躍了下來,將竹簍提在手中,大步衝進田裡。
「這裡這裡!」白貓早就找到位置,這時圍著兩片嫩葉子不停打轉,「這是五百年人參,快挖!」
五百年?男孩眼睛也亮了。千歲給他制藥只需要百年人參,如果用上五百年份的,藥效會不會翻上好幾倍?他二話不說,抽出哨兵的長刀就去刨土。
「喂,你把鬚子挖斷了!」看他撥火棍一般的動作,千歲只想抬爪捂臉,「小心點成不,你挖的是最珍貴的藥材,不是大白菜!一根鬚子都不能斷,都不能漏!」
樹老根多,人參也一樣。男孩不是專業採藥人,天色又暗,黑燈瞎火根本看不清楚。
再說時間緊迫,根本容不得慢工出細活兒。
在千歲暴殄天物的嘆氣聲中,他也只得快手快腳將這株人參刨了起來,中間掉落根鬚無數。
男孩的心也在滴血啊,這可是五百年份的人參,每根鬚子都值好多銀子!
為了加快進度,千歲替他從田埂上找出一柄藥鋤。此物形如鶴嘴,挖取草藥比長刀好用多了。
「把邊上那株黃精挖了!」說完這句話,白貓就去找其他藥材了。
時間緊,任務重,男孩只得走過去動手。
剛剛下鋤,他就覺出身後有風聲響起,像是重物破空。
他逃命經驗豐富,立知不妙,當下一個翻身,向側邊滾去。
果然緊接著就是「碰」一聲悶響,他原先蹲著的土埂被砸得凹陷進去。
男孩定睛細瞧,身後不知何時立著一人多高的褐色怪物。它像猿猴一般有腦袋、四肢、軀幹,可是不長毛髮,體表覆蓋著粗糙皸裂的樹皮?
他要是沒看錯,這怪物腦門兒上還長著一株小草。
男孩退開兩步,轉身就跑,怪物拔腿就追。它四腳著地,奔跑起來也像猿猴,身體卻很輕盈。
它沒有眼睛,但在眼眶部位卻燃著兩團深紅的火焰。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男孩總覺得這傢伙看待他的眼神是苦大仇深。
他帶著這東西在田裡兜了大半圈。
也虧得他身手靈活,直覺又準得驚人,每每快被木猿撲倒就臨時變向。換作旁人,早被摁倒七、八回了。
但即便如此,他也是屢屢遇險,狼狽不堪。
正好他奔到農莊門口,邊上就擺著一輛獨輪小車,車邊擺著一支長草耙。
這是很常見的耙草農具,鐵制,耙脊很長。
男孩見到它,目光一閃。千歲不知跑去了哪裡,再說她現在是隻貓,幫不上忙。
腦後生風,說明怪物已經衝到近處,他必須自救。
下一秒,他就停住前躥之勢,蹲下身子,一腳踩在草耙的齒梳上!
原本靠在獨輪車上的耙脊轉過一百二十度,朝著男孩兜頭撞來。
不過他一下伏去地面,耙脊就沒打中他,只是筆直朝他身後捅了過去。
「哧」地一聲,它紮中了某樣東西。
男孩飛快往前跳開,再回頭,果然見到鐵耙脊從木頭怪物前胸進、後背出,捅了個對穿!
他應該是安全了,男孩鬆了口氣。
不過這怪物搖搖擺擺又站了起來,轉身朝著他繼續前進。
他頓覺頭皮發麻。
被戳中要害,這東西也不會死掉嗎?
不過身上帶著這麼一支長草耙,怪物的行動力大減,男孩要躲開它倒是簡單得多。
就在這時,近處有白影一閃,貓兒叼著一樣東西出現了。
不等男孩反應,她就跳上竹簍,將一樣東西丟進簍裡、合上蓋子,這才看向不斷迫近的怪物︰「咦,木猿?」
男孩能感覺到簍裡有東西在動,但他無暇分神。紮在木猿身上的長草耙顯眼得很,千歲不可能看不見,暗讚這小子有點急智。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6-5 11:05 PM
第48章 解救
千歲笑道︰「應是此地主人布下的木傀儡,一旦有外人涉足,它就會活過來保護藥田。」
難怪木婆婆放心離去,不用放人在這裡值守,原來她有比人更可靠的幫手。
「應付得不錯,但你沒打中它的要害。」
男孩不解。穿胸而過,這還不算擊中要害嗎?
「不過這樣更好。木傀儡一死,主人必定知曉。」千歲嘿了一聲,「你也不想木婆婆這時候趕回來吧?」
說話間,夕陽最後一絲餘暉也消失在地平線下。
白貓鑽入簍中,一縷紅煙卻從男孩身邊飄過,在一叢蓬勃生長的刺五加後面變成了嬌嬈的女郎。
木猿卻目不斜視,繼續追著男孩跑。「這東西沒有靈智,會一直追你至死才切換目標。」
這怪物被草耙拖累,男孩躲避起來並不吃力。可問題在於,木猿的速度再慢,他也不可能蹲到地上,全心全意去挖草藥。
然而治病所需的草藥,還缺二十多味呢!
這個時候,男孩卻聽見了微弱的呼救聲。
「求你……救我們……」
「這裡……」
他辨識一下方向,最後目光落在不遠處的糧倉。
糧倉的窗戶又小又高,這時卻擠著兩張面孔,還有兩隻手伸出來,衝著他揮舞不休。
糧倉裡關著人類?
是了,都說毒牙山匪徒下手狠辣,從不留活口,其實大活人都被他們劫到這裡來了。男孩猶豫一下,還是抬腿往糧倉走去。
被關押者原本噤若寒蟬,但他們從未見過這個孩子,又見他從那隻巨大的木猿手裡逃得性命,於是心中燃起了希望,呼救的聲音也更大了。
千歲見他轉向,很是不滿︰「喂,需要再提醒你一次,我們時間緊迫嗎?」
男孩看了她一眼,腳步並沒有停下。她的耳力更靈敏,大概早就聽見呼救聲吧?
他一意孤行,千歲只得跟著走過來,冷冷道︰「一會兒不管來的是山匪還是官兵,你都是死路一條!」
有木猿跟在後頭,男孩沒法子停下腳步,只能指了指糧倉,又指了指藥田。
「什麼意思?」
他指著糧倉做了個開門的動作,然後蹲下來比劃著採藥。
木傀儡追上來之前,他就跳開了。不過這就足矣,千歲看懂了。
倒也是個辦法!她目光一亮,逕自走到糧倉門口,對著小窗道︰「裡面的人聽著。」
「在,在,我們在!」
「姑娘行行好,放我們出去,那妖婆殺人不眨眼!」
她一走近、一開聲,糧倉裡的人們就哭喊連連。在這裡擔驚受怕兩日,又見到同伴一個接一個被殺,現在好不容易來了救兵,眾人都要痛哭流涕了。
「安靜!」千歲皺眉,聲音不大,卻壓過眼前的聲浪,「否則我轉身就走。」
糧倉裡頓時安靜,只有婦人刻意壓抑的抽泣聲。
「要放你們出來,可以。」千歲的聲音一字一字傳入眾人耳中,「作為交換,我要你們出來之後替我採盡那塊田裡的藥草。」說罷,向不遠處一指。
那塊地裡的草藥年份最久、藥效最好,種類也極豐富,除了男孩配藥所需,還有大量珍稀藥物。
救命之恩只要採藥就能抵清?被關押的一眾平民都是沒口子答應,無一人說不。
當下千歲隨手擰碎了鐵鎖,吱呀一聲開了門。
被關在裡頭的十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是歡呼一聲就往外跑,過半都對千歲施禮謝恩。
「不必,我們只是各取所需。晚些會有官兵到來,救你們出去。」她很乾脆地一指藥田,「挖吧。」
聽說官兵將至,囚徒們臉上都是又喜又疑。有人乾巴巴問︰「姑娘,官兵真會來?」毒牙山匪患不是一天兩天的氣候,十里八鄉都拿他們沒辦法,官署從前都鎩羽而歸,這一回真能指望他們解救自己?
「離這兒已經不到二十里。」咳,她說的是直線距離,「等一等自能見分曉,反正你們也走不出山谷。」末了,她催促一句,「我時間不多,你們還不快點挖?」
山谷的詭異,還有眼前紅衣女子的離奇出現,將眾人都鎮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縱然心存疑慮,多數也取了器具走向她指定的藥田。
田間有絲絲縷縷紅霧飄蕩,千歲和男孩不懼,普通人卻承受不起。好在催發一輪藥材之後,其濃度已變得格外稀薄。千歲掐了個喚風訣,不費多少力氣就將它們都吹散了。
短時間內,紅霧不會飄回田裡。
就在這時,有兩人忽然拔腿就往外跑,不多時就跑出藥田,往河谷邊緣而去。
好不容易出來了,他們可不會坐以待斃,將性命安危都繫在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身上!
千歲淡淡看去一眼,放任不管,由著他們越跑越遠。還有一人抓著妻子的手,凝聲道︰「我們快走!」
妻子為難地看了千歲一眼,她丈夫催促道︰「別犯蠢,你真要替這個古怪的女人挖什麼草藥?」
妻子期期艾艾︰「若是官兵找過來了……」
「若是她撒謊呢!」
這聲音極小,千歲卻回過頭,幽幽道︰「我不說謊。」
夫妻沒料到她耳朵這麼尖,臉上訕然,又見千歲一邊理著自己袖子一邊道︰「谷地邊緣有毒霧飄蕩,你們走不出去的。老實待在這裡等待救援才有生機,否則這兩人就是你們的前車之鑒。」
眾人一驚,頓時想起毒牙山種種傳說。這時天快黑了,遠處的林地都籠在陰沉中,誰也看不見林中飄蕩的霧氣。
像是印證她的話,原本往後方林地發力狂奔的兩個人,速度不知何時慢了下來,又往前走了幾步就開始搖搖晃晃,最後一頭栽倒,再也沒有爬起。
眾人駭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腳上像生了根。千歲嘁了一聲,指著田地不耐煩了︰「快點!」這幫人太磨跡了,她和男孩真沒多少時間。
要不是因為怕偷溜走的人太多,耽誤了採藥,她原本一個字都懶得跟他們解釋。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6-6 11:00 PM
第49章 第二個任務
千歲方才掐訣喚風的場景,好幾人都看在眼裡,知道這位姑娘有法力在身,不由得將她看作了救命的稻草,眼下定了定神,蹲下去就開始挖草藥。
千歲指揮幾個女人入莊點火把出來照明。
這塊藥畦面積在整片田地裡最小,種養的卻是最好的草藥。這裡沒有專業藥農,大家心頭慌亂、天色又暗,挖起來未免草率了些,品相都不一定能保持完好,若是拿去藥行賣,價格大概會被狠狠壓下。
千歲卻不在乎。
這裡的靈草通通都是寶貝,就算男孩使不上,她也自有妙用。
男孩帶著木猿,再一次跑過她身邊。千歲說得沒錯,這東西又蠢又倔,認定一個人就絕不改向,哪怕田裡蹲著十來個平民大喇喇偷草藥,它在沒殺掉男孩之前也絕不會切換目標。
看著這古怪一幕,那十餘人都是驚詫不已。但凡哪個手上慢下來了,千歲都會出言督促一番。
她施施然負手而行,十指不沾田泥,卻指使別人幹活,還要求幹得又快又好。
男孩卻實在很累了,步伐越來越沉重。他見到眾人都是敢怒不敢言的模樣,於是指了指農田,又指了指千歲,那意思很明顯了︰既然時間寶貴,她為什麼自己不挖?
千歲對他的瞭解與日俱增,也不知自己為什麼看個手勢就能秒懂,只是哼了一聲︰「我作為天衡器靈,不可主動偷盜、劫掠,除非你遇險或有任務要求。」
木婆婆沒有主動來招惹她或男孩,她就不能主動去偷取人家的東西。這是法則對她的限制,否則她要達成自己的目標可就太容易了。
正好木猿經過農莊木門前,千歲飛起一腳踢在草耙的鐵柄上。
她姿容如仙,做出這動作也飄逸出塵,好看得緊,草耙卻帶著木猿一起飛了出去,「奪」地一聲,九個耙齒釘死在木門上。
這木門的質量倒當真是好,任木猿怎樣掙扎,它都沒壞掉。
田裡的人見狀,更不敢起貳心。
男孩終得間隙休息,他一p股坐倒在地,喘息不已,腦中卻在努力回想。好像、似乎、在過去這些天中,千歲真地沒有出手偷過東西。
也就是說,採藥只能靠他和藥田裡這幫人了,難怪她肯慈悲搭救。
「歇著吧。」千歲拍了拍裙子,難得和顏悅色,「趁著有人幫你採藥,趕緊恢復精力,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畦裡的藥,正在飛快減少。畢竟都是罕見的奇花異草,不可能像韭菜種得那麼密集。先前那對猶豫過逃跑的夫妻湊過來,小心翼翼問千歲︰「姑、仙姑,我們還要等上多久啊?」
「快了。」千歲看著囊中的草藥越來越多,心情自然也越來越好,破例給了她一個笑臉,「等他們殺完山裡的強盜。」
「如果官兵不來,您能救我們出去嗎?」這才是問話的重點。妻子悄悄指了指藥畦最遠處的一個身影,「妖婆子今天把那個女人的丈夫變成一具乾屍,聽說她動不動就殺人。您行行好,我們不想落到那個下場!」
順著她手指方向看過去,千歲和男孩都望見地上蹲著一個女人,面容木訥,動作僵硬,丟了魂兒一般。
她親眼見著丈夫死在自己面前。
千歲皺眉,可是還未說話,男孩忽然抓住了她的袖子,將她扯到一邊。
「怎麼?」她沒好氣道,「心又軟了?」
男孩將木鈴鐺抓出衣襟,攤在掌心給她看。
原本茶褐色的小木件,這時卻泛著淺淺黃光。如果千歲能夠踫觸,當會覺出它發熱的同時還會顫動。
最重要的是,木鈴表面的符文散開了,最後重組成簡簡單單三個字︰
木婆婆。
她和男孩互視一眼,都瞧見了對方眼裡的驚訝。木婆婆的存在,是干擾了一段因果,還是妨礙了天機的運行?
千歲想了想,輕輕唔了一聲︰「大概是這樣罷。」說完,伸手從男孩眼前撫過。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她並未接觸到他的肌膚,然而男孩眼中的景象立刻大不同了︰
藥田和農莊裡,赫然有眾多幽魂遊蕩!
它們要麼面色木然,要麼嚶嚶哭泣,要麼怒目圓睜。
傍晚喪夫的那個女人正在低頭采藥,渾不知身邊就立著一個男子魂魄,正伸手撫著她的頭髮,面色哀傷。
那大概就是她死去的丈夫,如今天人兩隔。
男孩愕然,但並不害怕,畢竟短短幾天裡已經眼界大開。他只是沒料到,白天看起來仙境一般的河谷藥田,晚上竟成了幽冥世界。
放眼看去,遊蕩在此的幽魂,至少超過了五百之數!
難怪入夜之後他就覺得寒氣逼人,原來不僅僅是夜風冷硬之故。他比了比眼前的景象,雖然心裡早有答案,卻還是要向千歲確認。
她點了點頭︰「不錯,這些人生前都被木婆婆所殺,血肉精華拿來澆灌了奇花異草,魂魄卻被困在這個喪葬之地,不得解脫!」
旁邊那對夫妻聽了,臉色都駭得發白,顫聲道︰「鬼,這裡有鬼?」
千歲聽若不聞,接下去解說︰「這裡地形有些兒特殊,陰差不至,它們又遭橫死,滿心怨懣。現在就已經怨氣沖天了,若是放任不管,再過上十年八年,這裡要成死陰絕地。此謂天理不容,木鈴鐺才有反應。」
說到這裡,她壓低聲量在男孩耳邊道︰「這任務十有七八是要幹掉木婆婆。獎勵雖然豐厚,但你也可以自由選擇做或者不做。草藥已經到手,我們進毒牙山的目標就已經完成,可以下山給你配藥了。」
男孩沉默,心中飛快評估。
木鈴鐺給出的任務,做與不做,取決於難度與成功率。的確他們現在可以轉身就走,保全自己。可是——
從另一個角度考慮,他們到底有沒有做掉木婆婆的可能?木鈴鐺上有黃光閃動,說明給出的報酬可觀。
眼下,其實是千載難逢的時機。
千歲耐心等待他的回復。這個決定對於孱弱的孩子來說,並不容易做出,男孩考慮了三五息,對著她攤了攤手。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6-6 11:04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9-6-7 11:29 PM 編輯
第50章 騙子?
「沒有決定?」
男孩搖頭。木鈴鐺給出的獎勵聽起來很誘人,但再豐厚的獎賞也要有命去花。此事,要且行且看。
千歲笑罵他一句「膽小鬼」,然後道︰「那就試一試罷。」
她踱回去,給了眾人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替天行道乃是我輩份內之事,我們會盡力為大家殺掉那個老妖婆!」
說得比唱得還好聽,男孩忍不住捂了下臉。
得了這樣明確的答復,眾人又驚又喜,鞠躬道謝不絕於屢,誰都沒注意到千歲偷換了概念。
眾人不知他們作甚,但有了盼頭,也不再磨洋工,手上的活計加快許多,不多時就將畦裡的草藥採摘完畢,交給千歲。
她看男孩氣息變得勻長,胸膛也不再快速起伏,知道他已經恢復些許精力,於是道︰「有什麼想法?」
男孩從竹簍裡取出一樣東西,在她面前晃了晃。
是他從死掉的哨兵那裡搜來的煙火,最後一支。
千歲笑了︰「是個辦法。」
男孩接過火把,於是黑暗的天空中很快炸出一團銀花,又大又亮,將整個農莊都照得猶如白晝。
這麼耀眼的煙火,數十里可見。
她隨後就將眾人聚到一起,指著糧倉道︰「你們先回倉。一會兒自然有人開門放你們出去。」
「什麼.....」
「我們不想回去!我們都幫你採了藥...」
眾人大驚,這女子放他們從糧倉出來就是為了替她採藥嗎?現在草藥採收完畢,他們沒有利用價值了,她又想趕他們回去?
結果千歲只說了一句話,他們就閉上了嘴︰
「妖婆子馬上要回來找我倆算賬。要是讓她看見你們鑿壞她心愛的藥田,你們以為她不會遷怒?」
有人忍不住分辯︰「我們是替你採藥....」
「你和她說去啊?」千歲冷笑,環顧眾人,「再說毒霧馬上要飄回來,你們不要命了?」
先前死在霧裡那兩人的慘狀歷歷在目,人們害怕了,先前說話的夫妻期期艾艾︰「仙姑,您、您真能救我們一命?」
「再磨蹭下去,可就不一定了。」千歲懶洋洋道,「好心指你們一條生路,想死的只管站在這裡。」要不是顧慮這些人礙事,她怎麼會浪費寶貴的時間做口舌之爭?
平民一步三回頭地走回糧倉了。
鏗當一聲,倉門落了鎖。
眾人︰「.....」心裡越來越不踏實了。
男孩鎖好糧倉,一回頭就見到千歲靠近農莊外門。被釘在門上的木猿還對著他齜牙咧嘴,千歲輕輕巧巧跳到它腦門兒上俯下身子,素手一伸,纖纖指尖直接從木傀儡的眼窩搗了進去!
白嫩嫩的小手縮回來時,還抓著一樣東西。男孩看得分明,那是一小塊木頭,跟橘子差不多大小。
緊接著,它那兩撮的深紅小火苗就消失了,像被捂滅的燭火。
木猿突然停止一切動作,原地僵住不動。
命核被取走,它就只是一件死物。
千歲取出小銀刀,向著男孩晃了一晃。她背著糧倉而立,手又籠在袖中,男孩看不清後續動作,只見到木屑簌簌而落,被她踢起幾團土埋了。
也就幾十個呼吸的功夫,千歲重新亮出木猿的命核,那東西全然變了模樣。千歲將它掛到糧倉的鎖頭上去,拍了拍手退後兩步欣賞︰「草藥到手,這是給木婆婆的回禮。」說罷拎起男孩的後領,笑吟吟道,「走了。」
木猿失能,作為主人的木婆婆一定心生感應,就看她多久能趕回這裡了。
頃刻間,兩人的身影就消失在田野邊緣。
再過一會兒,馬兒得得得自己跑了回來,卻不見了馬背上的乘客。
糧倉裡的眾人見了,都是大驚失色︰
說好的決戰木婆婆呢,說好了的兵會來呢?這兩個生得人模人樣,把他們鎖進糧倉後卻頭也不回地走了,難不成只是騙子?
糧倉的窗口很小,裡頭的人看不見門鎖。那女子說的「給木婆婆的回禮」,又是什麼東西?
密林深處,血流成河。
安撫使沈顧帶來的官軍和山匪短兵相接,挺過了初期的混亂之後,很快佔到上風。
盡管對方配合著食人柳發動偷襲,又穩據地利之便,然而沈顧這次帶出門的能人各有神通,比如其中一人身高七尺,刀槍不入,第一波沖鋒時就充當肉盾吸引前方的全部攻擊,直接撞入山匪群,打亂了對方陣腳。
有他們相助,官兵快速壓進,鏖戰半個時辰之後成功通過了最狹窄的山隘。
無險可守,山匪敗作一盤散沙,四分五裂去了。
結局已無懸念,只看最後能清剿多少山匪。
對於眼下情景,沈顧毫不驚訝。地方官拔之不去的眼中釘,對親自督戰的安撫使來說,不過是揮手就能打散的烏合之眾。
畢竟只是一幫草莽,哪裡是王廷高人的對手?
沈顧捂住自己左肩。
他身體健壯但不諳神通,方才雖被手下護在正中,依舊不小心著了敵人道兒。樹上不聲不響垂下來一條蛇形藤蔓,突然將他肩膀洞穿!
這時敵軍潰退,他們奮起直追,心裡已然稍有鬆懈,不及先前機警。對方選在這時反手偷襲,時機拿捏得非常恰當,看起來還打著擒賊先擒王的主意。
護在他身側的矮瘦漢子一把削斷藤蔓,又給沈顧止血。但安撫使大人的傷口發青發黑,顯然藤蔓上附有劇毒。
左深湊過來餵了主子一顆青丸︰「先抑住毒性。」
矮瘦漢子恨恨不已︰「那個老虔婆不好對付,不然早就打散這幫軟腳蝦!」
左深也道︰「那老婆子幾番被打中要害,都無大礙。」
山匪是一幫壯年男子,裡面卻混著個微微富態的老太婆,那是再顯眼不過。再說這婆子始終立在山匪頭子身後吟唱不休,周圍的大樹就被她變作一個又一個傀儡。
若非有這些傀儡抵住攻擊,山匪的潰退還應再快一些。安撫使帶來的人深諳擒賊先擒王的道理,可是先後七八記攻擊和神通都打在她身上,這婆子還能上躥下跳給他們添堵,這就不太正常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6-7 11:32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9-6-7 11:32 PM 編輯
第51章 兩邊都失算
山匪雖然潰逃,但毒牙山這麼大,最後也不知有多少漏網之魚。再說,沈顧進山是為剿匪而來嗎?那小啞巴至今還不知下落!
沈顧只覺傷口抽搐、眼皮直跳,渾身忽冷又忽熱。這是毒性發作的徵兆,左深的解毒丸好像起效甚微。他有些氣短,轉頭交代幾句,身邊的矮瘦漢子就突然提氣大喝︰「山匪頭子聽好,立刻將王廷通緝的重犯交出,再奉上樹毒解藥,今日就饒你們不殺!」
山林裡人聲稀疏,飛快閃遠︰「我們都是通緝犯,你說的是哪個?」能進山的,哪個手上沒幾條人命?
「我家大人乃王廷欽派安撫使沈顧,奉聖令緝拿八歲啞童一名。便是今日攻不下毒牙山,明日、後日就會有大軍進山。爾等快快交人交藥,休要心存僥倖!」
他提起真氣,聲音在夜色中遠遠傳出,山匪都是一驚。
難怪今日的官軍特別兇悍難打,混在裡面的異士一看就知不是本地人,原來是王廷派來的?山匪頭子被手下護在中間撤退,一邊嘶啞道︰「你找錯地方了,我們這裡根本沒有八歲孩子。」毒牙山是土匪窩,可不是慈善堂,為什麼官兵會進山來找孩子?
他直視前方,並沒有發現身邊的老太婆渾濁的眼裡閃過一絲精光。
小鬼?這些官軍進山就為搜一個小鬼嗎,這句話,先前她已經聽過了,唔,從已經死掉的吳老八那裡!
所以,那個殺掉山匪哨兵的小鬼,和眼前的官軍根本不是一夥兒的?
「有或沒有,我說了算。」沈顧卻很強勢,「都站住,投降不殺!」從一開始他就知道小啞巴行的是借刀殺人之計,可是這群山裡的土匪妄自尊大,若不被打散打服,怎麼肯乖乖聽話?
山匪們跑得更快了。就在這時,東邊的夜空突然炸出了漫天銀花。
黑漆漆的天空突然亮如白晝,誰也不能忽視。
煙火?
被這異象驚擾,雙方都下意識放慢腳步,仰頭去看。
並且流躥的山匪們知道,那方向可是後山,難不成有人站在木婆婆的園子裡放訊號?
官軍入侵,誰會留在後山,手裡還拿著警訊用的煙火?
「木婆婆……」山匪頭子正要訊問老婆子,可是一轉頭,身邊空空如也。「人呢?!」
跟在沈顧身邊的矮瘦漢子耳力格外驚人,能聽見千丈之內的蟲鳴,這時就湊到安撫使耳邊一字一句匯報︰「山匪裡頭有人稱呼那個老太婆為木婆婆,但她現在不見了。」
沈顧這一驚,才叫非同小可。
木婆婆!
平谷縣那幾家藥行的口供裡,就有「木婆婆」這三個字。
小啞巴去過藥行,也在黃宅附近晃蕩,最後進了毒牙山,這裡有個木婆婆。
藥行的人說過,黃老頭的好藥都從木婆婆那裡來。
這幾件事看起來毫無關聯,也始終讓他理不出頭緒。可是方才山匪頭子說出「木婆婆」三個字的時候,突然就有一樣東西將它們都串在了一起︰
藥材。
男孩最開始去藥行照方抓藥,可是藥行夥計也說了,他們要的百年人參,店裡沒有。藥行、黃老頭、木婆婆,這三者之間若說有什麼關聯,那就是他們手裡都有藥材。
會不會那小子去黃宅外頭蹲點,就是為了偷些藥材?而黃老頭的藥材來自木婆婆,木婆婆住在深山,所以……
沈顧突然抬頭,衝著一名山匪俘虜問道︰「煙花訊號從哪裡來?」
「後山的藥田。」俘虜補充一句,「那裡是木婆婆的領地,我們平時不得進入。」
沈顧頭腦暈眩,眼前一陣陣發黑,但依舊下令官軍繼續圍剿山匪,自己則帶著一眾手下轉向後山去了。
問了幾名山匪,都沒有藤毒的解藥,他就只能寄希望於木婆婆。再說,那小鬼此刻大概也在藥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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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山匪擄來的平民留在糧倉裡,都有些無精打采。有個男人一直巴在糧倉的小窗上往外瞧,突然驚呼一聲︰「妖婆回來了!」
即便有人打著盹,這時也嚇醒了,一臉驚惶失措。
就在這時,外頭傳來一點開鎖的聲音,而後木門鏗當一下洞開!
木婆婆就站在門口,臉上原本的慈祥都化作了扭曲︰「誰偷走我的草藥!」
眾人呆若木雞。
她另一隻手緊緊攥著一根紅線,上面掛著的墜子隨著她的動作不停晃動而煥出淺淡的紅光。
趕到時,糧倉大門緊鎖,而這枚墜子就纏在鎖頭上,由不得她不注意。
她知道這是什麼東西——木猿的心核。木婆婆能點木化精,但要讓傀儡保持與她的心意相通,還得要這一枚木頭心核不可。
可現在,心核不僅被剜出來了,還被雕成了這個古怪的形狀!
那一畦精心養護的,年份最久、品質最好的草藥,被人拔了個精光!哪怕來路上已有心理準備,木婆婆也怒得眼裡噴火。她舉起拐杖,往地上重重一拄︰「誰看見了,說!不然你們都得死!」
這才有人戰戰兢兢道︰「有個女人帶著小孩過來挖走了草藥,還說,還說……」
木婆婆臉色鐵青︰「說什麼?」
「說給你回禮了。」他們才沒那麼傻,隻字不提自己出來當過幫凶。
這是赤裸裸的挑釁!木婆婆幾乎要把墜子捏斷︰「那兩人什麼模樣?」
「女人著紅衣,很漂亮;男孩大概七八歲左右,很瘦。」
木婆婆眼珠子轉動兩下︰「男孩說過話嗎?」
眾人回想,好一會兒才囁嚅道︰「好、好像沒有,話都是紅衣女郎說的。」
把官兵引進山的小通緝犯,跑來偷走她的草藥?
不,不對!木婆婆明白了。那該死的小鬼利用官兵將她引開,這才好下手偷盜。
「他們逃去哪裡?」
平民小心翼翼一指,木婆婆就走出糧倉,大步衝入藥田。最好的奇花異草被挖走了,但剩下的品相上佳者也是她的心血,不能平白浪費。
她收取草藥並不像人類那麼麻煩,還要靠藥鋤來挖,只需伸手從植株上掠過,它們就不見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6-8 11:21 PM
第52章 剁手
她收取草藥並不像人類那麼麻煩,還要靠藥鋤來挖,只需伸手從植株上掠過,它們就不見了。
時間緊迫,木婆婆只能擇優選取。
她沒有第一時間去追那兩個小賊,只因她對眼前的局勢看得很清楚︰
無論官軍挺進毒牙山是有意還是無意,這個土匪窩是完蛋了。樹倒猢猻散,這兒也不再是她久留之地。
她該捲起鋪蓋,另覓住處了。
只不過木婆婆的身手遠不像練家子那麼矯健,才挖了幾株,藥田邊緣就出現了對手的影子。
她一眼認出,來者都是官軍當中的強人,方才她還跟其中幾個交過手。
這麼快就找來了!木婆婆臉上變色,趕緊去牽座騎韁繩,準備翻身上馬。不過對方人未至、箭先到,耳畔嗖嗖兩聲,就有一支箭深深紮進她的後心。
木婆婆被帶得一個踉蹌,但依舊爬上座騎,策馬狂奔。
隨著馬行顛簸,那箭矢就在她後背一晃一翹。
「絕對射透了她的心臟!」矮瘦漢子咬牙道,「老太婆怎麼跟沒事人似的。」方才密林之戰,他們已經在老太婆身上開了好幾個洞,算上現在一箭穿心,她早該堅持不住才對。
「交出解藥,饒你不死!」漢子大吼一聲,孰料老太婆聽了之後,抽馬抽得更狠了。
沈顧奔到這裡,嘴唇已經烏黑。他吩咐其他人繼續追擊,自己停下來稍事休息。
他身後大漢才搬來一塊大石供他安坐,糧倉裡就奔出十餘名男女,連聲呼救,一看便知是平民。
「去,問個清楚。」沈顧無力地閉了閉眼,自有手下過去攔問。
幾十息後,手下回轉稟報︰「這些平民由山匪劫來,木婆婆每一兩日都會殺人。今日突然有婦孺至,將他們放出替自己挖取靈草,而後又將他們關回糧倉,說是……晚點我們就會過來解救。」
「還有呢?」沈顧心跳難止,越發氣短。
「那兩人採了草藥,還留下回禮給木婆婆。」心腹快速道,「是一條紅繩項鏈,墜子是個小飾物,好像鈴鐺形狀。」
鈴鐺?沈顧一下睜開了眼︰「把所有人都調來後山,木婆婆和那對男女,一個也不能放……」
毒氣攻心,最後一個「跑」字還未吐出,他逕直暈了過去。
……
左深率其他人圍追堵截,但木婆婆還是奔入林中。
她似是很輕,馬兒跑得比追兵要快。
不過在她遁入林中之前,那矮瘦漢子最後射出一箭,正中木婆婆手裡的拐杖。她被箭力帶得一歪,直接從馬上摔了下來。
「中了!」眾人歡呼不已,縱馬入林。不提秘寶,就是安撫使的解藥也著落在這老太婆身上,此刻救人如救火。
今晚的月色本不明朗,林中密葉濃密,四下裡就是幽暗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木婆婆呢?
眾人擎著火把分散尋找,也不見她的身影。這裡頭就有犬妖青戌,它化出原形四處嗅尋,乃是一頭大過牛犢的青色巨犬。可是它繞著這片山地轉來轉去,都無線索。左深皺眉︰「你的嗅覺不是一向最靈?」
卻答︰「除了你們,這裡根本沒有人味兒。」
矮瘦漢子趕到木婆婆落馬的地方站定︰「她在這裡滾下馬,還受了傷,你也嗅不到嗎?」
青戌搖頭︰「根本沒有血氣,這幾滴的藥味兒倒是很濃。」
地上沒有血跡,只有兩三點淡青色的水珠,與草地本身的顏色融為一體。
這就是木婆婆受傷流出來的血?左深恍然︰「那老太婆不是人!你能否遁著氣味追蹤?」
「不成,水珠就這麼幾滴。」
眾人無法,只得分作幾組,以此為中心細細搜索。
……
人越急迫,時間過得越快。
一轉眼,半宿過去,木婆婆依舊下落不明。
當然,在他們面前從未出現過的男孩和紅衣女郎,同樣不見蹤影,安撫使沈顧卻已經昏迷。
左深沾著半身露水趕回來時,見他滿臉黑氣,除了原本俊秀的臉龐,手腳也都已浮腫。
「解不掉?」他問沈顧從府中帶出的醫師,「邊上就有那麼多草藥!」
木婆婆的藥田裡還有大半靈草茁壯生長呢,品種這樣齊全,醫師卻配不出解藥嗎?
醫師額上早都是汗珠︰「毒性猛惡得很,有兩種是我從未見過。最糟糕的是至少有三、四種劇毒混在一起,互相激促卻又互相抑制,大人這才能活著。若是我解掉其中一種,其他毒物立刻就會要了他的命!」
沈顧一眾手下的臉色都難看得緊。
安撫使身負王廷重任,可不僅是尋找黟城寶物那麼簡單。他要是死在這裡,在場所有人大概都得給他陪葬。
醫師咬了咬牙︰「大人命懸一線,唯今只有一法——我可以施針將毒素都集中到他手上。只要齊腕斬斷,毒素對身體的侵蝕就能減小,多拖延些時日,總能試到解毒藥物。」
沈顧此刻已是出氣多,進氣少了,再不設法就要不治而亡。可他性情何等高傲,若是今後少掉一隻手……
左深下了半天決心,終於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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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木婆婆轉回藥田之前,男孩和千歲就已經撤退。
他們走得很乾脆,進出河谷的小路只有兩條,一條通往前山,也是官軍趕來的方向,那是一定不能走的;另一條路從河谷東側通往山腳,也是格外難行。
男孩想選東路,千歲搖頭否決︰「你腿上有傷,馬術又太差,跑不過後面的追兵。」怕是天不亮就被追上了。
那怎麼是好?
千歲往前一指︰「去那裡。」
她所指之處,是谷地邊緣的千仞絕峰,男孩仰首都看不見它的盡頭。此峰至少高百餘丈,光禿禿如玉笏直沖天際,四壁陡立,人力根本難以攀爬。
毒牙山到了這一段,像這樣高高低低的山頭也不知有多少個。那上面可是絕地,腦子正常的都不會往上爬。
可是千歲偏就選定了這裡。她笑吟吟道︰「我助你上去。莫怕,抱緊我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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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時間:
2019-6-8 11:25 PM
第53章 以逸待勞
男孩從來沒什麼表情,聞言卻露出了滿臉別扭。
他果然很排斥啊。千歲嘴角彎起的弧度更大︰「快點,我聽到馬蹄聲往這裡來了。」
男孩上前兩步,不情不願抱住了她的腰部,那從裡到外抗拒的姿勢就彷彿手裡抱著的是一塊燒紅的烙鐵。
千歲從來最厭惡別人的觸踫,可是看他的模樣更抵觸,她就開心了。
「抱緊點。」她拍了拍他的腦袋,「掉下來保准摔成肉餅,到時可別怪我。」
千歲的腰細如楊柳,也像楊柳那麼有韌性。不過男孩年紀尚小,對此全無感知,聞言只能用力收緊雙手。
下一秒,他就覺出自己垂直向上,騰雲駕霧一般。
他悄眼看去,千歲正在向上攀援,紅衣飄飄,風姿絕美,那動作不知比猿猴靈活多少,速度也不知比猿猴快上多少。
若是他也有這樣的本事就好了。
也就是十餘息功夫,千歲就爬過了百多丈高度,直接站到了峰頭。
只有立在這裡,才會發現峰頂其實風化成幾塊大石,其中兩塊不知多久之前就掉了下去,因此峰頂上就有一塊十丈見方的內凹空地,上頭又覆幾棵矮松樹。
僅從峰底眺望,是絕對發現不了個中玄機。
進到這裡,男孩終於放鬆,一p股坐到地上再爬不起來。
腿內側的擦傷更嚴重了,偏偏他還忍著這樣的傷勢又奔波了大半天,就算是鐵人,這會兒也動彈不得。
千歲卻立在峰頂,藉著夜色的掩護往下看。
「底下有星星點點的火把,應是官兵正在搜尋我們和木婆婆。」她滿意一笑,「放心罷,這地方他們上不來。」
就算安撫使想破腦袋,也猜不到他們非但沒有下山,反而往上走了。
她慢慢踱回來,一伸手,掌心緩緩浮出一盞琉璃燈。
它飄在半空中一動不動,其中有豆大一點金火,將精緻的燈身照得時明時暗。男孩看見了燈上的裂紋,抬頭等著千歲解釋。
她淡淡道︰「這是我的本命法寶,燈在人在,燈滅人亡。」說罷從袖中取出幾味藥材,順手投入燈中。
這些藥材都得自木婆婆的藥田,年份久、質量好、藥性完足,然而投進去的瞬間就不見了蹤影。
那點豆焰「忽」一下暴漲半寸,顏色變作了赤紅。
足足小半刻鐘後,燈中的異象才消失,火焰重新縮回去,又轉成金色。
千歲伸手入燈,取出一小塊黑乎乎的藥渣,吩咐男孩取清水調和。三兩下,它就溶成了一碗油膏,異香撲鼻,光是嗅上一嗅就讓人心曠神怡。
「這藥擅治外創,比金瘡藥效果好上十倍不止。」她背過身去,不看他,「你且試試效果。」
難得千歲這麼體貼,男孩褪去外褲,取水囊倒水清洗傷口,這才將油膏均勻敷了上去。
腿內側早被磨得血肉模糊,無時不刻都是火辣辣的疼痛。可是藥膏剛剛敷上,傷處就傳來一陣清涼舒適,連痛楚都緩解了大半。
他忍不住籲出一口長氣。
千歲等他整裝完畢,才轉過身來,恰見他伸手去摸琉璃燈。
她挑了挑眉,這盞精巧的小燈「呼」地一下飛出一尺外,恰好躲開他的魔爪。
「這東西也是你能踫的?」
男孩滿面好奇,瞬也不瞬盯著它,顯然免疫她聲音中的不屑。
「它能吞噬天材地寶及一切有靈氣之物,以助自身成長。幫你煉一點藥物,是大材小用了。」
男孩不知道什麼是有靈氣之物,但天材地寶一聽就很貴重。
也就是說,這個東西特別敗家嘍?
他立刻失了興趣,回頭翻找背簍,從裡面掏出兩個捆得紮實的油紙包。
打開來,裡面是兩頭肥得流油的燒雞,這是男孩頭一天晚上在平谷縣老字號買來的。盡管已經涼了,它們也依舊是皮滑肉爛、脂香撲鼻。
男孩早就又餓又累,抱著燒雞就啃了起來,毫無形象可言。
「餓死鬼投胎嗎?」千歲一邊鄙視他,一邊慢條斯理撕下雞肉,吃相比他文雅十倍不止。
等她吃完,男孩已經蜷在地上睡著了。
他實在太累了,這兩天的任務強度已經將一個八歲男孩的體力透支了一次又一次。
千歲撇了撇嘴,走到大石上坐好,觀望底下的密林中偶爾出現的點點燈火。
夜色愈來愈深沉了。看來,他們還未抓到木婆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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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這一覺安安穩穩地睡到大天亮,才爬起來伸了個懶腰。
到底是生機旺盛,睡上一覺就解了大半乏氣。千歲制的藥膏又好,疼痛早就止住。他在陽光下觀察傷口,發現患處居然已經結痂。
這個女人可真有本事。男孩對于她能治好自己的啞病,又多了三分信心。
他才站起,坐在崖邊的白貓就有所感,轉過頭來喲了一聲︰「厲害,這一覺就睡足兩天。」
男孩吃了一驚。眼下天光正亮,看著是正午了,他都覺得自己起晚了,沒料到竟然已到了第三天正午!
他立刻想起密林裡的山匪和官軍,當然重中之重是木婆婆。
她在哪裡?
千歲看出他心中所想,輕哼道︰「大部分山匪都被清剿,只走掉幾尾漏網之魚;官兵在底下接著又搜了兩天,這會兒正準備撤退。」她以手支頤,「我下去走了幾趟,看見那位安撫使斷了一隻手還昏迷不醒。」
所以?男孩等著答案。沈顧昏迷,這對他來說是個好消息,至少短時間內安撫使大人不會攆在他身後追得那麼緊了。
「所以他們沒逮住木婆婆,這群沒用的東西。」千歲搖了搖頭,「最後還得我們來辦。」
兩個時辰後,官軍終於離開毒牙山後山。兩人耐心等了好一會兒,確認他們並沒有殺個回馬槍,這才返回地面。
安撫使情況不妙,他的手下不敢在山裡耽擱太久。何況,抓到的山匪、解救的平民,都需要帶下山處置。
……
隨著人類的遠去,被打擾了幾天的山林終又恢復平靜。
又過兩個時辰,密林中有棵小樹忽然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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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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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6-8 11:27 PM
第54章 怨木靈
它居然把枝葉蜷起,樹幹則越來越矮,越來越粗,像是被看不見的大手壓縮一般。
再然後,它就漸漸分出了頭部與四肢,再接著就是五官……
約莫幾十息後,小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體態微微發福的老婦人。
木婆婆。
倘若沈顧和左深等人望見這一幕,就會明白她墜馬之後一直就待在原地未動,只是身化樹木,瞞過了追兵的感知,甚至連犬妖都嗅不出端倪。
木婆婆嘆了口氣,在這裡經營兩年,到頭來都化作了泡影。
馬兒被官兵牽走,她只得蹣跚往東而行。
毒牙山是不能待了,她要再覓個安身之所,另起爐灶。不過沒有了山匪這麼趁手的工具,她上哪裡才能輕輕鬆鬆地積攢血食呢?
木婆婆邊走邊思考,不知不覺日頭西沉,她卻不顯疲態。
眼前又是一片林中空地,她正要走過去,忽有所感,正要邁出的步子就縮了回來。
「誰!」
木婆婆陰沉的聲音回蕩在空地上方︰「出來!」
對面的黑暗裡,慢慢走出一個紅衣女子。
她姿容絕世、身材高挑,俯視木婆婆時,就帶出強烈的壓迫感。
盡管素未謀面,木婆婆卻一下子認出她了,語氣也像這夜色裡的密林一般陰森︰「你好大的膽子,偷了我的草藥,還敢站到我面前來!」
「那點兒草藥哪裡夠用?」紅衣女郎上下打量著她,目光奇特,「還得你來湊數。」
木婆婆警惕地後退兩步︰「你怎麼找到我的?」就連那些官兵都尋不到她的蹤跡。
千歲纖指往她身側一點︰「你老是吃人,身後總跟著不少怨靈,自己不知道嗎?」
她或許找不見木婆婆本人,但這些黑暗裡的幽魂對她來說,就像燈塔一樣耀眼。她怎麼可能跟錯?
木婆婆也知道被自己吃掉的死者會變作怨靈,但她從未放在心上,這時只是低呵一聲,木杖在地上輕輕一點,周圍林木突然擰動樹枝,鞭子一般朝著千歲抽了過來。
千歲一閃身就避開了,可是木婆婆的身形突然拉長了,左手一抬,向她抓了過來。
就這麼兩個呼吸的功夫,她突然長高了三尺有餘,掃過來的左手越拉越長,最後竟然帶著呼呼風聲。
這哪裡還是手臂,分明就是海碗口粗的木頭,勢大力沉。
千歲一下就倒飛出去,像是被掃中,不過中間身形一折,輕飄飄落在林地中央。「果然是『木』婆婆。」她眼裡帶著深思。那老婦人已經變了形,通身是木質的紋理,比起人類,反倒更像先前藥田裡的木猿。
「你氣血強大,必定美味。」木婆婆咭咭笑了,「婆婆會好好享用,一絲一毫也不浪費。」
她變形之後,動作比先前靈敏許多,也兇狠許多。千歲不與她正面抗擊,只是一邊躲避一邊觀察,身形如弱柳扶風,煞是好看。
現出原形之後,木婆婆身上有好幾處疤癤,從形狀看都是外力所傷,尤其腹部、胸口皆有洞穿,但現在已經癒合。
這老太婆的癒合能力,比很多大妖怪都厲害。千歲這麼思忖,口中卻道︰「你是怨木靈?」
木婆婆的攻擊稍稍一頓,旋即笑道︰「有意思,你比上回進山的異士還聰明些。」這就是承認了,「不過你可真不該出來。」偌大的山林就是她的主場,紅衣女能在這裡討到什麼好?
後面這幾句,千歲聽若不聞,只皺眉道︰「即便你是怨木靈,吃掉的人也太多了些,有違天和。」
木婆婆頓時怒氣勃發,更有橫掃千鈞之勢︰「就許你們這些蠢物日夜嚼吃草木,反過來就是有違天和?這算哪門子天理!」
「你自己心知肚明。」千歲抿了抿唇,「否則為何藏在深山之中,不敢出去見人?連弄些活人和禽畜,也要通過山匪。嘿,你口口聲聲厭憎活人,事事卻都離不了人類。」無論是與山匪為伍,還是跟平谷縣裡的黃家做藥材買賣,都是跟人打交道來著。
木婆婆嘿嘿冷笑。
千歲又避過她一記重擊,但足下的青草更是突然瘋長,飛快將她足脛纏住。
轉眼間,她就被纏了個踉蹌。她下意識扶住了旁邊的樹幹,可是按著的地方突然凹陷,令她嬌軀都向側邊歪去。
左右伸過來的樹枝變得柔軟,飛快將她雙手都捆了起來。
一層,又一層。
不知不覺,兩人已經退到空地邊緣,她身後又是大樹了,可以為木婆婆所驅動。
千歲用力掙扎,軟枝卻像繩索般將她越捆越牢。
木婆婆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確認她當真脫困不得,這才鬆了口氣︰「我還道你有甚了不起的本事,不過爾爾。」眼神往林子裡逡巡,「你那同伴呢?」
千歲不語。
木婆婆今日心情不好,並沒有多少耐性︰「罷了,先吃了你再去尋他。」說罷慢慢走上前去,抬起木杖,就往千歲檀口紮去。
這是她吸取活人氣血的途徑,不知練過多少次,動作無比純熟。無論人類嘴巴閉得有多緊,她都能撬開。
不過杖尖還未觸著對方,左側反而微有風聲,緊接著就是一塊石頭砸在木婆婆後肩上。
石頭選得好,有稜有角,砸在普通人身上大概都會血流不止,但在木婆婆後肩連個印子都沒留下。
她微微側頭,見到一棵馬尾松的樹影當中站著一個男孩,瘦弱,臉小,眼睛大。
這就是引來官兵圍剿毒牙山的小通緝犯,也是攪壞她藥田的元兇?木婆婆笑了,原本正愁他不知所蹤︰「你能送上門是最好不過。」
男孩掏出半截人參,朝她晃了兩下。
木婆婆眼力很好,一下就能看出人參被啃了幾口,上面還留著明晃晃的牙印。
這是藥田裡最好的靈草之一!小賊可恨,敢用贓物挑釁她。
木婆婆眼裡一下冒出火光,又提著木杖在地上輕輕一敲。
男孩身邊的大樹得令,樹影歪斜,立刻對準他伸出了不懷好意的枝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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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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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6-9 11:07 PM
第55章 你也不是人
但他早有準備,從背後掏出一把點燃的青草,對準樹枝用力噴出一口水汽。
「噗——」
粗壯的樹枝呼地一下著了火,縮得比來時更快。
從男孩口裡噴出來的,赫然是一大口酒水。
他還順手將著火的青草拋向木婆婆,做完這個動作就撒丫子往小溪邊跑,頭也不回。
夏季這裡是一條小河,秋冬缺水才縮成溪流,因此他腳下都是平整的石頭,沒什麼草葉。
木婆婆擅馭植物,他就是看出這一點才往草木少的地方跑。
木婆婆哼了一聲,還想有所動作,忽感左前方有個陰影一閃而過。她立覺不妙,大步後退。
可是眼前紅影如附骨之蛆,一下就逼近她面門!
也不知千歲使了什麼手腳,從重重束縛中脫身而出,空氣中立刻劃過一道銀光,殺氣凜然!
木婆婆手裡握著木杖,卻沒拿它來抵擋對方進攻,反而第一時間抱住它,一個轉身——
她竟想用自己的身軀,護住這支木杖!
可惜,木婆婆的動作終是慢了一步。
她剛剛回身,空氣中就響起「咯」的一聲。
很鈍,很細微,但在靜謐的夜裡聽起來,已經足夠清晰。
她手裡的木杖,被千歲一下削斷了杖頭。
木婆婆的動作頓住了,不敢置信般轉頭盯住千歲︰「你、你怎麼知道我是……」
原本就已經被拉長的五官迅速變得模糊,她開始繃不住人形了。
「障眼法罷了。」千歲站定,那一縷銀光收入袖子,誰也看不見了,「這木杖才是你的本體!」
無論是山匪、沈顧還是左深等人見到拄著拐杖的木婆婆,都以為她是妖怪,自然攻擊都會招呼到她身上,卻沒能打中本體。
所以木婆婆各種受傷還能迅速逃跑。
然而這個老婦人卻是個假像,只不過是林木化成。真正大啖活人血肉的,乃是她手裡握著的長杖!
木婆婆盯著千歲,好像終於恍然大悟︰「你,你也不是人!」
千歲給了她一個完美微笑。木婆婆殺人無算,和她四目相對卻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對方的眼神,就像毒蛇要撲擊兔子。
她正想求饒,千歲已經不耐煩了,伸手抄過那支斷頭木杖,「嘎吧」一聲,將剩下的部分又拗成了兩截。
那動作利索,仿佛她折斷的不是害人無數的怨木靈,而是燒火的木柴。
老婦人一聲尖叫,聲音充滿了不甘。
失去怨木靈法力的加持,她站在原地,很快又變回了一株小樹,樹杈上還掛著一個包袱。
「過來。」千歲向男孩勾了勾手指,「擅自跑出來,誰給你的膽子?」這小子擱在怨木靈面前就是盤菜,還是開胃菜。
不用她多招呼,男孩跑過來踩熄了地上的火苗,又撿了木婆婆留下的包袱,抬頭一瞬不瞬盯著她。
他當然清楚方才的危險,這妖怪吃人無數,連官兵都拿它沒轍,他當然沒有勝算。
「……別給我裝無辜。」千歲沒好氣道,「你以為我對付不了她?」
男孩趕緊搖頭。
他只是給千歲多爭取一點時間罷了。這兒是深山密林,要是沒有千歲相助,只憑他自己根本走不出去。
正因為他清楚眼前的局勢,這個險才一定要冒。
千歲的目光落到手中的木杖上。被拗斷以後,這東西表面上浮動的那一層血光就不見了。「這怨木靈沒甚了不起,換在從前,我一根手指就碾死它了。」她嘆了口氣,有些悵惘,「但現在我們積攢的力量太寶貴,不能輕易浪費,須得一擊奏效。否則我就沒有餘力替你治病了,懂嗎?」
男孩輕輕頜首,撫了撫木杖。這東西像是死物,觸手冰冷,杖頭上還有一個窟窿眼兒。
先前安撫使手下的矮瘦漢子射出一箭,好巧不巧打中這裡,木婆婆才會掉下馬去。
「它還沒死。」千歲伸手,琉璃燈自她眼前緩緩浮現,「可曾聞『枯木逢春』?若是棄它不管,不出十日,它還會重新發芽,變作三隻怨木靈。」
亦即是說,想完成木鈴鐺的任務,就得徹底了結怨木靈。男孩明白了,拎起兩截木頭輕輕放進琉璃燈中。
還是與先前一樣,燈裡火焰暴漲,木杖就不見了。
另一截杖身連著杖頭,更短一些,被千歲留了下來︰「質地不錯,看看能做什麼趁手的法器。」
她伸手在男孩眼前一抹,於是他就望見空蕩蕩的林地裡原來站著十餘鬼魂,此時向著他們恭敬行禮,隨後身形慢慢化作虛無。
「木婆婆」已死,他們心願得償,不必再受困於此。
幾乎是與此同時,男孩覺出胸口發熱。他掏出木鈴鐺放在掌心,發現那上頭「木婆婆」三個字緩慢消失。
這一段因果,就此了結。
鈴鐺的蓮花口卻滲出一點金光,衝著千歲飛去。
她指了指琉璃燈,金光就投入燈中。
男孩總覺得,燈中的火苗好似旺盛了那麼一丁點兒。
「今回任務難度更大,所以木鈴鐺收集到的願力明顯增多了呢。對了上回忘記告訴你,木鈴鐺閃爍的光芒顏色越深,證明難度越大,相應地,給出的獎勵也會越多。」
男孩緊緊攥著木鈴鐺,目光不像面容那麼平靜。這時浮在半空中的琉璃燈變回了原本的金色,火焰依舊只有豆大,但光芒明亮而溫暖。
不知是不是錯覺,好似綠豆長成了赤小豆的大小。
千歲愜意地舒了口氣。男孩或許未注意到,但她自個兒清楚,在吞噬了怨木靈之後,琉璃燈上最細微的一條裂縫,變淺了那麼一點點。
雖然只有微不足道的一點點。
這頭怨木靈已經有些道行了,對她來說是補品。將它的靈氣據為己有之後,琉璃燈就可以修補自身。
算上木鈴鐺攤派給她的報酬,這次殺掉木婆婆的行動是雙豐收啊。
哦不,不對,還漏算了一樣︰木婆婆的遺產。
男孩打開包袱,發現裡面有十幾件珠寶,卻連一錠銀子也沒有。最漂亮的是指頭大的珍珠,光滑圓潤,有三顆之多,價值最低的反而是兩只金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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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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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6-9 11:09 PM
第56章 以後
看來木婆婆卷走了所有細軟打算跑路,卻讓他截胡佔了大便宜。男孩長長籲了一口氣,果然是富貴險中求啊。
千歲其實不太滿足︰「木婆婆開啟的這一段因果並不復雜,我們獲得的報酬有限。今後……」
說到這裡,突然住了口。
她治好這小子的啞病,兩人就該分道揚鑣了,還談什麼「今後」?
男孩靜靜看著她,也不知是不是等著她的下文。
千歲皺眉,突然有些不悅︰「走吧,我帶你離山。方才幽魂給我們指路,從這裡往東北走應該可以看到人煙。」
木婆婆已死,瘴氣也悄然消散,眼下飄蕩在林間的都是普通的白霧。
男孩的馬,兩前天落在木婆婆的藥田了,這會兒早不知去向。千歲乾脆拎起他抬步就往高處躍去。
她嫌地面障礙物太多,足尖輕點樹梢,每一次跳躍都有十餘丈遠,竟然快逾奔馬。
男孩就覺耳邊風聲呼呼,未等他看清,腳下的層層樹海都在向後飛馳。
千歲今晚得了願力又補了琉璃燈,也大方起來,捨得用些趕路的神通,都在樹尖岩壁上行走。前方明明是萬丈溝壑,她也是不躲不閃縱身躍起,流星一般劃過深淵。那一身紅裙在風中烈烈飛舞,袖角不知多少次拍在男孩臉上。
他臉都要被打紅了,忽上忽下的眩暈感也激得他昏昏欲吐,只好伸手遮住頭面。千歲低頭見到他緊緊閉眼,不由得好笑︰「睜開眼啊,你以為這般景致誰都有幸見識嗎?」她所經之處,不是樹梢就在絕壑,都說無限風光在險峰,其他凡人只能蝸行地面,終生都未必見識到這種風景。
男孩咬牙挺過了初期的不適,才敢打開一條眼縫,這一看,就再也捨不得閉眼了。
今夜月光如水。層林盡染,都是溫柔的顏色。
晚風吹拂,樹海簌簌作響,中間又有無數秋蟲和聲。
他忍不住悄悄抬首去看千歲,見她步履從容,風姿飄逸,並不將眼前這一切當回事。
大概,她平日裡早都看慣了吧?
男孩不由得想起木鈴鐺裡儲存的那一點青光。千歲管它叫做真力,是人類所用。他也是人,今後是不是也用得上真力?
如果能用上,他也能如她今夜這般,自由馳騁於大千世界嗎?
勁風撲面,千歲卻見到他睜著眼呆呆出神,半天都不轉一下眼珠子,也不知想些什麼。今晚對付木婆婆時,他不按計劃擅自露面,她就存心要給這小子一點教訓,有時直接從數百丈險峰直接跳進谷底,那滋味兒比蹦極還酸爽。凡人恐高,被這麼拎著上躥下跳,多半要把隔夜飯都吐出來。
她得讓他知道,木鈴鐺的主人別的事都可以不管,首先要看緊自己那條小命,要是不小心掛了,她又得被困在鈴鐺裡,幾十年不見天日。
可他這麼快就適應她的步伐,千歲未免有些無趣。
她撇了撇嘴,想起男孩衝出來挑釁木婆婆,終歸也是為她擔憂。
罷了,她大人有大量,不跟他過多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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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叢山峻嶺中奔馳了幾十里,前方地勢開始平坦,林木漸漸稀疏。
再走上十餘里,就有人類的痕跡了,最明顯的便是山林裡露出蜿蜒道路。
有路,很快就會有田野和人家。
果然這路很快就連上了官道,偶爾也能見到行走的人馬。
很晚了,趕夜路的人不多。
可是在荒山野嶺露宿兩天,每一個人類看起來都那麼可愛,每一盞燈看起來都那麼溫暖。
男孩忽然扯著千歲的袖子,往下一指。
官道邊上有幾棟建築,燈火通明。
「驛站?」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當然只有驛站。
千歲見左右無人,這才輕輕躍到地面上,將他放下來一起行走。
這裡的驛站都是梁國官方所設,按規定是三十里一驛。除了給來往百姓和客商提供食宿之外,驛站最重要的職能是精飼馬匹,這樣官員或信差遞送加急公文時才有座騎可換。
驛站大門外還立著一根木頭柱子,上面掛著一個面具,重用紅紫漆,五官猙獰如鬼臉。
千歲只看一眼就笑了︰「原來立威柱這習俗至今未變。」
幾天之前,男孩還從未出過黟城,當然不知道什麼叫「立威柱」。千歲給他解說道︰「驛站多設在人氣稀薄的鄉野,常在門外立下這麼一根柱子,上面掛起強大妖怪或者異士的信牌,以他們的氣息嚇退魑魅精怪,使其不能靠近。」
說到這裡,她就推門進站,要了一間客房。
夜已深沉,也不知值守的驛卒是看她看得呆住還是精神不濟,遞來房牌才問道︰「馬兒可要洗刷?」
千歲和男孩互視一眼,才想起這個問題。
是啊,這裡前後都無人煙,若說他們徒步而來,未免惹人疑心了。千歲咬著唇,低聲道︰「我們姐弟的馬車,半道兒上就被搶了。劫匪還想滅口,我們趁亂逃出來的。」說罷,往西南方向一指。
驛卒了然︰「毒牙山?」
千歲點了點頭。這樣的美人臉上猶有餘悸,說不出的惹人憐愛,驛卒看了好一會兒才找著自己想說的話︰「節哀。沿官道再往東走十五里就到錦繡城,你可以去那裡報官。」
千歲謝過他,帶著男孩自去房間。
對方圓二百里內的州縣來說,毒牙山上的土匪窩就是背上的芒刺、身上的膿瘡,有些行客不僅被劫財,命都丟在深山裡,附近的官署卻根本不知這樁命案。
這在當地已是常態,所以驛卒聽聞之後並不吃驚,只覺這對姐弟運氣當真不錯,還能死裡逃生。
有叢山峻嶺阻隔,毒牙山匪窩已被端掉的消息還沒有那麼快傳到這裡來。驛卒也為她美貌傾倒,都未去深想這兩人既然逃自山林,為何片葉不沾,也不顯狼狽?
這裡的服務可沒有普通客棧那麼周到,男孩從驛站後頭的深井裡打來半桶清水,放在千歲面前。取井水是個技術活兒,他人小力弱,最多也就拎得動半桶。
作者:
小叛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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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6-9 11:13 PM
第57章 有違天和
千歲擺手拒絕了,她自有術法能保持身體潔淨。
男孩這才用清水擦洗身子,又換過新的衣裳。
乞丐也能這麼愛乾淨?怪事。她在一邊看得嘖嘖稱奇,結果男孩的目光掃過來,她只好悻悻背轉過身,不看了。
這小鬼好似不願在她面前袒身。
既然這樣,她也不打算告訴他,自己能擴開神念,不須用上眼睛也能把他看個一清二楚。
再說,這麼p大點孩子有什麼可瞧的?
男孩換好衣裳,就下樓覓食去了。
驛站無論何時都可能有客上門,不似城裡的酒樓按三餐時間提供食物。這裡的廚房菜式很少,但提供糙米紅薯粥,各式小鹹菜,還有熱乎乎的包子饅頭。
男孩帶著銀子下去,上來時舉著一個大托盤,裡面是兩大碗公的紅薯粥,兩個鹹鴨蛋,一盤醃蘿蔔,還有兩個肉火燒。
他睡了整整兩天,又幫著千歲對付木婆婆,這時早餓得前心貼後背,恨不得啃掉半頭牛。再說千歲雖然看起來纖巧,但他總覺得這女人其實也很能吃。
果然千歲見了他端上來的東西,雖然嫌棄一句「糙得很」,但也坐下來舉箸了。
粥米很糙,但勝在熱乎,三更半夜吃上一碗,也能哄腹裡一片飽足。
火燒的個頭就驚人了,每個都抵得上她巴掌大,裡頭夾上滷煮到軟爛的大肥肉和豬下水,咬上一口就滿嘴滋油。
千歲只嘗了一口就嫌油水太大,丟在桌上,自己舀著粥,斯斯文文地喝。
結果男孩啃完自己的火燒,稀裡呼嚕再喝掉半碗粥,又目光灼灼看向桌上那個。
「比豬還能吃。」千歲看他兩腮撐得鼓鼓地,像偷油的小老鼠,有心再埋汰他,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只把自己踫過的那一小圈餅子撕掉,將剩下的遞給他。
這個火燒,男孩吃進的速度明顯放慢,稱得上細嚼慢咽。
末了,他收拾了碗箸,又擦嘴洗手,將一切收拾妥當,這才重新坐到千歲面前,不錯眼地盯著她瞧。
千歲分明看出他眼裡寫滿了渴望,偏還要歪著頭問他︰「瞪我幹什麼?大半夜地不去睡覺?」
男孩指了指自己咽喉,著急治傷。
他分明記得千歲說過,藥物齊全以後,子時治傷,午時喝藥。算算時間,現在也快要子時了。
「猴急。」千歲笑罵道,「明日還要進城配齊藥物,才能給你製成膏劑。木婆婆那裡弄來的好藥,用來煎服太可惜了。」
男孩臉上不免流露些許失望。
「一天也等不得嗎?」她嗤了一聲,「加入這等好藥,康復時間可以縮短到三天。」
時間大大縮短!男孩咧開嘴,笑了。
再有幾天,他就能說話了!男孩摸了摸自己脖子,抑不住地歡喜。
千歲反倒打了個呵欠︰「你不睡了?」小孩子不都嗜睡嗎?
男孩搖頭。喜訊在前,哪裡還睡得著覺?
不過這麼乾坐著也不是辦法,於是他掏出怨木靈留下的半截杖身,放在桌上輕輕撫了兩下。
千歲這時已經不大會錯認他的眼神,尤其在他滿臉求知慾的前提下。
她拿起木杖在手中把玩︰「想知道什麼,關於怨木靈?」
男孩點頭。
這些怪物的出現打開了他的視野,又一次提醒他,原來自己生活在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你可知道木靈?」千歲這提問也沒指望他能答上,「即是由草木化成的精怪靈物。他們所在之地,草木生長都會格外旺盛。」
「這當中又有一小撮木靈,開啟靈智之後就有了情感,會對進食草木為生的動物與人類產生怨恨之情,這就是怨木靈了。像木婆婆這樣的怨木靈,甚至以生靈血肉為食,才能增長自身道行。」千歲指了指暖瓶,「倒水。」
男孩很殷勤地給她倒上一杯清水。
千歲慢條斯理啜了一口,才接下去道︰
「她的藥田也是如此,木婆婆吸取活人血肉精華,反哺回田。她殺的人越多,田裡的草藥長得越好。」她冷笑一聲,「否則藥材的生長按時、按地,一株千年人參就真地要長夠一千年,才會有與之匹配的藥效,怎可能這樣反常地速成?」
男孩想起那片欣欣向榮的藥田,想起那些被精心培養的藥草,原來它們的茁壯成長,都是用人類的血肉去澆灌。
「人吃牛羊,牛羊吃草,此謂天理;木婆婆要反其道行之,那就是有違天和,偏她又吃人吃得停不下嘴。因此當你靠近那些枉死者的埋骨之地,木鈴鐺就會感知天意,要求你糾正這一段因果。」
千歲笑道︰「這頭怨木靈還有些小聰明,知道自己行走速度太慢,光憑一己之力殺人太難太慢,居然想出跟山匪結盟合作的辦法,還跟山下的凡人做交易。」
她曾在夜裡「造訪」吳老八,從他嘴裡撬出許多秘密。他在毒牙山多年,深得匪首信任,否則也不會被派去城裡辦事。千歲和男孩從他那裡瞭解到,木婆婆和山匪的合作始自兩年前,她用瘴毒保護山林,幫助山匪們抵禦官兵進攻。而作為交換,山匪要將劫掠過來的活人交給她食用,平時還要替她跑腿。
這其中很重要的一項內容,就是山匪要幫木婆婆賣藥。
怨木靈的一大麻煩就是移動不便,讓她往返毒牙山和人類城池實在有些為難,所以許多活計交給山匪去做。木婆婆的道行越深,對生命精華的渴求越強烈,那已經不是吃掉幾個人就能滿足的,她需要大量血食。
血食,當然不止是人類。
山匪的主業是搶人劫財,哪可能成天價去幫她搶什麼牲畜,再說這行徑也太顯眼了。怨木靈的靈智已開,也知道這種手段不現實,於是想出了賣藥換銀子,再拿銀子去買大量牲畜的辦法。
這是正經買較不會引人注目。
催生靈草對於怨木靈來說,只是小菜一碟。她和黃老太爺這樣的地方富豪交易,賣出少許藥材就能換得源源不絕的銀子。
作者:
小叛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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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6-10 10:26 PM
第58章 還願
事實上,與木婆婆做交易的可不止是黃老太爺。附近五鄉四縣都有地方豪紳喜歡從木婆婆那裡買藥。
當然,這些人並不知道她的真面目。
她還交給吳老八一枚聚靈珠,那是以怨木靈的本體煉就,可以對著毫無抵抗之力的生物使用,將其血肉精華快速提取出來。
有了聚靈珠,山匪就不必巴巴趕著大群牛羊上山,只需要將灌滿了血肉精華的聚靈珠帶給她就行。
男孩聽到這裡,蘸了水在桌上寫了個扭曲的「人」字。
他沒念過書,但這個字實在太簡單,他看過不止一遍,不難記住。
然後他對著桌上的「人」字做了個張嘴去咬的姿勢。
千歲噗哧一聲笑了。他這動作也太滑稽了。
「咬人?」她反應過來,喃喃自語,「吃人?我真厲害,這都能猜對。」
她看明白了,男孩想問的是,木婆婆明明可以吃牲畜為生,為什麼非要吃人不可?若是她不吃人,好像也不會惹來殺身之禍吧?
千歲眨了眨眼,笑嘻嘻道︰「因為好吃呀。」
男孩︰「.......」這回他是真地無言以對。
「人也可以吃雞鴨牛羊度日,為什麼非要吃熊掌魚翅、燕窩鮑魚?」千歲聳了聳肩,「同理,木婆婆也只是覺得人的味道更好,說不定是肉質細膩無羶味兒。但凡是掌握了生殺大權的,都以為自己想殺什麼就能殺什麼,想吃什麼就能吃什麼,木婆婆也不例外罷了。」
這話說完,她就發現男孩目光灼灼望著她。
「幹什麼?」
他很想問,她是不是吃過人肉,否則怎能形容得這樣生動。然而這麼復雜的問題,他問不出口。
趕緊治好啞病吧。男孩喝掉一杯水,就爬上床抖摟被子。
夜了,該睡了,明天還要早起。
在他沉入夢鄉時,千歲身邊也緩緩浮出琉璃燈。她撫摩著燈身上的裂紋,半晌才悠悠嘆了口氣。
她從前丟過半條命,原本趁手的本命法器也完全損毀,不得已才重新換過這盞琉璃燈,打算將它作為本命法器培養。
這只不起眼的小燈也曾有過威能無限、名動天下的高光時刻,破落後被她意外所得,一直列為收藏。如今,倒是和她一樣黯淡了。
也不知要到猴年馬月才能將這盞燈補完。
換過本命法器,就意味著她的修行路徑與從前完全不同。至少要到這盞燈修好了,她的境界才有望提升。
燈中的豆焰比原先明亮了一點點,看著不再像轉眼即熄的模樣了。這點火焰代表的是她攢存的願力,願力越豐沛,燈火就燃燒得越猛烈。
千歲望著這點星星之火,再看看床上熟睡的男孩,下意識揉了揉太陽穴。她的路,好像還長著呢。
她輕手輕腳走出客房,找到驛卒要求買馬。
漢子滿臉為難︰「驛站裡的馬兒,都是跑加急用的。」南來北往的急令經過這裡,信差就要換上最好的馬兒繼續馳騁。
千歲默默又加上一塊銀子。
驛卒立刻想了起來︰「噢,姑娘要是急用,我自個兒有馬,可以賣給你。」
她笑靨如花︰「那就謝謝了啊。」
「您、您客氣。」驛卒被閃花了眼,說話都有點結巴,「誰出門在外還沒有急用的時候?」
次日天不亮,這對「姐弟」就在驛卒眼皮底下騎馬離開了,往錦繡城而去。
等到太陽升起以後,馬背上就只剩下一個人了。
官道上的行人越來越多,這條路也顯得越來越安全。
還不到巳時,他就抵達錦繡城。
這裡的城門並沒有特設關卡,他順利通過,然後就近找了一家藥行抓藥。
治療啞病的大部分藥物已經到手,只差幾味簡單的,千歲都寫在紙上了。男孩只要遞方抓藥,連開聲都不必,就將最後幾味藥物如斑蝥、過山風都配齊了。
藥行夥計看到方子上的猛毒之藥雖然有些吃驚,倒也沒多說什麼,抓藥收錢。
男孩從藥行走出來,就去菜場買了半隻熟雞,掰出碎肉餵給饑腸轆轆的白貓。
做完這些,就到晌午了。
他沿菜場往北走,找到入口有一株銀杏的巷子鑽了進去,走過三戶人家的木門,最後在第四戶門口停了下來,輕叩門扉。
應門的是個六旬開外的老頭,圓臉糟鼻,只開一條門縫從裡看人︰「誰啊?」
男孩看他那張臉就知道自己沒找錯人,於是遞了一個油紙包過去。
「給我的?」老頭一臉莫名其妙接過,先看他一眼才低頭去拆包。
油紙包裡,躺著一枚木刻樹葉,還有兩枚貨真價實的金葉子!
他吃了一驚,看看這兩樣東西,又看看男孩,聲音突然提高︰「老八讓你送過來的?」
男孩點頭。
老頭把油紙包往他手裡重重一塞,回身咣當一聲關上了門。
男孩在原地愣了幾息,才聽見老頭的聲音從門後傳來,中氣十足︰「還給他!再告訴他,老子到死都不收他的東西!」
「嘖嘖,連親爹都不待見他。」白貓從竹簍裡露出腦袋看熱鬧。
老頭聲音太大,左鄰右舍都被驚動。男孩無意在此多留,遂將油紙包重新捆好,後退幾步,抬腕將紙包直接扔進了院門背後。
一聲悶響,緊接著是一聲慘叫︰
「哎喲!」
砸到人了?男孩腳底抹油,在老頭重新開門出來罵人之前,飛也似地溜掉了。
這家人姓吳,老頭是山匪吳老八的父親。
在平谷縣,千歲夜裡造訪吳老八,很順利地拿走了他賣藥換來的金子。吳老八以為自己做夢,當時還順嘴提了個條件︰
他要給自己住在錦繡城的父親送點錢。
吳老頭其實只有一子一女,但兒子在族中排第八,才有了這個稱號。吳老八自小就是潑皮浪蕩,十八歲那年殺了兩個人,被錦繡城通緝,沒找到出路,只好去毒牙山落草為寇。
出事後,他的母親活活氣死,即將出閣的小妹遭對方退婚。
彼時身在毒牙山的吳老八知悉此事大怒,又趁著夜色摸回城裡,在退婚的男方家中大開殺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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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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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6-10 10:29 PM
第59章 治傷
全家上下三十口人,竟然被他殺掉了七個。
吳老八再一次逃出錦繡城,其父從此也恨他入骨,跟他斷絕了關係。
其後二十年間,吳老八沒有再回過錦繡城。
吳老頭中年喪妻,女兒受兒子聲名所累,只得遠嫁,因此老頭子孤身一人,晚年淒涼。吳老八多次托人送些財物給他,都被拒絕。這回見到千歲,也不知怎地,他又重提這個要求。
受法則所限,千歲對於他人財物不能不告自取,只得點頭,離開毒牙山之後就要求男孩替她履約。
「你是木鈴鐺的主人,我答應過的事,你也要做到。男子漢大丈夫嘛,就要言而有信。」白貓伸出白爪子按著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待你長大,對此定有更深體會。」
男孩面無表情,衝她攤開了手掌,晃了晃。
「幹嘛?」白貓只當看不懂,將爪子交到他手裡,「要幫我修指甲嗎?」
他想問,既然她答應的條件他得辦到,那麼她收來的錢財,是不是也該歸他所有?
這個女人可是從吳老八那裡,捲來了好多金葉子!
可他講不出口。
男孩沉默著,抓著白貓的前爪用力一捏。
軟乎乎地,手感真好。
拽了兩下沒拽動,白貓生氣了,彈出爪子撓了他一下。
一下而已,力道把握得很好,沒有破皮。
思來想去,男孩這一夜沒有宿在錦繡城,而是繼續趕夜路往東北而去。
千歲昨晚在驛站打聽過了,再走上七、八天,就能離開梁國地界。
安撫使對木鈴鐺的鍥而不捨,反映出梁國天子的志在必得,是以沈顧雖然重傷昏迷,但籠罩男孩的危機並沒有散去。
早點離開梁國疆域,他才安全。
抱著這樣的警惕,他今晚也是露宿山林。東北方向上趕夜路的行人越來越多,況且他還有千歲相護,心中並不打怵。
找好山洞,升好營火,做完一番清理,他在千歲面前正襟危坐。
「放鬆。」千歲見他咽喉動了兩下,顯然在咽口水,不由得好笑。
男孩做了個深呼吸。
終於到了治療的時刻,說不緊張是騙人的。
看她縴縴玉指離自己越來越近,男孩突然閉上了眼,於是沒望見她指尖透出的一點紅光。
而後,他就覺出喉間微涼,那觸感格外柔軟。
緊接著又有一點酥麻從她指尖傳遞過來,彷彿穿透了他的咽喉,直抵深處。
約莫是五息之後,她縮回指尖,道一聲「好了」。
這就治療完畢?男孩睜眼,怎是無感?
「你以為會疼得死去活來嗎?」前不久有新願力入賬,千歲施術並不顯得吃力,「不過明早起身就會發癢,接下去幾日會越來越癢。那是康復的前兆,你可要忍住了。」
男孩認真點了點頭。自己最擅長的一件事,就是忍耐了。過去這麼多年張口無言,受盡欺侮,他也忍過來了。
而後千歲再度喚出琉璃燈,將配好的藥材按順序一味接一味投了進去。
每扔進一樣,豆焰都會「嗤」地躥高一下。千歲耐心地等它消化完畢,才去投餵下一樣。男孩在一邊瞧著,隱約覺得這火焰好似很快活。
上次投進怨木靈,千歲說琉璃燈能噬其靈氣為己用,那麼這些藥材呢?
這些藥材都是木婆婆的珍藏,年頭最足的有上千年份了,琉璃燈吃進去,是不是也能修補自身?
所謂的「天材地寶」,這些稀有草藥也算數吧?
全部二十二味藥物投完,千歲又等上整整一個時辰,才取了個木勺從芯火下方刮出藥泥來,其色如墨,凝而不固,見了空氣就綻出撲鼻的藥香。
兩人坐在山洞裡,恰好有陣涼風進來打了個旋兒,把藥香帶了出去。於是外頭的草叢裡立刻簌簌作響。
千歲鳳目圓睜,厲聲道︰「咄,肅靜!」
她這麼一瞪眼,威勢立顯。外頭的響動立馬消失,連風兒都不再嗚嗚。
四下裡,又是萬簌俱靜。
那是什麼?男孩望著她。
千歲漫不在乎道︰「不過是一些山精野怪聞香而來,不成氣候。」琉璃燈中煉出的藥泥,材料與煉制手法俱佳,無論附近生物有沒有靈智,都會天然地渴望吃掉它。
待藥泥冷卻,男孩再拿出購自錦繡城的上等荔枝蜜,與藥泥細細攪拌,即成膏劑。
「成了,以後每日午時服用五勺,哦不,十勺,你的嗓子就該好了。」千歲一手執銀刀,一手抓著怨木靈留下的半截木頭削了進來。「膏方比起藥湯,藥效要更勝一籌,兼收治療與滋補之效。木婆婆的草藥靈氣十足,如此製作才不可惜。」
她手上動作很快,木屑簌簌而落。男孩記得她在木婆婆的河谷裡雕刻木鈴鐺,只用了幾十息就做出個維妙維肖的仿製品,不由得大感興趣,這會兒就湊過來,想看看她又做什麼。
千歲卻將木頭一收,對他呶了呶嘴︰「睡覺去!明兒一早還得趕路。」
男孩撓了撓脖子。不用等到明天,他現在就開始癢了,不過癢在皮肉——
千歲踫過的地方,又起紅疹了。
他合身而臥,面朝石壁,不想讓千歲看見脖子上正在浮起的紅疹。
這是怪病,但他不想找她治。
¥¥¥¥¥
次日天不亮,男孩就醒了
被癢醒的。
皮膚表面的紅疹已經消褪,取而代之的是肌肉裡面透出來的癢意。抓又抓不到,撓又撓不著,難過得緊。
可是千歲說,這是康復之兆,他必須忍著。
男孩背上竹簍,簍裡裝上貓,繼續趕路。
再往東北走上三十里,就到了下一個城池。
這是個小城,然而門口設了關卡,守衛至少有七、八人之多。
男孩遠遠看著,擇機繞路走開了。
無論城門是因為什麼緣由設卡盤查,他都不能再靠近了。並且他還觀察到,守衛攔下的都是帶孩子的行客,一通盤問才放行。
這還不明顯嗎?
黟城事件才過去幾天來著?兩地之間又隔著偌大的毒牙山,消息傳導不便,因此安撫使的指令延遲多日才送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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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時間:
2019-6-10 10:34 PM
第60章 拔刺
想到這裡,男孩不禁慶幸昨晚不曾留宿錦繡城,否則今早恐怕出不了城門。
謹慎起見,接下來都不能入城夜宿了,最好也不要走官道。
荒山野嶺可不是那麼好待的,他嘆了口氣。今晨還在深山裡遇見了黑熊,它想把他當盤中餐,多虧馬兒跑得快。
午後,他去溪邊打來清水,配服膏劑。
一股子香甜沁脾入腹,強行將難以忍受的癢意硬生生壓了下去,換來難言的清爽。
終於從折磨中解脫出來,男孩鬆了一口氣,悄悄打開竹簍看了貓兒一眼。
它盤成一個白球,睡得正香,好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
但他明白,千歲煉制膏劑時,特地加入了止癢的藥物。
他輕手輕腳背起竹簍,又上路了。
……
過了不知多久,白貓動了動鼻子,從沉睡中醒來。
她露出一排小尖牙,懶懶打了個呵欠,第一眼透過枝葉間隙看見西斜的太陽,第二眼則看見了空地上燃起的營火,以及架在火邊的烤魚串。
她就是被香氣喚醒的。
串在樹枝上的六條魚兒,最大的有一掌長,經過了仔細的掏腮去鱗,魚皮已經被烤硬,上面還有可疑的粉末,異香撲鼻。
她知道,那是男孩從錦繡城裡買來的香料。
貓兒從竹簍裡跳出來,先伸了個懶腰,再找棵小樹蹭蹭爪子,這才施施然往火邊走︰「你還有時間捉魚?」還一口氣捉了六條,這小子玩得不亦樂乎啦?
捕魚是件很費功夫的事,他忙著趕路,當然沒有多少時間可以逗留。不過今日經過溪畔,他就動了心。
深秋,林溪的水位下降,河床就被石塊和泥砂分隔成大大小小的水窪。他路過的這一段流速極緩,泥砂淤積,形成了幾口層層疊疊的天然池塘。
溪水清澈,男孩一眼看見躲在石縫裡的魚兒悠閒的身影。
這裡的魚最大,然而塘子有兩丈見方,水深至少三尺,石頭多,溪魚靈活出沒於石隙,根本沒法子徒手抓捕。
怎麼辦好?想起睡在簍裡的白貓,他觀察一下地形,眉頭就舒展開來。
男孩想出的法子也很簡單︰排水。
這口天然的池塘上方,突出的岩石將大部分溪水阻隔,只漏了個磨盤大小的缺口。他先刨來泥砂,將這缺口完全堵住,於是河水另找泄口,被導流去其他地方。
他再跳入池裡,摸起兩塊石頭使出狗刨大法,在最低處刨開了一個泄水口。
這底下都是細軟的溪砂,很容易就被挖開。
水位立刻開始下降,口子越大,池中的水泄得越快。
也就是一刻鐘的功夫,池裡的溪水見了底,再靈活的魚兒也只能在淺水裡來回撲騰,男孩一撈一個準。
當然,這些他都說不出口,白貓也沒指望他回答問題,只是專心致志地盯著烤魚︰「熟啦熟啦!」
火候剛好,男孩取下三串烤魚,插在白貓前方的沙地上,讓它大塊朵頤。
撕開魚皮,一股白汽攛掇著香味兒撲出來。溪魚最是鮮嫩,也沒有河魚的土腥味兒,只要抹上鹽巴,再灑一點香料,那就是難得的人間美味。
一人一貓都吃得不亦樂乎。
受以往習慣左右,男孩吃東西向來風捲殘雲。他啃完兩條魚,忽然見到白貓停止進食,垂著腦袋發出了奇怪的聲音。
像是咳嗽,又像打噴嚏。每發出一聲,它都要抖縮一下。
怎麼了?
男孩趕緊趴下去看個端倪。
與此同時,白貓也抬頭瞪著他,波紋狀的漂亮眸子裡滿滿都是怒氣︰「鯁著我了!」
啊,啥?
他一時沒聽明白,白貓又咳了兩下,千歲的聲音傳出來,像是咬牙切齒︰「魚刺……鯁住了!」魚太香,貓咪又太餓,一不留神就……
男孩慢慢咧嘴,但在白貓惡狠狠的注視下,那弧度硬是沒敢上揚。
敢笑?敢笑一定撓花你的臉!
他只能輕咳一聲,湊近過去,示意貓兒張嘴。
千歲滿心不爽。
把嘴張那麼大給人看,可太不矜持了,她可是尊貴的千歲大人!哪怕現在是隻貓。
可是貓爪遠及不上人手靈活,她自己掏不出那根該死的魚刺!
好氣哦,她吃那麼快作甚!
男孩看出了她的氣惱,輕輕撫了撫貓腦袋以示安慰。白貓陷在低落的情緒當中,也顧不上計較他的無禮。
受疼痛驅使,她還是乖乖張開了嘴。
男孩湊近它不足半尺,藉著天光仔細觀察。
「看到沒?」她的聲音悶悶不樂,「快點給我拔出來。」
看到了,就在一水兒漂亮的小白牙後方,有一根魚刺深深紮進了口腔壁,看著就疼啊。
那魚刺挺粗的,應該是溪魚的主刺,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它沒有當真紮進喉管深處,否則就是大麻煩。
男孩忍不住搖了搖頭。
你這當貓的,也太不專業了。
千歲暴躁了︰「不好拔嗎?」
徒手肯定是拔不出來的。男孩想了想,從囊裡取出錐子。這是他從黟城帶來的防身之物,沒想到這時派上用場。
錐頭被磨得很細很尖,最重要的是,由於原本是用來鑽孔的,所以錐上帶有一個小小的、內凹的倒勾,以作穿線之用。
現在男孩要做的,就是用倒勾卡住魚刺,拔出來。
辦法易想,可是操作起來卻有難度。那一排尖牙太礙事,再說林中光線不佳。
幸好他的手很穩。
「好了沒?」白貓催促他。
「……」
她還得這麼傻傻張大嘴多久?「喂,你能不能快點?」
「……」
「出來沒,你別磨蹭了,爽快點!」
「……」
「你還是不是男人了?啊——疼!」
男孩縮回手,錐尖勾著一根極細的魚刺。
終於拔出來了!白貓鬆了口氣,吧嗒兩下嘴,舔到了一點點血腥味兒,以及魚腥味。
男孩瞬也不瞬看著她,千歲突然想起,剛才這小子湊那麼近,是不是也聞到了腥味兒了?
啊,真該死,真丟臉!
她越想越暴躁,一股怒火都撒在他身上︰「誰讓你烤魚了!這魚刺太多,根本不合吃!」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6-11 10:48 PM
第61章 發聲
樹枝上還串著兩條魚。
男孩挨了罵也不為意,收起錐子,拿起一條魚繼續吃了起來。
白貓離他兩丈遠才坐下來,拿後背對著他,舔著爪子洗臉。
一陣小風從火邊吹來,好香啊。
她還沒吃飽呢。
白貓賭氣地閉上眼,準備再睡一會兒。
可是沒過多久,魚香味兒就越來越濃,也越來越……近?
她忍不住抽了抽鼻子,眼睛睜開一條縫兒,就見一塊雪白的魚肉在鼻前晃動。
這臭小子太壞心,明知道她不敢吃還來逗她。
白貓一掌將男孩的胳膊推遠,但是用力不大,並沒有把魚肉拍掉。
他不死心,又湊了過來。
貓兒乾脆翻了個身,腦袋朝著另一個方向。
身後終於消停了。
過了小半刻鐘,白貓悄悄往火邊瞟去一眼,正好看見男孩把吃剩的魚骨頭扔進火堆裡。
……哼!
她咂吧一下嘴,繼續睡覺。
這一回睡的時間更長,然後
然後魚香味兒又飄過來了,敏銳的鬍鬚也被輕輕擾動。
白貓一骨碌爬起來,看見面前放著一隻木碗,碗裡是焦香的魚皮、雪白的魚肉。
剔得乾乾淨淨,半根刺兒都沒有。
她打量的這會兒功夫,男孩把碗往她跟前又推進半尺,意思很明白︰
吃吧,去了刺兒的。
千歲很想一掌打翻他的破碗,可是魚肉真地香,而她還沒吃飽。
貓兒以審視的目光盯著男孩,確認他眼神澄清,沒有調侃也沒有促狹,這才低頭吃了起來。
嗯,真香。
男孩放她慢慢吃魚,自己收拾好東西,又澆熄了營火。
該上路了。
¥¥¥¥¥
白天埋頭趕路,晚上露營睡覺。在這樣的節奏裡,時間過得飛快。
一轉眼,三天過去了。
男孩對路過的城池敬而遠之,但是沿途經過村落時,他會買些豆子和草料照顧馬兒,順便給自己和千歲買些乾糧。
農家烙的大餅冷卻以後,丟在人腦袋上可以砸出血。男孩啃得下,千歲卻不能將就,所以他還得再買些肉脯魚鯗,泡水煮軟了再餵貓。
千歲那天吃過魚肉,才後知後覺想起來,這莫非是他的討飯專用碗?!
從來沒人敢拿用過的餐具給她,何況還是個乞丐的。
可是埋汰的話到了嘴邊,又被她咽了回去。
算了。
一個男孩牽著高頭大馬,獨自翻山越嶺,身邊再有點兒錢,很容易就讓人心生歹念。他自小就不是嬌生慣養,也知曉人心叵測,因此從來都找村裡的老人或者寡婦家買東西,對年富力強的村人敬而遠之,並且注意財不露白。
可即便處處小心,麻煩也還是找上門來。
這天他在一個小村裡買了紅薯乾,離開時後面就跟上兩條尾巴。
那是村裡的一對兒兄弟。
白貓趴在他肩頭,漫不經心道︰「他們想要你的馬,還有……我。」
驛站的快馬與農田裡的耕馬不同,可以賣出好價錢。方才白貓從簍裡露出腦袋透氣,也被人家看見了。
異種的長毛白貓,渾身沒有一絲雜色,城裡的貴婦和千金們肯定喜歡。這種稀罕玩意兒,說不定能賣得比馬還貴。
男孩回看來路上那兩個鬼鬼祟祟的身影,眼裡閃過一絲冷光。
半個時辰以後。
這一人一貓一馬從密林裡鑽了出來,精神抖擻地繼續趕路,原本跟在身後的那兩條尾巴不見了。
……
太陽下山,折磨男孩三天的癢意也終於完全消失。
千歲在他咽喉上捏了半天,終於滿意地縮手︰「應是無恙了,出個聲我聽聽?」他一直小心保養,這三天都沒發過聲。
「啊——」
張了張嘴,男孩自己呆住了。雖是單音節,但聲音溫和連貫,不再是原來嘶啞不堪的破鑼嗓子。
聲音,他的聲音好了!
他的嗓子不啞了。
他可以說話了!
男孩的下巴一下繃緊,努力睜圓了眼,才沒讓那一抹濕意漫出眼眶。
渴望了多少年,他的夢想終於成真!
他終於快要變成正常人了!
「這才哪到哪兒?」千歲兜頭就是一盆冷水,毫不留情,「像個烏鴉叫就算說話?得字正腔圓才算數。」
別人的話,他聽過無數,可是等到自己要張嘴說出,哪有那麼容易?
從男孩有記憶開始,自己就是啞巴,因此從未做過發聲練習。
然而開聲吐字其實是很復雜的咽部肌肉活動,口齒、唇舌、咽部、氣流,都要天衣無縫地配合,才能說得字正腔圓。
他得像一兩歲的孩子那樣,牙牙學語。
……
又過去一天,千歲表示,自己快要抓狂了!
只要醒著,男孩幾乎一刻不停地練習說話,偏偏這麼短的時間又學不好,只能發出各種各樣奇怪的聲音。
無論變成貓還是人,她都嫌棄地離遠,留他一個人自言自語。
可恨她的聽力太好,又不能真地一遁三千里,二三十丈範圍內,他說的每個音節都能清晰飄進她的耳中。
受不了魔音穿腦,她每天都在瘋狂地撓樹!
打磨爪子那尖銳的噝啦聲,都比他的發音悅耳啊!
終於這天傍晚,男孩一瞬不瞬望著她,口中緩緩吐出一個成型的音節︰
「千……」
「嗯?」白貓一下豎起耳朵。
有點小激動是怎麼肥事?
「千……」
「喚名要喚全,這是禮貌!」她拍拍他的腮幫子以示鼓勵,「後面那個字呢?」
男孩沉默一會兒,又努力道︰
「千……千……」
「千千……」「歲」字的發音有點難。
「我不叫千千!」白貓朝他露出小尖牙,「別叫這麼親(和)熱,我們沒那麼熟!」
「千千!」
「……」這小子看著還挺機靈的,可真是沒有語言天賦啊。
「隨便你了。」她無可奈何,「你記著,我們不可能永遠在野外行走。你早一天學會說話,就早一天脫離危險!」她向著東邊轉了轉腦袋,「最多再有三天,我們就會走到梁國邊界。你認為,那裡不會設下關卡嗎?」
男孩一怔。這些,她先前並沒有說過。可是,不能像繞過城池一樣繞過去嗎?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6-11 10:53 PM
第62章 瞞天過海
千歲幾天前就從驛卒那裡打探清楚了,只是一直壓下不提「梁國與其東部的攏沙界以翠瀾江為分界線。那條大江水量豐沛,非行船不足以通過。」
這才叫天塹。男孩面上露出凝重之色。
千歲一字一句道「想要過河、想要逃出梁國地盤,就必須由渡口乘船擺渡,那是你最容易被抓住的地方。」
男孩點了點頭,懂了。
「餘下時間不多,在渡船之前,你要把話練熟了。」
¥¥¥¥¥
兩天半之後,翠瀾江畔,清淩渡口。
梁國與攏沙界來往甚為密切。除了汛期之外,翠瀾江的江面平緩,水情也不復雜,因此每日都有數百艘大小船隻往返兩岸,運送人貨,稱得上繁忙。
然而這一天,清淩渡口的運送效率卻很低,原因簡單:
官方在這裡設下關卡,盤查往來客商。
翠瀾江走貨量巨大,但官方要搜查上船貨物,尤其大件貨物要挨個兒開箱、開桶檢查,耗費大量時間。
甚至帶著孩子的客人也被喚去盤查。
這可就耽誤進度了,因為拖家帶口的船客不在少數。
盡管怨聲載道,但官兵依舊從嚴檢查。
時間慢慢推移,天色漸暗,很快就到了傍晚的最後一渡。
夜裡行船不安全,走完這一班,船老大就要休息了。
往渡口而來的幾支商隊接受檢查,跟在兩個胖商人身後的,是個牽著栗馬的瘦小男孩,看年紀不超過十歲。
咦?兵頭兒立刻警覺起來,這小鬼的形貌與上峰反復交代的被通緝人物很像啊!
「你打哪兒來的?」
在他的注視下,男孩開了口,聲音清朗:「雲城。」
雲城在攏沙界內,過了翠瀾江還要走上二十餘里。那裡非梁國領土,難怪他的口音聽起來不像本地人氏。
兵頭子皺起眉頭。查了一整天,好不容易遇到一個符合嫌犯特徵的小鬼,結果卻能說話。
他不死心,又問道:「就你一個人上船?」男童獨自上路,還牽著一匹馬?怎麼看都有點可疑啊。
男孩搖頭:「和我姐姐一起。」
兵頭子左顧右盼:「那她人呢?」
男孩靦腆一笑,撓了撓頭。
「笑什麼?」兵頭子衝他一瞪眼,「我的模樣很好笑嗎?我問你姐姐人呢!」
男孩還未答話,就有一道女聲自外頭傳進:「來了來了,在這裡!」
緊接著人群一陣騷動,連幾個漢子都被擠得東倒西歪。衝進來的卻是個女子,逕直站到男孩身邊,一邊嘟囔道:「真是離開一會兒都不行!」
幾個兵丁都打量著她。這女子一身細布青衣,身材窈窕,看背影極是勾人,臉上卻蒙著同色面紗。
「幾位兵爺,有什麼問題?」
兵頭子問她:「到梁國作甚?」
「訪親,我二舅爺住在錦繡城。」
她臉上的面紗實在太乍眼,兵頭子道:「把面紗摘了。」
「不妥。」
「哪裡不妥!」兵頭子留意起她了,「除非你是細作!」
青衣女子壓低聲量,只有幾人聽聞:「我從前臉面受傷,留了疤。」
兵頭子哪裡肯信:「摘了!不要讓我說第三遍。」
特麼算術這麼差,明明是第二遍好嗎?青衣女心裡吐槽,側身擋住別人目光,一邊伸手解開面紗,露出半臉。
幾個兵丁一看之下,立覺毛骨悚然:
她鼻子很挺,臉形很好,然而左臉上果然有個杯口大的瘡疤,顏色紫紅,表面坑窪,皮肉依舊外翻,實是獰惡。
這麼醜陋的一道舊疤太吸睛,旁人甚至不會注意她的五官如何。
「兵爺,可以戴回去了嗎?」她滿臉陪笑。
這一笑,臉上肌肉扭曲,更醜了。幾個兵丁看得隔夜飯都快吐出來,哪裡還會阻止她飛快蒙回面紗?
醜成這樣,少看一眼也好啊。
兵頭子揮了揮手,不掩嫌惡:「過吧。」
一個醜女帶弟弟過江,那孩子還能說話,已經不符合嫌犯特徵了。唉,看來明兒還得來這裡繼續挨風吹日曬。
這對姐弟牽著馬,快速上船。
翠瀾江水深江寬,往來人貨又多,所以航道上來來往往的多是三桅高帆的沙船。這種船載重量大,行駛穩當,連人帶貨帶牲畜都能坐上。
兩人安安分分坐著,直到開船了,才相視一笑。
最難的一關,過了。
練習說話並不容易,根據千歲預估,男孩至少要花半個月時間才能勉強掌握。然而他年紀太小,不能長時間留在野外,梁國的審查也會越來越嚴,他們必須盡快逃離這個國家。
這種情形下,她能想出的辦法只有一個:
模擬渡口官兵的問題,讓他盡快練熟十來幾句特定的答案!
大量的、長時間的反復練習,可以讓他說出來的特定字句更清晰。千歲更把自己安排在最後出場,臉上還用樹膠和麵粉調制了一個假瘡疤,這樣可以將官兵的注意力轉移到自己身上,讓男孩更容易過關。
其實,蒙混的關鍵在於男孩可以說話。
他一開口,偷溜過渡就成功了八成。
大船慢悠悠駛向對岸,兩人心情都放鬆下來。千歲伸出纖纖玉指,在男孩額頭上一戳:「為了你,我連面相都犧牲了!」
她是那麼驚世駭俗的大美人,扮起醜來,同樣也要驚世駭俗不可。
男孩咧嘴朝她一笑,牙很白。
但是很快地,他就笑不出來了:太陽下山以後,江面上風浪明顯增大,駛出不到百丈,船身晃得有些厲害。
胸口一陣煩悶,直犯噁心。
頭一回乘船,他暈船了。
千歲發現了,趕緊指著船舷道:「趴過去,不許吐在船裡!」船上人多貨多,本來味兒就不好聞,她縮在這裡已經夠委屈的了!
胃裡一陣翻江倒海,男孩果然依言趴到了船舷邊。
這時江心一個大浪打來,船隻猛然顛簸,邊上坐著的胖婦人手上不禁一鬆,原本抱在懷裡的女童「嗤溜」一下滑了出去。
她的腦袋,正對著底下四爪鐵錨的尖角!
事發突然,胖婦人攔之不及,嘴裡一聲尖叫。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6-11 10:57 PM
第三卷 紅顏碎
第63章 雲城
男孩還沒嘔出來,頭腦昏沉,眼角餘光見一物從身邊滑過,本能地伸手一撈——
他抓住了女童的小手。
不過這小傢伙塊頭不大,份量卻不輕,沉甸甸地像個小炮彈。男孩年小力弱,被她帶得一起往下滑去。
緊接著,兩人身體都是一輕——千歲適時出手,將他倆往上一提,拎小雞仔一般丟到舷邊,遠離錨頭。
她柳眉倒豎︰「都病成這樣,還不讓人省心!」
這一下天旋地轉是補刀,男孩立刻趴到舷邊,吐了。
千歲火速挪去三尺開外,滿面嫌棄。
那胖婦人終於回過神來,把孩子摟回懷裡連聲道謝︰「謝謝姑娘,謝謝這位小少爺!」
她從懷裡取出一小罐藥油,遞給男孩︰「在額上抹一點,可以緩解暈動。」
男孩難受得緊,也不推拒,挖出一點藥油塗在太陽穴上。鬢邊一陣清涼,鼻中一股辛辣,煩悶感果然稍有緩解。
胖婦人找了個話頭︰「兩位要去哪裡?」懷裡的女童約莫是三、四歲左右,眉清目秀,皮膚白皙,這時正睜著圓溜溜的大眼打量著眼前兩人。
「雲城。」千歲淡淡應了一句,閉目假寐。
她渾身都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息,胖婦人乾笑幾聲,不再言語。
沙船駛到對岸,江畔已經亮起燈火。
隨大流下了船,胖婦人抱著女童向兩人打了個招呼,走了。
男孩做了一次深呼吸,空氣冰冷清新,還帶著江邊特有的微濕水汽。
這是自由和安全的味道。
後面,再也沒有追兵。
他坐在江邊大石上緩了一刻鐘,暈船的不適感終於消褪無蹤。
馬兒安然無恙,啃了幾口草皮,千歲指著它笑道︰「你還沒這匹馬皮實,它肯定也沒乘過船。」
她站在他身邊,毫不顧忌形象地伸了個懶腰,「走,找個好館子大吃一頓!」
這些天吃住都在野外,每頓飯只有鹹魚和硬肉乾,偶爾才能打兩隻野味,她嘴裡都快淡出鳥了。
她也好想啃隻大蹄膀啊,要燉得夠肥、夠軟、夠香,拿起來甩一甩就能皮肉分離,嚼在嘴裡滿口滋油那種!
男孩卻搖了搖頭,在她發脾氣之前搶先道︰「大城……好吃!隨便點!」
城池夠大,飯食才豐富、才好吃!
而且他說了,自助放題無限量!
千歲不氣了,一把將他拎到馬背上,用力一拍馬股︰「駕,快跑!」
馬蹄得得響,穿過狹窄的江邊漁市之後,栗馬沿著主路加快了速度。
翠瀾江東岸是沃野千里,連個小山包都不好找,道路亦是平坦筆直,絕不像大江西側的山路那麼崎嶇難行。
所以兩個時辰後,男孩就抵達了攏沙界最繁華的大城之一,雲城。
夜幕早就降臨,雲城的西大門依舊燈火通明,有大量人馬進出。
雲城沒有宵禁,是個標準的不夜城。
男孩初見十丈高的城門樓時,就震撼了一把,待走進西大門後,更是久久不能言語。
鱗次櫛比的房屋、高低錯落的建築,在夜裡只濃縮為厚重的黑影,顯不出稜角和身段,可是透窗而出的燈光曝露了這個城市的繁華。
男孩往西大門一站,就能望見萬家燈火,閃爍又恆久、璀璨卻溫柔,如同天上星河倒映人間。
也倒映在男孩眼中。
這個剎那,他屏住了呼吸。
許久,他才擠出一個音節,終於字正腔圓︰「美!」
「這就算美了?鄉巴佬!」千歲嗤之以鼻,「你是沒見過……」
話未說完,男孩後頭的兩個男子不耐煩道︰「走不走了?不走別擋道兒!」
他剛進城門就站在原地發呆,擋住了其他人的路。
男孩這才如夢方醒,牽著馬兒往前走去,青石板路面乾淨平整又寬敞,至少可以容下十馬並駕。
就連馬蹄踏在路面的滴聲,都是那般清脆悅耳。
如果他不曾拿到木鈴鐺,如果他不曾一路逃亡,如果他不曾經歷那許多危險,他會以為小小的黟城就是整個天下。
眼前這般盛景,甚至不會在他夢中出現。
「還沒走到酒樓就開始流口水了?」千歲滿面鄙視,「出息!」
男孩見識了這個城市的龐大壯觀,她卻嗅到了紙醉金迷的氣味,就和從前待過的許多大城一樣。
哦對,還有飯菜的香氣。
她輕輕嗅了兩下,用力一拍男孩肩膀︰「快走,我餓了!」
雲城的主街很氣派,名字更氣派——天街。
這個城市規劃得很方正,從西城門筆直往東,就通往整個雲城的核心區域。因此街道兩邊的建築越來越高、越來越精美,門面越來越氣派。
就連簷下的燈籠,也是越來越明亮。
男孩正好經過一家酒樓,足有三層樓高,燙金的招牌在燈光下明晃晃地還能閃瞎人眼。
酒樓門口,門庭若市。
「福壽居。」千歲一字一字念出了招牌名,漂亮的鳳眼瞇成了月芽兒,「我們進去大吃一頓吧!」
她聞到味兒了,麻油、老酒,還有大火熱鍋快炒的煙氣。
紅塵濁世太無趣,也只有這一口值得她掛念啊。
就在她的滿臉期待中,男孩牽著栗馬從人家門臉兒前方走了過去。
得得,得得,毫不停留。
「喂!」
莫說停下腳步了,他頭都不回。
千歲怒了,柳眉倒豎︰「為什麼不進去!」方才在翠瀾江畔,他明明說了隨便點隨便吃!
男孩依舊惜字如金︰
「貴!」
在這吃頓飯,得燒掉多少銀子啊?他們口袋裡的錢有限,得緊著花。
「貴你妹!」千歲的纖纖玉指都快要戳到他鼻子上了,「你個小騙子!」
無論她怎樣狂暴,男孩依舊堅定地往前走,路過一家又一家金碧輝煌的飯館酒樓,但就是目不斜視。
這一走,就是好幾里路。
千歲有心吃頓好的,可她無法遠離木鈴鐺,也就只能被動跟在男孩左右。
終於,路兩邊的鋪子越來越小,燈火也不再那般密集。
天街上最繁華的路段,已被他們拋在身後。
千歲坐在馬背上沉著臉,一聲不吭。
男孩始終留神觀察四周,這時突然往側前方一指︰「次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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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時間:
2019-6-11 11:01 PM
第64章 次換!
咬音不準,但千歲還是能聽出他想說的是「吃飯」,俏面一下凝出寒霜來︰「不去!」
男孩所指的方向甚至不是大道,而是次街。離街口不遠處有家飯館,鋪面就是兩扇門那麼大,簷下掛著兩串紅燈籠。
燈籠上有字兒,連起來讀就是︰
春及堂。
名字不錯,就是門臉兒太不起眼。
當然男孩不識幾個大字,也認不得它的高雅。他選這裡,只不過因為進出的客人很多,看得出生意興隆。
這裡遠離主街,外鄉客來得少,生意卻還這麼好,大概是本地人捧場。男孩知道,黟城也有許多熟客喜愛的飯館都藏在偏街里弄,甚至只在自家小院擺三兩張桌子,可偏是這樣的蒼蠅館子一開就是幾十年。
雲城很大,可是男孩想,它也跳不出這個理兒吧?
春及堂可比黟城的蒼蠅館子更上檔次,門臉兒不大卻也端莊,走進去更覺內有乾坤。抄手遊廊連著前面的小花園和後頭的庭院,廊外是一口池塘。這季節的蓮葉已經枯敗,所以塘裡種的是紙莎草,團團青綠中點綴著金黃,饒富野趣。
主樓雖然只有兩層,但佈置雅氣,壁上常見字畫。
春及堂不在寸土寸金的主街上,位置又有點兒偏僻,面積就能相對寬綽一點。
「兩位這邊兒請。」才進了門,夥計就熱情迎客。滿身塵土的栗馬被牽去後院,自有人精心照料,男孩側身一看,千歲也跟了過來。
她不想多生事端,仍以青紗蒙面,但那雙會說話的眼睛狠狠瞪著他,毫不掩飾地傳達主人的憤怒。
她氣還沒消,但這小子已經進門了,她絕不能容忍他一個人進去大吃大喝!
「您二位想坐哪兒……」
望著堂內的燈火通明,夥計還未介紹完,千歲已經打斷他︰「雅間!」
來都來了,說什麼都要讓這小子放點血!
夥計臉上笑容半絲兒不少︰「哎喲,咱家地方小,沒有雅間。臨水的座兒可以麼,那兒也安靜。」
這館子連雅間都沒有!千歲更鬱悶了。
這會兒已經過了正經飯點,走出的客人比來的多,連臨水的好座兒也空出幾套。千歲兩人入座以後,夥計就來報菜單。
千歲眼珠一轉,就挑貴的上。當家的不是說了麼,隨便點!
檔次不夠,那就價格來湊。
她那裡跟夥計定菜,男孩一聲不吭。千歲好似從他臉上看出幾分縱容意味,心裡更加不爽,忍不住又多點了兩個。
最後,兩人一共點了八道菜,連夥計都側目。
「酒呢?」千歲不光用飯,還要喝酒。
「咱最出名的是梅仙酒,昨日才新到一批菊釀。」
千歲懶懶道︰「這還沒到冬天,喝什麼梅酒?還是來個應景的吧。」
夥計下去了,男孩輕輕道︰「這裡好次。」
千歲橫他一眼︰「你都沒嘗過,就知道好吃?」從前,她何曾來過這種低檔地方?
不過看這廳裡布設雖不顯堂皇,也有幾分雅趣,她心頭的火氣稍微降下一點。春及堂沒有雅間,客人們聊到酣處難免縱於聲色、高聲談笑,好在這裡位置偏內,喧嘩聲就小了些。
一刻鐘後,酒菜陸續上來。
首先上桌的是雙色水晶凍,每只都是晶瑩剔透,只有圓杯口大小,哪怕千歲這樣的美人,小嘴一張也可以直接吞下一個。
凍分鹹甜。甜凍是花朵形狀,裡面裹沾著糖桂花,入口化之,清新甘馥,蘊著八月桂獨有的清香。
鹹凍可就黑暗得多,此物呈灰白色,裡面裹著整隻沙荀。
荀是香草,然而所謂「沙荀」卻是生長在灘塗裡的沙蟲。將它淘洗乾淨後製成凍,鮮嫩清脆,再佐以薑蒜醋醬,即是人間罕見風味。
有些人就好這一口,幾日不食,渾身就不對勁兒。
這凍子明晃晃地,裡面的沙荀一覽無餘,任誰都不會漏看。可是男孩施施然挾起一塊,蘸了調料就放進嘴裡,細嚼慢咽。
從他臉上可看不出半點異常,反倒有些享受。
千歲本想看他笑話,這會兒突然反應過來︰哎呀,哪個臭要飯的能挑食?說不定他連蛇鼠都吃過,一條小小沙荀算什麼?
想到老鼠,她突然就有點倒胃口。
男孩不知她為什麼臉色陰晴不定,把碟子往她面前一推,誠懇道︰「好次!」從前他以為,最好吃的不過就是紅燒肉、就是大蹄膀,就是沒烤焦的肥雞,哪知天底下還有這許多絕味?
好像和千歲同行的每一天,他都能見識到新鮮物事。
千歲皮笑肉不笑︰「好吃你就多吃啊。」
嚇唬他不成,把自己噁心夠,這叫什麼事?話說兩人相遇才不過幾天,她怎麼總是忘了他出身低微的事實?
千歲暗暗自嘲,抓過一邊的酒壺自斟自飲。
酒裡還蘊著淡淡花香。千歲連灌兩盅,心火倒是澆下去一點。
男孩見她素白脖子一仰,就能幹掉一盅,姿態豪爽有英氣,不禁也有些蠢蠢欲動。
千歲一低頭就發現他眼睛直勾勾盯著酒壺,不由好笑︰「小p孩子,毛都沒長齊還想喝酒?」
話是這樣說,她還是喚來夥計,再添一隻酒盅,親自給他倒滿︰「來呀。」
男孩也學她的模樣,一口悶乾,結果一股辛辣從喉間躥起,嗆得他咳個不停,眼淚都掉出來了。
千歲噗哧一笑,心情終於稍見好轉,向他一豎大拇指︰「居然沒吐出來,有潛力!」
男孩偷瞄一眼,見她俏靨如花,趕緊低頭擦淚,肚皮裡面火辣辣地也只好忍著。
熱菜一道一道上來,色香味俱全。男孩早餓得狠了,這時風捲殘雲,胃裡才慰貼一些。千歲反倒細酌慢品,吃出一派悠閒。
在這種公共場合,她一向都是儀態端方。再說這裡的菜肴味道不錯,卻遠未達到能令她驚艷的水準。
她的口味可是很刁鑽的。
兩人本就來得晚,等到菜過五味,店裡的客人只剩下幾桌,說話的聲音也小了下來。
男孩終於能聽到紙莎草堆裡的蟲鳴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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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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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6-12 10:46 PM
第65章 兩個人,兩碗麵
他吃掉一隻金絲蝦球,才壓低聲量道︰「有人……看你。 」
千歲慢慢啜著酒水,悠然自得,並無被觀瞻的不適。
有美人在座,這店裡哪個客人不願一飽眼福?之所以沒人上來搭訕,實是因為千歲與眾不同。別個美人飲酒,都是雙頰染暈如桃,倍添風情;她則不然,雖是一等一的身量,一等一的樣貌,可是越喝酒眸光越亮,那骨子裡透出來的孤高、傲慢與慵懶越發壓不住了,就好似大雪天裡盛綻的寒梅,奔放卻又清冷,熱烈卻又無情。
這樣的氣度,大概也只有坐在她面前的小子能免疫了。
就在這時,春及堂又來一名客人。
最多再有半個時辰,酒樓就該打烊了。這客人來得晚,周圍的食客卻紛紛跟他打起招呼︰「蘇大家來了。」
「前些日子的《明園春曉》,可是好聽得緊!」
這人含笑拱手回禮,同選了臨水的座兒,就在男孩鄰桌。
跑堂的湊過來,很熟稔問他︰「蘇先生,今兒晚了呀?」一邊拿布巾把他的桌子搓得鋥亮。
他笑得溫和︰「才下工。」
雖只三個字,聲音格外清潤醇厚,彷彿讓微涼的秋夜都有了溫度。
落了座,一抬頭,這人就望見了千歲,不由得微微一怔。此等美人可不常見,但他也只是下意識多瞥兩眼,就移開了目光。
男孩卻仗著自己年紀小,肆無忌憚打量他。
這男人年紀約莫在二十三、四左右,長得真是漂亮,眉如遠山,鳳目狹長,嘴唇和女人一般紅潤,臉色卻略顯蒼白,似是有些疲憊。微瘦的身形,給他在俊秀之外又添一點文弱。
放到野外去,這人大概活不過兩天?不知為何,男孩腦海裡突然蹦出這麼個不相干的念頭。
過不多時,夥計端著托盤來了,放上桌的卻是一大一小,兩碗素麵。
這男人看著文弱,居然這麼能吃?緊接著千歲就嗅到一股子清香,目光一轉,落到那兩碗麵上。
可是開水過麵,哪裡會這麼香?
千歲也是頂級的老饕,一聞之下就知道這是銀絲素麵,不由得笑道︰「這碗麵還見些功力,比我們吃的都要好。」
聲音很低,只有面前的男孩才能聽見。後者回頭一看,只望見清湯寡水、素麵朝天,頂多拌上小撮豆苗、一點蔥花,都在湯水中半浮半沉。
這麼寡淡的兩碗麵,千歲說比他現在吃的要好?
他這念頭還未轉完,後堂簾子一掀,有個女子走了出來,湊到蘇大家桌前,坐了下去。
邊上的食客就笑道︰「石掌櫃出來了。」
這女子朝他們笑了笑,大大方方打了個招呼。蘇大家往她跟前放了小碗麵,她則遞了雙箸還他︰「今兒晚了?」
這問題,就和跑堂說的一模一樣。
蘇大家的回答可不一樣︰「盛情難卻,又加了一場戲。」
「今晚去了哪裡?」
「劉府。」他目光裡有歉意,「抱歉,讓你久等了。」
女子手上一頓,目光從他俊秀的面容上掠過,才輕輕「嗯」了一聲︰「無妨,用飯吧。」
當下兩人默默吃麵。
雖然不再言語,但這對男女之間的微妙氣氛,在場所有人都感受得到。那是在日久天長的默契之外,又有一點別扭。
那女子面貌清秀,膚色不如蘇大家白皙,但給人清爽純淨之感。千歲見她的第一印象,卻是孱弱︰這女人看著不過二十許人,正該是神氣勃發之時,怎麼氣血虧損得如此厲害,倒像是上了年紀的老嫗?
再吃上一會兒,那位蘇大家忽然道︰「有訊兒了,春寧大典半年後舉辦。」
石掌櫃眼睛亮,面上露出欣喜︰「那可太好了。」
「今年定要拔得頭籌。」蘇大家聲線照舊溫柔,卻透出一股志在必得。他輕輕抬掌,握住了女人的手。
大庭廣眾之下,石掌櫃面色微紅,卻聽他繼續道︰「可是春寧大典向來只演新戲。」
石掌櫃的笑容就微微一滯。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蘭兒,玉桂堂想要出類拔萃就得有一個新本子。」
女子將鬢髮掠到耳後去,慢慢抽回手︰「這裡人多,先吃麵,回頭再說。」
「好。」蘇大家笑了,目光卻還盯在她臉上,「先吃麵。」
一切正常。
很快,男孩眼前的盤子都見了底,跑堂夥計見了,暗暗乍舌︰「這兩位好厲害。」一對婦孺,竟比兩個成年男子還能吃,說出去誰信?
不過他把驚奇都壓在肚裡,表面上卻要走過去笑道︰「咱家點心聞名雲城,兩位可願一嘗?」
又是千歲點頭︰「端上來吧。」還用問麼,哪有女人不喜歡點心?
男孩不動聲色,摸了摸肚皮。
好撐!恐怕連口酒都塞不進去了,可是好滿足。
很快,點心上桌。這是兩只雞蛋大小的酥皮小包子,圓鼓鼓、金燦燦,模樣小巧可愛,不知味道如何。
夥計說它「聞名雲城」,想來是不差的。
可是千歲見到它,臉色忽然微沉︰「這點心可有名號?」
「啊,有。」夥計趕緊道,「叫作『有容乃大』。」
千歲這下子連黛眉都擰起︰「裡面是水牛奶和紅豆?」
「……是啊,還有䮽果。原來您知道?」
千歲嘴角一抽,把酥皮奶包往男孩面前一推︰「給你吃。」
被點了名,男孩茫然抬頭,看看她,再看看酥皮奶包。
他快撐死了,半口都吞不下了。再說,她既然不吃,為什麼還要點?
這時蘇大家兩人也吃完了麵,春及堂掌櫃親自端著空碗往後堂走,卻被千歲叫住了︰「石掌櫃。」
女子停下來,和和氣氣道︰「姑娘請說?」
「『有容乃大』,這道點心由誰所創?」千歲似是隨口一問,但男孩熟悉她的眼神,能看出她這會兒很認真。
「相傳曾是靖國的女皇帝喜用,雲城這裡很早流行開來,只不過我這裡做得最好。」石掌櫃笑容拳拳,「二位都不吃,可是有甚不妥?」
「沒什麼。」千歲頓了下,多答一句,「我不愛紅豆。」又轉頭對男孩道,「會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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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時間:
2019-6-12 10:49 PM
第66章 他的名字
她一個大人帶孩子出來吃飯,最後居然讓孩子買單。旁人多少覺得這一幕失和,可是千歲老神在在,哪裡在乎?
男孩站起來,指著點心,同樣認真說了一句︰「打包。」
花錢買來的東西,不吃多浪費!
這頓飯居然吃掉他二兩銀子!男孩手底捂緊錢包,但是保持面無表情,因為他知道,千歲就想看看他肉疼的模樣。
吃過飯,兩人就投宿去附近的客棧。自然在男孩的堅持下,選的是物美價廉乾淨的一間房。
拉上房門,千歲就抱臂坐了下來︰
「既然已經離開梁國,我們就來好好談一談吧。」危險過去,總有些問題要解決。
男孩也坐下,兩手扶桌一瞬不瞬看著她,模樣乖巧得很。可是千歲知道,這都是假像。
她輕咳一聲︰「你的名字?」
男孩搖頭,他已經習慣了肢體語言。
「說話!」千歲不耐煩,「不要光搖頭。」
「不次道。」
「不知道?」千歲好看的秀眉皺起,「你生下來就是乞丐嗎?父母呢?」
這話可不好聽,但男孩並不在乎,依舊答道︰「母親,去似。」他說話慢而吃力,只得伸出五根指頭。
「五歲的時候去世了?」這是讓她看手說話嗎?
答對了。
「父親做什麼的?」
男孩搖頭搖到一半,才想起說話︰「不次道。」
千歲沒問他父親是死是活。這孩子顯然是母親帶大的,至於父親,不是死了就是拋妻棄子,否則怎會讓兒子當乞丐?呵呵,沒有多問的必要。
「那他,唔,那你姓什麼,總知道吧?」
男孩終於點頭︰「燕。」
「哪個燕晏?」
他還是一個字︰「燕。」
千歲不顧形象翻了個白眼。是哦,這小子都不識字,能知道自己是哪個「燕」?話說,平民不識字的佔了多數呢,他也不算太吃虧。
「好,從此你就姓燕,燕子的燕。」她一拍板,毫無心理負擔地替人決定了姓氏,「還記得你的娘親怎麼稱呼你?」
「三兒。」
千歲奇道︰「你還有哥哥姐姐?」
男孩搖頭。
「既是獨子,為什麼喊三兒?」
男孩一攤手。不是答不上,他是真地不知道。
「不管了。」大概他哥姐都死了吧?小孩子夭折,本來就很容易嘛,「以後叫你小三,如何?」
「小三。」男孩沒什麼想法,點了點頭。名字有什麼關係,人還是他這麼個人。
這兩個字,他倒是飛快地字正腔圓哈?
千歲撫著下巴,總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對,但又說不上來。
最後她終於良心發現,一拍巴掌︰「不妥,小名還是喚作三郎吧,大號以後另外想過。」
男孩沒有異議。
「好了,現在來談談我們的事。」千歲身體前傾,以示嚴肅,「既然你已經可以說話,那麼給木鈴鐺找到下一任合適的宿主以後,我們就解除協議吧。」她加重語氣,「這個由我來找,我會盡快!」
當初她未和燕三郎解除協議的唯一原因,就是他不能親口說出「解除」二字。現在這麻煩即將解決,她也該為自己以後打算了。
千歲又道︰「你看,這麼大一個雲城,總會有臥虎藏龍之輩。」
她轉動美眸的模樣,格外專注,男孩看得眼都不眨一下,但沒有接話。
「別裝聾作啞。」千歲沒好氣道,「吱聲!」
燕三郎咬了咬唇,罕見地露出幾分猶豫之色,讓千歲看得心底一沉,有不祥的預感。
果然他一字一句道︰「不,解。」
大約他早就將這幾個字在心底默念過一遍又一遍,這時說出來既不結巴,也不緊迫,倒像個正常的孩子了。
「喂,做人要知好歹!」千歲面沉如水,「我這些天待你如何,你心知肚明,別給我找麻煩!寶物有德者居之,木鈴鐺不是你這年紀的小鬼能受用得起的。」
男孩搖頭,更堅定地說了一個字︰
「不!」
他是木鈴鐺的主人,也理應是千歲的主人。哪有僕人挑主人的道理?
再說她不能加害於他,哪怕再生氣。只要他不鬆口,她也不能另尋他人。這道理,他明白得很。
千歲做了個深呼吸,強壓下怒火,試圖跟他講理︰「我還有自己的事務待辦,很緊急,也很麻煩。」
燕三郎低聲道︰「我、陪你。」她可以陪他做各種任務,他當然也可以陪她完成自己的事。
「你還太小,也太弱。」千歲沒有鄙視他的意思,因為這就是事實,「我沒有那麼多時間等你長大變強。」
他話還說不利索,她就著急跟他撇清關係,千歲知道自己心急了些,這時放柔聲調道︰「不必擔心離開我之後,你會食不裹腹。雲城裡面有的是富豪,我們找一家人傻錢多又膝下無子的,將你弄過去給他們當兒子。今後你可以繼承偌大家業,十輩子都吃喝不愁!」
男孩眼中並無嚮往。大財主家的獨子過著什麼樣的生活,他見過,也羨慕過。
他也清楚她說得出就做得到,可他現在想要的,並不是這些。
千歲的到來,在他心上開了一道門,門外頭是無盡的新世界。
它是那麼多姿多彩,超乎他貧乏的想像。
現在,這道門已經合不上了。
「你知道一生順遂、花用不盡這四個字有多麼難得?」千歲看到他的眼神就頭疼不已,「多少玄門子弟耗盡平生,最終也及不上這樣的凡人逍遙快活!」
男孩還是搖頭,還是說「不」。
千歲用力嘆了口氣。他還太小,懵懵懂懂地,哪裡知道有錢是福,平安是福?她說這麼多,都是白費口舌,所以決定換個角度。
「你道成為木鈴鐺的主人是什麼好運氣?」曉之以利不行,那就迫之以弊吧!「你不想知道,它從前的主人都是什麼下場嗎?」
男孩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想!」
為了加強效果,她抓起一隻錫水杯在手,「哢吱」一聲捏得扁扁地︰「都死了!否則也輪不到你來撿起木鈴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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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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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6-12 10:53 PM
第67章 找先生
的確,他拿到木鈴鐺、放出千歲的時候,她好像已經被封印了很久呢。這就說明她的上一任主人慘遭橫死。
千歲見他若有所思,心中暗喜,當下更加語重心長︰「牽引天機的,最後難免也被天機牽引,惹來殺身之禍。木鈴鐺的主人從來得不到什麼好下場。在捲入更多因果死翹翹之前,你不若早點脫身,在雲城快快活活過日子,這才是聰明人。」
看她漂亮的紅唇一張一合,燕三郎也佩服她的巧舌如簧。相處幾日,他也看出千歲絕不是願意哄人的性子,今日這般,是難為她了吧?
男孩沉默了很久,最後只說了三個字︰
「對不住。」
好說歹說,正說反說,他還是不肯!千歲氣得一拍桌子,身化紅煙,鑽入木鈴鐺裡去了。
燕三郎抓著鏈墜,小聲喚了幾句︰「千千!」
「千千!」
房間空蕩蕩地,沒人回應。
她連話都懶得跟他說了。
男孩在桌邊呆坐許久,才吹熄燈火臥床睡覺。
接下來兩天,千歲都沒有現出人形。即便在白天,貓兒也是成天躲在竹簍裡悶頭大睡,對他毫不理會,只在吃飯時醒過來。
反正這小子機靈,誰想賣了他,搞不到最後反而被他賣了。她只管生氣就好,不用擔心他的人身安危。
千歲躲起來一心搗鼓自己的琉璃燈,偶爾分神看看外界,知道燕三郎除了日以繼夜地練習說話之外,好像還在四處溜。
他想作甚?這小子一向很有主意。
不過千歲很快就掐斷了自己的好奇。不行,她還在氣頭上,不能給他好臉!
又過兩天,男孩不再待在客棧,而是搬進了一套民宅。
當然,所謂的「搬」,隨身之物也只有一匹馬,一個竹簍。
貓兒對陌生的環境總是很警覺,他剛把竹簍放到院子的石桌上,白貓就跳出來,沿著牆角到處巡視一番。
地方可真小,就是個一進院落。正中是院子,栽著一棵大棗樹,樹下擺一套桌椅供人乘涼,除了居室和廚房,就沒啦。
房子有灰,看起來空置了一段時間,院子裡還堆著不少雜物。白貓巡視兩圈完畢,灰太大,激得她狠狠打了個噴嚏,於是她厭惡地跳到樹上。
經過四天刻苦練習,男孩說話越來越流利,這比千歲原本預估的時間要短得多。「以後我們就住這裡。」他指著正房道,「那個房間,給你。」
這房子是租來的,很便宜。他想在雲城待下去,長住客棧畢竟不是辦法,一則貴,二則不方便。
貓兒看了房間一眼,不理他。
燕三郎也不計較,挽起袖子開始大掃除。
千歲極度好潔,想消除她的惡感,還得從這方面下手。
用了兩個時辰,他才將裡外打掃一遍,新家算是乾淨了。不過出門丟垃圾時,兩個女人帶著一個三四歲的孩子,從拐角處迎面走來。
這兩大一小自然也看見他了。年長稍胖的女人「哎」了一聲,驚喜道︰「小哥兒,是你啊!」
燕三郎手上一頓,也認出了這三個人。
在翠瀾江的客船上,他扯了女娃一把,沒讓他掉在錨尖上。
小女孩也笑咪咪衝著他喊︰「哥哥。」
不待他答應,婦人就轉頭對著身邊的女人道︰「石掌櫃,這位就是翠瀾江上救了你家青兒的小哥。」
這女子眉眼清秀,面相溫和,膚色微蜜,燕三郎在四天前也見過了。
春及堂的石掌櫃。
石掌櫃眼力很好,這時就驚奇道︰「原來是你。呀,早知是我孩兒救命恩人,那頓飯就不該收錢。」說罷從荷包裡取出銀子,要還給他。
燕三郎擺手拒絕︰「不用。」正經吃飯,就該正經花錢。
當然,如果他沒錢就另算。
石掌櫃給了兩次,見他推得堅決也只好放棄,轉頭看了他身後的木門一眼︰「你們租了李家的宅子?」
燕三郎點頭。
也不知是不是從前沉默慣了,他仍然不太愛說話。
「我們就住在巷子對角。」石掌櫃反手一指。燕三郎順著那方向看去,果然見到一扇褐門,比他住的要大一點、氣派一點,「對了,那日與你同來春及堂的漂亮姑娘是?」
他眼也不眨,答得從容︰「我姐姐。」
石掌櫃奇道︰「就你們兩人住在這裡?」一個漂亮姑娘孤身帶個孩子獨居,這可不太安全哪。
燕三郎不說話,只是委婉地笑了笑。不安全?那是對翻牆進來的賊人而言吧。
這孩子,戒備心很重啊。石掌櫃也不為意,熱情道︰「今後我們就是鄰居,有什麼事,你只管來敲門就成!」
燕三郎點頭。他原本就不是喜歡與人攀談的性子,這會兒就要往回走。
可是腳尖微動,他忽然想起一事,欲言又止。
石掌櫃注意到了,溫和道︰「好孩子,怎麼稱呼你?」
「燕。」男孩頭一次自報家門,聲音中就有些揚眉吐氣,「燕三郎。」
「三郎但說無妨。」
他撓了撓頭,有些為難︰「這附近可有學堂或講塾?我想上學。」像雲城這樣的大城一定有學塾,說不定還有書院,但他初來乍到,不知私人學堂的口碑如何,最好還向當地人打聽。
燕三郎考慮過很久,如果不和木鈴鐺解約,今後他一定要想辦法修行,這才有自保之力。
他很愛惜自己性命。千歲的恐嚇,他每個字都聽在耳裡,記在心中。
可是,如果大字都不識幾個,還談什麼修行?
話音剛落,一旁的胖婦人就笑了,指著石掌櫃道︰「尋別人做什麼?這兒不就有一位現成的女先生?」
咦?燕三郎眨了眨眼,石掌櫃不是春及堂的東家麼,怎麼又變成了女先生?
石掌櫃笑了,如春風化雨︰「我家東院開了講塾,有子弟七人。你若不棄,就到我這裡來上學吧?」
燕三郎沒有猶豫,很爽快地點了頭︰「明日就去。」去哪家塾堂不是學?有熟人還好照應。
石掌櫃也很歡喜。正愁女兒的救命之恩無從報答,這孩子願意給個機會,那是再好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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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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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6-13 10:04 PM
第68章 弄死它
她拉著燕三郎又說了一會兒話,直到他有些心不在焉,這才定了次日講習的時間,帶著青兒作別。
「貓!」四歲的青兒忽然指著牆頭,脆生生喚了一聲。
幾個人抬首,果然望見一隻雪白的貓兒趴在牆頭,也不知待在那裡多久了。
「真漂亮,還是鴛鴦眼兒。」石掌櫃也注意到白貓的特別,「咦,是你的?」
貓輕蔑地看了他們一眼,跳進燕三郎的院子。
男孩點了點頭,轉身走了回去。
……
次日是個好天氣,燕三郎起了個大早,洗魚淘米,給白貓熬了一鍋香噴噴的小魚粥。
貓兒還在睡覺,眼都不抬一下。
他洗淨頭面,換上一整套新衣新鞋。
要上學了,這輩子頭一次上學。
男孩捏了捏手心,看了看正房床頭那個白團子,確定她熟睡未醒,這才開門走了出去。
石掌櫃的塾堂就在對面,離他住處不超過二十丈,白貓不需要由他隨身背著,可以留在家中自由玩耍。
這也是他答應去石家講塾的重要原因。
頭一天上學,燕三郎帶足了束條。所謂禮不可廢,錢不可少。他在黟城曾經偷聽過兩堂私課,先生發現以後,拿著掃帚將他趕得遠遠兒的。
不過,這回輪到女先生堅決拒收了。
石掌櫃的宅子不小,佈置簡潔但雅氣,很符合女先生的身份。燕三郎還聽到一同上學的小夥伴議論,知道了石掌櫃和蘇大家的關係。
¥¥¥¥¥
一轉眼,又是七天過去。
燕三郎估摸著千歲的火氣應該消褪得差不多了,於是帶回一個圓木盆,走進家門卻到處都找不見白貓的身影。
丟了?他心裡一急,隨即想起她不能遠離自己。
「千歲?」
他揚聲喚了兩下,在小小的宅子裡轉足了兩圈,才聽見外頭的棗樹上簌簌一聲輕響。
走出去仔細瞅,果然枝葉掩映下有個白色身影。
「躲在這裡作甚?」
千歲很不想搭理他,更不想打破連續十一天不說話的紀錄,可是……
「屋裡有老鼠!」她最討厭老鼠!「你怎麼能讓那東西進屋!」
燕三郎很想說,不讓老鼠進屋好像是貓的義務。「你是貓,哪有貓不會抓老鼠的?」
「哪個二傻子規定貓一定要抓老鼠?」她拼命撓樹表示憤怒,「你去,你快去啊!」
罷了,他摸了摸鼻子,很有眼力價地進屋捉鼠。李宅空置太久了,有幾個不交錢就來借宿的小生物也很正常。
一刻鐘以後,他拎著那個吱吱叫的東西走了出來。
「弄死它,丟出去!」白貓十個爪子摳著樹幹,險些炸毛。
燕三郎聳了聳肩膀,依言將老鼠丟出了屋子,但沒有弄死。多虧這個小東西,千歲和他說話了。
作為感謝,他放它一條生路,並且考慮下次兩人冷戰的時候,再請它或者它的同類出場幫忙。
青兒剛好路過門口,好奇地問他︰「三哥哥,你家貓兒怎麼了,叫得好淒慘哪。」
燕三郎︰「……」
回了院子,他往木盆裡面灌滿熱水,再爬樹去抱貓兒。
白貓一扭腰跳了開去︰「幹什麼!」
嚇人的老鼠不見了,她又重新神氣活現。
「洗澡!」他一本正經,「你的尾巴很髒了。」
千歲也知道,可就是不想讓這小子踫她。
燕三郎輕鬆祭出殺手鐧︰「我看老鼠也在正屋床上待過……」
話未說完,白貓就朝他撲了下來。「閉嘴!」
他一把抱住那個嬌嬌軟軟的身子揣在懷裡,挪下大樹。
這白貓在黟城的城主府長大,自小就有僕婦服侍著洗澡,不似普通貓兒那麼懼水。千歲甚至能察覺到,它對水洗並不算反感。
清水滑過皮毛,溫度冷熱適宜;燕三郎輕輕按摩它的腦袋,力道不輕不重。
白貓忽然覺得,被人這樣服侍著好像也、也不錯。
秋天的太陽不給力,燕三郎不敢給貓兒洗太久,趕緊拿巾子包著它進了後廚。
千歲這才發現灶裡點著火,正在燒飯,也把廚房烘得暖洋洋地。燕三郎不知從哪裡拿到一個軟墊鋪在稻草堆上,白貓立刻將它據為己有,懶洋洋趴了上去。
男孩搬了個馬紮墊腳切菜,轉頭見它瞇著眼,兩隻前掌在墊子上輕輕踩抓的模樣,不由得問︰「這貓兒本身的魂魄還在嗎?」
白貓這具身體原本是有主的,白天卻為千歲所用,難道魂魄被她吃掉了?可是她的表現也太像……貓了。
「還在。」千歲連聲音都是懶洋洋的,「我不佔主導時,就歸它所管,比如吃飯、喝水、清洗毛髮這樣的小事。」
所以說,貓兒還是自理生活,只是白天多了千歲這個不交租的房客而已。
燕三郎哦了一聲。
廚房裡又恢復了安靜,只有柴火嗶剝作響,以及鍋裡的水逐漸燒開的咕嘟聲。
他原本就不擅言辭,現在又要逗白貓開口,只得沒話找話。
「對了,石掌櫃吃的那碗麵,為什麼比我們的菜還要好?」
這真是強行尬聊。千歲翻了翻眼皮,沒有戳穿他。冷戰了這麼多天,她的火氣也消得七七八八了。這小子要是始終不跟木鈴鐺解約,難道她要生一輩子的氣嗎?
艾瑪,她忽然反應過來,「一輩子」這三個字是怎麼蹦進她腦海裡的?
太可怕了!
白貓忍不住打了個冷顫,燕三郎立刻將軟墊往灶邊又挪近一點。
罷了,看在他這麼小意奉承的份兒上,她就大人有大量,解了他的惑吧。「那是銀絲素麵。」
「所以?」不就是一碗清湯麵嗎,還是素的,哪有肥肉叉燒好吃?
「呆子。」千歲看著他不以為然的表情笑了,「你以為那是清湯寡水?銀絲素麵的功夫都在湯裡,那得拿豬排骨、雞、鴨慢火燉上至少一個時辰,再將雞肉剁成細茸,下鍋吸附雜質。這樣反復吸個四、五次,直到湯清如水、撇盡浮油,才能當作底湯拿來下麵吃。」
原來這麼麻煩?男孩看著灶上的鍋仔陷入了沉思,人為什麼要把「吃飯」變成這麼復雜的事?
作者:
小叛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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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6-14 10:25 PM
第69章 寡婦
「人間許多物事,遠沒有看上去那麼簡單。」貓兒伸了個懶腰,「小三啊,你該見識的東西還多著呢。」
說到見識,燕三郎立刻想起自己從春及堂帶回來的那兩只酥皮奶包,味道豈是用一個「好」字能形容的?
千歲說得不錯,甜食令人心情愉悅。相伴這麼多天,他也知道她愛吃甜,可為什麼對這個「有容乃大」如此反感?
總覺得這裡面有一樁故事。男孩有心問,但想起那天她陰沉的臉色,還是決定暫時不觸這個黴頭,以免破壞掉現在好不容易修復起來的關係。
反正今後時間還長著呢,有的是機會打探,對吧?
「石掌櫃全名是石星蘭,雲城本地人氏。」他突然開口聊起上學時聽見的八卦,下一秒果然見到貓耳朵豎了起來,「春及堂原是石父所開,幾年前她父母先後過世,家中又沒兄長,石掌櫃才繼承了春及堂。」
貓兒翻了個身︰「她原本就當女先生?有趣。」攏沙界風氣比較開化,女人拋頭露面去經商辦事的並不少見。不過,教塾先生向來還是以男子居多。
燕三郎眨了眨眼︰「其實石掌櫃為蘇大家量身寫過好幾出戲本子,每一台都火爆。後來她封了筆,才開起這個私塾。」
「哦?」千歲來了興趣,「她為什麼封筆不寫?」
「說是身體不好。」米飯快熟了,男孩開鍋炒菜。
以他身量揮舞長勺有些吃力,但他依舊認真。千歲嫌棄他做出來的東西不好吃,他也不以為意,畢竟從前沒有多少機會下廚。
以後會好的,他堅信。
「她的身體確實很糟糕。」千歲若有所思,「氣血損耗過度,想來壽命不長久。」
燕三郎微愕︰「女先生快死了?」
「倒也沒那麼快,至少還個七八年吧,那還得小心保養。」白貓打了個呵欠,「但她身體問題不斷,就像.....」她環顧四周,打了個比方,「就像這間屋子,先是年久失修,漏水塌牆,接著就是梁木腐朽,除非從裡到外全部翻新,否則最後免不了化成廢墟。只不過她命灶萎縮的速度更快,遠超常人,石掌櫃自己應該也有所感。」
燕三郎喃喃道︰「治不了嗎?」
「想得挺美。」千歲哼了兩聲,「照你這樣說,什麼病都能治,人人都能長生不老了。」白貓轉頭,窗外照進來的陽光恰好打在貓眼上,映出一片波光閃爍,「那個蘇大家又是什麼來頭?」
燕三郎並未發現她在轉移話題︰「蘇大家花名蘇玉言,是雲城名角,也是戲班子玉桂堂的老闆兼台柱。」
「他與石星蘭是夫妻?」
「不是。」燕三郎平日小心觀察,「他並不住在石家。我見他去過幾次,但青兒並不喚他作爹,而叫蘇叔叔。青兒自己說,在他出生前兩個月,親爹就過世了。」
「原來石星蘭是寡婦。」千歲笑了,「這蘇玉言卻和人家糾纏不休,不知人言可畏嗎?」蘇玉言下了班就去春及堂找掌櫃吃麵,那得多少雙當場眼睛看著?再說跑堂的夥計對他那麼熟稔,可見蘇玉言不止去一次兩次。
「學塾裡其他人背後議論,也將他們湊作一對。」燕三郎眨了眨眼,「據說他們自小就是青梅竹馬,後來蘇家敗落,蘇玉言去了外地拜師學藝,這才離開雲城。」
「果然寡婦門前是非多。」千歲輕嗤一聲,「要真是難捨難分,為何蘇玉言不娶了她?」
「那就不知。」他能打探得到的消息也就是這麼多了,都是大路貨。
說到這裡,飯菜都出鍋了。燕三郎撥了一半給白貓,自己才抄起竹箸吃了起來。
「做飯這麼多天,一點進步也沒有。」白貓嫌棄他。
男孩聳了聳肩,以風捲殘雲的速度消滅午飯。
飯後,燕三郎開始練字。
他從石家歸來,都要溫習每日所學至深夜。雖然眼下定居雲城,不像從前食不果腹,也不像逃亡時顛沛流離,可他心底壓著一點緊迫,好像時間總是不夠用。
他想在有限的時日裡,習得更多本事。
入夜之後,千歲化出人形,去巷口買兩塊綠豆糕、一包五香瓜子解饞。外頭就是兩排鋪子,雖然簡陋,但賣什麼的都有。燕三郎挑在附近居住,也是因為這裡便利。
她正在付錢,前方裊裊行來一人,也是個熟面孔。
千歲一看,是石星蘭。
石掌櫃是買賣人,臉上笑意常在,先跟她打了個招呼︰「千歲小姐。」
千歲唔了一聲,想著這是小三的女先生,才勉強開了金口︰「石掌櫃。」
她的聲音軟滑如絲,偏又天生自帶三分慵懶,從聽者心田滑過,說不出的撩人。石星蘭暗道一聲厲害,停下腳步,下意識與她保持距離,笑容卻不減少︰「千歲和三郎還有親人在城裡嗎?」
這女子身上的壓迫感,實在很強。
千歲言簡意賅︰「沒了。」
石星蘭其實好奇這對姐弟在雲城如何營生,但這是人家私事,多問不妥。「三郎從前不曾習字?」
「不曾。」千歲倒有些關注了,「怎麼,他太笨不好教?」
她一抬眸揚眉,凌厲之氣頓生。
「怎麼會?」石星蘭的笑容擴大了,「三郎天資極好,又是我見過最用功的孩子。這個年歲的男童多半喜歡玩耍,能像他這樣沉心靜氣的太少。」看這位千歲小姐通身的氣度,根本不像普通人,她的弟弟怎麼從來不曾上過學?
也虧得燕三郎這半個多月吃好喝好,營養充足,連帶著面色紅潤起來,連身板都壯實了一點。否則還像黟城時那麼乾枯瘦小,石星蘭的疑心會更重。
的確,那小子都沉默寡言得像個小老頭了。千歲微微一哂︰「不算笨就好。」成天被她嫌棄,就算是個木頭人也該多用功了。
石星蘭覺出她已無話意,趕緊道︰「是了,兩日前三郎請我替他擬個表字,我言他年紀太小,他卻不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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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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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6-14 10:28 PM
第70章 至少還有你
千歲不以為意︰「取便取了,有甚關係?」從前男子二十,冠而字。現在世道混亂,沒那麼多講究了,有些地方男子十六歲就有字。
燕小三想取個表字怎麼了,不就比別人早個七八年?
這一家子可真古怪,燕三郎從不說自己本名,卻要她取個表字。好在石星蘭早有準備︰「千歲小姐以為,時初二字如何?」
「燕時初?」千歲喃喃念了幾遍,「挺好,我這就去知會他。」
她轉身走了兩步,忽然想起一事,停下腳步,又打量石星蘭兩眼︰「你的身體欠妥,為何還要開塾?」
石星蘭微微吃驚︰「千歲小姐會醫?」
「略知一二。」千歲難得自謙一回,就收了口。
對方顯然在等著她的回答,石星蘭只好道︰「我教清兒一個是教,教一群孩子也是教。還能替她多找些朋友。」說到這裡,下意識輕輕嘆了口氣。
沒爹的孩子最容易被欺負。她當教塾先生親自照看著,孩子就沒有那麼容易被排擠。
她的苦心,千歲當然不理解,也不想理解,只是點了點頭︰「你小心保養。」
石星蘭苦笑道︰「也不知我這身子,還能拖上多久。」
她果然知道自己不妥。
這時吱呀一聲,千歲身後門開了,燕三郎走了出來,正想跟石星蘭打招呼,卻聽見千歲清清楚楚道︰「你還有七年。」
石星蘭目光頓時呆滯。
她知道自己身體不好,只是隨口一問。尋醫無數,卻從未有人如此準確地告訴她餘壽還有幾年!
這、這感覺也太不好了。
「你,你確定?」她忐忑之下,連尊稱都忘了。
「差不離兒吧,只少不多。」千歲並不考慮別人的感受,只衝著燕三郎微微瞪眼,「進去。」
木門關閉,石星蘭在原地站了一小會兒,才慢慢走出巷去。
院內,燕三郎對千歲道︰「太直接了,她並不想知道自己確切能活幾年。」
「不想知道,那還問我?」千歲不以為然,「你們人類真奇怪。」
男孩沉默幾息,才問她︰「你是什麼?」
他並非問「你是什麼人」,少了一個字,涵義大不同。
千歲笑了,在石桌邊坐了下來︰「我還道你能忍住不問呢。」
顯然,他不能。這問題從撿到木鈴鐺開始,就盤踞在他心裡了。
「我是阿修羅。」她拂了拂鬢髮,將許多人聞之色變的名詞就這麼輕描淡寫說了出來,「聽過嗎?」
男孩搖頭。在他的世界,從來沒出現過這三個字。
「那便解釋不清楚了。」實際上是她嫌麻煩,「輪迴有六道,你我眼下所立的,是六道之一的人間道。另外有一道,就以阿修羅來命名,稱阿修羅道。」
男孩懵懂。他雖聰明,閱歷卻不及此,只覺聽起來似乎很厲害。可她如果真那麼厲害,為什麼會被困在木鈴鐺裡面?
千歲也不多說,拍了拍他的腦袋︰「待你長大一些,自然明白。對了,石星蘭給你取了個表字,時初。你要這個字做什麼?」
「當作本名。」他早看出千歲不打算給他好好取名,只能求助於外人。
她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你真是腦路清奇。」
燕三郎直勾勾盯著她︰「她只剩七年壽命,你沒有辦法嗎?」
千歲以手支頤︰「那是她的大限,不再縮短就是謝天謝地了。」
燕三郎沉默。與別的孩子不同,他對「無奈」這兩個字理解至深。
千歲拿出瓜子當零嘴︰「你對攏沙界瞭解多少?」
男孩正在磨墨,聞言手上動作一慢,搖了搖頭。
他原本就是偏遠小城裡的乞丐,早年喪母,又從未離開過黟城,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
燕三郎能將自己的事兒安排得很明白,但說起家國大事,最多也就知道一句︰他是梁國人。
千歲一邊嗑瓜子,一邊給他講解。
這天下大小國家林立,國家之外還有勢力,那就不獨是人類建立了除了人之外,此界還有妖物、精怪。為禦此等怪力,人類當中就出現了玄門,玄門中人常被稱作異士,身負各種神通,在朝在野,都有他們的身影。
野雞路子就不必多說,民間多的是而正規的玄門都在國內,由官方劃下指定區域,作為其立身之所,並且撥專款供養,同時給予他們收取門徒的資格,但享受了權利自然也要履行義務,玄門負責向官方輸送人才,解決各路疑難,國戰時還要受王廷驅策以對抗外敵。
燕三郎聽到這裡就懂了︰「就彷彿我們的官塾、書院?」
「不錯。」千歲點了點頭,「都是官辦,教授學識文華的,叫官塾、書院,教授神通法理的,就叫作玄門,不過很多時候二者相通、互相兼濟。並且官方為防人禍,對正規玄門的收徒有嚴格限定,以控制異士數量。」
不過凡事都有例外,然而有些玄門實在強大,也能自立門戶,擁有自己的行政地盤,稱之為「界」。比如雲城所在的攏沙界,就歸攏沙宗所有。這個玄門超然物外,人間王國驅之不動。
千歲說完才聳了聳肩︰「我沉睡了很久,但想來這個世界變化不大。」
燕三郎聽到這些,格外認真︰「怎樣可以成為異士?」這話,他好久前就想問了。
「想修習神通?」
他摸著胸前的木鈴鐺,點了點頭。想保住這個寶貝,他就一定要變得強大。
「我的神通與人類迥異,教不了你。」千歲伸出一根纖纖玉指,在桌上敲了好一會兒,「修行不易,除了功法要與你自身特性適配之外,還得有錢,有藥,有法寶。這些,你都不具備。」
男孩目光閃動,並不氣餒︰「事在人為。」
「喲,沒幾天就學會新詞兒了呢。」千歲酸他一句,「要是那麼容易心想事成,玄門裡面也不會有大批庸碌無為之人了。」
「我不怕,我有這個。」男孩抓著木鈴鐺在她面前一晃,「我還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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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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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6-14 10:31 PM
第71章 招賊
「有什麼有!」千歲板著臉道,「你當我是東西?」
男孩一咧嘴,聰明地避開了這個問題︰「上哪裡可以弄到功法?」飯要一口一口吃,麻煩也可以一件一件解決,先從尋找適合他的功法開始吧。後面的,慢慢再想辦法。
「最優選擇,是你加入玄門。眼前不就有個攏沙宗嗎?」千歲掰著指頭給他計算利弊,「好處就是攏沙宗有自己的地盤,可以明目張膽吸納新血,又有一整套培訓異士的方法。這樣有長輩講解,修行過程中可以少走許多彎路,並且淬體修行的靈藥和法寶,或許都不用發愁了。這也是人類子弟步入修行的傳統路徑。」
不要小看系統的力量。玄門繁衍至今,多半都有一套成規,按步就班即可培育英才。
聽起來的確很美,可是燕三郎知道她以打擊他為樂,所以一定還有後話︰「但是呢?」
「但是按步就班的地方沒有人情味兒,亦很容易因循守舊,不喜歡出格和惹麻煩的弟子。」千歲看了他兩眼,「玄門喜歡挑選四至七歲的孩子,易於洗髓。就修行而言,你年紀偏大一點,恐怕入門這一關就不好過。」她也是剛知道這小子已經九歲了,只因從前營養不良,長得瘦小,看起來只有七八歲模樣。
「再者,官宦權貴也往玄門中輸送人才,或是後代,或是部曲。他們在玄門中成群結黨,又有長輩相護,獲取的資源更好。如你這樣無依無靠的,進去了恐怕要吃點虧。」
燕三郎忍不住道︰「攏沙宗也是如此?」
「天下烏鴉一般黑。」千歲悠悠道,「玄門當中自然也出名師大家,立身清正、嚴明不阿。如靖國的陶文公婁師亮,學究天人,又立德立教於一身,不計較弟子富貴還是低微。但這樣的名師畢竟不多見,你篤定自己有那運氣遇上?若是在攏沙宗待不下去偷跑,玄門對待叛徒的手段可是嚴苛得很。」
男孩不語,卻把她提到的名字記在心裡。千歲從來沒有這樣推崇過一個人。
「除了加入玄門,可還有別的選擇?」
「當然有。」千歲紅唇輕揚,眸若新月,「那就是不依附於玄門,從此當個散人。這樣一來,玄門的資源是享受不到了,可是天高海闊,不受那些閒氣和拘束。」
燕三郎永遠抓住重點︰「散人怎麼得功法?」
「拿錢買啊。」千歲聳了聳肩,「沒錢,或者再買不著就搶。沒聽過殺人越貨來錢快嗎?想想你身上的錢是怎麼來的,這也是修行路上的風景。」
男孩身上的錢,多半都搜刮自死人。從黟城的得勝王手下,到毒牙山的木婆婆,都給他貢獻了資金。否則現下他們哪有錢租房吃飯?
「我能從哪裡買?」男孩低聲道,「或者,搶?」
「雲城作為攏沙界有數兒的大城,這裡一定會有拍賣行。」千歲撫著細嫩的下巴,「城裡時常有異士活動,所以拍賣行也會有供應給他們的寶貝,或許就有你想要的功法出售也未可知?」
燕三郎捏緊了拳頭︰「明日就去!」
「去?」千歲嗤笑一聲,「拿什麼去,就憑你手裡那兩個錢嗎?一本最基礎的大路貨心法,也是幾十兩銀子起價,其他的更不必說。」
他們二人手裡還有些錢,就普通人家過日子來說綽綽有餘,可拿去修行就不夠看的了。「我早說過了,想煉出一點名堂就要砸進大把銀錢,非大富大貴之家供應不起。」
燕三郎看著她眼裡淡淡的譏誚,忽然明白了︰
她還希望他知難而退,讓出木鈴鐺。
她想告訴他,修行這條路水太深,他走不起。
攥緊的拳頭鬆開了,他恢復了平靜︰「明日放學,去看看。」
這小子,果然沒有那麼容易死心哪,千歲悠悠地嘆了口氣。罷了,等著他四處撞壁吧。
燕三郎打聽清楚了,雲城有二十七家拍賣行,大多集中在南邊。
他安家下來的第二天,就把栗馬賣掉了。新家太小,再說普通人家養驢養騾,但不養這種需要精飼的健馬。
所以坐馬車從住處過去南城,至少要一個時辰。
不過次日放學以後,燕三郎沒有立刻走成。因為他回家取竹簍時,剛進門兒,白貓就從樹上跳到石桌上,而他聽見了正房傳來的動靜。
屋裡有人!
千歲既然在他身邊,那麼進屋的就是竊賊!
燕三郎一下警覺起來,從腰裡掏出一個油紙包、抄起備在院門後的硬木柴,再將院門洞開,這才悄悄往正房走去,潛在門邊。
他聽見門裡細微的說話聲,下意識望了白貓一眼。
千歲示意他,有兩個人。而後貓兒從他肩上一躍而起,跳到屋頂。
幾息之後,屋門開了,有兩個男人一先一後走出來,還一邊竊竊抱怨︰「這家也忒窮了,那個小娘皮還不在.....」
話未說完,前方突然漫起一蓬白霧,接著眼前一陣刺痛!
石灰!
屋外居然躲著個人,還用上這麼卑鄙的招式暗算他們!
這兩人閉著眼慘叫出聲,雙手本能地四處揮舞,燕三郎冷靜躲開,再一棍子抽在前方那人的太陽穴上!
他本就於偷雞摸狗、入室作案很有心得,基本能料準兩賊的反應。這一套連招下去,又快又準又狠,根本不像個九歲的孩子!
他的力量不能與成年男子相比,但集中於一點也煞是可觀。那倒楣蛋太陽穴遭受重擊,一下子七葷八素,走路都打飄。
揚過來的石灰多半被他擋住,同伴入眼較少,這時就想上來幫忙。哪知有個白影咚一下砸在他臉上,把他駭了一跳。
份量還挺沉的。
下一瞬,臉上傳來一陣劇痛,尤其眼皮幾乎要被撓爛了!
他「啊」地一聲大叫,比遭遇石灰洗眼的同伴嚎得還慘烈,抓起那個白影就往外扔。
可那白影速度極快,不等他伸手就彈了開去,甚至起跳前還最後重重撓了一把,踩了一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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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6-14 10:35 PM
第72章 真昏
而後,這兩人就聽見一個清脆的嗓音高聲大喊「走水啦——走水啦——」
這地方是不能待了,兩人瞇著眼,模糊的目力發現前方好似大門洞開,於是踉踉蹌蹌往那裡奔去,逃出門時還被絆了一跤,好不狼狽。
他們前腳剛出去,男孩後腳上來閂住了門,長長籲一口氣。
巷子裡騷動起來,還留在家裡的鄰居都跑了出來,到處詢問:「哪裡著火了,哪兒?」
男孩摸了摸鼻子,進屋去了。
方才那般情況下喊捉賊根本無用,旁人只會閉門不出。只有喊走水——這片民宅牆挨著牆,著了火可不得了——大夥兒才會出來看個究竟。
「家裡招賊了。」燕三郎檢查家裡,發現四處都被翻箱倒櫃,「這些潑皮這麼快就摸上門來,他們一定知道屋子只有我們兩人住。」
白貓舔了舔嘴,沒接話茬。其實千歲知道,自燕三郎搬到這裡居住,常有年輕男子在附近出沒,都是來看她的,其中或許有人心生歹意。
他們這對姐弟是外鄉人,住的屋子又這麼小,一看就知道沒甚背景,是最好下手的對象。
千歲氣惱:「為何放他們離開?」這要是在晚上,她會讓這兩人恨不得自己沒出生過。
「還有不懷好意的,看了他們的慘狀就不會再來。」所以他才洞開院門,就是方便這二人逃走,「再說放倒之後要怎樣處置?我不是雲城人,不想和官署打交道。」人生地不熟,他本能地不想惹麻煩。
的確,若是將這兩人打昏甚至打死了,處理後續是個麻煩。白貓一本正經道:「我可以將它們餵給琉璃燈,毀屍滅跡。」
男孩微怔:「這兩人身上也有靈氣?」
「萬物受天地滋養,都有靈氣,不過是多與少的問題。」千歲嘿嘿一聲,「凡人平時不值得吃,但為了你,我可以勉強吞下,呃,讓琉璃燈吞下去。」
男孩「哦」了一聲,仍不覺是個好辦法。
千歲問他:「你怎麼知道這兩人不會上門報仇?」
「他們不會。」燕三郎卻很篤定,「我在黟城見多了這種人。」
鄰居們都走出來,等了半天也沒見著火警,於是念叨了兩句又回去了。男孩趁機收拾房屋,扶起翻倒的傢俱,終於等到巷子裡的騷動完全平息。
他打算出門了。
不過這個時候,外頭響起了敲門聲。
今天什麼日子,家中來客不少啊?諒那兩個小賊不敢折返,燕三郎趴在門縫看了一眼,就把門打開了。
站在外頭的,是石星蘭的女兒青兒,那張小臉耷拉著:「三哥哥,我能在你家待一會兒嗎?」
「進來。」救命之恩加同窗之誼,燕三郎對他也很熟悉了,當下讓他進院。
「出什麼事了?」
「蘇叔叔和娘親吵架了。」青兒嘟著嘴道,「我不想待在家裡。」
看起來那麼恩愛的一對,也會吵架?千歲想起春及堂裡兩人對坐著吃面的場景。
燕三郎對此無感,抓了一把瓜子給青兒:「吃。」
青兒頭一次進燕三郎的院子,左顧右盼,目光很快被站在石桌上的白貓吸引。
這貓兒太漂亮啦,兩隻眼睛還是不同顏色呢。他湊了過去,眼裡都是渴望,瓜子也不吃了:「我能摸摸它嗎?」
這個嘛?男孩撓了撓頭,看見白貓正在舔爪子,漂亮的小臉面無表情,可是眼裡透出點點殺氣。
「她敢?」她的聲音也在他耳邊響起。
所以,標準答案是不能吧?
「這貓兒脾氣壞極,會抓人。」
青兒「啊」了一聲,見到貓咪傲慢的模樣也有些害怕:「它抓過三哥哥嗎?」
「抓過。」何止一次?只不過他沒被抓破皮,不像方才被毀容的小賊那麼倒楣。
青兒懂了:「所以上次貓兒慘叫,是你在訓練它對不對?」
白貓的動作頓住了。
燕三郎呀,不妙。
「誰慘叫了!」千歲的聲音怒氣沖沖,差點兒把他耳膜震破,「你快把這討厭的小鬼攆走,不然我讓她馬上慘叫!」
「青兒。」燕三郎趕緊將孩子帶離石桌邊,隨口轉移他注意力,「蘇玉言怎麼會和先生吵架?」
「我也不知,方才還聽蘇叔叔說什麼『求你,這是最後一次』。」
話音剛落,燕三郎就聽見千歲「嗤」地一聲笑:「真葷。這事兒也吵得起來?」
昏什麼?男孩不懂,就聽青兒接著道:「蘇叔叔最近常來,和娘親關起房門說話。等他走後,娘親總是一個人坐著,不高興。」
燕三郎沉吟,回想自己最近幾天上學,石星蘭雖然溫聲細語一如既往,但眉間確實有幾分憂色,顯然心裡存著疑難不得排解。
他陪孩子說了幾句話,外頭就傳來了石星蘭呼喚女兒的聲音。
看來,蘇玉言已經離開了。
燕三郎打開門,把青兒送了出去。
……
經過這兩樁插曲,燕三郎趕到城南已經是申時過半。
拍賣行由背後的各家商會主理,也不是成天都在拍賣東西。這會兒只有兩家開放了場地。
「那家龍游商會招牌大,先從他家看起。」千歲建議道,「否則你從末次看到最好,價格只會越來越高,越來越讓你沮喪。」
這是指點還是潑他冷水?不過男孩的確也這麼做了。
這地方卻是個「回」字形結構,影壁後頭的天井連著遊廊。龍游商會由私家大宅改建,綠樹掩映下,每間廂房和耳房中售賣的品類都不相同,但有一點卻是相同
琳瑯滿目,嘆為觀止——至少對燕三郎這樣的小土包子而已。
從這裡就看出商會的心機得逛上大半圈,把貨物看個七八成,客人才能走到拍賣物件的正廳。
燕三郎看得目不暇接。單說前頭的房間,那裡面的櫃子幾乎頂天立地,每一格都只有雀兒巢大小,兩個客人從他身邊走過,他就聽見一句「龍游商會的靈藥是強項。」
不多時,正廳到了。
這是商會最氣派寬敞的一處,至少可容二百散客,並且二樓還有包房,帷幕低垂,給注重的客人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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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6-15 10:31 PM
第73章 貴得不像話
只不過現在廳中只有二十餘人,三三兩兩站著。供給拍賣的物件就擺在高臺上,任人三百六十度無死角鑒賞。
商會並不只做異士的生意,現在拍賣的就是一件羊脂玉球蓮紋掛墜,中間鏤空可納薰香,因其精工細造,有兩人正在出價。
最後,它以一百五十兩銀子成交。
男孩聽到這個價格,心下暗自估量。一件玉器玩物就能賣到這樣的價格,這地方果然不是平民該來的。
下一件被擺上臺的,是千年人參。那包裝也是相當講究,以玉盒盛裝,每一根細須都用紅線固定,甚至一開盒蓋就有淡淡白汽氤氳而出。
燕三郎見到它也有些感慨。這種寶物也只有在大城裡才容易買到,如果他當初在平谷縣藥行能弄到五百年人參,也不需要進山找木婆婆了。
方才從燕三郎身邊經過的兩人,這時有一個也站在他邊上報出了價。
他與另外三、四人競價,最後以七百兩的價格拿下這株品相完好的老參。
七百兩,這已經超過燕三郎加千歲兩人手裡現錢的總和。
這人回頭,看見燕三郎直勾勾盯著他的人參瞧,不由得一笑︰「小友,你好。」
燕三郎正在觀察這株價值七百兩的老參,聞言回了一笑,不好意思多看。
這老參不僅鬚尾俱全,額頭上還頂著兩粒扁圓的紅果,看得出是相當新鮮了。他從木婆婆的藥田偷走的人參也是這個年份,但當時天太黑、心太急,手太狠,挖出來的人參斷鬚斷腿,品相不好,那麼能賣到幾百兩呢?
他這裡正思忖,那名客人好奇地看著他。進拍賣行的平民不多,何況是這麼小的孩子。
「我名端方,端方重義的端方。你想買什麼?」不待他開口,端方就笑道,「莫怕,我只是好奇罷了。說不定我能給些意見?」
這人年紀看著也就二十出頭,面白無鬚,笑起來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不過燕三郎識人久矣,不太憑長相度人心。
他微一猶豫。他相信千歲的眼光,但她畢竟不是人類,知道哪一類功法最適合他嗎?並且自從端方冒出來後,她已經很久都不吱聲了。
對眼前這個貌似熱心的男人,燕三郎抱以警惕,但他參加拍賣會的目的倒真沒什麼不可告人的。
「功法。」他老老實實道,「我要修習神通。」
端方咦了一聲,上下打量他兩眼︰「此前可曾習過哪一路心法?」
燕三郎搖頭。
「你沒有底子,也從未接觸過神通。」端方有些驚訝,這居然就是個普通孩子,毫無根底可言。「資質還挺不錯,從前家人怎不送你來玄門修行?」最好的入門年紀是六歲以下,這孩子超齡了。
燕三郎毫不猶豫道︰「當時沒錢。」
端方竟無言以對。
趴在竹簍裡裝睡的白貓︰瞎說什麼大實話。
端方咳了一聲︰「這次拍賣有幾本基礎法訣,我看過目錄介紹,幫你過篩一下。完滿訣要求骨縫還未密實就開始修習,那只適合五歲以下童子靈仙動合水、風二系天賦,你看起來偏於金系,也不大適合唔,有一本崢嶸引倒是不錯,可以給你打下很紮實的基礎。」
說到這裡,他切換個話題︰「修行不易,你何不加入玄門?可以少走許多彎路。攏沙宗是玄門當中少有的大派,各類子弟因材施教,出過許多人物。」
燕三郎記得千歲關於玄門的論述,搖了搖頭︰「太不自在。」
端方嘴角勾起,興致盎然︰「你這孩子才多大,就知道什麼是自在?」他就沒見到幾個人得過自在。
燕三郎直勾勾盯著臺上的拍品,順口道︰「不必循規蹈矩就是自在。」
循規蹈矩,這幾字是前日才學會的。有千歲跟在身邊做反例,他對這個詞的理解非常深刻。
這話說出來,端方就不笑了,仔細多看了他兩眼︰「有理,隨你。」
這時檯子上接連放出三件寶貝,都是異士所用。首先是一枚銀鈑指,據說受真力催動時能變作二尺見方的厚盾,刀劍水火不能傷。
第二件寶貝是一小瓶蛟血朱砂。朱砂的作用不必多言,摻了蛟血效果再上一層樓。端方摸著鼻子笑道︰「也不知是什麼蛟。」
神龍只存在於傳說之中,從未有人親見。倒是深山和汪洋中偶爾出現蛟、虯的身影,據聞這些都是龍屬,有龍的血脈,因此以其血制砂,威力倍增。
只不過人參還有年份之說,這所謂的「蛟血」也不知道有多駁雜。可就是燕三郎食指長短這麼一小瓶,還賣出了五百兩的天價!
至於那只護身的盾形法器,最後被另一名異士以七百五十兩的價格買走。
第三件拍品,則是端方剛才提到的完滿訣。並非所有異士都是科班畢業,散人的後代很大機率也是散人,所以這本法訣最後賣到了二百兩。
二百兩聽著不貴,其實只是買一張修行的初級門票。後面等著你燒錢的部分還數不勝數。
看到這裡,燕三郎有些擔憂︰「那本崢嶸引,會賣到多少錢?」
「比起完滿訣也只貴不賤,畢竟適用範圍更廣些。」
燕三郎沒有吱聲。
進了龍游商會,他頭一次感覺到手頭的銀子輕飄飄地沒份量,否則怎地這裡的人一拿出去就是幾百上千兩,眼都不帶眨一下?
幾百兩他倒也拿得出來,可是有沒有必要呢?都說財不露白,他這麼個孩子在龍游商會裡一擲千金,少不得引來不必要的關注。更別忘了,身邊還坐著個敵友不明、來歷不知的端方!
就在這時,檯子上擺出了一部極厚的法訣,卻不是端方提過的三門功法之一。
封皮很舊,上書龍飛鳳舞幾個大字︰飼龍訣,起拍價三十兩。
相比其他法訣,這也太便宜了,並且發賣師喊了幾次,邊上靜悄悄地沒人出價,只有幾個聲音稀稀落落︰「怎麼會是這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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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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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6-15 10:36 PM
第74章 飼龍訣
「是啊,怎麼也拿出來賣了?」
燕三郎不由得轉頭問端方︰「這法訣不好?」
「好什麼?」端方連連搖頭,「西魏大將軍符烈力拔山河,建不世軍功。他公開說過,這法部訣誰都可以練,自己就以飼龍訣為主心法。有他背書,這部法訣才跟著身價倍增,要命的是跟風修習的人不是練不動就是走火入魔,到符烈去世以後,基本很少有人再動這個念頭。」
「原因呢?」
「聽說煉出來的真力駁雜,不受控制。」端方耐心給他解說,「具體的我還不甚清楚,不過傳說這心法有些邪異,一旦煉到前中期就連睡覺的功夫都沒有,否則真力容易反噬己身。」
燕三郎背部突然傳出幾下推搡感,那是千歲透過竹簍摁了他兩下,隨後一縷細語傳入耳中︰「買下來。」
燕三郎目光微閃,忽然抬了抬手。
拍賣師站在那裡好半天,正要將東西撤下,冷不丁有人捧場,趕緊道︰「三十兩,這位小哥出價三十兩!」
其他人目光齊刷刷望過來,想看看是哪個人傻錢多的凱子。燕三郎提前低頭,退了一步到端方身後,看見他面孔的人就很少。
拍賣師又喊了兩聲,走完了程式。待燕三郎交完了錢,厚厚的書冊也遞到他手裡。
他隨手翻了兩頁,嗯,好多不認識的字。
不對,說得太托大了,應該是有好多認得的字!
端方奇道︰「你沒聽清我方才說的話?」
「聽清了。」
「那你還買?挺有錢啊。」
燕三郎掀了掀嘴皮︰「反正我也沒錢買別的。」
端方默然。這小鬼的話,為什麼總是讓他無從接起?
燕三郎識字尚淺,翻了幾頁也沒看明白,於是將它收入竹簍,打算回家以後再磨著千歲給自己解說。身邊放著這麼一尊大神不用,才叫暴殄天物。
倒是端方眼力好,又時刻關注他的舉動。燕三郎放書入簍的動作雖然迅速,端方仍是一眼瞧見了躺在裡面的白影,當下咦了一聲︰「貓?」
這小鬼孤身出門就算了,竹簍裡還背著一隻貓?看那貓兒的嬌貴模樣,絕非田間捉鼠的土貓可比,在雲城也只有貴婦才養。這種富家子作派,什麼時候也落到一個孩童身上了?
「家裡招賊了,留它在家不放心。」燕三郎撒起謊來,眼都不眨。
端方很會說話︰「人沒事就好。」
「都好。」燕三郎淡淡道,「倒楣的是那兩人。」
蓋子合上,端方看不見貓,卻撫了撫下巴︰「是該帶著走,這貓的身價比一套小院都貴了。不過這麼溫馴的,倒真少見。」
溫馴嗎?燕三郎還是頭一回聽見有人這樣形容千歲。
兩人談話間,檯子上又擺出不少物什,什麼點不著的布帛,什麼布陣用的材料千奇百怪,燕三郎聞所未聞。但它們都有相同的一個特點︰
貴。
他往外看,龍游商會的院子裡已經亮起了六角絹紗燈,在長廊裡一盞接一盞連成直線,很有氣勢。
天黑了,他該回去了。
裡面的拍賣還在進行。燕三郎踏出商會門檻,輕輕吐出一口氣。
跨出這道門,望見外頭的車水馬龍,他好像才回到了人間。
僅是一門之隔,外頭是煙火紅塵,平頭百姓辛苦打拼,也不過為圖溫飽裡面是玄妙世界,人人揮金如土,想要問鼎天心。
都在這朗朗乾坤底下,人活出的模樣卻大不相同。
燕三郎本意多走幾家拍賣行,不過在龍游商會就已經耽誤多時,這會兒只好往回走。
端方還留在商會裡,並沒有跟出來,只是笑著同他道別。燕三郎雇了一輛車往家走,時不時
挑起窗簾,往斜後方看上幾眼,瞧瞧後頭有沒有尾巴。
殺人越貨又不是凡人獨創,許多玄門大拿幹起來別有心得。他只是個孩子,很容易成為別人下手的目標。
不過這趟運氣很好,後頭沒人。
等他再坐正回來,餘光瞟見紅衣一角,就在二尺之外。
千歲半倚在廂壁上,窗外微光照進來,只勾出她身形曼妙,面龐卻隱在黑暗裡。「不用看了,沒人跟上來。」
「這個端方,很強嗎?」
千歲笑了︰「這樣說罷,木婆婆那樣的角色,如是與他面對面較量,那麼不是他的對手。」
對燕三郎來說,木婆婆已經是狠角色,若非她被梁國安撫使沈顧的得力手下重傷過,要捏死他好像並不難。
千歲看明白他心中所想︰「怨木靈能將林木當作自己耳目,也有許多手段,但它行動遲緩,不易捕捉活物,否則何必要與山匪合作,你還未發覺嗎?」
她這麼一說,燕三郎才想起木婆婆無論是去前山支援山匪,還是回後山捲走家當逃跑,好像都得乘馬,遠沒有千歲倏忽來去的本事。
他點了點頭。
燕三郎小小年紀,心思就比尋常成人還要深沉許多。但閱歷和經驗這兩樣東西來自實戰,的確不是這個年紀的孩子可以擁有的。
「那即是說,在你眼裡,端方也沒有多厲害了?」
「在我眼裡,也沒幾個人稱得上厲害。」千歲幽幽道,「但在你我有自保之力前,最好莫要與異士起衝突。我現在力量不足全盛時萬一,他們若對你出手,我並無把握攔得住。」
燕三郎點頭,把她的這份謹慎記在心裡。
千歲從竹簍裡拈出那本飼龍訣,翻開來一頁頁查看。燕三郎問她︰「你讓我買這本,是因為有木鈴鐺?」
千歲笑了笑︰「是啊。待我仔細研究研究。」
雲城的格局很方正,北邊不是官家就是富豪,建築多數高大氣派城南卻很繁華,商號林立、市坊交錯,鱗次櫛比、高低參差的房屋看起來就很有人情味兒。
燕三郎趴在窗邊觀景,猶記得自己初至的第二天,在白晝望見這個氣象萬千的大城。
任何一個外鄉人,在那一刻心底都會湧起讚嘆和敬畏吧?
馬車經過街角,他突然咦了一聲。
「怎麼?」千歲目光沒離開法訣,隨口一問。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6-15 10:40 PM
第75章 春寧大典
「我好似看見了蘇玉言。」燕三郎揉了揉眼,「從街角的藥鋪子出來,手裡還抓著兩包藥。」
那人低著頭,但面貌俊秀,身段修長,實在很像蘇玉言。盡管天色已黑,燕三郎只能藉著路邊的燈光辨認,不過他的眼力卻是挾過不知多少人荷包練出來的,自信鮮少出錯。
「那又怎麼樣?」千歲頭也不抬,表明了對別人的事兒沒興趣,「還不許人有病了?」
「他為什麼跑到這裡抓藥?」燕三郎目光微轉,「他的住處離石掌櫃很近,到這裡就遠得很。」
「或許這裡才能買到他需要的藥物。」千歲漫不經心,「又或許,他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跑來這裡買藥了。」
她說得對,這些關他什麼事?燕三郎半躺下來,闔上了眼。
路還很遠,他且小憩。反正千歲在夜裡是人形,盡能護得了他的安全。
燕三郎也沒說,他見到的蘇玉言走得雖快,姿勢卻有些兒說不出的怪異。
¥¥¥¥¥
一層秋雨一層涼,再過不久就要入冬了。
一年一度的秋神祭就在眼前,雲城人有吃秋餅的習俗。春及堂的桂味秋餅從午間賣到夜裡,獲利甚豐,石星蘭都捨不得關門。
等到春及堂打烊時,外頭下起了雨。石星蘭雖然撐著油紙傘回去,到家時也濕了小半身。
剛進門,下人上前稟報:「蘇先生在家裡。」
石星蘭微微一怔:「他還在?」
「傍晚來的,一時未走,說要等您。」
這是非要見著她不可。石星蘭腳步微頓,打發他道:「知道了,你們都下去。」
蘇玉言在偏廳裡候著她。木窗沒有關緊,漏進來的風吹得屋裡燈光時明時暗,只將坐在桌邊的男人勾了個輪廓出來。
只那麼個輪廓,也是清晰立體,彷彿巧手匠人塑就,能教女人心旌搖動,難以自已。
石星蘭不禁停下腳步,怔怔望著他。他們自幼相識,又是從什麼時候起,她就將一顆心都繫在他身上,再也分不給別人半點呢?
她不記得了。
每見他一次,她都後悔自己當初為何不跟著他一起離開雲城,又為何要違背兩人的山盟海誓、屈從於父親的迫嫁?
縱使她已經付出了代價,一次又一次。
「蘭兒。」蘇玉言留意到她的出現,站起來迎接,溫熱的掌將她小手包裹,「可是凍著了,手怎麼這樣涼?」
「無妨。」石星蘭垂眸,望見他的手指修長,根根如玉,精美得連女人都要嫉妒。便是這雙手,能在戲臺上劃出最優美傳神的指法。
可她又聽長輩說過,指根太薄的人,用情也難精深。
這種話,她都是聽過以後一笑作罷。
「很晚了,青兒呢?」
「在這裡陪了我許久,半個時辰前去睡了。」蘇玉言嘴角輕抿,「你最近是躲著我?」
石星蘭不語。
一陣風刮過,搖晃木窗。她順勢抽回手,踱去關了窗子。
他說她躲他,可他何嘗不是特地來堵著她?春及堂的東家是個帶孩子的寡婦,蘇玉言平時想見她,不是去春及堂吃麵就是光天化日底下來石家,又得挑塾裡學生在的時候,還不是顧忌人言可畏?
今晚他卻在石家逗留到深夜,那是鐵了心非見到她不可。
石星蘭嘆了口氣:「你認識的名流和高人那麼多,找不到一個好本子?」
「靖國女皇的平生事跡在攏沙界流傳很廣,我想用它排一齣新戲。這些天,我看過了不下十五個本子。」蘇玉言微微仰首,於是石星蘭果然見到他眼角微微有些發紅,只是在昏暗的燈光下並不明顯,「沒有一個,及得上你的!」
他又挨字兒重復了一句:「沒有一個!」
「我神虛體乏,不能再為你寫戲本子了。」石星蘭聲音都有些嘶啞,「玉郎,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尋到……」
「讓我玉桂堂重新在雲城站穩腳跟的本子,都是你寫出來的!」蘇玉言打斷了她的話,向來溫和的聲音裡終於帶上一點激動,「除了你,其他人我都信不過!」
石星蘭不說話了。
蘇玉言定了定神,緩和下來:「春寧大典是攏沙界內規格最高的曲苑鬥藝,只有摘到桂冠,玉桂堂和你我才有翻身之能。這些,蘭兒你都清楚,可是今年歸雲社演出好幾台新戲,我去看過了其中兩台,那真是……」
真是好。這幾個字沒說出來,石星蘭就懂了。方圓三百里,歸雲社傳承最久,招牌最亮,即便是蘇玉言父親在世、玉桂堂從前最風光的時候也沒能贏過它。
在春寧大典奪冠,她知道這個男人的心結。
蘇玉言執起石星蘭雙手,懇求道:「即便不為玉桂堂,只為你我。能助我們擺脫當下窘境的,只有春寧大典,只有攏沙宗!」他長長吸了一口氣,「好蘭兒,拜託了!」
石星蘭微微張口,拒絕的話就在嘴邊,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他這樣的深情凝視,她從來都願意赴湯蹈火來換。
然而現在她不是一個人了,她還有青兒要照顧。女兒不過四歲,她陪伴孩子的時間本來就不多。
最後她只能低聲道:「容我想想。」
「只寫這最後一本。」蘇玉言將她擁入懷裡,輕輕吻住她的唇,「你的身子,以後我們一起慢慢調養可好?」
關乎靖國女皇的新本子嗎?石星蘭倚著他的胸膛,緩緩闔上眼:
「好。」
這時屋裡的燈終於燃滅一隻,光線更加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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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早就有人敲門,送來一隻精美木盒。
燕三郎打開,望見裡面是四色點心。準確來說,是四隻圓餅,皮薄而酥,上面印有「花好月圓」這幾個紅字。
這是春及堂送來的秋餅。他是青兒的救命恩人,受這節禮也不為過。
他拿刀切開,與白貓分而食之。結果貓兒啃了一小口就扭開頭:「留到晚上給我吃。」
「怎麼,不好吃?」燕三郎又咬了一口餅,很香啊。
雲城各大酒樓推出秋餅都使盡渾身解數,口味上年年都要翻陳出新。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6-16 10:50 PM
第76章 一起上學
春及堂今年的四味秋餅分別以桂花、蘭花、金雀花和茉莉為餡,稱花神餅,皮酥而不膩,入口就化了,餘味都是鮮花,清新香甜又爽口得緊。
「吃不出甜味。」白貓懨懨道,「還是夜裡吃吧。」
貓是嘗不見甜味的,她還得人形來!
「晚上帶你去看秋夜大祭。」燕三郎輕輕拍了拍貓頭,安慰她道,「聽說每年都熱鬧得緊,塾裡討論很多天了。」
菊有黃華寒露至,雲城即辦秋夜祭。攏沙界內最富饒的土地幾乎都集中在雲城周圍,這時秋季收獲的糧食已經入倉,農忙時節結束,人們要為這一年的辛苦而慶祝。與初秋時的金桂飄香、天高氣爽不同,此時的雲城已有了暮秋的肅殺之氣,因為每年都有一批死囚秋後問斬,隨後舉行的秋夜大祭還有安撫亡魂之能。
這麼年年歲歲沉澱下來,秋夜祭已經是雲城最重大的節慶,僅次於新年。私塾裡的孩子提前半個月就開始興奮討論了。
白貓洗完臉,恰好看見他收拾好書本準備出門,於是跳到他跟前︰「帶我同去。」
「嗯?」
「我要去石家逛逛。」千歲哼了一聲,「成天待在這裡,無聊透了!」她不能遠離燕三郎,他去塾裡上學,她就只能在三十丈內逛悠。這麼半個多月下來,她把附近的犄角旮旯都逛遍了,連哪裡有老鼠洞都一清二楚!
想起老鼠,她又打了個寒噤。「帶我去!」
「好。」燕三郎沒有異議。青兒喜歡他家的貓很久了,幾次懇求他帶貓咪過去。
白貓的亮相,有轟動效應。
當她跳出竹簍時,塾裡的孩子們課都顧不得上,嘰嘰喳喳圍成了一圈。
小動物自來就討喜,何況這隻貓兒有潔白如雪、一絲不苟的毛髮,優美流暢的身段,以及彷彿能泛出水波的雙色異瞳?
女童們兩眼放光,爭先恐後擠上來,都伸出小手想摸一摸。
孩子們的熱情讓貓咪也嚇了一跳,情不自禁往燕三郎那裡靠去,被他伸手護在懷裡︰「別動,它咬人。」
男孩的嘴角悄悄彎起。他也說不清,這種莫名其妙的自豪感和喜悅是怎麼回事。
這是他的貓兒喔,他的!
白貓也喵了一聲,露出潔白但是彎而尖細的門牙,牙縫裡哢哢作響。趁著童子們有些膽怯,它縱身一躍,跳到五尺多高的博古架上,悠閒地趴好。
這些小蘿蔔頭上不來,它可以不被打擾。
孩子們摸不著它,就把注意力都集中到燕三郎身上,問出來的問題也是三句不離白貓。
最重要的一個問題︰
「貓兒叫什麼名字呀?」
「.......」男孩被難倒了,他從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他一抬頭,對上千歲好整以暇的眼神。
嘿,她倒想看看他能取出什麼好名字。要是難聽,回去就撓爛他的被子、踢翻他的飯碗!
燕三郎瞬間感受到了來自千歲的滿滿惡意,下意識撓了撓頭︰「千....」
「什麼什麼?」
「千....千....」後面一時想不出來。
青兒笑嘻嘻道︰「是叫芊芊嗎?好聽,好像人啊。它是母的?」
燕三郎含糊應了,抬眼去望千歲,發現她已經轉過頭打量廳內。
看起來,她對這個貓名還是滿意的?
這時石星蘭走進來,見孩子們都擠成一團、吵吵嚷嚷,不由得輕咳一聲。
「先生來了!」
孩子們一哄而散,飛快坐好。
博古架上的白團子太顯眼,石星蘭不須抬頭就能望見。她問燕三郎︰「千歲小姐最近可好?」
「很好。」還有閒心跑來石家湊熱鬧,能不好嗎?
教授二十餘日,石星蘭對這學生也有一點瞭解,知道他用功刻苦但是沉默寡言。這話也不過是句問候語,問過便罷。燕三郎家裡的情況有些特殊,那個美貌驚人的姐姐好似經常外出,放他一個孩子在家。這樣對孩子不好,但她連千歲的影子都找不著,也無從約談。
何況石星蘭本身也有煩心事,不像從前那樣多花心神在學生身上。
趁著女先生給學生上課,千歲悄悄跳下博古架,貼著牆根往外頭溜去。她是隻貓,誰也不會計較她私闖民宅。
石家原本就是商戶,很有些家底兒,這棟宅子就是三進的大院。石星蘭將前院的廂房闢為塾堂授課,貓兒沿著牆頭溜過垂花門,鑽進內宅去了。
宅子裡人很少,雅致中又有兩分空寂。千歲把每個角落都逛遍了,前後花了兩個時辰。
等她回來時,早上的堂課也結束了,正好趕上孩子們收拾東西。
燕三郎把貓兒抱回家,又費好大功夫才擋住小夥伴熱情往裡踩踏的腳步。他關上院門,一回身就問千歲︰「有何收獲?」
「什麼?」
「你特地去女先生家走了一趟。」總不會是心血來潮。何況他上課時,白貓從頭到尾都未出現,顯然是到處打探了。以千歲性情,突然想跟著他去塾堂,只能說另有所圖。
「什麼也沒有。」白貓打了個呵欠,「怪就怪在這裡了,前些日子,琉璃燈忽然亮了。」
燕三郎提起精神︰「附近有寶貝?」
千歲的琉璃燈能感應到附近的寶物。它的眼界和主人一樣高,能讓它當作「寶物」的,必定不同凡響。
「琉璃燈很是渴望,那東西於它一定大有裨益。」白貓站起來走了兩步,「當時能感應到,就在東北方向,但持續了短短幾息。今天我也找不見那東西,一定是被封存起來了。呵,你等著,我一定把它弄到手!」
東北方向啊?燕三郎扭頭看去。石星蘭家就在那個方向,難怪千歲今日起念一遊。「女先生只是普通人。」
「普通人就沒機會擁有異寶了嗎?」
不等燕三郎說話,千歲就輕笑一聲︰「其實,還真是不配。匹夫懷璧,常有殺身之禍。」說這話時,貓兒眼是盯著燕三郎的,清波一般的眸光寫著譏誚。
男孩下頜微微繃緊,而後道︰「難怪木鈴鐺要限定你不可偷盜劫掠。」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6-16 10:54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9-6-16 10:54 PM 編輯
第77章 一場清音一場醉
否則她這樣的脾性配上這樣的本事,天底下什麼寶貝不敢去搶?
「即便她一時半會兒死不了,那也要折福折壽。」白貓只作未聞,跳到樹上撓了兩下爪子,「你看石星蘭,命都沒剩下幾年了,還捨不得扔掉那樣東西。」
男孩沉默了一會兒,才往裡走。千歲問他︰「喂,做什麼去?」
「練字。」
入夜,華燈初上。
和其他孩子一樣,燕三郎也換上新衣,一身淺紫絹面棉袍,再外罩一件繡銀團花小馬甲,皮帽上還綴了一塊紅珊瑚,提神又喜氣。
長身體的時候吃好睡好,燕三郎不再給人瘦骨嶙峋的感覺。和初離黟城相比,他的臉蛋圓了一點,兩腮充盈,個子又稍稍長高一點。雖然依舊不如富家子白皙,但嘴唇紅潤,雙眉斜飛有神,目光遠比一般孩童明亮而沉靜,已可見到日後俊毅的影子。
千歲看他兩眼,說了句「差強人意」。前兩天,她還在他學具裡發現了兩塊糖,那是塾堂裡的女童偷偷塞給他的。
可這小子又不愛吃糖,收人家的東西幹什麼?
小小年紀,淨不學好!
「走吧。」她把燈籠往他手上一塞,開門當先走了出去。她今日穿著反而素淡,白青裙,烏亮的長髮盤起來打了個墮馬髻,只點一支半抱明珠的鳶尾髮飾。淡紫色的花瓣是瑪瑙雕就,堆簇如雲,又精細得紋理都可以看見,襯著柔和的珠光,矜貴卻不冷淡。
見燕三郎目光在自己頭面上逡巡,千歲下意識撫了撫髮髻︰
「好看嗎?」
燕三郎正色答道︰「好看。」
她漂亮的鳳眼頓時瞇如月牙,卻不知道這小子心裡想的是︰
這髮飾比前幾日龍游拍賣會上的羊脂白玉腰墜都好看,估計能賣個更高價。
出了門,提著燈籠的男孩就混入了燈光的長河,跟著人群往湖邊移動。
秋夜祭,家家戶戶都會提著燈籠行至水邊,名曰給遊魂引路。到了湖畔溪邊,又會發現水裡也漂著一盞又一盞蓮燈。
這一晚,豪門巨賈都會開放自家園林供平民遊玩,但聚集了最多人的地方,永遠都是城南的墜月湖。湖上有橋三十七座,串聯各沙洲與大小島嶼。平日多數島嶼關閉,只供權貴賞玩,但在秋夜祭這一晚,平民暢行自如,無人前去阻攔。
當然,重頭戲是月神廟前的廟會,以及廟後水上的秋祭大戲。
那戲檯子孤立於水上,原是依附於湖礁所建,離岸不過兩丈,卻無橋可以通行,往來都靠劃船。臺上的伶角可以專心演戲,不受台前臺下幹擾。
富貴之家看戲就不必到岸邊受擠,只須將畫舫劃近就好,安全又私密。自然,地位越尊崇,離戲檯子也就越近。
燕三郎當然是立在岸上受擠的那一夥兒。廟會熱鬧,街道兩側都是各式攤販,從花生糕、糖人兒、剪花饅頭到四果湯、松子肉,吃的玩的應有盡有。
兩人邊走邊吃,只恨少生了一張嘴。
千歲剛剛吃完一小塊貢糖夾餅,讚嘆道︰「人類可真是會吃。」
燕三郎咬著一塊麥芽糖,根本沒空說話。
所謂貢糖就是四四方方的硬皮花生糖,乾吃太甜,可是夾進剛剛出爐的熱燒餅裡,那味道立刻就來了個華麗轉身。
餅子很小,只比銅錢大上一圈,橫著挨上一刀,裡面塞進酸甜口味的醃蘿蔔絲,再補上肉鬆、芫荽和土芥辣,最後以貢糖封入。這麼小小一塊,吃的時候就要張大嘴。嚼上一嚼,酸甜苦辣鹹五味俱全,雖是怪味,卻讓人一口上癮。
不便宜,三個就要兩文錢。
千歲滿足地嘆了口氣,伸舌將指頭上的芝麻舔掉。櫻唇飽滿,香舌柔潤,指尖白嫩,那麼孩子氣的動作在她做出來,竟然靡魂得緊,惹得周圍的男子暗咽口水。
也虧得她暗暗運起了護身罡氣,否則這麼摩肩接踵的地方,不知道要被人佔去多少次便宜。
這時前方有人歡呼一句︰「開戲了,開戲了!」
秋夜祭的重頭戲開始了。
人群頓時向著湖畔瘋狂湧動,甚至不須燕三郎他們往前推搡。
前方,鑼鼓聲起。
等到燕三郎千辛萬苦擠到湖畔,開場戲已經演完了。他運氣極佳,正好接上了正戲。
戲台燈火通明,立在湖畔好似遺世獨立。有一人慢慢走出,青衣烏髮,令台下的燈光都黯淡下去。
他的扮相俊美無儔。
他的身段柔韌優雅,雲手盤腕,都是靈動。
他的嗓音圓潤婉轉,初似百靈天真,中間幾度起落,最後又化作了荊棘鳥的哀殤。
他的眼神多情又似無情,讓拂過身邊的風,都變得繾綣溫柔起來。
湖畔的喧嘩早就消失,人人仰著頭,看瓊樓上那個身影青衫鼓蕩、水袖飄舞,演繹一個濃烈又破碎的夢境。
他們只是隔岸觀戲,看一場別人的悲歡離合,又記得那夢明明荒唐,最後竟忍不住潸然淚下。
直到歌聲止歇、人影悄去,湖畔寂然無聲,只餘湖水拍岸,汩汩不絕於耳。
良久,掌聲轟起,歡呼如雷。無數人尖聲吶喊如排山倒海︰
「蘇大家!」
「蘇玉言!」
燕三郎一直屏息看著,直到胸腔憋得狠了,才長長吐出一口氣。邊上的千歲也讚了一句︰「妙也。」
能得她一聲讚,當真不易。
邊上聽眾,也是一陣陣歡喜贊嘆,議論紛紛。
蘇玉言退幕之後,後面連台好戲又呈上來。燕三郎本不習慣這麼熱鬧的地方,聽完了正戲要走,就聽邊上兩個富商道︰「這本子好新,前面荒唐後面淒清,放秋夜祭來用也是應景,我還頭一回聽。」
「我聽兩三回了,說是春及堂的石大掌櫃替他寫的本子。」
「這兩人,嘿嘿。」
先前那人嘖嘖一聲︰「不過今年秋夜祭的正戲居然請玉桂堂而不是歸雲社來演,看來蘇家在雲城又重新站穩了腳跟,不容易啊。」
「看這架式,玉桂堂定會參加明年的春寧大典。」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6-16 10:59 PM
第78章 跟蹤
「我聽說春寧大典只要新戲,經典的劇目一個都上不去。」
富商笑了︰「這不是有石大才女在嗎?她與蘇玉言原是青梅竹馬,蘇玉言藝成歸來要重振玉桂堂,石星蘭怎麼會袖手旁觀?」
他同伴有意壓低了音量︰「我聽說,蘇玉言是有人力捧,才在短短兩年內就成了名角!」
「你看他方才在臺上,那腰、那肩、那眉眼,比女人還漂亮,笑得又比女人還嬌嬈。入得了人家的眼,有甚奇怪?」
兩人說著,相視一笑。
燕三郎不知他們為何發笑,只覺那笑聲很有些狎昵,令人不喜。
他又往前走了半晌,脫出主道熙攘的人群以後,居然在一處拱橋邊遇到了熟人︰
石星蘭和青兒,還有那個胖婦人。
還是青兒先看見他,揮手招呼。
千歲只好跟著燕三郎走過去,聽他跟對方寒喧。
末了,男孩問對方︰「還不回家嗎?」大祭和重頭戲都完事,夜已深沉,人群很快就會散去。這對孤兒寡母還打算再多逗留嗎?
「我們等他。」
千歲問了聲︰「誰?」
石星蘭抿唇,臉色微紅,胖婦人代她答道︰「自然是等蘇先生啊。他和石掌櫃約定,唱完戲就陪他們母子遊園。」
原來是有情人等著約會,那他們還杵在這裡礙人眼做甚?燕三郎轉頭要走,卻聽千歲有意無意道︰「石掌櫃要替玉桂堂撰寫參演春寧大典的新戲本嗎?」
石星蘭奇道︰「千歲小姐從何處聽來?」
「蘇玉言在臺上亮相一遭,底下就議論紛紛。」千歲抱臂道,「春寧大典又是什麼?」
「春寧大典是包括雲城在內的七城曲苑鬥藝,明年暮春舉辦,最有名的班子都會去。拔得了頭籌的,才有資格去攏沙宗,為七年一度的天下盛會弱水雅集開場獻演。」
去天下最有名望的玄門之一,為一場天下盛會開演,這對於普通人來說,吸引力實在太大。
「原來如此。」千歲就當沒看見石蘭星眼底的愁緒,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就扯著燕三郎轉身,「告辭。」
這位千歲小姐的性子實在明快俐落。石星蘭暗嘆一口氣,暗自羨慕,自己此生是做不到這樣率性而為了。
夜色漸深,戲台那邊的絲竹聲不知何時消失了。這一處沙洲的行人慢慢減少。
人氣弱了,寒風即起。
青兒手裡的燈籠早就滅掉,這時狠狠打了個噴嚏。石星蘭趕緊摟著她︰「冷了?」她心裡愧疚,自己想見情郎,卻不該讓孩子陪著一起在沙洲吹風。
青兒吸了吸鼻子,正要說無妨,胖嫂已經道︰「都這樣晚了,蘇先生大概被什麼事耽誤,不會來了罷?孩子太小,不能再吹風啦。」
「說得是,我們回去吧。」石星蘭帶著孩子往回走,臨行前往戲台方向看了最後一眼,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
他失約了,沒來。
燕三郎自外湖繞了個圈子,往城北而去。
這麼走要繞遠路,人少燈也少,許多路段都是黑燈瞎火。但燕三郎貪它清淨,再說有千歲在側,想打劫他們的人真得好好想一想。
夜風吹動長草,都像是埋伏著劫道兒的路匪。
不過燕三郎走完半程,也沒遇到哪個不開眼的,眼前的路倒是越走越黑,遠離了燈火闌珊。
身邊只有湖水輕拍岸邊的溫柔聲響,以及——
以及千歲啃著麻酪的嘎吱聲。
這是極具特色的地方小吃,外層花生酥,中層麥芽糖,裡面則是秘法制成的蓬鬆胚心,咬一口,脆生生地直接蜜到了喉頭。
燕三郎嘗了一口就不吃了,太甜,剩下的都便宜了千歲。
今兒他才知道,她原來這麼嗜甜。
這段曲折的湖岸沒有別人,千歲吃起來可以不用端著架子——至於燕三郎,她早就懶得在他面前顧忌形象了。
她吃得正開心,水裡忽然劃過一葉輕舟,沿著湖岸往前而去。
燕三郎輕輕「咦」了一聲︰「那人是不是....」
不待他說完,千歲就給了個肯定的答案︰「是。」
船頭掛著一盞氣死風燈,有船夫搖櫓,艙裡還坐著一個白衣人,俊秀如春樹,然而面無表情。
盡管只是驚鴻一瞥,架不住船離岸邊太近,燕三郎仍是把船客看得一清二楚。
蘇玉言。
他頓時記起石星蘭方才所言,這位玉桂堂的當家、雲城風頭無倆的名伶,明明要與她們母子來個湖上幽會。可是觀此刻船行的方向,卻是與石星蘭背道而馳。
這時他與千歲正好路過兩棵大樹,垂落水面的樹枝將他們遮得嚴嚴實實,岸上又是一片漆黑,是以船中人並未發現他們。
不過,蘇玉言就算望見了,大概也不會放在心上吧?他面色淡漠,似有心事,又像是什麼都未想,望水發呆。
燕三郎收回目光,並未多想。別人家的事,與他何關?
可是千歲呶著小嘴,眼珠子一轉︰「走,跟上去。」
為何?燕三郎以目光詢問。
「好玩兒呀。」她理直氣壯,「我今晚的熱鬧都未瞧夠!」不說小孩子都愛湊熱鬧嗎?為什麼這小子吃了幾個炸串、看完一場正戲,就急吼吼要往回走?
她都還未玩開心!
燕三郎無言以對,只能任她拎小雞一樣提起自己,沿著沙洲邊緣飛快前行。
白天是他背著貓兒跑,晚上就反過來——
船行靜默,專揀無人處。觀輕舟所行方向,竟是離岸越來越遠。
蘇玉言到底要去哪裡?千歲更好奇了。
這樣走了小半刻鐘,他們一路趟水過橋,跟到了稽沙島。這是離陸地最遠的一個湖心島,平素不向平民開放,不過今晚偶有遊人,三三兩兩。
小船開到稽沙島,居然並不停下,而是繞著島嶼走了大半圈。
千歲也只得跟了大半圈,最後在小島背後的峭壁邊找到了這葉輕舟的身影。
它並不孤單,因為這裡還停著一艘畫舫!
千歲輕輕咦了一聲,興趣盎然。
畫舫很大,自上而下一共三層,至少能容二百人。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6-17 10:11 PM
第79章 見面
燈光掩映,看得出舫上建築精美,甚至上頭還建了個小亭。
單就規格來說,它在今日划去戲台邊上的畫舫裡也是數一數二的。
不過這艘大舫離岸邊至少有二十餘丈遠,眼前湖水茫茫,他們怎樣才能悄無聲息地靠過去?並且以千歲目力,還能發現畫舫外舷有人影來回晃動。
這艘船,居然還有人巡邏。
燕三郎扯了扯千歲的袖角︰「太費勁,跟去不妥。」這時候就該回家洗洗睡了,窺探別人的隱私作甚?
好奇心這種東西,他最欠缺了。
「妥,怎麼不妥?」千歲毫無誠意地敷衍他,眼珠一轉,恰好見到樹叢裡驚起十來隻大狐蝠。
這是蝙蝠當中最大的一種,身體雖輕,翼展卻可超過五尺,以果實與蜜為食。
千歲湊近燕三郎,在他耳邊低聲笑道︰「我們來玩個遊戲吧,記著,你從頭到尾都別出聲。」
她吐氣如蘭,男孩不自在地扭頭,企圖離她遠一點︰「不玩行嗎?」
「當然不行!」話音剛落,她就將他整個人提起,向著半空擲了過去!
要知道,他腳底下可是離水十餘丈的峭壁。
她這一擲,就是讓他飛越懸崖!力道若是拿捏不好,他就會粉身碎骨。
身體騰雲駕霧,失重感不由自主,但燕三郎人在半空依舊緊緊咬牙,一聲不吭。
此時狐蝠群剛好盤旋到千歲頭上。她拍了拍手,它們如受牽引,突然俯衝下來,一路低飛。
她輕輕巧巧一伸手,就夠著了塊頭最大的那一隻。
大狐蝠帶著她往湖中飛去,模樣毫不費力,彷彿身下吊著的不是一個成年女子,而是叢林裡一根小小樹枝。
待它飛出十丈左右,千歲一下鬆開了手。
此刻燕三郎已升到了拋物線的頂點,緊接著就做自由落體運動。他一口氣還憋在肺裡,身體忽然一輕,有人攬住了他的腰。
千歲跟來了。
燕三郎不知道她做了什麼,兩人下墜的速度忽然慢了下來,落到船頂的亭子時輕如二兩棉花,連瓦片都未踩出聲響。
「放緩呼吸,其他都交給我。」千歲細聲叮囑,而後提著他在畫舫上游走,小心避開往來巡邏人士。
畫舫二層,前半截燈火通明,隱有人聲。
千歲翻過斗拱,尋一扇陰暗的木窗鑽了進去。燕三郎只覺自己腳不沾地跟著她東遊西走,最後她在黑暗當中停了下來,再次交代他︰「按住鼻子,千萬別吱聲,就是打噴嚏也得給我忍著!」
說罷,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就照進二縷光線。
燕三郎這才發現,她悄無聲息在木牆上戳了兩個指頭大小的洞口,外頭的亮光就透了過來。
再轉頭,他才望見二人所立之處居然是個夾板,最多只有四尺寬,邊上還無聲無息倒著一人,顯然是被千歲弄暈過去,人事不省。
這個狹小的夾層被用於堆放雜物,不太通風,氣味可想而知。
看清自己所在,燕三郎下意識捂緊鼻子,否則真要打出噴嚏。他不由得佩服這女人,明明有潔癖,為了看一場莫名其妙的熱鬧,竟連夾層裡這麼大的灰塵都能忍了。
千歲不知從哪裡摸出一支黑色的蠟燭,點上。它的火焰居然也是黑的,連一尺外都無法照亮,冒出來的煙也是黑色的,但全無氣味。
燕三郎看著它,心裡只覺詭異。
「這是用東海的棘皮彈塗魚魚脂,混合它吐出來的黑泥製成。這種魚潛在海底泥灘,最擅匿形。」千歲小聲道,「這種燭煙能掩蓋活人的氣息。」
的確,蠟燭形成的煙氣籠罩在兩人身邊,若有若無,卻彷彿將他們與外界隔離開來。
燕三郎只是個九歲孩子,沒有道行。千歲唯恐這裡藏有高手,覺察到人氣。
她在他耳邊彈了兩下,外頭的聲音一下就清晰起來。
他們一人守著一個小洞,往外窺看。
第一眼,就望見了蘇玉言。
他好似天生就是個發光體。
他坐在艙房正中的圓桌旁,面對一桌酒菜。同座的還有另一名中年男子,看起來年過五旬,三角眼,但臉皮保養得好,腮邊鬍髭修剪整齊,身材微有些發福。
燕三郎聽見蘇玉言道︰「不知陳大人邀我何來?今晚我還有要事在身....」
他說得低促,聲音雖是一如既往的溫潤,卻隱隱透出兩分不快。
這人給蘇玉言斟酒,像是沒聽見他的話,只顧自笑道︰「蘇大家今日的表演已臻爐火純青之境,不枉我給了你這麼好一個機會!」
夾層裡的燕三郎和千歲對了一個眼色,均想起戲台前那兩個富商所說的話。果然,蘇玉言背後有人捧場,這才能搶了歸雲社的機會,在秋夜祭上首唱正戲。
這位「陳大人」又是誰?手筆真不小。
蘇玉言也聽出他話裡的警示之意,陳大人既能捧他,也能踩他。眼見這人敬酒,他也只能抬杯一飲而盡,應了一句:「陳大人謬讚。」
他在這裡如坐針氈,燕三郎隔著一堵牆都能感受到他的僵硬和急躁,偏生這位陳大人似無所覺,繼續向蘇玉言勸酒:「這第二杯,敬你在春寧大典上旗開得勝!」
蘇玉言皺眉︰「陳大人這杯酒敬得有些早了,春寧大典數月後才舉行。」
「以你功力,不難,不難!」陳大人呵呵一笑,「倒是參演的本子備好了嗎?排演也要數月時間吧?」
蘇玉言默然。
陳大人明白了,摸著自己鬍髭道︰「春寧大典,這本子可太重要了。可要我替你尋人創作?我認得幾位大家,都給歸雲社寫過戲本子。」
「我的本子要比歸雲社的更好,不能用那些人的。」
陳大人笑了,三角眼瞇得更細︰「你真勸得動石掌櫃?可要我幫忙?」
這「幫忙」二字一出,蘇玉言頓時色變︰「你別動她!」
「緊張什麼?」陳大人伸掌,一下握住了蘇玉言的手背,「我對她又沒有興趣,只不過要助你一臂之力而已....」
手背傳來一股黏膩之感,蘇玉言忍不下厭惡又不能與他翻臉,當即縮手去拾酒杯,又飲下了滿滿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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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時間:
2019-6-17 10:16 PM
第80章 頭名
他喝得急,嗆了些酒水在嗓子裡,咳個不停。
陳大人立刻去拍他的背部︰「慢點,慢點!又沒人跟你搶酒喝。」
蘇玉言推開他的手站了起來,聲音啞了︰「陳大人尋我來到底何事,請明言!」他本要赴石星蘭之約,哪知才下戲台就被告知陳大人要見他,只得乘著對方派出的輕舟過來。
畫舫、酒局、獨處,他心裡更感不妙。
「蘇大家著急,那麼我就直說了。」陳大人把手攏在袖裡,眼神意味不明,「我這裡真有個急事兒,要你親自出馬相助。」
「你、你說。」蘇玉方卻連連皺眉,身體當中忽然升起的不適感,讓他連敬稱都忘了。
陳大人還未開口,內艙門一開,又有個人走了出來。
此人身高六尺,著一襲靛藍錦袍,料子珍重。從燕三郎的角度看不著他的面龐,只瞧見他左手上套著一個白玉扳指。
這人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連陳大人在他面前好似都矮了半截。
他面對蘇玉言負手而立,像是打量著這個人︰「方才在戲臺上獨演的,就是他?確是好身段。」
「是,他就是玉桂堂的台柱,蘇玉言!」陳大人語氣恭敬,一伸手將蘇玉言推了過去,「好好服侍大人,自有你的好處。」
蘇玉言只覺腹部有一股燥熱躥上,頭暈腦脹,渾身卻軟綿綿地沒有力氣,當即大駭︰「你、你給我下了.....」
「藥」字還未說出來,藍袍人就伸手捏住了他的下頜,緩緩抬起。
蘇玉言奮力掙扎。
他也是個大男人,又在戲臺上長期練習,氣力比看上去更大。可這人手指竟如虎鉗,他怎麼掰都掰不動。
最糟糕的是,他自個兒的力氣流逝飛快,兩股戰戰,竟連站也快站不住了。
陳大人竟然給他下了這樣的猛藥!
「果然是國色天香。」藍袍人也笑了,「幾年不來,雲城竟有這等妙人。陳通判,你費心了。」他先前在台下看了戲,見獵心喜,才讓陳大人將這名伶帶了過來。現在手裡的男人卸了妝,倒比臺上更加漂亮,加上方才嗆了酒,兩頰紅暈未褪,目光又漸迷離,竟是絕色。
陳大人笑得歡喜,好似他的讚揚十分難得︰「哪裡,哪裡!他定會讓您滿意。」
「你怎知道?你試過了?」
藍袍人漫不經心,陳大人笑容卻僵滯住︰「不,不....」
好在藍袍人也只是隨口一說,抬手指了指內艙房。陳大人這才放了心,拍掌兩下,「來人,扶進去!」
即有兩名健僕領命走入,一左一右挾起蘇玉言,把他往內艙房裡帶。
燕三郎看了千歲一眼,目光帶著詢問。
她搖了搖頭,傳音給他︰「別人家的閒事,你少管。」當她的願力不值錢嗎,隨用隨有?再說這個藍袍人,嘖嘖,點子扎手。
燕三郎翻了個白眼。既然知道是別人家閒事,她興沖沖跑來扒牆角作甚?
那位名伶已經無力站立,只能任由他人擺布,但路過柱子時,卻猛地撲去抱住,死不鬆手。
這一下動作很快。
千歲挑起眉,附在他耳邊低聲道︰「我還道他想自盡。」
亮處的幾人都吃了一驚,大概與她同樣想法。
健僕要掰開蘇玉言的手指,他卻扭頭對上藍袍人,斷斷續續道︰「我、我要春寧大典的頭一名!否則,我寧可咬舌自盡!」他拼命晃去頭腦中的昏沉,「若別人不動手腳,我憑本事就能奪冠,我、我也知道你辦得到!」
這話就有些混亂了。陳通判臉色大變,向藍袍人道︰「大人,您不必....」
藍袍人微一沉吟,卻嗤笑一聲︰「那有何難?」
他一步一步向著蘇玉言踱了過去︰「你臺上的功夫我已經見識過了,很好!現在,讓我看看你其他方面的本事。若能讓我滿意,保管你如願以償。」
蘇玉言頭腦漸漸昏聵。他抓著最後一絲清明確認道︰「此話當真?」
「一言九鼎。」
蘇玉言指節一點一點鬆開,健僕立刻將他架進內艙房。那藍袍人施施然跟了進去。
陳通判立在後頭巴巴道︰「大人,這賤民的話,您不必放在心上!」
內艙房門吱呀一聲關上,只有藍袍人的聲音傳出來︰「有何不可?只要他服侍得好。」
不久,千歲靈敏的耳力就捕捉到一點聲音,不足為外人道也。
陳通判咽了幾下口水,狠狠盯了艙門一眼,轉身出去了。千歲吐了吐舌頭,細聲細氣道︰「走吧。」
捨得走了?燕三郎忍不住瞪她。他都快憋死了!在這古怪的煙霧裡,好像連心跳都被迫放慢。
「非禮勿聽。小孩子就不該聽見這些!」她滿臉都是「我為你好」的神情。
燕三郎懶得吐槽。
千歲抱著他原路返回。
這時畫舫正好路過一片沙洲,千歲藉著夜色和水裡的長草掩護,拎起男孩無聲無息地溜了下去。
畫舫上,沒人留意過有兩個不速之客來了又走。
「答應給蘇玉言爭取春寧大典頭名那人,是個異士,地位與修為不俗。」千歲輕聲道,「要不是他把注意力都放在蘇玉言身上,彈塗煙未必能瞞過他多久。」
燕三郎「哦」了一聲。
千歲見他面無表情,不由得逗他︰「你知道他二人正在做什麼?」
一個九歲小鬼,能知道什麼?
燕三郎一邊甩著袖子上的水,一邊應道︰「知道啊。黟城張大戶的公子就喜歡玩小相公。去年他買回家的小倌上吊死了。」
千歲︰「......」好吧,她怎麼又忘了這小子出身與眾不同。黟城裡有什麼風吹草動,這幫要飯的最清楚不過。
想起這小子種種異常,普通孩子的天真爛漫在他身上完全不見,她忍不住問︰「你不知自己生父是誰?」
他搖了搖頭。
「母親呢,又是做什麼的?」怎會養出這樣的孩子?
燕三郎不說話了。
他又變回從前那個小啞巴,千歲撬不開他的嘴,只得轉移話題︰「你是不是怪我沒出手救下蘇玉言?」她不會把願力浪費在毫無瓜葛的普通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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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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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6-18 10:21 PM
第81章 失望
「不。」燕三郎搖頭,「這是他自選的路,我們救不了他。」
千歲輕笑:「原來你已經看清楚了,那就好。善良單蠢的小孩子什麼的,我最討厭了。」掩口打了個呵欠,「你知曉了蘇玉言的小秘密,現在打算怎辦,去你的女先生那裡告密嗎?」
她輕顰淺笑,眼裡光華流轉,像蠱動人心的妖女,燕三郎卻無所覺:「不去。」
「小沒良心的。」千歲忍不住伸指在他額頭上一戳,「我看女先生對你挺好啊!」
燕三郎卻有自己的主見:「我去告密,對女先生就是好了?」他看了千歲一眼,「你還記掛著琉璃燈探查出的寶物?」所以才想把這趟水攪渾吧?
渾水才好摸魚。
「嗯哼。」千歲嘟噥一聲,「琉璃燈餓了呢。」從怨木靈吸收來的那點兒靈氣,早就消化殆盡。她都能感覺到琉璃燈的饑渴。
¥¥¥¥¥
次日,燕三郎照常去上學。
女先生面色憔悴,眼下青黑。雖然照常講學,但她課間一度盯著博古架發呆,被學生喚了兩聲才回過神來。
燕三郎就住在她家十餘丈外,千歲的耳目又靈便得緊,當然知道她走神的原因:
蘇玉言不僅失約,並且一整晚都未傳來音訊。她擔心他的安危,託人去玉桂堂打聽,得回的消息是蘇玉言演出後就乘著小舟先走了。
誰接走了他?
這天申時末,陽光黯淡。燕三郎正在家中溫習功課,趴在他邊上打盹的白貓突然睜開了眼:「蘇玉言來了。」
燕三郎手中毛筆一頓。
「我去看個熱鬧。」貓兒一骨碌爬起來,「快,帶我湊近!」
她不能離開燕三郎太遠,他只宅在這裡的話,千歲根本夠不著石家內宅。
他不理,依舊穩穩地寫字。
貓兒叫囂片刻,見他不為所動,頓時伸出小白爪子來拍他手中的毛筆。燕三郎沒留神,本來工工整整的帖子上就多了一道歪七扭八的黑線。
「別鬧!」燕三郎又取出另一張白紙。這張作業原本都快寫完了,被她這麼一拍,又得重做。
白貓繼續努力,一下,兩下……
最後燕三郎無奈抬手,望著吊在胳膊下那個毛球:「行了,你贏了。」
白貓倒掛著,已經張嘴咬在他胳膊上,聞言立刻鬆口,跳回桌面上抖了抖毛:「快點。晚了就趕不上開場了。」
開場?她真當這是看戲?燕三郎看了看自己胳膊,皮膚上有幾道斑駁的紅痕,但是沒有破皮,顯然貓兒的咬力把握精準。被木鈴鐺限制,千歲不能真正地故意傷害他,刮破一層油皮也不行。
他摸了摸肚子,也覺得有點餓了,於是帶上錢袋走出門,去石家後門對面的小衚衕裡要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麵茶。那小店面連招牌都沒有,制出來的麵茶卻香飄十里,兩文錢就有一大碗,要是不管飽還可以再加個蘿蔔煎餅。
據千歲說,石星蘭的屋子離後門更近。
他才搬了個馬紮坐下等麵茶,身邊的貓兒就不見了。他抬頭去看,只望見一條急切晃動的白尾巴消失在石家的高牆之後。
……
由於先前踩過盤子,千歲對石宅瞭然於心,這會兒就熟門熟路溜去後宅,一路上還看見下人低著頭匆匆往外走的身影。
有戲!白貓精神抖擻,加快了腳步。
果然還沒靠近偏廳,她就聽見了石星蘭的聲音:「你昨晚去哪了?」她講學時聲音一貫溫柔,這會兒卻多了幾分尖銳。
「臨時有事,對不住了。今晚我一定補償……」這是蘇玉言的聲音。千歲跳上牆頭,就望見這對情人站在石家的偏廳。大概下人都被石星蘭打發走了,這裡沒有別人。她在牆頭找了個最好的角度、最好的位置,大搖大擺坐了下來——就和其他貓咪沒有兩樣。
蘇玉言原就生得唇紅齒白,今日又換上一襲合身的文竹刺繡煙衫,愈顯修長,站在那裡就將庭院裡盛綻的金桂與秋菊都比了下去。他本想去攬石星蘭肩膀,後者卻退開半步,面上露出奇異神色:「別碰我!」
蘇玉言後半句話就被打斷了,他低聲一嘆:「昨晚演出過後,盛情難卻,去多喝了兩杯。」
石星蘭忽然冷笑:「又是通判大人請你去的?」
蘇玉言欲言又止,然後道:「還有旁人。」
古星蘭不發一語,圍著他轉了一圈。蘇玉言總覺得她目光如刀,與平時的溫柔似水全然不同,不由得惴惴:「蘭兒,我帶著偌大的玉桂堂,場面上的應酬就少不了,若沒有通判大人捧場……」
「我聽說,通判有些特別的愛好,有人見他進出南風樓那種地方!」石星蘭瞇起眼看他,「你是怎麼投其所好、讓他捧場的?」
蘇玉言愕然:「這是從何說起,蘭兒不要聽他人誹謗……」
「天底下哪有不漏風的牆?」石星蘭冷冷道,「你忘了我是開酒樓的,有些小道消息最是靈通。來館子用飯的好幾個老客直言,用美男子籠絡我們的通判大人最是好用。他們看見我,眼裡不是譏誚就是同情!」
蘇玉言心裡咯噔一響:原來她不是頭回聽聞。但他口中卻要強辯:「眾口鑠金,都是空穴來風,怎可採信?」
「好,那麼你現在發個毒誓,你跟陳通判之間清清白白,未行過那些污垢之事!否則,你我都要七竅流血暴斃!」
蘇玉言一把抓著她的小手,大驚道:「胡鬧!這樣的誓言也能說出口嗎?」
石星蘭咬著牙,瞬也不瞬盯著他:「說啊!」
蘇玉言哪裡敢發這樣的毒誓?
看他吶吶不能成言,石星蘭臉色由白轉紅,又由紅轉青,終於失望道:「你不敢!」無論外頭傳成了怎樣的風雨,她心底總還有些僥倖,想著他不是那等容汙納垢之人,可以獨善其身。
哪知,哪知,她根本沒有那等好運氣!
石星蘭只覺心底原本完滿的一塊,突然塌陷。
她用力抽手,蘇玉言卻加了把勁,不讓她掙脫:「蘭兒,聽我說……」
石星蘭秀目發紅,哭著叱罵:「鬆手,快鬆手!你、你真讓我噁心!」
她淚如雨下,蘇玉言乾脆雙手按著她的肩膀,安撫她道:「這只是權宜,待春寧大典後,陳通判那狗官就再也……」
「啪」,耳光清脆,打斷了他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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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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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6-18 10:43 PM
第82章 人前風光
聲音太響,牆頭上的貓都動了動耳朵。
蘇玉言白淨的臉頰上,迅速浮起紅彤彤一個巴掌印。
他立在當場,久久不語。
石星蘭這一記耳光不經大腦,打過之後自己也愣住了,好一會兒才擰身要走。蘇玉言卻將她掰了回來,正色道:「打也打了,氣也出了,看著我!」
石星蘭見他原本朦朧多情的眸子睜得很大,不禁冷笑:「怎麼,你還理直氣壯?」
「此事是我對不起你,我認!」蘇玉言吸了口氣,「你打得好,打得該!然而我也有苦衷!」
他不待石星蘭開口就接了下去:「你道歸雲社當年怎麼壓下玉桂堂,成為雲城第一?無非也是這些人後的手段!我爹剛正,受人三番五次暗示也不肯低頭,最後被明裡暗裡打壓得再無翻身之力!你記得嗎,他過世時,我家連最後一撮鹽都沒有!在他彌留之際,我答應過他,一定重振玉桂堂,拿到春寧大典的頭名。你說,我怎麼能重蹈他的覆轍!」
石星蘭瞪圓了眼:「你帶著玉桂堂老老實實排戲演戲,不去碰這些污垢之事,難道就圓不了伯父的遺願?」
「拿什麼圓?」蘇玉言呵呵一笑,「你經營春及堂,有父親留下來忠心耿耿的手下相助,哪知人間正道是滄桑?」他頓了一頓,「可是正道實在……太難了。再說樹欲靜而風不止,你以為我避著陳通判這種人,他們就能放過我,就不會找上我?」
石星蘭怔怔望著他。這張臉是那麼清俊秀氣,哪怕盛怒之中,哪怕被她摑完一巴掌微微浮腫,也依舊不減美顏。
他的美,男女通吃,怎會僅僅有女人動心?
「我重返雲城組建玉桂堂,才開台三次,就有達官貴商上門明示暗示;半年以後,陳通判就來了。」蘇玉言閉了閉眼,「他是本州通判,在雲城都可以隻手遮天。他那一關過不去,玉桂堂就休想在雲城立足!」
石星蘭聽得心亂如麻:「既如此,我們離開雲城就是,不受這種人擺布!」
「離開雲城?說得恁也容易。」蘇玉言輕笑出聲,「當年我離開雲城,想帶你一起走,你同意了嗎?」
石星蘭張了張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有滿腔委屈,也有滿腔痛苦,可是此時竟然無言以對。是啊,背井離鄉哪裡是嘴上說說那麼容易?
「何況姓陳的是通判,附近五城、方圓百里都在他掌控之下。」蘇玉言黯然道,「我也動過去念,可是我們能有什麼出路?無論去到哪裡,他都在我們頭上!」
他的眼裡盈滿痛苦,石星蘭看著,心裡梗得一陣陣地鈍痛。她恨他出賣自己,卻又憐他處境艱難。愛恨交織,讓她思緒混作一股亂麻。
「如今玉桂堂在雲城已經打開局面,你蘇大家也是風頭無倆。」她想了想,仍有些不信,「怎麼還要聽憑陳通判呼來喝去?」
「蘭兒。」蘇玉言搖頭,替她將垂下來的髮絲拂到腦後去,「你這麼純良天真的女子,是怎樣寫出那些個陰謀詭計、蕩氣迴腸的戲本子來?」
石星蘭面色微變,但是蘇玉言說者無意,只提了一嘴就接著道:「我在雲城的名氣再大又能怎樣,在雲城再受熱捧又能怎樣?」
俊美的面龐扭曲起來,他突然吃吃一笑:「在不知情的平頭百姓那裡,我聲名大噪,看似風光無限,他們追捧我、送我禮物,還尊稱我一句長袖善舞的大家;可是在那幫權貴眼裡,我這樣的戲子,不過只是個玩物!哈哈,不過是個妝扮漂亮的玩物,可以隨意玩弄、肆意輕賤,隨興轉送!」
人前風光,人後玩物。
想起這些年不足為人道來的遭遇,他的聲音裡只餘深沉的悲涼:「他們只在我們身上找快活,何曾把我們當作人看?想怎樣,便能怎樣,要我們跪著,我們就不能站著。否則,他們捧得起玉桂堂,也能把它再摔個稀爛,就像當年對待我父親那樣!」
他遭遇過這些,而她竟然毫無所覺。石星蘭望著他,憤怒時而湧上來,時而又轉作了心疼。她身體本就不好,這會兒情緒激蕩,眼前就一陣陣發黑。
「蘭兒,你有本事,我有功力。」蘇玉言並未覺出她的異常,他抓著石星蘭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可是只憑這兩樣,還不夠。你為伯父守孝三年,時間已過,你道我為何遲遲不提親事?」
石星蘭搖頭。父親三年半前去世,她的守孝期已過。蘇玉言雖然與她交往甚密,卻從未再提婚事。她知道自己八字太硬,母親、丈夫、父親都先後過世,婆家也因此逐她回來,連青兒都不肯接納。
她不敢開口讓蘇玉言娶她,流言蜚語的壓力,她都一個人默默扛了下來。
「我每日都想著娶你過門。」蘇玉言喃喃道,「可是陳通判說過,我若是成婚,他就留你不得。我不能害你,便不敢娶。」
石星蘭下意識捏緊了拳頭,心中恨意如潮湧。
「別怕。」蘇玉言壓低聲音,「我定會在春寧大典上奪下頭名!只要能在攏沙宗的能人異士面前亮相,他一個通判就再不能奈我何!到得那時,我大可以明媒正娶,再不懼他的威脅。」
說到最末兩句,他放柔了語調,滿滿都是憧憬。
「春寧大典?」石星蘭閉著眼,彷彿夢囈,「一定要通過春寧大典嗎?」
「是!」蘇玉言斬釘截鐵,「成敗在此一搏!我們沒有退路。」
他一低頭,發現石星蘭面如金紙,身形更是搖搖欲墜,不由得大吃一驚:「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石星蘭擺了擺手。
蘇玉言著急道:「怪我,今日不該說起這些。」石星蘭身底不好,需要小心呵護。他將這些事情瞞著她,大半原因是自己說不出口,小半卻也擔憂她承受不起真相。
石星蘭定了定神,勉強開口:「我身體不適,你先回去吧。」
「蘭兒……」
她推了他一把,語氣虛弱但堅決:「走吧,讓我靜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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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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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6-18 10:48 PM
第83章 就怎樣?
蘇玉言知道她是良家子,日子過得單純,今天聽到的消息太過,需要花時間好好消化。他也不堅持留下,只喚人服侍她進屋休息,又低聲:「好好休息,莫要胡思亂想。這些事情,我都想好了應付之法。」
石星蘭任胖嫂攙著走了,頭也不回。
蘇玉言目送她纖弱的背影消失在後堂,不由得長長嘆了口氣。
¥¥¥¥¥
白貓溜出石家,燕三郎已經在衚衕裡幹掉了兩碗麵茶,吃了兩張大餅,見到她才站了起來,摸了摸肚子,長長舒一口氣。
好飽。
「飯桶嗎?」千歲就看不上他這副模樣,「都說半大小子吃窮老子,你提前太早了吧?」
「裡面發生什麼事?」燕三郎另有重點,「你進去很久了。」
「你不是不管別人家閒事嗎?」她打了個呵欠,「那就別問。」
燕三郎果然不問了,一人一貓溜著牆根往回走。
到家,他就點上蠟燭,鋪紙磨墨,準備將傍晚拉下的功課補回來。
白貓卻圍著他團團轉:「喂,你是吃飽了,我還餓著呢。快給我做飯去!」哼哼,別以為她忘了,他在水缸裡偷偷養了一大把白條魚,還有幾條光唇魚,缸口還特地用瓦片遮起,就防著她偷抓吧?
這小子真把她當貓了?千歲大人這麼講究,會撈起生魚就啃嗎?
對了,缸裡的白條雖小,可是加料裹粉下油鍋一炸,那個外香內軟、外脆內嫩,貓兒想想都要流口水呀。
「沒空。」燕三郎眼都不眨,「做功課。」
「做什麼功課?」貓兒跳上桌,直接躺在他筆下的白紙上,幾乎癱成一個軟體動物,「你們那位女先生明天開不開塾還不好說哩,你練得這麼勤奮幹嘛?」
燕三郎目光微動:「她出事了?」
「是他們出事了。」
「她和蘇玉言?」
「對。」白貓橫躺著伸了個懶腰,「別想著套話,你還太嫩。」
結果她爪子還未縮回,燕三郎的毛筆就落了下來,筆尖蘸飽了墨,黑漆漆地。
「你敢?」白貓耳朵都向後豎起。他要是敢污染她這一身雪片似的白毛,她就……
就……
他好像沒聽見威脅,毫鋒落下,輕輕碰著了兩根貓毛。
白毛立刻被染黑。
「住手!」千歲氣壞了,但一動也不敢動。墨汁可太難洗了,晚上她可以用術法潔淨貓毛,可那要耗費願力不是?攢起來有多難,她用出去就有多捨不得。
「說清來龍去脈。」燕三郎跟她談條件,「我就不給你染毛,外加做飯去。」
貓兒哼哼唧唧,也只好同意。當下燕三郎就拿剪子小心將這兩根墨毛剪掉,還她一身潔白無瑕,然後給她升火做魚。
她在油鍋邊指點:「炸得酥一點,再酥一點,我喜歡吃脆的。」
「要焦了。」
「算了,那起鍋吧。」好香啊。
吃完了五尾油炸小白條子,貓咪才心滿意足,伸著爪子開始洗臉。
燕三郎也不催她,自顧自拿出算盤,劈裡啪啦地撥弄起來。石星蘭本身是做酒樓生意的,算盤功夫了得,因此也開算課。和其他私塾先生相比,這是優勢,作為家長總希望孩子多學點本事。
這算盤有些年頭了,還掉了點漆皮,是石星蘭借他使用的。其他學生可沒這便利,得由家長自備。
過不多時,他眼角的餘光掃見一截紅袖。
她歪在桌上,坐沒坐形,笑吟吟道:「蘇玉言對你們女先生坦白了呢。」
她娓娓道來。
男孩算盤還是打得飛快,珠子都未撥錯一個。待她說完才問:「你打算怎辦?」
「不怎辦啊。」千歲眨了眨眼,「與我何干?」
「她手裡有寶物。」燕三郎卻不被她蒙蔽,「你會輕易放過?」
「當然不會。」千歲眨了眨眼,「但這事兒好玩得緊,我想多看看,嗯,多看看。」
燕三郎看了她一眼。這位女魔頭從來沒什麼耐性,之所以到現在還未對石星蘭亮爪,只不過因為在己方兩人都未受到對方威脅的情況下,她不能直接動手行搶而已。
這是木鈴鐺對她的約束。
但這女人有的是辦法。「她與我有師徒之誼。」燕三郎想了想,還是交代千歲,「你莫傷她。」
「知道了。」千歲怏怏道,「朱渙的妻子,你不讓我對付,說他於你有恩;石星蘭,你也不許我對付,說是於你有情。你事兒太多,早點跟木鈴鐺解約吧,我伺候不起!」
她說這話真地不心虛?燕三郎把她從頭打量到腳。論事兒多,論事兒麻煩,有人能出其右?
就在這時,院門篤篤篤響了。
千歲眼皮都不抬一下:「石星蘭家的小鬼頭來了。」
燕三郎去開門,果然站在外頭的是青兒,這孩子嘟著嘴道:「三哥哥,我找你玩兒。娘親不適,我不敢擾她。」
「好。」
其實燕三郎雖好,青兒最想和漂亮的白貓玩兒。但進來以後,他左顧右盼也沒瞧見貓咪,屋子裡空蕩蕩地。
「芊芊去哪了?」
「出去玩耍了。」
青兒有點失望。
其實千歲就站在一丈開外,可是隱去了身形,顯然不想應付人類的孩子。這種小生物成天嘰嘰喳喳,吵死人了!至於貓兒本貓,的確是趁她變回本體的功夫溜出去放風。
顯然在這個時候,她沒把燕三郎劃歸此類。
沒有貓,青兒玩耍一會就犯睏了。
就在這時,琉璃燈忽然自千歲身側緩緩浮起,連燕三郎都能發現它的光芒比平時更亮了,一閃一閃地,就好似它格外起興。
當然,青兒並無所覺。
千歲轉頭,朝著石宅的方向,眼裡閃著渴望的光:「石星蘭動用那樣寶物了,她可真不怕死!我要去看一眼。」
她收斂了玩笑口吻,燕三郎知道她一本正經的時候,自己不能忤逆,於是也不多說什麼,逕直站了起來。
「只能一眼。」夜深了,他不能長時間在石宅外頭遊盪,會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這時胖嫂來接孩子,燕三郎拍了拍女童的肩膀:「青兒,我陪你走幾步吧。」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6-19 10:19 PM
第84章 運筆
石星蘭喝了兩碗熱乎乎的補湯,又吃了藥,臉色這才恢復一點,身子裡透出的乏虛感稍解。
湯藥都是石父的老友,雲城最有名望的翟大夫悉心開具,囑咐她必須按時服下,並且一定得靜心養元。
「少動心力,切記,切記!」石星蘭還記得白鬍子大夫一臉痛心的模樣。
她也很想這麼做,可惜……
青兒很乖,知道娘親生了病就心情不好,也不鬧她,用過飯以後到燕三郎家去串門子。三郎沉默寡言但很和善,石星蘭對他放心。
胖嫂剛回來,看她往書房而行,下意識勸道:「小姐,這會兒很晚了,您身子不適……」怎麼還敢秉燭夜戰?
「我自有分寸。」石星蘭擺手,「你記得晚些再去接青兒回來。」
她拒絕胖嫂服侍,進了書房,在一片漆黑中坐了下來,靜靜出神。
蘇玉言雖然離開了,但他下午所說的話,無時不刻回蕩在她腦海裡。
他說,奪冠春寧大典是他和玉桂堂,甚至是他和她唯一的出路;他也說,他已經想好了應對之法。
可是面對權勢,他若有辦法還能拖到今日?不過是安慰她罷了。
她想起從前的好時光,兩小無猜,無憂無慮。
她也想起檀郎那一日站在水上的身姿,長袖善舞,靈動如仙,卻悠悠然唱盡了世間情愁。他天生就屬於那個舞臺,天生就該精益求精、不被凡塵俗務所擾。
斯人如玉,不該蒙瑕。
石星蘭長長吐出一口氣,像是要將胸間鬱濁都排遣出去。
她暗暗做了一個決定。
窗外吹進一陣小風,寒氣從她身上捲過。石星蘭打了個寒噤,站起來自行點起一盆銀絲火炭,又將門窗盡數關緊。
在火炭的嗶剝聲中,書房迅速暖和起來。這種炭燃燒比較完全,即使閉著門窗,裡面的人也不容易中毒。
石星蘭圍在盆邊烤火,等雙手變得暖熱,才從床後的灰壁上摳出一塊牆磚,把手伸進窟窿裡,摸出來一個狹長的盒子。
盒子上面,嵌著六面銅符。
一般符籙都以上好黃紙製成,但這個盒子不同。每塊銅符都打磨得比紙還薄,上面鐫著陰文,個個都是天書一般的符咒,至少石星蘭看不懂。
盒子入手冰涼。打開來的那一瞬間,整個書房的氣溫至少下降了十度。若非石星蘭提前燒炭預暖,這屋子就跟冰窖沒什麼兩樣了。
盒子裡,安安靜靜躺著一支毛筆。
這毛筆乍看之下也沒甚特殊之處,筆管烏黑無光,毫鋒極細,不知什麼材質製成。可是筆管頂端卻刻著幾個疊在一起的人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俊有醜;有的面帶微笑、有的痛哭流涕、有的橫眉怒目、有的愁眉苦臉,俱是惟妙惟肖,如果放大了看,就彷彿活人一般。
從前石星蘭見到這雕刻的第一眼,腦海裡就蹦出了四個字:
眾生百態。
她長長吸了一口氣,像是下定決心一般,終於伸手拈起這支毛筆,輕輕將它握住!
而後,她在鋪好的紙上寫下了「靖國女王」這四個字,而後是一串生辰八字。
沒有蘸墨,然而字從筆尖流淌而出,是血一般鮮紅的顏色!
石星蘭喃喃道:「我要知道靖國女王的生平,事無巨細,不可遺漏。」
她身邊明明是空無一人,然而話音剛落,空氣中就忽然響起細細切切的怪聲,像是無數人在低聲快語,男女老少的嗓音都有,但無論怎麼聽都聽不清他們具體說了什麼。
與此同時,屋中溫度進一步下降,原本燃得正旺的火盆子一下失去熱氣,甚至火焰都變成了詭異的慘白色!
幾息之後,火焰居然具現出一張又一張人臉,但它到底還在跳動,因為人臉模糊不清,只能勉強辨別他們的嘴一張一合,似在說話。
屋裡傢俱表面漸漸凝出白霜,霜花兒向著屋子各個角落延伸,很快就將窗縫和門縫都凍住了。
這時,就算有人趴在外頭竊聽,也是什麼都聽不見了。
石星蘭對這一切視若無睹,正在奮筆疾書。
她的姿勢有些怪異,不似尋常人那樣伏案,反而腰背挺得筆直,臉上神情冷漠得近乎麻木。
如果燕三郎在這裡,大概會用一個詞來形容她:
傀儡。
別人寫字,都是意在筆先。她正相反,這會兒筆行如龍,倒好像是這支毛筆主導一切,她只不過是個握筆人。
筆下的字跡,也跟她平時的字跡完全不同,每一個都是最規整的模樣,就算拿尺子來量,都量不出一點偏頗。
結了冰的屋子、麻木的女先生,工整的字跡、血一般的顏色……
這詭異一幕也不知持續了多久,直到石星蘭寫滿七大張紙,耳邊的絮絮低語突然消失。
也就在那個瞬間,筆停了,一個字也沒有多寫。
屋裡的寒氣飛快褪卻,門窗和傢俱上的霜花兒消失了,連炭盆子裡的火焰都恢復了明黃色,熱情跳動。
石星蘭原本呆滯的眼珠動了動,小嘴一張,一縷鮮血溢出來,沿著下頜滴落胸前。
血的顏色很淡,像是稀釋過好幾次。
這口血吐出來,她眼裡才恢復一點神采,而後大口大口吸氣,像是先前一直都在屏息,缺氧太久。
這時石星蘭面如敗革,唇色發白,印堂反而發黑。她伸手在桌邊按了幾下,竟然不能借力站起。
她的精、氣、神都不見了,便是這樣動也不動坐著,都有一種深深的倦怠,恨不得一閉眼從此長睡不醒。
行就將木的老人,大概也是這樣的感受吧?石星蘭自嘲,抖著手收起紙頁,又將毛筆放回盒子裡,重新封好。
做完這個動作,她再也堅持不住,一下昏了過去。
……
次日,燕三郎卻沒去成塾堂,因為女先生病了。
天不亮,千歲就聽見石家裡傳來胖嫂的尖叫聲。
不久,白鬍子大夫揉著惺忪的睡眼,提著藥箱子匆匆趕進石家。又過了不到一刻鐘,胖嫂攥著方子奔去藥房抓藥。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6-19 10:23 PM
第85章 代價
整個石家一片人仰馬翻。到天色大亮,來上學的孩子們才接到消息:
女先生突發急病,塾課暫停。
青兒又急又怕,見了燕三郎就一個勁兒抹眼淚,問他:「娘親一定會好起來罷?」
「會。」燕三郎眼都不眨就撒謊。其實他昨晚帶著千歲過來,千歲就發現石家書房裡的異常,只是她不便突入,甚至都不好靠近。
「她那屋子裡陰氣極重,像是變成了鬼窟,與外界隔絕。我若是貿然靠近,恐怕跟裡面的東西還要有一番糾纏。」她若在全盛期自然無懼,但現在願力吃緊,千歲就討厭無謂的爭鬥,「還有一點最古怪:我能感應到屋裡居然還有一絲浩然正氣,也不知哪裡來的。」
這兩樣東西根本就很矛盾,卻能同時出現在一個地方而不衝突。千歲有感,因此不願輕舉妄動,只晃了半炷香時間就隨燕三郎回家了。
現在聽這小子毫無誠意地安慰青兒,千歲悠悠道:「小騙子。石星蘭要是還能活過半年,我就……」
他假裝回身,悄悄問一句:「就怎樣?」
其實她好像也不能怎樣。「就把身上的錢都給你,一文不剩。」
「那麼你現在有多少錢?」
白貓不吱聲了。想套出她的家底?哼哼,沒門兒。
石家通往後宅的垂花門緊閉,外人一概不得進入,不過蘇玉言很快聞訊而來,進入石星蘭的閨房。
緊接著,千歲就聽見他一聲驚叫,聲音裡滿滿都是駭然。
起風了。
這是個大陰天,風吹在人身上,能把最後一點暖意都刮走。燕三郎路遇桂花樹,只見滿地落英繽紛,原本是鮮嫩的顏色,可惜吃了一早上的露水和腳印,已經零落成泥,不久就要歸泯於塵土。
……
石星蘭大病三天,蘇玉言也在她床頭服侍三天。
他推掉一切大小事務,專心陪著石星蘭,不顧這事兒傳得滿城風雨。就連陳通判派人找他,也吃了閉門羹。
石星蘭醒過來的第一眼,就見到他呆坐床尾,滿臉鬍子拉渣,哪還有平日的飄逸如仙?
蘇玉言見她睜眼,大喜過望,撲過來噓寒問暖。
石星蘭氣若遊絲:「我睡了幾天?」
「三天!」蘇玉言眼睛通紅,眼下卻是一片黑青,「翟大夫都道你有五成機率醒不過來!還好,還好!」
「會醒的。」她自知還有重任在身,不會就這樣輕易離世。
蘇玉言服侍她喝了一點溫水,她本想伸手接杯,一低頭卻見自己手背形若枯槁,皮肉深深凹陷進去,青筋反而浮了起來,甚至皮膚表面鍍上一層淡淡的斑點。
石星蘭大驚:「我,我的手!」
蘇玉言捂著她的手,低聲道:「莫怕,你只是憔悴了些。」
心跳這樣驟然加快,都令她難受無比。
石星蘭得捂著胸口好半天,那種迫她窒息的虛弱才稍稍緩解。這時她又發現,鬢邊垂下的髮絲都帶出了淡淡的花白,再不復先前烏亮。
「鏡子。」
石星蘭想拿桌邊的鏡子過來照一照,可是手才伸到一半,又縮了回來。
她不敢看。
蘇玉言趕緊安慰她:「你先緩一緩精神,萬事不急,嗯?」短短三天之內,她的變化劇烈至此,這絕不正常。
石星蘭度過了初期的驚慌,也慢慢平靜下來,微微闔眼道:「翟大夫怎麼說?」
「他說你的身體狀況……」蘇玉言放慢語速,斟酌了一下,「不太好,不能再用心力了。」
「不太好?」石星蘭反倒輕笑一聲,「是油盡燈枯吧?」
的確,翟大夫用的就是這四個字,並且診斷石星蘭五內衰竭,壽元將盡。
可是原因不明。
「你打算告訴我怎麼回事嗎?」蘇玉言苦笑,「若我未料錯,可是與戲本子有關?」
「我得了怪病,翟大夫也診不出來。」石星蘭依舊沒有跟他說實話,「過度勞損心力,就會折壽。」
蘇玉言呆住,好一會兒才道:「那麼之前你替我寫的那些本子……」
石星蘭沒吭聲,只是笑了笑。
蘇玉言懂了,痛心疾首:「你怎不早說!」
石星蘭只道「無妨」。那時蘇玉言初回雲城,需要全新的好本子才能站穩腳跟。她愛他又愧對他,願意為他付出,哪怕因此落下病根。
「大夫既然診不出,我們就去尋訪高人異士。」蘇玉言頓時想起那晚內艙房裡的藍衣人,陳通判都要費盡心思籠絡他、巴結他,這人一定有通天的本事,「他們如肯出手,你定能藥到病除!」
石星蘭一下睜眼:「你要去求那些人?」最後幾字,咬音加重。
蘇玉言薄唇緊抿。
「我這樣拚命,就為了你和那些人撇清瓜葛、劃清界限!」她的聲音忍不住抬高起來,「你還不明白麼,去求他們只是與虎謀皮,最後反被他們連皮帶骨都吃得乾淨!」
她氣急之下,連著一串咳嗽。蘇玉言趕緊輕拍她的後背,安撫道:「好,好,不找他們!你也不要再為新本子費心,好好休養,我再找人寫過就是。」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石星蘭就累了,眼眸半閉,臨睡過去前推了蘇玉言兩把:「你去忙吧。我既然醒了,就沒事了。」
蘇玉言的確有事,還是許多急事。一直陪到她入睡,他才起身離開。
……
石星蘭又睡過了小半天,再次醒來以後,精神恢復不少。
她取來鏡子照了照,就在胖嫂膽顫心驚的注視下,她甚至露出一點笑容,再沒有歇斯底里。
就這樣吧。從她拿出那支毛筆開始,這結果就在她意料之中,不該後悔,也不該驚慌失措。
石星蘭讓胖嫂去書房取來那七頁紙,後者有心勸她,卻被她攆了出去。
就是這幾張紙,幾乎將她的命都奪了去。既如此,她就要將事情進行到底。
除了第一張最上方「靖國女王」那幾個字較大,是她親手所書之外,餘下的蠅頭小字鋪滿了紙面,整整七大張,字跡與她完全不同。
她拿起第一張,細細看了起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6-19 10:28 PM
第86章 不該出現的名字
先前握筆的雖然是她,可是整個過程中,她都不知道筆下寫出了什麼。
這是正常程式。從前幾回也都是這樣,她得等到聲音消失了、筆寫完了,自己也回神了,才能回看紙面上的內容。
這上頭記載的是大名鼎鼎的靖國女王生平,果然應了她的要求,「事無巨細」,一樁樁,一件件,以最簡要的文字只述不評。
石星蘭看得很認真。縱然每句話都是平鋪直敘,文字背後卻隱藏著一段又一段驚心動魄的故事,一次又一次詭譎複雜的人心算計。這些,都需要她從簡扼的文字當中提要出來,重新渲染鋪敘。
是的,石大才女的戲本子,都是這樣寫出來的。
戲中描寫的每個故事,都植根於不為人知的事實。唯其如此,它才真實可信,才雜而不亂,才具備了撼動人心的力量。
靖國女王在世三十三年,在位十七年,是有為之主,可惜不得善終。這類帝王的一生浩瀚,要用有限的篇幅寫出來,文字必定精簡。石星蘭要做的,就是擷其中精華,細寫膾炙人口又有爭議的部分,並且深度加工,才能折繪出最精彩的戲劇衝突。
那麼多年前的帝王秘史,儘管被世人津津樂道,其實就連王宮貴族亦不能靠近真相,從來無人能像石星蘭這樣細梳因由,甚至許多見不得光的宮廷瑣事都被掰開來、揉碎了,毫無保留地袒露在她眼皮底下。
夜色漸深,只看了不足三成也覺熱血沸騰,心裡反而安定下來:
靖國女王的履歷太豐厚,故事太曲折。這個本子一定能寫得精彩絕倫!
她閉上眼,將看過的內容反覆揣摩,心裡已經有了一點構想。
畢竟太過疲憊,她將紙頁收起,很快沉沉睡去。
……
女先生身體欠佳,春及堂交給專人打理,私塾也只能暫時停課。石星蘭將這半年來的束脩都還給學生家長,大家也不好說什麼。
燕三郎上門看望,石星蘭臥病難起,沒有見他。他雖然不到十歲,到底還是個男孩,不好進婦人家的深閨內宅。
青兒哭得眼都腫了。
安慰人實在不是燕三郎所長,他從竹簍裡取出兩件草藥交給胖嫂:「這是姐姐弄來的好藥,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希望合女先生所用。」
「哎呀,怎麼好讓你們破費!」胖嫂只當這對租住在李家小院的姐弟能有什麼錢?還「生死人肉白骨」,怕不被信口開河的藥行騙了。
燕三郎給得堅決。
到底是人家一番心意,胖嫂推託不過,只得代石星蘭收了,然後命人推了一輛雙輪小車出來。
車上堆滿了書籍。
「石小姐知道你求學若渴,她身體有恙不能親自教你,願意將書房裡的藏書都借給你看。」
燕三郎沉靜的面容上有喜色掠過,難得嘴角彎了起來:「請代我謝過女先生。」
胖嫂指了指推車:「這些你先帶回去,看完也就能認字認好一小半。那時,你再來石家的書房自己選書罷。」
燕三郎肅容道了聲「是」,又交代一句:「若用我的人蔘,每次只要半寸長的一根細鬚就好,連煎三碗勻兌;用得多了,恐藥力太強,反於先生有害。」
胖嫂笑咪咪地應了,心裡不以為然。看他送來的東西,人蔘圓胖得很,頭上還帶點綠,哪像藥店裡擺著的那些有年頭的老人蔘,一支支癟得像九十來歲的老頭子;另一包打捲又毛刺的青草藥,看起來就更不起眼了。
說來也巧,燕三郎前腳剛踏出石宅大門,翟大夫後腳緊跟著進來給石星蘭把脈。他看著石星蘭從小長大,又是老友留下的孤女,自然要多加照拂。
號了脈,翟大夫走到偏廳開藥,正好燕三郎贈送的藥包還擺在桌上,胖嫂未來得及收起。
翟大夫看見了,輕咦一聲,拿過來反覆端詳,一邊問胖嫂:「你在哪家藥行買來的?」
「小姐的學生送來的,說是花了重金。孩子不會買東西,胡亂浪費錢。」
翟大夫看她一眼:「有眼無珠,這可是萬金難買的好藥!」
「啊?」
「這株人蔘年份過千,還是現採不久,大補元氣。我都想不出雲城哪家藥行有這等新貨。」翟大夫撫著人蔘就愛不釋手了,在他這樣的老醫家眼裡,這株好藥比個千嬌百媚的大美人還標緻啊!
「再看這萬丈鬚。」他指著那一包毛捲的草藥。
胖嫂壓根兒沒聽過這名字。
翟大夫換了個說法:「也叫作鐵皮楓斗,俗稱救命仙草,專補五臟虛勞,用來治你家小姐的病,最是對症不過!」他掂了掂藥包,「就這麼小小一包,至少得黃金十兩,品相藥效還未必有這麼好!」
胖嫂喜道:「哎呀,我聽那孩子說,煎藥只要半寸長的人蔘鬚子就夠了。」
「說得是。石小姐虛不勝補,用不得重藥了。」翟大夫輕嘆一聲,「有這等好藥,她還能再拖長一點時間。」
晚間石星蘭醒來,聽說燕三郎送來貴重藥材,輕嘆一口氣:「這人情欠大發了,也不好還,你先送份點心過去吧。」
這對姐弟在她眼裡更顯神秘。不過這時候她已沒有精力再分心,向胖嫂交代兩句就擁被而起,去了書房,再度提筆撰寫戲本。
寫出靖國女皇生平之後,那支奇異的毛筆就被她束之高閣。
石星蘭思如泉湧,直寫了一個多時辰,這才停下來休息。她端起熱茶喝了兩口,把剩下的紙頁又拿出來,繼續閱讀。
這都是靖國女皇不為人知的生平,中間牽扯到大量的人物、事件,若非石星蘭對靖國歷史有些研究,這會兒早就看得眼花繚亂了。
天快暗時,她終於翻到了倒數第二頁。才讀兩行,有個名字驀地躍入眼簾。
它出現得太突兀,石星蘭下意識揉了揉眼,以為自己看錯。
然而並沒有,它的的確確就寫在那裡,白紙紅字。並且她也知道,那支筆從不犯錯。
她一下來了興趣,可是越往下看,越是疑竇叢生。
怎會這樣?
眾所周知,靖國女皇的歷史,距今都快過去一百年了。這個人,怎可能還……
她放下紙頁,陷入沉吟:
要不要試探一下呢?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6-20 10:44 PM
第87章 討一個報答
有心人發現,自秋夜祭起,石星蘭幾乎沒有公開露面。但她發病那天石宅的異常已傳遍街頭巷尾,大家都說她染了惡疾。
這點倒真是沒有說錯。晚間燕三郎練字,千歲托著下巴日常嫌棄,而後忽然想了起來:「石星蘭一夜之間就老了三十歲,她不敢見你,我可以畫給你看。」
「不必。」燕三郎頭也不抬,「那物害她性命,你可有法子收來?」
「害?」千歲不敢苟同,「那樣東西,她也不是頭一天用了,不知道要付出代價嗎?既然她都知其中利害仍是心甘情願,又怎麼能叫作『害』?」
燕三郎想了想:「你還想要那東西吧?」
「想啊,可你知道我不能偷也不能搶。」千歲打了個呵欠,「若用其他手段,你又不贊同。」
這女人的手段太狠了些,石星蘭如今奄奄一息,哪裡經得起她折騰?「就沒有溫和些的法子?」
「有。」千歲迸出這個字就不吱聲了。著什麼急?反正燕三郎短時間內並沒有離開雲城的打算,那寶貝遲早是她囊中之物。
燕三郎正要開口,耳中忽然聽見一聲異響,像是有人踩到了他暗插在牆上的碎瓦片。
然後就是重物落地的聲音,伴隨著「哎喲」一聲。
又來了,還消停不到小半個月。燕三郎沒有驚慌,順手抄起一根麻繩,走向院子。
胖嫂拎著籃子來找燕三郎,正想伸手敲門,卻聽院子裡好似一陣撲騰,像是撲抓鵪鶉的動靜,不由得愕然。
再過一小會兒,燕三郎自己開了門,跟她打了聲招呼。
胖嫂一探頭就望見院裡的地面上坐著個人,雙手被縛在身後,正唉喲唉喲叫喚,那張臉腫得自己媽都不認得了。
胖嫂驚疑不定:「這,這是怎麼了?」
坐地那人大叫:「救命啊,這兩個要殺人……」
話音未落,千歲不知哪裡變出個布條,將他嘴巴塞牢。
對上胖嫂驚愕的眼神,燕三郎一本正經解釋道:「我不在家裡殺人,這是偷雞摸狗之輩自己送上門來。」這個詞還是他今兒在書上新學的,現學現賣。「半個月來,家裡發生第二起了。」
千歲在院子裡設下的陣法很是巧妙,翻牆進來的人都會狠狠摔在地上,吸一口迷煙,四肢無力,到頭來還以為是自己失了手。
雲城裡隱著不少異士,千歲也不想引來無謂的注意,便沒有設置剛性的、拒絕人進入的陣法。
胖嫂瞭然,罵了一聲:「這些潑皮無賴!我去幫你們報官。」
燕三郎姐弟住在這裡,姐姐太漂亮,弟弟又還年幼,看著沒什麼倚靠,止不住賊人和浪蕩子的打探。要不是他們警覺,今晚指不定要遭遇什麼。
燕三郎微微皺眉,他們身份尷尬,報了官反而麻煩。
胖嫂話音剛落,千歲走了出來:「何姑怎麼來了?」
胖嫂本名姓何,這才想起來意,趕緊遞過籃子道:「今天新收進一批上好的麥芽糖,春及堂做成龍鬚酥,掌櫃的要我拿來給你們嘗嘗鮮。劉大廚專工點心,他的手藝在雲城很有名氣。」
千歲嗜甜,燕三郎早就知道,接過籃子道了聲謝。千歲卻明白,胖嫂必是知道那兩味藥材的真正價值才多此一舉,以表明石星蘭承了這份情。她回身指了指地上的賊人:「這人著實難辦,我們並非雲城人氏,不進本地戶帳。官署查起,不好應對。」她嘆了口氣,目光卻瞟著胖嫂,「這要是有人擔保,入個臨時的戶帳就好了。」
所謂戶帳,即是戶籍。根據攏沙界本地條例,外來暫住人員得本地居民擔保,可以登記短期的戶證,這樣便算是有了身份,行事方便得多。燕三郎是逃到雲城來的,手裡本來就沒有憑證,在這兒又是人生地不熟。他既已租了房子,那就不知道被多少雙眼睛盯著,住個十天半月倒也罷了,要想長住,早晚得去官署那裡掛個名不可。
他是黑戶,又無人擔保。這回千歲抓著機會,要藉機解決掉這個大麻煩。
胖嫂「啊」了一聲:「那我回去,跟小姐說說。」這種大事,她可做不了主。擔保的流程不難走,問題在於,作為擔保人是要承擔責任的。
千歲這才頜首一笑。
她笑起來就如百花盛綻,胖嫂一怔,不敢多看,道一句「我先去報官」就轉身走了,心裡暗道,莫怪這家不太平。
四天以後,石星蘭蒙起面紗,親自帶著千歲和燕三郎走了一趟署衙。
過程很順利,石星蘭只稱他們是石家的遠房親戚,父母雙喪來投奔自己。這年頭,誰沒有幾個遠方的窮親戚?因為北面的戰爭持續了三年之久,雲城時有逃難過來的流民,手裡多半沒有戶證。雲城願意接納這樣的人口,只要有本城人擔保。
千歲還順便把自己的名字登記成了燕千穗。
返程時,石星蘭坐在馬車裡,目光卻放在這對姐弟身上流連不停。
千歲狀甚親昵地摸了摸燕三郎的腦門兒,一邊笑道:「我臉上長了花兒嗎?」解決了戶籍問題,她心情大好。
辦好了籍帳,他們也算在雲城有了立家的身份。旁人對於「石家遠親」的說法不會有甚異議,一來他們住得離石星蘭確實很近,二來燕三郎在塾裡常受女先生關照,這也是有目共睹。
既然有本地的石家照應,原本對千歲姐弟不懷好意的人就要掂量掂量了。
真有人摸上門,千歲和燕三郎不懼,然而被賊惦記終歸不是好事。石星蘭幫他們解決了這個麻煩,千歲才覺得自己送出去的藥材值當了。
石星蘭目光微垂:「千歲小姐如仙芝玉樹,世間少有,教人越看越是喜歡。」
千歲掩口笑道:「不愧是石大才女,說話都這般動聽。」袖子掩著小嘴,只露出幾根纖指,玉筍一般。
燕三郎怪異地看了她一眼。這般矜持,可不像千歲平時。
「那得說兩句不動聽的。」石星蘭靠著錦墊,「千歲小姐這幾日很忙呀,可是遇上甚問題?」
作者:
小叛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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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6-20 10:47 PM
第88章 提點
那天胖嫂回來轉達燕三郎姐弟的請求,石星蘭一口答應。換在從前,她或許還會因為擔保責任猶豫一番,可現在她已知自己來日無多,在乎的東西就少了。
問題來了:兩個白天,千歲都抽不出時間走一趟署衙。
這事兒不難保,就是得本人到場。
最後實在無法,石星蘭才找人托關係,約在酉時末去辦理上籍的事兒。這會兒天色已暗,車裡點起油燈,燈下看美人,眼前笑靨如花的女子就有兩分不真實。
石星蘭心裡細數自己與千歲有限的幾次見面,好似從來不曾在白天進行。便是上回塾裡富商的孩子與燕三郎起衝突,對方家的大人來了三四個,燕三郎也還是形單影隻,稱姐姐外出不在。
為什麼不在?千歲是做什麼的,為何白天從不著家?
一溜兒問題從石星蘭腦海裡滾過。他們能不能成為她的助力呢,如果……
千歲嘆了口氣:「有點兒。」
石星蘭也不細問,另切換一個話題:「千歲小姐看看,我還剩多久性命?」
這話說出來,燕三郎立刻抬眼望向她。千歲卻漫不經心道:「比原來短了。」
「有多短?」
「你確定自己想知道?」千歲似笑非笑,「人生在世,有時難得糊塗。」凡人就是如此,一旦知道了自己的死期,那麼餘下時光只剩惶惶不可終日。
石星蘭抿了抿唇:「我想知道。」向死而生雖可怖,可她早有心理準備,不是嗎?
反正籍帳已經辦完了,千歲聳了聳肩:「不到半年吧,看你怎樣保養。」
饒是早有心理準備,石星蘭依舊被這個期限震撼了半天。
原來自己活不過半年了。
燕三郎扯了扯千歲的袖子,後者撇了撇嘴:「幹嘛?她自己想知道的。」病人要是一力要求,大夫也會把死期相告,她這做法有甚不妥?
良久,石星蘭才回過神來,苦笑一聲:「千歲小姐乃異士也,今晚見我,居然不覺驚訝。我病倒後,青兒見到我都被嚇哭。」她雖然薄紗覆面,但露在外頭的臉、手皮膚都如老嫗,這是瞞不過人的,千歲見了居然面不改色,連半點驚訝都欠奉。
千歲淡淡道:「你可是不信?」
「我信。」石星蘭的態度卻是出奇地誠懇。
她對一個陌生人如此,千歲也覺有些古怪,看她兩眼忽然道:「你給玉桂堂的新戲本,寫好了?」
想起和蘇玉言的糾葛,石星蘭眼中平添兩分複雜:「你怎知道?」
「玉桂堂的本子,都是先生寫的。」這回是燕三郎接話。其實嚴格來說,這話的表述應該是玉桂堂最出名的幾台戲,本子都是石星蘭寫的。平日百姓們還能欣賞玉桂堂的許多戲目,那就不須勞動到石星蘭。「春寧大典那麼重要,蘇大家一定會來求先生的。」
石星蘭望著窗外倒馳的燈火,漫聲道:「是啊,這個本子快要寫好了。」
她忽然有些迷惘,假如蘇玉言重返雲城振興玉桂堂時,她沒有想方設法替他站穩腳跟,讓他大紅大紫入了貴人的眼,兩人還會不會陷入此時的僵局?
如是那樣,她就還有大把的青春年歲可活,可陪他辛苦打拚。日子雖難,誰說能兩人就不幸福?
世事難料。
「如果我是你。」千歲清潤的聲音傳進她耳中,「我會多寫一版。」
石星蘭心中一動,轉頭看她:「何解?」
「防人之心不可無。」
油燈不亮,千歲的美眸彷彿在幽暗中閃著光。那光芒讓石星蘭怵然一驚,心裡一下子通透了。
這時馬車停了下來。
到家了。
胖嫂上來攙扶石星蘭,後者走下車之前,鄭重對千歲說了一聲:
「多謝。」
她聽進去了。
待她身影消失,千歲才向燕三郎哼了一聲:「這下你滿意了吧?」
燕三郎咧了咧嘴,從竹簍裡取出一把乾淨的棗子遞給她。
「我算看出來了,你這位女先生太單蠢,若沒那件寶物相助,她根本寫不出波瀾曲折的戲本。」她順手取棗,放進嘴裡。
香甜的汁水在舌尖爆開。
秋天過半,家裡那棵棗樹結的果子終於熟了,燕三郎經常上樹摘棗。
她吃了兩個,突然想起來,臭小子拿這個當作給她的獎賞嗎?
呸!
她照燕三郎腦門兒上就是一記爆栗。
男孩抱著腦袋,想不懂送她棗兒吃為甚還要挨打?
饞蟲被勾起來了,千歲慢悠悠往家走,又在巷口買了幾個麻圓兒。這玩意兒香酥可口,裡面裹著紅糖和芝麻,姑娘們的嘴再小也能一口一個。賣點心的小哥看她看得暈陶陶的,找錢時都不知道自己多找了兩個銅板。
兩個銅板也是錢啊。千歲把銅板在手裡拋掂幾下,等到回過神時不由得唾棄自己:
從什麼時候起,這麼一點點阿堵物就能讓她笑逐顏開了?
真可怕,她一定是被小要飯的傳染了!想當年……
算了,好漢不提當年勇。
錢啊錢,真是窮人的脊樑骨。
她一邊檢討,一邊撫著下巴想道,燕三郎定居雲城以後,一直忙於學課,好似都顧不上賺錢的營生。
哼,不務正業。
雲城物價高,他們手裡的錢越花越少,單是一本《飼龍訣》就去了幾十兩銀子呢。
哎呀,還是得督促他賺錢去。
她吃完兩個麻棗,一進門就看見燕三郎拿出那本《飼龍訣》擺在桌上,挨頁翻看。
他的眼神凝重,翻動的速度卻快得異常。
「看得懂?」她隨手把剩下的麻圓兒扔到他面前。
「看不懂。」燕三郎神情嚴肅,「很多字不懂,很多字看懂卻不知其義。」
哦?她擺好了架式,準備笑話他:「哪個字不懂,說出來讓我樂呵樂呵。」
「這兩個字。」他指著書中一處。這本法訣都泛黃捲邊了,看起來有些年頭,好在書裡幾十個蠹洞都沒有影響閱讀。
千歲一看,這兩字是「天樞」。她輕聲念了出來,問他:「這有何難?」
「這是何意?」他看了好多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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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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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6-20 10:50 PM
第89章 從醫
她順道看了上下文就往窗外的夜空一指:「天樞,為北斗九星之一。」
燕三郎嘩啦啦翻了十餘頁,又指著兩字:「那麼這也是天樞?」
「對啊。」
「天樞主虐振寒,熱盛狂言這是什麼意思?星星還知道冷熱嗎?」
千歲噗嗤一聲笑了:「你倒是會找生詞。此天樞非彼天樞,這是你身上的穴道,在臍中旁開兩寸。」說道,飛快伸指在他腹側一點。
一股子酸勁兒傳來,燕三郎趕緊躲開:「一是天上星辰,一是身上穴位?」
「對。」千歲順口道,「於星辰,那是陽明之魂神也;於穴道,那是你胃經氣血充盈,從而進入大腸經,也即是進入了更高的天部,所以稱天樞。」
這話說完,屋裡一陣長久的沉默。
「呵呵……」千歲嘴角微撇,這場景似乎並不像她想像的那麼可笑啊?「你只識了幾個字,又從石星蘭那裡知道一星半點典故,稱得上根基全無,想看懂這本書太難。」她揚了揚法訣,「便是玄門裡的正規子弟,也要在恩師教誨下逐字解析,才能悟懂。所以我說過,拜入山門是最便捷的法子。」
她只看燕三郎眼神,就知他要說什麼了,搶先一步道:「別想讓我教你,那是做夢!」
燕三郎目光微黯。
但她緊接著又道:「當然,我們也可以做個交易。」說到這裡就微微笑開,露出上下兩排皓齒。
她的牙很白也很整齊,讓他想起了白貓的那一嘴小尖牙。
燕三郎不接話,她只好自顧自往下說:「你答應我,待我尋到更好的宿主時就與木鈴鐺解約,那麼我自當教會你這套法訣。」她笑吟吟道,「這訣並不好練,旁人常會走火入魔,我可以助你規避之。如何?」
燕三郎毫不猶豫地搖頭。
「考慮一下又有何妨?」千歲顯出了耐心,「木鈴鐺是燙手山芋,你早晚會知道的。今後道行日益精進,你也不再需要我了呢。」
燕三郎堅定道:「不解約。這些我都可以學。」
千歲慢慢抱臂,把頭扭去一邊:「隨你。」死心眼兒,抱著個寶貝就不撒手了,真是臭要飯本性!
現在燕三郎也明白,光會識文斷字是不夠的。他想了想:「想習得這些,要從哪裡入手?」
千歲冷笑:「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學藝不精,就自身難保;我若死了,你又要被封印很長一段時間。」燕三郎彈了彈胸前的木鈴鐺,「你也不想再被關上幾十年吧?」
威脅她?千歲目光不善,纖長的指尖在桌上輕輕叩動。
這小子,真知道她的命門在哪裡。
好一會兒,她才不情不願開了口:「你先從經脈學起吧。不能理解自身,談什麼修行進階?」她身子前傾,小手抵著下巴,「我看你去藥堂當個學徒不錯,還能開些薪水。」
「經脈?」燕三郎倒是沉吟道,「我有更好的選擇。」
「哪兒?」她好奇道,「你那些同窗家中,好像就有開藥堂子的?」
「翟大夫。」燕三郎顯然有自己的考量,「他是雲城內德高望重的大夫,住處離這裡不遠。並且他和石先生的父親是世交,這個忙,石先生幫得上。」
千歲不說話了。
燕三郎追問一句:「如何?」
她是攔不住這小子了,也罷。「他給開月錢不?」
「會給的。」
當天下午,燕三郎在石宅內遇到上門診治的翟大夫,石星蘭替他做了引薦。
翟大夫見過他送給石家的珍貴藥草,對他也很感興趣,於是爽快收下了這個學徒。
以後天不亮,燕三郎都要去翟大夫家讀醫經、揀藥物、學辯證,有時跟著拎箱出診。
……
前後七天,石星蘭就寫好了新戲本,交給蘇玉言。
蘇玉言動容,但知這是石星蘭心血,也不再矯情。他雖非異士,但隱隱能察覺石星蘭身上發生的劇變與戲本有關。
既如此,他更不能辜負她。
整個玉桂堂都被動員起來,推掉許多邀約,全心投入新戲的創排。
陳通判派人以各種名目招見蘇玉言三次,都被他推掉。玉桂堂參演春寧大典之事已定,藍衣人又允諾幫他奪冠,他現在已不想再跟陳通判虛以委蛇。
那段屈辱的歷史,就是紮在他心中的一根刺。
出乎他意料的是,陳通判被拒絕了三次也沒有勃然大怒,只是後頭不再派人來了。
事出反常,蘇玉言閒暇時忍不住心中惴惴。但他實在太忙了,提心弔膽幾次防範都未見到陳通判出招,他也就慢慢放下戒備,將全身心都投入新戲。
¥¥¥¥¥
一轉眼到了新年前後,戲班子放假三日。
蘇玉言陪著石星蘭在院子裡走動。這會兒外頭天寒地凍,正是雲城一年中最冷的時節,清晨還飄了小雪,他不敢帶她出門遊玩。
他一抬頭,卻見牆脊上趴著一隻白貓,姿態閒愜,整齊的長毛幾乎和牆上的白雪混成一色。
「這貓兒又來了。」蘇玉言時常在石家進出,沒少和這隻貓打照面。
「這貓只跟著三郎走,比狗兒都黏人。」石星蘭笑道:「青兒從來摸不著它,卻喜歡得緊。」
「總覺得這貓兒能聽懂你我說話。」
「或許吧。這世上有妖怪。」他二人從小相識到大,蘇玉言雖然看著一切如常,但石星蘭總覺得他有些心事,「《問天下》排演不順嗎?」
《問天下》便是玉桂堂的新戲。
「無妨。」
石星蘭捏了捏他的手。蘇玉言每到心緒不佳,總喜歡長聲嘆氣。他今兒就嘆了好幾次回。
「今日才接到消息,歸雲社排的新戲也是靖國女皇。」蘇玉言說開了,也不再掩飾自己的煩惱,「怎可能這樣巧!」
石星蘭一下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他們排演哪一段?」
「還未打探出來。」蘇玉言深吸一口氣,「但想來也就是最膾炙人口的那一段,青門平叛、冠冕加身。」
這一段歷史最曲折,於戲劇表現上最有張力。當然很重要的是,經過了近百年的流傳和添油加醋,人們對它最熟悉,天然就有親切感,只要巧妙編排,很容易出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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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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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6-20 10:53 PM
第90章 陳通判的手段
可是歸雲社向來是玉桂堂最強勁的對手,如果它和玉桂堂「撞戲」,對觀眾來說檯面上當然更好看,可是對戲班而言,這就是赤刀見紅的血拚!
到時候要考較的,是功力,是新意,甚至取勝因素裡還包括了戲班的出場順序、觀眾心情。
不可掌握的因素太多了。
石星蘭聞言放下心來:「我們不止於此,定能讓他們相形見絀。」如果只演繹那一段人人都聽說過的歷史,她何必以生命為代價,求助於秘寶?
蘇玉言眉頭依舊緊皺:「我擔心班裡有人走漏消息。」參加春寧大典的班子,每家的新戲都是嚴格保密。萬一讓對手知道了底細……
石星蘭明白他的顧慮:「你是說,陳通判?」
「極有可能是他。」蘇玉言給亭中石椅鋪上披風,才扶著石星蘭坐下,「我拒絕他多回,他或以此為報復。」
陳通判在雲城勢力深固、黨羽眾多,要買通玉桂堂裡的人並非難事。如果他將資料洩露給歸雲社,玉桂堂可就十足被動了。
石星蘭沉思半響,才同他低低說了幾句話。
蘇玉言點頭:「好,便這麼辦。」
這時一陣疾風吹過,刮走了石星蘭的面紗。那張蒼頹的面龐就曝露在蘇玉言的視野中,再無遮擋。
「別看!」她急急舉手遮面,聲帶哀求。
她已經變得又老又醜,站在玉郎身邊,就像桃樹下不起眼的花泥。
「怕什麼?」蘇玉言輕輕抓下她的手,目光瞬也不瞬,「你病倒昏迷時,我天天都盯著呢。」
石星蘭無言以對。他在她床前陪伴三天,面對的就是這張臉,難道不生去意?
「在我心中,再沒一個女人比你更美。」
石星蘭眼裡頓時有淚淌下,一滴,兩滴,還未落地就凝成了冰。
天上又飄起了小雪。
屋脊上的白貓抖了抖耳朵,站起來一溜煙兒往外跑。牙都快被酸倒了,她可是隻貓啊,該吃貓糧而不是狗糧。
話說燕三郎好像買到了甚好料?真香啊,她從這裡都聞到味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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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證明,蘇玉言對陳通判的瞭解還遠遠不夠。
彼時春分已過,距離春寧大典只剩八天了。經過了足足三個多月的籌備,蘇玉言對新戲的排演甚是滿意。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這一日清晨,玉桂堂眾人收拾行囊。春寧大典在七十里外的蒼山腳下舉行,各路戲班都要提早抵達,先熟悉場地,再排演練手。再說戲班在各地流動演出乃是常態,他們早都習慣。
石星蘭不顧身體抱恙,親來送行。
經過翟大夫精心調養,石星蘭的病情好像穩定下來,臉上的笑容也一天比一天更多。可只有她自己明白,這副身子是一天比一天虛弱了。
她無時不刻都感覺到生命力的流逝,如抽繭剝絲,雖然緩慢卻不可逆轉。
現在,她清楚那些行將就木的老人最後的感受:
大限將至,以及望見了終點卻不能對人明言的恐慌和孤獨。
但她面對蘇玉言時,依舊輕聲細語,並且要笑著祝他旗開得勝。蘇玉言和玉桂堂的未來,成敗都在此一舉。
「怎麼跑來了?」蘇玉言握起她的手,「放心,好消息會比我更早回來!」
話音剛落,玉桂堂有個年輕後生跌跌撞撞跑進來,衝著蘇玉言驚慌道:「不好了,劉哥被衙役拿鏈子勾走了。」
「怎麼!」蘇玉言面色大變:「什麼名目!」
「前幾日柳家命案的姦夫被抓歸案,供出這幾天都藏在劉哥家中。現在官署拿走劉哥,要治他窩藏殺人犯的罪過!」
蘇玉言精心排戲,兩耳不聞窗外事,這時就皺眉:「什麼命案?」
另一名伶人解釋道:「六尺巷柳家的媳婦王氏與外男私通,合力殺掉丈夫。事情敗露以後王氏被捕,姦夫逃躥,這時大概抓到了。」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劉哥和姓柳、姓王的都無瓜葛,怎可能窩藏罪犯,偏偏還在這個關口?」
「必定是弄錯了,濫捕好人。」
「我們都要出發了,少了劉哥怎麼行?」後生仔眼巴巴望著蘇玉言,「您和官署關係好,能不能將他提前保出來?」
那伶人就反駁:「不成的,咱們都要離開雲城,官署會以為劉哥畏罪潛逃了。」
蘇玉言面色鐵青,和石星蘭互望一眼,都看見對方眼裡的憤怒與擔憂。
他撇下眾人,將石星蘭單獨帶去堆放器物的耳房,終忍不住一拳擊在壁上,怒氣沖沖:「該死的狗官!」
能在關鍵時刻幹出這種缺德事的,除了陳通判還能有誰?「劉向遠飾婁師亮,戲份很大。沒有他,這齣戲要怎麼演!」
除了蘇玉言本人,就數劉向遠的戲份最重。現在他被羈走,說是受審,鬼知道要被關多久!
等他出來,春寧大典大概早過了吧?
他這一拳擊在幾面橙旗上,石星蘭嚇了一跳,趕緊抓過他的手檢查,發現上面沒留下明顯傷痕才鬆了口氣:「快要開演了,這雙手要完好無損,可不能留疤。」蘇玉言唱作俱佳,一雙手更是精美如玉雕,動作起來不知有多美觀。要是手受傷了,觀感一定大打折扣。
「我就知道,他不會輕易放過我!」蘇玉言苦笑:「若是劉向遠去不成蒼山,這齣戲……」這齣戲都沒法子演,他還在乎手做什麼?
是他大意了,怎麼放鬆了警惕,忘記陳通判這人的奸噁心性?那廝隱忍了三個月,不早不晚,就選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出手,要將玉桂堂直接擊垮!
蘇玉言強忍胸口泛上來的噁心,低聲道:「蘭兒,你先回去,我會再設法。」
石星蘭望著他,眼裡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你要去求陳通判?」
蘇玉言薄唇都抿成一條直線,好一會兒才道:「他抓走劉向遠,就是要迫我去求他。」
「他迫你,你就去?」石星蘭冷笑,「你這時去了,他會怎麼侮……羞辱你?!」她只要想到陳通判對她心上人做過的那些事,就寒毛立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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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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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6-21 10:04 PM
第91章 各有對策
蘇玉言早就惹怒了陳通判,對方正等著他上門,能輕易饒得了他?
「忍一時之氣。」蘇玉言也在說服自己,「等我們從春寧大典上奪冠……」
「你還信他?」石星蘭忍不住打斷他的話,心底湧上一陣悲哀。
蘇玉言向來比她聰明、比她世故,可惜,牽扯上利益之後,他也看不清前路了。「無論你怎樣求他,他都一定讓你輸在春寧大典上!你現在去百般示好,不過自取其辱!」說到激動處,咳個不停。
玉桂堂要是敗走春寧大典,蘇玉言就再也逃不出他陳通判的掌心,屆時,還不是任他要搓圓就搓圓,要搓扁就搓扁!
所以,劉向遠是一定不會被放出來的,至少在春寧大典之前不會。
蘇玉言不說話了,輕輕幫她拍著後背。
他心裡最後的僥倖,被這幾句話擊得支離破碎。
石星蘭望著他這副模樣,心底也是難過得很,這時就低聲道:「我還有一法。」
蘇玉言目光頓時亮了:「什麼辦法!」這等關頭,就是死馬也可以當成活馬醫。
「其實,我寫了不止一個本子。」石星蘭微微笑開,眼裡滿是柔光,「其中有一版是靖國女皇臨終的自刎戲,那會兒已經沒有婁師亮了。你可以將劉向遠的戲份剔除,把前戲轉接到這一版上,也很連貫,並且獨角戲居多。」
獨角戲多,意味著配合導致的失誤更少,畢竟留給玉桂堂重新排戲的時間太短。蘇玉言最擅長的便是這種,他先是一喜,繼而一憂:「女皇的最後下場誰也沒能親見,一直是眾說紛紜。如果這場戲不足以令人信服……」春寧大典的觀眾,身份、地位、眼界、眼光都不同以往,不像普通平民看戲圖個樂呵,觸碰這種秘辛固然能在題材上搶分,可要是遭人反感,最重要的印象分反而大打折扣。
「放心。我尋到真正的靖國秘史,上面詳細記載了女皇末路,每個字都是真的!」石星蘭眨了眨眼,「其實我更喜歡這一版的本子呢。」
靖國女皇壯志未酬、英年早逝,她是帶著無盡的不甘與留戀離開這個世界。石星蘭看到她的結局時淚流滿面,彷彿在這故去百年的女皇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蘇玉言一把將她擁入懷裡,喃喃道:「好蘭兒,要是沒有你,我該怎辦是好!」
石星蘭眼裡一片酸澀,但她很快將淚意憋了回去:「隨我回家拿本子吧。」說這話時,她心底閃過千歲和燕三郎的身影。要是沒有這兩人提醒,這會兒她和蘇玉言就該束手無策了。
「再不要去找陳通判了。」她額外叮囑一句。
「拿到本子,玉桂堂的人馬就馬上出發。」蘇玉言沉聲道,「趕到蒼山以後,至少還有六天時間,可尋一地秘密排演。陳通判的手,伸不到那裡去。」
他們要火速離開,再不給陳通判刁難他的機會。
蘇玉言攙著石星蘭出去,胖嫂就候在外頭,趕緊服侍兩人上了馬車,往石宅走去。
玉桂堂在城南,離石家還有一個多時辰的車程。蘇玉言臨行前交代眾人儘快收拾,午時前在城東門集合。
時間寶貴,他再耽誤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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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翟大夫家中有事,放燕三郎半天假。
他還想多睡一會兒,但白貓一早就鬧著要吃魚丸,並且指定要脆丸張的招牌丸子。
貓都喜歡吃魚,但這隻尤其嬌貴,又不耐煩剔刺,所以想了個偷懶的辦法。
張家出品的丸子,除了比別家貴一倍以外沒有別的毛病。與無良商家以次充好、多放麵粉不同,張家脆丸所用的原料地道,用的是雲城外湖特有的脆鯇魚,魚肉剔骨剁成泥,還要用木棰反覆敲打上勁,棰夠一個時辰,這樣制出來的丸子才會彈牙爽口。
雪白的丸子在清泱泱的魚湯裡滾上兩滾,再撒兩顆嫩綠的蔥花兒……
這時男孩已經拎著魚丸往回走,白貓在他肩上用力踩了兩下:「快點回家,我餓了。」
軟軟的肉墊摁在肩膀上,力道如同按摩,燕三郎頭也不回:「很舒服,繼續。」
白貓想撓他臉,爪子伸到一半縮了回來,鼻子頭動了兩下:「好濃的煙臭味兒,哪家著火了?」貓鼻子靈得很,這可不是煮飯燒柴的氣味兒。
燕三郎皺眉。一人一貓已經快到家了,拐個彎會先經過石宅門口。
再往前走幾步,千歲又道:「石宅裡面亂成一團。唔,我聽見有人喊『走水』。」
燕三郎頓時大步飛奔。
果然轉過彎角,他望見石宅上方冒出濃濃一股子黑煙。到得這樣近,連他都能嗅到濃濃的焦臭味兒。
他想也不想就從小門鑽進。守門人也去提桶汲水了,沒人管他。
燕三郎對石宅的佈局亦很熟悉,這時照著煙柱升起的方向衝去,心卻往下沉:「看這方向,有兩處著火。」
石家在雲城只是中等商戶,宅子算不得很大。他衝入垂花門,照著千歲的指示進入內宅搜尋。中間又有許多人來回奔跑,提水滅火。石家下人基本都認得燕三郎,這會兒也無心阻攔他。
著火的有兩處,一是書房,二是石星蘭的閨房。黑煙從門窗裡滾滾而出。清水澆上去,火勢也不見減弱。
怎會這樣巧,石家別的地方都沒事兒,單就女先生的宿處和書房著火了?燕三郎想起藏在這裡的東西,問千歲:「我該上哪裡去找?」
「書房。」
燕三郎當即捨下石星蘭的閨房不顧,往庭院更深處衝去。
奔出七八丈,他就伸手攔下一名家丁。
這人手裡提著滿桶水被攔下,正要把眼前的小鬼撥開,卻見燕三郎脫下外衣,一下浸進桶裡,不由得怔了一下:「你幹什麼!」
「搶救!」燕三郎三下五除二把整件衣服浸濕,重新蓋回自己身上,再拿袖子捂住口鼻,一回身就往火裡衝!
「喂!」家丁大驚,「兀那小鬼,你不要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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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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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6-21 10:07 PM
第92章 柳暗花明
燕三郎充耳不聞,一低頭就鑽進石星蘭的書房。
上下左右都是滾滾濃煙,遮擋了視線,烈火灼灼,快要把衣服烤乾。
他堅持不了很久。
「東西藏在哪裡?」
身後的竹簍突然一輕,他透過煙塵和火影,望見一個白影落了地,飛快往前躥去。
「跟我來。」
……
「走水啦!」
蘇玉言兩人乘坐的馬車快到家,忽然聽見前方有人大喊。他一驚撩簾,就望見了前方天空豎直升起的黑色煙柱!
「糟了!」蘇玉言心裡沉得像壓下大石,「蘭兒,你的本子放在哪裡?」
石星蘭身形搖搖欲墜:「就、就在書房……」聲音嘶啞,再說不下去。自家位置自家清楚,她的書房走水了。
火勢這麼猛烈,本子還有幸理?
怎麼辦?
蘇玉言抓著她的手:「可有副本?」
石星蘭茫然搖頭,心底空空落落。戲本子繁複,斷不是區區兩三天就能重寫的。現在怎麼辦?
她花了好幾個月、嘔心瀝血寫就的本子,就這樣付之一炬?
蘇玉言的努力、她的企望,就被這樣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氣怒沖心,石星蘭噴出一口血,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蘭兒!」蘇玉言一把抱住她,目眥欲裂,衝著胖嫂大吼,「快請翟大夫!」
哪有這等巧法?石星蘭才跟他說新本子放在家裡,轉眼她的書房就著了大火!
陳通判,定是這狗官!
自己忍氣吞聲,想著息事寧人,然而陳通判變本加厲,三番四次出手,如今還妨害了石星蘭的性命。
蘇玉言握緊拳頭,心裡只一個念頭:
跟他同歸於盡!
……
西廂房。
原本的住處毀了,昏迷的石星蘭只能暫時被安頓在這裡。翟大夫也氣喘吁吁趕來,給她送服了救心的藥物。
火已經滅了。石星蘭的住處是獨一棟,而書房後面就是高高的山牆,火勢並沒有蔓延波及其他建築。
可是這兩處地方都被燒得乾乾淨淨,只剩下焦木殘垣、裊裊焦臭。
原因查明了,木柱上有潑灑過桐油的痕跡,難怪水澆不滅。
這是人為縱火。
石家報了官,這時也終於從人仰馬翻的狀態裡平靜下來,尤幸青兒無礙,只是受了驚嚇。但是有個家丁說,他看見一個男孩衝入了著火的書房,沒有再出來。
這話將大夥兒嚇得不輕。可是在殘垣裡翻了半天,也沒找見屍骨。
是他眼花,還是駭人的高溫將活人燒成了焦灰?
眾心惶惶,下人們都在等著石星蘭醒來,發號指令。
蘇玉言獨坐在書房前,也不顧地面髒亂。
他望著被燒得發白的殘木,臉如金紙。
希望屢次萌芽卻又屢次被掐斷,這痛苦和絕望都快將他生生逼瘋。
陳通判欺他太甚。
春寧大典既然去不得,他也沒甚好怕的了。
蘇玉言摸了摸藏在靴子裡的小匕首。這東西,也該派上用場了吧?
戲路已斷,愛人將逝。事到如今,他還有什麼好害怕,還有什麼好牽掛?
就在這時,肩頭被人輕拍一下。
蘇玉言回頭,望見男孩的臉。
是石星蘭的學生、白貓的主人燕三郎,就住在這附近。蘇玉言認得他,見他小臉被煙熏得烏黑,下意識拿了個青帕子給他:「火起時,你在?」
燕三郎點頭。
「可瞧見是誰放的火?」
不等燕三郎回答,蘇玉言又自嘲一笑:「罷了,我已知道是誰。」
他滿身意興闌珊,燕三郎卻在左顧右盼。
很好,周圍鬼影都沒一個。至於瞧熱鬧的街坊鄰居,這會兒都被隔在高牆之外指指點點,誰也看不到這裡來。
蘇玉言正抱著頭,全無形象地坐在地上,卻見眼前憑空多出三個本子。
最上面那本,封皮上的字跡是他格外熟悉的娟秀:
《紅顏碎》。
蘇玉言呆住了,瞪圓了鳳眼,好一會兒才顫聲道:「這、這是……」
一向清潤的嗓子發乾,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是蘭兒的本子?」他的視線順著本子往上延,看見了燕三郎的胳膊,「你,你搶救出來了?」
燕三郎微微一笑,點頭。
他的臉被熏黑,顯得牙越發白了。
可是在蘇玉言眼裡,這孩子真是怎麼看怎麼可愛。他接過話本,一把將他摟進懷裡。
他有千言萬語,可是喉間噎住竟不能言。那把清麗婉轉的嗓子,這會兒竟然澀得片語難出。
「多謝!」最後,他只化出這兩個字,聲音裡透出了哽咽。
「喵嗚」一聲,白貓冒出竹簍,不耐煩地撥開他的手。
這時胖嫂從後頭匆匆走來:「蘇先生,小姐醒了。」
蘇玉言擦了擦眼角:「就來。」
……
石星蘭這回並未昏迷太久,醒來以後,臉色甚至好看許多,居然有了微微的血色。
她一睜眼,就見到守在床頭的女兒和蘇玉言。最重要的兩個人都在身邊,她恍惚間竟覺圓滿,似是此生無憾。
但她很快清醒過來,心頭那一點歡喜蕩然無存。
蘇玉言和她說了會兒話,被她趕了兩回,於是在巳時末驅車往東。
現在趕去城東和玉桂堂的人馬會合,還來得及。
石星蘭摟緊了女兒,和青兒絮絮低語,說些母女之間的小話,臉上甚至帶著笑容。
這些天來,她自以為將身後事都安排妥當。可是這一次醒來,她前所未有地感受到自己大限在前,和女兒在一起的時間,怎麼過不夠。
一個時辰後,護送他前往的壯僕返回來報告:「蘇先生和玉桂堂班子會合,順利出了城門。」
石星蘭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陳通判該是萬萬沒料到這一場大火之後,蘇玉言還能拿到新戲本,這會兒發現作反應也來不及阻止了。
出了雲城,蘇玉言和玉桂堂就安全了。
她油盡燈枯,心裡一塊大石頭落地,當即又不可自控地陷入沉睡。
這一覺,逕直睡到第二天下午。
官署已經派人來驗過災情了,石星蘭重症未醒,是胖嫂去應付了官差。
石星蘭聽了,眼都不眨一下。
反正,火也是陳通判派人放的,所謂賊喊捉賊,這麼驗一驗只是走個過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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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6-21 10:10 PM
第93章 天機
並且帶頭過來的衙役還送來了上峰的慰問,說道署尹家的幼子曾在石星蘭的塾裡上過學,聽說石宅走水,署尹派人送來三色禮品給她壓驚。
石星蘭心裡冷笑,她給署尹的幼子上課,的確有這回事,但時間只持續了兩天半。到了第三天,他就請到了德高望重的西席,把孩子帶回去教了。
說有情分,她不信,這分明得自陳通判的授意。
那姓陳的派人放完了火,又來她面前耀武揚威,希望她連病帶氣一命嗚乎。
這天傍晚,她又意外接到了蘇玉言傳來的消息:
內奸抓到了。
原來玉桂堂裡有人看到,蘇玉言和石星蘭密議時,學徒小六湊近過耳房,事後又不見了蹤影。
蘇玉言恨毒了陳通判,待戲班出了城就開始徹查此事。小六到底年紀小,被同伴抖出來後沒架住盤問,很快就招了。
陳通判要他偷聽玉桂堂裡的動靜,通風報訊。
他聽見蘇、石二人要回石宅取本子的消息,一轉頭就賣給陳通判,得了五兩大銀。陳通判這才能趕在兩人回宅之前,先一步縱火。
石星蘭聽了,並沒有問起告密人的下場,戲班裡的人出身行伍、混跡江湖,自有一套獎懲的辦法。再說玉桂堂此刻正走在野外,要知山林之中多事故,什麼意外都可能發生。
青兒被胖嫂帶出去了,屋裡沒有別人,石星蘭慢慢攥緊了拳頭。
蘇玉言的前途、她的心血,險些就壞在這五兩銀子上。她想起陳通判,心裡的恨意熊熊燃燒,再也遏不住了。
她這輩子軟弱和善,連隻雞都未殺過,但現在……
她從未這麼恨過一個人,恨入了骨、恨入了髓!心底有個聲音反覆竊竊私語,不停地慫恿她:
弄死他,反正你也活不久了,跟他同歸於盡!
石星蘭把胖嫂喊了進來,讓她組織人手翻找廢墟,去尋一隻筆匣,再拿兩張紙。
她原本擔心火勢太猛,那支怪筆也付之一炬。不過事實證明她多心了,胖嫂很快將那隻匣子抱進來給她。
它還是完好無損,一點煙熏火燎的痕跡都沒有。
「出去吧。」她揮退胖嫂,平心靜氣好一會兒,才打開匣子。
寒氣撲面而來,那支筆默默躺在匣中,像是嘲笑她先前立下的決心。
她每次用過之後感受到身體的衰敗,都決意再不碰這支筆了,然而事實很打臉,她總是會想起它的好處,很快又破功了。
只要牽涉到蘇玉言,她就不能像平常一樣冷靜。
石星蘭做了兩次深呼吸,才執起這支筆,手指卻在發抖。
她快要連提筆的力氣都沒了,她也不清楚自己餘下的生命還夠不夠再書寫一回。
夕陽最後一縷餘暉照在窗紙上,是血一般的艷紅。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看見太陽下一次升起。
可是陳通判那個人該死,無論什麼代價,她也要拖著他一起下地獄!
她人微力薄,這是她唯一的復仇之法。
石星蘭咬著牙,在紙上寫下了陳通判的姓名,隨後添上其生辰八字。
她幾乎握不住筆,就這麼簡單幾個字,都花了很長時間才寫完。
這個生辰,是她費了好大力氣才打聽到的。
紅彤彤的字跡一出,房裡氣溫驟降,冥冥中又響起了那些奇怪的人聲……
她咬牙道:「我要他死,現在、立刻,無論用什麼辦法!」
人聲停頓一下,緊接著又開始了,這回夾雜著嘰嘰的笑意。
石星蘭聽懂了。與從前不同,它們要她繼續落筆,寫下希望陳通判死亡的時間。
她要他死,他就會死嗎?石星蘭不明白,但渴望著一試。
她屏住呼吸,慢慢寫下了「卒於」,然後是年,月……
這回與從前都不同,一筆一劃都極費勁,像是有隻看不見的手生拽著這支毛筆,不讓她順利寫字。
後面的日子和時辰還未著墨,卻聞咣當一聲,門被撞開,外頭衝進來一人,厲聲喝道:「住手!」
她怔怔看去,發現燕三郎竟然站在門口,目光緊盯著她手中那支筆:「快放下,以你性命怕是撐不到寫完!」
他這不算撒謊,「怕是」的意思就是「保不準」。可是在這當口兒,頭腦昏沉的石星蘭哪裡分得清楚他話裡的這點小小機關?
「可是……」
在燕三郎看來,她的身形籠罩在一片黑氣當中。那些古怪的黑色煙氣蠢蠢欲動,時而變幻形狀,也像做出各種表情的人臉。
他甚至能感覺到對方的不懷好意。
「別靠近!」千歲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太陽下山,陰氣漸起,會助長這些東西的怨氣。你要是被它們沾上,可不好辦!」
他聲音壓得極低:「這是鬼怪?」
「不。」
就在石星蘭眼皮底下,千歲從燕三郎背後走了出來,不急不徐告訴兩人,「這支筆替你請動的,是三屍蟲!」
太陽下山了,她又可以人形出現。
這女子大步而來,緋衣翻飛,雪膚紅唇,令昏暗的室內一下子亮堂起來。那張揚又凌厲的面龐撞入眼簾,石星蘭瞳孔下意識收縮。
「三屍蟲」這幾個字太嚇人,她聽入耳中,昏沉的頭腦反倒一清。
圍繞在石星蘭身邊的陰影不樂意了,向著門口飄蕩。一旦擴散開來,它就現出了張牙舞爪的本來面貌。
「退後!」千歲一步跨到燕三郎前方,叮囑他一聲,身邊浮起琉璃燈。
橘色的燈光雖然微弱,照在陰影身上卻能發出嗤一聲響,像潑上了滾油。它們一下子退縮回去,不願被光芒照見,只守候在暗處蠢蠢欲動。
餘下一點陰影,聚在石星蘭耳邊絮絮叨叨,想把她的心神再誆回來。
「還想蠱惑人心?」千歲口中輕咄一聲,聲音清脆如刀芒,把石星蘭從昏噩中強行拔出一點。
她用上了神通,這一聲雖不響亮,對智昏的人而言卻如暮鼓晨鐘。
唉,她寶貴的願力啊!
千歲肉疼。
可是有捨才有得,這單買賣其實很划算呢——
燕三郎今天被翟大夫派來石家的小廚房煎藥,可是桑枝才進爐,他胸口的木鈴鐺就開始震動,散發出一陣暖意。
他掏出木鈴鐺,看見它泛出了淡淡的綠光。
天機又被牽動!
鈴鐺上的符文遊走,很快聚合成一個名字,燕三郎再熟悉不過了:
石星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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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6-22 10:13 PM
第94章 勸服
這一回打亂因果的,居然是女先生!男孩吃了一驚,扔下手裡的活計,拔腿就往石星蘭的院子裡跑。
雖然他暫不清楚為何前一回石星蘭動用寶物並沒有干擾天機,這回卻能觸動木鈴鐺。不過還好,他趕上了。
只要阻止石星蘭,這次任務應該就算是成功了。
有業力進賬的激勵,千歲當然抖擻精神,要把這一票幹好。她踏前兩步,飛快解說:「人身上藏三屍蟲,也稱三屍神。往常寄居人體,定時向幽冥彙報司命,訴人罪過錯愆,巴不得人早死。他們知道寄主身上一切功過是非,這會兒正引誘你拿命去復仇,不願我們來破壞。」
燕三郎乖乖站在她身後,一動不動。難怪千歲上次不願阻止石星蘭用筆,這些東西一看就是不好對付的模樣。還好石星蘭手上那兩張紙,字跡豔紅得可怕,他透過黑霧都能看清。
他聽見千歲繼續道:
「你寫的可是陳通判的人名?若要他死,不須你做如此犧牲。」
石星蘭怔怔道:「不需要嗎?」
千歲一針見血:「你的壽命不足半月,無論你想寫什麼,都不夠用。你羅列的罪狀不足,他也一樣不會伏法。」
石星蘭果然猶豫了。
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燕三郎算不得危言聳聽。賭上一條命還是弄不死陳通判的話,她也不想立刻就死。
「你為蘇玉言費盡心血,就不想等來他的捷報?」千歲厲聲道,「你不想再陪女兒多些時日?」
此話說出,石星蘭手一鬆,毛筆就掉在了床上。
千歲的言語如大錘,精准地砸在她的心坎上,也把她腦海裡的迷霧一下驅開,讓她徹底恢復了清明。
是啊,她還等著玉郎載譽而歸,想看他榮歸故里。
她還想與女兒再敘天倫,哪怕多一天、多一時辰都好啊。
怒氣突然消失了,心底的渴望湧了上來。
她現在還不想死、不能死。
毛筆脫手,西廂房裡的陰影和冰寒一下都不見了,像是它們從不曾存在。
屋外地裡的小蟲,好像又唧唧叫了起來。風兒輕柔,從燕三郎撞開的房門吹進來,拂動床幔。
這個夜晚又恢復了平靜,那支筆滾在被單上,毫毛染上的血色憑空消失,筆尖變得纖塵不染。
石星蘭把它收回匣子裡,才往後靠在床頭。
她神情疲憊,眼神卻明亮。燕三郎知道,她不再被三屍蟲蒙蔽,已然恢復了神智。
他走了過去,輕聲道:「這些三屍蟲一直鼓惑你使用它吧?」
石星蘭仔細回想,許久才點了點頭。她每次使用這支筆都出於主觀意願,但……的確是用過一次以後,再也離不開了。
她看著眼前這對姐弟,心裡的疑惑幾乎要鼓溢出來,尤其是燕三郎。她細細將他從頭打量到腳,彷佛第一次見到他,而後若有所思:「我把本子放在書房,理應無人知曉才對。」
就算陳通判派人燒她的房子,也是在閨房和書房一起放火,說明他並不知道戲本子的確切收藏位置,只能交代歹徒在她最常活動的範圍引火。
這一招的確很毒,精準地打中她的死穴。尋常人放書的地方,無非也就是這兩處。
可是燕三郎趕到時,火勢已經兇猛,屋內滿是濃煙,他怎能精確地找出這幾個戲本子?
除非——「你早就知道存放位置?」
燕三郎嘴唇動了動,目光沉靜。
他不知道,可是千歲知道。這魔女甚至還潛進石星蘭的書房,津津有味地將新戲本看了個遍,回來也不轉述,只是埋汰幾句:「哎呀,太狗血。」
她不能先出手盜人財物,可是看看不拿走又不犯法,是吧?
然而這話說不出口,他只能默認。
石星蘭緊盯著他:「你、你們到底是誰?」這男孩的沉默異於常人,也不符合他這個年紀。她看了看立在一邊的千歲,這女子的美貌無人能及,但性情更加古怪。
她現在清醒了,知道害怕了,尤其她又想起七頁紙上看到過的歷史。
那不是故事,不是演義,是真真切切曾經發生的往事。
千歲也在看著她,居高臨下:「剛剛救下你、又幫助蘇玉言拿到戲本的人。」
這話不太客氣,但石星蘭馬上反應過來,帶上了一點愧色:「恕我失言。你和三郎的大恩,我們何以為報?」這一回要是沒有眼前這對姐弟救場,她和蘇玉言都萬劫不復了。可是本能地,她知道千歲並不是施恩不望報的人。
「上道兒。」千歲打了個響指,笑吟吟道,「我也不要別的,你把那支筆給我就行。」
「你要它?」石星蘭顯然沒想到是這個答案,但看了手中匣子一眼又恍然,「原來如此。可是這東西很邪氣,不是什麼寶貝。」
「比它更邪氣的東西,我也見過不知多少。」千歲踏前兩步,素手一招,「如何?」
「拿去吧。」石星蘭苦笑,把匣子往前一遞,沒有藏私的打算,「反正我也沒機會再用上它了。」
千歲接過,喜孜孜地拿在手裡把玩:「這銅符造得倒是細緻。」隨後打開匣子,把毛筆取出,尤其伸手撫了撫筆管頂端的那幾個人頭雕刻,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哦,原來是這樣。」
匣盒打開,刺人的寒氣訓跟著溢出來。石星蘭原本是執筆者還無所覺,現在卻狠狠打了個噴嚏。燕三郎拽了拽千歲的袖子:「不吃就收起來。」
千歲斜眼睨著他,拉長了語調:「喲,真體貼。」但也依言「啪」一聲合上蓋子。匣子在她手中一轉,就不知去了哪裡。
這會兒雖然已到暮春,可是石星蘭體虛怕冷,不止身上穿得厚,屋角還放著一個火盆。
燕三郎見她唇色青紫,於是走過去往火盆裡添了一塊炭。
很快,屋裡的氣溫又恢復了正常偏熱。石星蘭看著他的舉動,輕歎一聲:「三郎確是個體貼的孩子。」
燕三郎直起身子,切換了話題:「這支筆怎會落在先生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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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6-22 10:16 PM
第95章 任務沒完成
「三屍蟲反覆告誡我,幽冥中事不得告人,否則聽者都會有血光之災,我也因此不曾告訴玉郎。」石星蘭小心翼翼道,「你們……」
「我們不怕業力糾纏。」千歲已經坐了下來,此刻微瞇著眼,雍容閒愜,彷彿成竹在胸。不知怎地,這副神情讓石星蘭想起了那隻白貓。「你只管道來。」
石星蘭的秘密都被這二人所知,也就言無不盡了:「五年前我乘船渡過翠瀾江,船夫從江面上救起來一人,當時看著滿身傷口,船客都以為他死透了,哪知小半天就活轉過來。到岸以後,這人就下船了,從此再未看見他。」
石星蘭一口氣說到這裡,小喘幾下:「那天傍晚投宿,我就發現行囊裡莫名多了一隻筆匣,匣上還貼著黃銅片,很漂亮也很奇異。握住那支筆的瞬間,我就知道它的用途了。」
「原來我只要在紙上寫出人名和生辰八字,這支筆就能將此人生平都寫給我知。」石星蘭咬了咬唇,「可是對應地,它也要吸走我的生命力作為報酬。」
燕三郎瞭然:「你拿它來幫助蘇玉言。」
「是的。得了這支筆以後,我一直小心收好,不敢使用,直到玉郎回到雲城。」石星蘭輕嘆一聲,「我與他曾有海誓山盟,言此生非他不嫁,否則不得善終。可是他家道中落,不得不遠走他鄉。臨行前,他索我私奔,我……我沒有去。」
「那時我從未出過雲城,不知怎地心中害怕,不敢隨他而去。玉郎走了,我爹給我指了一門親事,後來……」她幽幽道,「後來就有了青兒。」
「我原以為此生就這樣平靜過完。可是丈夫和父親相繼離世,夫家逐我出門,而玉郎又在一年後回到雲城,準備重振玉桂堂。」石星蘭閉目,一行淚珠沿頜而下,「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自己錯了。」
她以為年少時的戀情已經隨風,卻未料到只是被自己葬在心底最深處。
「玉郎對我很好,對青兒也很好,我的心思又活絡了,自己根本壓不下去。」石星蘭低聲道,「玉郎打算振興玉桂堂,可是班子的根底早就散了,老玉桂堂的幾齣拿手好戲又被別的戲班子演爛。他四處找好本子,卻始終不能滿意。」
燕三郎點了點頭:「你用那支筆幫他了。」
「是的。」石星蘭苦笑,「我曾對不住他,就一定要幫他。我用那支怪筆找出了幾段秘史,或者詭譎曲折,或者慷慨激昂,或者光怪陸離……然後再拿著這些不為人知的資料去編寫話本。外人都道我憑空創造,卻不知這些發生過的現實遠比想像還要驚人。」
「代價,就是我變成了如今這副模樣。」石星蘭喃喃道,「反正我也快死了,不怕說這些羞人的話給你們聽。雖然這支筆很古怪,我也被那些三、三屍蟲蠱惑,可我從不後悔幫助玉郎,只是覺得自己愧對青兒。她年紀還小,我卻陪不了她長大。」她輕輕一嘆,「每思及此,輾轉難眠。可是,世事安得兩全?」
在愛女和愛郎之間,她要怎麼挑?這其中的痛苦和愧疚,錐心刺骨,外人怎能明瞭?
燕三郎沉默無言。
他本來也不知道要說什麼好。
石星蘭說得累了,靜靜歇了一會兒才看向千歲,卻欲言又止,像是有甚顧慮。
燕三郎目光微動,也不深問,只道:「蘇大家此去蒼山,有幾成把握奪冠?」
「如果玉桂堂能把新本子吃透——」石星蘭想了想,「六成吧。」
這機率已經很高了,能夠被推選參加春寧大典的都是名班名角,蘇玉言想力挫群雄難度很大。
這時院子外頭傳來敲門聲——方才衝進來時,燕三郎沒忘順手關門——胖嫂的聲音響了起來:「小姐,你還好嗎?」
眼看著夜色深沉,石星蘭眼眸半閉,顯然不勝疲憊,燕三郎也就藉機告辭了。不過才走到院子外頭,翟大夫就氣沖沖邁著虎步過來了:「你煎藥煎到哪裡去了?」
「……抱歉。」呀,忘了!燕三郎撓了撓頭,衝他露出赧然一笑。
「還敢笑?壺都燒裂了。」翟大夫對這小徒弟可不會客氣,翹著鬍子道,「損失從你工錢裡扣,還不知道東家要不要計較藥錢!」
「……」
¥¥¥¥¥
回到家中,千歲見他面色沉重,並不展顏,不由得奇道:「作什麼擺這副臉色?今晚雙豐收,不得好好慶祝一番?聽說謝元樓推出好幾個新菜,口碑不俗,我們去嘗嘗如何?」
她心情太好了,怎麼看燕三郎都覺順眼,於是拍拍胸口多添了一句:「我請客!」
燕三郎順口回了句:「我要吃豹胎燒鹿筋。」
「……限五兩銀子以內。」千歲橫眉冷對,「如今我們入不敷出,哪敢這樣隨便花錢?你也不好好爭氣,多賺些銀子。」從前那種揮金如土,到哪裡都有人巴巴送錢上門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唉,人窮志短。
燕三郎掏出木鈴鐺:「任務還未完成。」
千歲吃了一驚:「什麼?」定睛看去,果然木鈴鐺上面「石星蘭」三個字並未消失。那麼他們就還拿不到報酬。
「我們明明已經阻止石星蘭使用那支筆了,為何會這樣?」
千歲想了想,糾正他道:「之前前石星蘭動用這支筆查閱靖國女皇往事,並沒有牽動天機。也就是說,那行為並不算擾亂因果。」說到這裡,她的思路更流暢,「她如果只查前人秘史,雖然尋問於幽冥,到底都是已經發生的舊事。」
「但是這一回,她打算直接殺人。」燕三郎順著她的話往下說,「這世上的恩怨仇殺還少麼,為何別人害命皆可,她想殺陳通判,木鈴鐺上就會出現她的名字?」這世上每天都有陰謀,每天都有人喪命,為何木鈴鐺不吱聲?
千歲從懷裡掏出那隻筆匣,在手裡反覆摩挲,目光閃動,想了好一會兒才道:「若不是陳通判有古怪,就是你這位女先生所用的方式有悖天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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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6-22 10:20 PM
第96章 投餵
說完這句,千歲就陷入沉吟,不再吭聲。
燕三郎立覺不對,仔細打量著她:「你要如何處置這支筆?」琉璃燈早就表露出對它的垂涎,現在好不容易毛筆入手,可千歲並沒有馬上用它餵燈。
換個角度想,能讓玻璃燈這麼饑渴的寶物,本身也有不俗之處。
千歲抓著筆杆子,語氣幽幽:「或許於我有用呢?」有些過去的問題,她也想弄明白。
燕三郎拽住她的袖子,正色道:「這東西會消蝕人心。」
「我只想問幾件陳年舊事。放心,我可不是石星蘭。」千歲說罷,打開匣蓋,一把抓起那支毛筆。
周遭氣溫跟著下降,屋裡立刻響起了陰森的人聲低語,像是在跟千歲交談。
現在燕三郎知道,那是三屍神的聲音。他瞬也不瞬盯著千歲,見她面色如常,才稍稍放心。是啊,石星蘭是普通人類才會被惑住,千歲麼——
她冷笑一聲:「你們算什麼東西,也敢要走我的壽命?」
果然,三屍神也向她開出了「無所不知」的條件,可是她說「你們」是何意,三屍神不止一個?
飛舞在她周邊的陰影絮絮低語,聽得千歲臉色越來越難看。燕三郎忍不住問道:「它們說什麼?」
「它們說,這是規矩。想從它們這裡打探到情報,就要付出代價,我也不能例外!」千歲冷笑,「這點花言巧語,也配在我面前賣弄?」
這些怪物,也想收走千歲的生命力?燕三郎抗聲道:「那些舊事很重要?」
這個問題,讓千歲沉思良久,才輕輕搖頭:「談不上,就是有些不甘心。」微弱的燭火前,她眸光低垂,掩去了其中情緒。這樣陌生的一面,讓燕三郎更加意識到,這個魔女過去必定曾有一段秘史鮮為人知。
「那便放手。」他堅定道,「此物於我們無利有害!」
千歲撫著下巴:「留著它,或許某一天能派上用場?」三屍蟲雖然討厭,但它的確知道別人的小秘密,這在以後要是運用得好……
「無論什麼秘密,都不值得你我以生命為價。」燕三郎斬釘截鐵,「這支筆,也不足以倚重。」石星蘭的下場,他看得一清二楚。一旦用上了這支筆,後面就很難戒掉了。
人就是這樣,一旦可以倚靠現成的外力,以後就再也不會自尋他路。
「好吧。」儘管有些小不甘心,千歲還是撇了撇嘴,「聽你的。」
下一瞬,琉璃燈就在她身邊綻放微光。
它看起來有點小激動,豆焰都冒得老高;原本圍在千歲身邊的陰影呼啦一下縮回了毛筆周圍,發出難聽的尖叫。
「呵呵,現在說不要,已經晚了。」千歲輕嗤一聲,順手將春秋筆投進了玻璃燈中。
燕三郎依稀聽見一聲慘叫,聲音尖銳而細小,若有若無。
陰影不見了,斷筆自投入玻璃燈之後也不見了,只有焰芯嗤嗤暴漲一寸,顏色也在不停變幻,一會兒是淡藍,一會兒是幽綠,一會兒又成了蒼白。
「這東西不太好啃。」千歲觀察著琉璃燈,「恐怕琉璃燈得消化上一段時間了。」
她臉上微泛紅暈,露出了飽我足之色。琉璃燈是她的本命法器,二者禍福相依,它的強大,同樣也會令她變得強大。
燕三郎也在盯著瞧。對琉璃燈,他充滿了好奇,但千歲從來不肯給他細講:「燈火會變色。」上次那隻禍害旅人的怨木靈,在他看來已經很厲害了,可是玻璃燈只用了幾息的功夫就消化完畢。以此推斷,這支毛筆應該是更高等階的寶物,才能讓玻璃燈飽足許久。
「當然了。」千歲伸手在燈上彈了兩下,「那是幽冥之物,琉璃燈格外喜歡,在消化時也會跟著變色。」
到得這時,燕三郎才覺胸口又傳來暖意。
他取出木鈴鐺一看,上面的字跡逐漸消失,而後又是一點金光從鈴鐺的蓮花口飛出,落進千歲的琉璃燈中,另一點青光出來冒了個頭,照樣蘊進鈴鐺裡。
「原來要將毛筆銷毀,才算完成任務。」燕三郎若有所思:「為什麼?」
「此物不屬於人間,也不該由活人持有。」
「它到底是什麼?」這到底是什麼東西,為何直到它被徹底摧毀,這一輪因果才算補完?
金光飛入琉璃燈,千歲閉上眼,享受願力增強的爽悅:「你可聽說過春秋輪迴筆?」
燕三郎搖頭。這名字好似很牛掰的樣子,但他從未聽過。
「生死簿呢?」
「聽過。傳說是閻王爺手裡的本子,專門記人生死功過。」他在黟城沒念過書,但時常躲在茶樓裡聽人說書,各種野史秩聞信手拈來。他怕死得很,「生死簿」這名字他聽過一回就再也忘不掉。
「對啊,有本子當然也得有筆,不然閻王爺也寫不了字。」千歲在他腦門上打了個爆栗,「這支筆,就是春秋輪迴筆!」
燕三郎用力擦了擦腦門兒:「閻羅王也能弄丟筆嗎?」
「這世上的意外超乎你想像,我都能出現,春秋筆為何不行?何況這東西也不止是閻羅所用,它還有一個名稱叫做『判官筆』。」說到這裡,她輕咳一聲,「三屍神自人降生以後就寄居人體,直到這人死掉。在黃泉之下,三屍神也會如實向執筆人報告魂魄生平,這才好評定死者生前的是非功過。否則由著死魂自己說,那和人間斷案有什麼區別?多的是冤假錯案。」
燕三郎依舊是一下抓住重點:「春秋筆喚來的,不是石星蘭自己身上的三屍神吧?」
「當然不是,它們的宿主已死,本體都在幽冥,附在筆上的不過是幾個小小投影。筆斷了,它們也沒辦法興風作浪。」千歲撫著燈壁。她心情很好,這會兒有問必答,「那支筆的原主來自地府,三屍神自會老實向它報告。可是幽冥之物本不該由活人掌管,若是強行使用,少不得要折壽,此謂天理不容。三屍神更希望人早死,自會不停推波助瀾,引誘你再去用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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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時間:
2019-6-23 10:23 PM
第97章 捷徑
燕三郎沉聲道:「無人可以抵抗這種誘惑嗎?」
千歲低低嘆了口氣:「當你終於找到一個有效又速成的法門,並且嘗到了甜頭。其他辦法,你都不會再去嘗試了。」她收起了玻璃燈,「莫說石星蘭,你看看蘇玉言,即便他沒有春秋筆,不也同樣找到了重振玉桂堂的捷徑?」
燕三郎想起了陳通判。
「走這種路要付出的代價,就是除此之外無路可走。」她走到窗邊,望著皎潔月光,聲音清淺。
燕三郎總覺得,她話裡有話。
他拿到了木鈴鐺,算不算走了捷徑?
以後除了這條捷徑,他是不是再也走不了別的路了?
以及,他要付出的代價是什麼?
他相信,即便千歲知道答案也不會告訴他。
他又擦了擦腦門,被千歲彈過的地方,起了一點點紅疹。「你未回答,為何石星蘭最後一次使用春秋筆會引動木鈴鐺?」
「因為她想用這支筆直接殺人呀。」千歲鳳眼睜圓了,似乎驚詫於他的提問,「她用刀砍、用繩子勒死陳通判,天地都無所謂,每年這麼死掉的人也不曉得有多少;可是她用春秋筆直接點人死期,那就是閻羅判官才能做的事。這種越俎代庖還不能引動天機的話,你告訴我還有什麼可以?」
「她要是寫下陳通判的死期,他就一定會死嗎?」
「這才是春秋筆的正經用途,閻王要你三更死,不過大筆一揮的事。你以為它是用來窺人隱私的嗎?」千歲拍了拍燕三郎的肩膀,「別怕,它對普通人有效。你快要成為異士了,這東西若沒有生死簿配合,效力放在你我身上都會大減。」
「為何?」
他的問題可真多。
「你開始修行,壽數時常就會變化,已經不全由它們把控了。」千歲說到這裡已經煩了,「行了行了,吃飯去。再晚點兒,謝元樓都要關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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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就在石星蘭的焦慮、千歲的悠閒中慢慢流逝。
蘇玉言的消息隔三岔五就從蒼山傳來。春寧大典由攏沙宗承辦,一切事務都由這個玄門處理,陳通判的手果然伸不進去。
是以玉桂堂的吃、住、排演一直都很順利。
蘇玉言不僅虐眾,本人更是一連三日不眠不休,專心吃透自己的新戲本子。一齣好戲不光有形,還得有魂。他得嚼爛了、悟透了,這才能將石星蘭的心血演繹出來。
所有人都感受到他志在必得的決心。
石星蘭原本擔憂他疲憊過度影響發揮,不過三天前蘇玉言發來的最後一個消息說,他會在大典之前休息整日,她這才放心。
終於,十日過去。
春季多雨,雲城一連下了好多天的雨,而石星蘭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十五、六個時辰都不見醒。燕三郎作為可以進入內宅探望她的少數人,也發現她臉上死氣沉沉,尤其睡著時很久都不見胸膛起伏一下。
哪怕翟大夫用最好的藥吊著,她的目光也日漸渾濁。這時候她只能吃流質食物,因為連咀嚼米飯的力氣都沒有了。
翟大夫私底下直嘆氣:「撐不過十日了。」胖嫂哭著去準備後事。
青兒年幼,從小又在母親蔭庇下長大,不知道死亡意味著什麼,但家裡愁雲慘霧,她也悶悶不樂。
燕三郎慣不會安慰人,在這樣氣氛裡只能保持沉默。
這一天雨過天晴,他正在替翟大夫抄藥方子,白貓趴在一邊的桌上睡覺,老頭子快步走進來,臉上難得掛出喜色:「捷報!玉桂堂奪冠了!快,抱我藥箱來。」
蘇玉言果然拿下了頭名?燕三郎站起來擦了擦手,和翟大夫一起去了石宅。
石星蘭原本正在昏睡,也不知是否心有靈犀,這會兒悠悠醒了過來。正好胖嫂拿著那一紙信箋快步走入,石星蘭目光移到燕三郎身上,聲音微弱道:「三郎,讀給我聽好嗎?」
「不負卿卿所託,言於春寧大典折桂,幸甚!蘭兒見信時,玉桂堂已赴雅集獻演,不日即返。言歸心似箭,恨不得插翅飛回,共敘歡情。」
燕三郎讀得字正腔圓,石星蘭目光卻漸迷離,面龐泛起點點暈紅,看起來精神健旺了不少。
人逢喜事精神爽,她這樣病入膏肓的也不例外。
「好,真好。」石星蘭嘴角泛起輕鬆的笑意,對胖嫂道,「中午給我加一碗粥。」胖嫂歡歡喜喜地應了。
青兒守在床邊,這時蹭到她懷裡。石星蘭撫著女兒柔軟的頭髮,那張漂亮的小臉,她怎麼看也看不夠。
許久,她在他額上印下一吻:「出去玩會兒吧。」
青兒內急,邁著小短腿就出去了。
石星蘭望著兒子背景,深深嘆了口氣。
燕三郎退出來時,白貓在他肩膀上踩了幾下:「五天。」
「嗯?」
千歲很肯定道:「你的女先生,壽命最多還有五天。這還是她想見蘇玉言,有信念支撐。」
「……翟大夫說還能有個九日左右。」燕三郎腳下一頓。
千歲怒:「你是信他,還是信我?」
「你。」他的回答毫不猶豫,這才讓她心情轉晴。
「不知道蘇玉言能不能趕得及回來。」見上石星蘭最後一面。
……
事實證明,好事偏要多磨,人間意外常在。
接下來這三天裡,玉桂堂在春寧大典上奪冠的消息長了腳一般傳遍雲城,街頭巷尾都在熱議。
天空落雨,人們就擠在茶樓酒肆裡高談闊論。平民的生活太平淡,難得有這樣的趣聞可以調劑,就像往白粥裡加一勺糖,吊上點兒甜味。
春寧大典是攏沙界內的大事,往年歸雲社也奪過一、兩次頭名,但玉桂堂還是首回競功。「我們蘇大家往臺上一站,活脫脫就是一百年前的靖國女皇,那身段儀態,那鐵馬金革,嘖嘖……」雲城人說起來都是與有榮焉,彷彿自己也上臺演過。
此外,王氏通情殺夫案也已經審理完畢,玉桂堂伶角兒劉向遠被判定與本案無關,因此無罪釋放。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9-6-23 10:27 PM
第98章 風波乍起
千歲聽說以後就笑道:「當然要放了。陳通判拘他就是要壞玉桂堂的好事。結果蘇玉言不受他要脅,玉桂堂還在春寧大典上折桂,陳通判再強留這人坐牢也沒用。」
就在這滿城熱烈中,石星蘭從那日接到玉桂堂喜訊之後,一連昏迷了兩天。
翟大夫細細把脈,最後搖頭:「急轉直下,急轉直下啊!」
果然不足五天之數,燕三郎對千歲的判斷服氣了。
事態的發展也和石星蘭的病情一樣,突然急轉直下:
她沒有等來玉桂堂的凱旋而歸,反而是另一撥人突然闖進石宅。
這會兒乃是申時,突然有人敲開了石家的大門,緊接著有十來名衙役大步闖進,衝著迎上來的胖嫂劈頭就問:「石星蘭何在?」
胖嫂懵了:「小、小姐正在內院養病……」
為首的役頭子扭頭喝了一句:「拘出來!」
手下人立刻散開,往石宅深處走去。
胖嫂臉上變色:「使不得啊,我家小姐病情危重,經不起這麼折騰!」
役頭子橫了她一眼:「沒你的事,她就是死,我也得把她拘走。」
胖嫂無法,只得差人去尋翟大夫。
這一群如狼似虎的滿院亂走,整個石宅都被激得雞飛狗跳。過了許久,其他衙役才來稟報:「在內廂房找到一女,這院子裡的人都指認,但我們不能肯定那就是石星蘭。」
「怎麼?」
「石星蘭今年二十二歲,但廂房裡卻是個老嫗。」
役頭子卻見他們兩手空空:「怎麼不帶過來?」
手下面有難色:「她一動不動,臉色又難看,真像死了一般。」
役頭子想了想:「去看看。」
他走進廂房,見到石星蘭,也嚇了一跳:「這是石掌櫃?!」他在春及堂用過飯,見過石星蘭的模樣,那可是個溫孰秀致的美人,萬萬不是床上這副模樣!
他斜睨著身邊的胖嫂,滿眼都是不信任:「你說這是石星蘭?誆騙官家可是要坐牢的!」
「哪兒敢啊?」胖嫂都快要叫屈了,「我家小姐生病很久了,左鄰右舍都清楚。」她把聲音壓低再壓低,「大夫說,這病……」後話不提,只搖了搖頭。
石星蘭雙目緊閉,果然是滿臉虛弱和病氣。役頭子看得心裡有點發毛,卻還咳一聲道:「得罪了,職責所在。」轉頭對手下道,「去,把她包起來帶走。」
翟大夫正好跨過門檻,聞言立刻跟一句:「使不得!」
「翟大夫?」役頭子認得這位名滿雲城的聖手,對他也客氣得多。
「她已在彌留之際,經不起顛簸了。你再去動她,那是催命!」翟大夫見他滿面為難,又多加一句,「她若是半路上沒了,你也不好向上峰交代吧?」
「就這麼點兒路都不能走?」
翟大夫斬釘截鐵:「就是這麼點兒路都不能走!」
役頭子撓了撓下巴。上頭要他帶回一個活的石星蘭,人要是死在押運途中,他就吃不完兜著走。看她那風一吹就掉魂的模樣,果然不像是經得起折騰的。
翟大夫低聲道:「石小姐溫淑,又臥病數月之久。她能犯什麼事,要被抓進衙裡去?」
「我也不知,是攏沙宗下令,要帶她回去問話。」
這話說完,跟在翟大夫後頭的男孩立刻抬首望了役頭子一眼,他沒看見,只是繼續道:「我這也是奉命行事。玄門那位大人,現今還在衙裡等著呢。」
攏沙宗的異士都親自來了?翟大夫一驚,旋即道:「不若你將實情回稟,由他自作決定。這樣,你就不必擔這風險。」
役頭子也覺這是好辦法,吩咐手下駐守石宅,自己轉身走了。
石家眾人面面相覷,都是又驚又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對雲城的百姓來說,攏沙宗就像天邊的雲團一般高不可及,偏偏有一天,雲團砸下來了,還直接砸在自己腦門兒上……
燕三郎往牆邊退開幾步,與其他人都拉開距離,聲若蚊蚋:「攏沙宗的異士此時出現,莫不為春秋筆而來?」他最擔心的,便是這個。
「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千歲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春寧大典就是攏沙宗所辦,我看是蘇玉言惹來的糟心事兒。趁著現在麻煩沒上身,我們開溜吧?」
木鈴鐺的任務也做了,春秋筆也被她吃了,他們也沒必要一定留在雲城,不若溜之大吉。
燕三郎沒問出「你罩不住我?」這麼幼稚的問題。哪怕千歲的力量恢復得再好,攏沙宗配在這個世界上擁有領地,就說明它足夠強大而且門人足夠多。
跟它硬碰硬,不划算。
他嗯了一聲,轉身就往外走。這種時候,也沒人會特意關注一個孩子的舉動。衙役守著石宅大門,他可以去園子邊上翻牆出去。
燕三郎想得很明白,這種時候明哲保身最重要。至於石星蘭,她壽元已盡,也不會因為他留下來而多活幾息。
有些悼念,放在心底就好。何況,他也不是她臨終前最想見的人。
不過他還沒走出院門,外頭就傳進一陣騷動,緊接著就有一人在眾衙役簇擁下走了進來。
燕三郎只得停下腳步。
他一眼看見役頭子也在人群裡,不由得皺了皺眉:
這也太快了吧。他還沒走出去,對方就把人請過來了?
他卻不知,役頭子才出了石宅大門,就遇見攏沙宗的高人也往這裡走,竟是等不及了。
此人一身皂色長袍,眼如銅鈴,身材五短,若非被衙差眾星捧月一般圍著,誰也看不出這是個異士。
他進來,目光當場掃視一圈:「人呢?」
役頭子趕緊帶路:「胡大人,請這裡來!」把他往廂房裡引。餘下衙役從內院開始把門,五步一崗,燕三郎就不好走了。
這位胡大人見到石星蘭的模樣,臉色一沉,待伸手摸了她的脈搏以後,眉頭皺得更厲害了:「怎麼快死了?」他本以為差事很容易,哪知道這線索居然沒兩天好活。
他喚過翟大夫:「何時起病得這樣重?」
作者:
小叛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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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6-23 10:31 PM
第99章 逼問
「約莫是三個月前。」
「我聽說這女子不過二十二歲?」胡大人眼裡有懷疑,「發生什麼事,讓她渾身精氣盡失、衰老至此?」
翟大夫聽到這裡,就知道他是有本事的,能一口道破石星蘭的癥結。「不清楚,似是一夕之間突然發病。原本石小姐身子就很弱,卻也沒有這樣古怪。」
「這不是發病。」胡大人冷冷道,「這是渾身精氣血都被吸乾淨了。雲城裡最近可有陰鬼邪穢殺人?」
役頭子趕緊回了一句:「沒有,沒有,一切太平,只最近有一起通煎殺夫案。」(自行代入奸字)
「那就是她招惹了不該碰的東西!」胡大人說完這句話,就對翟大夫道,「你施針,將她活氣都激出來。」
翟大夫當即色變:「這?這幾針下去,她固然能醒,卻恐要命喪當場。」石星蘭的性命就像風中殘燭,隨時會被一下吹滅。他這一施針就會壓榨出她生命潛能,她還有不死之理?
「她本就活不長,早死晚死個一天半天,有什麼緊要?」胡大人並不把這當回事,「快些,不然我換個大夫來動手。」
翟大夫無法,只得動手施針,換個大夫還不如他自己來。
他醫術了得,幾針下去,石星蘭就悠悠醒轉過來,臉上甚至帶點紅潤。可翟大夫等人明白,這不過是迴光返照,心下均自黯然。
石星蘭的目光仍然渙散,開口就道:「玉郎……」
胡大人抓緊時間提問:「玉桂堂的新戲本子,是你寫的?」
燕三郎心裡咯噔一聲響,果然,這不請自來的麻煩跟玉桂堂、跟戲本子有關。
石星蘭氣若遊絲:「是,玉郎人呢?」她還未完全清醒,「你是?」
「攏沙宗,胡成禮。」胡大人言簡意駭,「蘇玉言眼下被押在衙裡。他能不能安好,你能不能見他,都取決於你接下來答的話。」
玉郎被押?石星蘭愕然睜大了眼。他不是領著玉桂堂去攏沙宗舉辦的雅集上獻演麼,本該是風光無倆,怎麼會突然被押下?
胡大人也知她說話耗力氣,這時就快言快語把前事交代一番:
「玉桂堂的新戲博得滿堂彩,人人都說好看,但宗主交代我來問清楚,這本子是怎麼寫出來的?」
他也在雅集上看了,也覺得好。可是玉桂堂演完之後,攏沙宗的山主卻把整個戲班留了下來,問出一個大夥兒始料未及的問題:
本子是誰寫的。
蘇玉言沒有回答,玉桂堂其他人卻三下五除二供出了石星蘭。畢竟這不是什麼秘聞,蘇大家演石星蘭的本子出名,這事兒在雲城隨便抓個人來問都清楚。
宗主問出以後,立刻就指派胡成禮走一趟雲城。
石星蘭的聲音,低得後排的人都聽不見:「查找……古籍。」
胡大人挑眉:「靖國女皇自刎時,身邊不過三人。這三人都絕無可能將當時情況說與外人知。其中一人過不兩年就死了,再有一個是靖國女皇常用的大太監,死在七十三年前。那麼知情者只剩一人,並且對這段往事三緘其口,住得離雲城又遠。可是石星蘭你所寫的戲本子,上面把靖國女皇臨終時說出的每句話都寫得清清楚楚。再經玉桂堂這麼一演,整個攏沙界都知道了。」
石星蘭弱聲道:「既然只有一人知道,攏沙宗的宗主又怎、怎知我寫的不是憑空杜撰?戲本子原就、原就要加工。」
流傳在外的戲本子,哪有幾個是真正循歷史人物言行來做的?不誇張不美化不修飾,民眾哪裡會喜歡?
「莫以為你快死了,我就拿你無法。」胡大人眼裡閃過一抹厲色:「你跟我貧嘴,倒楣受苦的不是你,而是蘇玉言,明白了嗎?」
顯然,他對蘇玉言和石星蘭之間的關係做過事先研究。
果然石星蘭抿了抿唇。
她心底也是一團亂麻。原本她寫出的戲本子根本不是這一段秘史,只不過歸雲社和玉桂堂撞了題材,她才拿出了後備的《紅顏碎》,本意只為蘇玉言救場。
哪知世上偏有這種巧事,她涉及的歷史太過隱秘,當世幾乎沒人知曉——可是石星蘭使用春秋筆追溯往事時,哪裡曉得其中還有這層利害關係?她想知道什麼,春秋筆都會告訴她;她根本不曾意識到的東西,春秋筆又怎麼會刻意提醒?
陰差陽錯,她竟然將自己和蘇玉言都陷入了十足被動的局面。
怎麼辦,她要供出春秋筆的秘密嗎?可這樣一來,勢必要牽連燕三郎姐弟。
這兩人來歷不明,排起親疏遠近,在她心目中和蘇玉言自然不能比。如果說,供出他倆就能免蘇玉言於飛來橫禍,那麼——
石星蘭眼前陣陣發黑,腦袋就不受控制地垂下去,守在一邊的翟大夫驚道:「不好!」
她生命力太微弱,即便施針激發,也持續不了多久。
石星蘭小聲道:「我有兩個請求。」
胡大人也真怕她一口氣提不上來就死了,心道跟將死之人計較什麼:「你說。」
「蘇玉言與此事無關,你放他走,並且攏沙宗和雲城官署從此都不為難玉桂堂。」
胡大人毫不猶豫就應了:「行。」
一個戲子罷了,死活、去留,攏沙宗怎麼會在意?
「還,還有,我現在就要見他。」大限即至,她亦有所感。纏綿病榻太久了,她不懼怕死亡,但渴望再見心上人一面。
胡大人道:「不須你說,我已經派人去提他。」原本他想著石星蘭若死不開口,就以蘇玉言要挾之,那當然是蘇玉言本人親自到場最能撼動她。
石星蘭望了一眼窗外,忽然低聲道:「天快黑了。」
「什麼?」她的聲音實在太低,連胡大人都沒聽清。燕三郎卻覺自己身後的竹簍動了一下。
「我說,天要黑了!」石星蘭突然提高了音量,「這世上該有報應!」
她彷彿用盡全身力氣,聲音尖利瘮人,連胡大人都忍不住皺了下眉:「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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