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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凝隴 -【攻玉】《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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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7-18 02:19 PM
標題:
凝隴 -【攻玉】《連載中》
【書名】:
攻玉
【作者】:
凝隴
【內容簡介】:
架空唐朝捉妖文。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對於囂張慣了的成王世子藺承佑而言,滕玉意便是他攻不下的那塊「玉」。
天之驕子作死追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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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7-18 02:29 PM
第一卷:再遇
第1章
杜庭蘭望著窗外,天色不早了,紅奴去了半個多時辰,怎麼還不見回來。
不知道這丫鬟見沒見到盧兆安,進士宴開筵在即,再拖下去別說當面跟盧兆安對質,連見他一面都是妄想。
一想到盧兆安,杜庭蘭心裡就油煎似的難過,這半月他避而不見,害她悒怏成疾,就算他要背棄盟誓,總要當面跟她說個明白。
不能再白等下去了,她起身悄然打量四周,母親在西苑戲場看百戲,女眷們大多去了園子賞花,四下裡無人,正是離庵的好時機。
她咬了咬唇,剛要放下手中的繡剪,廊下忽然傳來說笑聲。
「今年明經科取了百餘人,進士科卻只有區區二十人,年紀且都不小,大半已婚配,最老的聽說五十有餘,膝下兒女都比阿婉年長。」有位夫人道。
「就是。」另一位夫人輕笑,「想不到王家為了替女兒挑夫婿,竟將主意打到老叟頭上。 」
「其實不怪王家今年如此上心,你們頭幾日在東都,不知道這次進士科拔頭籌的是位才二十出頭的公子,此人名喚盧兆安,不但做得一手好詩文,人也生得豐神俊美,有意婚配的何止王家,好些名公巨卿都在打聽這位盧進士。」
隔著半卷珠簾,「盧兆安」這三個字無比刺耳,杜庭蘭心裡彷彿激起了澎湃的浪,竟忘了手中還握著繡剪。
「但昨夜我聽我家二郎說,發榜那日尚書省的鄭僕射聽說盧兆安是揚州人,早把他叫到跟前問話,從盧家祖上一直問到三親六故,大有要將女兒許配給他的意思,若是盧公子揚州尚未婚配,鄭僕射多半要延媒擬親了。」
這話顯然讓人吃驚不小,另一位夫人道:「盧公子一舉成名天下知,滎陽鄭氏更是百年望族,說起來倒是一樁良緣,既是宰相親自問話,盧公子怎麼回的?」
「盧公子說他幼時失怙,為了重振門庭,這些年只知日夜苦讀,未曾婚配過。」
杜庭蘭臉上血色瞬間褪了個一乾二淨,猜測是一回事,親耳聽到又是一回事,不過數月工夫,此人竟將她一筆勾銷。
皎日之誓,言猶在耳,當初有多讓她心馳神蕩,此刻就有多諷刺。
珠簾泠然作響,眼看有人要進來。杜庭蘭強支著胳膊欲起身,掌心陡然一陣濕熱,低頭才發現被剪子劃出了一道口子,血珠朵朵湧出,紅得驚心刺目。
她喪魂落魄地望著那片模糊的紅,如今只後悔當初為何要擅自去揚州城外踏青,若沒有桃花林中那次偶遇,怎有今日之辱!
「娘子!」傷口被人用帕子死死按住,杜庭蘭木然抬頭,就見紅奴驚惶地望著她,剛才她只盼這丫鬟把話帶給盧兆安,現下想起那人就要作嘔。
紅奴急急忙忙檢視完傷口,拿出一件物事低聲道:「盧公子讓奴把這個帶給娘子,說要娘子去月燈閣外的竹林見他。」
杜庭蘭冷笑一聲,奪過那彩勝要撕爛,奈何手指顫動,撕了一趟沒撕動,反把手掌的傷口再次迸開了。
***
滕玉意掀簾邁入屋內,訝道:「咦,表姐不在此處?」
小沙彌尼也吃了一驚,剛才眾貴女去西苑戲場觀百戲,杜家小娘子自願留下來剪綵勝,案幾上還擺著幾枚剪好的金箔片,人卻不見了。
不過這也尋常,今日是上巳節,百姓們出城祓禊,她們靜福庵因為毗鄰曲江池,一大早也是車馬盈門,庵裡這樣大,哪能處處照管得到。
「貧尼也不知杜檀越了何處,不過前頭胡人們開始耍百戲了,杜檀越去了戲場也未可知,滕檀越,可要貧尼為你帶路?」
小沙彌尼說著打量滕玉意,頭上戴著冪籬,皂紗下玉腕皎皎,雖說看不清面容,但千嬌百媚的做派一看就是個美人,今日庵裡仕女如雲,這般出色的可不多見,聽說跟那位杜檀越是兩姨表親,也不知什麼急事,一進庵就來找杜家人。
只聽滕玉意笑道:「不必了,我表姐不喜看百戲,興許在園子裡賞花,師父請留步,我自去尋她。」
走了兩步,滕玉意突然回身指了指案幾: 「師父,這些彩勝是我表姐剪的?」
小沙彌尼愣了愣:「是。」
「正好我去找表姐,小師父能不能讓我把這些彩勝帶走?」
本就是消遣的玩意,何況用的不是庵裡的金箔和玉片,小沙彌尼忙道:「請便。」
這時另一位小沙彌尼尋過來:「聖人要觀大酺,今夜長安城不宵禁,江邊的月燈閣要辦進士宴了,住持讓看好眾女尼,不許到月燈閣附近去。」
小沙彌尼恭謹地聽著,難怪剛才庵門口過去好多銀鞍白馬的少年郎君,原來是為了一年一度的進士宴而來。
「弟子知道了。」轉頭才發現滕玉意已經收好彩勝離開了。
滕玉意一面走一面打量不遠處的月燈閣,朱甍碧瓦隱在薄薄暮色中,簷角下點起了流光溢彩的琉璃燈。
前世杜表姐就死在了上巳節這晚,丫鬟紅奴也遭了毒手,本來好好地跟姨母在靜福庵禮佛,不知何故竟私自出了庵,等找到她們時,一主一僕橫屍在離月燈閣不遠的竹林裡。
出事時滕玉意人在揚州,也知表姐死得離奇。
表姐一貫孝順穩重,就算不喜熱鬧也會在姨母身邊侍奉,為何姨媽去了西苑觀百戲,表姐會留在僻靜的雲會堂。
這些彩勝更是莫名,今日並非「人日」,表姐怎麼想起來剪這個了。倘若表姐有意要安排獨處的機會,剪綵勝又是為了給誰傳遞消息?
滕玉意飛快翻動手中的金箔,翻了一晌未能找到隻言片語,倒也不覺得意外,表姐雖然秉性柔弱,做起事來卻細針密縷,前世姨父姨母查了那麼久,始終沒能找出引表姐去庵外的那個人是誰。
想到當時表姐被人勒死後的慘狀,滕玉意恨恨然抬頭看天色,時辰不早了,本想跟姨母一道去找表姐,只怕要來不及。
「碧螺,你和青桂速去找西苑姨母,我帶白芷去庵外的竹林,若是姨母來時我和表姐未回,就讓她老人家帶人到月燈閣外的竹林來尋我們,切記要快。」
碧螺和青桂應聲是,滕玉意摸向袖中的那張拜帖,還好來前就做了萬全準備。
庵門口比之前冷清了不少,遊人們全湧到隔壁西苑看表演,高高的戲臺上,婆羅門胡正表演幻術,樂聲一轉,康國胡女扭動腰肢跳起了妖嬈的柘枝舞。
金石絲竹聲聲入耳,滕玉意坐上小犢車撩開窗帷往外看,本就是上巳節,何況不宵禁,平頭百姓自不用說,連王孫貴族也來此取樂。
沿著水邊往月燈閣走,隨處可見衣飾華貴的公子和美人。
滕玉意和白芷遊目四顧,未能在人群中找到杜庭蘭。
行至半路時,犢車突然停了,一位名喚端福的奴僕攔到車前:「此處行人太多,小人問過一圈了,見過杜家娘子的只有一位賣餳粥的小販,這人說杜娘子帶著婢女往江畔東南方向去了。」
滕玉意順著方向看,正是那片竹林,她忙對端福說:「跟在車後。」
天色已晚,出事往往只在一瞬間,車夫揚鞭加快車速。
那是長安城最大的一片竹林,前後連綿數百米,人若置身其中,極易迷蹤失路,所以前世那人在林中悄無聲息殺死表姐和紅奴,又悄無聲息離去。
前世滕玉意趕到長安時杜庭蘭已經進了棺槨,她慟哭著幫姨母整理遺物時才知道,表姐出事那日穿著一條鬱金裙,正是她送給表姐的生辰禮物。
裙子花費重金,由揚州繡娘一針一線縫製而成,顏色如暖金,華貴如雲霓,即便繁華如長安也不多見。
今日她有備而來,到靜福庵第一件事就是派端福在外頭找尋表姐,以鬱金裙為線索,果然很快就打聽到了表姐的行蹤。
竹林並不遠,越往前行人越少。
***
滕玉意沉著臉從懷中摸出一樣物事,婢女白芷在一旁憂心忡忡地嘆了口氣。
數日前從揚州來長安途中,小娘子不慎落水大病一場,醒來就開始把玩這柄怪劍。
那是柄翡翠小劍,通體瑩綠,長約一尺,不知娘子從何處得的,這幾日老拿出來把玩,依她看有些奇怪,劍是世間至堅至韌之物,豈有拿翡翠做劍之理?
況且自從夫人去世,小娘子從不擺弄府裡的兵器,身為名將之女,卻養得比儒官的千金還要嬌怯,這回娘子一下船就直奔靜福庵也就罷了,還把這翡翠小劍藏在袖中。
白芷打小服侍滕玉意,深知小主人面上甜美,背地裡一肚子壞水,平日裡跟滕府往來的世家千金,明裡暗裡都吃過娘子的苦頭。
老爺長年戍邊無暇管教女兒,眼看娘子的性子愈發刁鑽,無奈之下將娘子送往揚州杜府,由姨妹杜夫人代為管束。
杜家家風清正,杜夫人待娘子如親骨肉一般,杜家的長女杜庭蘭,更是處處以表妹為重。
幾年下來娘子早將姨母和表姐視為摯親,只是性子遠比常人要彆扭,嘴上不肯說罷了,但說起這世上娘子最在意的人,莫過於杜夫人和杜家小娘子了。
白芷猜不透自家主人為何如此焦灼,不過從滕玉意眼裡浮動的戾色可以看出,要是再找不到杜庭蘭,滕玉意絕對會做出意想不到的驚人之舉。
白芷往窗外一看,愣住:「娘子,你看。」
滕玉意把翡翠劍收入袖中,竹林入口處停了一輛鑲金飾玉的犢車。
看樣子剛來不久,僕從們忙著在竹林外圍幄幕,瞧這富貴已極的排場,恐怕還不是尋常的公卿貴族。
白芷面露猶疑,滕玉意卻自顧自戴好冪籬下了車,視那些僕從如無物,直往竹林走去。
僕從望見滕玉意,立刻上前阻攔:「小娘子請留步。」
滕玉意斂衽一禮,笑問:「此處並非禁苑,何故不讓通行?」
僕從道:「我家公子要去江畔擊毬,故在此處設了幔帳,等他出了林子,自然就放行了。」
白芷臉色微變,這話霸道至極,偌大一片竹林,說不讓進就不讓進。
滕玉意倒沉得住氣,點頭笑道:「巧了,正好我也要抄近路去江邊赴宴。」
僕人們互望一眼,臉上都現出詫異之色,江畔筵席不只一處,赴宴者全是達官貴人,這女子輕車簡從,委實看不出來歷。
「既是赴宴,想必有帖子。」
「帖子?」
這時犢車前一位侍奉巾櫛的中年僕婦道:「今晚除了進士宴,陛下也會在紫雲樓觀大酺,隨行的王孫公子可不少,消息傳揚出去,引來了多少癡頭癡腦的小娘子。」
滕玉意望過去,心中一哂,真是前世的冤愆,居然在這裡遇見這對主僕。
那僕婦也在端詳滕玉意,頭戴冪籬看不清相貌,不過僕婦心裡很確定,以往從未在長安見過這號人物,口口聲聲要抄近路去江邊,卻連帖子都拿不出,她自恃身份並不想說重話,只是這一路都攆了多少這樣不知輕重的女子了。
婦人臉上添了輕慢之色,對那幾個豪僕道:「多半又是奔著你家公子來的。這位小娘子,老身奉勸你一句,他家公子可不好惹,趁早走吧,省得自討沒趣。」
這番話直接將滕玉意打入了攀高結貴之流,白芷臉漲得通紅,這人分明也是惹不起林中那位才在此苦等,本該同聲同氣,竟掉過頭來找她們的麻煩。
「是嗎? 」滕玉意冷笑,「若我偏要進去呢。」
她從袖中取出一樣物事,對攔路的那幾個僕從道:「時辰不早了,請你家主人行個方便。」
眾人面色微變,那是一張郡王府常用的緗色拜帖,上款是淮南節度使兼揚州刺史滕紹,下款是淳安郡王的親筆署名。
他們平日總跟淳安郡王打交道,郡王的字跡一眼就能認出。
淳安郡王是本朝宗室,當今聖上的堂弟。淮南節度使滕紹,則是威名遠播的名將。聽說多年前淳安郡王隨陛下去驪山駐蹕時不慎遇過一次險,正為滕紹所救。
這兩號人物都是自家小郎君的前輩,即便小郎君見了也得下馬施禮。
眾僕不敢再攔,只是仍將婦人和她身後那輛犢車擋在林外。
中年僕婦半張著嘴,忽聽犢車裡有人嚴厲地咳嗽一聲,聽聲音是位極年輕的小娘子。
婦人回過了神,趕忙換了一副恭謹的笑模樣向滕玉意賠罪。
滕玉意瞥她一眼,帶著端福和白芷往林中走,邊走邊對老車夫說:「你在此處等消息,若是姨母來了,立刻帶她們到林中找我們。」
***********
作者有話要說:
女主是偽重生,後期會釋疑。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7-18 02:39 PM
第2章
白芷回想滕玉意方才的眼神,暗自捏了把汗,以娘子睚眥必報的性子,難保不會找那僕婦算後賬。
「娘子,你認識那僕婦的主人嗎?」
滕玉意令白芷點上燈籠,心道何止認識,三個月後鎮國公的大公子段寧遠突然上門與她退親,正是為了犢車裡的董二娘。
記得當時眾人聽到消息無不詫異,父親更是驚怒交加,鎮國公老臉掛不住,綁了兒子來請罪,然而段寧遠頑固異常,寧受笞刑也要退親。
「阿爺若是不解氣,再加一百也使得。」
昏昏霧雨裡,穿墨色襴衫的年輕男子直挺挺地跪到庭前,擺出一副寧死也不回頭的架勢。
鎮國公氣得七竅生煙,奪過鞭子親自施笞刑。
「老夫今日就打死此獠!」
父親冷眼旁觀,直到鎮國公把段寧遠打得半死才開口:「無故退婚,錯不在吾兒。你背信在先,休想將過錯推到玉兒身上,此事傳揚出去,勢必引發街談巷議,但叫我聽到半句指摘玉兒的話,別怪我滕紹手段無情!」
說罷當眾撕毀了「通婚書」和「答婚書」,將奄奄一息的段寧遠逐出了府。
起先坊間提起此事,無不驚訝段寧遠會做出這種背德之事,但隨著時間推移,漸漸流出了別的說法。
段寧遠是公認的篤行君子,情願背負天下罵名行此事,定是因為滕紹的女兒德行有虧。
聽說這位小娘子表裡不一,頂著張鮮花般的臉,性情卻極其狡詐。
這套說辭愈演愈烈,沒多久就傳到了滕紹的耳裡,女子的名聲何其重要,今後誰還敢向滕家提親。
但不等滕紹從淮南道趕回來親自動手,段小將軍就因與董二娘幽會被人給撞見了。
那是一次秋日射禮,與宴者幾乎都是王公貴人,地點在樂遊原,附近有座荒廢已久的佛寺,不知誰說到寺中有奇花盛放,一下子挑起了眾人的興致。
大家過去尋樂,不巧撞見了段小將軍和萬年縣董明府的二千金幽會。
董二娘為了方便出行身著男子胡裝,然而掩不住嬌婉之態。
董二娘淚光盈盈,段寧遠溫聲寬慰,兩人倒是守禮,但任誰都看得出段寧遠對董二娘的傾慕和呵護。
此事激起軒然大波,兩人繾綣綢繆,可見早有往來,段小將軍的品行人人稱道,毀棄婚約竟是因為戀上了別的女子。
早前那麼多關於滕家小娘子的無禮揣測,段小將軍居然一句都不曾維護,縱算沒有情義,畢竟締結過婚約,只顧心愛之人卻任憑滕家小娘子被人詆毀,簡直是木石心腸。
一時間人言藉藉,有不齒段寧遠所作所為的,有指責董二娘輕佻狐媚的,鎮國公府丟盡了臉,國公夫人不怪兒子只恨董二娘,寧死也不讓董二娘進門。
當晚滕玉意歪在胡床上,氣定神閒地喝著酒盞裡的石凍春。
段寧遠要跟誰雙宿雙飛她毫無興趣,但因為一己之私妄圖把她也賠進去,未免欺人太甚。
段寧遠是個極謹慎的人,為了布這一場局,她不知費了多少心思,終於等來這兩人身敗名裂的一天,她怎能不豪飲。
***
僕婦看滕玉意等人順利入內,也上前打商量,但一眾豪僕只管攔在林外,無論如何不放行。
僕婦嗓門不小,白芷在前頭聽了幾句,才知這僕婦是萬年縣董明府家的管事娘子。
白芷雖常年在揚州,也知長安城分為兩縣,東城屬萬年縣,西城屬長安縣。
兩縣縣令說來只是正五品上的官階,但地處京畿執掌實權,算得上有頭有臉的人物,無怪乎府裡一個管事娘子都如此跋扈。
交涉一番全無效用,那中年僕婦好生狼狽,只聽犢車裡的人喚了一聲,婦人上了車又掀簾出來,悻悻然吩咐車夫道:「二娘擔心老夫人的病體,急趕著赴完宴回城侍奉,莫在此處乾耗了,另繞遠路罷。」
車夫應了,香車轔轔,漸行漸遠。
白芷看了看滕玉意,娘子一進到林中就如臨大敵,她縱然再好奇,也不敢再多問了,只奇怪那些豪僕的公子究竟什麼身份,連萬年縣縣令都不放在眼裡,而且想必已經出了林子,因為起先還能聽到不遠處有說笑聲和腳步聲,漸漸只剩蕭蕭瑟瑟的風聲。
靜水深流,越安靜越詭異。
走了一段也分不清東西南北,白芷只覺得後腦勺發毛,還好身邊跟著個端福,這老奴從娘子三歲起就被老爺派到娘子身邊,身手不凡忠心耿耿,早前被娘子派出去找杜庭蘭,現下又隨她們進了林子,有他在身邊護著娘子,總算讓人心安不少。
空氣涼而濃厚,慢慢滲入了一絲苦腥味,越往前走,氣息越刺鼻。三人正疑竇叢生,林中驀地傳來一聲女子的驚叫聲,樹梢簌簌作響,好像有什麼龐然大物從頭頂飛過。
白芷遍體生寒忙要護住滕玉意,滕玉意卻低喝道:「端福!」
「是!」只聽錚然一聲,刀刃寒光迫人,端福拔刀飛縱出去。
滕玉意提裙急追,那女子叫聲雖然短促,分明就是表姐,可方才那巨物過去時氣咻咻然,竟不知是人是畜。
她腦子裡轉過千萬個念頭,兇手不會是封林之人,既要殺人,何必大張旗鼓,當眾攔了那麼多犢車不讓進,無異於向天下昭告他是兇手。
依她看,兇手多半藏在林子裡暗處,她因怕遭暗算,進入林中之後便萬分防備,哪知遽然生變,比她預料的還要詭異。
利器鏘然作響,端福已然跟那東西交起了手,所用兵器是父親當年在蔥嶺戍邊時得的千年玄鐵所製,劈石斬金,無堅不摧。
滕玉意心中稍安,不管兇手什麼來頭,甚少見端福失手。
白芷嚇得不輕,幸而手裡的燈籠未丟掉,主僕兩人急跑幾步,顫動的光影撒向前方,一團影子伏在地上,隱約是個女子。
滕玉意拔出袖中的翡翠劍,即將奔到跟前了,又被殘存的一絲理智拉住,停下來讓白芷舉高燈籠:「看那人是誰。」
白芷哆哆嗦嗦照亮那人。
「紅奴?」
紅奴面若金紙,好在還有氣息,滕玉意蹲下來查看,急聲問:「表姐呢?」
紅奴大咳著睜開眼睛,表情空茫了一瞬,慌手慌腳爬起來: 「娘子!娘子!」
這丫鬟已然嚇破了膽,滕玉意急火攻心,奪過白芷的燈籠正要起身,身後「砰——」地一聲,有重物撞擊到地面,只聽端福悶哼道:「娘子當心!」
滕玉意腦中一空,端福怎會失手?
來不及回頭,一股怪風從後頭疾行而至,風裡夾裹著濃濃的草木清香。
紅奴和白芷瞳孔猛地放大,那東西來得太快,沒等她二人過來推開滕玉意,黑影的手掌已經搭上了滕玉意的肩頭,只需一勾一拉,就要將滕玉意撕成兩半。
怪物一擊得手,居然怪笑起來,腔調柔媚輕悅,像極了滿懷柔情的婦人,紅奴和白芷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欲上前幫忙,聽到這可怖笑聲,雙雙嚇昏在地。
端福爬起來嘶吼一聲,只要這東西收攏巨爪,娘子焉有命在。
一時間力氣蠻生,胳膊本已折斷,又強行握住了刀柄,就這樣拔地而起,如鶻鷹般俯衝直去。
這一招有開山劈石之力,必叫那東西皮肉開花,豈料刀峰斫下去,猶如斫在了岩石上,「鏘-鏘-鏘」,濺起一溜橘色的火星,連皮肉都未砍破。
那東西得意之極,笑聲又甜美了幾分,乍聽之下近乎十五六歲的嬌憨少女了,巨爪之下好似生出了藤蔓,慢慢撫上滕玉意的脖頸。
端福心膽俱裂,正要橫肩一撞,耳畔銀鈴般的笑聲驀然變為狼狽慘叫。
只見滕玉意握著翡翠劍,惡狠狠朝自己肩頭的怪爪刺去。
每刺一下,怪物就怪叫一聲,彷彿正遭受剜心之痛,叫得無比淒厲。
端福駭異得忘了收手,滕玉意早忘了害怕,來之前腦海中設想過千遍萬遍,若能當場抓到謀害表姐的兇手,必將那人千刀萬剮,想到表姐或許仍在此物手中,她下手既狠又快。
前世表姐慘死之後,姨母也因遭受重創一病不起,短短半年時間,她相繼失去了最重要的兩個親人,原來禍事全因這怪物而起,她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
紮進皮肉還不夠,滕玉意獰笑一聲,如同搗齏醬一般,劍尖在怪物爪背裡來回攪動。
怪物的慘叫聲拔高幾分,無奈動彈不得,「撲通」又有重物落地,黑暗中聽到女子痛苦地低哼。
滕玉意腦中彷彿有根琴弦被撥動了一下。
「表姐!」
「是表姐!快,端福!」
端福不待令下,瞅准機會就地一滾,把杜庭蘭撈入臂彎,騰躍起落之間,便將其帶離怪物腳邊。
滕玉意待要再刺,可就是這一分神的工夫,肩上力道陡然一輕,聲聲慘叫聲中,那怪物竟生生扯斷了自己的巨爪。
剎那間血流如柱,腥穢的氣息直衝雲霄。
那怪物戚戚慘慘地哀嚎著,猶如傷透了心肝的女子,高高縱到樹梢上,轉眼便消失在夜色中。
林外火光照耀,腳步聲雜遝而至,杜夫人帶著下人惶急趕來,「蘭兒,玉兒!」
隨之而來的,還有剛才在林外設置幔帳的那群豪僕。
眾人望見這情形,都露出驚異之色,不知那妖物使了什麼幻術,這番驚天動地的打鬥,林外竟沒聽到半點響動。
有位僕人蹲下來撿起那怪物落下的殘肢,未加察看那東西便化為了一堆黑色的齏粉,此人變了面色:「快去稟告世子。」
「世子剛下場擊鞠,月燈閣外落了鑰,場裡那麼多人比試,如何給他遞消息?」
「淳安郡王今晚也在江畔,不如我去請郡王殿下找世子,妖物來歷不明,放任不管定然還會有人遭殃。」
滕玉意驚魂不定,急忙抱起表姐一看,依舊昏迷不醒,好在呼吸勻停。
滕玉意鼻酸眼熱,眼前是一張有著鮮活生命力的妍麗臉龐,不是上一世她從揚州趕來時見到的,那張毫無生氣的,浮腫青灰的臉。
連日來她困在從揚州趕來長安的舟中,晝夜都在籌劃如何避免同樣的悲劇,如今表姐活生生在眼前,竟讓她有種劫後餘生之感。
杜夫人面色煞白,急急忙忙推開侍婢搶到跟前:「出了什麼事?」
滕玉意聞著姨母襦衣上熟悉的薰香,喉間彷彿堵了團棉花,抬頭時卻冷靜道:「我跟表姐約在此處遊樂,誰知撞見了邪物。」
表姐為何出庵,對她來說至今是個謎,周圍雜人太多,不得不有所顧忌。
杜夫人心念轉得極快,眼看一個女兒昏死過去,另一個女兒駭得不輕,一時間膽戰心驚,忙將兩個摟入懷中:「好孩子,莫怕。」
她心有餘悸地環視周圍,一疊聲吩咐下人:「快把一娘抬到犢車上,速回城中找醫工。」
滕玉意貪戀姨母的懷抱,奈何眼下尚有許多事待理,起身查看端福的傷勢,只見自右肩往下,整條胳膊都血肉模糊。
端福依舊緘默,滕玉意心急如焚,讓老車夫攙扶端福:「車上有金創藥,先止血再說。」
出了林子安置好杜庭蘭,正待將紅奴和白芷往犢車上抬,只見馬蹄翻飛揚起陣陣塵沙,剛才那群僕從去而復返,後頭還跟著身著黃衫的宮人。
這群人疾趨到了跟前:「敢問是滕將軍府上的犢車麼,小人是淳安郡王的長隨,殿下聽聞方才之事,防著再有人遭殃,讓我們火速趕來封鎖竹林。」
「淳安郡王?」杜夫人掀開簾子,她早發現女兒嘴唇發烏,正是心中沸亂。
「不只府上幾位,萬年縣董明府的犢車路過此處也受了衝撞,皆由邪物所傷,尋常醫工看不了。正巧道長今晚也在曲江遊樂,郡王已經去請道長了,另讓我們將受傷之人送到紫雲樓去。」
滕玉意心頭一震,忙攥住杜夫人的手:「姨母,快依幾位宮人的話把紅奴白芷抬上車。」
表姐幾個氣若遊絲,端福臉上也籠罩了一團黑氣,不用想也知道跟那妖物有關,如果不盡快醫治,殞命只在旦夕之間。
若她沒料錯,這位能自由出入紫雲樓的道長,正是那位脾性孤拐,卻被當今聖上奉為恩師的清虛子。
此人道術之高,海內無雙。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7-18 02:47 PM
第3章
紫雲樓就在江畔,與月燈閣望衡對宇。
經過方才之事,無人再敢抄近路,繞過竹林上了大道,又奔了許久才到江畔。
藉著車窗外的光亮,滕玉意端詳表姐掌心的傷口,血痕未癒,極細極深,原以為是怪物傷的,越看越像繡剪所刺。
「姨母你看。」
杜夫人握著杜庭蘭的手來回檢視,顫聲道:「早上出門時還好好的,多半是那妖物弄破的。」
滕玉意疑竇叢生,怪物的利爪大若蒲扇,要是存心抓下來,表姐的手早已血肉模糊,又怎會只留下細細的一道傷痕?
「姨母,阿姐走前可跟你說過她要出庵?」
杜夫人含淚道:「何曾跟我說過?我到前頭看百戲,你阿姐嫌悶要留在雲會堂休憩,我想著看完百戲就回城,也就沒強著她,誰知這孩子轉頭就出了庵,還撞上這樣的怪事。」
她怔忪片刻,抓住滕玉意的手低聲問:「好孩子,你和你姐姐書信往來,可曾聽你姐姐在信上提到過哪位小郎君?」
這問題滕玉意早思量過千百遍,但出事時她已有大半年未見表姐,兩人相隔兩地,以表姐謹慎的性子,心事只會當面跟她傾訴,絕不會隨意付諸筆端。
「姐姐隔三差五就給我寄些新奇物件,信上不曾說過旁的,倒想問問姨母,姐姐這些日子在府中可有不尋常之處?」
杜夫人心驚肉跳,來回思量半晌:「你不是不知道你姐姐,向來穩重,樣樣都周全,就算遇上什麼不痛快的事,面上從來不顯,這陣子我看她有些消沉,有意留神她起居,愣是沒看出不妥當之處,前幾日聽說你要來長安,你姐姐把你的茵褥衾被都搬到她屋裡,舉凡你跟她提過的吃食,一律給你提前張羅出來,我看她歡歡喜喜不像有心事的模樣,也就撂開手了。」
她懊悔得搥胸:「我也是糊塗,庵裡魚龍混雜,怎能留她一個人在後苑!如果救不回來,我也不活了。」
滕玉意扳住杜夫人的肩膀:「咱們請到了清虛子道長,還怕姐姐救不了嗎?姐姐現下急等著救治,萬事都需姨母拿主意,姨母若是亂了陣腳,還如何應對接下來的事?」
杜夫人愕了一瞬,拭淚點頭道:「好孩子,還是你明白,姨母這是急昏頭了。」
說罷強自鎮定一番,搴簾吩咐自家下人:「派人去城裡速速給老爺和大公子送消息!越快越好!」
滕玉意陰著臉回想林中情形,恰好馬車經過月燈閣,她下意識轉頭往外看。
樓內燈燭熒煌,進士宴開筵了。
客人皆已入席,閣樓門牖緊閉,從外頭是別想看出端倪了,她細細瞧了半晌,再疑心也只能作罷。
到了紫雲樓前,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宮人迎過來道:「道長頭先在樓內飲酒,聽說月燈閣的擊毬開始了,立刻不見人影了。郡王殿下怕耽擱工夫,讓老奴在此等候,自己去月燈閣找道長了。」
杜夫人顧不上尋思一位年近古稀的老道長為何對擊毬感興趣,趕忙下車道:「一切有勞郡王殿下了。」
老宮人令人抬來幾架兜籠;「郡王殿下時常感念滕將軍當年的救命之恩,趕巧今晚撞上了,結草銜環實乃人之常情,何況府上這幾位都有性命之憂,便是沒有當年的交情在裡頭,殿下也不會坐視不理的。」
就在這當口,晚風吹起兜籠前的擋簾,杜庭蘭嗆了口風,臉龐蒙上一層瘮人的金灰色,隨即鼻翼翕動,嘔出大口黑血來。
這情狀說不出的古怪,滕玉意和杜夫人心尖一抖,一面拿帕子拭血,一面焦聲道:「想是吹不得冷風,煩請公公速帶我們入內。」
老宮人只知撞了邪物,未知如此險急,忙道:「快隨老奴來,萬年縣董縣令的二娘子剛才也受了驚嚇,本要趕回城中救治,聽說郡王殿下請了道長,臨時託人關照,也進紫雲樓了。」
杜夫人點點頭,陛下大酺通常只令三品以上大員陪飲,若無貴人相邀,尋常官員是進不了紫雲樓的。
紫雲樓除了觀大酺的前樓,另有大大小小的別館十數座,佔地甚為廣闊,足以容納千人。
老宮人沒帶他們進正樓,直接去往後頭的別館,
官員女眷大多在前頭的正樓飲宴,但是別館裡也有不少珠翠盛飾的貴婦,以往女眷們若是不小心喝得酕醄大醉,常會乘坐兜籠自行離開,老宮人為了不打眼,特意準備了幾架兜籠。
路過中庭時,絲竹管弦錚然大作,近百名伶優翩翩走入庭中,躍然起舞。
滕玉意目不斜視,緊隨在老宮人的身後。
轉眼到了攬霞閣,這地方坐落於後苑的西北角,前有假山後有垣牆,眾人嫌它景緻不佳,往往只有喝醉了的女眷才肯來此處盤桓。
老宮人知道這裡比別處清淨,特留出來安置傷者。
一行人剛要進院子,忽然有人驚叫道:「為何兜籠裡會藏著個男子?」
眾人剎住腳步,原來宮人下臺階時摔了一跤,不小心把端福的腿顛了出來,腳上的靿靴一看便知是個男僕。
滕玉意和杜夫人互望一眼,先前怕橫生枝節特將端福的兜籠蓋得嚴實,照理不會露出破綻,不知宮人為何會突然摔倒。
說話的是幾名簪花珮玉的仕女,面有醉意攜扶而來,看樣子正要到攬霞閣休憩。
「溫公公,後苑怎容得下這等蠻僕,還不快把這東西攆出去!」
老宮人露出笑容上前行禮:「老奴失禮了,這是淮南節度使滕將軍家的娘子,這位是國子學博士杜博士的夫人,今晚赴宴途中不小心出了意外,眼下急等著救治,淳安郡王聽說受傷的有好幾人,先行去請道長了,走前命老奴安置傷者,因情狀急迫來不及各處通知,還望幾位娘子莫要怪罪。」
眾女臉色稍霽:「原來如此,我等素來膽小,陡然看見兜籠裡藏著一個粗僕,誤以為有人擅闖後苑,方才失禮了,容我們賠個不是。」
滕玉意笑靨淺生,撩開冪籬的皂紗,欠身回禮道:「萬萬當不起,事出突然多有唐突,說來全是我們的過錯。」
眾女見她嬌憨婉約,心裡先有了好感,有人低聲道:「前些日子就曾聽說有妖邪作怪,先後死了好幾名小娘子,只因肌體上無傷,法曹誤以為是無疾而亡,直到報官的人多了,才驚動了大理寺。」
滕玉意一驚,前世表姐遇害前後,長安城從未聽說有妖邪作怪,表姐頸項上有明顯的勒痕,分明是被人所害,為何說「肌體無傷」?難道今晚在林中撞見的那個,並非前世害死表姐的兇手。
「既然請到了大理寺和清虛子道長,究竟是什麼東西在作祟,想來很快能查清了。滕娘子,把這男僕放到外頭等著救治便是,何必帶入院中。」
杜夫人笑道:「吹不得冷風,要是擱在外頭,只怕等不及救治便沒了,說來也是護主才受此重傷,怎好棄之不顧。」
眾女面露猶疑:「可是席上好些娘子有了醉意,讓這男僕大剌剌躺在院子裡,萬一女眷們來此休憩,被這下人衝撞可如何是好。」
溫公公道:「都是老奴思慮不周,只當受傷的都是女眷,到門口迎接滕娘子和杜夫人時,才知有位男僕也受了傷,頭先已經把董縣令家的二娘子安置在了攬霞閣,一時挪不出別的院子,只好先將就。不過請幾位小娘子放心,老奴已令人拾掇旁邊的昭樂軒,頂多一刻鐘就可安置了。」
眾女略有鬆動,忽有人道:「這是在做什麼?」
一名美艷婦人懶洋洋踱入院中,邊走邊用一雙靈動美眸環視眾人,夫人鬢邊貼著翠鈿,氣度雍容,舉止也非凡。
貴女們紛紛上前行禮:「安國公夫人。」
滕玉意前世在長安待的日子不算久,王公大臣的女眷卻也見過不少,依稀記得安國公在原配去世之後,又娶了趙郡李氏寡居的妹妹做續弦。
李女容顏姝麗,自幼精於音律,老李夫人將這個女兒為掌上明珠,日日要聽她撫琴。
李女也孝順,安然在母親膝下奉養到二十多歲才出閣,本是一樁難得的好姻緣,豈料成親不到三年丈夫便從馬下摔下死了。
李女悒悒不樂回長安遊歷,安國公偶然與其邂逅,一見之下驚為天人,隔天便請人上門說親。
在滕玉意的印像中,小安國公夫人身體羸弱素不喜交遊,因此前世從未與其打過照面,今晚見了,才知李女如此明艷。
有人將方才之事說了,安國公夫人挑起半邊秀眉:「今晚各院都佔著,唯有攬霞閣閒置,不讓我們在此醒酒,還有何處可去?早先她們迫我喝了好些酒,我心裡直發慌,再不歇息只怕要害病。」
溫公公面色發緊,今晚風甚大,兜籠的輕簾擋不住什麼風,剛才他是領教過的,杜家小娘子吹了口風臉色便那般駭人,若這男僕躺在風口裡,估計很快就會沒命。
杜夫人到兜籠裡探視杜庭蘭,氣若遊絲,手腳也冰冷,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須馬上抬到屋內安置,但是看安國公夫人這陣勢,如何肯把院落騰讓出來。
「還等著做什麼?快把他扔出去,料也死不了。不過是個粗使下人,倒比主人還矜貴。」安國公夫人像是醉得不輕,說完這番話,以手抵額,晃晃悠悠往院內走。
杜夫人五內俱焚,斟酌著要說話,滕玉意卻先她一步笑道:「國公夫人有所不知,溫公公把傷者們安置在同一個院落,一來是方便道長來了作法,二來也是為了盡快查出那邪祟的來歷。這妖物出現得離奇,法力又高強,如不早些將其降服,下一個受害的不知會是誰家娘子。」
眾女面色一變,安國公夫人停下腳步,回過頭打量滕玉意。
滕玉意又道: 「方才諸位沒在竹林中,不知那妖物有多兇殘,它爪子足有這麼大,一爪就能要人性命,撲襲人的時候,半點聲響都無。」
庭中人面面相覷,眼中懼意加深。
滕玉意道:「這樣的妖邪,一日不除,長安一日無寧日,娘子們往後出門,隨時可能與它撞上。如今只能指望道長能盡快擒拿此妖,可即便道長有通天的本領,也還得先救活這老奴,原因麼——」
安國公夫人被勾起了興趣:「恕我眼拙,委實看不出這老僕有什麼能耐,你且說說,道長來了為何要先救這老奴?」
滕玉意笑咪咪道:「道長未跟妖物打照面,萬一交手時未能摸清妖物底細,極有可能叫那妖物僥倖逃走,這老奴就不一樣了,他不但看清了妖物的模樣,還深知它怎樣出招,正所謂知己知彼,要捉妖,這老奴的命就萬萬丟不得,不但丟不得,還得想辦法讓他早些醒來。」
貴女們有了鬆動,安國公夫人面色變幻莫測,看樣子沒有再阻遏的意思。
「忘了說一句。」滕玉意一本正經補充,「若不是這老奴捨身抵擋一陣,那妖怪也許已經躥到紫雲樓作亂了,敗壞宴飲事小,損人傷人事大呀。」
眾人早已是脊背發涼,聽了這話,險些低叫起來,滕玉意目光從左到右一掃,眼看差不多了,便順理成章讓溫公公把傷者往裡抬,轉眼到了廊廡下,回身屈膝一禮:「多謝夫人承讓。」
安國公夫人懶眼含笑:「你是誰家的女兒?從未在長安城見過你。」
溫公公和杜夫人忙著安置傷者,滕玉意一心要進屋,少不得耐著性子笑道:「回夫人的話,小女子姓滕,阿耶是淮南節度使滕紹。」
「原來是滕將軍的千金,剛才我醉後失態,如有言行不當之處,先向滕娘子賠個不是。」
滕玉意假作大方:「夫人言重了,不過是一場誤會。」
安國公夫人掩嘴而笑: 「我知道滕娘子還在生我的氣,現下我酒醒了,也弄明白出什麼事了,這樣罷,我給你一個好東西,權當抵我的過錯。」
她從腰間摘下荷包,取出一個小小的玉色淨瓷瓶:「去年國公爺從清虛子道長處得的,據說能禦百毒,我這人最膽小,得了這丹藥後便隨身帶著,說來也巧,幾個月前我和乳娘去韋曲遊樂,不慎撞見了邪祟,乳娘當場昏迷不醒不說,身上也像染了一層金砂似的變了色,我嚇得不輕,想起這丹藥,情急之下給乳娘餵了一粒,僅半柱香的工夫就見好了。」
滕玉意暗暗心驚,聽這番描述,居然與表姐目下的症狀處處吻合。
杜夫人和董縣令家的管事娘子在屋裡聽到幾句,急忙掀簾出來。
「我並不知你們撞的什麼邪祟,不過清虛子道行高深,配的藥方當能驅邪除祟,你們姑且拿去用,或可抵禦一時。」
杜夫人大喜過望,女兒命懸一線,清虛子道長遲遲未現身,這丹藥對她們來說無疑是甘霖雨露,她趕忙下了台階,再拜稽首:「多謝夫人。」
滕玉意滿心都是如何救表姐和端福,當即收起促狹之意,隨杜夫人認認真真行禮。
安國公夫人令人扶她們起來,自我解嘲道:「誰叫我醉後無狀,賠禮也是應當的,這算不打不相識麼,我越看越覺得這孩子討人喜歡,來,摘了冪籬讓我瞧瞧。」
滕玉意依言撩起皂紗,無意中往下一瞥,目光忽然凝住了。
安國公夫人一舉一動都盡顯嫵媚,握住滕玉意的手道:「『四方之盛,陳於廣陵』,見過滕娘子這樣的美人,我才知揚州的盛名從何而來,早想去揚州遊歷,奈何身子不爭氣,難得如此投緣,滕娘子可願意同我們說說當地的風土人情?」
眾女訝笑:「往常只知國公夫人詩酒琴是一絕,甚少見夫人如此有興致,橫豎幾位傷者都有了救命靈藥,不如到旁邊屋子醒酒說話,等道長來了再走也不遲。」
剛受了人家的饋贈,自是說不出「不「字,杜夫人急欲進屋照料,拍拍滕玉意的手背,低聲道:「去吧,姨母去裡頭餵藥,你初來長安,趁這機會多結識些小娘子,往後閨閣中走動起來也方便。」
滕玉意盯著安國公夫人握自己的那隻手,心中驚疑不定,來回思量一番,擠出笑容應是。
左右都被圍住,滕玉意只能隨眾女往屋內走,不料剛走兩步,啪嗒一聲,腰間的蹀躞帶掉下來一件東西,骨碌碌,骨碌碌,一路滾到安國公夫人的腳邊方停下。
原來是一個圓溜溜的銀絲繡球,滕玉意眨眨眼睛:「對不住,是我的香囊。」
她款款分開眾女上前撿那東西,起身時「不小心」碰到了安國公夫人的右臂,隔著一層光軟衣料,只覺底下硬得硌手。
她如遭雷擊,環視一下院內,董縣令家的管事娘子已是急三火四,杜夫人急欲將藥丸分給那婦人,她邁步上前,一把奪過那藥瓶:「慢著。」
眾人一愣。
滕玉意望著那藥瓶,耳朵卻留神周圍的動靜,不知何時起,攬霞閣變得極靜,外頭本該樂聲泱泱,卻連一絲雜聲都不可聞。
這情形詭異莫名,滕玉意壓下胸口翻湧的恐懼,鎮定道:「夫人,我頭痛欲嘔,想來也沾染了那東西的邪氣,不知吃這丹藥管不管用?」
「自然管用。」
杜夫人這才回過了神,忙要過來察看滕玉意的臉色:「玉兒!」
滕玉意寬慰姨母: 「姨母不必擔心,我吃了藥便好了。」
她試著擰了擰藥瓶,無奈道:「我打不開這藥瓶,能不能請夫人搭把手。」
「這有何難,拿來便是。」
滕玉意指一指安國公夫人始終藏在袖中的右手:「夫人,從進院子就不見您抬過這隻手,莫非受傷了?」
安國公夫人怫然變色。
滕玉意懇切道:「我跟阿耶學過些胡人的推拿法子,如果夫人不介意,不如讓我幫您瞧一瞧。」
說罷欲上前,安國公夫人繃緊的臉綻出笑容: 「不必勞煩滕娘子,席上行酒令時扭到了,有些使不上力罷了,往常也犯過這毛病,歇一歇就好了。」
滕玉意靜靜看著安國公夫人:「夫人一手琴技蜚聲洛陽,篳篥箜篌樣樣在行,想來比常人更加愛惜雙手,為何受傷了也不找人診視?」
杜夫人一愕,眾人也都露出不解之色。
安國公夫人歪頭看了看自己的右臂,嘴邊添了一抹笑意,「你說是為什麼?」
滕玉意硬著頭皮道:「正因為弄不明白,所以要請教夫人。」
安國公夫人招招左手:「過來,我告訴你為什麼。」
滕玉意瞟向院門口,悚然意識到,外面水榭遊廊裡的鶯聲燕語,憑空消失了。
門口岑寂得如同一座孤墳,外頭的風進不來,裡頭的聲響也傳不出去。
她汗若濡雨,非但不往前,反而暗暗摸向袖子裡的那柄翡翠劍。
安國公夫人察覺滕玉意的動作,拉住身邊一位貴女,嬌笑道:「去,把她袖子裡的東西給我拿過來。」
那少女先是不解,而後像是魘住了似的,怔然片刻,木呆呆朝滕玉意走去,行動時關節僵硬,好似有人在背後操控。
滕玉意心驚肉跳忙要拔劍,不料雙肩陡然落下千鈞般的怪力,將她一下子定在了原地,之後任她如何發力,劍鞘都紋絲不動。
她擠出笑容道:「夫人,你這是要做什麼?」
安國公夫人理了理臂彎裡的煙灰色巾帔,樣子安閒自得:「滕娘子,這話該我問你,你袖中藏著什麼?」
滕玉意打量四周,姨母和溫公公就在不遠處,然而目光空洞,集體發起了怔。她冷笑道:「林中怪物追過來了,我打算把它的左爪也砍下來。」
安國公夫人彷彿被人扇了一個耳光,眼中戾氣暴漲。
董縣令家娘子離得太遠看得不甚明白,只知道等了這許久,救命的藥丸遲遲到不了手,安國公夫人熱心贈藥,滕娘子偏要橫加阻攔。
她跺了跺腳:「滕娘子,國公夫人一片好心,你不領情也就算了,何必盡說些無禮的話?」
忽聽一人輕蔑笑道:「因為她還不算蠢。」
話音未落,院落上方射來一樣物事,急如星火,狀若矢箭,穿透濃濃夜色,重重擊向安國公夫人的面門。
安國公夫人先是一驚,隨即臉上浮現輕慢之色,等那東西逼近了,她媚笑一聲甩動帔帛,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其拂落。
滕玉意大失所望,那人氣勢頗足,誰知不堪一擊,原以為是清虛子道長來了,看來另有其人。
她暗暗瞥向側方,皎皎月光下,院牆下站著一個人,那副懶散從容的樣子,委實不像剛遭受挫折。
安國公夫人掩袖而笑:「我當什麼了不得的法器,原來是個馬毬,常聽國公說世子貪玩,送這東西來是要陪我玩嗎?」
那少年踏月而來,口中笑道:「你配嗎?」
安國公夫人眼含春水:「世子不請自來,算得膽識過人,可惜本事太差,一來就入吾彀中,配還是不配,豈是你說了算的?」
少年嗤笑一聲,安國公夫人垂眸掃過腳面,面色遽然大變,只見那顆不起眼的馬毬突然裂做兩半,電光火石間,裡頭竄出一條渾身赤黑的蟲豸。
蟲豸衝著她的五色雲霞翹頭履扭動下身子,隨即繞著她雙足遊走起來。
安國公夫人大驚失色,這招防不勝防,若是隔空擊來,以她的本事早就躥到了院外,怎料這人壞得出奇,竟先用障眼法迷惑她。
再逃已經來不及,她恨恨然往後縱去。
無奈那蟲豸像有靈性似的,她往上躥一寸,蟲豸便即攀上一寸;往後退一寸,蟲豸便往前欺一寸;逐漸拉長、變粗,忽而化作一根鐵鍊將她從頭到腳捆住。
「好玩嗎?」少年有著一副漂亮的嗓音,笑聲極盡諷意。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7-18 02:57 PM
第4章
安國公夫人氣得七竅生煙,身體一時掙不脫,她乾脆在那東西鎖緊自己之前抓向身邊的少女:「駒齒未落的小兒,敢用這種陰險法子暗算我,捆住我又何妨?我立刻拉她陪葬。」
她手臂正待伸長,前方冷不丁刺來一樣物事,劍鋒碧綠冷瑩,正是早前讓她吃過大虧的翡翠劍。
滕玉意早在安國公夫人分神之際就能動彈了,突襲這妖物並非擔心那少女的安危,而是要這妖物立刻去死。
她平生最記仇,早巴不得將這東西挫骨揚灰,察覺這東西又要耍花招,怎肯讓它如願。
然而,不等她刺中那怪物的左爪,繩索便猛地收緊,安國公夫人眼珠發凸,一下子被拔離了地面。
結界破了,貴女們嚇得花容失色,院子裡混亂不堪,繩索繞過一圈,末端躥回到少年手中,他笑咪咪捆住那妖物,隨手將一樣東西擲給滕玉意:「把這藥給傷者吃了。」
滕玉意險險接到藥瓶,仔細打量那人,頭戴白玉遠梁冠,腰懸金飾劍,紫色襴袍,青色襪舄(注①)。按照本朝規制,這是親王級別的服飾。
再看長相,十七八歲的年紀,長身玉立,豐標俊雅,若不是臉上那抹笑太壞,當真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
滕玉意早認出這人是誰,當今皇上的親侄兒,成王夫婦的長子,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赫赫有名的宗室子弟:藺承佑。
滕玉意瞟他一眼,回身拽過仍有些發怔的姨母往屋裡走:「多謝世子。」
前世她唯一一次跟藺承佑打交道,是在玉真女觀的賞花宴上。
那時段滕兩家已經退了親,父親仍在淮南道監軍,滕玉意為了照顧患病的姨母,自願留在長安延壽坊祖宅,隨著父親卸任的日子越來越近,府裡經常收到父親從淮南道寄來的信,她不明就裡,暗猜與父親要調任回京有關。
當時表姐死因仍未查明,她每日在姨母病榻前服侍,因為意志消沉,已經許久未出門遊歷了。那日管事拿來帖子她本不欲去,聽說設宴人是皇后,這才打疊起精神籌備。
如滕玉意所料,賞花會空前熱鬧,貴女們盛裝打扮,成群聚集在一處。據說不止皇后,連常年在外遊歷的成王妃也來了。
滕玉意隨貴女們去拜見皇后和成王妃,忽聽人悄聲說:「瞧,那就是成王世子。」
滕玉意順著看過去,正好看見一個俊美倜儻的少年穿過花園。
此人箭袖輕袍,臂上挽著一把金光燦燦的彎弓,不像來赴宴,倒像隨時要離開此處去狩獵。
「呀,他哪像來相看娘子的,像是來玩的。」
「我聽說他本要去打馬毬,臨時被成王妃給押來的。」
宴會正式開始了,滕玉意隨眾女撫琴、品茗、賞花,因為隱約猜到了皇后舉辦這次詩會背後的深意,她表現得盡善盡美。閒聊時含珠吐玉,賦起詩來別出機杼,即便在僻靜角落跟下人打交道,也比平日寬柔有耐性。
詩會結束後,皇后和成王妃特意招滕玉意近前,她文文靜靜答了好些問題,出來時聽到宮人議論:「我猜會是滕將軍家的小娘子,這位的相貌也太招眼了,別看世子驕縱,畢竟到了開竅的年紀,若是他親眼見過滕家小娘子,多半也會動心的。」
「是啊,看王妃的模樣,好像也對滕家很滿意,小世子誰都不怕,就怕他爺娘,有王妃在場,世子不敢胡來的。要是這回世子還敢跑,少不了會被王妃狠揍一頓。」
滕玉意覺得十分新鮮,她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次聽說會親自揍兒子的王妃,本想再次端詳那位坐在上首的成王妃,皇后就令人把她們帶到園子裡賞秋菊。
路過疊翠亭時,滕玉意瞥見亭子裡趺坐著好些衣飾華貴的少年郎君。微風吹動竹簾,席上投來數十道目光。
滕玉意目不斜視款款而行,正是深秋時節,霏微細雨默然灑下來,臉上有種毛茸茸的涼意,當晚回到滕府,她回想白日皇后和成王妃拉著她問話時的情形,已是成竹在胸。
她對這位成王世子毫無傾慕之心,只不過仕女們私底下含蓄調侃,說得最多的就是成王世子,她邊飲茶邊豎著耳朵聽,既然都戀慕此人,想必有些過人之處。
這回選妃的宗室子弟那樣多,她滕玉意不能俯就,挑就要挑個最好的。
她氣定神閒卸下簪環,隔日打探消息,皇后和王妃拿著她的畫像徵詢意見,藺承佑只有毫不留情的兩個字:不娶。
當時滕玉意正挽著袖子用白蜜調香,一不小心就打翻了香盞。
不娶?她還未必肯嫁呢,一定是表姐的死和姨母的病擾亂了她心緒,所以她才會昏了頭去參加宗室子弟選親。
其實這兩日她早就想過了,未曾謀面,脾性全然不知,那日聽來的種種,不過是那人在外人眼中的樣子,內裡究竟怎麼樣,時日久了才知道,假如是個不好相與的,搭上的可是一輩子。
她五歲就沒了母親,父親南征北戰不在身邊,多年來她早就習慣了事事由自己掌控,親事非同兒戲,自然也不例外,她該慶幸藺承佑不娶,省得她將來後悔莫及。
她仰頭大笑三聲,轉眼就將這件事拋諸腦後,翌日照例到杜府服侍姨母,晚上回府令人做駝蹄羹。
香濃羹醯佐以波斯酒肆買來的三勒漿,當真是神仙才能吃到的美饌。
酒足飯飽之後,她到浴斛裡沐浴,本來好好地絞著絁巾,腦海中冷不丁冒出兩個字:「不娶。」
呵。她立時壞了興致,繃著臉把絁巾扔回水裡,力道大了點,水花全濺到浴斛外。
白芷和碧螺溜到一旁竊竊私語:今日娘子不知因何事生氣,一整天腮幫子都鼓鼓的。
笑話!她心情明明好得很,她不緊不慢穿上衣裳回房,可直到歇到床上了,脊背上還有一種極不舒服的癢感。
這份癢不在骨也不在皮,若是伸到後面去撓,未必找得到地方,可若是不去管,時不時又會冒出來癢一陣。歸根結底一句話:不痛快,渾身都不痛快。
這種不痛快的感覺持續了三天之久,久到她琢磨著做點什麼找回場子了,就在此時,姨母的病情驟然加重了。
她不眠不休侍奉藥石,本指望姨母身體好轉,不料越治越差。
醫官們個個束手無策,姨夫和表弟憂心如焚,她情急之下給父親送信,說前頭請的醫官全無用,求他盡快想辦法。
自從阿娘去世,她因深恨父親從不與他寫信,接連幾回求父親,都是為了姨母的病。
她不想姨母死,阿娘早早走了,幸有姨母和表姐悉心照料她,要是連姨母也走了,她豈不是又會變回孤零零的一個人。
父親果然趕回了長夜,並在當夜請到了尚藥局的余奉御私底來診脈,可惜還是晚了,姨母的病損及了根本,拖了這些時日,已是醫石無用。
姨母走的那晚,姨夫和表弟在棺槨前哀哀痛哭,她木然跪著,心知哭也沒用,五歲時就已嚐過這滋味,哪怕她哭得撕心裂肺,母親也只是無聲無息地躺在棺槨裡。
記得母親去世那晚,她站在靈堂裡,用小小的手拍打冷冰冰的木板。
「阿娘,阿玉再也不惹您生氣了。」
「阿娘,阿娘起來看看阿玉。」
府中太亂,她趁下人們不注意爬上了棺槨,母親身著盛裝,鬢邊貼著花黃,安靜柔美的面龐與平時沒什麼兩樣。
她笨拙地爬進去,衝母親伸出胖胖的胳膊:「阿娘,抱阿玉睡覺覺。」
母親不理她,她小聲啜泣,把自己的腦袋貼到母親胸前,握緊小拳頭說:「阿娘別生氣,阿玉乖,阿玉幫阿娘打壞女人。」
她幻想醒來母親就會理她了,依偎在母親懷裡,不知不覺睡著了。
也許是心裡的祈禱起了作用,半夢半醒間她跌進了一個溫暖的胸膛,可等她充滿驚喜地睜大眼睛,對上的卻是父親滿是鬍茬的憔悴臉龐。
父親表情哀傷,眼眸裡布滿血絲,一夜之間像是老了十歲。
她怔忪了一會,猛然想起父親身邊的那個女人,不由哇哇大哭起來:「我不要阿爺!阿爺是壞人!我不要阿爺抱!」
父親潸然淚下,雙膝一矮,抱著她跪到棺槨前,無論她如何哭鬧,都沉默得像一座山。
她大聲抽噎,在那一瞬間,終於意識到母親再也回不來了,恐懼的滋味無限擴大,像一塊巨石壓在胸口,她踢打父親,放聲尖叫:「阿爺是壞人!是你害阿娘生的病!」
回憶到此處,那種悲涼憤懣的情緒如潮水般湧上來,她茫然去抓襦裳的領子,忽有人在耳畔喊:「阿玉,阿玉!」
滕玉意回過神,看著姨母那張跟母親相似的臉龐,心裡填滿了酸楚,她嗚咽著紮進姨母懷裡:「姨母。」
杜夫人呆了一呆,表情隨即溫柔下來,抬起手來像哄孩子似的,一下下輕撫滕玉意的後腦勺:「好孩子,這是怎麼了?定是那怪物把你嚇壞了,有姨母在,什麼都別怕。」
她們剛進屋,藺承佑給的藥瓶就在手裡,滕玉意環顧四周,迅速平復了心緒,打開瓶蓋,一下子倒出三粒丹藥:「姨母,我們先分頭服藥。」
杜夫人喜不自勝,「哎」了一聲,自去安排。
端福躺在廊廡下,滕玉意拿著藥去外頭救人,董縣令家的管事娘子三步並作兩步奔上來,乾巴巴笑道:「滕娘子,方才老奴說錯了話,老奴給娘子磕頭賠罪,但我家二娘急等著救命,滕娘子快把丹藥給老奴吧。」
滕玉意橫她一眼,這主僕倆缺德事沒少做,依她看一點都不無辜,但畢竟是一條人命,公然見死不救,好像有點說不過去,於是微微一笑,慷慨地打開瓶蓋,誰知只倒出一粒藥丸,裡頭就空了。
受傷的還有兩人,一粒可怎麼分?管事娘子面色變了幾變,那邊只是個老僕,死了也沒什麼了不起,藥既然只有一粒,當然要留給她家二娘,於是趕忙上前搶奪:「老奴先替二娘謝過了!」
不料滕玉意身子一偏,抓著那藥就奔向端福。
管事娘子目瞪口呆,眼看滕玉意一溜煙跑了,她氣急敗壞跺跺腳,回身下了台階,眼含熱淚望著藺承佑:「世子,我家二娘命在旦夕,滕娘子拿了你的藥卻不肯施放,豈不白白辜負了世子的高義之舉。」
藺承佑毫無反應,管事娘子咽了口唾沫,小姐急等著救命,總不能由著滕家小娘子胡亂安排,明知那邊有妖怪,仍硬著頭皮捱過去。
「世子,那丹藥……」
無意中往庭中一瞟,她嚇得一哆嗦,只見安國公夫人的臉說不出的怪異,乳白色底子透出光光的亮彩,不像人的面皮,倒像上等的邢窯白瓷,眼眶有如抹了豔色胭脂,醺醺然透出猙獰的醉意。
安國公夫人嘴上貼著符紙,只恨口不能言,盯著藺承佑瞧了片刻,忽然無聲笑了笑。
她這一笑,庭院前的帷幔無風自起,黑雲從四面八方湧來。
管事娘子雙腿直發軟,這情景讓人想起風中搖曳的牡丹,那張臉之前有多美貌,此時就有多瘮人。
正不知如何是好,腳下突然傳來異動,低頭一瞧,地底下鑽出好些五顏六色的花枝,枝葉簌簌搖晃,像在聞嗅著什麼,扭頭發現管事娘子,爭先恐後湧了上來。
管事娘子嚇得魂飛天外,連連往後退,然而那花枝順著腿就往上爬,越掙扎纏得越緊。
「世子,救、救命!」
藺承佑臉上那抹謔浪的笑不見了,飛身躍到屋樑上,一言不發環顧四周,直到管事娘子嚇得屎尿屁都要出來了,才擲出一張符:「可以滾了嗎?」
那道符擊到院中,濺出陣陣焦臭味,花枝躲閃不及,一大半被燒得焦黑,剩下那些吃了教訓,齊齊縮回地底。
管事娘子腳下一鬆,忙不迭爬迴廊廡下:「滾,老奴這就滾。」
她心知藺承佑早就可以出手救她,無非嫌她礙事才叫她吃苦頭。都說這位世子不好惹,今晚算是領教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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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①此處參考了《舊唐書.輿服志》中關於親王、皇子服飾的相關規定。
唐時服飾以紫為尊,自武德年間起,就規定只有「親王及三品以上官員」才可以穿著紫色常服。
陪皇帝到月燈閣觀大脯算正式活動,所以阿大出場穿的是最風騷的紫色哈哈哈哈哈哈哈。
②駝蹄羹是唐朝一種著名美食。三勒漿是波斯人釀造的一種美酒,由菴摩勒、毗梨勒、訶梨勒三種果實釀造,所以叫三勒漿。(詳見《唐國史補》。
ps:唐朝的酒度數不高,酒精濃度普遍在18%左右(白酒的釀造技術是在元朝時才出現的),所以女子喝酒也很常見,尤其是貴族女子,幾乎把酒水和蔗漿當作一種日常飲料,wuli阿玉喝酒很正常啦。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7-18 03:08 PM
第5章
忽聽藺承佑道:「站住。」
管事娘子戰戰兢兢問:「世子還有什麼吩咐。」
「屋裡共有幾位傷者?」
「四、四位,不,加上滕將軍家的男僕,共是五位。」
「四女一男?」
「是、是。」
「全都喪失了神智?」
管事娘子心裡隱約生出一絲希望,結結巴巴道:「那四人估計都已醒了,只有我家二娘尚未得救,方才世子給的藥不夠分,最後一粒被滕家小娘子拿去餵她家的男僕了。世子若還有藥,可否再給我家二娘一粒?若是沒有了,以世子的高明道術,只求能替二娘診視一番。」
說話這當口,那些古怪花枝復又鑽出地面,數目比之前多了一倍,赫然掀起數尺高的花海。
管事娘子哪還敢再待,連滾帶爬就往屋子裡逃。
藺承佑取下腰間的箭囊,向天射了一箭。
金鏑飛到半空,倏地炸裂開來,化作無數箭雨,繽紛灑落四周。
這東西如有靈性,一粘到邪物就迸出火星,遊走似火龍,迅疾如閃電,花枝們逃不過,一時間被燒得吱哇亂叫。
安國公夫人的笑容開始發僵了,藺承佑從箭囊裡又取出一箭,笑道:「對不住,傷到你的子子孫孫了。」
話雖如此說,行事卻冷酷無情,一箭射出去,把剩下的花蔓也燒了個大半。
安國公夫人被鐵鍊縛住動彈不得,眼看藺承佑要趕盡殺絕,忽然橫下決心,一口咬住舌尖。
她極怕痛,咬下去的一瞬間就蹙起了秀眉,鼻哼不斷,身子也輕輕顫慄。
藺承佑嘖了一聲:「頭一回見到如此做作的妖物。」
他向天射出第三箭,縱身飛踏上旁側的樑柱。
安國公夫人垂眉斂目,口中念念有詞,嘴角溢出黑血,一點點沁透嘴上的符紙。
那符紙貼得固然牢固,卻敵不過血水的一再侵蝕,倏忽之間,烏雲團團堆簇,星辰隱沒,風雷暗湧。
藺承佑佯裝不覺,繞著庭院飛掠一圈,待手中的鉚釘一一釘在陣位上,這才落回地面,把符拍到安國公夫人的額上。
安國公夫人神魂被打得一散,齒間頓時溢出痛苦的呻吟,地底停止異動,翻湧的星雲也回歸原位。
藺承佑扯下那張染了血的廢符扔到一旁:「閣下存心拖延時辰吧。」
安國公夫人猛地睜開眼,目光像淬了毒的利箭。
藺承佑繞著她踱了兩步:「我這符紙上畫的是黃神越章令,使的是玉皇心術,尋常妖物沾了這符紙,即使不現原形也會被打出原主體內,你非但不痛不癢,還能在我的陣中招風引雷。」
安國公夫人冷笑一聲,依舊是通身戾氣。
「明明有通天的本領,卻一再出乖露醜,不是招些蝦兵蟹將來纏鬥,就是使些低微法術。」藺承佑停下腳步,玩味地打量妖物,「你在等什麼?」
安國公夫人眼神閃爍,怒容裝不下去了。
藺承佑斂了笑意,抬手擊了擊掌。
外面湧進來大批僕從,全都訓練有素,看見妖物吃了一驚,旋即鎮定下來。
「世子。」
「絕聖和棄智找來了嗎?」
侍衛們拎著兩個小孩近前:「找來了,兩位小道長就在江邊看胡人耍尋橦。」
這是一對白胖孿生兒,穿著一樣的緇衣和芒鞋,年約十歲,身量圓得像木桶,一個道號「絕聖」,另一個道號「棄智」(注①)。
絕聖和棄智一人拿著幾串炙明蝦,雙腿在半空中亂蹬:「放我們下來,我們要找師兄。」
突然瞟見安國公夫人,驚訝地揉揉眼睛:「這、這是?」
「你們吃飽了?」藺承佑笑道。
絕聖和棄智忙將炙明蝦往身後藏,憨笑道:「師兄。」
師尊去外地雲遊,這幾日觀中無人,恰逢上巳節,他們按耐不住偷溜出來,原打運算元時前就回觀,豈料被師兄身邊的人發現了。
「要不要再拿些葷饌給你們?」
「不不不,不必了。」兩人的頭搖得像撥浪鼓,師兄越是態度和善,越是沒好事。
「幾串炙蝦就吃飽了?」
二人唯唯點頭:「吃飽了,真吃飽了。」
藺承佑把鐵鍊扔到絕聖手中,和顏悅色道:「吃飽了就幹活吧。」
絕聖和棄智怔了怔,這事就這麼揭過了?
「這妖物道行了得,鎮壇木頂多能撐半個時辰。你們一個守住坎宮和乾宮,另一個守住艮宮和震宮,不得分神也不得跑開。」
兩人欲哭無淚,就知道沒那麼好的事,師兄這是要擺五藏陣了。
人有五藏,各有神主,如被邪祟附身,魂魄即刻會被震出體外。
若是尋常邪祟,一道符就能將其打出宿主體內,能用到五藏陣的,往往是非同小可的妖物。
這陣法對主陣之人功力的要求極高,他們固然只是護陣的童子,但因為會吸納到陣中妖物的腥穢之氣,一年之內都不得食葷腥。
一年……
兩人眼淚汪汪地看著藺承佑的背影,師兄好狠的心腸,懲戒了這一回還不夠,連他們今後偷吃的機會都給徹底掐斷了。
藺承佑取出一支箭,嘆氣道:「委屈了?還是怕了?是不是覺得師兄待你們不夠好?」
絕聖和棄智急忙挺起胸膛:「既不委屈也不怕!師兄待我們最好了,師兄天縱奇才,只要師兄在,就沒有降伏不了的妖魔。」
兩人擦擦嘴角,一溜煙跑向陣中。
藺承佑這才恢復正色,扭頭問侍衛:「找到安國公府的人了?」
「安國公頭幾日雖接了帖子,但因抱恙婉辭了,事先也未聽說府內女眷來赴宴,不知這位『安國公夫人』從哪冒出來的,現已派人快馬前去知會安國公府。」
果真如此。藺承佑又問:「皇叔在外頭嗎。」
「淳安郡王還在前頭坐鎮,賓客都急著離開,幸有郡王殿下把持大局。倒是鎮國公府的人來了。」
「鎮國公府?」
「鎮國公府的段小將軍跟滕將軍的女兒從小就訂了親,今晚段家的人正好也在紫雲樓,聽說滕家出了事,段小將軍便和永安侯夫人趕來照應了。」
藺承佑想了一會才意識到滕將軍的女兒是誰,漫不經心看向西側的廊廡,正好看見滕玉意和溫公公合力將那男僕拖到裡屋去,所謂的最後一粒丹藥,估計已經送到這男僕的肚子裡了。
怪不得那管事娘子衝他鬼哭狼嚎。
「把他們統統挪到別處去,封閉攬霞閣,不許任何人靠近。」
眾僕從愣了愣,世子這是嫌那些人礙事了,不過這地方本來就兇多吉少,本就該如此安排。
「是,小人這就去料理。」
絕聖和棄智分別佔好四宮,咬破指尖把血塗抹在手中的鎮壇木上:「師兄,這妖物到底什麼來歷,今晚傷了多少人?」
藺承佑取出符紙在指尖點燃,火苗跳躍,照得他的黑眸耀如寶石。
「它在江畔伏擊了四女一男,正好暗合紫微之數,我猜它體內的宿主元神快要消散了,急需攝取新的魂魄來滋養五藏。」
棄智有些納悶:「師兄,原來的宿主不行了,換個宿主不就可以了,何苦費心費力再去找五枚新的精魂?」
藺承佑看著符紙沒吭聲,好似陷入了思索。
棄智和絕聖互覷一眼,心裡直犯嘀咕,師兄是覺得哪兒不對勁麼。
藺承佑在箭鏃上埋好符咒,一言不發對準院落簷角下的鐵馬,而後拉滿弓弦,接連射出四箭,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竟是無一不中的。
絕聖一拍腦門道:「我知道了,師尊他老人家說過,妖物也有愛美之心,這位夫人如此美貌,妖物定是捨不得這幅皮囊。師兄,我猜得對不對。」
藺承佑搭上第五支箭,仍是不搭腔,金箭離弦,筆直地射向安國公夫人的眉心。
安國公夫人看著那箭迫近,神情逐漸從嘲諷轉化為嫵媚,不等射到眼前,她竟然拽動鐵鍊拔地而起:「枉你生了一幅好模樣,竟是全無心肝之人,對著這樣一張臉,你真忍心下得了手?」
絕聖始料未及,被這股力量扯得摔倒在地上,馬上想要奪回鐵鍊,然而力氣終究敵不過,硬被拖了出去。
絕聖和棄智大驚失色:「師兄!妖物不是被鎖魂豸困住了嗎?為何說破陣就破陣?」
安國公夫人凌空而上,身軀如疾風般盤旋攀升,鐵鍊叮噹作響,層層環繞將她從下至上纏住。
「憑這麵條般的小蟲,安能困得住我?」
她捏住身上那條蟲豸化成的鐵鍊,稍稍一用力,鐵鍊便發出吱吱哇哇的蟲鳴聲,隨後抖動巾帔,軟透的雪白繚綾彷彿化作了銀蛇,去如流星,一下子纏上了絕聖。
「你師兄該多找些你這樣的小娃娃來,白白胖胖的正好給我打牙祭。」
這妖物動作快比疾風,絕聖猝不及防被提到了半空中,他情急之下胡亂拍出鎮壇木,然而毫無效用,眼看安國公夫人衝自己張開血紅的唇,他揮動胖胖的胳膊,殺豬般大嚷起來:「師兄!」
院子上空忽然金光耀目,安國公夫人刺到眼睛,手上力道稍減,絕聖趁勢用懷中的小劍斬斷巾帔,直直摔落在地。
他就地打了個滾,哭哭啼啼爬回原位護陣。
再要抓人已經來不及,安國公夫人抬頭看去,藺承佑射出的四隻箭互相勾連成一道金網,如簾幕般當頭罩下來。
她心中暗哼,逆風扶搖直上,可是那網不知藏了什麼法門,越靠近越灼熱。
須臾之間,她頭頂的烏髮被燒焦了一小簇。
她暗道不好,自己附著的這貴婦皮嬌肉嫩,當不得半點摧折,若是強行破網而出,定會燒得皮開肉綻。
這小子比她想的還要壞,定是吃準了這一點才提前做此安排。
安國公夫人心中恨恨,肩膀一矮正要落回地面,忽覺頸後熱風拂過,藺承佑竟襲上她後背。
上有法器,後有追兵,安國公夫人閃避不及,指甲突然暴漲數寸,迅即割破自己的掌心。
血珠從她手指間溢出,剎那間染紅了鎖魂豸。
她口誦咒語,揚手就將鐵鍊甩向藺承佑。
這鎖魂豸本就少了靈根,修煉千年才修煉成低等的物靈,雖然可以鎖住大多數妖邪的魂魄,但遇上法力高深的妖物,也會被蠱惑,藺承佑很清楚這東西什麼德性,因此始終不敢鬆開鐵鍊。
「鐵鍊」被強逼著吃下妖血,簡直如墜五裡霧中,不及分辨身後的少年郎君是誰,稀裡糊塗就纏上去。
藺承佑瞇了瞇眼,一把掐住鎖魂豸,罵道:「畜牲,看清我是誰!」
掐住的是命門,鎖魂豸瞬間被打回原形,自覺無臉見人,化作一條小金蛇,灰溜溜鑽入藺承佑的前襟裡。
安國公夫人嬌笑連連,趁此機會往左側一偏,擦過藺承佑身側,直往廊廡下飛去。
誰知藺承佑竟能一心二用,掌風倏忽而至,猛地拍向她肩頭:「這就想走了?我還沒玩夠呢。」
安國公夫人大吃一驚,頭上有金網,身上再無蟲豸可供借力,她無處可避,只好生生受了這一掌。
她心中存著輕視,藺承佑年紀輕輕,又是富貴出身,哪有什麼道家修為,唯知仗著高明法器耍些花頭功夫而已。
先前大意才會中了藺承佑的計,她在陣中裝模作樣休養一陣,功力已恢復了五六成,就算挨他一掌料也無事。
「雕蟲小技,能奈我何?」她揮動巾帔,身形如水,只待藺承佑使完那些無用的符紙,便要將他拉到自己跟前,怎料那掌風竟有純陽之力,劈波斬浪來勢洶洶,一下子打入她本體的心脈。
她雙目圓睜,體內真氣沸亂如澎湃的熱浪,內力彷彿憑空被抽掉了一半,五臟六腑都欲移位。
她強行欲守住元神,然而已經遲了,渾身一個激靈,元神竟被打出一大半。
「雖是雕蟲小技,也足以對付你了。」藺承佑譏笑道。
絕聖和棄智仰頭看那妖物,只見那女人軀體內被打出來一個黑影,滿頭白髮,身形矮小,竟是個年近古稀的老媼。
「原來、原來它真身長這樣。」
「好老啊,比師尊還老。」
黑影惱羞成怒,抬起胳膊遮擋自己的面容,絕聖和棄智怔了怔,才發現妖物的本體居然少了右爪。
早前聽說護衛們在林中撿到一隻殘斷的爪子,想必就是這妖物的,可見當時有高人在場,否則怎能叫這妖物吃這樣的大虧。
絕聖和棄智顧不上驚訝,急忙催動鎮壇木,本體已經被打出來一截了,正是奪回肉身的好時機。
妖物急於遁回宿主體內,忍著皮開肉綻的痛苦,從體內逼出一圈黑霧。
那霧氣冉冉如煙,一眨眼就護住了妖物周身,非但如此,還迅速向後頭的藺承佑擴散而去。
「是煞氣!」絕聖和棄智師生齊齊喊道,「師兄小心!」
這種修煉百年以上的老妖釋出的煞氣,沾到即會大損元氣。
妖物趁這機會欲要奪回安國公夫人的肉身,可就在這時候,藺承佑指尖燃起一道紙符,搶先一步封住了安國公夫人的風池穴。
宿主靈根被封,再找不到遁入的法門,錯失這樣一個美人肉身,妖物氣得半死,怔了片刻,扭頭厲聲道:「狂妄小兒,我現在就要你的命!」
藺承佑大笑道:「就憑你嗎?」往後翻了個筋斗,拽過安國公夫人掠到院外。
絕聖和棄智備受鼓舞,師兄果然身手不凡,奪回了宿主的肉身,接下來就好辦多了。
門口護衛正好領來了一群抬兜籠的宮人,藺承佑把喪失了神智的安國公夫人拋過去:「這妖物極難對付,速將傷者都挪到一處安置。」
妖物怒瞪著一雙細長的暗綠眼睛,已是忿恨欲狂,雖然少了一爪,另一爪卻伸縮自如,它喙中發出震天的古怪嘯聲,不等藺承佑轉身,便惡狠狠抓向他的後背。
「師兄小心!」
藺承佑箭囊裡的金笴已經全數用空,察覺身後風聲獵獵,他並不閃躲,輕飄飄一拂袍袖,手中就多了一把彎刀。
估摸那妖物已經逼近了,他仰天往後一倒,張開雙臂乘著夜風,悠然滑回院中。
妖物身上的黑霧悉數散去,露出本來面目。
它道行不低,已然修煉出了人形,乍眼看去與普通老媼無甚區別,只是頸項和胳膊上還覆著棕褐色的樹皮,嘴角和額頭爬滿了皺紋,彷彿經過百年風霜的侵蝕。
它撲向藺承佑的時候,稀疏的銀髮在晚風中起落飄浮,不小心落了幾縷耳邊,愈發襯得雙頰凹陷。
絕聖和棄智道:「虧我們還猜它是牡丹或芍藥之類的花妖,原來是隻樹妖。想必是修煉不出來好姿色,所以才要借用美人的皮囊。」
藺承佑挺刀擋架,心裡隱約覺得不對勁,天象有異,頭頂的蒼穹愈發幽深,如果真是四女一男失了神智,他的判斷沒道理出錯。
但不知為何,總覺得哪裡不妥,餘光瞥見絕聖和棄智分神,他冷不丁道:「你們不好好守陣,等著給妖怪飽腹?」
絕聖和棄智不敢再多看,師尊教他們這陣法時,要他們把「三戒」擺在首位,即「不聞、不問、不懼」。
用師尊的話來說,他們兩個是命中自帶金印的三清道童,只要他們守好五藏陣,再有本事的妖物都無法衝破樊籠。
況且師兄已在院落上空布好了盤羅金網,這東西最能抑制邪氣,除非那妖物已修煉成魔,否則不可能再在網中召喚救兵。
那妖物縱到一半,驀地扭過身,並不與藺承佑正面交鋒,轉而抓向離它最近的棄智。
棄智感覺腥穢之氣撲面而來,心裡難免慌張,但一想到有師兄在外掠陣,重又鎮定下來。
果然妖物尚未靠近,藺承佑就已經追襲而至,他對付邪佞時向來不拘繩墨,出手即削向妖物的脖頸。
妖物偏頭躲開,回肩送上一爪:「藺承佑,你如此冷血,哪點像道家中人?」
「笑話。道在我心中,魔在我眼前,對你們這等邪魔手下留情,才是對天下蒼生無情。」
「明明是天大的『禍害』,何必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你我男女有別,我本用不上你的皮囊,看在你如此俊美的份上,我今日倒想扮一扮少年郎了,動手前先跟你打聲招呼,好叫你死得明白。」
藺承佑放聲笑道:「不愧是醴泉山下的槐樹老妖,多年修為都用來修煉厚皮了吧。我有許多馬鞍,唯獨沒見過千年老樹皮做的寶鞍,既然你的皮這麼厚,剝下來給我當馬鞍玩玩?」
妖物眸光閃動,藺承佑口出狂言也就算了,居然這麼快就識破了它的底細。
藺承佑談笑間便把刀鋒送到了跟前,白亮的刀光跟他的眼睛一樣寒涼。
妖物不敢再小覷這些招式,巨爪往後一縮,狼狽跌落到陣中的離宮位上。
離宮是陰四宮之一,與兩個小道士守護的陽四宮不同,是專門耗損妖物法力的樊籠。
妖物不過略站了一會,就已經感到目眩神迷,心知若是長久困在裡頭,全身修為都會瓦解冰消。
它算算時辰差不多了,便盤腿坐下來,舉起胳膊在夜色中自斷一指,血液噴灑到地面,宛如綻開萬瓣紅梅。
它忍著劇痛,把斷指插入院中。
藺承佑凌空掠到它頭頂,然而尚未出手,妖物周身突然盪出幽暗的光圈,好似無形冰刀當空劈到他胸口,當即把他震出老遠。
藺承佑心頭大震,只覺胸口血氣翻湧,就勢翻了個筋斗,卻仍卸不去那股怪力,他急忙以刀杵地,勉強穩住了身形。
血液裡好似注入了大量冰渣,每一個毛孔都寒涼至極,他剛要直起身,嗓間突然湧出一口鮮血。
絕聖和棄智忍不住睜開眼睛:「師兄!」
那邊護衛們護送著一干傷者從裡屋出來,因為知道妖物就在院中,並不敢多瞧。
滕玉意忙於照拂表姐的兜籠,落在一行人的後頭。
忽然聽到小孩的呼喊聲,她詫異扭頭,透過交錯的人影,才發現藺承佑單膝跪地咳嗽不已,儼然受了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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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絕聖棄智」:出自《道德經》,意指拋棄聰明智巧,回歸質樸純真。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7-18 03:18 PM
第6章
滕玉意吃了一驚,這妖物屬實不尋常,藺承佑是清虛子的徒孫,料有幾分真本事,可他非但沒能擒住妖物,自己倒先受了傷。
再往院中瞧,就見一位白髮老媼盤腿坐在陣中,霧氣繚繞將她整個人籠住,老媼高舉雙臂念念有詞,儼然在施法術。
陣中還坐著兩名胖胖的小道童,想來也是青雲觀的弟子。
看來看去唯獨不見那位假安國公夫人,滕玉意正覺得奇怪,目光掃過去,才發現那老媼缺了右手。
她心頭「咚」的一下,原來這老婦就是林中被她砍下一爪的怪物,先前還披著安國公夫人的美人皮囊,現在卻成了這副模樣。
這才是它的真面目吧,滕玉意緊張地摸向袖籠中的翡翠小劍,藺承佑吃了大虧,不知還能不能降住這妖物。
藺承佑低頭咳嗽,顯然傷得不輕,繡金的襴袍上沾染了血跡,半晌未能站起。
護衛們何曾見過自家小主人這副狼狽模樣,齊齊拔出佩刀:「世子。」
藺承佑拭了把嘴角的血:「蠢貨,還不快走。」
他指尖燃起銀光,揚手一揮,符紙疾射而去,落到地上化作條條火浪。
恰在此時,地下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老妖仍未睜眼,嘴角邊卻露出若有若無的笑意。
護衛們猛地剎住腳步,難怪世子發這麼大的火,看這老婦的模樣,巴不得他們闖入陣中,於是不敢再造次,急忙掉過頭來護送眾人:「速速離開此處。 」
滕玉意扶著姨母,率先往外逃,以前在揚州時,她曾見過符籙派的高人打醮作法,頗有些講究,外人不得隨意靠近。
翡翠小劍是倘來之物,她尚未查清這劍的底細,就算在林中僥倖砍下了那妖物的一爪,那也是在妖物毫無防備的前提下,眼下老妖有了戒心,貿然上前不過是送死。
侍衛在前開路,一行人剛要衝下臺階,忽有陣陣聲浪從地下傳來,起先不算駭人,逐漸那聲音拔高了,有如百川歸海,伴隨著細碎的潛行聲,無數妖魅噴湧而出。
頃刻之間,攬霞閣淪為了修羅地獄。
眾人駭目驚心,雙腳黏在台階上,既不敢往前走,又不甘心退迴廊下。
護衛個個身手矯健如豹子,但畢竟從未跟邪佞打過交道,武器握在手中,竟不知怎樣應對這些陰間來的邪魅。
好在藺承佑提前埋下了一圈符,煞物剛鑽出地面就被燒成了一堆黑灰。
只是這回邪祟數量驚人,堪稱煞魅並行,即便藺承佑快如流星,仍有不少漏網之魚。
煞物們一旦突出重圍,身形瞬即起了變化,不是化作鬼魅模樣,就是暴大數倍。
一眾煞物之中,有個渾身漆黑的無頭怪離廊廡最近,發覺背後有人,它晃動著身體調了個頭,邁開欹裡歪斜的步子,朝他們狂奔而來。
這東西沒有頭顱,但身形高大,每奔一步,地面就發出震耳的聲響。
眾人何曾見過這光景,董縣令家的管事娘子抱住廊柱,嚇得驚叫連連,滕玉意拔出翡翠劍,忙將杜夫人護到身後,護衛們挺刀劈將出去,可是那煞物尚未靠近,就被藺承佑擲出的一根鍊子給縛住了身子。
巨煞先是轟然倒地,而後被那鍊子拽回陣中,它揮動雙臂要抓向藺承佑,但沒等它碰到他的袍角,藺承佑就面無表情收緊手中鐵鍊,只一個錯眼,巨煞就化成了他腳下的一堆黑漆漆的齏粉。
諸人驚魂甫定,藺承佑百忙之中抬眼看,凌厲的目光略一掃尋,落到了滕玉意身上。
滕玉意忙著照拂表姐的兜籠,只覺大大的不尋常,如果她沒看錯,煞物們對陣中的藺承佑三人置之不理,反對她們這邊興趣更濃,藺承佑的眼神也頗有深意,活像她身上藏著什麼古怪似的。
藺承佑許是受傷的緣故,臉色有些蒼白,一雙桃花眼寒光凜凜,襯得他烏髮如墨,他眼神透著審視,又似有些疑惑,上下掃她幾眼就扭過了頭,恰好一隻邪佞撲到身前,他回身將其劈作兩半。
護衛這時看出門道來了,這些煞物縱然兇戾,卻近不了小郎君的身,另一撥怪物有意往外逃,又被困在陣中,世子受了內傷無法高聲提醒,但早已給他們開闢了一條逃走的路。
「快走。」趁那老媼尚未動彈,護衛率領眾人下了台階,先把傷者引出去,再去搬救兵。
滕玉意扶著杜夫人疾奔,間或觀察院中的情形。
煞物都包裹著黑紗般的霧氣,只要鑽出地面,黑霧即從它們身上抽離,雲合霧集,裊裊如煙,依次鑽入老媼的鼻孔和雙耳。
老媼端坐陣中,每吸入一縷黑霧,面龐就光亮一分。
等它吸納夠了,不知會出現怎樣的變化。滕玉意正暗自揣測,身邊的杜夫人棲棲惶惶跑得太快,不小心絆到了裙角。
「玉兒。」
「姨母。」滕玉意連忙攙住杜夫人,無意中一抬眼,就見那老媼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眼瞳猶如染上了晦暗的幽藍,把兩道陰冷的目光,徑直投到她的身上。
滕玉意瞇了瞇眼,院子裡這麼多人,這老妖不看別人卻盯著她,可見一直在留意她的舉動。
要報林中那一劍之仇,還是有別的想頭?如果讓這老妖逃出來,恐怕頭一個就會找她算賬。
***
絕聖和棄智剛滿九歲,心性還稚嫩得很,眼看煞物層出不窮,益發焦灼起來。
師兄之所以設下五藏陣,是因為有五位傷者喪失神智,這陣法既可以把老妖困在陣中,又可以奪回傷者的五枚精魂。
但樹妖既然能在盤羅金網中招魂引魅,分明已經成魔。
五藏陣奈何不了它,破陣而出是早晚的事。
師兄現在必定懊悔未曾細看傷者的情形,「五人昏迷」這一說法顯然有誤,從師兄決定布五藏陣那一刻起,註定落了下風。
師兄弟三個被坑得好慘,到了這境地,已無從追究誰撒了謊,不盡快破局的話,任誰也別想走了。
陣中瀰漫著濃厚的腥穢氣,耳邊滿是淒厲的鬼魅叫聲,這一切不是幻象,是方圓百里湧來的邪魅,只要被這些東西挨上,不死也會被咬下一層皮。
二人心神大亂,忽聽凌空飛來一樣東西,煞物們本已要咬上絕聖的肥圓胳膊,驀然被一堵看不見的牆彈出老遠。
絕聖和棄智急忙睜開眼睛,就見藺承佑把自己的鎮壇木插入坤宮和離宮之間。
姤卦與復卦由此貫通一線,形成一個「破煞結」。
「師兄。」二人心猛地一沉,鎮壇木可是護命的東西,師兄捨了給他們,自己豈不全無庇佑。
「院子上空有盤羅金網,煞物們想逃也逃不出去,『破煞結』可以護你們一柱香的工夫,只要你們不自亂陣腳,那老妖既不敢靠近也脫不了陣。月燈閣供著一把九天玄劍,我去去就回。」
月燈閣供著九天玄劍?絕聖和棄智愣了愣,他們在師尊身邊這幾年,從未聽說過這把劍,但師兄口吻嚴肅,渾不像在胡謅。
老妖正忙著吸納陣中煞氣,冷不防哼笑起來:「藺承佑,你要逃便逃,何苦編瞎話來誆騙你的小師弟,這麼急著走,莫非你也知道怕了?」
藺承佑闢開一條生路,在一片慘厲怪叫中躍到陣外:「罷了罷了,我打不過你,難道還不能去搬個救兵嗎?」
老妖啐了一口:「何必裝腔作勢!月燈閣毗鄰紫雲樓,真要去取那勞什子九天玄劍,派身邊的僕從去一趟即可,何需自己去取?」
藺承佑道:「這你就不懂了,那劍塵封十年未曾啟用,就算告知下人藏在何處,他們也不知道如何取用,九天玄劍是我道家至寶,容不得半點閃失。待我親自取來,正好拿你開刃。」
老妖曾佔用安國公夫人的皮囊,自然也攫取了原身的記憶:「常聽人說成王世子性情頑劣,從小就不將規矩繩墨放在眼裡,若你知道月燈閣裡供奉著這樣一柄寶劍,豈能任其束之高閣?說什麼『塵封十年』,不過是想找個藉口開溜罷了。」
絕聖和棄智滿腹疑團,這話聽來竟有些道理。
他們在觀中這幾年,聽說過不少師兄年幼時的事,師兄天不怕地不怕,常惹成王夫婦發火,滿長安的王侯子弟,就屬師兄挨打的次數最多。
以師兄這踢天弄井的性子,若知道家至寶就藏在月燈閣,早就想法子弄出來把玩了。
藺承佑一本正經道:「道家法器開光也講機緣,九天玄劍與尋常法器不同,需由魔物的血肉做引子,我雖好奇此劍,也不敢貿然啟開封印。今晚撞上你這樣的魔物,正合我心意,用修煉了多年的魔血來餵劍,不枉那劍在月燈閣等了十年。」
老媼滿臉嘲諷:「一派胡言!倘若真有所謂的九天玄劍,不供奉在青雲觀,放在與道家毫不相干的月燈閣做什麼?」
藺承佑笑容慢慢褪去,老媼自以為拆穿了藺承佑的謊言,得意地笑起來。
絕聖和棄智擔憂地看著藺承佑,師兄嗓音暗啞,腳步也虛浮,哪怕看上去泰然自若,也不過是在強撐而已。
但師兄向來計出萬全,怎會這麼快就叫邪物瞧出破綻。
他們偷覷那老妖,它本來蓬頭歷齒,短短時間有了回春之象,稀疏的白髮變得茂密了,凹陷的臉頰也逐漸豐盈,單聽它清脆的笑聲,會誤以為它才二八芳齡。
仰頭看天色,陰霾的天幕下,星辰都似染上了烏沉沉的光澤,這天象委實詭異,不是有大災,便是有大煞。
兩人額上豆大的汗珠滾滾而落,等那老妖吸夠了煞氣,估計所有人都得遭殃。
等等,師兄的步伐怎麼有些古怪,往東三步,又退回西側,嘴上說要走,卻遲遲留在陣前。
絕聖和棄智腦中白光一閃,師兄這是——
他們既忐忑又興奮,緊盯著藺承佑的步伐,一動也不敢動。
藺承佑趔趄了幾步,不動聲色看過去,絕聖和棄智微微點頭,藺承佑勉強穩住身形,提氣往後一躍,落到了屋簷上。
他踏在瓦當上,笑著負手向前走:「枉你修煉數百年,只知在皮囊上下工夫,卻不肯修煉修煉腦子。月燈閣是聖人筵饗進士之處,每年登科放榜之時,儒家的浩然之氣,令天地為之一清。
「此劍雖是道家之物,但生來陰戾嗜血,用尋常的道家法子來壓制它,只會適得其反,反倒是儒家的賢傳聖經,或可滌清戾氣。我師尊將九天玄劍供在月燈閣,正因為那是儒家聖地。」
他說得有板有眼,老妖細長的眼睛幽光閃過,終於坐不住了。
今晚是她成魔之日,只要捱到子時,一切都水到渠成,哪知藺承佑這小子突然冒出來,屢屢誤她大事。
她即將成魔,身上的血肉堪比麒肝鳳髓,要招來群煞對付藺承佑,必須以自身做餌,因此她明知會損傷本體,也毅然斫下一指。
從她將斷指紮入土內那刻起,就引來了大批垂涎三尺的煞魅。
她一方面誘得眾煞困住藺承佑,另一方面利用藺承佑牽制群煞,在兩方鬥得不可開交之際,她坐收漁翁之利大肆汲取煞物們的靈力。
汲取的越多,功力漲得越快,毋需等到子時,這些掠奪來的龐大煞氣足以助她提前成魔。
還差一些火候,萬萬不能在這種緊要關頭離陣,但藺承佑滿腹奸計渾不似道家中人,他扯謊也就罷了,萬一是真的,等他拿到九天玄劍回到此處,沒準真能回天轉日。
要不要出陣阻攔他?她心中委決不下,銀白色的月光下,紫衣少年踏在青色琉璃瓦上,衣袂如風往院外掠去。
絕聖和棄智暗中留意老妖的表情,因為拿捏不准她的反應,大氣都不敢出。
也不知捱了多久,老妖忽然哼笑起來:「我勸你少動花花腸子,別說區區一把破劍,就算把你師尊請來也奈何不了我。不如我們打個賭,你設下的那個『破煞結』究竟能攔我多久?在你回來之前,我能不能把你兩個小師弟統統吃到腹中?」
絕聖和棄智頭皮一炸,這妖物不但不肯上當,還反過來拿他們要挾師兄。
藺承佑的笑聲遠遠飄來:「右邊那個叫棄智,平日愛沐浴身上乾淨些,你若不嫌棄,不妨先吃他。」
老妖怔了怔。
兩個小道童摀住嘴,嚶嚶哭起來。
眾人這時已奔到院門口,杜夫人年紀大跑得最慢,滕玉意也因此落在了後頭,聽到藺承佑這番話,她腳下一個踉蹌。
藺承佑分明在故弄玄虛,如果真有九天玄劍,哪會跟那老妖攀扯這麼久。可惜不管藺承佑怎樣用言語激惹,老妖就是不肯出陣。
她扭頭看向庭院,眾煞被院落上方那張金網困住,一個個如無頭蒼蠅般在陣中亂撞,那些被藺承佑燒毀的花草卻似有了死而復生的跡象,一陣薰風吹過,焦枯的枝葉幻化出絢麗奪目的顏色。
老妖端坐在奼紫嫣紅的花海中,身量又高大了好些。
滕玉意心中悚然,從未見過這般古怪的景象,再想不出對策,定會生出天大的禍端。
她心生一計,低聲說:「姨母,等一等。」
隨即揚聲道:「藺世子,我有一件護身的法器,名曰翡翠劍,先前在林中被老妖奇襲,我正是用此劍砍下老妖的右爪,世子若不嫌棄,不妨拿去一用。」
她這話是專說給老妖聽的,此劍頗為古怪,不見得願受藺承佑驅使,藺承佑眼空四海,也未必肯用旁人的法器,但只要提起失去的右爪,必定戳中那老妖心腸。
她話音未落,便覺兩道冷厲怨毒的視線投過來,滕玉意微露笑意,接著道:「別看這妖物倡狂,遇到此劍就不成了,身上皮肉就像爛泥一般,一削便是一大塊,一削便是一大塊……」
她笑吟吟地,有意說得極慢,老妖眼睛裡的怒火噴薄而出,像是恨不能把滕玉意身上的衣服燒出個洞。
夜色中牆頭瓦當響了一下,藺承佑果然極聰明,當即饒有興味道:「竟有這等好物?小娘子若是方便,扔與我瞧瞧。」
滕玉意套好劍鞘往房樑上擲去,藺承佑撈到手中,原來是把三寸長的小劍,
月光下呈瑩碧色,劍刃鋒薄如葉片,撫之如冰,似玉而冷。
他見過無數絹彩珠璧,翡翠做的劍卻是頭一回見到,奇怪如此脆薄的材質,竟能經年不碎。
然而不等他細看,劍身上的光亮就不復瑩透,像蒙上了一層灰霧,慢慢轉為黯淡。
他不露聲色用袍袖擋住老妖的視線,可惜了,居然是一件認主的法器,離了主人就跟普通的翡翠物件沒什麼兩樣,非但傷不到老妖,還會白白折損劍身。
他抬眼看院中那頭戴冪籬的少女,夜色中亭亭而立,不見半點慌張之態。滕紹他見過幾回,戍邊守國的名將,此劍如此了得,多半是滕紹給女兒防身的。
可這小娘子不像會武功,哪怕把劍交還給她,憑她的身手也休想接近那妖物。
他瞬間改了主意,笑著點點頭道:「好劍,好劍。月燈閣太遠,小娘子此舉直如雪中送炭。我捉過不少妖怪,但從沒吃過妖怪肉,待我把它切成膾,正好拿來下酒。」
說著隨手指了指門口的幾名護衛:「你們到前頭拿些醯羹,再取幾壺松醪春來。」
這架勢哪像在捉妖,倒像在王府的園子裡舉酒列膳,護衛心裡雖然七上八下,但也不敢違逆小主人的命令,一邊戒備地瞪著老妖,一邊緩緩後退,末了收好兵器,匆匆下去安排。
滕玉意道:「世子動手的時候,別忘了把它的左爪留給我。」
藺承佑揚了揚下巴:「你也要拿它下酒嗎?」
滕玉意搖搖頭:「我早前得了它的右爪,想湊成一雙。它皮糙肉厚,極難嚼動,我打算先放到甕中醃製些日子,待肉軟皮酥,再蘸了橙齏來吃。」
他二人有來有往,那旁若無人的口吻,簡直把老妖視作下酒菜。
這下不只那老妖氣得七竅生煙,連杜夫人和留下來的護衛都瞠目結舌。
*************
作者有話要說:
橙齏:其實就是橙醬,唐朝一種常見的醬料。用來蘸魚膾,或者蘸肉膾吃。
這種醬料似乎滿受歡迎的,經常見唐人宋人在詩裡或是傳奇裡寫到這種調料,唐人王昌齡就有「冬夜傷離在五溪,青魚雪落鱠橙齏」的名句。
我覺得這東西味道應該是酸酸甜甜的,蘸醬吃正好可以中和魚膾的腥味吧,嚥口水(我不是,我沒有)。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7-18 03:28 PM
第7章
藺承佑懶洋洋道:「滕娘子說得有理,這妖怪身量不小,一頓的確吃不下,帶回去慢慢醃酢也好,今日吃它的胳膊,明日吃它的頭,若是一個人吃得不過癮,大不了把親朋好友叫過來一起吃。」
老妖聽得怒火中燒,身子一起,儼然要出陣,眾人看在眼裡,心瞬間蹦到了嗓子眼,孰料老妖躁動了一陣,竟活生生忍住了。
滕玉意暗中一直捏著把汗,費了這番功夫,哪知老妖仍舊不肯上當,時辰不多了,再熬下去院子裡的人誰也逃不掉。
藺承佑倒是穩如泰山,慢悠悠轉動劍柄:「趁這妖物不敢動,我現在就試一試,看看是這把翡翠劍好用,還是九天玄劍了得。」
他冷笑一聲,雙臂輕展,縱身躍下房梁,在半空中挽了個劍花,直指老妖眉心。
老妖深知翡翠劍的厲害,硬擋便是死路一條,於是仰天一倒,硬生生騰空而起,今晚當真遇上了兩個剋星,才打傷藺承佑,又冒出個滕娘子,換作滕娘子行刺倒好說,不必等對方靠近自己,它遠遠就能將其撕成碎片,可那劍偏偏落到了藺承佑手中。
「世子已近弱冠之年,怎麼像沒見過美人似的,公然垂涎我的皮肉,不怕人笑話麼。」
她婉媚笑道,有意繞陣而飛,藺承佑要逼她出陣,她偏要誘他進來。
藺承佑卻陡然收住去勢,壞笑著往後一縱:「罷了,你是不是害人太多了?相貌竟如此醜陋。有句話聽過沒,『相由心生』,就算在妖怪裡頭,你這模樣也屬實難看,我別說吃你的肉,多看一眼都嫌膩歪。」
老妖臉色大變,她修煉數百年,始終未能修煉出一副漂亮相貌,若不是數月前開始強占美人皮囊,至今仍頂著一張老醜的臉。
先後攫取了十來個女子的軀殼,都不甚合心意,直到撞上安國公夫人,才知何為絕色。
當了幾個月的大美人,她都快忘了自己本來的模樣了,藺承佑的話像尖利的刀片,一下子刺中她心肝。
她目光堪比毒箭,嘴唇開始抽搐:「你找死!」
藺承佑火上澆油:「滕娘子,你真要吃它麼,就不怕被它的毒氣損及容貌?」
「也對。」滕玉意改了主意,「要不還是拿回去餵牛餵馬吧。」
老妖雙目赤紅,再也按耐不住,雙腿一蹬,猛然拔地而起:「不知死活的狂徒,今晚我就叫你們嚐嚐生不如死的滋味。」
藺承佑身子一剎,笑著回身要逃,不料牽動了痛處,身形一晃跌落到地上。
絕聖和棄智大驚:「師兄!」
眾護衛大驚失色,也狂奔而來。
老妖恨意滔天,怎肯錯過這絕佳的機會,無需追出陣外,探爪就能把藺承佑撕成兩半。
藺承佑果然傷重,低頭不住咳嗽,老妖陰森森地笑,手下正要發力,哪知藺承佑低笑兩聲,突然反手扣住她的爪子,趁老妖來不及縮手,拽著她一飛沖天。
這一招猝不及防,老妖暗道糟糕,就差最後幾口靈力,居然著了藺承佑的道,好在陣法就在腳下,遁回去還來得及。
因為急於脫身,她釋出一團團烈焰般的黑霧,藺承佑丟開她縱到一旁,口中卻喝道:「換陣!」
兩個只知啼哭的小道士竟一躍而起,撩著道袍在院中奔跑如飛,來回一個交錯,眨眼就變幻了陣型。
老妖心裡暗道不好,急忙高聲念咒,腳下的藤蔓聽到呼喚,暴漲數尺纏上她的雙足,她正要使喚它們將她扯回陣中,殊不知一眨眼的工夫,小道童身後竄出兩道金芒,光芒交繞在一起,迴旋向上攀升,觸到頭頂的盤羅金網,三道金芒合為一股,老妖只覺得大力從腳底襲上來,沒來得及躍到陣中,就被遠遠彈出了陣外。
老妖倉皇中跌落到房檐上,好不容易緩過了勁,狼狽抬起頭,就見藺承佑立在不遠處的樹稍上,似笑非笑看著她。
「你攔得住我吸納靈力,攔得住我成魔嗎?」老妖恨得咬牙,藺承佑千方百計誘她出陣,小道童負責封死她的退路,可恨她被藺承佑耍得團團轉,竟不知他們三個何時在她眼皮子底下通的消息。
藺承佑卻不再與老妖打機鋒,徑自把翡翠劍扔給底下的護衛:「還給滕娘子。」
隨後躍下樹梢:「動手,換玄天陣。」
小道童高聲應道:「是。」
滕玉意接過翡翠劍,轉身拉著杜夫人就走,成功誘出了老妖,接下來就好辦多了。
老妖月光下瞧得明白,藺承佑的雪白褖領上全是斑斑血跡,他本就傷了肺腑,方才又使出全部內力拽她出陣,如今已是強弩之末,撐不了多久了。
眼看滕玉意要跑,她當即改了主意,撇下藺承佑,轉而追襲滕玉意。
滕玉意溜得倒快,轉眼就跑到了門口。
老妖沿著簷瓦急奔,今晚她追到紫雲樓,除了要報那一劍之仇,也因為安國公夫人五藏大虧,與其浪費自身功力給虛弱軀殼續命,不如再找一具新鮮的美人皮囊。
這姓滕的小娘子生得纖白明媚,雖不及安國公夫人豐腴,但多了幾分少女的嬝娜之態,她很驚訝於滕玉意的容色,早就動了念頭。
奇怪的是明知她追襲滕玉意,後頭三人居然不阻攔她,只聽小道童道:「師兄,真要用這陣法嗎?」
「都擺好陣了,還囉嗦什麼?」
「可是我才想起來,師尊說過,玄天陣需得童男子之軀主陣……否則非但不能上徹於天,還會損及布陣之人。」
「……」
另一人也道:「這陣法雖能大殺四方,但師兄若不是……也不必強求,大不了先用別的陣法捉住老妖,等押回青雲觀,再設陣鎮壓它。」
樹妖暗中發笑,不愧是心智尚幼的孩童,面對藺承佑這樣的紈絝公子,還能問出這樣的蠢笨問題。
看來這陣是擺不起來了,她愈加放了心。
眾人四散奔逃,滕玉意身形靈巧,率先跑到了院外,老妖興奮莫名,一路窮追不捨。
滕玉意驚懼不已,隔著牆一邊跑一邊罵道:「妖物,你死到臨頭了還想害人,你且看看你身後是誰。」
老妖:「你還指望藺承佑救你?他被我打得元氣大傷,早就自顧不暇了。」
滕玉意冷笑:「我誰也不指望,不過你要是不怕左爪也被我砍斷,大可以來試試。」
老妖想起滕玉意和藺承佑剛才是如何合力誘她出陣,氣得牙癢癢,憤而劈斷了面前垣牆,傾身要捉住滕玉意,忽覺一股怪風襲到背後,輕輕慢慢,如綿如絮。
老妖心頭湧出不祥的預感,欲要扭頭一探究竟,怪力卻陡然揚升,如雄兵會師鳴鑼擊鼓,驅千旗,馭百兵,排山倒海壓向她頭頂。
老妖腦中轟然巨響,匯聚全身煞氣要回擊,可這怪力跟以前遇到的法術迥然不同,赫赫揚揚蘊含著無窮正氣,壓根不容它躲閃,千鈞之力就當頭砸下來。
老妖佝僂著僵在半空,魂魄彷彿被碾成了碎片,勉力抬頭往前看,只見院中火龍四處遊走,煞物們大半都被纏住,不是淒厲慘叫,就是頃刻間焚成了黑灰。
夜風送來低沉的誦咒聲,敲金戛玉,輕悅如泉,仔細一辯,是藺承佑的聲音。
「載營魄抱一,我來禦魑魅。」
「破——」
老妖眼珠微凸,還未來得及掙扎,一道光芒去如雪光,重重劈中她面門。
老妖慘痛低嚎,拼命想掙開束縛,雪光卻如靈蛇般纏繞而上,將她緊緊縛住。
藺承佑懸立於半空,誦咒的嗓音一聲高過一聲,老妖止不住地戰慄,從臉龐到脖頸,一寸寸露出褐黑虯結的樹皮,肩上的長髮,更是慢慢化成縷縷枝條。
眼看數百年功力要毀於一旦,老妖悔之晚矣,不由哀聲啼哭起來。
她音韻淒涼,似乎悲不自勝,藺承佑無動於衷,小道童和護衛卻動了惻隱之心,腹中多少傷心事,彷彿都被這哭聲一一勾起。
藺承佑心中暗罵,到了這時候還在耍花招,釋盡一身煞氣來亂人心智,不懂防備之人,往往淪肌浹髓而不自知。
他拂開鎮壇木上的符紙,揮袖一揚,擊出鎮壇木,老妖被打得渾身激靈,哭聲戛然而止。
絕聖和棄智晃了晃腦袋,頓時清醒過來。
藺承佑落回陣中,把喪失了功力的老妖拖到近前,笑問:「耍這麼多花樣,是不是想讓我放你一馬?」
老妖眼珠轉了轉,抖瑟著拼命點頭。
「你老實回答我幾個問題,如果答上來了,我可以考慮不將你打回原形。」
老妖口中嗚嗚作響,自是求之不得。
「數月前你還只是醴泉山腳下的一隻樹妖,既不能入魔道,本事也尋常,自你潛入長安,三月來已殺了十來名女子,是誰點化你修煉魔道?又是誰教了你奪人軀殼的心法?你今晚潛到江畔竹林,是有人在那等你,還是單純為了作惡?」
老妖神色複雜,踟躕片刻,指了指自己的喉嚨。
藺承佑彈指一揮,老妖咳了好幾聲,啞聲道:「說來全憑機緣,從未有人指點,我在山中苦練,那夜遇到雷雨,為了避劫闖入一個山洞中,不幸遇到山崩,困在洞中數月,無意中堪破了天道,奪人軀殼的法子是自己悟出來的,今晚之所以去那片竹林,是因為不耐煩每日用功力給安國公夫人續命,想換具新鮮的美人軀殼罷了。」
藺承佑笑著點點頭,袍袖一揮,老妖身上的烈火再次焚燒起來,每一塊骨頭縫都鑽進了萬隻螞蟻,叫人痛不欲生。
老妖苦痛哀嚎:「世子若是不信,可以親自去醴泉山後頭找尋,我所在的山頭千年來未有人探訪,早已成了空山絕谷。」
藺承佑簡直是鐵石心腸,非但不停手,還示意絕聖和棄智念得更快。
老妖不堪折辱,淒聲痛罵:「藺承佑!你這小人,說好了答完問題就放我一馬,怎能言而無信?」
她話音剛落,符紙化作火龍攀上老妖雙腿,這回它連下半身也化成了樹根。
藺承佑笑容裡透著殘忍:「你殘害了這麼多生靈,還指望不吃苦頭嗎?我給你的機會不多,你別想著耍花樣,老老實實告訴我,點化你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老妖心知再來兩回,自己必定被打回原形,她苦熬了數百年,怎甘心做回無知無覺的老樹,掙扎了又掙扎,只得飲恨吞聲:「我說,我說……」
它咽了口唾沫正要開腔,天幕陡然一亮,頭頂的穹窿傳來虺虺之音,不等眾人作出反應,一道雪亮的光電滾滾而下。
藺承佑面色微變,這東西直奔陣眼,分明為救老妖而來。
他眼疾手快,急忙拽過樹妖往後一縱,符龍失了他的控制,頃刻間將老妖打回原形。
那怪雷彷彿有所知覺,居然橫空一拐,化作一團白霧隱沒在半空中,來去皆無形,彷彿從未出現過。
絕聖和棄智召回鎮壇木,縱起來擁到近前,低頭看那老妖的原形,一株不粗不細的幼樹,上有碧苔包繞,異香撲鼻而來。
兩人驚魂未定:「師兄,那怪雷是為了救老妖來的?」
藺承佑緊盯著那道光電來時的方向,從懷中取出鎖魂豸縛住幼樹扔給二人:「回破煞結裡待著。」
又衝那幾個仍在拭汗的護衛道:「你們速將幾位傷者和安國公夫人送到昭樂軒安置,我去去就回。」
他躍到垣牆上,一瞬融入了夜色中。
***
昭樂軒院落侷促,統共只有一間寢房,滕董兩家別無選擇,不得不安置在一處。
宮人們大多嚇破了膽,護衛也是心有餘悸,直到收拾停當,眾人還有些魂不附體。
杜夫人雙腿打顫,把滕玉意樓在懷中一個勁地拍撫,滕玉意回想方才藺承佑對付老妖的情形,簡直滿腹疑團,藺承佑不但追問老妖為何去竹林,還猜測有人在那等它,這一點她之前從未想過,當時她帶端福等人趕到時,林中只有老妖和表姐主僕,只知表姐遇襲,對起因一無所知。
假如老妖並非偶然闖進那片竹林,而是去赴約,那人藏在何處?表姐被老妖襲擊,會不會是因為表姐無意中撞見了什麼。
她來回揣摩半晌,越想越心驚,忽聽姨母輕聲呼喚表姐,這才回過了神。
藺承佑給的藥有奇效,表姐身上的古怪金色悉數消退,白芷和紅奴雖然還在昏睡,但也都有了好轉的跡象。
端福安置在外頭廊廡下,待滕玉意去看時,呼吸也漸趨平穩。
靠窗的榻上,安國公夫人和董縣令家的二娘子並排躺著,一個氣若遊絲,一個因為沒服藥,依舊昏迷不醒。
管事娘子死裡逃生,等緩過了勁,想起藺承佑給的丹藥全被滕娘子搶走,而今滕家那幾個服了藥都見好轉,唯獨她家二娘命懸一線,她不由憂心如焚,一邊照料董二娘,一邊時不時瞪滕玉意一眼,目光遮遮掩掩,滿含指責和怨懟。
滕玉意察覺背後的視線,扭頭要看個究竟,這時宮人進來傳話:「世子走前說他有一事要查證,屋裡幾位都是未嫁的小娘子,讓奴婢們提前做些安排。 」
杜夫人早前隱約聽見幾句,只當藺承佑要過來查探傷情,原有男女大防之慮,這下徹底放了心,趕忙應道:「是。」
管事娘子盼著從藺承佑處再討要幾粒救命藥丸,自是百般應承:「全聽世子安排。」
宮人們便將五位女傷者並排放在胡床上,障以厚簾,只露出舄底。
滕玉意幫著搴簾時,無意中看了看董二娘,意外發現董二娘面上並無金灰色,氣息竟也算平穩。
噫,不是中了妖毒嗎?她心中一動待要細看,管事娘子就因為怕過風把簾幄擋上了。
滕玉意乾脆繞到簾子另一頭,不動聲色再次察看,就在這時,外頭腳步聲紛至遝來,庭前開始有人說話了,宮人應承了幾句,掀起門簾進來回道:「鎮國公府的段小將軍和永安侯夫人來了。」
杜夫人錯愕道:「段小將軍和永安侯夫人?」
段小將軍名叫段寧遠,鎮國公府的長子,玉兒的未婚夫婿。永安侯夫人段文茵,則是段寧遠是一母同胞的姐姐。段文茵長到十七歲時,嫁去了洛陽的永安侯府。
段家姐弟只差三歲,歷來感情親厚。日後玉兒嫁給段寧遠,還得叫段文茵一聲「姐姐」。
杜夫人堆起笑容要起身,宮人又道:「今晚段家也在紫雲樓觀大酺,聽說滕娘子受了驚嚇,段小將軍和永安侯夫人特趕來相幫,另有幾位跟鎮國公府沾親帶故的夫人聽說此事,也趕來照應。奈何世子為了捉妖封禁了中門,他們只好在中堂等候消息。現聽說世子降伏了那妖怪,便到內苑來了,永安侯夫人在外頭問,夫人和小娘子可有避忌,能否進來探視。」
宮人說話這當口,外頭廊下有好些婦人喁喁細語,倒是沒聽到段寧遠的聲音。
滕玉意心裡冷笑,面色卻如常,杜夫人只當她害羞,拍了拍她的手背,悄聲道:「來得這般及時,段家也算有心了。」
床前已經擋上了厚實的幔帳,杜夫人再無顧忌,理了理臂彎裡的巾帔,熱情相迎:「快請進。」
這時外頭一陣喧囂,又有人進了院子。
「受傷的共有五人,除了滕家,另一家是誰?」是藺承佑的聲音。
滕玉意有些吃驚,藺承佑這麼快就迴轉,不知可查到了什麼。
「是萬年縣董縣令家的二娘子。今晚她跟幾位官員千金約好了在江畔飲宴,赴宴途中不慎撞了邪,趕回城救治怕來不及,聽說請到了道長,便托永安侯夫人關照也進了紫雲樓。」
滕玉意意味深長瞥了瞥簾後,她早該料到,若無貴人相邀,尋常官員的家眷不能入紫雲樓,原來把董二娘攬進來的「貴人」不是別人,正是段寧遠的姐姐段文茵。
他們姐弟一貫情深,前世段寧遠因為跟她退親之事險些被逐出鎮國公府,全靠段文茵從洛陽趕來為弟弟說好話。
這幾日趕上上巳節,段文茵回長安不奇怪,但董家出事,不求別人偏求到了段文茵的頭上,更奇怪的是,兩家素昧平生,段文茵竟也應承下來了,除了受弟弟段寧遠所託,滕玉意想不出別的因由。
她盤算日子,眼下是早春,離段寧遠上門退親還有三月,可見段寧遠對董二娘上心,比自己預料的還要早。
藺承佑道:「我要進屋察看傷情,裡頭都安置好了吧?」
管事娘子聽到此處,當即從榻上彈起來,一溜煙奔到門外,撲通跪下道:「求世子救救我家二娘,方才世子把藥交給滕家小娘子安排,可是我家二娘無福,一粒都未分到,如今二娘命懸一線,只求世子救命。」
就聽一位年輕男子訝道:「藥未分給你家二娘?!」
正是段寧遠的聲音,隱含怒意和指責。
管事娘子只顧磕頭,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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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我來禦魑魅」——出自韓愈《初南食貽元十八協律》。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7-18 03:40 PM
第8章
管事娘子哭得正兇,一名女子冷冷打斷她道:「事出突然,滕娘子這樣安排定有她的道理。成王世子是清虛子道長的徒孫,有他在,還怕救不了你家娘子麼。滕娘子現在何處?她年歲尚小,遇到這樣的事,想必嚇壞了,速帶我們進去,我得親眼看看她才放心。」
段文茵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面上對滕家關懷備至,實則提醒弟弟別因為董二娘失態。
段寧遠果然有所收斂,當即轉移話題道:「世子,傷者都在屋內?」
杜夫人本來滿臉疑惑,聽到這才鬆了口氣。
藺承佑應了一聲,問宮人:「屋裡都怎麼安置的?」
「依照世子的囑咐,已將五名女傷者安在一張胡床上,床前障以厚簾,只露出舄底供辨認。」
「安國公夫人不必跟其他傷者放在一處,她被妖物附身這麼久,能不能活過今晚尚未可知,屋裡備一盞熱湯,前頭備上犢車,待送服完第一劑湯藥,立刻將安國公夫人送到青雲觀去。」
「是。」
滕玉意料著外頭的人要進來,便隨姨母起了身,她頭上的冪籬不曾撤下,倒也無需避嫌。
來人不少,除了藺承佑和鎮國公府的人,還有好些雲鬢華服的貴婦。
頭一個進屋的就是段文茵。
近來長安的女子尚胡人男裝,段文茵也熱衷此道,今日雖是赴宴,她不著襦裙卻做胡人裝束,頭上戴著金錦渾托帽,腳踏玄色縷金緊靿靴,她本就身姿挺拔,這裝扮穿在身上毫不突兀,反而有種英姿勃勃的氣度。
段文茵進屋後左右一顧,大步朝杜夫人和滕玉意走去:「恕我們來遲了,前頭郡王殿下忙著疏散眾人,我們幾個不肯走,務必要過來瞧瞧才放心,夫人不曾受驚嚇吧?玉兒可還安好?府上幾位傷者現下如何?」
杜夫人領著滕玉意迎過去,笑著道:「勞夫人掛懷,現都無事了。」
滕玉意露出甜美笑容,規規矩矩上前行了一禮。
段文茵攬過滕玉意上下端詳,鵝黃色半臂,單絲碧羅籠裙,冪籬的皂紗擋得住遠處的窺視,卻擋不住近距離的打量,仔細看下來,她由衷稱嘆,這孩子眸如清潭,肌色瑩白如霜,當真是姝麗無雙的美人。
「一晃三四年未見了,上回兩家過親時玉兒還是個小娃娃,如今都長得這麼高了。頭幾日就聽說玉兒要來,正好我也在長安,本想著這幾日邀你去西明寺賞花,哪知剛來就出了這樣的事,還好我們姨母也在,否則只怕要嚇壞了。」
杜夫人熱忱道:「這孩子心性強,怕倒是不曾怕,就是那妖物太駭人,回頭得好好收收驚才好。」
言罷,杜夫人又帶著滕玉意見過其他夫人,這裡頭既有鎮國公府的姻親,也有與滕紹有過袍澤之誼的同僚家眷。
說話間杜夫人望向段文茵的身後,只見門口站著一名年輕公子,錦衣玉冠,身姿如松,正是段小將軍。
杜夫人心裡眼裡都漾開了笑,這門親結得好,這孩子出落得愈發出色了。
段小將軍頗為知禮,進屋之後垂眸拱手道:「晚輩見過夫人。」
杜夫人微笑頷首:「好,你有心了。」
寒暄了幾句,杜夫人不經意看了看屋外,要不是成王世子珠玉在側,滿屋子的光彩都要挪到寧遠身上去了,說來也怪,成王世子明明一副玩世不羈的模樣,倒是比段小將軍更惹眼些。
藺承佑並不肯進來,在她們敘話的時候,他歪坐在外間的胡椅上,手指漫不經心地叩著把手,等到宮人奉茶上來,他將一道符蓋在茶碗上,讓他們速給安國公夫人服下。
董家的管事娘子進屋後一直跟在藺承佑身邊,眼看他忙完了,忙跪到藺承佑面前: 「世子,救人要緊,那救命的丹藥還請再給老奴一粒。」
「沒了。」藺承佑答得很乾脆。
屋子裡寂然無聲,眾人視線都調了過去。
段寧遠給杜夫人行過禮後便靜立在一旁,面上沉穩自持,卻藏不住眼睛裡的憂懼,聽了這話他強笑道:「世子最愛說笑。青雲觀遍攬天下道家奇珍,別說只是一瓶丹藥,起死回生之術也不在話下。拿出來賞這僕婦吧,省得哭哭啼啼的惹人心煩。」
藺承佑不緊不慢道:「那丹藥叫六元丹,藥材殊不易得,師尊為了煉製這瓶丹藥沒少費工夫,自己捨不得服用,給我做防身之用了,頭先那一遭已經用光了,再拿一瓶也使得,只需等上幾年就行了。」
段文茵和杜夫人相顧錯愕,原來是大名鼎鼎的六元丹,聽說此藥常人也可服用,不但可以卻病延年,女子也可美肌容。
但煉製此藥講究機緣,十年未必能得一瓶,因為不易得,堪比物華天寶。
長安城裡聽過六元丹的人不少,無不心生貪念,放在別人身上,或許早就招災惹禍了,只因是藺承佑之物,才沒人敢打主意。
管事娘子愕了半晌,忍不住放聲大哭:「幾年?我家娘子豈不是沒救了?可憐娘子上月才及笈,如花似玉的模樣,竟這般命苦。」
她邊哭邊趴伏到地上:「待會老爺趕來,定會肝腸寸斷。夫人臥病在床,要是聽到娘子的噩耗,只怕也不成了。都怪老奴蠢笨,滕將軍家連三位下人都得了救,我家娘子卻只能白白等死。」
這話聽起來淒涼,但明裡暗裡都在指責滕玉意自私無情。
段文茵表情有些不自在,杜夫人下意識把滕玉意護到身後。
玉意這孩子行事從不論對錯,最是護短,端福跟在玉意身邊多年,一向忠心耿耿,哪怕方才的事再來一百回,玉意也只會做出同樣的舉動。
這事當然不能怨玉意,但董二娘畢竟正是鮮花般的年紀,若就此沒了性命,真是憾事一樁。眼下只能指望成王世子還有旁的法子,否則——
眾人心神都被管事娘子的哭聲牽引,滕玉意卻暗中留意胡床前的簾幄,就在段寧遠跟藺承佑對話時,簾內稍稍動了下,幅度極小,不留神未必能發現。她心裡有數了,不動聲色收回視線。
藺承佑也在留意床簾,看見床前那微小的漣漪,嘴邊露出一點諷意,待要起身,段寧遠卻再次和他打商量:「世子,除了六元丹,可還有別的法子?」
藺承佑瞟了眼屋內,乾脆重新坐下:「沒有。這妖物草胎木心,今日趕上上巳節,正是它成魔之日,它法力本就非尋常妖物能比,越近子時邪氣越盛,要不是有人提前砍斷妖物一臂傷了它元氣,六元丹也未必保得住傷者的性命。董二娘未能服藥,我也沒法子。」
段寧遠喉結滾動,一字一頓道:「當真無藥可救?」
「無藥可救。」
絕聖和棄智忍不住道:「段小將軍,我們師兄自己也受了傷,倘若還有六元丹,他為何不給自己服下?」
眾人這才瞧見藺承佑衣袍上還帶著血跡,氣色也比之前差許多。
宮人們方才嚇破了膽,沒顧得上留意藺承佑的衣裳,這一望之下,頓時心驚膽戰,一窩蜂擁上去,忙著侍奉巾櫛:「世子,可要老奴派人去尚藥局宣余奉御?」
藺承佑不耐煩地抬臂擋開:「少大驚小怪的。」
管事娘子仍在哀哀啼哭:「真是飛來橫禍,夫人患病,二娘整日在床頭服侍,難得出來過趟節,就這樣丟了性命。只需一粒藥丸而已,為何這般心狠——」
段寧遠木雕似地僵立著,滿腔淒楚無處發洩,想起方才的事,怒而瞪向滕玉意。
這就是他的未婚妻?戴著面紗看不清面容,但這女子無疑是他見過的面目最可憎的人。
「來時路上還有說有笑,就這麼沒了。」管事娘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家二娘菩薩般的心腸,平日連花草都捨不得糟蹋,這是造的什麼孽!為什麼偏偏是二娘……」
段寧遠臉頰的線條若隱若現,分明在緊緊咬牙,終於被這番話狠狠刺中心腸,冷不丁開口道:「滕娘子,藥既然到了你手中,不求你沒私心,但一共四粒丹藥,憑什麼滕家盡得,連一粒都不分給旁人?」
他嗓音都啞了,顯然因為憤怒失去了理智。
段文茵斷喝道:「寧遠!」
杜夫人道:「段小將軍,玉兒把藥分給明珠她們時並不知道瓶中只有四粒藥,若是提前知道不夠分,斷不會這樣安排。」
「最後一粒時總該知道了?依舊給了自己的下人,可見她眼裡只有自己,旁人的命對她來說輕如草芥。姐姐,你看明白了,如此自私霸道的女子,豈是段家的良配?」
眾夫人瞠目結舌。藺承佑抬頭看向段寧遠,眼裡有些驚訝之色。
段文茵呆了片刻,勃然大怒道:「你胡說什麼!」
滕玉意施了一禮,淡然看向段文茵:「夫人聽到了,段小將軍因為我救了滕家的下人,要跟滕家退親。」
段文茵狠狠剜弟弟一眼,柔聲寬慰滕玉意:「寧遠席上飲了不少酒,腦子糊塗才會胡言亂語,玉兒你多擔待些,這些醉話千萬別往心裡去。」
滕玉意頷首:「段小將軍酒後失言要旁人多擔待,我們在林中遇妖時又該請誰多擔待?」
段寧遠噎了一下。
「我們好不容易從林中逃出來,妖物又追到了紫雲樓,當時攬霞閣大亂,表姐她們病情危重,我唯恐耽擱了救人的好時機,用藥前未能估量藥丸的數量,出來時才知道只剩一粒,段小將軍,換作你會怎麼辦?」
段寧遠忿忿道:「滕家既已得了三粒,為了公允起見,最後一粒理當分給旁人。」
「但端福並不只是滕家的下人。」滕玉意語調冰冷,「若不是有端福抵擋一陣,我們早都死在林中了。如今他性命垂危,我得了藥卻不救,豈不成了忘恩負義之徒了?」
段寧遠咬了咬牙,她分明在強詞奪理,礙於太多人在場,他竟無法堂而皇之駁斥。
「在你們眼中,端福只是個地位卑賤的下人,但他何嘗不是我們的救命恩人,一個人若連自己恩人都不顧,拿什麼去搭救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倒想問問段小將軍,你將我視作仇敵,究竟是怪我救了自己的救命恩人,還是怨我沒能力救董二娘?假如我把藥給了董二娘卻不顧端福,你還會痛斥我行事不公嗎?!」
段寧遠一僵,彷彿被人扇了一個耳光,臉上火辣辣露出慚色。
諸位夫人都是過來人,看看胡床前的厚簾又看看管事娘子,慢慢回過味來了。
早在院子裡的時候,宮人就說過董二娘能進紫雲樓全托永安侯夫人關照,段小將軍匆匆趕來,不過問滕家下人,反對滕玉意橫加指責,哪像為了滕家而來,倒像是衝著董二娘來的。
杜夫人越想越心寒,瞪向段寧遠:「玉兒今晚幾番遭受驚嚇,段小將軍漠不關心也就罷了,怎能連當時的情況未弄明白就怪罪到玉兒頭上,她年紀雖小,遇事尚能冷靜自持,能救下這麼多人,玉兒佔一半功勞。換成別的孩子,別說發藥救人,早嚇昏好幾回了。
「段小將但凡還有心,稍稍想一想就明白了。藥不夠了,並非玉兒的錯。『自私霸道』這樣的話,我們玉兒受不起,『良配』不『良配』,段小將軍沒資格說這樣的混賬話!」
段寧遠羞慚滿面,方才他心智大亂遷怒他人,如今冷靜下來,也知自己做得過火,當著眾人的面,他自知無可辯駁,乾脆撩起衣袍欲要賠罪。
滕玉意心中冷笑,到了這一步,怎肯給他開口自辯的機會,她垂淚福了一福,再次開口道:「段小將軍是頂天立地的男兒,說出去的話沒有收回的道理,既然段小將軍親口說要退婚,還請諸位夫人做個見證。」
段文茵面色大變,滕玉意這話擺明瞭要反將一軍,早該料到滕家的孩子極有主意,絕不會白受委屈不還擊,她忙打著哈哈道:「玉兒誤會了,董家的管事娘子哭鬧不休,聽了難免讓人不舒服,寧遠問出那番話,無非想叫這糊塗婦人自己想通其中的道理,本意是想化解誤會,絕沒有反過來質問自家人的意思。寧遠,我早說你過於剛直,原是一片好心,說出來的醉話淨惹玉兒誤會,你現在心裡一定懊悔莫及,還愣著做什麼,快給玉兒和夫人賠禮道歉!」
滕玉意「黯然」搖頭:「段小將軍醉酒還是傷心,我也分不大清,明日我寫信將此事告知阿耶,請他拿定主意。各位夫人閱歷多,看事也明白,今晚的事還請你們幫著做個公斷。」
眾夫人原不想捲入兩家是非,但聽到滕玉意執意要將此事告知滕紹,可見這孩子不會讓段家糊弄過去,滕紹是個厲害人物,段小將軍今晚的做法也著實讓人心寒,她們不好再揣著明白裝糊塗,忙道:「可憐見的,剛到長安就遇到這許多事,我們心裡都明白,玉兒受委屈了。」
段寧遠臉色青一真紅一陣,段文茵氣惱又無奈,玉意這孩子看著不諳世事,性子卻如此決斷,幾句話的工夫,竟要把退婚之事坐定了。
這下如何是好,寧遠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犯糊塗,叫人想遮掩都無從遮掩,真鬧到退婚的地步,過錯可全在弟弟身上。今晚出了紫雲樓,明日流言蜚語便會傳遍長安。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7-18 03:45 PM
第9章
段文茵在心裡把段寧遠狠罵了一通,此事非同小可,傳出去有損鎮國公府的名聲,弟弟舉措失當,不宜再一味強辯,要打消玉意的念頭,還得她這個做姐姐的來轉圜。
她醞釀一番待要開口,滕玉意突然向外屋的藺承佑行了一禮:「敢問世子,中了妖毒之人,不服藥的話能挺多少個時辰?」
藺承佑瞟了眼露在簾外的那五雙鞋,那人倒沉得住氣,進屋這麼久,到現在都沒露出破綻,他懶洋洋放下茶盞,起身往裡走:「頂多兩個時辰吧。」
滕玉意點點頭走向胡床,邊走邊擠出幾滴假惺惺的眼淚:「從事發到現在,少說有兩個時辰了,想來董二娘已經仙逝了,沒能救成她,我心裡也不好受。」
她走到簾前作勢要行禮,哪知頭暈眼花,一下子沒能站穩,胳膊不小心杵到董二娘的腿上,壓得董二娘渾身一僵。
滕玉意當即做出驚慌模樣,駭然後退道:「董二娘、董二娘她動了。」
眾人大吃一驚,急忙擁到胡床前。
管事娘子第一個打開簾子探鼻息,熱絲絲的氣息噴到指尖,果真還活著。她先是狂喜而後疑惑,早過了兩個時辰了,二娘為何未服藥也無事。
杜夫人抻長了脖子張望,也是滿臉震驚,端福他們中毒後的臉色她是見過的,活像扣了一面金鍋,哪像這位小娘子,氣色跟常人沒什麼兩樣。
其他人愕然相顧,中妖毒該是什麼情形她們沒領教過,但這哪像將死之人?
絕聖和棄智裝模作樣湊熱鬧,師兄早示意他們到簾後一探究竟,但他們忙著用符湯引出安國公夫人體內的妖毒,一直沒顧上察看那四名傷者。
滕娘子這一招出其不意,正中他們下懷,扭頭看師兄,師兄滿臉壞笑,乾脆抱著胳膊看起了熱鬧。
段寧遠震驚過後,露出大喜之色,一時情難自禁,疾步往床邊走,被段文茵厲目一瞪,又硬生生停下。
「這是怎麼回事?」段文茵自己探到簾後,錯愕地看董二娘的臉色,「世子方才不是說過,真要中了那妖物的邪毒,最多支撐兩個時辰。」
兩下裡一對比,她漸漸起了疑心,莫非未中毒,只是嚇昏過去了?鬧得這樣大,論理早該有動靜了。
屋子裡一時鴉雀無聲,這情形斷不像中毒,眾人心思浮動,連段寧遠也有些疑慮。
滕玉意挑起一邊秀眉,董二娘不動如山,為了段寧遠還是為了成王世子的六元丹?剛才她壓得極重,本以為董二娘吃痛不過會叫出來,怎料此人竟生生忍住了,早知她該用簪子狠狠紮一紮,眼下對方有了防備,還如何證明是真昏還是裝睡。
她故作惶然:「會不會並非中妖毒,而是中了別的邪術?」
屋裡的人一愣,管事娘子回想方才情形,陡然意識到,二娘昏過去後的種種表現與滕家那幾個並不一致,當時她五內俱焚未曾細究,此時卻越想越不對勁。
她心裡隱約有些不安,忙順著滕玉意的話頭道:「對對對,來江畔的路上撞見那妖物後就昏死過去了,未必是中了妖毒,妖怪那般詭詐,沒準著了別的道也未可知。」
絕聖冷不丁道:「這位婆婆,您是說我師兄看走了眼嘛?我師兄年紀雖不大,道術上可從未走過眼。」
管事娘子慌忙搖頭: 「斷不敢小瞧世子的道術,只是我家二娘撞邪後遲遲不醒,總該有個緣故,世子道法高妙,求您再幫著仔細瞧一瞧。」
「我看是驚嚇過度。」藺承佑撫了撫下巴,「體弱之人遇到這樣的邪祟,神魂久久不能歸位也是有的。」
段寧遠暗鬆口氣,忙道:「多半是如此了。」
管事娘子趁勢跪下磕頭:「我家娘子素來比旁人體弱,不知世子可有對策。」
藺承佑笑道:「有,當然有。」
他不緊不慢朝胡床前走了兩步,猛不防屈指一彈,一道銀光從他襴袍前劃過,筆直彈入了厚簾中。
董二娘露在簾外的腳抽動了一下,沒過多久整個簾子都開始抖動,越抖越快,越抖越快,終於著了火似的從床上彈了起來,遏制不住四處抓撓:「癢、好癢。」
眾人始料未及,集體愕住了。
藺承佑笑容不變,目光卻冰冷:「膽子真不小!」
段寧遠僵在原地,耳畔心裡全是電閃雷鳴,他行過軍,士兵受傷昏迷什麼樣他知道,真要喪失了意識連冷熱都不知,怎會輕易就被癢醒。
管事娘子慌張了一瞬,忙替董二娘遮掩:「醒來就好,醒來就好。」
董二娘下死力忍住身上那股奇癢,歪靠在床邊,軟綿綿道:「……乳娘… …我……我這是在何處?」
管事娘子傾身將董二娘摟到懷裡,一遍遍撫著她的頭髮道:「我們來時路上撞到了妖物,娘子當場嚇昏了,這是紫雲樓,娘子剛醒來,幸有成王世子和兩位小道長,妖物已經被降服了。」
段文茵忍無可忍,斷喝道:「你們主僕還要裝到什麼時候?」
她指向董二娘:「你跳下床的時候哪有半點虛弱之態,分明已經醒了一陣了,真當我們沒長眼睛麼!」
董二娘臉色煞白,成王世子這招出乎意料,冷不防把她推到了懸崖邊,若是就此認了,定會惹出無盡的麻煩,但剛才那一幕眾人都看在眼裡,全盤不認也說不過去。
她強忍著身上的奇癢,懵懵懂懂環顧四周,隨即以手抵額,彷彿頭痛欲裂:「……我只記得赴宴途中遇到了邪物,後頭的事全不知情,方才倒是能動了,但腦子一陣陣發暈,突然覺得身上奇癢無比,一下子醒了過來。」
杜夫人淡淡打量董二娘:「你的僕婦為了藥丸哭鬧不休,你就一句不曾聽見?」
董二娘茫然搖頭,忽覺兩道冰涼的目光落在自己頭上,迎面望過去,就見一個頭戴冪籬的碧衣少女望著自己,雖然不言不語,卻無端叫人心慌。
想必那就是滕玉意了,先前滕玉意猝不及防跌到她身上,害她險些痛叫出聲,萬幸她忍住了,但焉知不是這一舉動引起了成王世子的疑心。
她掩袖咳嗽道:「方才頭痛欲裂,不知是醒是夢,想睜開眼睛瞧瞧,只恨渾身上下全無氣力,知道耳邊有人吵鬧,但聲音離得太遠,連一句都聽不真切,真不知道發生了何事,絕非有意如此——」
「果真如此?」
「果真如此。」
藺承佑笑容可掬:「我耐性有限,你最好想清楚了再答話。」
段寧遠心知不妙,儘管一肚子疑問,仍硬著頭皮道:「昏迷剛醒之人,糊塗也尋常,少則半個時辰,多則數日,這種醒了卻不自知的情況,其實並不罕見。」
董二娘目光微微一移,一觸到段寧遠的錦袍便即移開,她咬了咬唇:「實不知出了何事,先前在江邊遇到那邪物,我只當活不成了,好不容易醒來,腦子裡仍是一片混沌,既不明白做錯了何事,也不明白為何要一再盤詰我……
她說著說著,眼裡已是淚光盈然,有幾位夫人心腸較軟,見狀動了惻心之心,董二娘也算受害者,僥倖活下來,怎好一再相逼。
董二娘低聲啜泣:「如果能醒來,早就醒來了,只恨那妖物不知給我使了什麼法術,竟迷迷糊糊昏睡到現在。」
「你撒謊!」絕聖大喝道,「你根本就未昏迷。」
眾人愕然,段文茵驚疑不定:「小道長,此話怎講?」
棄智重重哼了一聲,舉起手中的鎮壇木:「這就是證據!今晚師兄本在月燈閣擊毬,臨時被找來捉妖,半路就聽說共有五位傷者陷入昏迷,趕到攬霞閣之後再次詢問,確定是四女一男,當時情勢凶險,師兄怕那妖物遁走,不及親自察看傷者,便擺了『五藏陣』。」
「誰知傷者數目對不上,遊魂只有四枚,說是傷了五人,實則有個人是裝的,五藏陣非但沒能鎮住那妖物,還害得師兄被妖物打傷。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們,因為擺陣之人最清楚,你的元魂始終未離過體。」
這話猶如平地一聲雷,震得眾人耳邊嗡嗡作響。段寧遠和段文茵面色一下子變得極難看,不敢置信地看向董二娘。
董二娘驚慌地望著棄智手中的鎮壇木,管事娘子結結巴巴道:「怎麼會……絕不可能,這、這……其中多半有什麼誤會。」
藺承佑看看左右的宮人:「你們傻了嗎?我忍這老東西很久了!!」
宮人們捋袖揎拳,直奔管事娘子而去,管事娘子大驚失色,慌忙跪下磕頭。
宮人不顧管事娘子嚎叫,先將她捆了個結實,又找了雙臭氣熏天的足襪,往她嘴裡一塞。
藺承佑嗤笑:「誤會?捉妖時有多凶險你們看不見麼,『五藏陣』可以借力打力,是極邪門的法術,單有一點不好,就是一旦數目不對就會滿盤皆輸,我因為誤信有五位傷者,險些連命都沒了,到了這地步,還敢說什麼誤會不誤會!」
他冷冰冰地看著董二娘: 「不妨把話再說得明白些,我擺陣的時機甚早,但仍拿不住老妖,除了你一開始就是裝的,沒別的解釋。你並未昏迷,為何打著求醫的名頭混進紫雲樓?!」
董二娘死死咬住唇,身子微微抖瑟起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7-18 03:56 PM
第10章
屋子裡寂然無聲,數十雙眼睛盯著董二娘。
一位宮人疑惑端詳董二娘,忽道:「老奴想起來了,前幾日世子出行,董明府家的犢車曾經出現過好幾回,頭先世子從竹林抄近路去月燈閣,董家的車也跟在後頭,要不是世子令人在竹林外設了幔帳,還不知董家要跟多久。這位董娘子,你們究竟在打什麼主意,為何總跟著世子?」
段寧遠不知有這番曲折,震驚過後,表情又難看了幾分。
絕聖一拍腦門:「我知道了,師兄,這對主僕一個喬裝中毒,另一個千方百計向你討要六元丹,假如滕娘子把藥分給了她們,又或者師兄擺的不是五藏陣,六元丹不就被她們順利誆走了嘛。」
董二娘目光慌亂起來,卻仍不肯開腔。
藺承佑譏笑道:「是不是還沒編好謊話?沒關係,正好我也沒那個耐心。按照本朝疏律,『盜五十匹絹以上者,流三千里』,盜雖不得,亦當徒二年。你主僕合力盜取六元丹,憑六元丹的價值,仗五十、徒二年沒問題,如此重罪,也不必勞煩萬年縣審理了。來人,直接將這對主僕送往京兆府。」(注①)
董二娘面孔一下子變得煞白,下意識看向段寧遠,段文茵眼裡匿著淡淡的嫌惡,不動聲色擋到段寧遠前頭,好在段寧遠只定定看著董二娘,沒再衝動之下犯糊塗。
宮人正要圍住董二娘,董二娘眼裡湧出一層薄薄的水霧,忽道:「慢著——」
她含淚望一眼藺承佑,緩緩俯伏到地上:「我並非存心誆騙世子的六元丹,只是想救阿娘。」
「你阿娘?!」眾人詫道。
董二娘默然頷首,想開口,身子卻猛一哆嗦,也不知成王世子給她用了什麼邪術,癢得她無法自處。
「我阿娘年初起開始生病。」她一陣冷一陣熱,強忍著開了腔,「我阿爺遍尋名醫,卜筮針灸無一不試,用了無數藥石,阿娘都不見好轉。也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一日阿爺去慈恩寺奉香,回來後就做了一夢,夢中一位佛陀告訴阿爺,若想救妻子的性命,可找成王世子討藥。我阿爺醒來後打聽,得知成王世子隨身帶有異藥,他老人家認定此夢乃上天授意,翌日便帶著我阿兄到成王府拜謁,可惜成王夫婦出京遠遊,世子也不在長安,阿爺接連找了一個月,連世子的面都未見到。」
她本就生得極貌美,說話時肩膀微微發抖,加上淚珠雙垂,頗有些梨花帶雨的柔婉之態。
「此後我阿娘病重,我阿爺也因為連日奔波病倒了,數日前我和我阿兄聽說成王世子回來了,懷著一絲希冀去成王府外守候,但或許時運不濟,別說討藥,連拜帖都未遞到世子手裡。我將此事稟告病榻上的阿爺,阿爺哀嘆,一切都是緣法,連日來他托同僚幫忙牽線,人人都說幫不上忙,清虛子道長為了煉製六元丹吃了不少苦頭,藥雖然給了成王世子,世子卻因為疼惜師尊的心血,從不肯將此藥贈人。」
屋裡的人暗想,這倒是實話。六元丹堪比異寶,京中不知多少人眼饞,前年韋尚書的夫人病危,韋尚書也想替夫人求六元丹,先找世子後找清虛子道長,均不奏效。後來還是求到了聖人跟前,經聖人求情才得了一粒。
不久清虛子道長當眾發話,成王世子命格奇崛,需留著此藥防身,除非大魔作亂或是情勢危急,斷不能拿來捨人,否則世子自己會有性命之攸,此話一出,才徹底斷了京中人的念想。
董二娘淒楚地說:「阿爺說,『長安城病重之人何其多,要是個個都跑到成王世子面前求藥,世子是給還是不給?清虛子道長那番話聽似不近人情,實則替世子省了多少麻煩。罷了罷了,求藥是沒指望了,倘或阿娘因此救不活,也是命該如此』。」
「自那之後,我阿爺和阿兄就斷了去拜謁成王世子的念頭。阿娘的病一直不見好轉,我為了侍奉阿娘寢食俱廢,阿兄看我形容憔悴,藉著上巳節逼我出來赴宴散心,我原本打算到江畔為爺娘祈福,半路看見成王世子和僕從騎馬路過……」
她眼梢瞥見段寧遠,看他紋絲不動,胸口驀然一緊,低頭赧然道:「我來不及回城稟告阿爺和阿兄,便自作主張令管事驅車跟上去,誰知被成王世子察覺,又一次被擋在了竹林外。」
「我當時心灰意冷,不得不另繞遠路,走到半路的時候,犢車的頂蓬像落下了什麼重物,掀開簾子,恰好看到外頭掠過一個黑乎乎的巨物,我嚇得魂飛魄散,當場就昏了過去……」
猛然想起藺承佑方才的警告,她項上一寒,忙又改口:「只、只昏了一小會,醒來的時候就聽見外頭有人說話,那些人像是剛聞訊而來,說竹林裡有人被妖物所襲,現有不少人受傷,他們正要去月燈閣找世子想法子,我就、我就——」
「你就臨時起意喬裝中了妖毒?」
董二娘垂淚道:「我當時想著,受傷的人既然不少,多我一個也無妨。世子算半個道家中人,如今妖魔現世,他理應拿出六元丹來救人。若是藉這個機會見到成王世子,沒準能替我阿娘討到一粒六元丹,於是我就改了主意,索性一直在車內昏睡。此事是我一人謀劃,我乳娘全不知情。」
管事娘子拼命搖頭,只恨口中塞著足襪。
「說來只怪我昏了頭。」董二娘哭道,「我阿娘現已是風中之燭,做兒的日夜懸心,我也是實在沒法子了才出此下策。」
她哽咽失聲,神情十分淒婉,有兩位夫人心腸較軟,唏噓道:「可憐見的,原來是為了阿娘。」
段寧遠本是面若寒霜,聽到這神色才稍見緩和。
哪知這時,有人輕輕咳了一聲,董二娘聽出是滕玉意的聲音,想起今晚的種種,心知此女手段了得,她假意掩袖拭淚,暗中卻如臨大敵,果聽杜夫人道:「就算要救你阿娘,總不能一再坑害旁人。前頭也就算了,且當你糊塗,可是後來世子當眾說六元丹已經分完了,你為何仍在簾後假裝昏迷,明明毫髮無傷,卻聽憑你下人大鬧,害得玉兒平白背上罵名,你究竟是何居心?」
董二娘心中暗恨,面上卻惶然:「我事先並不知道六元丹不夠分,更不知道中了妖毒會這般凶險。那妖物追到紫雲樓來,我也頗意外,雖說想得六元丹,但我從未想過連累他人性命,後來藥分完了,我心知命該如此,但只要想到阿娘會撒手人寰,心裡就油煎火燎,等了又等,只盼著成王世子還能想出旁的法子。」
「真是好孝心。」藺承佑鼓了鼓掌,「打著孝順的名頭,行的卻是害人之事,此藥若讓你得了,勢必有真正中毒之人因為短藥而喪命。最後那粒藥如果分給你,滕府那位男僕這刻已經死了。」
董二娘粉淚凝珠,咬著紅唇拼命搖頭。
藺承佑輕蔑地橫她一眼:「誆騙六元丹在先,誤我捉妖在後。要不是你假裝中毒害我擺五藏陣,妖物也不會差點就逃出紫雲樓,此妖即將成魔,真要縱虎出柙,傷的可就不是區區四五人了。林林總總加在一起,斷你個杖刑不為過。」
董二娘張嘴要辯駁,望見藺成佑衣襟上的血跡,心裡徹底慌亂起來,原來藺承佑受傷這麼重,本以為假裝昏迷一陣,再找個恰當的機會醒過來就行了,妖物害人的法子千變萬化,昏迷再醒也合情合理,誰知千算萬算,漏算了這些道術上的玄機,藺承佑不比尋常的公子王孫,他受傷之事若是驚動了宮裡,聖人和皇后必定問責,到那時候,恐怕連阿爺都會受牽連。
她臉色灰敗,再次瞥向段寧遠,段寧遠神色複雜,卻並未躲開她的視線,她心中隱約燃起了一絲希望,聽說鎮國公跟京兆府尹是莫逆之交,只要段寧遠肯出面,興許還有轉圜的餘地。
藺承佑看得明白,心裡嗤笑一聲,從懷中拿出一包藥粉衝身邊宮人道:「把將她和老東西綁了,一道送京兆府。她身上有毒蟲,你們先吃了解藥再動手。」
屋裡亂了起來,董二娘不知是害怕還是發癢,身子愈加顫動不已,管事娘子口中嗚嗚作響,宛如一條肥蟲般使勁扭動,宮人們二話不說將二人綁起來,一並拖出了屋子。
這時床簾拱動,絕聖從簾後端著一碗符湯跑出來:「師兄,安國公夫人身上引出妖毒了,這下好了,不用擔心她沒到青雲觀就半路殞命了。 」
藺承佑接過茶盞,緗色茶湯裡懸著一縷縷墨汁似的物事,雖不算多,但總比一滴都引不出來強。他眉頭一鬆,問道:「另外四名傷者如何?」
「妖毒清得差不多了,估摸著明日就能醒了。」
藺承佑又問外頭宮人:「安國公來了嗎?」
「來了,剛到前樓,淳安郡王也在外頭,安國公因為趕路太急,半路不慎墜馬摔折了腿,不顧腿傷嚴重,非要往後樓趕,虧得郡王殿下攔了一把才作罷,眼下還在前樓包紮傷腿。」
藺承佑掉頭往外走:「備馬,速回青雲觀。」
***
樓外燈火瑩煌,車馬肅然候在門口。
滕玉意攙著杜夫人上了犢車,車夫正要揚鞭,背後車馬喧騰,鎮國公府的車馬圍了上來。
段寧遠騎著一匹銀鞍白鼻,率先控韁停駐,下馬衝犢車施了一禮,恭謹道:「夫人今晚受了驚嚇,晚輩放心不下,若夫人不嫌棄晚輩愚魯,容晚輩護送你們回城。」
他面上無波無瀾,說完這話便拱手而立。
段文茵從他後頭冒出來,也下了馬道:「夫人,玉兒,今晚寧遠酒後失態,說了一些糊塗話,但他秉性純直,絕非有意如此,其中不少誤會,還需當面剖白。他早就懊悔萬分了,適才跟我說,今晚城內外到處是遊人,滕家又需照料幾位傷者,唯恐你們回城的路上無人關照,主動要相送呢。」
滕家的犢車前垂著一道翠色描金的車幰,裡頭靜悄悄的,簾子一捲,杜夫人探頭出來,可開口說話的卻是車裡的滕玉意,只聽她笑道:「多謝夫人美意,不過不必了。頭先在紫雲樓裡,當著眾多長輩的面,已將事情剖析明白了,我年紀雖小,心裡卻並不糊塗,我都能想透的事,長輩們只會比我更明白。我表姐剛服了藥,路上不宜耽擱太久,這就要走了,夫人不必相送,也請段小將軍莫擋在前頭。」
段文茵面色微微一僵,改而笑對杜夫人道:「杜姨母,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記得當初寧遠和玉兒訂親的時候才十二歲,一晃七年過去,玉兒及了笄,寧遠也十九了,但他畢竟年未及冠,行事難免有魯莽的時候。」
「說句不當的話,長安城裡像他這個年紀的小郎君,鮮少有不鬥酒尋歡的,就拿段府那些親故子弟來說,哪一個沒有過荒唐之舉?納妾的、狎妓的……數不勝數。細論起來,寧遠的品行實屬難得了,幼時讀書習武,從未見他叫過一聲苦,大了被阿爺送到軍中歷練,更是與將士們一道眠霜臥雪。段家早就有規矩,成親前不得有通房,成親後不得隨意納妾,寧遠身為段家的長子,長到今年十九,房裡連個近身伺候的婢女都沒有。長安城裡提到寧遠,誰不誇他一句好兒郎。」
「杜夫人,您是過來人,這些少年人的毛病,您比玉兒清楚。寧遠是好是壞,您只需放眼看看長安就好了,有時候眼裡揉不得沙子未必是好事,反而徒增煩惱,偶爾犯一回糊塗不算什麼,改過就是了。不過我算看出來了,這些話玉兒未必聽得進去。但夫人不同,您是玉兒最敬重的長輩,孩子的心結,還需您幫著開解才是。」
杜夫人心中嘆息,段文茵這番話意思再明白不過,無非想說少年郎都有犯傻的時候,即便段寧遠與董二娘有私,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倘若衝動之下退了親,往後未必遇得上比段寧遠更好的夫婿。可經過今晚之事,別說玉兒的態度不容動搖,連她這個做姨母的也不會再同意這門親事,她不清楚段寧遠究竟怎麼認識董二娘的,但少年人一旦情動,心就收不回來了。
她欣慰地想,好在玉兒比她看得更透徹,行事也更果決。
她再次打量段寧遠,這孩子英姿雋邁,委實是人中龍鳳,哪怕方才那麼狼狽,他禮數上也是無可挑剔,可他此刻儘管安安靜靜站在此處,心思究竟在哪兒只有他自己清楚。
她淡淡一笑:「夫人,話說到這份上,我也想說些掏心窩子的話。玉兒這孩子不比別人,五歲就沒了阿娘,當時恰逢吐蕃進犯,阿爺料理完她阿娘的喪事就趕去戍邊,我這做姨母的,又因為剛生完大郎沒法去滕府照料,最初的那些日子,玉兒身邊除了主事的老僕,連個疼愛她的長輩都沒有,她縱是想爺娘了,小小年紀也只能自己一個人扛。」
段寧遠略有所動,下意識抬頭看了看那道半垂著的翠幰。
「有一回我趕去看望玉兒,這孩子抱著阿娘給她縫製的小布偶,一個人坐在花園裡的鞦韆上睡著了,不小心摔下來,頭上磕出了好大一個疙瘩,我當時就哭了,這還只是其中一樁,自小就沒了親娘,又是個女孩兒,這些年阿玉到底受了多少委屈,我這做姨母的壓根不敢深想。」
說到此處,杜夫人眼眶有些發熱。
「後來玉兒的阿爺把她送到我身邊教導,我恨不得掏出心肝來疼她,玉兒受了委屈,比挖我的肉還難受,玉兒心裡不順氣,我這個做姨母的只會更覺得憋屈,所以夫人想岔了,今晚的事別說讓我來開解玉兒,恐怕還得玉兒來開解我,我也想明白了,段小將軍雖年輕,卻並非莽撞孩子,若非心裡早就存了念頭,絕不會衝口就說出退婚的話——」
段文茵忙要開口,杜夫人卻又道:「再者說,婚姻大事絕非兒戲,做姨母的豈能胡亂出主意?過幾日妹夫就回長安,究竟該如何,妹夫自會定奪。夫人熬了這半夜,想必也累了,再緊要的事,一晚上說不完,不如就此別過,各自回府安歇。」
段文茵接連碰了兩個不軟不硬的釘子,倒也未動氣,沉吟了一陣,她含笑牽馬讓到一邊道:「也好,照料傷者要緊。橫豎過幾日我們祖母過壽辰,到時候兩家還會碰面,夫人和玉兒先走一步吧,明日我登門探視杜小娘子。」
杜夫人假裝未聽見後頭兩句話,淡笑著放下車簾,就在這時,紫雲樓車馬喧騰,一行衣飾華貴的男子從樓內出來,邊走邊商量什麼。
夜已深,台階前花月相映,那幾人停駐在半明半暗的燈影裡,難以辨清面目。
僕從們紛紛牽馬上前,那幾人移步下了台階,當先那人紫袍玉冠,通身玩世不羈的作派,不是藺承佑是誰。
藺承佑的坐騎是一匹瀟灑威昂的駿馬,紫鬃雪蹄,飾以錦韉金絡,大約是番邦進貢的,毛色極為殊異。
他上馬之後,屈指呼哨一聲,暗處裡倏地竄出道暗影,迫近藺承佑,一躍上了馬背。
杜夫人嚇得摀住胸口,滕玉意瞧過去,那東西雙目碧光熒熒,兩耳尖利如剪,原來是一匹油亮發黑的小獵豹。
小獵豹蹲踞在藺承佑背後,體格不大卻也威風凜凜,長安城常有王孫公子豢養鷹鶻或是猞猁,像這等兇狠難馴的獵豹倒少見,不過這倒符合藺承佑一貫的作派。
未幾,護衛們押著董家的馬車過來了,段寧遠執韁在原地轉了兩轉,末了還是沒忍住,驅馬往藺承佑跟前去,段文茵面色一沉,當即追上前。
姐弟倆剛奔到一半,藺承佑扭頭看了看滕家的馬車,突然對馬前的小道童說了句什麼。
小道士點點頭,撩起道袍朝滕府馬車跑來:「請問滕娘子在車上嗎?」
這下不只段寧遠和露出驚訝的神色,杜夫人也大感意外。
滕玉意在車內好奇問:「小道長有何事?」
絕聖撓了撓頭:「能否讓貧道上車?這話得當面說。」
***********
作者有話要說:
①參見《唐律疏議》
唐朝沒有刑事和民事之分,以長安為例,小案子通常是由萬年縣或是長安縣的法曹參軍來辦理,大案子才會由縣令(唐朝人稱縣令為「明府」)上報京兆府,京兆府處理不了,才會上報大理寺。
遇到真正的重大案件,則會由大理寺、刑部、禦史台協同進行「三司會審」。
②唐朝貴族子弟狩獵時喜歡帶獵物隨行,有句詩叫「馬後獵豹金琅璫,最前海青側翅望」,指的就是豹子和海東青。
不過好像敢用獵豹的王公貴族不太多,一般就是猞利、獵鷹之流。
wuli藺承佑是最拉風的,所以要用最有排面的小獵豹hhhh。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7-18 10:33 PM
第11章
滕玉意並沒有馬上應答,絕聖琢磨了一下,趕忙又補充道:「師兄怕回城路上出岔子,特意讓貧道給傷者送些定神符來。」
滕玉意這才鬆口:「小道長快請上來。」
絕聖胖得像個小圓桶,身手卻輕捷,坐下後學清虛子的作派欠了欠身:「貧道稽首了。」
他故作老成,怎奈處處透著稚氣,杜夫人和滕玉意忍笑道:「見過絕聖道長。」
杜庭蘭安置在簾後的小榻上,滕玉意和杜夫人並坐於東窗下的矮條幾,車內本來還算寬適,絕聖一上來就顯得侷促了。
滕玉意戴了一晚上冪籬本就氣悶,想這小道士不過八九歲的年紀,便摘下冪籬擱到一旁。
絕聖到現在才看清滕玉意的模樣,非但不醜,還出奇的貌美,好奇之下不免多瞧了幾眼。
「小道長?」
絕聖赧然摸了摸頭,隨即正襟危坐道:「其實幾位傷者服了六元丹,不必再用定神符了,師兄讓我來,是想問問竹林中的情形。滕娘子,你和杜娘子當時為何會去竹林,有人引你們去的麼?到那之後發生了何事,除了妖物,可曾見到形跡可疑之人?」
他說一句頓一下,像在復述藺承佑教他的話。
滕玉意跟杜夫人一對眼,杜庭蘭因何離開靜福庵至今是個謎,怕損及杜庭蘭的名聲,兩人一直有意遮掩此事。
可從今晚捉妖時的種種情形來看,妖物的來歷似乎不簡單,萬一裡頭還有別的曲折,一味瞞著只會誤事。
此外滕玉意還有一層顧慮,前世表姐出事前後那半年,從未聽說過有妖物為禍長安,但今晚這妖物卻已經禍害了十來名女子了,而且表姐前世的死因,經仵作查驗是被人勒斃,可憑今晚那妖物的道行,殺人用不著這麼麻煩。
她越想越覺得有太多細節合不上,記得前世表姐被人謀害後,連阿爺都曾派人暗中調查,無奈查到最後,終究沒能查出兇手是誰,這回借藺承佑之手,或許能查清真相。
她於是如實道:「表姐為何去竹林我們也不知情,等我們趕到的時候,表姐和丫鬟紅奴都已經喪失了神志,妖物蟄伏在樹上,待我們一靠近就開始襲擊我們。我和端福忙著對付妖物,也就沒注意林中是否還藏著別人。」
絕聖露出失望的神情:「原以為滕娘子知道內情。」
「看來只能等表姐醒了再問了。」滕玉意沉聲道,「不過有一件事頗奇怪,就是我們救下表姐後,發現表姐掌心有一道傷口,血痕已經結痂了,不大像剛被妖物弄破的。」
她說回身將表姐的右手從衾被裡拉出來露在簾外。
「小道長,你看。」
絕聖湊上前,那傷口又細又深:「咦,怎麼有點像樹枝紮破的?不對,樹枝紮不了這麼深,像剪子。」
「應該是剪子。我去庵裡雲會堂找表姐的時候,看見桌上有好些彩勝。」滕玉意從袖籠中取出金箔玉片,「道長你瞧,估計在雲會堂剪綵勝的時候就紮破手了。」
二人借光細細找,沒多久在其中一片上找到一塊指甲蓋大小的暗色血痕,箔片本就是深赭色,血跡也已經乾涸了,故而並不起眼。
絕聖左手捏訣,另一指劃過眉心,打開天眼未看出不妥,於是又轉過頭觀察杜庭蘭掌心的那道傷痕。
「看樣子出了不少血,假如當時林中藏著妖魅,只要杜娘子一靠近,妖物就會嗅出她身上的血腥味。」
滕玉意一怔:「道長的意思是,表姐因為手上有傷才被妖物盯上?」
「也……」絕聖遲疑道,「不大像,師兄說這妖物草胎木心,以露水泥土為食,它不嗜血肉不喜腥氣,只愛美人的皮囊,遇到鍾意的往往會想辦法攫取肉身,一旦找到更漂亮的女子就會吸盡宿主的精元脫殼而出。單有一點,它絕不損及美人皮肉,前頭死了這麼多女子,鮮少有人報官,因為從外頭看半點傷痕都無,都以為是急病而亡。」
滕玉意思忖著說:「照這麼說,表姐手上破了這麼深一道傷口,論理入不了那妖物的眼,那它為何還會瞄上表姐?」
絕聖托著滾圓的臉蛋苦想一回,無奈想不通其中關要,只好起身告辭:「我得趕快去向師兄回稟此事。明日杜娘子該醒了,若是夫人和滕娘子不介意,貧道會到府上走一趟。」
滕玉意和杜夫人忙欠身:「那就恭候道長駕臨了。」
絕聖挺著胖胖的小肚子往外走,滕玉意忽笑道: 「道長請留步,我有一事想請教道長。」
絕聖轉過頭來,今晚要不是滕娘子主動出借翡翠劍,師兄不會那麼快把老妖從陣中引出來,當時那情形,耽擱越久變數越多,等到師兄弄來假劍,他和棄智說不定已經死在妖物的爪下了。
滕娘子借給師兄翡翠劍,師兄也給了滕娘子六元丹,兩下裡算是扯平了,不過滕娘子要是因此找他和棄智幫忙,他於情於理都得答應,於是憨笑道:「滕娘子請說。」
「敢問道長。」滕玉意好奇道,「你師兄今晚給董二娘施了什麼法術,為何能讓人癢成那樣?」
「哦,那是【叫你生不如死-癢癢癢開花】蟲。」
滕玉意和杜夫人愣了愣,這是什麼稀奇古怪的名字。
「這蟲原叫白蟲,師兄嫌無趣,就給換了這個,如何,是不是比原來的名字好記些。」
滕玉意笑著點頭:「好威風的名字。」
絕聖畢竟稚子心性,被滕玉意的神態逗得高興起來,話匣子一打開,滔滔不絕往下說。
「這蟲子逢熱而生,專能驅五毒,師尊本來是捉了這蟲製藥丸,結果有一回端午節,師兄在觀裡喝醉了,捉了這蟲放到玉薤酒裡,一泡就是七天,揭開酒釜一看,蟲子居然還活著,只是顏色從白色變成了碧綠色,性情也大變。
「它逢孔必入,最喜附著在人的皮肉上,要是不小心被它沾上,立時會奇癢難忍,最可恨的是捉不住、驅不走,一旦被沾上,只能活活受它的囓咬,還好這蟲只能活一個月,但哪怕就一個月,也足以把人折磨得不成人形。」
滕玉意愈發好奇:「如此了得,又沒有克制它的解藥,若是不小心誤用了,該如何收場?」
「師兄既然敢用它,自然有驅役它的法子。這蟲子刀槍不入,不懼火燎,師兄也是試了許久才找到克制它的解藥。」
滕玉意眼波漾了漾:「我剛才聽世子令宮人先服解藥再碰董二娘,難不成這蟲子會播散?」
「可不是。」絕聖眼睛睜得圓圓的,「要是有人不小心與中了蟲毒之人相接觸,也會跟著癢起來。」
「那……你師兄不打算給董二娘解藥嗎?」
「怎麼會?」絕聖頭搖得像撥浪鼓,「師兄這人鐵石心腸。董二娘既騙六元丹又害師兄受了傷,師兄不給她多放幾隻就不錯了,怎會替她解毒呢?」
滕玉意不露痕跡地笑了笑,從袖籠中取出一物,在絕聖面前攤開:「小道長,我這劍能砍下那妖物的爪子,不知能不能對付你們青雲觀的【叫你生不如死-癢癢癢開花】蟲?」
絕聖望著那柄碧瑩透亮的翡翠小劍,暗中吞了吞口水,好奇一晚上了,終於得以一窺真容,他眼饞得不得了,真想馬上摸一摸。
他試著伸出手去,又遺憾縮回來:「可是我眼下身上未帶那蟲子。」
滕玉意假意收回翡翠劍,搖頭嘆氣:「可惜了,本以為馬上可以一試的。」
絕聖急聲道:「反正明天貧道會到府上探視幾位傷者,我可以帶幾隻上門。 」
滕玉意忙笑道:「如此甚好,那就這麼說定了,到時候我把翡翠劍交給小道長,道長可以親自比劃。」
絕聖高興了一回,漸漸回過味來,這蟲在觀裡算不得寶貝,卻也沒有隨意拿出去給外人瞧的道理,怎麼才幾句話的工夫,自己就答應了滕娘子了?但只要想到明日就可以把玩翡翠劍了,他心裡又癢癢的。
那劍只露了一面就被滕玉意收回去了,絕聖越琢磨越覺得不太對勁,他嘟著嘴地看滕玉意,自己是不是被繞進去了?然而滕玉意一本正經回望他,彷彿在說,「道長看我像壞人嗎?」
絕聖下車的時候想,滕娘子當然不能算壞人,可是滕娘子今晚用胳膊肘壓董二娘的腿時,他和棄智就在簾前,那一招瞞得了別人,卻瞞不過他們,下手那樣重,估計董二娘的腿到現在還淤青著呢。
照這樣看,滕娘子好像也稱不上好人。
***
杜夫人輕輕戳了戳滕玉意的額頭:「你這孩子又在打什麼鬼主意?別不是想把那蟲子弄到家裡來吧。」
滕玉意回想段家姐弟騎馬而去的舉動,笑咪咪往杜夫人肩上一靠:「姨母不用管,反正我自有用處。」
杜夫人也在思量今晚之事,就段文茵走時的態度來看,兩家退婚之事不會那麼順利,段寧遠即將冊封世子,段家斷不肯在這個當口讓段寧遠被人詬詈品行。
今晚的事雖說在場諸人都看得明白,但畢竟沒人親眼看見段寧遠和董二娘之間的首尾,假如段家一口咬定是一場誤會,滕家卻執意退婚,過錯豈不又落到了滕家頭上?
有沒有法子讓所有人都知道是段家的過錯……
她揉了揉眉心,只恨眼下想不到好法子,事關玉兒一生,萬萬不能讓玉兒受委屈。幸而姐夫快回來了,此事當需趁早籌謀才是。
忽又想起一事,驚道:「瞧我,方才淨顧著聽你們說話,忘了去跟淳安郡王道謝了,今晚虧得郡王殿下幫忙,一家人才能那麼快移到紫雲樓來,聽說成王世子也是郡王殿下派人找來的,玉兒你在車上等著,姨母去當面道謝。」
滕玉意搴簾望著窗外:「恐怕已經遲了,姨母你看。」
紫雲樓門前,一行車馬齊齊逐塵而去,呼喝聲中,無數僕從策馬跟上。藺承佑與一名紫袍金冠的青年公子並轡而行,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那人氣度雍容,身形瘦削板正,想來就是淳安郡王了。
「也罷。」杜夫人遺憾道,「你姨父應該也快到了,待會我們半路會著了,我再跟你姨父好好商量登門拜謝之事。」
車夫一揮馬鞭,滕家馬車也踏上了回城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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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文茵攬轡攔到段寧遠的馬前,衝弟弟怒目而視:「你要去做什麼?!」
段寧遠拽住韁繩,張口要辯駁什麼,末了又咽了回去。
段文茵沉著臉:「剛才你都看到了,成王世子受了傷,此事必定會驚動宮裡,你這時候捲進此事,就不怕連累鎮國公府的名聲?」
「可是真要判了杖刑,就算不死也會丟掉半條命。」段寧遠咬了咬牙,「二娘雖然做錯了事,但也是為了救母才如此。阿姐,我並非想幫她脫罪,但叫我對她不聞不問,恕我辦不到!」
「那是她咎由自取!」段文茵揮動馬鞭狠狠抽到地上,「寧遠,你自小聰敏過人,為了一個董二娘竟糊塗至此!她既跟你私會,一定聽說過段家跟滕家的關係,她當時在簾後明明醒著,卻聽憑你怪罪滕玉意,你且細想想,她真是良善之輩嗎?」
段寧遠一噎。
段文茵冷笑連連:「她自是巴不得你跟玉意退婚。」
「阿姐!」
「她父親董明府今年述職待選,經吏部評定只得了個『下中』,非但指望不上擢升,恐怕還要外放,而且想必你也知道,董明府曾狠得罪過鄭僕射,如今鄭僕射拜相,董家的苦日子才剛開頭,我聽說董家遲遲不肯給二女兒訂下親事,就是想攀個對董家有助力的高門女婿。」
段寧遠臉色越來越難看:「阿姐,你縱是不喜歡她,也不必將她想得如此不堪。」
段文茵冷哼一聲,要是料到弟弟會陷得這樣深,她當初就該做得狠絕些。
她雖早就嫁去了洛陽,卻也常聽人說起萬年縣董明府的女兒。董家這位二千金詩琴雙絕,是長安城有名的才女。
弟弟在隴右道從軍三年,回來後在一次正元節燈會上邂逅了董二娘,少年男女情竇初蒙,動情往往只在一瞬間,暗中來往大半年,弟弟對董二娘已是情根深種。
她無意中得知此事,驚怒之下立即逼弟弟疏遠董二娘,怎奈弟弟被董二娘弄得五迷三道,甚至萌生了退婚的念頭。
段文茵痛心疾首:「今晚我就不該心軟答應你把董二娘接到紫雲樓。我只當她性命垂危,怎料她別有心腸。」
「我且問你,她阿娘急需六元丹,她為何不堂堂正正找你幫忙?阿爺在聖人面前也算說得上話,要是你打定了主意要替她弄六元丹,未必就弄不到,董二娘不來找你,反藉著這個由頭三番五次去找成王世子,你可細想過其中的緣故?」
段寧遠面色霎時變了,段文茵譏諷一笑:「你和玉兒自小訂親,要退婚簡直難如登天,成王世子身份尊貴,至今未議過婚事,董二娘高自標置,心裡怎能沒別的盤算?要不是成王世子根本不吃她這一套,董二娘今晚未必會挑唆你和玉兒退親,哼,小娘子這些彎彎繞繞我可是見得多了。」
段寧遠從齒縫裡擠出一句:「她不是這種人。」
「她不是這種人?她阿爺和阿兄今晚不在身邊,她明知那藥不好討要,為何獨自一人跟上去?你一廂情願要救她,卻連她心裡在想什麼都不知道!」
段寧遠臉色蒼白,忽然一抖韁繩,段文茵驚道:「你要去做什麼?」
「去京兆府,有些話得當面問個清楚。」
「若她還騙你呢?」段文茵冷笑。
段寧遠默了默:「我自有辦法叫她說真話!」
「你給我站住!滕家現在打定主意要退親,苦於找不到你和董二娘有私的證據罷了。你這時候去找董二娘,萬一被人發現什麼,任誰都攔不住滕家了。到那時候,人人都會知道你負人在先,人人都會在背後指摘你。就算你想問個明白,為何不等滕家打消退婚的念頭之後?」
段寧遠硬生生勒住韁繩,即便不顧及自己,也要顧及鎮國公府的名聲。
「忘了這個董二娘吧。以前你說你不喜武將之女,可是今晚你也見了玉兒,雖說遮著頭臉,但就身段氣度而言,哪一點不比董二娘強?她模樣阿姐也見著了,當真是百裡挑一的美人。」
段寧遠不耐煩聽這些:「阿姐,二娘的事不能再等了,真等施了杖刑,就算不殘也要傷上半年,趁她還未定罪,今晚我必須去一趟,府尹不在,最近正好是孟芳仲當值。」
段文茵一愕,打聽得這麼明白,可見已經提前做了安排。
她恨恨地想,弟弟如今泥足深陷,急需一劑猛藥,董二娘鬧這樣一齣,未必不是好事,等弟弟看清了董二娘的為人,正好藉此機會做個了斷。
段文茵重重嘆氣:「罷了,你非要去的話,我也攔不住你,只是去的時候萬萬要當心,切莫授人以柄。今晚過後你給我忘了這個董二娘,把心收回來,安心等著迎娶玉兒。」
段寧遠沒接話,正是風口浪尖的當口,必須想個萬全之策,他反復在心裡演繹一番,終於拿定了主意:「放心,我和董二娘既不會『碰面』,旁人也不知我去找過她,此事不會洩露出去,如何授人以柄?阿姐先回府吧,我去去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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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家的犢車駛出沒多遠,迎面遇見了杜家父子。
兩下裡一打照面,車夫率先勒住韁繩:「老爺,大公子。」
父子倆各騎一馬,一路趕來已是汗若濡雨,杜裕知騎術欠佳,下馬的時候身子還有些搖晃。
滕玉意和杜夫人掀開車簾確認一眼,急忙下了車,走近才發現杜裕知面如金紙,杜夫人慌忙上前攙扶:「老爺不用擔心,蘭兒服了藥,已經見好了。」
杜裕知抓住杜夫人的手,喘籲籲正待細問,杜紹棠奔到母親跟前:「阿娘,阿姐在何處?究竟出了何事,咦,玉表姐?」
杜裕知緩過了勁,也詫異道:「玉兒,你怎麼跟你姐姐和姨母在一處?你信上不是說過兩日才到長安嗎?對了,蘭兒現在何處,快讓我瞧一瞧。」
滕玉意撿了緊要的話答道:「姐姐現在車上,剛吃了藥,已經無甚大礙了。」
杜裕知神不守舍,非要上犢車親眼看過才放心,杜夫人隨他上了犢車,把今晚的事大致說了說,悵然握著女兒的手道:「也算不幸中之大幸了,遇到這樣的大邪祟,還能撿回一條性命。明日青雲觀的小道長還會上門探視,估計再調養一回就無事了。老爺你看,蘭兒的氣色益發見好了。」
杜紹棠擠在後頭默默看著,眼中隱約有淚光。
滕玉意瞧著這個表弟,不到十一歲,剛曉事的年紀,身量倒是夠高了,只是過於窄瘦,相貌與母親姐姐如出一轍,白膚明眸,生就一張清秀的瓜子臉,要不是已經束了發,乍一看會誤認成小娘子。
杜紹棠小時候常跟在她和表姐後頭跑,她們盪鞦韆,他也盪鞦韆,她們鬥萱草,他提著彩篚替她們摘花。
被姨父狠狠打了幾回之後,杜紹棠不敢再膩在內宅了,後來進了國子監唸書,書是一貫讀得好,就是性情不夠剛直,遇事總愛啼哭。
記得姨父曾慨嘆,姐弟兩個換一換就好了,女兒性情簡靜,但骨子裡極有主見,兒子這副黏糊軟糯的性子,也不知何時能支撐門戶。
姨母卻說:「誰家的小郎君生來就擎天架海的?往後大了跟你出去走動,多歷練歷練就好了。」
前世表姐遇害後,姨母也一頭病倒,滕玉意和杜紹棠衣不解帶,每日在廊下熬湯煎藥。
滕玉意因為要調查殺害表姐的兇手,背地裡奔波不休,杜紹棠卻不同,失去了母親和姐姐庇護的他,好比失去了枝幹的藤蔓,萬事拿不定主意,唯知以淚洗面。
前塵影事亂紛紛從眼前掠過,滕玉意思緒萬千,她前世不喜這個怯懦的表弟,今晚見了杜紹棠,腦海中第一個浮現的卻是他年幼時在後追逐的小小身影。
杜紹棠不知滕玉意為何發怔,許久未見了,剛碰面又讓玉表姐看見他哭鼻子的樣子,他怪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淚輕喚道:「玉表姐。」
滕玉意把手絹遞給杜紹棠: 「喏,擦一擦。阿姐沒事,這下可以放心了。」
杜紹棠臉一紅:「我沒哭。」
滕玉意在自己臉頰上輕輕刮了刮,杜紹棠破涕而笑,杜裕知斥道:「你瞧瞧你,哪有半點鬚眉之氣!你阿姐受不得風,你擠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快下去開路。」
杜紹棠一聲不敢吭,老老實實下了車,杜夫人隔窗殷殷叮囑:「夜深了,路不好走,騎慢些不打緊,當心別摔著了。」
杜紹棠悶悶道:「兒子曉得了。」
杜裕知又問了幾句淳安郡王和成王世子的事,捋鬚片刻道:「備份厚禮,擇日登門道個謝也就是了。郡王府車馬盈門,未必肯接我們的帖子,要是郡王殿下不肯見,我們也不必為了報恩一再上門。」
滕玉意就猜到姨父會這樣說,姨父這個人迂腐死板,最不屑與天潢貴冑往來。
其實真要細說起來,杜家百年前也是望族,直到姨父祖父一代,杜家才慢慢衰敗下來。
姨父雖說繼承了祖業,但家中境況早已不比往昔,不過好在他幼有才名,一手詩文冠絕長安。十九歲就中了進士,不久又因考中製舉得授校書郎。
恰逢太原王氏旁系的一支要替兩個女兒擇婿,王公因賞識杜裕知的才情,便將長女嫁給了杜裕知。
當時長安無不稱羨,年紀輕輕就入了仕,娶的又是名門之女,日後杜裕知必定前途無量,誰知姨父性情驕狂,很快就把上司同僚得罪了個遍,不久又被人尋了錯處,遠遠貶謫到嶽州。
一晃二十年過去,姨父官越做越小,身上的酸腐之氣倒是日甚一日,去年好不容易才調回長安,又因不受吏部長官的待見,只得了個國子監的閒職。
杜夫人知道丈夫的老毛病,耐心勸道:「老爺此言差矣,我們既無所圖,何妨再坦蕩些,到時候我們自管遞我們的帖子,若是郡王殿下不見,大不了等妹夫回了長安,我們再同他一道登門。」
杜裕知端坐不語,滕玉意原以為他老人家又要發表一通高論,但或許杜裕知也知道淳安郡王是出了名的謙恭下士,末了只道:
「待我回府寫了帖子,明日就令人送到淳安郡王府,淳安郡王尚未娶妻,府中並無內眷,你就不必去了,我帶著紹棠去吧。」
「如此甚妥。」
杜裕知想了想,露出些許忌憚之色:「至於那個成王世子,我們還是少招惹為妙,改日去青雲觀多奉些香火,謝過他師尊清虛子道長即是。」
杜夫人哭笑不得:「全聽老爺安排。」
杜裕知便要下車:「玉兒回府後好生將歇,出了這樣的事,你阿爺想必掛念得很,明早起來給你阿爺去信報個平安,莫又託辭不寫!」
滕玉意眼下沒心情與他老人家拌嘴,耷拉著眼皮做出乖順模樣:「兒知道了。」
今晚不宵禁,回城這一路,到處未設關隘,但畢竟路途遠,等一行人回到杜府所在的親仁坊,早已過了醜時。
滕玉意從揚州遠道而來,光行囊就裝了兩大船,到長安後,滕玉意因為要救表姐一下船就往城外趕,僕從們便趁這工夫將行李送往滕府了。
下車後,滕玉意喚了婢女綺雲到跟前:「我今晚在姨母家住,你帶幾個人去滕府替我取些常用的物件,記得別漏了我的小布偶。」
綺雲偷笑,那是夫人生前親自給小娘子縫製的布偶,娘子五歲起就每晚抱著這布偶睡覺,若有一晚布偶不在身邊,小娘子就睡不踏實。
她忙道:「婢子記著呢。」
滕玉意又說:「另外傳話給大管事程伯:挑幾個身手出眾的護衛,一撥穿穿常服,另幾個扮成西市的販夫走卒,安排好了盡快過來回話,我有用處。」
綺雲一肚子疑問,卻也不敢多問,應了下去。
到了後院,杜夫人一頭照料杜庭蘭,一頭忙著安置滕玉意的茵褥:「你姐姐知道你要來,頭幾日都打點好了,寢具都是現成的,這幾件是你姐姐新裁的衣裳,你梳洗了換這個就是。」
滕玉意湊近看杜庭蘭,表姐氣色已經恢復如常,手腳也漸暖。
「姐姐快要醒了,後半夜就由我陪著吧。」
「這半月你一直未曾好好歇息,今晚又受一番驚嚇,如何熬得住,你自管去安歇,一切有姨母。」
滕玉意拗不過杜夫人,只得先去梳洗,浴槲裡已倒上熱水了,滕玉意卻不急著沐浴,而是站在浴槲邊用帕子輕輕擦拭翡翠小劍。
碧螺捧著巾櫛近前:「把這寶貝交給奴婢捧著吧,省得磕了碰了的。」
「碧螺,還記得這劍是怎麼來的嗎?」
「娘子怎麼又問這個了? 」碧螺小心翼翼用巾帕包住翡翠劍,「半月前我們從揚州來長安,娘子因為染了風寒總在艙裡待著,那日歇晌時,娘子說待悶了,看岸上佛寺裡的梅花開得好,就說要到寺裡賞花散心。下船的時候船身突然晃動,娘子不慎落水,救起來後娘子手中就多了這柄小劍。說起來,那日岸上的佛寺梅花出現得古怪,小娘子落水落得古怪,這柄劍更是來得古怪。」
譬如水下麵到處是堅石,這劍隨波逐流,為何絲毫無損?河底下那樣廣,這劍怎麼就漂到了娘子的手裡?
「程伯和端福都認為此劍不祥,極力主張將此劍扔回水中,但娘子哪怕高燒不醒,也死活不肯撒手,後來端福都打算去請廟裡的和尚來作法了,誰知娘子晚上就醒了,非但沒事人似的,連先前的風寒也好了。」
滕玉意在手裡顛來倒去地觀摩小劍,許是剛醒來的緣故,有些事她記得很清楚,有些事她卻忘得一乾二淨,比如這劍是如何到了自己手中,她就毫無頭緒。
她扭頭問碧螺:「你可記得岸上那座佛寺叫什麼名字?」
碧螺搖了搖頭,當時滿船的人都忙著照顧娘子,娘子好不容易醒了,又一個勁催促船夫趕路,二十日的水程,才半個月就趕到了。
「奴婢哪還記得這些事,娘子若是想知道,待奴婢明日問問程伯。」
正當這時,外頭有人道:「綺雲回來了。」
綺雲進來後回說:「程伯依照娘子的吩咐安排好了,現在外頭候著,程伯說:老奴不敢妄自揣測,但看這番安排,娘子似乎要跟人,就不知那人是誰。」
滕玉意緩緩下到浴槲中,要是端福未受傷,哪用得著這麼麻煩,單派他一個足矣。
她漫不經心舀了舀水:「跟著段寧遠,他常年習武,身手十分了得,有人追蹤他的話,他定會有所察覺,扮作胡人跟一撥,故意讓他知曉。另一撥暗中跟著,切莫露了行藏。只要段寧遠和他的隨侍去了京兆府,立刻過來回話。」
綺雲和碧螺心裡掀起了巨浪,娘子這是要籌劃著對付段小將軍麼。
不過經過今晚之事,也該料到會如此,娘子像隻藏著利爪的小老虎,只要有人冒犯到跟前,不聲不響就能咬下對方一口肉來,段小將軍薄情寡義,估計早在娘子心裡判了「死罪」。
事關兩家退親,兩人知道不可輕怠,忙道:「是,奴婢這就去轉告程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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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晨,絕聖天不亮就起來了,藉著曙色的掩護,到藥房裡捉了幾隻【叫你生不如死-癢癢癢開花】蟲,又把藥籠揭開,偷拿了兩包藥粉藏在懷裡。
頭一回做這等偷雞摸狗的事,他難免有些緊張,出來後遮遮掩掩往經堂趕,唯恐被人撞見。
好在時辰尚早,觀裡一個人影都無,絕聖起先提心吊膽,慢慢挺起了胸膛,有什麼好怕的嘛,師兄這會兒又不在觀裡。
昨晚他們回到青雲觀後,師兄立即點了兩個老道士幫著起壇,但安國公夫人中妖毒太久,魂魄早已散了,哪怕師兄千方百計幫安國公夫人清理妖毒,也沒法把安國公夫人的魂魄引回體內。
正逢聖人派人來詢問師兄的傷勢,師兄便用金定術吊著安國公夫人腔子裡的一口氣,到宮裡找聖人去了。
估計師兄也沒把握能救活安國公夫人,所以急欲回宮向聖人打聽師尊的下落,師尊外出雲遊已達半年之久,除了聖人沒人知道師尊在何處。師兄這一去,至少要一兩個時辰才能回來。
話說回來,青雲觀正經的徒孫只有他們三個,剩下全是些雜派的道士和修士,這些人又貧又病又老,活不下去了才來青雲觀投奔。
師尊面上吝嗇,心腸卻很柔軟,只要確定對方不是作姦犯科之徒,基本都會收留。多年下來,青雲觀足有上百號人了。
這些人住下之後也幫著打打雜、做做法事,但因年老體弱,平日裡幾乎以頤養天年為主。
師尊他老人家對此表示默許,師兄也從不說什麼。
日子久了這些人就養成習慣了,例如眼下時辰不能算早了,這些老道士老修士都還在房中睡覺。
絕聖到了經堂門口,抬頭就看見院中的井口上方懸著四根七彩絲線。
他嚇了一跳,只見每根絲線下方各對著一隻瓷碗,左邊兩隻碗裡放著蓍草,右邊兩隻則放著龜殼。
這是請魂前的例行問卦,難不成師兄回來了?絕聖驚訝跑到井前,龜殼已有卦象,坤卦中的【初六】,這卦有陰氣初生之象,乃是實打實的兇卦。
忽聽堂裡有人說話,絕聖趕忙上了台階往裡瞧,裡頭好些人,除了昨晚就在此處守著妻子的安國公,還有一位龐眉皓發的老者,此人從形貌來看,差不多已是耄耋之年。
絕聖認得這老者是宮裡尚藥局的餘奉禦,沒想到師兄回宮一趟,居然把餘奉禦也請來了。
餘奉禦端坐在榻前,一手捋鬚,另一手虛握著安國公的手腕,似在號脈。
「余奉御,程公如何了?」
說話這人穿著親王冠服,就坐在余奉御對側,生得長眉鳳目,姿貌極其端雅。
淳安郡王?絕聖肅容在門口揖首,淳安郡王扭頭看,認出是觀裡的小道士,便招手令他進來。
余奉御道:「腿傷倒無甚大礙,莫再牽動就是了,只是氣血虛浮,隱有侵襲肝脈之勢,若不及時疏散,遲早會大傷七情,我先開一劑方子,請國公爺儘早服下。」
安國公臥在榻上,表情既陰鬱又焦躁,奇怪他明明一副恨不得馬上跳下來的模樣,卻一動也不敢動。
淳安郡王淡笑道:「你莫要瞪我,承佑給你點的穴,他那些法子刁鑽古怪,我也解不了。」
安國公仍舊瞪著淳安郡王,因為太想動彈,面孔都憋得紫脹了。
淳安郡王揣摩他的意思,無奈嘆道:「你是說承佑不該偷襲你?這法子的確不地道,但不這樣做,豈能制住你?本就腿上有傷,又陪在尊夫人身邊一夜了,縱是鐵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安國公仰天嘆了口氣,微顫著閉上眼睛。
這時旁側的門打開,藺承佑領著兩名大道士從裡頭出來了,他身上那件沾了血的錦袍不見了,換了一件碧水天青色的圓領襴衫。
頭上未束冠,烏黑的髮髻裡只斜插著一支白玉簪。
「師兄。」絕聖剛偷了蟲子有些心虛,踮手踮腳走過去。
藺承佑打了個呵欠,徑自出門下臺階,到了外頭,負手繞井走了一圈,隨後蹲下身子,細細端詳什麼。
棄智望見絕聖,猛一拍手:「絕聖你跑到哪裡去啦?我找了半天都沒找到你。」
絕聖臉一紅,結結巴巴道:「我、我、我壞肚子了,方才上溷室了。」
說畢偷偷看外頭的師兄,估摸著師兄沒工夫起疑心,悄悄放下心來。
藺承佑看了一晌,衝絕聖棄智招手:「你們兩個出來幹點活。」
二人跑出去,藺承佑將一包東西扔到絕聖懷裡:「在院子裡頭撒上止追粉。 」
說罷邁步上了台階,回到經堂裡。
絕聖和棄智分頭行事,看來即便問到了「兇卦」,師兄仍打定主意要給安國公夫人引魂了。
止追粉無色無味,人踩上去不著痕跡,但只要魂魄路過此處,必然便會留下赤金色的腳印。
兩人一邊細細地撒,一邊慢慢退回到經堂裡,裡頭藺承佑已經解開安國公的穴道,笑著對安國公道:「這怎能叫偷襲呢?晚輩動手之前不是還跟程公打了招呼。哎,您別先忙著瞪我,您用這個到裡頭量一量尊夫人的腳。」
安國公憋了許久,只覺得肺腔子的氣四處亂竄,眼看藺承佑遞過來一根紅繩,忙問:「量腳?這又是為何?」
藺承佑一本正經道:「尊夫人的妖毒有法子慢慢清,但魂魄離體太久了,引回來絕非易事。方才我連問了幾卦,不幸都是兇卦,是以今晚雖會布陣引魂,但我沒把握引來的一定是尊夫人的魂魄。」
安國公聽得臉色發灰,淳安郡王和余奉御也微有異色。
「正因如此,我們得事先知道尊夫人雙足的尺寸,外頭已撒上了止追粉,魂魄來了,腳印會清晰顯露出來,若是大小跟夫人的腳對不上,說明引來的不是尊夫人,到那時候,該趕的趕,該驅的驅,省得後患無窮。」
安國公聽得再明白不過,猛地點點頭,一杵拐杖站起:「老夫這就進去,世子,你方才說內子或許還有救,只是需要一個道術高深之人與世子合陣,不知現在可找到那人了?
藺承佑道:「人倒是現成的,如果那人能在亥時前趕到觀裡,或可一試,但能不能救回尊夫人,我也說不准。」
安國公聽得摧心剖肝,不忍再細問,重重嘆息一聲,一瘸一拐進了內室。
絕聖和棄智暗自揣測師兄說的那人是誰,長安城有修為的道士不少,從未見師兄將誰放在眼裡,每常提起別派的道士,師兄說得最多的就是「欺世盜名」四個字,能當得起師兄一句「道術高深之人」稱謂的,長安城能有幾個?
師尊自然是無人能出其右,然後就是成王妃,也就是師兄的阿娘。可是成王妃跟成王出外遊歷,聽說目下正在蜀中盤桓,自然不可能在長安。
至於師尊,師兄剛進宮問到師尊的下落,就算立刻用飛奴送信,少說也得好幾天才能往回趕,因此也不大可能會是師尊。
淳安郡王奇道:「難不成是清虛子道長要回來了?」
藺承佑摸著下巴,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就在這時候,雲會堂裡的罄聲響了,該做晨課了。
絕聖趁機道:「師兄,我們去做晨課了,師兄昨晚說讓我和棄智去看看滕府那幾個傷者。今早他們該醒了,待會我們做完晨課,就直接去滕府了。」
藺承佑顯然有話要跟淳安郡王和余奉御商量,聞言隨意擺了擺手。
絕聖袖籠裡藏著要帶給滕玉意的的蟲子,唯恐露出破綻,悄悄拉了拉棄智的袖子,不動聲色往外頭走。
兩人剛邁過門檻,忽然聽到背後藺承佑道:「慢著。」
絕聖非但不停,腳下反而更快了,藺承佑臉上浮起笑容,右手打了個響指。
絕聖試著邁腿,卻發現怎麼也邁不動了,低頭一看,才發現芒鞋邊緣露出一角黃色的符紙。
大力符!他咧嘴欲哭,原來師兄早就發現他不對勁了,這下怎麼辦,萬一被師兄發現自己偷拿觀裡的東西給滕娘子就糟糕了。
藺承佑揚了揚眉:「袖籠裡藏了什麼好東西,過來給我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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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①根據唐朝官員考核制度,會把官員在任上的表現分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個等級。
②溷室:也就是廁所。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7-19 10:48 PM
第12章
藺承佑說完那話,屈指彈出一物,絕聖腳底下那股怪力陡然不見了,他動了動酸脹的雙腳,縱是再不情願,也只能老老實實挪回去。
棄智稀裡糊塗跟在後頭,絕聖這是幹了什麼好事被師兄給逮著啦。
絕聖垂頭喪氣走到藺承佑跟前站好,藺承佑勾了勾手指:「拿出來吧。」
絕聖乖乖交出那包東西,藺承佑把東西倒出來,一看就笑了:「越發出息了,都知道偷拿觀裡的東西了。」
棄智的眼珠子差點掉出來:「呀,這麼多【叫你生不如死-癢癢癢開花】蟲!絕聖,你拿這個做什麼?」
淳安郡王揶揄道:「不用說,這定是阿大取的渾名,余奉御,你可聽說過這種怪蟲?」
余奉御瞇縫著眼睛:「聞所未聞。小世子,這多半又是拿來捉弄人的吧。」
藺承佑笑道:「煮了吃還能延年益壽,您老人家要是喜歡,回頭我給您奉上幾隻。」
余奉御深知這孩子的秉性,嚇得忙道:「不必,不必,世子還是留著自己玩吧。」
絕聖趁這工夫偷偷擦了擦汗,藺承佑目光橫掃過來,把絕聖凍得一個激靈。
「拿這麼多要給誰?」
「滕、滕娘子。」
「哪個滕娘子?」
「昨天借劍給師兄的那個滕娘子。」絕聖囁嚅,」昨晚我向滕娘子打聽竹林中情形的時候,滕娘子讓我拿癢癢蟲給她瞧一瞧。」
他的聲音小得不能再小,頭低得不能再低。
淳安郡王思索:「昨夜在紫雲樓的滕娘子……莫不是滕紹的女兒?」
藺承佑撫了撫下巴,滕娘子他自然記得,昨晚他與她合力引誘老妖的情形仍歷歷在目,奇怪她模樣卻無論如何記不起來了,想了一回,才意識到那少女整晚都戴著冪籬。
「然後呢?」藺承佑盯著絕聖。
絕聖愈發不安:「滕娘子就說她的翡翠劍不知能否對付我們的癢癢蟲,我聽了好奇,就答應了今日上門的時候拿幾隻給她……」
「她知道這癢癢蟲的用處嗎?」
「知……知道。」
藺承佑哼笑一聲,很好,這是算計到青雲觀頭上來了,想必是看出這傻小子眼饞翡翠劍,故意以此為餌讓絕聖偷蟲給她用。
「她三言兩語就把你唬住了?」
絕聖慌忙搖搖頭,又羞愧地點點頭。
「你有沒有想過,她故意給你看翡翠劍,就是為了從你手中得到癢癢蟲?」
絕聖羞慚地絞著手指:「滕娘子……她不像壞人。」
「不像壞人?」藺承佑不怒反笑,「壞人會在臉上寫字嗎?你才跟她見了一面,連她什麼底細都不知道,她隨便用一把翡翠劍唬你幾句,你就替她偷癢癢蟲,下次她要觀裡別的異寶,你是不是也會偷出去給她啊?!」
絕聖嚇得一哆嗦,糟了,師兄這次好像是真生氣,一邊抹眼淚一邊偷眼看師兄,果然發現師兄眼底半點笑意都無。
他慌亂地想,師兄這個人,耍弄別人可以,別人耍弄他是萬萬不行的,滕娘子不但覬覦青雲觀之物,而且差一點就得手了,師兄不知道也就罷了,知道了一定不會善罷甘休。
「我昏了頭了。」絕聖眼淚噗噗往下掉,「我不該因為眼饞外人的一把法器就偷觀裡的東西。我、我我做錯了事,師兄怎麼罰我都行,我下次絕不敢再犯了。」
藺承佑提溜著絕聖的衣領,一徑把他拎出經堂:「光口頭保證是沒用的,不重罰你一頓的話,往後你還會犯蠢。」
棄智在一旁乾著急,師兄正在氣頭上,真要罰起來,絕不只是抄經罰跪這麼簡單。
他提著道袍急追出去:「師兄,師兄,滕娘子昨天晚上也算替我們解了圍,絕聖素來重情義,估計也是存了報答的心思才不忍心回絕的,你就念在絕聖初犯的份上,饒他這一回吧。」
藺承佑一哂:「你不用急著替他求情,馬上就輪到你了。昨夜上巳節,你和絕聖私自溜出去,又看百戲又嚼炙肉串,快活得很啊。」
棄智摀住嘴,差點忘了這茬了,昨晚他們被逮到後,師兄已經藉布陣的機會罰他們一年不能吃葷腥,本以為此事揭過了,沒想到一碼歸一碼,後招在這等著呢。
其實以往師兄也常逮到他們犯戒,但師兄自己就是個不守規矩的人,所以大多時候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這回發這麼大的火,想來是氣不過青雲觀差點被一個小娘子給佔了便宜。
絕聖哭道:「今日之事都是因我而起,昨晚出觀也是我攛掇著棄智去的,求師兄單罰我一個人,饒過棄智吧。」
藺承佑笑著點點頭:「行啊,你們大可為對方開脫,反正每開脫一次,各自再加一百就是了!」
兩人嚇得咬住舌頭。
藺承佑徑直把他們拎到觀裡最僻靜的雲會堂,偌大一間廳堂,四面都是通天的書架,架上卷帙浩繁,擺滿了各類經卷。
「先給我好好罰跪。」
絕聖和棄智摔成一團,一邊啜泣,一邊緊張地用目光追隨師兄的腳步。
藺承佑不知從何處變出一樣東西,在掌心裡拍了拍,慢慢朝他們踱來。
兩人一個哆嗦,這是以前師尊拿來教導師兄的那把戒尺,這東西烏黑沉重,落到身上會留下很深的淤痕。
以前師兄惹了事,師尊常會搬出這把重重的戒尺,但咆哮歸咆哮,他老人家連一回都沒捨得打下去。
成王殿下就不一樣了,只要聽說師兄闖禍,定會趕來親自用這戒尺重重懲戒兒子,師兄因此沒少挨打。
絕聖和棄智抱頭痛哭,這可怎麼辦,師兄下手只會比當年的成王更不留情的。
「把手拿出來。不肯受罰?好,那我換別的。」藺承佑作勢要轉身。
「肯受罰。」兩人急忙伸出手,反正逃不過一頓打,戒尺總比其他稀奇古怪的懲戒手段要強。
「師兄,我們知錯了嘛,嗚嗚嗚。」
「錯在何處?」
「弟子犯了觀裡的第一條和第七條戒律。」
棄智哭道:「弟子犯了第二條和第七條戒律。」
「私自出觀、欺瞞師長、偷竊觀內之物、吃裡扒外,還有什麼是你們不敢做的?依我看也不必罰了,直接逐出師門了是!」
兩人如同遭了雷擊,膝行幾步抱住藺承佑的雙腿:「師兄,嚴懲我們吧,求求你別趕我們走,我們生是青雲觀的人,死是青雲觀的鬼。」
「放開。」藺承佑嫌棄地蹙眉。
兩人不肯放:「要是我們走了,以後誰陪你的小豹子玩?誰陪師兄布陣?師尊回觀後,誰給他老人家熬藥粥……」
藺承佑不為所動:「把手舉起來。」
兩人抽抽嗒嗒把手舉得高高的,然而等了半天,戒尺都沒落到他們掌心,兩人正覺得奇怪,師兄忽又把他們倆拎了起來,睜開眼,就對上師兄辨不出喜怒的黑眸。
「戒尺麼,一人領五百,禁閉,一人需關上三月。」
兩人還沒來得及高興,就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所謂「禁閉」,就是一間小小的靜室裡,寬闊不足五尺,如同牢籠一般。
被罰禁閉之人,每日對牢一卷經,從早到晚地抄寫,因為沒有窗戶,連偷閒的機會都沒有。
一個月就可活活悶出毛病,三個月足可以將人變成呆子。
求情也沒用,誰叫他們自作自受,而且這總比被逐出師門強。
他們伏到地上,哭哭啼啼道:「弟子願領罰。」
藺承佑話鋒一轉:「不過——」
絕聖和棄智各自將一隻胖拳頭塞進嘴裡,惴惴不安地等待著。
「念在你們今日還有要務在身的份上,給你們個將功補過的機會。今日出去了要是做得好,或可免了你們的禁閉,要是做得不好,回來老老實實受罰。」
絕聖和棄智萬萬想不到會絕處逢生,哭著猛點頭。此番折騰比直接開罰來得更可怕,往後他們再也不敢偷拿觀裡的東西給外人了。
「你們依然照原先的計劃去滕府,見到滕娘子後,照我說的做。」藺承佑回身一指書架,「先把《無極寶鑑》拿下來。」
棄智不明就裡,起身拍拍膝蓋,踮腳取下一軸攤開的書。
絕聖順著望過去,這書他再熟悉不過,上面記載了天下的道家至寶,上至驪龍之寶,下至城隍之印,可謂無一不具,就連成王殿下那把聲名赫奕的「赤霄」也在其列。
書卷是打開的,可見師兄回觀後早就查過了。
「滕娘子那把翡翠劍能斫下魔物的肉軀,想來絕非凡物,可是我翻遍了《無極寶鑑》,卻找不到關於這柄劍的記載,她阿爺滕紹每年都會回長安述職,若他得了這樣一柄寶劍,長安城多少會傳出風聲,但連青雲觀都未聽說過此劍,可見滕娘子未必是從她阿爺處得的,你們直接問那劍的來歷,她不見得肯說真話,今日你們去了,用我的法子把她的話套出來。」
棄智和絕聖心裡泛起了嘀咕,師兄從小到大不知見過多少奇珍異寶,這翡翠劍雖說稀奇,比起觀裡那些寶貝不過是騏驥一毛,不知師兄為何如此感興趣。
藺承佑似乎知道他們在想什麼,用戒尺輕輕拍了拍他們的頭:「昨晚在紫雲樓,眾煞從地底鑽出後,一度拋下你我,轉而去追廊下那群人,當時我以為它們是奔著那些傷者去的,事後才想起那些煞物都是草木所化,傷者已喪失神智,不至於引得草煞拋下近處的活物去追趕,因此一定有別的東西強烈吸引著它們。想來想去,那群人當中,只有一把翡翠劍最特別了。」
棄智納悶撓頭:「不對啊,逢上這樣的法器,煞魅往往避之不及,怎會主動湊上去?」
「事出反常必有妖,所以要弄個明白。」
兩人點點頭,心裡有些疑惑,僅僅只是想知道那把劍的來歷嗎?就這麼饒過滕娘子好像不大符合師兄的作風。
藺承佑抬眸看他們,忽然笑了下:「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
絕聖和棄智聽完藺承佑的一番交代,小臉糾結成一團,就知道得罪師兄沒有好下場,但他們自顧尚且不暇,哪敢替滕娘子求情。
「但是、但是滕娘子好像不那麼容易上當。」
「不上當?我問你們,她想要什麼?」
兩人愣愣地說:「想要蟲子。」
「……」藺承佑,「你們說蟲子就是蟲子吧,既然有貪念,就不怕她不上當。」
他不懷好意地笑笑,敢算計他的東西,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兩人把藺承佑的話牢牢記在心裡,出來的時候才發現身上的道袍都濕透了。
回到經堂,安國公杵著拐杖迎上來:「老夫已經量好內子雙足的尺寸了。」
一面說一面將畫好了腳印的箋紙遞給藺承佑,藺承佑剛接過,淳安郡王就放下茶盞道:「剛才絕聖說的那個滕娘子,可是滕紹的女兒?」
藺承佑故意道:「誰?」
淳安郡王道:「你別裝傻,我都聽明白了,滕紹於我有救命之恩,你找別人麻煩可以,千萬別找滕家人的麻煩。」
藺承佑口中「嘶」了一聲,以手抵額,眉頭深深蹙了起來。
淳安郡王氣笑:「你瞧瞧你,每回說到正經事你就如此。」
藺承佑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余-奉-御。」
淳安郡王面色一變,藺承佑的神色顯然不對勁,安國公摔開拐杖,忙要攙扶藺承佑,然而遲了一步,藺承佑捧住額頭,一頭栽倒下去。
絕聖和棄智一個箭步衝上去:「師兄,你怎麼了?」
余奉御急聲道:「世子舊疾發作了,昨晚聖人聽說小世子受傷,早就憂心此事,沒想到這麼快就起病了,快、快把世子扶到榻上。」
淳安郡王扶著藺承佑沉聲道:「以往不是每年都要到四月才發作,為何今年提前了這麼多日子?」
絕聖和棄智惶惶不安,昨晚師兄跟老妖交手的時候傷了肺腑,回來後一直未騰出空檢視自己的傷勢,他們本就擔心師兄牽動舊疾,沒想到這一耽擱,果真提前發作了。
藺承佑緊閉著雙眼,才一眨眼的工夫,白皙的額頭上已經佈滿了汗珠,這病發作起來又兇又急,他腦袋中活像有一根尖銳的錐子在死命攪動,劇痛難忍,無休無止。
他在榻上翻來滾去,痛得說不出話,幸而腦子還算清醒,趁尚未喪失意識前,他勉強抬起胳膊,指了指自己的前襟。
絕聖和棄智看得真切,心急火燎從藺承佑的衣裳裡頭取出一個玉露瓶。
余奉御剛顫著手打開藥箱,見狀眼睛一亮:「快,速速化開給世子服下。」
這頭服下藥,余奉御取出一包銀針,叮囑淳安郡王道:「殿下幫忙扶好小世子,施針時萬不可妄動。」
藺承佑面色慘白,一聲也不吭。短短一瞬間他衣裳裡外都汗濕了,眼下勉強還能按耐自己,可要是再痛下去,難保不會失去神智掙紮起來。
淳安郡王面色凝重,依言扶住藺承佑。
滿屋子的人都憂心忡忡,幸而醫治及時,待余奉御施完最後一針,藺承佑的眉心總算舒展開來了。
安國公拭了拭汗:「好了,見好了。」
淳安郡王鬆了口氣:「年年發作,年年都要被這小子嚇一回。虧得能忍,痛成這樣都不曾吭一聲。不過今日這遭委實太突然,沒到三月就發作。要不是余奉御在這,有你受的了!」
藺承佑仰天躺在榻上,懶洋洋把手背擱到額頭上,笑道:「提前痛完了,三月就不必疼了。」
淳安郡王扭頭看安國公和余奉御:「你們看看,先前疼成這樣,回頭就沒事人似的,剛才就讓他多疼一陣長長記性。余奉御,這病就沒法子根治嗎?」
「如何根治?能有法子克制就不易了。」
藺承佑翻身坐起,衝絕聖和棄智擺擺手,意思是他好了,要他們趕快去滕府辦事。
絕聖和棄智又捱了一陣,眼看師兄言笑自如,便告辭要退出,這時側室門豁然打開,兩個護陣的老道急匆匆出來道:「不好了,大師兄,定魂香忽明忽滅,清心符也快用完了。」
眾人一驚,安國公慌忙看向藺承佑,藺承佑斂了笑意,衝絕聖和棄智招手道:「你們兩個先別走,先寫幾張清心符再走。」說罷起身快步入了側室。
絕聖和棄智把硃砂和筆硯攤在條案上,一個磨墨,一個寫符。
余奉御和淳安郡王幫不上忙,只好留在正堂裡。
余奉御將銀針收入箱篋內,問淳安郡王:「方才殿下提起祛除病根一事,但余某連小世子為何染上這毛病都不知情。殿下若是知道始末緣由,能否仔細說說。」
絕聖和棄智愣了愣,師兄這病來去如風,過去他們一直被蒙在鼓裡,也是前年無意中撞見師兄發作,才知道師兄身上有頑疾。
再後來,他們就聽說這病並非胎裡帶來的毛病,而是師兄八歲的時候給自己胡亂用法術落下的病根兒,到現在快十年了,每年都會痛一回。
但師兄為何好端端練那法術,他們至今不明白。
淳安郡王望一眼緊閉的側室門,微微一笑:「此事說來話長,承佑向來最忌諱旁人提他這毛病。」
余奉御道:「余某並非存心打聽私隱,一切全為了給世子祛病,經過今日這一遭,殿下也該明白了,諱疾忌醫是絕對拔不了病根兒的,清虛子道長如今不在長安,聖人將世子的病託付給餘某了,余某雖然早就知道世子有頑疾,但當年究竟發生了何事仍是一頭霧水,這回誤打誤撞解得及時,往後誰知會如何?所以殿下不必有顧慮,只管將這病的起因告訴余某便是。待會世子出來,余某還會再當面問一遭。」
淳安郡王擺手笑道:「不用問,打死他他也不會說的,不過余奉御說的對,治病需尋本溯源,一味瞞著的確不妥,既如此,那我就把我知道的說一說,希望能盡快找到祛病根的法子,省得年年都遭一番罪。」
絕聖和棄智下意識豎起耳朵。
淳安郡王用銀笊籬舀起一勺淺緗色的茶湯,挽住袍袖給余奉御斟茶,動作不疾不徐,姿態異常清貴。
絕聖和棄智大氣都不敢出,淳安郡王是成王的弟弟,但兄弟倆並非一母所出,當年瀾王在原配去世多年後,又娶了一位繼室,淳安郡王就是那位繼室所生,他名喚藺敏,人稱敏郎,足足比成王小了十六歲。
正因如此,淳安郡王雖是師兄的皇叔,卻只比師兄大幾歲,平日跟師兄相處起來,不像長輩倒像兄長,師兄小時候的事,他比誰都清楚。
每回見到淳安郡王,絕聖棄智都覺得他芳蘭竟體,溫然如美玉,只是淳安郡王是出了名的慢性子,這回也不例外,兩人等了又等,始終未等到他開口。
余奉御慢慢品著茶,看樣子也不急,眼看一盞茶都要喝完了,淳安郡王才悠悠然道:
「此事說來話長,承佑剛生下來的時候,清虛子道長就給他卜了一卦,說承佑處處順遂,唯獨姻緣不順,日後他會在某位小娘子身上狠狠栽跟頭,而且此事無法可解。這件事本來瞞著承佑,沒想到承佑長到七八歲時,居然學會了卜噬,有一回他為了好玩給自己卜了一卦,結果跟他師尊當年算出來的卦相一樣。
「承佑自是不願相信這種事,就跑去找清虛子道長給自己卜卦。
「清虛子道長斷然拒絕,還將承佑痛斥了一通,承佑猜到其中有異,習練了數月之後再卜一卦,哪知還是一樣的卦相。」
說到這,淳安郡王笑了起來:「那陣子承佑正好在崇文館唸書,因為死活不相信卦相上說的話,沒事就給自己卜上一卦,可惜次次都是一樣的結果。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他這些私底下的舉動被人瞧見了,那些常跟承佑在一處玩耍的夥伴,就總拿此事取笑他。」
「不久之後,承佑隨成王妃去臨安侯府赴宴,老侯爺本就是三朝元老,又正逢期頤之年,聖人聽聞此事,親自給老侯爺賜賞問安,因此那一日,不但長安城大半的卿庶人家前去慶賀,外地也來了不少賀壽的官員,也就是在臨安侯府,承佑遇到了一個揚州來的女娃娃。」
余奉御道:「揚州來的女娃娃?」
淳安郡王嗯了聲:「那女娃娃不知是誰家的,才四五歲,不愛說話,懷中抱著個破舊的小布偶,聽說生得極好看,開口便是揚州口音,當時承佑跟夥伴在花園裡玩耍,射箭摔跤玩膩了,就提議到園子裡玩捉迷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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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崇文館沒有國子監那麼親民,一般只收皇親貴冑。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7-20 10:44 PM
第13章
淳安郡王飲了口茶,緩聲道:
「臨安侯府秀色超群,後園裡有一片很大的芙蕖池,承佑捉迷藏時為了能贏,就打起了花池的主意。」
「當時他還不會鳧水,但架不住膽子大,找來一根秸管咬在嘴裡,偷偷摸摸潛下了芙蕖池。小夥伴們沒能在花園裡找到承佑,只好一窩蜂去了別的地方,承佑等了一陣,估摸著自己穩贏了,就從芙蕖池裡鑽出來,不料池子底下全是水草,一下子纏住了他的腳。」
淳安郡王說到此處,輕輕摩挲手中碧清的邢窯白瓷茶盞,這件事他前後聽過三次,記得相當清楚。
藺承佑在水中掙扎了幾下,結果連口裡的秸管都丟了,喊救命,可他因為怕被人發現行藏早將僕從們攆走了,後來僕從一度偷溜回來找小主人,又誤以為藺承佑跟那群小公子在一處。
就在藺承佑拼命撲騰的時候,花叢後頭冒出一個女娃娃,女娃娃看見有人溺水,情急之下把手裡的風箏扔進了水裡,可惜力氣太小,第一回差點連她自己也摔進池子,第二回女娃娃學聰明了,知道將風箏的線係到岸邊的樹上,雖然還是繫得不穩,但藺承佑那時候已經會輕功了,藉著這點力便爬了上來。
等到後來下人們聽到消息趕過去,就看見藺承佑和一個女娃娃並肩坐在岸邊一株花叢後頭,兩人有來有往地說著話,不知說了多久了。
僕從們欲上前侍弄,藺承佑卻因為惱他們來得不及時,要他們滾到一邊去,下人知道小郎君的脾氣,急派了幾個人去給成王妃送信,剩下的眼巴巴在旁邊乾候著。
正因如此,下人才知道小郎君跟那小娘子都說了什麼。
當時藺承佑身上濕淋淋的,一邊抹臉上的水珠,一邊問女娃娃:「你是路過這兒?還是本來就待在這兒?」
女娃娃懷裡抱著布偶,並不肯搭腔。
藺承佑又問:「你臉上怎麼全是鼻涕啊,哦我知道了,你剛才躲在花叢裡哭。為什麼哭啊,你阿爺阿娘呢?」
女娃娃很生氣,猛推了藺承佑一把。
藺承佑居然沒發火,只笑著說:「說吧,誰惹你不高興了,我這人知恩圖報,剛才你救了我一命,我可以替你出氣。」
女娃娃仍是不開腔,藺承佑打量她:「你懷裡的布偶都這麼髒了,為何不讓你阿娘替你再縫一個?」
女娃娃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藺承佑手忙腳亂,忙取下腰間的香囊:「別哭了,這是我們府裡廚娘做的梨花糖,挺好吃的,我妹妹可喜歡吃了。糖沒濕,你嚐嚐吧。」
女娃娃把糖放到口裡慢慢嚼著,藺承佑看她喜歡,索性把整包都給了她:「我妹妹還不會走路,要不她就能跟你玩了,她叫阿芝,你叫什麼名字?」
女娃娃吃了一會糖,總算肯說話了:「我叫阿孤。」
「阿孤?」藺承佑奇怪道,「怎麼會有人叫阿孤?」
女娃娃很不高興: 「阿孤就是阿孤,關你何事!」
藺承佑笑道:「好吧,不關我的事,可是你剛才救了我的命,我總不能把你一個人扔在這,你想你阿娘了吧?我帶你去找她。」
女娃娃口裡含著糖,不知怎麼又哭了起來,藺承佑這下沒辦法了:「要不我帶你去找我的阿娘?我阿娘很喜歡小孩,尤其喜歡你這樣的女娃娃,而且她認識的女眷多,沒準她知道你阿娘在何處。」
阿孤想了想,同意藺承佑拉她起來,走了沒幾步,那群小公子們找回來了,看到藺承佑手裡牽著個小娘子,一齊嚷道:「阿大,你給自己卜的卦真準,你跟這個女娃娃才見一次面,居然主動帶她玩。」
藺承佑:「胡說!我是看她一個人怪可憐的才理她的。」
那幫小子繼續起哄:「可是你都牽她的手了。阿大你自己說,你是不是想娶媳婦了,卦相上說你註定會在小娘子身上栽跟頭,是不是就從這個女娃娃開始的?」
藺承佑上前就給那人一腳:「你放屁!」
一幫小公子很快就打得不可開交,僕從們四面八方湧上去拉架,阿孤抱著布偶也衝上去幫藺承佑的忙,可惜力氣太小壓根近不了身。
好不容易拉開了,僕從們急著給藺承佑換衣裳,阿孤舉著那包糖追上來:「小哥哥,你的糖。」
夥伴們見狀,又開始取笑藺承佑:「阿大,你娘子要給你糖。」
藺承佑惱羞成怒,扭頭對女娃娃說:「你別跟著我了。」
他一換完衣裳就急急忙忙跑回池邊找阿孤,可惜阿孤已經不在那了,成王妃納悶兒子為何到處尋人,下人就將之前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了成王妃。
余奉御聽到此處,忍不住接話道:「阿孤究竟是誰家的小娘子?」
淳安郡王搖搖頭:「阿嫂聽說了此事,當即命人幫著承佑找這位小救命恩人,怎奈那日侯府賓客太多,光老侯爺舊部的家眷就來了好幾百號人,各家的小郎君、小娘子數都數不過來,奇怪當日來侯府的官員,沒有一個來自揚州。」
「阿嫂就想,江南一帶口音相近,承佑未去過揚州,聽錯了也未可知,然而問遍了當日來府的女眷,沒有一家小娘子的小名叫『阿孤』,又打聽當日有沒有人帶著布偶來赴宴,也是毫無消息。」
「這一找,就是大半年。崇文館的同窗得知承佑四處打聽那個小娘子的下落,一見面就拿這件事取笑他,承佑從沒在夥伴們面前吃虧,卻因為這件事一再遭到奚落。」
「正好那時候清虛子道長開始教承佑習練符術,承佑翻閱觀裡的墳典丘索,無意中發現了一個箱篋,裡頭鎖著一本古籍和一根銅錐。這便是承佑起病的因由了。」
余奉御驚訝道:「古籍?難道記載的是符術,那根銅錐又是何物?」
淳安郡王道:「我對道家的符術一概不知,只知道這符術邪門得很,乃是百年前崑崙山一位專習旁門左道的邪道士傳出來的,據聞這邪道年少時陷入癡戀,一度為了意中人夢斷魂勞,使了諸多手段,未能得到那女子,邪道不堪其苦,誓要練便天下邪術,祁寒暑雨熬了數年,終於煉出了一種叫『王咎不居』的符蠱術。」
「『王咎不居』?」絕聖棄智訝道,「這不是像卦的一種麼。」
淳安郡王諷刺道:「冠以道家周易之名,實則與巫蠱相通,對應九三爻,銅錐裡藏著蠱蟲。」
「那蠱蟲本是南詔國的巫后用來懲罰不忠之人的,邪道將其引入道家的五行陰陽術,可謂邪上加邪。」
「銅錐一經刺破皮膚,蠱蟲便會鑽入血脈,克制的是初六爻,損毀的是六二爻,男子年幼時操練此術,就算到了懂情事的年紀,蠱蟲也會在心脈裡作祟,讓人絕情無心。」
余奉御聽得瞋目扼腕,難怪小世子長到十八了,未嘗近女色,本以為小世子未開竅,原來背後還有這樣一番曲折。
他拍桌道:「荒唐,荒唐。」
絕聖和棄智愕然相顧,「絕情無心」是怎樣一種惡毒的詛咒,難道苦戀不得的滋味比噬心還要痛苦嗎?否則那邪道為何要這樣對待自己。
淳安郡王道:「邪道自己練了還不夠,還想禍害旁人,他為了誘惑後人習練這邪術,故意在書卷上寫下千般好處。承佑心智尚幼,看完邪道在卷首寫下的那段話,便想著:只要習練了此術,長大了我就不會在女子的事上犯糊塗,如此一來,卦象上說的那些話也就不奏效了,等我練成了回崇文館當眾再卜一卦,看誰還敢笑話我。」
「這孩子天不怕地不怕,打定了主意,說試就試,等到清虛子道長趕過來,承佑已經走火入魔,道長起初不知出了何事,直到發現這孩子後頸多了一枚赤印,才知道他中了蠱毒。」
「此後清虛子道長窮盡畢生絕學,都未能將蠱蟲從承佑體內驅出去,正因為這個緣故,清虛子道長才會煉製大名鼎鼎的六元丹,可惜最後煉成了也只能清理妖毒,對那蠱毒卻毫無效用,每年承佑發作時,都只能用藥湯暫且壓制蠱蟲。」
咯噔一聲,側室的門從裡頭開了,安國公滿面焦容:「兩位小道長,符紙可畫好了?」
淳安郡王微微一笑,也就不再往下說了。
絕聖和棄智送了符紙進去,又被藺承佑攆出來:「今日之事要是辦不好,老老實實滾回來領罰。」
絕聖和棄智灰溜溜出觀上了錙車,滿腦子都是方才的事。
「忘了問郡王殿下了,師兄後來找到那個叫阿孤的小娘子沒有。」
絕聖搖頭:「多半是沒有,要是找到了,郡王殿下哪用得著『女娃娃』長『女娃娃』短的,大可以告訴余奉御是誰家的小娘子了。」
「也對哦,那時候師兄還沒找到阿孤就中了蠱毒,等他病好了,也許早把這件事拋到腦後了。咦,『阿孤』、『阿孤』,怎會有人叫『阿孤』,假如師兄沒聽錯,小娘子會不會是騙師兄的?」
絕聖捧著頭道:「先別想這事了,等我們到了滕府,還得照師兄的話誆騙滕娘子呢。」
棄智抬袖拭了拭汗,頭一回算計人,也不知能不能成,滕娘子看上去不好騙,可誰叫她得罪的是師兄,認識師兄這麼久,他還沒見師兄在算計人這件事上失手過。
親仁坊離青雲觀不算遠,小半晌工夫就到了,絕聖和棄智先去滕府,被告知滕玉意這陣子都住在姨母家,於是又改道去杜府。
兩人到門口時,杜府早有閽者候著了。
絕聖和棄智稟明來意,閽者熱絡得不像話:「兩位道長快請進,夫人和娘子已經等了許久了。」
***
滕玉意昨夜被杜夫人攆去安歇,睡得卻並不踏實,天將明時,隱約聽見鄰室有人驚呼,猛一睜開眼,綺雲和碧螺掀簾進來道:「娘子,杜娘子醒了。」
滕玉意掀被下床:「端福和白芷她們呢?」
「端福在外院歇著,管事尚未送消息過來,白芷和紅奴已經醒了。」
滕玉意三步並作兩步到鄰室,下人們捧著巾櫛出出進進,杜庭蘭正趴在床沿邊嘔吐。
滕玉意想起前世表姐慘死的情狀,腳下踟躕起來,唯恐眼前是幻境,一觸就化為泡影。
杜夫人只當滕玉意高興過了頭:「玉兒,快來,你阿姐正找你呢。」
杜庭蘭抬起頭,軟聲道:「阿玉。」
滕玉意奔過去替杜庭蘭拍背,擔憂道:「為何突然嘔吐起來。」
杜庭蘭拭淨了臉面:「我胸口有些發堵,吐一吐就好了。」
她容色憔悴,額上佈滿細細汗光,分明極不舒服,卻仍不忘寬慰母親和表妹。
杜夫人擔憂道:「這樣嘔吐,不知要不要請醫官上門瞧瞧。」
滕玉意想了想:「阿姐是被邪祟所害,尋常的岐黃之術未必對症,橫豎青雲觀的小道長會上門,不如等他們看過之後再做定奪,省得胡亂用藥不利疏散體內的餘毒。」
杜夫人道:「對對對,昨夜那個小道長還叮囑過不要胡亂吃藥,青紈,你到前院找老爺和大公子,說一娘醒了,讓他們到後院來。」
奴婢應聲下去了。
杜庭蘭輕輕拍打床沿:「阿玉,你坐下,讓阿姐好好看看你。」
滕玉意依言坐下,對上杜庭蘭溫柔的神色,只覺得好些話哽在喉嚨裡,乾脆從下人手裡接過巾帕,輕柔地替杜庭蘭拭汗:「阿姐,你好些了嗎?」
杜庭蘭拉著滕玉意的手柔聲道:「我這也不知怎麼了,只記得同阿娘去靜福庵祈福,後頭的事一概記不清了,你信上說過幾日才能到,怎麼這麼早就來了?阿娘說你跟我們一道回府的,莫非你昨日也去了曲江——」
說到此處她像是想起了什麼,臉色瞬間褪了個一乾二淨。
滕玉意心一陣猛跳,前世她苦尋兇手,最後一無所獲,而今表姐活生生在眼前,或許很快就能得知真相。
她小心翼翼道:「阿姐,你怎麼了?」
杜庭蘭仍在發怔,面色蒼白,額頭沁出大顆大顆的汗珠。
杜夫人意識到什麼,倉皇摒退下人:「一娘要歇息,你們先到外頭候著吧,要是道長來了,速速請他們進來。」
滕玉意大氣不敢出,既盼著知道真相,又怕表姐過於憂懼留下病根,遲疑片刻,她扶杜庭蘭躺下:「阿姐,你先歇一歇,有什麼話等好了再說。」
杜庭蘭猝然捉住滕玉意的手:「我想起來了,昨夜、昨夜我在竹林裡撞見了邪物。」
她渾身顫慄,口中的字句變得斷斷續續。
「好孩子,你怎麼糊塗了。」杜夫人紅著眼睛道,「阿娘不是才跟你說了,昨晚玉兒和端福趕得及時,把你救下來了。」
「是啊,阿姐。」滕玉意極力寬慰杜庭蘭,「那東西昨晚就被成王世子打回了原形,就是一截子樹樁,沒什麼好怕的,你現在好好在府裡,有我們在,誰也別想傷你。 」
杜庭蘭卻把頭埋在母親懷裡,整個人嚇得恨不得縮成一團:「那東西追著我跑,說要吃了我,阿娘,我好怕……」
她忍不住啜泣,昨晚在林中險些喪了命,那種瀕臨死亡的無助和絕望浸潤到了每一個毛孔,昏睡的時候壓抑著,如今全都激發出來了。
杜夫人心肝都快揉碎了,自從這孩子懂事以來,何曾這般失態過。
她一遍遍撫著女兒的後背:「這是嚇糊塗了,待會得找道長討些收魂安神的法物。」
杜庭蘭忽又想起什麼,揪住滕玉意道:「阿玉,你當時也去了竹林?」
滕玉意握住杜庭蘭的手:「是,我去了,阿姐,那東西不足為懼,我和端福一到林中就砍下了怪物的右爪。」
杜庭蘭唇色一陣發白,上下打量滕玉意,確定表妹完好無損,放心點點頭,而後,她像是陷入了混亂的回憶中,重新發起怔來。
滕玉意和杜夫人傾身替杜庭蘭掖衾被,杜庭蘭目前魂不附體,問也問不出什麼。
二人正忙著,杜庭蘭惶然睜大眼睛四下看,忽道:「阿玉,除了那怪物,你可在林中看見了別人?」
滕玉意心弦一下子繃得極緊,重新坐在床邊,屏住呼吸問:「阿姐,當時還有誰在林子裡?」
杜庭蘭的話聲卡在喉嚨裡,臉色越來越難看,氣息越來越紊亂。
杜夫人眼裡含著淚:「孩子,你為何去竹林?誰把你害成這樣,你到現在還不肯說嗎?」
杜庭蘭闔上眼睛,既像是追悔莫及,又像是羞慚難言,突然像是觸發了噁心的回憶,伏身再次嘔吐,這一次比之前更劇烈,更不可遏制。
杜夫人慌忙上前拍撫,這樣嘔吐不休,遲早會出事,滕玉意也沉不住氣了,急忙起身道:「姨母,我去叫人請醫官。」
剛一邁步,就被杜庭蘭拉住了胳膊:「我沒事,我只是覺得噁心。」
滕玉意彎腰擰了巾櫛替杜庭蘭拭面,手背忽然一片溫熱,驚訝抬頭,發現杜庭蘭正在無聲垂淚。
「阿姐。」
杜庭蘭勉強支撐起身體,羞慚地看著杜夫人:「女兒迷了心智,害阿娘擔驚受怕,女兒無地自容,求阿娘萬萬保重身體,阿玉,你剛到長安,昨晚卻因為我涉險,阿姐對不起你。」
滕玉意心裡一酸,忙道:「阿姐,你現在心神不安,有什麼話稍後再說。」
杜庭蘭淚如雨下,彷彿心裡正備受煎熬,沉默了片刻,忽又道:「阿娘,阿玉,我僥倖撿回來一條命,有些話再不說恐怕就遲了。」
杜夫人和滕玉意的心瞬間躥到了嗓子眼,看著杜庭蘭,大氣都不敢出。
杜庭蘭羞愧得把頭垂到胸口:「其實我和紅奴離開靜福庵,是為了見一個人。」
杜夫人氣得渾身發顫:「我早該知道……我早該知道……你不會無緣無緣故離開靜水庵……」
看杜庭蘭只知默默流淚,她急得推搡著女兒道:「你這孩子……快說……那人到底是誰?」
杜庭蘭臉紅得欲滴血,幾次三番要開口,卻因為太過難為情,話都堵在了嗓子裡。
「你這孩子莫不是要急死爺娘?」杜夫人攥緊杜庭蘭的手顫聲道,「那人把你害成這副模樣,你還有什麼可瞞著的!」
杜庭蘭心痛如絞,抽噎著說:「……阿娘別難過……我……我說。」
她透過眼中的淚霧望著杜夫人:「阿娘可還記得,阿爺在揚州做官時,有一回清明節,我曾獨自帶紅奴去隱山寺踏青。」
杜夫人一愣,旋即瞠圓了眼睛道:「那日原本紹棠要陪你去的,不巧他們學堂有事,紹棠就半路回去了,怎麼,難道你就是那日遇見了什麼人?」
杜庭蘭淚光閃爍:「我在寺中賞花時,恰好撞上一群書生在桃花林裡鬥詩,奪魁那人……是位年方二十的公子。」
說到此處,她死死咬住唇,雙手揪住胸前的襟領,指節有些發白。
杜夫人險些一頭栽倒到床邊,滕玉意慌忙攙扶杜夫人,杜庭蘭也嚇得從被子裡起了身,杜夫人哆嗦著伸指一戳杜庭蘭的額頭,咬牙切齒道:「把你是如何認識此人的,又是如何與此人交往的,一五一十給阿娘說清楚,一個字都別落下!」
杜庭蘭眼皮腫得像桃子,哭了許久才開口道:「此人家貧無依,常年在寺中寄讀,好不容易湊齊了盤纏,來年欲到長安赴考。我看他口吐珠璣,詩文尤其出眾,我就……我就對他生出了好感,之後我們時有來往,他常贈詩予我,因為怕露了痕跡,便用彩勝做信紙,這樣既不打眼,又方便傳遞。」
滕玉意愕了愕,早料到表姐在庵裡剪綵勝是為了傳信,果然如此。
杜夫人壓著滿腔怒意點頭:「很好,去年清明節就相識了,至今已有一整年了,我且問你,你跟他私自往來這麼久,那人可曾提過婚嫁之事? 」
杜庭蘭哽咽道:「那人說自己並無功名,就算上門求親,我爺娘也不會應許,因此一切要等到他赴京應試後,等有了功名,一切都好說。後來阿爺被舉薦到國子監任太學博士,舉家要遷回長安,臨行前我擔心他赴考的盤纏不夠用,就將我攢下來的體己都給了他。那人將家傳的一根金釵贈給我,許諾說非我不娶,待他來年到長安來赴考,定會上門求親。」
說到此處,杜庭蘭頓了下,彷彿回憶著什麼,眼中的悔恨之意益發深濃。
「到了長安後,我們暗中往來,少則五日最遲半月,一直未斷過書信。我們家到長安後三個月後,他也提前從揚州啟程了,到長安後他寄居在城南的一座莊子裡,我怕他手頭拮據,又託人送了些體己過去,起初他還算殷切,隨著結識的人越來越多,慢慢也就不怎麼給我回信了。」
「前不久他高中魁元,我循著信上的地址去找他,不想他早就搬走了,回城的路上我遇見他跟友人在酒肆飲酒,模樣好不快活。他身邊那些人衣飾華貴,想來都是衣冠子弟。我聽說應舉時聖人和幾位宰相都極力誇耀他的詩文,他如今名聲大噪,身邊的朋友也非昔日那些寒門之士了。」
「我心裡仍抱著一絲希冀,他近日忙著應舉,興許抽不出空給我回信,於是令車夫停車,掀開車簾與他對視,可他竟裝作不認識我,他身邊那幾個友人看我注目於他,笑道:『那小娘子一直在看你,莫不是傾慕於你?』我又驚又羞,當即放下簾子令車夫趕路,就聽到那人冷笑:『哪來的浮花浪蕊。』」
滕玉意勃然大怒,霍地起身道:「豎子敢爾!」
杜夫人也氣得七竅生煙,女兒向來聰慧自矜,沒想到竟栽在這樣一個後生手裡,只恨女兒眼下身體未復元,罵又捨不得罵,她一肚子火無處發,只能悶聲自搥胸膛。
杜庭蘭唯恐母親氣壞了身子,哭著攬住母親。
杜夫人咬牙切齒道:「後來呢?昨日是那後生約你去竹林的?」
杜庭蘭拭了拭淚低聲道:「我當時就灰了心,回來後我想,我那些體己也就罷了,權當扔進了溷廁,可那些書信上寫了不少纏綿悱惻的話,若是不討回來,早晚會生禍患,前陣子我為了此事夜不能寐,打聽到上巳節他會趕赴進士宴,正好阿娘也到靜福庵敬香,我便跟阿娘一同前往,趁阿娘去西苑聽戲,讓紅奴扮作胡人去月燈閣前攔他。這一回他欣然答應了,約我在月燈閣旁的竹林見面。」
滕玉意聽得怒火中燒,前世表姐和紅奴是被人勒斃,當時仵作勘探現場,說在表姐屍首附近發現了男子的短靿靴留下的腳印,原來當晚果然有男子約表姐去竹林。
她知道,朝廷進士歷來難考,年紀輕輕就高中魁元的更是屈指可數,記得前世有個極出名的才子,此人中了進士科後,又順利通過了吏部選試,不久調到禦史台,成為最年輕的諫官,之後更是為鄭僕射賞識,娶了鄭僕射的獨女。
記得喜帖遞到滕府時,距離表姐被人勒斃只有半年。因是有名的世家大族鄭氏嫁女,嫁娶那日,街瞿巷陌擠滿了看熱鬧的老百姓。
滕玉意雖未赴宴,卻因路過鄭府看見了迎親的新郎,新郎姿容俊美,委實是個出色人物。
想到此處,滕玉意臉上爬上一抹黑氣,再開口時語調裡透著一股森森的涼意:「阿姐,那個男人是不是叫盧兆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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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蠱毒是個騙局,阿大自己以為自己「絕情無心」而已哈哈哈哈哈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7-21 10:33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20-7-21 10:35 PM 編輯
第14章
杜庭蘭暗吃一驚,玉意剛到長安,怎會知道盧兆安的名字?
轉念一想,月燈閣的進士宴那般熱鬧,盧兆安又是今年的魁元,阿玉身邊耳目眾多,知道也不奇怪。
她赧然點點頭︰「是。」
杜夫人痛心疾首︰「於是你就私自出庵去見這個盧兆安?」
杜庭蘭攥緊衾被一角,眼淚如斷線珠子般往下掉,滕玉意默默拍撫杜庭蘭的肩背,待她稍稍平靜,忍著氣問︰「阿姐,後來究竟出了何事?」
杜庭蘭拭了拭淚,勉強穩住心神︰「我一心要取回那些書信,怕阿娘發現我離開過靜福庵,緊趕慢趕到了竹林,誰知竹林外來了大批僕從,在林前設了幔帳不許通行,我打聽才知成王世子要抄近路去月燈閣蹴鞠。」
「成王世子?」
「是。」杜庭蘭哭了一晌益發鎮定,慢慢回憶道,「好幾駕犢車都被擋在林外,我心知硬闖是不行了,只好帶著紅奴離開,誰知路過竹林西側,發現西邊的入口沒設幔帳,我與盧兆安正是約在西北角踫面,於是又轉了回去,竹林西側果然無人阻攔。」
滕玉意暗忖,原來如此,藺承佑明明令人封林,阿姐卻還能進到林中。
「我和紅奴在林中等了一陣,盧兆安始終不曾出現,竹林裡黑黢黢的,我害怕起來,正要沿著原路離開,就在這時,樹梢上飄來女人的笑聲,抬頭看,就看見一個黑乎乎的巨物無聲無息蹲在樹梢上,沒等我們喊救命,那東西就撲了下來,再後來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杜庭蘭想起那嚇人的一幕,面色霎時慘白,杜夫人又是拍撫又是寬慰,半晌才讓杜庭蘭鎮定下來。
滕玉意寒聲道︰「阿姐,當時你在竹林裡有沒有看到盧兆安?」
杜庭蘭心有餘悸,搖了搖頭說︰「竹林裡太黑了,要在林中辨別道路,必須帶著燈籠,但是我和紅奴出事時既未聽到人聲,也未看到鄰近出現過照明之物,可見盧兆安要麼根本沒打算赴約,要麼尚未趕到竹林。」
滕玉意冷笑道︰「我和端福進去時,除了那妖物沒看到旁人,後來救下表姐,也無人在附近窺探或徘徊。」
杜夫人氣得渾身哆嗦︰「好個孬種!我估計他要麼早就逃走了,要麼躲在一旁。」
她紅著眼睛瞪視杜庭蘭︰「你讓阿娘說什麼好,平時那樣乖巧的孩子,竟背著爺娘……這也就罷了,看上的還是這樣一個無恥之徒!」
杜庭蘭又何嘗不悔,錯付了一片癡心,還險些丟了性命。她淚若雨下,哀聲道︰「阿娘怎樣教訓女兒都行,千錯萬錯都是女兒的錯,阿娘切莫傷了自個的身子。」
杜夫人縱算惱火,終究覺得女兒委屈,怒瞪女兒一陣,將杜庭蘭摟入懷中,母女倆一處哭起來。
滕玉意目光森冷,此人並非孬種,分明是個心狠手辣的斯文敗類,假如前世表姐和紅奴真是為盧兆安所害,這一回看到有人替他動手,說不定正中他的下懷。
只是有一點不通,藺承佑那時路過竹林,如果那妖物也在林中,以藺承佑的道行,不可能察覺不了,因此那東西應該是在藺承佑走了之後潛入的。
那樣短的時間,老樹妖發現表姐和紅奴的行藏並出手襲擊,會不會太巧了些?
要找美貌女子做獵物,為何不去人多之處,反而挑那樣的幽僻之處。
可惜那老妖還未把事情交代清楚,就因一道怪雷相擾,被藺承佑失手打成了原形。
「絕不能放過放過這混賬。」杜夫人恨聲道,「不說你那些書信還在盧兆安手裡,當晚的事與他有沒有關係還說不準,我得將此事告訴你阿爺,讓你阿爺好好拿個主意。」
說話間杜裕知和杜紹棠來了,杜夫人不等父子倆看視杜庭蘭,一五一十將方才的事說了。
杜裕知白眼一翻,當場厥了過去。
杜夫人和杜紹棠猛掐一陣人中,杜裕知才悠悠然醒轉。
杜庭蘭內疚得無以復加,若不是滕玉意攔了一把,差點就從榻上摔落下來。
杜裕知氣得手腳冰腳,顧不上教訓女兒,先將盧兆安痛罵一頓。
他本就在國子監任職,因此發榜後也曾看過盧兆安的詩文,當時就覺得氣勢飛遠,料定此人極有抱負,誰知竟是卑劣之徒。
「要不是怕壞了蘭兒的名聲,我明日就將此人的品行揭發出來,朝中豈能容得下這樣的狗彘。讓我想想用什麼罪名?對,借貸不還,明日我先以盧兆安借貸不還為由,將他告到吏部。到時候別說通過選試,連功名都未必保得住。」
杜夫人錯愕道︰「老爺連張借條都拿不出,這樣告上去,盧兆安非但不會伏罪,恐怕還會反誣老爺構陷於他。」
杜裕知一頓︰「是我氣糊塗了!那就往前查,他這樣的小人,來長安三月有餘,總有行為不端之時,一旦找到了錯處,我立即找御史台的老友彈劾他,只要能告倒他,也算為朝廷發姦擿伏了。揚州那邊我也會去信,務必將此人在揚州的種種行舉都打聽清楚。」
杜紹棠向來與姐姐感情篤厚,自從進屋後,一直紅著眼睛替姐姐絞巾帕,聽父親這麼說,他奮袂而起︰「兒子這就找人去查他,不,用不著這麼麻煩,我馬上找人用布袋將這混蛋蒙上頭痛打一頓。」
杜夫人喝道︰「你回來!當心露了馬腳,此人又沒錯處捏在我們手裡,別到時候沒出氣,反把你折進去。就算要教訓那人,也該你阿爺出面。」
杜紹棠洩了氣,軟綿綿跺腳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該怎麼辦。」
說話間蹲踞在姐姐床前,全沒個主意。
滕玉意暗想,姨父和紹棠想的全是明面上的法子,但要對付盧兆安這樣的小人,一般的法子可行不通。
鄭僕射為人謹慎,前世能把獨女嫁給盧兆安前,想必做過一番詳徹的調查,鄭家門生何其廣眾,連鄭家未能查到盧兆安的不端之處,可見此人平時多麼善於遮掩。
也許盧兆安唯一的罅漏就是表姐,因此前世在跟鄭家結親時,此人才急不可耐要抹去這一筆。
杜裕知憤然道︰「不怕,我這就出去安排,今晚就把信都拿回來,還得好好教訓此獠一頓。」
滕玉意冷不丁道︰「姨父,您打算如籌謀此事?」
杜裕知氣咻咻道︰「讓東兒去找人,雇上幾個市井之徒,把盧兆安這幾個月幹過的行徑統統打聽清楚!」
「好主意。不過姨父從未與市井之徒打過交道,雇人前是否先要盤查他們的底細?」
杜裕知怔然︰「這……」
「雇這麼多人去查,委實是筆不小的費用,如果十天半月都未查出頭緒,查到何時是個頭?」
杜裕知頻頻捋鬚︰「那就一直查下去!只要能狠狠教訓那混賬,大不了賣掉些恆產!」
滕玉意道︰「那麼姨父打算從何處著手,又如何跟那些市井之徒交涉?」
杜裕知冷哼︰「我親自出馬,不信安排不好此事。」
滕玉意簡直頭疼,姨父外表剛方不撓,實則天真爛漫,真讓他親自出面,這事鐵定會辦砸。
她道︰「這樣的潑皮無賴,用起來可是雙刃劍,人一多,口就雜,倘若姨父沒法子轄制他們,非但不能捉到盧兆安的把柄不說,還很有可能惹上一身麻煩。」
杜裕知和杜夫人悚然而驚,對啊,不怕別的,就怕把蘭兒的私隱洩漏出去。
滕玉意認真道︰「我有一言,不知姨父願不願聽。」
杜裕知不耐煩地擺擺手︰「但說無妨。」
「能否將此事交給我阿爺的那幾個下屬來查辦?」
杜裕知驚訝抬頭,滕玉意笑道︰「這事拖得越久,對阿姐越不利,我阿爺那些部下久歷戎行,對付惡人自有一套,早些讓他們部署,也省得弄出別的亂子。」
杜裕知舉棋不定,他的薪俸只夠維持家用,為了撙節用度,僕從早就遣散了不少,家中悍僕沒幾個,全是老弱婦孺,如果不管不顧去西市雇人,砸進去的銀錢不會是小數。
況且阿玉說的有道理,就算去西市臨時找,找來的雜胡個個頑皮賴骨,萬一壞了蘭兒的名聲,可就得不償失了。
滕玉意耐心等姨父鬆口,姨父性情狷介,抹不開面子也正常,但關係到兒女大事,姨父總不會胡亂使性子。
杜庭蘭原本一直在旁默默拭淚,眼看父親委決不下,柔聲勸道︰「阿爺,阿玉和姨父都不是外人,此事說起來,有許多棘手之處,為免夜長夢多,還需阿爺早做決斷。」
滕玉意暗鬆口氣,表姐性情遠比姨父寬和,卻是家中最果決的一個。
杜夫人點頭道︰「玉兒和蘭兒說的是,就怕沒能找到盧兆安的把柄,反害了蘭兒,老爺,就按玉兒說的辦,把這事交給妹夫的那些老部下吧。」
杜裕知重重嘆氣︰「罷了罷了,都怨老夫無能。」
話一出口,陡然意識到這話惹人誤會,清清嗓子,怪不自在道︰「玉兒,一切就拜託你了。」
滕玉意起身斂衽回禮︰「還有一事需提前跟姨父姨母商量,盧兆安原本對表姐避而不見,可昨晚卻破天荒約表姐去竹林,後來表姐撞上那妖物,盧兆安又遁走得那樣及時,此事細究起來,有許多可疑之處。」
杜夫人和杜裕知驚疑不定︰「莫非你懷疑那妖物與盧兆安有瓜葛?」
滕玉意哼了一聲︰「此事尚無定論,但盧兆安剛約了表姐去竹林,那妖物就出現了,要說純粹是巧合,我是不信的。當今聖人最恨邪魔歪道,如果能查出盧兆安招邪魅害人,此人仕途就此毀了不說,往後也別想在長安城待下去了。」
杜紹棠精神一振,一溜煙跑到滕玉意跟前道︰「玉表姐,我們該怎樣查?」
「道術我們不懂,不過好在現在已經有人在查了,只要想法子讓此人懷疑到盧兆安頭上去,不怕查不出真相。」
屋裡人齊聲道︰「那人是誰?」
滕玉意道︰「青雲觀的道士。」
杜夫人忖量道︰「清虛子道長目前不在長安」
忽然想到一人,頓時睜大眼睛︰「成王世子?」
杜裕知露出雷劈般的表情︰「不行,不行!此子從小就橫行無忌,我們還是少招惹為妙。」
滕玉意挑了挑眉,姨父臉上很少出現這樣驚懼的表情,可見藺承佑聲名在外。
杜夫人道︰「老爺,昨晚我們跟成王世子打過交道,脾性是驕縱了些,但他聰明過人,也甚知輕重。只是玉兒,若引得成王世子插手此事,蘭兒與盧兆安的事豈不是瞞不住了?」
滕玉意思忖著道︰「姨母別忘了,成王世子昨晚就派小道士來問竹林裡的事,姨母覺得就算我們不說,成王世子便不會詳查嗎?」
杜紹棠忍不住咳嗽一聲,他國子監有個同窗的阿爺是大理寺的官員,去歲藺承佑考中明經去大理寺任職,這位同窗便經常跟他們說起藺承佑。
一來二去的,這位成王世子大約什麼脾性,他也算知道一點。
他怯怯對爺娘道︰「要不是成王世子贈送六元丹,阿姐早就殞命了。假如成王世子想查案子,我們一家人卻存心欺瞞,事情只會更麻煩。」
杜裕知和杜夫人互望一眼,後背冒出一股森森的涼意。
杜紹棠又道︰「事到如今,最好的法子是坦誠相告,真要等成王世子查到什麼再說,就別指望爭取他的襄助了。至於阿姐私會之事,成王世子……成王世子好像不是那等喜聊是非之人。」
杜裕知默然捋鬚,成王世子目無餘子,十歲時毆打渤海國的王子,十四歲時拔掉吳侍中的一把雪白鬍子,不過哪怕此子一身的臭毛病,也不曾聽說他管過閒事閒非。
滕玉意開了口︰「我雖不大清楚藺承佑的為人,但此君既是成王夫婦的長子,又在清虛子道長座下受教這麼多年,想來再荒唐也有個底線。最緊要的一點是,不管鄭僕射是不是想把女兒嫁給盧兆安,只要藺承佑能查出那妖物與盧兆安有關,鄭僕射絕不敢出面保人,而且以藺承佑的脾性,定會讓盧兆安吃不了兜著走。」
這樣一來,滕府和杜府省下多少力氣。
杜夫人自我安慰道︰「玉兒和紹棠說得對,老爺,要不等兩位小道長上門,我們主動把蘭兒為何去竹林的事告訴成王世子?請他早日插手,」
杜裕知固執地抿緊嘴唇,不過心裡已經松動了,今日不知怎麼回事,屢屢被老妻和小輩挑戰威嚴,他可是一家之主,即便心裡同意了,面上也不隨便退讓。
正僵持間,下人進來回話︰「老爺、夫人,青雲觀的兩位小道長來了。」
杜夫人眼睛一亮︰「快請進。」
杜庭蘭朝滕玉意招手︰「阿玉,幫我穿外裳。」
滕玉意起身繞到屏風後,過不一會,絕聖和棄智由下人領進來了,兩人在屋中一站,齊聲道︰「貧道有禮了。」
杜裕知一板一眼地回禮︰「兩位道長請入座。」
絕聖和棄智故作老成︰「貧道是來探望傷者的,歇了一夜,不知幾位傷者可都醒了。」
杜裕知道︰「醒倒是醒了,只是嘔吐不休,不敢擅自請醫官,就等著道長察看呢。」
絕聖老成地唔了一聲︰「這是餘毒未清,用些清毒的方子就可以了。」
杜夫人熱情地邀請絕聖棄智入內︰「兩位道長,請這邊走,小女剛醒的時候有些神智不清,說起昨晚的事就害怕。」
說話間引絕聖和棄智到屏風後,滕玉意已經替杜庭蘭料理好了,杜庭蘭起不了身,只好端坐在床畔,將雙手平舉於額前︰「見過兩位道長。」
絕聖和棄智道聲「得罪」,上前翻起杜庭蘭的眼皮看了看,點點頭,又讓杜庭蘭伸出舌頭,最後又看指甲和掌心,檢查完畢後,兩人同時歪著頭端詳杜庭蘭。
杜夫人和杜紹棠暗暗稱奇,不知清虛子道長是如何教導的,這兩個孩子年紀雖小,卻處處讓人拿不出錯處,只是不經意露出的神態,仍是一團孩氣。
「無甚大礙了,把這藥丸拿去研磨了,每日晨起一丸,伴水送服即可。」
說罷,絕聖環顧四周︰「另外幾位傷者呢?」
滕玉意正擔心端福︰「白芷和紅奴在耳房,聽說已醒了,受傷的那位男僕安置在前院,管事尚未回話。」
絕聖和棄智便道︰「那就先看那兩名婢女吧。」
白芷和紅奴情況遠不如杜庭蘭,醒來後驚叫不斷,絕聖和棄智用了兩道定神符,又急誦了一段清心咒方見好轉。
最後便是端福了,端福昨夜便安置在前院的松筠堂。
杜家人深知這老僕在滕玉意心中的份量,除了杜夫人留下來照料杜庭蘭,杜氏父子都自發陪著滕玉意看望端福。
端福沉默躺在榻上,案幾上擺放著一隻空碗,看見滕玉意一行進來,強撐著要下榻。
滕玉意和杜紹棠忙上前︰「你重傷剛醒,莫要講這些虛禮,快躺下。」
端福梗著脖子不肯躺,嘶聲道︰「娘子無礙?」
滕玉意鄭重頷首︰「我無礙。」
端福這才鬆懈下來,慢慢躺了回去。
絕聖和棄智深以為異,看這人五十有餘,頭髮斑白,鷹鼻鷂眼,恍惚有些胡人血統,而且雙手硬如岩石,一看便知內功不凡,難怪明明不會法術,還能跟那樣的魔物過上幾招。
奇怪這老僕眼中似乎只有小主人,既不理會他們這兩個生客,也不與杜氏父子寒暄。
杜氏父子卻習以為常,尤其是杜紹棠,幾年前第一次見到端福時,也曾誤以為他是個啞巴,
那麼大的塊頭,成天不聲不響跟在玉表姐的身後。
有那麼一陣子,他老想知道這人為何無妻無子,纏著阿娘問了幾回,才知道端福是個閹豎。
府裡有時設宴,小客人們覺得端福古怪,忍不住捉弄他,端福模樣駭人,脾氣卻甚好,哪怕被捉弄得狠了,也只是默默退讓。
倒是玉表姐,誰要是敢惹她的端福,必定大發脾氣,有玉表姐護著,再也沒人敢捉弄端福了。
杜紹棠想著,昨夜在林中,要不是端福抵擋一陣,阿姐也許在林中就殞命了,因此他對端福早添了一份敬重。
「端福,這是青雲觀的兩位道長。」杜紹棠溫聲道,「昨晚你受傷最重,臂膀都折了,難得道長們親自上門,趁這機會請他們好好替你瞧瞧。」
端福對此毫無反應,活像個木頭樁子,杜紹棠尷尬地撓了撓頭,滕玉意拍了拍杜紹棠的肩,示意他別介懷,隨後回過頭看著絕聖和棄智,鄭重其事道︰「讓道長見笑了,我這老僕不善言辭,但心腸是好的,他當時與樹妖近身搏鬥,估計傷得不輕,自己不肯說,只能勞煩兩位道長了。」
絕聖和棄智嚴肅地點點頭︰「我們會好好瞧的。」
端福這才有了反應,緩緩將目光落到兩位小道童身上。
二人剪開端福的一截衣袖,肩頭豁開一指寬的傷口,裡頭隱約可見白骨,傷口邊緣還有蝸捲起來的死肉,好在並無青黑色,想是體內已無餘毒了。
「他內力深厚,血脈運行比旁人快,藥丸也不必服,靜養幾日即可,不過這傷口還需請醫官來處置。」
被這樣擺弄斷臂,換做旁人早就大聲呼痛了,然而端福靜坐如松,連眉毛都不曾皺一下。
滕玉意道︰「端福,道長的話你都聽見了。」
端福點了點頭。
「好生靜養,待會醫官上門,你要配合些,務必請他們仔細瞧瞧,莫要留下病根。」
端福應了。
滕玉意放心出來,一行人到了庭中,絕聖和棄智對了個眼,主動開口道︰「師兄派我們來,除了給幾位傷者清理餘毒,還讓我們打聽那晚竹林之事。那妖物出現得古怪,如果不拔樹尋根,定會埋下天大的隱患。杜娘子已經醒了,不如我們現在就回後院,請杜娘子說說那晚在林中發生了何事。」
滕玉意瞥向姨父,這不就來了麼。
杜裕知擦了擦額上的汗。
杜紹棠也忙著給阿爺使眼色︰阿爺,快拿主意呀。躲是躲不過去的,這叫先禮後兵,等藺承佑親自來過問,絕不會這麼客氣了。
杜裕知五官糾結成一團,眉頭鬆了又緊,緊了又鬆,最後下定了決心︰「小女的確想起了一些怪事,但請兩位道長轉告世子,事關杜家的私隱,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就算要說,也只能跟世子一個人說,而且需請世子保密,不得傳揚出去。世子素以扶正黜邪為己任,想必不會不答應的。」
絕聖和棄智呆了一下,只能對師兄一個人說?
杜裕知面孔板得死死的,表示此事絕無商量的餘地。
兩人愣愣點頭道︰「好,我們回去轉告師兄。」
旋即又肅容道︰「對了,貧道還有一事需跟滕娘子單獨說一說。」
杜裕知和杜紹棠驚訝看向滕玉意,滕玉意心裡笑了笑,這可是提前說好了的,絕聖小道長帶癢癢蟲上門,她把翡翠劍拿出來給他玩,看來絕聖沒忘記昨晚的約定,於是咳了一聲︰「姨父,紹棠,要不你們先走一步,我留下來兩位道長說幾句話。」
杜紹棠越發摸不著頭腦,有心打聽幾句,又怕玉表姐不高興。杜裕知負手不語,論理這樣不合規矩,然而這兩名小道士才八-九歲模樣,著實沒什麼好避嫌的,板著臉叮囑了幾句,帶著杜紹棠先行離去了。
園中一角有個小小飛翼亭,滕玉意朝那邊一指︰「兩位道長,我們不如到亭子裡說說話。」
絕聖和棄智面孔繃得緊緊的,腳步卻不自覺邁開了︰「我們可是很忙的,說幾句話就得走。」
滕玉意忍笑點頭,讓春絨和碧螺留在原地,自己帶著絕聖和棄智往亭中去。
到了亭中,她率先將翡翠劍大大方方擱到石桌上︰「喏,請兩位道長賞鑒。」
絕聖和棄智假裝對翡翠劍毫不感興趣,自顧自張望園景,擺了半天樣子,始終不見滕玉意開口,絕聖終於忍不住了︰「滕娘子,你為何不問我們有沒有帶癢癢蟲?」
滕玉意微訝︰「什麼癢癢蟲?」
兩人飛快對了個眼色,怎麼回事,為何跟預想的不一樣,滕娘子主動拿出了翡翠劍,卻並不向他們討要癢癢蟲。
二人納悶地看向翡翠劍。
昨晚離得太遠,未曾瞧真切,這會在日頭底下放著,這把劍端的是琉璃寶彩、光潤如冰。
棄智小心翼翼將其捧起︰「實乃神物,可惜連師兄都看不出這劍的來歷。」
絕聖也讚不絕口︰「說來也怪,這劍看著像翡翠,但真要是翡翠鑄成,怎能絲毫無損?」
棄智正要開口,忽然驚訝道︰「咦?我沒看錯吧,劍芒怎麼沒昨晚亮了?絕聖,你仔細瞧瞧。」
絕聖揉了揉眼睛︰「好像是有些不對勁。」
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張玄色的符紙,燃起一道赤芒,要去燒灼劍身。
滕玉意一把奪過翡翠劍︰「道長,你們這是要做什麼?」
絕聖義正嚴辭道︰「滕娘子,這是慶忌符,可以用它來試法器的靈力。我瞧著這劍有些不對勁,準備用這符驗一驗。」
「慶忌符?」
「沒錯。所謂『慶忌』,就是涸澤之精,俗稱水鬼。水鬼法力低微,怨氣卻極重,只要在符紙上抹上水鬼的屍氣,便可用來查驗道家法器,如果道家法器靈力未受損,慶忌符一踫就會熄火。但如果法器靈力消失,符火絕不會熄滅。」
棄智說著,在指尖燃起一張符湊近翡翠劍,火苗果然紋絲不動,但換成他自己手中的桃木劍,火苗就倏地熄滅了。
棄智和絕聖大驚失色︰「滕娘子,你的劍喪失靈力了,不信滕娘子自己試試。」
滕玉意目光來回在絕聖和棄智臉上打轉,拉長了聲調道︰「我看不必了,這劍昨晚一直在我身邊,怎會無緣無故失去法力?」
「可是慶忌符從不出問題……」絕聖沉吟片刻,「要不這樣吧,我們再換別的試試?」
棄智取出懷裡的鎮壇木︰「試這個。」
兩人把鎮壇木往慶忌符的符火前一湊,火苗無聲無息熄滅了,又試了幾次都如此,唯獨滕玉意的翡翠劍不行。
棄智面色一緊︰「完了,滕娘子,你劍上的靈氣連觀裡人手一根的鎮壇木都比不過了。」
絕聖急聲道︰「是不是斫下那妖物的一爪後未及時供奉,劍靈被妖氣給縛住了?滕娘子,你可能不知道,越是這樣的神器越要精心供奉。」
「供奉?」
「沒錯,定期供奉才能讓法器保持靈力。」
絕聖攤開胖胖的手︰「滕娘子,你的劍靈力已經受損了,若是不趕快想法子,很有可能成為廢件。」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語,越說越玄乎。
滕玉意面上波瀾不驚,心裡卻悄悄打起了鼓。
翡翠劍是她來長安途中落水後所得,起初只覺得這東西異常親切,醒來後日夜摩挲,程伯和端福認定此劍古怪,有一回趁她睡著了拿走,悄悄把劍扔回了水中。
當晚她便噩夢連連,翌日到處找那劍,程伯和端福沒法子,只得落網去撈,奇怪那劍並未沉入河底,一撈就撈上來了。
劍回到她身邊,夢裡那些魑魅魍魎都不見了,可即便如此,她也沒想過這劍有什麼神通,昨晚在林中她情急之下刺出一劍,才知道它能對付妖魔。
原來這種東西也需供奉嗎?以前倒從未聽人說起過。
絕聖看出滕玉意遲疑,趁機道︰「尋常的法器自然無需供奉,但我們觀裡搜羅了許多古裡古怪的器物,論起供奉之法,滿天下找不到比青雲觀更在行的了,滕娘子不妨把劍交給我們,等此劍恢復靈氣後再還予你。不過你得先告訴我們,這劍是從何處來的。」
滕玉意輕撫劍身︰「把劍交給兩位道長倒是可以……」
絕聖和棄智眼睛一亮。
滕玉意慢條斯理道︰「只是我那還有好幾樣罕物,都是我阿娘彌留之際交給我的,真要說起來,翡翠劍只是其中最尋常的一件。」
絕聖和棄智眼睛微微睜大,翡翠劍已經夠讓他們大開眼界了,居然還只是最尋常的一件?
「要是把我那些寶貝都放到青雲觀供奉,怕是所費不貲。」
兩人暗暗估摸滕玉意這話是真是假,可是她先前一句不問癢癢蟲,率先把劍放回石桌上,那渾不在意的模樣,好像真沒把翡翠劍放在眼裡。
滕玉意慢吞吞道︰「倘若道長有興趣,我可以命人把剩下的幾樣也拿來。」
這回連棄智都沉不住氣了,樂呵呵道︰「那就請吧,我們正好一並幫滕娘子拿到青雲觀去供奉。」
滕玉意話鋒一轉︰「只不過嘛....」
二人失聲道︰「如何?」
「我那些法器總不能常年在青雲觀供奉,總得有拿回來的一天,道長能否跟我說說,道家寶器都有哪些供奉之法?」
兩人怔了怔,今日這番舉動,全系師兄所授,真話裡摻著假話,假話外頭套著真殼,獨有一條是真的,道家器物的確各有供奉之法。
既然滕娘子已經答應交出翡翠劍,那些無關痛癢的話說說也無妨,因為只要沒有道士的襄助,即便知道法子也沒用。
棄智正色道︰「就拿師兄的鎖魂豸來說,此物本是一條蟲豸,因為悟性太低,修煉千年也無法坐化,後來遇到高人,機緣巧合之下將它點化成了器靈。當年它修煉時便以蜜蜂為食,如今仍不改喜食甜漿的毛病,每隔七日就需將其泡入裝了蔗漿的甕罐裡,否則便會靈力大減。」
「甜漿倒是易得。」滕玉意聽得津津有味,「還有呢?」
絕聖︰「還有師尊的那把恆風掃,乃是終南山青蓮尊者用蒿草做成,青蓮尊者性情簡樸,不喜人近身服侍,當年就用這把恆風掃親自打掃閭院,打掃時灌注心法,久而久之連恆風掃也有了靈力。青蓮尊者去世之後,恆風掃被做成一把拂塵傳給了終南派的後人,拂塵裡的器靈思念青蓮尊者,每月都會作亂一次,供奉的法子就是拿它打掃庭院,不然它便會從供案上跳下,滿院子發狂奔走。」
滕玉意奇道︰「欵,一把拂塵如何奔走?」
絕聖蹦蹦跳跳地做示範︰「就像這樣,一彈一彈的,跑得可快了,誰也捉不住。」
「有趣有趣。」滕玉意樂不可支,「說了這麼多,有沒有吃蟲子的器靈?」
「當然有了。觀裡有面玄冥鏡,就是穿山神獸所化。此鏡能識幽冥、清煞氣,本事大得很,但每隔七七四十九天就需將一盆白蟻放在鏡前供它食用,否則它就在鏡子裡頭鬼哭狼嚎,長安城近日白蟻越來越少了,為了找白蟻,我們不知要跑多少地方。後來師尊就用白蟲替代白蟻,玄冥鏡吃了也不挑嘴。」
滕玉意吃驚︰「你們師兄把白蟲變成了邪門的癢癢蟲,豈不是不能再餵食了?」
棄智道︰「癢癢蟲有癢癢蟲的用處,白蟲有白蟲的用處,互不相干的。而且白蟲容易長,正好趕得上在四十九天長夠份量餵食玄冥鏡,一旦超過時限就不成了。」
滕玉意聽得津津有味,狀似不經意地問道︰「看來器靈供奉的週期不等,最少是幾天,最長又是幾天?」
絕聖說得順嘴,接話道︰「最短七天,最多數月。」
滕玉意冷不丁道︰「咦?最短也有七天的話,我這劍昨晚第一次用,怎會一晚上就出毛病?」
絕聖和棄智傻了似的,只怪方才說得太忘形,一不小心就說漏嘴了。
「光憑一張慶忌符,怕是不能判定它失了靈力。」滕玉意向二人攤開手心,「把癢癢蟲拿出來吧,劍究竟有沒有喪失靈力,用這邪門蟲子一試便知。」
兩人心裡絞成了麻花,本以為把滕娘子繞進去了,沒想到到頭來被繞進去的是自己。
如果不肯拿,無異於承認他們企圖哄騙翡翠劍,不小心傳揚出去,青雲觀的名聲可就毀了。
可要是拿出來,滕娘子一試就知道翡翠劍並沒有喪失靈力,那麼今日師兄交代他們的事就泡湯了。
他們白白忙活了一通,結果非但沒能騙走翡翠劍,還交代出去一包癢癢蟲。早知道剛才就不該大意,這位滕娘子果然比他們想的還要狡猾。
滕玉意看二人遲遲不動,故作驚訝道︰「怎麼,莫非道長不敢試?」
絕聖棄智踟躕著,翡翠劍這樣的鎮邪之物,未必對邪蟲有反應,試就試吧,大不了見機行事。
兩人抱著一絲僥倖的心理,從袖籠裡取出【叫你生不如死-癢癢癢開花蟲】,連同解藥一起放在桌上。
滕玉意定睛一看,左邊的囊袋略小一些,安靜實沉,右邊那支鼓鼓囊囊,分明有東西蠕動。
打開蠕動的那包,裡頭滿目碧色,全是擠在一起的翠綠色的硬殼小蟲。
棄智提醒滕玉意︰「滕娘子,這蟲子行動極快,當心飛到你身上去。」
滕玉意笑著打開桌上的另一包︰「有它就無礙了對不對?這裡頭是藥粉?多謝道長賜藥。」
絕聖張了張嘴,悻悻然點頭。
滕玉意解開細繩,裡頭是薑黃色的藥粉,湊得近了,有一種清淡細微的香氣。
「癢癢蟲也有了,解藥也有了。」滕玉意順手將那包解藥放入袖籠中,「我這把劍究竟有沒有靈力,現在可以一試了。」
棄智沮喪地嘟著嘴,從囊袋裡引出兩隻癢癢蟲,嘴裡「啾啾」作響,把蟲子驅上翡翠劍。
蟲子伸出一對細細的青色觸鬚,沿著劍身慢慢爬上去,翡翠劍任由毒蟲踐踏自己,安安靜靜毫無反應。
絕聖故意嘆氣︰「看吧,這劍的確喪失靈力了,連區區兩隻癢癢蟲都奈何不了。」
棄智趁勢忙道︰「滕娘子這回該信了吧?你這把劍已經不成了,速將翡翠劍的來歷告知貧道,貧道也好早些想出供奉的法子。」
「慢著。」滕玉意拿起那劍,「我聽說法器也有認主之說,這劍既是我物,理應由我親自來試。」
劍一到她手中,薄刃上就隱隱有異光閃現,兩隻蟲子像是察覺到了危險,一對近乎透明的青色雙翅倏地伸展開來,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赤紅色硬毛。
滕玉意直皺眉頭,剛才還覺得這蟲子模樣別致,猙獰面目一露出來,再也不覺得可愛了。
蟲子扭動片刻,把滕玉意當成了攻擊對象,頭上觸角暴漲,惡狠狠從劍刃上彈起。
滕玉意心跳加速,這東西動如閃電,中招只是一瞬間,手中的劍依舊無聲無息,莫非真喪失了靈力?就在這時候,劍身光芒一熾,兩隻蟲子像是被燙著了似的,狼狽跌回了桌面。
絕聖和棄智大驚失色,擠上來一看,翠綠的蟲子轉眼成了兩小團焦灰。
滕玉意一邊用帕子擦拭翡翠劍,一邊笑盈盈地說︰「我就說嘛,怎會無緣無故喪失靈力,就算要供奉,眼下也沒到時候,沒想到道長也會看走眼。」
兩人尷尬不已,絕聖左瞟一眼右瞟一眼,取出懷裡的慶忌符,打著哈哈道︰「前陣子日日下雨,這符早就受潮了,棄智別偷懶了,回去馬上曬曬吧。滕娘子,既然翡翠劍未喪失靈力,幾位傷者也都暫且無事,貧道不便久留,這便告辭了。」
棄智懊喪地跟在絕聖後頭,頭一回出來騙人,輸得一敗塗地,不但沒能騙走翡翠劍,還把癢癢蟲和藥粉賠了進去。師兄不會饒他們的,回去就等著關禁閉吧。
滕玉意指了指亭外的婢女,笑道︰「我準備了幾份厚禮,專為答謝兩位道長慷慨贈蟲之舉。」
絕聖無精打采抬頭,婢女們魚貫而入,捧著幾個紅瑩瑩的錦盒,靜立在一旁。
連謝禮都提前備好了,可見滕娘子對癢癢蟲早已勢在必得。
兩人深覺屈辱,把臉孔板得死死的,傲然往外走。然而滕娘子卑辭厚禮,又實在讓人恨不起來。
滕玉意心情甚好,笑咪咪收起石桌上那個裝蟲的囊袋,正要繫緊紅繩,電光石火間,囊袋裡又飛出一樣東西,直奔石桌上的翡翠劍。
她只當又是癢癢蟲,也就未甚在意,誰知飛到近前,才發現是一隻渾身漆黑的蛾蟲,棄智回頭無意間看見,眼睛驀然張大,急聲道︰「滕娘子當心。」
滕玉意尚未應答,那東西就撲到翡翠劍上,只聽「噗噗」一聲,化作一團黑煙,煙霧繞劍三圈,旋即雲消霧散。
滕玉意莫名其妙︰「這是?」
定睛一看,不由面色大變,原本瑩透碧亮的劍刃如同抹上了一層髒土,一下子變得灰濛濛的。
棄智和絕聖目瞪口呆,師兄何時把這東西混進去的?難不成怕他們不是滕娘子的對手,事先留了一手。
這下好了,翡翠劍的靈力徹底被封住了。
滕玉意心知有異,急忙又倒出一隻癢癢蟲放到翡翠劍上,然而無論癢癢蟲怎樣作怪,翡翠劍都像一潭凍住的死水。
滕玉意靜靜望著二人︰「兩位道長,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兩人頭一回奉命害人,難免有些難為情,絕聖一拍腦門︰「觀裡還有事,在府上待了這麼久,貧道先告辭一步。」
他一溜煙下了台階,邊走邊道︰「滕娘子,只需將藥粉抹在肌膚上,癢癢蟲便不敢靠近你了。」
棄智心裡過意不去︰「這個叫煞靈環,專用來封法器靈力的……滕娘子這把劍已經被封了,只有師兄才能解。那個……明晚彩鳳樓有品酒大會,那地方最近邪氣重,師兄明晚會帶我們去除祟,滕娘子,你要是願意說出這劍的來歷,可到彩鳳樓來找我們,如果師兄心情好,或許當場會幫你解封。言盡於此,告辭!」
滕玉意目瞪口呆,絕聖和棄智跑得極快,眨眼工夫就不見了。
她腦中轉過千百個念頭,悻悻然坐回亭中。
藺承佑好手段,是她大意了,小道士是藺承佑的師弟,師弟被人唬弄,藺承佑怎會不知情。
只是她萬萬沒想到,一包蟲而已,竟要她用一把神劍來換。
她強打精神,倒出幾隻癢癢蟲來試,結果失敗了,劍還是那柄劍,靈力卻沒了。
她仰頭長嘆,這劍足以傍身,棄之不用是不可能的,可是她不通道術,又如何解開「煞靈環」。
真要去那個什麼彩鳳樓嗎?到時候會不會又有什麼陷阱?
她揉揉太陽穴正要思量應對之策,春絨匆匆領著程伯進來︰「娘子,程伯來了。」
滕玉意定了定神,轉身看過去︰「如何?」
程伯近前低聲道︰「昨夜董二娘關在京兆尹府,入牢後滿地打滾,說身上奇癢難忍,求獄卒替她喚醫官。她阿爺董明府連夜去找顧兆尹求情,但成王世子早就派人交代了此女的罪行,案子尚未正式審理,沒人敢擅自請醫官來看。」
他說著看了看滕玉意︰「娘子料事如神,到快天明時,段小將軍突然來了,似是打通了關節,沒多久就請來了醫官,可惜換了兩位醫官,全都束手無策。如今老奴已經順利布下網了,只是段小將軍那邊的人防備甚嚴,要想把這事落實,還需費些周折。」
滕玉意莞爾,把手心一攤開,掌心的布囊裡隱隱有東西在蠕動。
「無妨,我剛弄來了一樣好東西。」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7-23 09:26 AM
第15章
絕聖和棄智回到青雲觀的時候,已近午時了。
門口靜悄悄的,連隻雀兒都無,等他們邁上臺階,才發現東邊的垣牆下停著兩輛青色寶鈕犢車。
絕聖奇道︰「師兄不是說今日閉觀麼,為何還有客人來?」
棄智順著瞧過去,那車簡樸輕便,渾然不事雕飾,然而細細一看,無論車轂還是衡軛,都比尋常的犢車要堅固。
車上端坐著一位雜役,瞧見他二人,這人躍下車轅,拱手作揖道︰「見過兩位道長。」
這雜役膚白無鬚,笑面如佛,絕聖和棄智茫然回禮,心裡卻忍不住揣測,這車主人究竟什麼來歷,連手底下的車夫都氣度不凡。
往裡走的時候,棄智道︰「早上我們走之前師兄曾說過,安國公夫人的魂魄離體太久,要找回來殊為不易,現今倒是有個法子,只是需另一個道行高深之人幫著布陣。師兄說的這個人,該不會就是那輛犢車的主人吧。」
「我也這麼想,不然師兄怎會放那人進來? 」
兩個人急急回到經堂,正廳裡無人,淳安郡王和余奉御已經走了。
東邊的耳房裡倒有人在低聲交談,師兄的聲音好分辨,另一位元中年男子的嗓音也有點耳熟,嗓腔醇厚低沉,內力似乎不在師兄之下。
正要近前敲門,吱呀一聲,有人出來了。
他們嚇得往後一仰︰「師兄!」
「鬼鬼祟祟看什麼呢,要你們辦的事辦得怎麼樣了?」藺承佑嗓音有意壓低。
絕聖和棄智越發納罕,看師兄這模樣,分明對裡頭那人很敬重。
「辦、辦好了。」
棄智拼命點頭︰「沒錯,滕娘子的翡翠劍已經喪失靈力了。」
藺承佑笑了下,率先往外走,邊走邊問︰「你們照我說的做的?」
兩人便將方才的事說了。
藺承佑腳步一頓︰「也就是說,假如我不提前放煞靈環進去,你們白賠了一包癢癢蟲不說,還誆騙不到翡翠劍?」
棄智訥訥道︰「我們已經很努力了,可誰叫滕娘子一點也不傻。」
藺承佑一個爆栗敲過來︰「天底下最傻的兩個在這,外頭的自然傻不起來了。劍呢?劍在何處?」
絕聖洩了氣︰「劍還在滕娘子手裡。」
棄智挺起胸膛急聲道︰「她不肯交給我們,我們總不能硬搶。」
藺承佑氣笑︰「真叫人頭疼,我怎麼會有這麼笨的師弟。」
絕聖心虛道︰「但是滕娘子肯定會帶著劍來找我們的,說不定明晚就會去彩鳳樓。」
藺承佑剛要下臺階,聞言腳下一絆︰「彩鳳樓?你們跟她說了彩鳳樓的事?」
棄智哭喪著臉︰「師兄,我們不善騙人。如果我們讓滕娘子到青雲觀來找師兄,師兄興許會晾她個十天半月的,提醒她去彩鳳樓的話,馬上就可以找到師兄。滕娘子不過想弄點癢癢蟲,我們卻把她的寶貝變成了廢品,我和絕聖於心不忍嘛。」
藺承佑面色發黑︰「行啊,你們都是菩薩心腸,菩薩正該在清清靜靜的地方修行,為何還在我這惡人面前閒晃,非要活活氣死我才罷休?馬上給我滾去禁閉室,一個月不許出來。」
兩人又愧又急,禁不住抽泣起來,聲音傳到後頭,原本安靜的廂房裡,有人咳嗽一聲,這聲音不高不低,有種慈和寬厚的意味,仔細一琢磨,頗像在勸誡藺承佑。
絕聖和棄智正奇怪,藺承佑摸摸耳朵︰「罷了,走之前我一句一句教你們,結果你們還是被她騙得團團轉。你們說心軟就心軟,為何不想一想,不讓滕娘子狠狠吃一次教訓的話,她往後還會打青雲觀的主意,只有讓她徹底知道忌憚,此事才算打止了。你們不說幫著觀裡杜絕後患,還傻乎乎替她求情,難不成願意再被她多騙幾回?」
絕聖和棄智齊齊搖頭,隨即又抹了把鼻涕道︰「不過……也許滕娘子只是想弄幾隻癢癢蟲來玩耍,往後未必還會騙我們。」
藺承佑一哂︰「她又不是小孩,明知這蟲子的害處,騙蟲子還能做什麼,只能是為了害人。」
棄智和絕聖含著眼淚想,師兄說得好像也有道理,癢癢蟲發作起來可以叫人生不如死,師兄知道這蟲子的厲害,平日雖養著玩,但從不輕易拿出來捉弄人。
在他們的記憶中,師兄就放過兩回蟲。
一次是為了對付一個外地來的好色老道士。
那賊道年紀一大把了,心腸卻壞得出奇,仗著邪門歪道騙人錢財不說,還糟蹋了不少婦人,師兄逮住這老道士後,一口氣放了幾十隻癢癢蟲到老道士身上,專挑蟲子裡個頭最大的那種,讓它們在牢裡好好陪老道士玩。
另一次,就是前夜在紫雲樓對付那個滿口謊言的董二娘了。
相較之下,滕娘子誆騙癢癢蟲的舉動的確令人費解,無緣無故就弄蟲子去害人,也難怪師兄懷疑她不是好人了。
兩人擦了把眼淚點頭道︰「師兄教訓得是。」
藺承佑揉著眉心︰「這件事算你們辦砸了,不過師兄我已經習慣了,就憑你們兩個的小腦袋瓜子,哪天不辦砸我才覺得出奇呢。我交代你們辦的另一件事呢?那個杜娘子醒了之後說了什麼,她有沒有告訴你們誰約她去的竹林?」
棄智嘟著嘴表示不服氣,悶悶地說︰「杜裕知說他女兒醒來後的確吐露了真相,但因為事關杜家的私隱,只能說給世子一個人聽。」
藺承佑譏誚道︰「那隻樹妖害死了多少女子他們不知道嗎?杜家既然知道內情,理應馬上說出來,有什麼資格跟我講條件。」
棄智撓撓頭︰「聽杜裕知的意思,那件事似乎很棘手,現在杜家上下極渴盼師兄的襄助,但他們又像是忌憚著什麼,堅持只說給師兄聽。」
藺承佑隱約猜到杜家在憂慮什麼,想來事關杜娘子的名聲,他在心裡琢磨一番,也懶得說破,只轉過身往前走︰「何時說?在哪說啊?」
「只要師兄肯答應杜家的要求,杜裕知馬上過來相告。」
藺承佑負手望天︰「今日觀裡要布陣,目下忙得很。你們派人去杜府傳話,我沒興趣播散旁人的私隱,不過我耐性有限,限杜家明日之前派個代表到青雲觀來,把那晚的事原原本本告訴我,一個字不許改。」
絕聖咚咚咚跑下臺階︰「我這就托人去傳話。」
棄智問︰「師兄,如果明晚滕娘子去彩鳳樓,你會見她嗎?」
藺承佑笑問︰「我們因何要去彩鳳樓?」
「除祟。」
藺承佑摸摸棄智的頭︰「既是去除祟,我哪有工夫搭理不相干的人?」
棄智愣了愣,這是要晾著滕娘子了?他們本是一片好心,結果又辦了壞事。
不過滕娘子好像跟平常的世家女子不太一樣,棄智怯怯道︰「如果她非要見師兄呢?」
藺承佑笑著點頭︰「來,讓她來。她最好乖乖向我認錯,並且主動把癢癢蟲退還給我,敢耍花招的話,毀掉一件法器算什麼,我還有好事等著她。」
棄智急得抓耳撓腮,師兄正在氣頭上,滕娘子明晚要是去了,只怕要吃大虧,要不要給滕娘子送個信?就怕被師兄逮著。這麼想著一抬頭,才發現師兄步罡踏鬥,開始在井前畫符了。
定睛一看,畫的是 「玄牝之門」。
此門為天地之根,安國公夫人的魂魄墮入幽冥之境之後徘徊不肯歸,師兄偽造了一個玄牝之門,用這法子引她回來。
棄智飛奔上去幫忙,井前的條案上供著一物,那東西蒙著玄色方布,方布挑起來,露出裡頭的一根幼樹,樹枝碧綠豐茂,有種勾魂攝魄的妖冶之美。
棄智眼睛微微睜大,竟是那樹妖的本胎。
絕聖返回院子,看到這情形也頗為驚訝︰「師兄,既要引安國公夫人魂魄回來,為何把樹妖供奉在此處?」
藺承佑道︰「安國公夫人被這樹妖害得魂魄亡佚,現在最恨的人是誰?」
棄智眨巴眼睛︰「樹妖!」
絕聖擊掌道︰「我知道了,用樹妖的氣息來作餌,能激起安國公夫人魂魄的怨氣,魂魄有了執念,找回來的機會也大一些。」
「再者,我在這畫了個假的玄牝之門,等於在青雲觀設下一個靶子,待會再破除觀外頭的闢邪符,滿長安的遊魂散魄都會引過來。這樹妖雖已被打回原形,陰煞之氣仍在,把它擱在院中,尋常的孤魂野鬼不敢靠近,到了真正引魂的時候,省卻許多麻煩。」
藺承佑說著,重新檢查一遍院中的機關,準備周詳後,從懷中取出安國公早上畫好的那張紙。
「待會『止追粉』上頭出現腳印的話,說明有魂魄來了,你們仔細比對,只要兩下裡不相符,立即驅趕,若是與紙上的足印相符,想辦法把安國公夫人的魂魄往井前引。」
「是。」
藺承佑提醒他們︰「當心些,沒有冒充的也就罷了,只要敢來冒充,必定不是善茬,機會難得你們好好歷練歷練。」
「師兄放心吧。」
就在這時候,經堂裡穿出異響,緊閉的廂房門兩邊洞開,從裡頭飛出來一根紅線,筆直地射向井前。
棄智和絕聖這一驚不小,怪不得師兄對那人那般敬重,這人內力之深,甚至不在師尊之下。
這條紅線極細,每隔幾寸便懸著一個小鈴鐺,奇怪這鈴鐺明明被風吹得擺動不休,卻連一絲動靜都無。
藺承佑回手一撈,穩穩捉住那根紅線︰「去,把它繫於井前。」
棄智應了,廂房裡那人緊握著紅線另一頭,待棄智將那根紅線繫在井口上方,那頭忽而一收力,紅線如弓弦一般掣得極緊。
經堂裡香煙裊裊,隱約有誦咒聲。紅線上頭的鈴鐺金聲玉振,叮叮當當響了起來。
絕聖和棄智心頭大震,藺承佑縱到了井沿上,揮劍直指東牆,揚聲道︰「程李氏,還不回嗎?」
頭頂本是旭日當空,剎那間浮雲蔽日,巨大的陰翳籠罩半空,整個院落都陷入昏暗中。
絕聖和棄智如臨大敵,飛快奔到廊下坐好,地面上鋪滿了輕絮般的止追粉,只要亡魂來了,勢必會現形。
藺承佑執劍立在井沿上,屏息凝神望著庭院,四周針落可聞,忽然刮起一陣陰風。
只聽咿呀一聲,院門緩緩推開了。
隨後,伴隨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腥穢氣息,地面上突然浮現出一個赤金色的腳印,腳印極小,顯然不是安國公夫人的魂魄。
絕聖和棄智頭皮一麻,來得這麼快,這東西肯定凶力不小。
***
滕玉意望著頭頂的日頭,倏忽已是晌午,程伯依照她的吩咐去辦事,到現在都不見人影,等了一會無音訊,她乾脆起身去看望表姐,恰好杜夫人派人來尋滕玉意,說午膳佈置好了,讓滕玉意趕快過去用膳。
滕玉意到了宜蘭軒,杜庭蘭喝過藥後又睡了,餐饌設在外間席上,杜夫人和杜紹棠都在等她,杜裕知只告了半日假,這會早回了國子監。
杜夫人道︰「本該好好替你接風洗塵,誰知出了這樣的事,早上來不及好好籌備,倉促間做了幾個菜,也不知合不合你口胃。」
滕玉意高興地趺坐下來,案幾上幾乎全是她愛吃的菜,她目光在桌上遊移,興沖沖地問︰「都是姨母做的?」
杜夫人笑咪咪把牙箸遞給滕玉意手裡︰「嚐嚐看。」
滕玉意夾了一塊玉露團,讚不絕口︰「我在揚州不惦記別的,就惦記姨母做的菜,這次回長安出了這麼多事,本以為還要過幾日才能嘗到姨母的手藝,沒想到這麼快就吃到了,還是那麼好吃。」
杜夫人樂得合不攏嘴,親自替滕玉意盛了一碗黍︰「昨夜姨母擔驚受怕,一晚上未闔眼,你在鄰屋歇著,聽說也是輾轉難眠,待會用完膳,娘倆各自回屋歇一歇。」
杜紹棠在對側趺坐下來,好奇道︰「玉表姐,方才你身邊的婢女問我要長安的輿圖,你要出去嗎?」
滕玉意道︰「好幾年沒回長安了,這次回來想到處走一走,怕車夫路途不熟,所以要找輿圖來看。」
杜紹棠笑道︰「何必如此麻煩,我陪玉表姐出去不就行了。我如今在國子監上學,偶爾也跟同窗們出去走動,長安城的街衢巷陌,我早就走熟了。」
滕玉意喝了口蔗漿,狀似不經意道︰「我聽人說長安城最近開了家波斯酒肆,店主是波斯胡,釀得一手好酒,酒肆有個俗名,叫紅霞樓還是什麼雲鳳樓。」
杜紹棠尋思半晌︰「沒聽說過有這樣的波斯酒肆,倒是有個彩鳳樓,近日在長安聲名鵲起,我同窗去過幾回,回來後對彩鳳樓推崇備至,不過我也只是聽他們議論,未曾親眼去見識過。」
滕玉意奇道︰「為何會對那地方推崇備至,這彩鳳樓有什麼過人之處嗎?」
杜紹棠偷瞄一眼杜夫人,遮遮掩掩道︰「無非說酒食甚好……」
旋即轉移話題道︰「玉表姐,你要找美酒的話,何必到外頭酒肆去,阿姐去年就給你釀了一罐桂花醑,就埋在院角的海棠樹下頭,說等你來了,要挖出來給你喝。」
滕玉意等不及放下牙箸,轉動腦袋環顧四周︰「酒在何處?」
杜夫人笑道︰「你這孩子,一說到酒就眉飛色舞,酒就埋在樹下,沒長腿,跑不了。你給我坐好,這陣子你也累了,先別惦記著喝酒,今日好好歇一歇,明日再問蘭兒不遲。」
用過膳後,滕玉意到鄰室歇晌,把翡翠劍取出來對著軒窗擦拭,越擦眉頭越緊。
春絨和碧螺不明就裡,早上娘子和那兩個小道士說話的時候,她們離得甚遠,也不知發生了何事,但自從小道士走後,娘子就時不時取劍出來看。
「趁晌午無事,睡個午覺吧。」春絨說。
滕玉意慢慢躺到床上,把劍高舉到眼前細細研究。
「娘子,你明日真要去那個彩鳳樓嗎?」
「讓程伯去打聽長安還有什麼道觀。」滕玉意把劍塞到枕頭下,「或是有什麼道法高深的道士,要是打聽著了,讓他盡快過來給我回話。」
她就不信了,長安那麼大,奇人異士想必不少,煞靈環難道就藺承佑一個人能解?
「奴婢這就去遞話。」春絨替滕玉意掖好衾被,「不過奴婢聽說青雲觀是天大第一大道觀,要在長安城中找到跟它匹敵的怕是不易。」
滕玉意暗覺這話掃興,鼻哼一聲,才要醞釀睡意,突又睜開眼睛在枕上轉動腦袋︰「咦,我的布偶呢。」
綺雲抱著個灰撲撲的小布偶進來︰「早上被碧螺姐姐洗了,現在才晾乾,娘子你聞聞,上頭還有日頭的香味呢。」
滕玉意接過布偶翻了個身,口裡哼哼道︰「當心些,要是給我弄丟了,我絕不饒你們。」
春絨和碧螺忍不住發笑,娘子年歲雖不大,但早已習慣事事自己拿主意,只是每回到歇寢的時候,還像個孩子似的離不開夫人留下的布偶。
忽聽外頭有人低聲說話,滕玉意忙道︰「是不是程伯回來了?快去看看。」
碧螺出去一趟,拿回來一張輿圖︰「大公子令人送來的,娘子,你明日真要去那個彩鳳樓嗎?」
滕玉意翻身坐起,接過輿圖研究起來︰「咦,這酒樓原來在平康坊麼。」
該不會是妓館吧。
藺承佑帶兩個師弟跑到妓館去做什麼。
碧螺和春絨也湊到床邊︰「呀,那離親仁坊可不算近,一來一回就要一個多時辰呢,娘子,不管你去不去,最遲明日晌午就得做決定,再晚動身的話,就不能在天黑前趕回杜府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7-23 10:52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20-7-24 09:40 PM 編輯
第16章
「急什麼。」滕玉意閉著眼睛說,「先叫程伯打聽長安城有名望的道觀和道士,若打聽下來沒結果,明日一早再準備犢車也不遲。」
說著打了個呵欠:「我先睡一覺,程伯來了記得叫我。」
春絨和碧螺應了,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滕玉意連日奔波,早已是神疲力乏,眼皮一垂,很快便睡著了。
或許是翡翠劍失去了靈力的緣故,這一覺睡下去,久違的魑魅魍魎又找了上來。
當她再一次睜開眼,驀然發現自己回到了滕府。
碧窗皓月,房裡幽幽燃著羊角燈,窗前條案上,靜靜攤著一箋信紙。
滕玉意怔怔環顧四周,低頭瞧見自己一身縞素,從這身打扮來看,正是姨母剛去世的那段時日。
看來又夢見了前世,如此清晰,真不像在夢中。
滕玉意抬手摸了摸,臉頰上還有未乾的淚痕,心口悶痛難言,分明剛哭過。
桌上的信剛起了個頭:「阿爺見晤。獲悉近日東宮選妃,兒亦在遴選之列,不知此事確否?」
滕玉意只掃了一眼就大驚失色,她怎麼不記得自己前世給父親寫過信?
自從阿娘去世,她與父親的關係稱得上冷若冰霜,別說給父親寫信,連父親寄來的信都不怎麼拆看。
她把信顛來倒去看了三遍,終於記起這是隆元十八年初冬的事,那時候距離自己被人害死只剩兩個月,京師有傳聞她是太子妃人選之一,而父親似乎也默許了此事。
記得她當時驚怒交加,信上字字如刀。
「阿爺當年逼死了髮妻,如今連女兒也要禍害嗎?」
阿爺接到信後未曾回信,卻立即啟程趕回長安,草行露宿行得太急,進門時衣袍上沾滿了塵埃。
「此事尚在未定之天,你既不願意,阿爺想法子推脫便是。」滕紹解下大氅遞給身後的程伯,揮手讓下人們下去。
滕玉意冷笑道:「阿爺在決定女兒的親事前,為何從不過問女兒的意願?」
滕紹默了默,把腰間的佩劍解下來掛到牆上:「前陣子出了段寧遠的事,阿爺知道你委屈,早就存了心思替你覓個比段寧遠強上百倍的夫婿,恰逢前一陣皇后和成王妃舉辦賞花宴,阿爺想著這倒不失為一個挑選良婿的好機會,便自作主張替你應下了。實不相瞞,皇后就是那一回對你有了好感,所以這回遴選太子妃,才會有大臣把你加入遴選之列。」
滕玉意愣了愣,那一回竟真是阿爺安排她去相看郎君。
也就是那賞花宴上,她見到了太子和成王世子。
太子的長相隨了聖人,濃眉厚唇,天生一副親善的面相。
成王世子……
哼,成王世子對著她的畫像說:「不娶」。
此事是她畢生之恥,她瞪視著父親:「原來阿爺早就想將女兒嫁入宗室?」
「事先未與你商議,固然是阿爺的錯。」滕紹淡笑著坐到窗邊矮榻上,「但阿爺對太子的品行還是有數的,當年太子隨軍歷練,正是由阿爺領兵,蔥嶺何等孤危之地,換作旁的王侯子弟,一月兩月也就熬不住了,太子卻從不怕吃苦,難得的是對老卒弱兵一視同仁……這份仁厚,簡直與聖人一模一樣。」
「我勸阿爺趁早死心。」滕玉意冷冰冰道,「女兒死都不會嫁給宗室的。」
父女倆就這樣鬧得不歡而散,滕玉意本以為這事算徹底擱置了,誰知過了沒多久,皇后突然召見她。
滕玉意心下惴惴,依照服制裝扮了,到了大明宮後,在丹墀前候命。
那時已入了冬,長安迎來第一場雪。
朔風漸起,細雪翻捲著飄到廊廡下,她腳上穿著赤紅鹿麂長靿靴,才站了一小會就覺得腳趾冰冷。
幸而皇后沒讓她等多久,宮人出來領她入內。
大殿生著火,清幽暖香撲面而來。暖閣裡鶯聲燕語,有許多小輩在陪皇后說話。
「這麼說,阿大哥哥同意這門親事了?」
「怎麼會,承佑只是答應見見這位上州別駕的許娘子。聽說許娘子小時候常住揚州,有一回來長安赴宴,無意中救過承佑一命,她小名就叫阿孤。承佑找了那女娃娃許多年,一時找到了,難免有些好奇。」
滕玉意腦中像琴弦被撥動,錚然響了一下。
世上竟有這麼巧的事。阿娘剛去世那段時間,她覺得自己孤苦伶仃,也曾自稱過「阿孤」。
而且,她小時候同阿爺回長安。那陣子阿娘剛病逝,她整日鬱鬱寡歡,有一回阿爺不在家,管事帶她去赴宴,她回來後就染了風寒,高熱不退,病了足足兩個月。
期間偶爾醒來,也只記得阿爺那雙佈滿血絲的雙眼,等她病好得差不多,阿爺就帶她回了揚州,當時在長安的那些事,她一件都想不起來了。
不過她們說的許娘子,她倒有些印象,前陣子玉真女觀的賞花宴上,她見過許娘子一次。
許娘子相貌並不出眾,但因白皙纖弱,自有一股安然恬美的氣度,當時藺承佑背著弓箭從花園中路過,許娘子曾注目他許久,事後許娘子有意無意打聽藺承佑的事,滕玉意因坐得近,也曾聽見幾句。
滕玉意正想著,宮人就報:「娘娘,滕娘子來了。」
殿裡安靜下來,數十道目光落到她身上,滕玉意款款而行,上前伏地稽首:「臣女滕氏,參見皇后。」
皇后的聲音平和:「你們先下去,本宮跟滕娘子說說話。」
摒退眾人後,皇后喚她近前:「好孩子,過來讓我瞧瞧。」
滕玉意應聲而起,腳下每一步都邁得小心翼翼。
皇后笑容親切,握著滕玉意的手說: 「本宮當年見過你阿娘一面,你阿娘已是難得的美人,沒想到你比你阿娘更出色。本宮也不繞彎子了,今日召你來,是聽說你阿爺近日想替你議親,你卻說你要自己挑選郎君,還說『我的夫君,一生只我一人,事事以我為重』?」
滕玉意背後一涼,這話是她賭氣時說的,沒想到傳到了皇后耳朵裡。看來太子要選妃之事已經迫在眉睫了,她決意回絕此事,不知會不會惹惱皇后。
不過皇后這樣單刀直入,倒比虛與委蛇來得好,她只好如實道:「不敢欺瞞娘娘,臣女的確說過這話,憨鈍愚昧之言,讓娘娘見笑了。」
皇后笑道:「你阿爺也是這樣回絕聖人的,答得理直氣壯,朝內外早就傳開了。」
滕玉意一愣,原來阿爺早就替她表明態度了,她赧然道:「這話是臣女與阿爺閒聊時說的,臣女年幼淺薄,說話口無遮攔,還望娘娘莫要怪責。」
皇后道:「你父女在家中閒談,說話全憑本心,我聽了只覺得有趣,怎會降罪於你。今日把你喚來,是想當面再問一回,你不許郎君納妾,這主張不曾變過吧。」
皇后說這話的時候,聲量略提高了些,滕玉意心下納罕,殿內只她二人,這麼揚聲說話,像要說給第三人聽似的。
她目光稍稍移動,瞥見右側一扇黑漆描金的六曲屏風底下,藏著一角黑色的物事,意識到那是男子的烏皮六縫靴,慌忙移開視線。
不知那是何人,能公然在皇后的寢宮出入,想來不是聖人便是某位皇子。
皇后半晌未等來滕玉意的回答,以為她害怕,寬慰道:「你在本宮面前不必拘束,有什麼話直說便是。」
滕玉意紅著臉道:「回娘娘的話,不曾變過。」
皇后笑得意味深長,柔聲道:「把你召來說了這半天話,你也該冷了,喝杯熱酒暖暖身子,回罷。」
賞了滕玉意一個香囊,讓宮人領她出去。
滕玉意回到府中,越想越覺得此事古怪,傍晚父親回到府中,讓程伯喚她去書房。
「把你今日在宮中的事細細說與阿爺聽。」
滕玉意也知此事重大,便將白日的事一五一十說了。
滕紹靜靜聽著,臉上喜怒不辯:「阿爺且問你,如果聖人早就定下皇子不得納娶側妃的規矩,你仍執意不嫁宗室嗎?」
滕玉意奇道:「皇子怎會不納側妃?為了傳祚無絕,開朝便有一正四側的規矩。」
滕紹道:「你別忘了,聖人就是現成的例子,聖人因為亡母的不幸遭遇,曾立誓不擴充內宮。 」
滕玉意一怔,難怪今日皇后的笑容那般耐人尋味,聖人就不曾納娶過嬪妃,聽說聖人是先帝的長子,因先帝側妃奪寵被害得流落民間,後經清虛子道長撫養成人,幾經波折才認祖歸宗。
聖人與皇后相識於微時,兩人相濡以沫,自從繼承大統,聖人多年來的確只愛皇后一人。
她想起那雙屏風的靴子:「莫非那人是太子?」
滕紹暗忖,若是太子,他留在屏風後聽玉意答話,究竟是皇后的意思,還是太子本人的意思?
他忖度著道:「你的名字仍在太子妃遴選名單上,要是莽撞行事,只怕得罪宮裡,不過你也毋需擔憂,太子選妃關係到社稷根基,牽一髮而動全身,名單上不只你一人,只要一日未落定,便一日做不得準。阿爺會盡力周旋,過幾日就會有消息了。」
滕玉意耐心等了兩日,到了冬至這日,宮苑的臘梅一夜之間全開了,皇后在宮中設宴賞梅,再次傳旨令滕玉意入宮。
滕紹因為近日淮西藩鎮作亂一事,頻頻奉命入宮,宮使來滕府傳旨時,滕紹並不在府內。
滕玉意來不及給父親送口信,倉促帶著端福出了府,到那之後吩咐端福在宮外等著,自己在內侍的引領下進了宮。
這場雪下得極大,一夜之間,貝闕珠宮彷彿矗立在琉璃世界裡,那片連綿的白一直延伸到天盡頭似的,然而轉過宮牆,曠白世界裡卻意外盛放出大片的紅,走近看,竟是大明宮外的紅梅林,萬樹紅梅齊齊在枝頭瀟瀟擺動,升騰出一種蓬萊仙境的況味。
滕玉意隨內侍穿過梅林,轉過一處僻靜的亭台時,忽見一群人守在樹下。
「小公主,小郡主,快下來吧,萬一有個閃失,奴婢們只能以死謝罪了。」
「阿大哥哥剛才在樹上喝酒時,怎麼不見你們聒噪?」
「世子能飛簷走壁,區區一株梅樹對他來說算得什麼,奴婢們不擔心世子摔著自己,自然無需呱噪。」
「啪。」樹梢上忽然飛下一顆碩大的李子,恰好砸中那名宮人。
宮人哎喲一聲,摀住額頭彎下了腰。
「我不會輕功,但我會暗器,你要再囉嗦,我就給你腦袋上砸出十個八個鼓包。」
另一名女孩道:「阿芝,你現在力氣大得很,阿大哥哥拆穿那個許娘子時,怎麼不見你用李子砸她?」
那個叫阿芝的道:「有哥哥在,輪得到我出手嗎?」
「也對哦。」另一名女孩年齡似乎稍大些,「我以為這回阿大哥哥終於肯議親了呢,沒想到這個阿孤是假冒的。」
「哥哥說啦,報恩是報恩,議親是議親,他才不會因為報恩就莫名其妙娶個女子。不過哥哥也沒想到,居然有人敢冒充當年那個阿孤。」
「他怎麼知道那人不是阿孤的?」
「我也想知道。」阿芝悻悻然,「但哥哥不肯告訴我。」
宮人重重咳嗽一聲,硬著頭皮近前:「奴婢見過昌宜公主、靜德郡主。」
樹梢簌簌輕響,頂上的人往底下瞧了瞧:「咦,劉公公,她是誰,也是來赴宴的嗎?」
宮人躬身道:「這位是滕將軍的女兒,奉了皇后娘娘的旨意,正要去大明宮參見。」
滕玉意往上看,梅樹枝葉扶疏,看不見樹上人的頭臉,倒是能看見垂落下來的瑰麗工巧的裙帶。
她在樹下屈膝:「臣女滕玉意給兩位殿下請安。」
「你從何處來?為何之前從未見過你?」
滕玉意仰頭答道:「我此前住揚州,回長安不到一年,以往甚少來宮中走動,殿下未見過我也不奇怪。」
阿芝聽到「揚州」二字,反應似乎很奇怪:「呀,最近怎麼一下子冒出這麼多揚州來的小娘子。別告訴我你的小名也叫阿孤。」
滕玉意心道,叫過一段時間阿孤沒錯,不過那是她自封的,印像中沒對外人提起過,就她自己一個人知道。
「回殿下的話,我小名叫阿玉,打從生下來爺娘便這麼叫我了。」
昌宜公主似乎鬆了口氣:「好嘛,不叫阿孤,你很聰明,也很識趣,我要好好認識你,你往邊上讓一讓,我要下來了。」
阿芝也忙道:「等等我,我也下去。」
窸窸窣窣又是一陣響動,樹下的宮人們奔走著變動位置,一下子亂了套。
滕玉意閃身躲得遠遠的,宮人們驚呼一聲,率先跳下來了一個。
滕玉意瞧過去,那少女十一二歲,笑咪咪的很和善,眼睛又大又圓,相貌極標致。
過片刻另一個也下來了,這人像是有些武功底子,落到地上只趔趄了一下,很快就站穩了。這個年齡更小,身量也矮胖些,一雙眼睛水汪汪的,滿臉的嬌憨天真。
兩名少女一色的玉釵碧翠,一舉一動貴不可言。
大一點的少女走近端詳滕玉意:「不錯不錯,雖然都是從揚州來的,但你比那個冒充阿孤的許娘子順眼多了。」
滕玉意聽她說話,知道她就是就是昌宜公主了。
另一個料是藺承佑的嫡親妹妹,雖說小小年紀,但清膚玉容,一看就知是個美人胚子,眉眼與她阿兄藺承佑有些相似之處,也是未語先笑,模樣好不招人。
「兩位殿下方才在樹上找鵲窩嗎?」
昌宜公主眼睛微微睜大:「你怎麼知道我們在找鵲窩?這些蠢婢子只當我們在摘花,就你一個人猜到我們找鳥窩。」
阿芝年紀尚幼,歪著腦袋問:「是呀,是呀,你怎麼知道的?」
滕玉意心裡笑了笑,摘花有什麼意思,她小時候覺得寂寞時,經常爬到樹上找鳥窩,把吃剩的餅扔進去,逗得那些雛鳥嘰嘰喳喳的。
「宮裡的梅林久負盛名,兩位殿下想賞梅,自有宮人剪了送到寢宮裡,天寒地凍的,不值當專門爬到樹上去。樹上除了梅花,也就只剩鳥窩了。」
昌宜想了想:「咦,好像有點道理,看你文文靜靜的,居然連這個也懂。哦,我知道了,你以前一定沒少掏鳥窩。」
滕玉意尚未答言,忽有人笑道:「昌宜,你當人人都像你這麼頑皮嗎?」
滕玉意扭頭一望,那頭一名年輕男子大步走來,這人戴金冠,著袞冕,身量偉岸,腰間懸著玉制魚袋。
滕玉意認出是太子,趕忙退避到一邊。
宮人們嚇了一跳,烏泱泱跪倒一地:「太子殿下。」
太子臉生得略有些方正,五官卻甚英挺,他溫聲道:「都起來吧。」
阿芝和昌宜按耐不住朝太子跑去:「太子哥哥。」
「天這麼冷,不回寢宮待著,在林子裡做什麼呢?」
「我同阿芝在樹上找鵲窩,結果這個阿玉來了。我看她識趣,想跟她交朋友。」昌宜說著,回身一指滕玉意。
滕玉意感覺兩道目光朝自己掃過來,把頭更低了一低。
太子靜靜打量一番滕玉意,問阿芝和昌宜:「你們都聊了什麼?」
阿芝道:「阿玉說她雖然從揚州來,但不叫阿孤,而且她一開口就猜到我們在找鵲窩。」
太子轉而問滕玉意:「你是揚州人?」
滕玉意左右一顧,意識到太子在跟她說話,忙道:「回殿下的話,臣女雖在揚州住得久,但爺娘都是關隴人。」
太子笑了笑:「你阿爺可是滕紹?」
滕玉意道:「正是。」
「當年我隨軍出征,就是在滕將軍麾下歷練,怪不得我一看你就覺得你眼熟,你同你阿爺長得有點像。」
昌宜好奇道:「阿兄,你也要同阿玉聊天嗎?」
太子咳了一聲:「手這麼涼,在樹上窩了多久了?你們怎麼伺候的,公主連手爐都不曾帶?」
宮人們急急忙忙送上暖爐。
太子道:「你們倆在這胡鬧,害得下人們也跟著擔驚受怕,阿娘派人找你們,你們兩個躲在樹上不吭聲,下回再這樣淘氣,別指望我替你們遮掩,走吧,再待下去該著涼了,正好我要去給阿娘請安,順便送你們回宮。」
阿芝問:「太子哥哥,你看到我阿大哥哥了嗎?」
太子耐心道:「他在外頭跟人射箭取樂,這樣的日子他正嫌拘得慌,哪肯到內苑來。」
三人邊說邊走,一眾內侍們也浩浩蕩盪跟在後頭。
昌宜走了兩步,扭鬆開太子的手,跑到滕玉意跟前道:「你多大了?」
「回殿下的話,臣女十五了。」
昌宜扳著指頭數了數:「比我大四歲,比阿芝大五歲,我們這便算認識了,往後我就叫你阿玉吧。」
隨即壓低嗓音,眼睛亮晶晶的:「我知道你掏過鵲窩,下回就看你的了。」
滕玉意眨眨眼:「我許久未掏過了,手早就生了,況且北地與南地不同,若是未找到,殿下不許怪我。」
昌宜愣了愣,咯咯笑道:「你別叫我公主,叫我昌宜吧。」
阿芝興沖沖跑過來:「你們在說什麼悄悄話?阿玉,筵散後我們會找你玩的,你別亂走哦。」
兩人回到太子身邊,一行人重又往前走。
太子扭頭看了滕玉意一眼,忽而停下腳步,用溫和的口吻道:「難得昌宜和阿芝都喜歡你,往後可常到宮裡走動走動。」
滕玉意應是,低頭時掃到太子腳上,心裡咯噔一下,驀然想起那日皇后寢宮裡的屏風後,那人也是穿著這樣的烏皮六縫靴。
因是冬至大朝會,這回與上回單獨召見不同,滿朝的命婦都來了。
皇后把滕玉意叫到跟前問了幾句話,當眾賞她兩枚香料。
那香料白瑩如繭,幽幽異香沁人心脾。
殿內諸人都有些訝異,滕玉意也愣住了,揚州是通邑大都,她在揚州待了這些年,見過不少胡人從殊方異域帶來的異香,眼前這幾枚香料的品相,堪稱舉世無雙。
皇后道:「這是羯婆羅香,人稱『百藥之冠』,上年婆利國上供的,宮裡只有八枚,聽說你回長安後染了嗽疾,應是水土不服所致,此香有驅寒禦濕之效,沒準能對你的病症。」
滕玉意惶恐道:「此香實非凡物,娘娘正該用此香保重鳳體。臣女德薄能鮮,萬萬不敢受。」
皇后笑道:「本宮賞你你就收下,萬物講究緣法,送禮也是一樣,宮裡這些孩子都不愛用香,給他們也是糟踐,你拿回去若是合用,回來告訴本宮一聲。」
滕玉意只得叩頭謝恩,皇后又拿出幾匹絹,笑咪咪賞給跟滕玉意同來的勳貴之女。
滕玉意左邊坐著中書舍人鄧致堯的孫女,右邊則是御史中丞武如筠的次女,興許是皇后當眾賞她羯婆羅香的緣故,用膳的時候,她總能感覺到四面八方投來的視線。
筵散後滕玉意沿原路出宮,始終未見阿芝郡主和昌宜公主來找她,想來還是小孩兒心性,說過的話扭頭就忘了。
回府後,滕玉意把香料擱到桌上,執意等父親回府。
滕紹直到後半夜才露面,一來就令程伯叫滕玉意去前院。
滕玉意到書房的時候,滕紹輕袍緩帶,正趺坐在榻上拭著自己的那把刀。
她端著香料進去,父親每回出征前都會擦拭自己的鎧甲和寶刀,看樣子又要領兵離開長安了。
「皇后今日賞了我兩枚羯婆羅香。」滕玉意把托盤擱到條案上,淡淡道。
滕紹把刀收回刀鞘:「皇后今日還召了鄧致堯的孫女和武如筠的女兒進宮,賞她們的又是什麼?」
「各人都是八匹絹。」
滕紹默了默:「那兩人也是太子妃遴選名單上之人,皇后召了你們三人進宮,卻只賜了你一人羯婆羅香,阿玉,你可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滕玉意冷笑:「阿爺答應過我,親事由我自己做主。」
滕紹心中沸亂,起身來回踱步:「阿玉,此事牽連甚廣,阿爺與你細說說,你聽完就知道皇后為何有此舉了。 」
他眉頭擰成一團,緩聲道:「你該知道各地藩鎮作亂已久,聖人即位後宵旰圖治,一心要削藩振朝,先掃除了劍南道的柳成,後又鎮壓了在黔中道作亂的魏文茂,然而淮西道、山東道拒不將兵力交歸朝廷,這幾年背地裡大量屯兵,已然成了朝廷的腹心之患。」
滕玉意道:「女兒早有耳聞,可這跟今日之事有什麼關係?」
滕紹長嘆一口氣:「上個月淮西道的節度使彭震發兵侵擾鄰境,有人密奏到朝廷。聖人聽了雷霆震怒,當即下旨討伐淮西道,但朝中有大臣反對,說這些年朝廷東盪西除,早已師老兵疲,削藩之事不宜急進,勸聖人以招安為主。」
「另一派則主張繼續削蕃。」
滕玉意道:「阿爺自是主張繼續削藩了。」
滕紹點點頭:「彭震狼子野心,隱有盤踞中原之勢,淮西道與河北山東兩道互相勾連,早晚會作亂一方。用兵要趁早,否則定會養癰貽患。」
「如今朝中兩派各執一詞,整日嘵嘵不休,聖人急召我回長安,我回說:如果能一舉擊潰彭震的叛軍,河北山東兩道自會望風而靡,此舉有百利而無一害,望聖人早日用兵。」
「聖人聽了大悅,令我主持討伐淮西道一事,可朝中幾位老臣橫加阻撓,最激烈的當屬中書舍人鄧致堯和御史中丞武如筠。」
滕玉意恍然大悟:「鄧致堯的孫女和武如筠的女兒,也在太子妃遴選名冊上,皇后當著她們的面單獨賞我羯婆羅香,大約有聖人的意思在裡頭。」
滕紹道:「聖人此舉,旨在藉皇后之手震懾兩位老臣:一來表明態度,削藩之舉勢在必行;二來也是敲打二人,若再阻遏,會另擇大臣之女做太子妃。」
滕玉意面色發黑:「倘或這兩名老臣仍不肯改主意,聖人豈不是就會定下我為太子妃了?」
滕紹諷笑:「或許他們已經改主意了,剛才阿爺回府的時候,鄧致堯和武如筠正要遞文牒進宮,聖人自稱要休息,未放二人入宮。我猜明日早朝的時候,杜武二人就會委婉改變說辭。聖人怕夜長夢多,只待這幾位老臣鬆口,立即會派阿爺率兵前去討伐。」
滕玉意掃一眼父親擱在條案上的寶刀,提前擦拭兵甲,是因為知道馬上會出征嗎?
滕紹看向女兒:「阿玉,假如明日幾位老臣不再反對出兵,聖人為了安撫臣心,會將鄧武二女保留在名冊上。」
滕玉意緩緩頷首:「阿爺說了這麼多,是勸我不必過於憂慮,因為君臣之間正在暗中角力,聖人既要制約幾位老臣,就不會在這個時候貿然指定誰是太子妃?」
滕紹目露贊許:「正是如此。打從你跟阿爺說不想嫁入宗室,阿爺便上奏回絕此事,但阿爺歷來是朝中最支持削藩的那一派,如果聖人這時候下旨將你從名冊上剔除,定會招來兩派的猜忌。」
「因此聖人不但沒答應阿爺,還命皇后著意抬舉你,背地裡卻告訴阿爺:孩子們的親事由他們自己做主,等淮西的戰事平定了,若你還不肯嫁給太子,他再找個體面的理由讓你退出遴選。」
滕玉意暗忖,聖人這樣安排,遠比自己想像得要睿智開明。只是這樣一來,一切都要等到淮西道戰事平定之後了。
滕紹又道:「另有一事需讓你知道,太子也極力主張削藩,皇后賞你羯婆羅香雖是聖人的意思,但太子至少是知道和默許的。」
滕玉意面色微變。
滕紹抬手往下壓了壓:「鄧武二人早在名冊上,臨時把你加上去,與太子本人脫不了關係。上回的玉真女觀賞花宴,太子應該是第一回見你,不過他素來穩重,就算目前對你有些好感,也會好好考量之後再做決定。你放心,太子是難得的仁人君子,不會強迫更不會使陰私手段,你只需裝作毫不知情,萬事等阿爺從淮西道回來再說。」
滕玉意忍不住道:「阿爺這次出征,大約要多久回長安?」
「最短三月,最長半年,你安心在家裡養病,此次平定淮西,天下兵權盡數歸於朝廷,阿爺便告病在家,專心替你張羅親事。」
滕玉意心中猛地一跳,她因為母親枉死之事深恨父親,這些年跟父親說過的話加起來都沒有今晚多,本以為父親這一生都會戎馬倥傯,今晚他竟然主動說出要告病回家的話。
滕紹回身走到閣架上取下一物,眉宇間是深深的疲憊,燈影照亮他鬢邊的白髮,一下子就見老了。
「叛首彭震的父親彭思順當年曾是朝中股肱之臣,彭思順死後,京畿兩道仍有不少彭家的舊部,這回朝中多名大臣反對討伐淮西道,估計與長安彭家的黨羽甚眾有關。可惜軍情緊急,來不及一一排查奸伏。」
滕紹一面說,一面慢慢揭開覆在那東西上的妝花錦,等那東西完全暴露在燈影下,滕玉意心中一刺。
那是一把琴,漆光油潤,琴首上鑲嵌著螺鈿,處處精巧瑰麗,讓人愛不釋手。
這是母親陪嫁之物,母親出身太原王氏,年少時便精於此道,父親常年征戰,母親常會藉著撫琴紓解相思之苦。
滕紹手指輕輕按在琴弦上:「自從你阿娘走了,阿爺已經許久沒聽人撫過琴了,今晚阿爺有些乏累,你給阿爺奏一曲如何?」
滕玉意淡淡道: 「我不會撫琴。」
滕紹苦笑:「我聽程伯說,這些年你苦練琴法,技巧上有不少你阿娘的影子,你阿娘是個中高手,你能練到這地步,應該下了不少功夫。」
滕玉意心中冷笑,她並不好此道,只是擔心這世間再也找不到關於母親的痕跡,凡是跟母親有關的東西,她都會千方百計保留下來。
唯獨這把琴例外。
這琴曾落到父親那個叫鄔瑩瑩的表妹手中,要不是年幼的她拼死不肯放手,根本不可能奪回來。
而奪回之後,她又因為嫌棄這把琴被鄔瑩瑩擺弄過再也不肯碰了,沒想到父親把它收在了書房裡。
滕紹自顧自撥弄琴弦,伶仃的樂調從他指尖溢出來,技巧並不嫻熟,但能聽出是胡人名樂《蘇慕遮》。
滕玉意越聽臉色越難看,就在母親去世前不久,她曾無意中撞見鄔瑩瑩與父親在書房私會,彼時吐蕃再次進犯,河隴一帶告急,父親正要率軍出征。
鄔瑩瑩以此曲相贈,頗有依依送別之意。
滕玉意記得自己闖入時,鄔瑩瑩滿臉是淚。
而她的好父親,正默然立在案前看著鄔瑩瑩撫琴。
曲子幽咽淒惻,兩人好像都有些癡怔了,不知過了多久,滕紹轉頭看到滕玉意,臉色隱約閃過一絲驚惶。
滕玉意當時才五歲,但也看出來兩個人不對勁,這個鄔瑩瑩是父親的表妹,半年前被父親帶回家中,父親對母親說,表妹父母去世,如今孤苦無依,表妹已許了人家,但離出嫁之日還有半年,這半年需寄居在家中。
母親事事以父親為重,自然滿口應許,當即命人拾掇出一個幽靜的院落,好好安置鄔瑩瑩。
起初母親常跟鄔瑩瑩走動,鄔瑩瑩活潑機靈,編出來許多小玩意哄年幼的滕玉意,因為擅長拉攏人心,連府中下人也對鄔瑩瑩頗有好感。
過了沒多久,母親不知何故開始疏遠鄔瑩瑩,有時滕玉意想去找鄔瑩瑩玩,也會被母親攔住。
正是從那時起,母親身體開始抱恙。
再後來滕玉意就在書房撞見了那一幕,她未將此事告訴母親,可母親終究還是知道了,母親當時已經懷了身孕,氣急攻心未能保住胎兒,身體徹底垮了。
回憶到此處她猛地抬起頭來,耳畔琴音不絕,父親沉浸在回憶中,她忍無可忍,快步穿過房間,霍然推開門。
滕紹按住琴弦,低喝道:「阿玉!」
滕玉意停下腳步,厲聲道:「阿爺口口聲聲懷念母親,卻連阿娘在世時從不奏胡曲都不知道!這首《蘇幕遮》只有一個人彈過,阿爺用母親的遺物彈奏此曲,究竟在凌辱誰?」
滕紹彷彿被人扼住了喉嚨。
滕玉意眼睛赤紅:「阿爺不必用這樣的法子提醒我,這把琴我永不會碰,這曲子我每聽一回就想作嘔!我永不會忘記阿娘是怎麼死的,那女人如今在南詔國過得好好的,阿娘卻已成了一堆白骨,而這一切全拜阿爺所賜!」
滕紹面色鐵青,斷喝一聲:「夠了!」
滕玉意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母親去世那晚,下人們忙著裝殮,年幼的她不知發生了何事,自顧自爬到棺中,張開胳膊對母親說:「阿娘,阿玉乖,求阿娘起來抱抱我。」
可不論她怎麼哭鬧,阿娘都不肯理她,她手足無措,在棺中抱著阿娘哭了起來。
從那日起,再沒人每晚哄她入睡,再沒人抱著她在花下唱兒歌。沒人笑著替她梳髮,沒人手把手教她寫字了。
阿娘下葬後,無數個漆黑的夜晚,她周圍冷寂一片,陪伴她的只有母親留下的那個布偶。
她想起母親那雙笑意彎彎的眼睛,對父親的恨意怎麼都壓不住。
滕紹撐著條案起了身,剛一邁步,身子就晃了晃。
「阿爺是個粗人,不懂樂理,不懂對仗,沒替你阿娘畫過一次眉,沒陪你阿娘摘過一次花,那時候吐蕃和南詔國進犯劍南道,正是軍情最險急之時,阿爺每回出征回來,陪不了你阿娘多久就得走,所以阿爺連你阿娘愛彈什麼曲子都不知道。」
他垂著頭用手指輕撫琴身,眼神異常溫柔:「但是阿爺卻知道,你阿娘愛撫琴、愛作詩,茶道剛興起時,你阿娘是兩京第一個熟習此道的,每回長安有人出新詩,她過目成誦,國子監那些刁鑽的算學,她算得比誰都快。這世間的事,就沒有她學不會的。」
他嘴唇顫抖起來:「她有許多愛好,阿爺都不甚了了,但阿爺還是要說,你娘在的時候,是阿爺這一生最快活的歲月。阿爺最慶幸的事,就是娶了你阿娘。」
滕玉意含淚看向滕紹:「既如此,為何會有鄔瑩瑩?」
滕紹咬了咬牙:「阿爺早跟你說過,阿爺當年是受人所託照拂鄔瑩瑩,阿爺這一生虧欠你阿娘多矣,但從不曾背叛過你阿娘!」
滕玉意死死盯著父親,只覺得諷刺莫名,父親想不起阿娘彈過的曲子,剛才信手一彈,卻是鄔瑩瑩彈過的《蘇幕遮》。
或許父親自己都不知道,他曾在某個階段對鄔瑩瑩動過心,而這對於深愛父親的母親來說,無疑比死還難過。
她恨聲道:「阿爺敢說一句阿娘患病與鄔瑩瑩無關麼!你把她帶到家裡,可曾想過引狼入室?那時候阿娘性命垂危,你留下醫官給阿娘看病,自己卻專程送那個鄔瑩瑩去渡口,你可知道,是你親手將阿娘逼上了絕路!」
滕紹目光剎那間變得極嚴厲,注目滕玉意半晌,又頹然倒回去,他眼神裡藏著無盡的淒楚和痛苦,啞聲道:
「阿玉,你阿娘的死就像阿爺心中的一根刺,自她走後阿爺沒有一天不活在煎熬中,阿爺自認虧欠你阿娘,願意承受這一切,可你不一樣,阿娘已經走了那麼多年了,你心裡壓著這麼多事,何時才肯徹底放下?」
滕玉意失望到了極點,哽咽道:「好啊,把阿娘還給我就行了!」
她邁過門檻,頭也不回,漫天的飛雪兜頭掃過來,一瞬間迷了眼,面上濕濕涼涼,分不清是淚還是雪,她推開下人們遞過來的手爐和斗篷,冒雪往外走去。
***
翌日滕玉意起來時,滕紹已不在府中了。
程伯過來傳話,說早朝時聖人任命滕紹為兵馬大元帥,不日便要率軍前去討伐淮西道。
「老爺這會應該已經去了軍營,最遲這兩日就要離開長安了。」
滕玉意在案前臨著一本《南華經》,淡淡說:「知道了。」
程伯又道:「老爺走前囑咐,這陣子娘子出門一定要帶上端福,如要出城,務必提前通知老奴,以便老奴早做安排。」
滕玉意筆下一頓,昨夜阿爺曾說過,這回朝廷平叛之舉進行得艱難,或許與京畿暗中潛伏著大量叛臣的黨羽有關。
此前就有朝臣夜晚外出遊樂時遭伏擊的例子,阿爺這是擔心那些賊子會向家眷下手?如果他們真敢如此,未免也太明目張膽了。
但此仗至關重要,能讓平叛之師晚一日出征,淮西的叛軍就能為自方多爭得一分籌算,阿爺的擔憂並非全無道理。
她轉頭看窗外,雪後初晴,天光淺淡。
「馬上要臘八了,我今日要去杜府給姨父送些節禮,你令人早做準備吧。」
程伯應了,自行去安排。過不一會又匆匆迴轉,「娘子,宮裡來人了,皇后有懿旨到。」
滕玉意忙換了衣裳到中堂,果然有位宦官在那候著。
宦官道:「近來天氣寒峻,睢陽等地糧運受阻,聖人天高聽卑,連夜著使臣前往睢陽賑災濟貧,皇后坤厚載物,自願齋戒一月為民祈福。雜家今日來,是奉皇后口諭邀滕娘子前往大隱寺禮佛。明日辰時皇后娘娘便會出宮,滕娘子還請早做準備。」
滕玉意俯身道:「遵旨。」
宦官清清嗓子,笑道: 「此外昌宜公主也有話讓雜家帶給滕娘子:『那日梅林跟你打交道,我和阿芝都覺得你有趣,這次去大隱寺齋戒禮佛,你也要早點來哦。』」
宦官嗓門尖細,這樣微笑複述昌宜公主的話,神態和語氣都惟妙惟肖。滕玉意低頭聽著,簡直有種昌宜公主就站在跟前的錯覺。
滕玉意笑了笑:「臣女遵諭。」
宦官走後,程伯快馬加鞭去給滕紹遞信。滕玉意則留在府內收拾行囊,另派人送節禮去杜府。
大隱寺位於輔興坊,建寺百年餘,歷來是皇家佛寺,聽說聖人尚未認祖歸宗時受過主持緣覺和尚的大恩,今上即位後,大隱寺益發香火鼎盛了。
次日滕玉意隨鳳駕前往大隱寺,除了朝中幾位重臣的家眷外,皇后還邀了幾位力主平叛削藩的外地要員的妻女。
滕玉意被安置在東翼的玄圃閣,幾位王公大臣之女與她共一個寢處。
因要靜心禮佛,各府的僕從不得入寺,端福自然被攔在外頭。
滕玉意只帶了丫鬟中最沉穩的春絨和碧螺入寺,幸而行裝不多,打點起來也容易。
主僕正忙著收拾,外頭廊道裡有人道:「寺裡嘉木成林,鳥兒肯定也多,估計隨便哪株樹上就有鳥窩,哪用得著大費周章,你專門派人幫你找鳥窩,當心驚動嬸娘。」
這聲音稚氣未脫,正是那位昌宜公主。
阿芝道:「可是樹那麼高,雪那麼大,單憑我們兩個,怎麼爬得上去嘛。阿姐,你快想辦法吧,天氣那麼冷,鳥兒們說不定馬上要凍死在窩裡了,我們得早些把它們弄進屋才行。」
另幾名貴女聽到這動靜,早從房裡出來:「見過昌宜公主,見過靜德郡主。」
阿芝興致勃勃道:「你們要不要跟我們一起找——」
昌宜公主忙摀住她的嘴,衝那幾人頷首:「我們找滕娘子有點事,不知她住在何處?」
話音未落,裡頭的門打開,滕玉意帶著春絨和碧螺出來了。
阿芝和昌宜眼睛一亮:「哎,你總算露面了,我們正要找你。」
滕玉意笑咪咪行禮道:「不知兩位殿下找臣女何事?」
昌宜拉著阿芝的手踏入房中:「進屋再說。」
房中行囊剛收拾了一半,胡床上、榻上擺放了許多衣物,好在煩而不亂,看著不算礙眼。
昌宜和阿芝在房中轉了轉,回頭看著滕玉意道:「你該不會忘了上回答應我們的事吧?」
滕玉意道:「如果兩位殿下說的是找鵲窩,這回怕是不成了。」
阿芝有些發急:「為何不成了?」
滕玉意一指窗外:「晌午又開始下雪了,外頭雪虐風饕的,連樹梢都看不清,這時候跑出去,不但找不到鳥窩,說不定還會摔個半死,不如等天氣晴好了再找。」
昌宜道:「可是等天氣好了,那些鳥兒都凍死了。」
滕玉意奇道:「昌宜公主,誰告訴你鳥兒會凍死的?」
昌宜道:「阿大哥哥說的。」
阿大哥哥自然指的是藺承佑了。
滕玉意問:「世子殿下怎麼說的?」
阿芝圓乎乎的臉急得有些發紅,一個勁地跌足嘆氣:「瞧瞧吧,阿姐,我就說她們不知道。」
滕玉意道:「哎?到底怎麼回事,臣女願聞其詳。」
昌宜說:「有一回我和阿芝到鄭僕射家玩,路過一棵大樹的時候,看見阿大哥哥在樹上找什麼,原以為他丟了東西,可他說他在找鳥窩。我們問他為何要找這東西,他說入冬了,鳥兒待在巢中會凍死,他幫鳥兒們挪個窩,也算是做好事了。前幾日長安下雪,天氣越發冷了,我和阿芝就開始擔心宮裡的鳥兒了。」
滕玉意無言看著二人,這位成王世子本事真不小,隨口瞎謅的幾句話,竟讓兩個妹妹深信不疑。
她微笑:「鳥兒們不會凍死的。」
阿芝搖著腦袋道:「我不信,哥哥從不騙我,阿玉你別因為想偷懶,就拿話來哄人。」
滕玉意道:「臣女怎敢欺瞞殿下,殿下且想想,鳥兒們為了禦寒,要麼秋季南飛,要麼提前築巢,一代又一代,都是這麼繁衍的,倘若每過一個冬天就會凍死,世間鳥兒豈不是早就絕跡了?」
昌宜起了疑心:「是哦,阿芝,以往也沒人專門把鳥兒挪進屋子裡,但只要一開春,鳥兒就嘰嘰喳喳冒出來了。」
阿芝思忖一番,把嘴高高嘟起來:「可惡,為什麼騙我們?」
昌宜想了想道:「阿大哥哥自從到了大理寺,每日混跡在市井裡,那日他明明稱醉要離開,卻又跑到樹上去,呀,你說阿大哥哥是不是在查什麼案子?」
她興奮起來,眼睛亮若晨星。
滕玉意咳了一聲,查案查到鄭僕射家中?如此行事,委實太打眼。可若不是查案,為何要拿話引開自己的兩個妹妹。
阿芝還在生氣:「反正待會太子哥哥和哥哥也會來寺裡,等哥哥來了,我一定要罰他多給我們講幾個故事,或者陪我們玩也行。」
昌宜學大人的樣子嘆息:「前年阿大哥哥參軍整一年,回來講了好多故事,平日捉妖除魔,也常有趣事跟我們說,但他到了大理寺之後,反倒什麼都不肯說了,他最近那麼忙,未必肯理我們。」
阿芝肩膀耷拉下來:「阿姐,現在不能找鳥窩了,我們玩些什麼才好。」
昌宜讓滕玉意出主意,轉身的時候目光掃過胡床,詫異道:「那是何物?」
滕玉意順著看過去,那東西靜靜躺在她的一堆貼身衣物旁,正是阿娘當年留給她的布偶。
阿芝也覺得奇怪,滕玉意的衣飾莫不矜貴整潔,那布偶卻黯淡發白,像是曾被人反復撫摸和洗曬,破舊得不成樣子了。
兩人走過去,這布偶跟坊間常見的娃娃不一樣,居然是一個婦人抱著一個小女孩,兩人的胳膊用線縫在一起,做成了相依相偎的姿態,從神態上來看,應是一對母女。
阿芝好奇道:「阿玉你都這麼大了,不過出門小住幾天,還不忘帶布偶嗎?」
昌宜小心翼翼撫摸布偶的頭:「這布偶這麼舊了,為何不換個新的?」
滕玉意不動聲色挪開布偶,笑道:「小時候便有它了,伴我多年捨不得扔。我這有揚州匠人做的一套木製小人,機括靈活,可換衣裳,雖比不得宮裡的東西,但也笨拙可愛,兩位殿下要看嗎?」
兩人互相望望:「好,你拿出來瞧瞧吧。」
滕玉意便將布偶妥當收起來,另取出那套小人陪她們玩。
三人趺坐下來,滕玉意把十來個小人一一擺上,拿起一把羽毛扇揚臂一指,裝模作樣道:「我做諸葛,你做曹操,把船擺上,我來借糧。 」
昌宜抓住一個綠衣小人:「我不要做大鬍子梟雄,我要做大美人貂蟬!阿芝,你當呂布吧。」
阿芝搖頭晃腦:「我才不要當呂布,我也不要當諸葛和曹操,他們都無趣得緊,我要做顧曲周郎。」
玩得興起的時候,外頭忽然道:「你是何人?在這做什麼?」
那是個年輕男子的嗓音,阿芝和昌宜愣了愣,歡呼道:「阿大哥哥來了!」
兩人一溜煙出了屋,內侍們也匆忙跟了上去。
滕玉意推開窗屜的一條縫,看見庭中眾內侍簇擁著兩名男子,左邊那人面熟得很,正是前不久才見過的太子。
另一個身形高挑,模樣俊美得出奇,奇怪這人只穿著七品官員的綠袍,身旁卻跟了一堆內侍。
阿芝和昌宜往那人奔去:「太子哥哥!阿大哥哥,你剛從大理寺來麼。」
滕玉意有些詫異,差點沒認出那是藺承佑。
藺承佑摸摸阿芝和昌宜的頭,轉而又問面前那名婢女:「你啞巴了?鬼鬼祟祟要做什麼?」
婢女低頭道:「回世子的話,婢子奉我家娘子之名來找滕將軍家的小娘子,聽說昌宜公主和靜德郡主在滕娘子屋內,婢子不敢擅闖,只好在此徘徊,不小心驚擾了太子和世子殿下,只求殿下輕罰。 」
太子一貫的溫和沈靜:「你家娘子是誰?」
「蘇州刺史李昌茂之女。我家娘子以前在揚州住時,曾與滕娘子交好,得知滕娘子就在鄰院,娘子讓婢子給滕娘子送些素點。」
這話倒不假,婢子手中的確捧著一個銀平漆鈿托盤。
滕玉意皺了皺眉,以往從未見過這人。
不過李昌茂之女她倒有些印象,李昌茂早年是阿爺手下一名副將,還在揚州的時候,李昌茂的夫人曾帶著女兒到府裡來做客。
李小娘子閨名叫李淮固,取「淮揚永固」之意,她與李淮固玩過一兩回,但也談不上交好。
藺承佑嘴邊逸出一抹玩世不羈的笑:「揚州的?」
婢女臉上隱約泛起紅霞,答得卻鎮定:「籍貫是揚州沒錯,但娘子只隨老爺在揚州任上住過三年。」
阿芝重重哼了一聲,藺承佑扭頭看她,語帶調侃:「你笑什麼?」
阿芝豎起兩根手指:「兩個了。」
藺承佑並不追問「兩個」是指什麼,譏誚道:「要不你替哥哥問一問,她家娘子的小名叫什麼?」
他跟阿芝說話的時候聲音較輕,少了淩厲之氣,多了分溫和和耐心。
那婢子的臉更紅了。
阿芝嘟著嘴:「我哥都開口問了,你就說說吧。」
婢女道:「老爺未專門給娘子取過小名,因娘子家中排行第三,自小便叫三娘。」
藺承佑哼笑一聲,不再理會那婢子:「太子一來就找你們,我當你們去哪了,玩夠沒?先去給嬸娘請安吧。」
太子看著昌宜:「大哥替你把阿大押來了,你總吵著要阿大給你講故事,今日可以讓他給你講個夠了。」
昌宜生氣道:「我還沒消氣呢,阿大哥哥,你為什麼騙我們! 」
藺承佑笑道:「冤枉,我何時騙過人?」
「還說沒有,上回那個鳥窩的事你就把我們騙得好慘。」
「什麼鳥窩?哪有的事?」
阿芝嘴嘟得高高的:「哥,你還想抵賴!」
太子往屋內瞧了瞧,似有踟躕之意,然而滕玉意的屋子安靜如初,無人出來露上一面,他只好對那婢女道:「不必跪了,你起來吧。」
一行人正要離開,那婢子跪久了有些腿麻,起身時身子一歪,腰間啪嗒掉下來一樣物件,那東西滾圓銀亮,徑直滾到阿芝腳下。
婢子麵露惶恐,忙要過來拾撿,昌宜早令內侍撿了起來,原來是個銀絲香囊。
「阿固。」昌宜歪頭辨認那上頭的字。
藺承佑腳步一頓,轉頭看過去。
「這是什麼?」阿芝好奇湊到昌宜身邊,「奇怪,怎會有人叫阿固?」
婢子慌忙跪下道:「回殿下的話,這是我家三娘之物,因娘子閨名中帶了一個『固』字,隨身小件上都鍥刻了『阿固』二字。」
阿芝要把球遞給藺承佑,藺承佑並不肯接:「你不是說你家娘子的小名叫三娘嗎,怎麼又叫阿固了?」
婢女忙道:「三娘是娘子的小名,淮固是娘子的大名。娘子出生時,老爺正奉旨保護淮揚兩道的糧運,為求好寓意,故而給娘子取名叫李淮固。」
「淮固,淮揚永固……阿固。」藺承佑神色古怪起來,「你家娘子小時可曾來過長安?」
婢女低頭道:「的確來過長安幾回。」
「隆元八年你們也在此?」
滕玉意暗忖,莫非李淮固就是小時候救過藺承佑的那個女娃娃?
隆元八年正是阿娘去世的那一年,她和阿爺扶柩回長安,路上舟車勞頓,她因為思念母親啼哭不休,來後沒多久就患了怪病。
聽姨母說,有一回她高熱到驚厥,若不是請了宮裡的奉御施針開藥,險些救不回來。
「這……」婢女搖頭,「婢子記不清了,這得問問娘子和夫人。」
藺承佑看那婢子,太子正要開腔,院門口有內侍過來道:「太子殿下,世子殿下,皇后請你們過去。」
他們走後沒多久,皇后又令人請諸女前去雲會堂齋戒抄經。
自皇后以下,各人均需抄夠十卷經,而且寺中三日,一律不沾葷腥。
晚間用過齋飯,滕玉意捧著皇后賜的經卷出來,各處皆是內侍,繞過曲折遊廊時,周圍忽然安靜下來。
滕玉意心知現在大隱寺內外都有侍衛環立,宛如金城湯池,然而寺廟幽沉,免不了讓人犯怵,她快步穿過廊道,拐角處忽然走來一人。
滕玉意手中經卷險些掉到地上,那人虛扶了一把,旋即鬆開手:「滕娘子。」
滕玉意穩住心神,曲膝一禮:「太子殿下。」
太子坦然道:「滕將軍託我給你帶幾句話,我估計你會從此處路過,便專程在這等了一會,事先忘了告知,不曾嚇著你吧?」
滕玉意道:「回殿下的話,倒不曾嚇著,只不知阿爺怎麼說的。」
心裡卻忖度,阿爺怎會主動托太子帶話?
太子道:「滕將軍此刻正在西營整飭軍務,我去的時候,他正要找人回城給你送信,但軍情緊急,各方人馬都等著他發號施令,我看他騰不開空,就說我今日也要來大隱寺,可代為轉達。」
「你阿爺便讓我囑咐你,他這兩日暫且不會離開京師,但等你出寺,他多半已經走了,最近叛軍黨羽頻繁作亂,今早又有一名信使遭襲,他不在長安的這幾個月,你出入皆需小心。」
滕玉意安靜聽完這番話,頷首:「兒謹記在心。多謝太子殿下代為傳話。」
太子笑了笑:「當年我隨軍西征時,滕將軍曾救過我性命,征戰半年多,多蒙他口傳心授,我私心早將滕將軍認作太傅,代師傳話也是學生的本分。話已帶到,滕娘子可回寢處了。」
這話謙和坦蕩,既解釋了緣由,也打消了滕玉意心中的疑慮,滕玉意道: 「有勞太子殿下,臣女不勝感激,若無旁的事,臣女就先告退了。」
太子點點頭,率先邁開步子,走了幾步,忽又回頭:「你現在手中有文牒,進宮也方便,遇到什麼棘手的事,可讓人帶著文牒來找我。」
滕玉意默了一下,正要託辭回拒,垣牆上映現出狹長的燈影,那頭有人過來了。
滕玉意和太子站在寂靜的拐角處,身邊連個內侍都無,迎面撞上的話,準會讓人誤以為他們在私會。
滕玉意可不想跟太子扯上關係,左右一顧,思量著盡快脫身,然而兩側皆是遊廊,除非從闌桿上跳下去,否則根本無處可躲。
眼看燈影越來越近,太子示意滕玉意噤聲,把她推到背後虛掩的房間裡,自己卻並不進去,反從外頭替滕玉意把門掩上了。
滕玉意心中猛跳,這並不是一個好法子,但要完全不露痕跡,也只能如此了。
腳步聲離得近了,聲音也大了起來。
「嬸娘聽說找到當年的阿孤了,連賞賜都準備好了,誰知又是個冒充的。哥哥,你怎麼知道那個李淮固有問題的?」
藺承佑道:「我去東市查案,隨便一問就知道了,前兩日有人到東市打鑄了一批隨身小物,從梳篦到香球,樣樣都要求鍥刻『阿固』二字,但最初拿去的模具,卻刻著『三娘』二字,可見這人的小名本叫三娘,突然改刻『阿固』,不就是為了今日這一齣麼。」
阿芝愣愣道:「呀,這個李淮固太壞了,不過哥哥,嬸娘已經責罰她了,你為何非要逼她改名?」
藺承佑道:「她也配叫阿固阿孤嗎?我今日心情不好,這個姓李的自己撞到我跟前前,嬸娘禮佛齋戒,我也做點善事,好心替她改成李淮三,這名字配她這樣的人豈不正好?她要是不滿意,叫阿貓阿狗也使得,總之別再讓我聽到她自稱阿固。」
阿芝憨笑了一會,又問:「哥哥,你怎麼知道她們不是當年的阿孤的?」
藺承佑道:「你剛才說要找鳥窩,哥哥帶你到樹上飛一圈啊?」
阿芝歡呼:「好噢!」
隨後又道:「不好,不好。」
藺承佑似在忍笑:「為何不好?」
阿芝氣呼呼地說:「我懂了,我明白了!每回我想問什麼,哥哥只要不想回答我,就一定會故意打岔。」
藺承佑低聲道:「阿芝你聽,上頭是不是鳥兒在叫?」
「哥你又來了。」阿芝跺跺腳,「哥哥,你就告訴我嘛!這回教會了我,下回就不用你親自拆穿她們了。」
「你這小腦袋瓜裡都裝了什麼,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尋根問底的事?你剛才說寺裡沒什麼好吃的,趁現在沒人,哥到外頭給你買些點心,上回那個玉尖面你喜歡嗎?」
阿芝使性子:「不要,不要,我什麼都不吃!」
「好,那哥走了。」
阿芝急道:「哥!」
太子硬著頭皮迎上去:「阿芝,你還不知道你哥的性子麼,他要是不肯說,誰也別想問出來。」
阿芝訝道:「太子哥哥怎麼在此處? 」
太子咳了一聲:「剛從住持處出來,正要回宮。」
阿芝道:「太子哥哥,你那麼聰明,你能想明白怎麼回事嗎?」
太子心不在焉:「都過去這麼多年了,能有什麼東西讓你哥哥能一眼就認出來?簪環?腕鐲?」
阿芝道:「不對不對,我覺得一定是什麼好玩的東西,而且只有阿孤一個人有。」
太子笑了起來:「阿大你聽聽,阿芝說話的語氣跟你越發像了。」
藺承佑笑道;「不敢比不敢比,她可比我難纏多了。」
「阿芝,這地方風太大,有什麼想知道的,到旁處去問。」
阿芝道:「哥要是不肯告訴我,我就在這兒想一夜。」
藺承佑笑道:「好,我馬上回衙門,你好好在這待著,就當面壁思過了!」
阿芝大哭起來,藺承佑腳步一頓,像是把妹妹抱了起來:「怕了你了,你別哭了啊,再哭哥真走了。」
太子忙解圍:「我替你拷問你哥,別在此處逗留了,當心著涼。」
就聽阿芝說:「嬸娘說跟什麼布偶有關,可是布偶都長一個樣,怎能靠這個認人嘛。哥哥,你快告訴我好不好。」
藺承佑道:「你看你哭的這個醜樣子,先回寢處,哥告訴你。」
阿芝喜出望外:「今天我倒是見到一個奇奇怪怪的布偶,那人也在揚州住過,不過她不叫阿孤。」
藺承佑長長哦了一聲:「那人知道你是我嫡親妹子,偏巧讓你看到布偶,還知道什麼阿孤不阿孤,主動說自己不叫這個名字。這種路數我見多了,最近頭都有點大了。」
滕玉意在門後聽得火大,這跟她有什麼關係?
太子耐心對阿芝道:「不怪你哥哥心煩,最近朝官更迭,多少外地官員來京師述職,阿爺和阿娘疼愛你哥哥,這是滿朝官員都知道的事。要是讓阿爺知道某位官員的女兒救過你哥,定會對那人青眼有加,如此一來,守選期間也算多了份倚仗,所以最近不少人自稱阿孤,還托朝臣傳話到宮裡… …」
他們的話聲越來越小。
滕玉意又在房中等了一會,直到外頭重歸寂靜才閃身出來。
出了玄圃閣,春絨和碧螺還在外頭苦等,兩人鼻頭通紅,顯然凍得不輕,主僕三人回到寢處歇下,當夜無話。
接下來兩日,滕玉意每日都隨皇后禮佛,一切都如前,只是昌宜和阿芝像被嚴加管束起來了,未再四處溜達。
這樣過了三日,第四日便該出寺了,拂曉的時候,滕玉意還在酣睡,夢中突然有人推搡她。
她迷糊睜開眼睛,對上春絨和碧螺驚惶的臉。
「娘子,快醒醒!」
滕玉意睡意頓消,這兩個丫鬟跟在她身邊多年,歷來心細沉穩,這樣失態,不知出了什麼事,她猛地爬起來:「怎麼了?」
兩人泣不成聲:「老爺出事了。」
滕玉意怔住了。
碧螺驚懼不安:「老爺今日上朝的時候,在嘉福門被一夥逆首伏擊,程伯剛才趕來送信,連皇后都驚動了。」
滕玉意心口急跳,怔忪間被人攙扶起來,才發現手腳麻木得像木頭。
她推開二人,低頭胡亂趿鞋:「多半聽錯了,我要當面問程伯。不,阿爺還在西營,我直接去西營找阿爺。」
春絨和碧螺哆哆嗦嗦服侍滕玉意穿衣。主僕三人拾掇好出門,天色將明未明,雪花絮絮地飄,天地間有種迷濛空寂之感。
滕玉意嗆了一口冷風才意識到自己忘了穿大氅,然而顧不得了,倉皇間跑到院門口,迎面撞見一行人。
當先那人鈿釵禮衣,正是皇后,身後眾內侍啞然相隨,隱約有些不安之色。
皇后望見滕玉意,快步迎過來:「滕娘子。」
滕玉意背後冒出強烈的不祥之感,勉強維持禮數:「見過皇后……」
皇后挽住滕玉意的胳膊:「不必,快起來。」
皇后的手比滕玉意的還要冷,沉聲道:「犢車已備好了,你阿爺人在左領軍衛,聖人把宮中奉御全都派過去了,正在全力救治。孩子,莫怕,你阿爺赤心報國,定會逢凶化吉的。」
滕玉意顫聲道:「阿爺究竟出了何事?」
皇后默了默,解下身上那襲雪白的狐裘繫到滕玉意身上:「那幫賊子上回刺殺幾位官吏不成,便將目標放到滕將軍身上,應是蓄謀已久,連滕將軍這樣的身手都……」
皇后見過大風大浪,態度和語調都遠不及平日沈穩,可見此次針對朝臣的刺殺,幾乎震動了整個朝野。
滕玉意止不住顫慄,懸著心往外走,皇后滿心憂憤,親自將滕玉意送出內苑才留步。
程伯滿身是血,一見滕玉意出來便噗通跪下。他這一跪,滕府的眾多護衛連同端福在內,全都跪地不起。
「小人該死,等小人趕到的時候,老爺已受了重傷。」程伯涕泗橫流。
滕玉意麻木上前攙扶:「路上將今日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訴我。」
滕玉意上了犢車,程伯等人策馬相隨:「這幾日前方軍情告急,長安也不太平,老爺出入的時候特地添了一隊親衛,在西營整飭完軍務,明日便要出征了。早上老爺帶著親衛路過嘉福門,周遭忽然起了大霧,那霧邪門得很,聞久了頭暈。當時老爺在霧中說:當心埋伏。剛說完這話,就從四面八方殺出來一堆刺客。
「巡街的武侯聽到動靜趕到時,大部分親衛當場被殺,只有一個僥倖未死,那人被救後也只剩一口氣,死前說刺客當中有人懂邪術,明明在霧裡聽到刀劍聲,但連躲都無處躲。老爺武力高強,殺死了大半刺客,最後仍不免受了重傷,現在胸腹等處的傷口流血不斷,奉禦正在想辦法止血。」
滕玉意緊緊攥住扶手,還在救治,那就證明有希望,阿爺體格強健,情況應該沒自己想的那麼糟糕。
她抱著一絲希冀趕到左領軍衛,有兵士說滕將軍安置在中堂,滕玉意恓恓惶惶往裡走,沿路只看見森然林立的刀戟劍架,一個官員都未見。
到了中堂,裡頭烏泱泱滿是人,眾官員要麼嘆氣搖頭,要麼焦急踱步。
不知誰說了一句:「滕將軍的女兒來了。」
眾多視線朝滕玉意掃來,滕玉意走過去,官員們自動向兩旁分開。
滕玉意先看見父親的長靴,然後是暗赭色長袍。
然而等她走近了,才發現父親穿著的是寶藍色的襴衫,第一眼誤以為是暗赭色,是因為父親整片胸腹和小腿都被血給染透了。
滕玉意雙腿一軟,背後奔上來幾人,硬將她扶起。
她蹣跚著走過去,陡然看見父親的臉龐,從未見過那樣慘白的臉色,比紙還要白,眉毛和眼睛卻異常的黑,黑得如墨一般,要不是那不正常的臉色,簡直像畫上人似的。
她挪到跟前,小心翼翼握住父親冰冷的手。
滕紹睜著眼睛,已經沒有氣息了。
滕玉意輕聲道:「阿爺。」
將士們開始低聲慟哭。
滕玉意茫然看兩邊:「這是何意?為何不給我阿爺施藥?」
幾位老者似是宮裡的奉御,眼裡依稀有淚,拱手道:「滕將軍傷重不治,吾等無能,恕無回天之力。」
程伯眼淚唰地流了下來,肩膀一矮,咚咚咚拼命磕頭。
端福等人張了張嘴,一言不發埋頭跪下。
年輕將士哭道:「這幫賊子!公然陷害這樣的忠臣良將,死一百回都不為過!今日起我要日夜緝兇,哪日擒到賊子,定將他們首級斬下。」
「滕將軍領兵數十載,破賊虜無數,知人善用,誰不稱服!如今滕將軍被奸人所害,吾等豈能苟安?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滕玉意輕輕搖晃父親,父親毫無反應,絕望到了極點,反而變得木怔了。
那天晚上父親說話的情形還宛然在目,不過短短幾日,父親怎就變成了這樣一副冰冷的軀殼。
她低聲道: 「阿爺,我來了。」
「快起來啊,起來看看女兒。」
旁邊人見滕玉意不對勁,含淚要將她拉開,滕玉意一動不動矗立著,父女倆一樣的頑固,滕紹的雙眼不屈地睜著,分明還有許多話要說。
領軍衛哀泣聲不斷,有人去宮裡報喪,有人要將滕紹挪到棺槨裡。
「滕將軍的眼睛闔不上。」
那人流淚道:「這是有未竟之志啊!滕將軍,你放心走吧。你這一生徵逐萬裡,立下了無數汗馬功勞,而今以身殉國,定會垂名竹帛的。」
外頭報導:「宮裡來人了。」
宦官風塵僕僕:「聖人遽聞滕將軍噩耗,於朝堂上哀聲痛哭,傳旨:滕將軍不畏強禦,忠義捐軀,生榮死哀,舉國哀悼。賜爵晉國公,贈太傅,立碑列傳,以彪史冊。滕將軍之女貞靜仁孝,驟然失怙,朕甚憐之,封貞安郡主,享食邑三千戶。欽此。」
宦官宣完聖旨,看了看滕紹的遺容,不忍道:「滕將軍,聖人為慰忠魂,誓要將潛伏在京師的那幫賊子一網打盡,討伐淮西之徵更不會因此而受阻遏,到時候天下歸心,功賞簿上定會榮列滕將軍的名字,如此哀榮,滕將軍該瞑目了。」
將士們輕輕把掌心覆在滕紹的臉上,挪開來,滕紹仍睜著眼。
「這、這可如何是好。」
「滕將軍這分明是有什麼未了的心願。」
程伯看了看滕玉意,心裡明白過來,哭道: 「老爺是看娘子孤苦伶仃,所以捨不得走,老爺啊,老奴會拼死護好娘子的,您就放心走吧。」
端福自事發後未曾說過一句話,這時揮刀在掌心一劃,雙手鮮血淋漓,高舉著那把刀:「老爺,端福在,娘子安!」
滕府的眾護衛齊齊以血盟誓:「末將在,娘子安!」
滕玉意輕輕撫過父親的臉龐,那雙眼睛仍睜著,像在等一個回答。
她喉嚨裡響了一下,眼淚緩緩流了下來:「阿爺。」
滕紹靜靜望著房梁。
滕玉意眼淚啪嗒落到父親的臉頰上:「阿爺,我知道你聽得見,我聽你的話,我會好好照顧好我自己,往後我雖一個人,但我會好好活著的,阿爺,你安心走吧。」
她泣不成聲,顫抖著撫摸那雙眼睛,這一回,終於闔上了。
滕玉意痛哭著伏到父親身上,臉頰碰到那片早已乾涸的冷硬血痕,悲哀無限放大,沉沉壓在心上,父女倆齟齬了太多年,還有很多話沒來得及跟阿爺說,就這麼走了,叫她怎麼甘心、如何捨得。
她怕阿爺眷眷不捨離去,不敢哭得太大聲。可是悲戚和絕望如磐石一般,壓得她喘不過氣。
有人把滕玉意攙扶起來,後頭的記憶模糊了,她像一具行屍走肉,每日麻木地捧靈服喪。
滕紹的喪事按一品勳爵承制,不祧神主,另開宗廟。
新宗廟設在城南,前來弔唁的官員和百姓絡繹不絕,期間太子來過,滕玉意磕頭還禮。
太子在她面前靜靜佇立了許久,最後解下隨身玉佩遞給程伯:「英魂難覓,遺孤堪憐,晉國公生前是我恩師,死後被追封為太傅,往後滕娘子遇到任何棘手之事,無需有所顧慮,立即派人來找我。」
程伯含淚應了。
滕紹安葬後,眾將士護送滕玉意回滕府。
聖人因擔心逆賊前來找滕玉意的麻煩,特指了一隊親衛把守在滕府外。
天氣愈加嚴寒,淮西戰況激烈,西營急需兵力,不久之後,潛伏在京師的各方逆賊盡數落網,聖人下旨將其斬殺。
諸將士綁了百名逆賊到城南,在滕紹牌位前斬下眾賊頭顱。
逆賊一除,天地一清,長安百姓無不稱快,滕府外頭的親衛終於放心撤離。
當晚滕玉意正在書房整理父親的遺物,程伯在外回道:「靜德郡主派下人來遞帖子,邀你明日到成王府一敘。」
滕玉意默了一下,意識到是阿芝,父親走了這一月,再聽到靜德郡主的名字,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說我身子不適,替我推了。」
程伯嘆氣道:「靜德郡主似乎有什麼急事,說娘子要是不去,她就到府裡來。娘子,恕老奴多,老爺走後你整日閉門不出,飯食也未曾好好用過,長久悶下去,身子撐不住,既然靜德郡主相邀,娘子不如出去走動走動,只當散散心了。」
滕玉意將父親的書信放入抽匣:「阿爺雖已安葬,還有許多雜事待理。何況我在熱孝期間,本就該禁絕絲竹遊樂,替我回郡主,我近期不宜出門,郡主若是有什麼急事,邀她到府中來。」
程伯應了,不一會迴轉:「內侍說知道了,郡主很高興,因為『她替她哥哥找到了那個人了』,明日她就會同另一個人一道來,說有些事要當面向娘子求證。」
滕玉意蹙眉,這是何意?沒頭沒腦的一句話。
「郡主可說了另一人是誰?」
「內侍沒說。」
滕玉意道;「左右明日就知道了,提前令人準備好茶點。」
程伯應諾,又道:「娘子,給老爺西營舊部準備的節禮已送去了,白將軍等人感激不盡,說多蒙娘子照拂內眷,改日凱旋歸來,定會上門拜謝。」
滕玉意將桌上的書冊放回書架:「這些將士跟在父親身邊多年,年紀也都不輕了,高階將士也就罷了,低階的將士薪晌微薄,他們出征不會擔心自己,只擔心留在長安的親眷,給這些將士的家小送些過冬的衣裳吃食,他們走得也安心些。」
程伯淚光閃爍:「老爺倘若知道娘子如此深明大義,不知會多高興。」
滕玉意扭頭看他:「今晚那些西營親衛走了,那些殘渣餘孽聽到消息,說不定前來擾事,府內外如何設防的?」
程伯道:「裡外共三班,共六十人,全是精勇之士,子時換一班,寅時再換一班,端福和老奴守在內苑外,一刻不敢懈怠。」
滕玉意點點頭:「程伯,這些日子你也累了,現下無事,你先去歇一歇。」
「老奴去打點明日送到各府的節禮,娘子有事叫老奴。」
說著替滕玉意掩上門,垂首退了出去。
滕玉意把書信一一拾掇好,回首看書架,父親不愛舞文弄墨,架上大多是兵書。
她將雜亂處重新歸類,立在房中環首四顧,偌大一間書房,除了滿書架的六韜三略,唯一可以稱得上消遣之物的,便是阿娘當年留下的那把琴了。
琴身重新覆上了織花錦,就靜靜躺在多寶閣的中間一格。
滕玉意睨著那把琴,終於還是沒忍住,走上前將其取了下來。
琴身漆釉如新,琴弦也柔韌如初,可見父親雖然把它放在書房,卻甚少拿下來把玩。
滕玉意手指輕輕撥弄琴弦,泠然音調從指尖瀉出,她聽著這曲樂,眉頭漸漸蹙起,終究還是覺得膈應,把琴又放回原處,右手不小心碰到琴身一側,發出細微的咯噔聲。
滕玉意愣了愣,莫非這架上的木板不平整?左右一對比,琴身的確是右高左低,再摸層架,居然有些輕微的滑動感。
她回身把琴放到條案上,探手在那層擱板上仔細摸索,果然摸到一塊可以左右浮動的木板,一時未找到機括,便從抽屜裡取出一把匕首,沿著木縫一點一點地撬。
很快她撬開了,底下果然有一個狹小的淺層,東西摸出來,原來是一遝書信。
滕玉意心口猛跳,哪兒來的書信,居然被父親藏在這麼隱蔽的地方。
挪到燈前,她借光細看,書信已經有些泛黃,顯然有些年頭了。
第一封信的下首,寫著一行字。
「鄔某叩上」。
滕玉意眼睛裡冒起了火,難道是鄔瑩瑩?
但這行字遒勁剛硬,不大像女子的筆跡,何況若是鄔瑩瑩,為何自稱鄔某?
她忙不迭拆開信,上頭寫著:「自南詔國一別……」
更深夜闌,書房裡分外岑寂,她堪堪讀了一行,外頭忽然傳來一聲慘叫。
滕玉意寒毛一豎,把信收回原處,快步走到門前,貼著門低喚道:「程伯?」
無人應答。
滕玉意詫異到極點,把狐裘繫在頸上,小心翼翼推開門。
今夜風雪都停了,天地間一片孤冷,月亮伶仃地掛在天空,昏慘慘的月光灑入庭院中。
滕玉意立在廊上凝神聽了聽,隱約可以聽見刀劍與甲片相撞的聲音,她心慌起來,看來真有賊子前來侵擾,端福又在何處?
她低聲喚:「端福。」
依舊無人響應。滕玉意莫名有些心慌,端福一向不會離她太遠,她在書房的話,他會一直守在庭外。
院中四處無人,她快步沿著遊廊往外走,無論外頭發生了何事,盡快回到內苑才是上策。
她奔出園門,前方的地上忽然無聲無息冒出十來道人影,滕玉意悚然而驚,回頭看,才發現屋頂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群衣飾古怪的蒙面人。
他們每人手中握著一把刀,刀鋒在月光下如雪浪般刺目,齊齊一揮臂,縱下房梁追了過來。
滕玉意拔腿就跑,邊跑邊驚叫道:「端福!程伯!」
刀戈相擊,夜空中鏗鏘作響,程伯的聲音遠遠傳來:「娘子!快回內苑!」
滕玉意頭皮一麻,原來程伯方才一直在書房外,為何出來時未看見他。
她循聲回望,恰好看見程伯從垣牆上跌落下來。
他肢體看上去有些扭曲,身手也遠不如平日矯健,短短幾句話,像被人掐住喉嚨說出來似的。
滕玉意奔了幾步覺得不對勁,猛地再回頭,背上頓時起了一層寒慄,那幫蒙面人憑空不見了,程伯帶著十來名侍衛,正對著空蕩蕩的庭院奮力廝殺。
「程伯!你們面前無人!」滕玉意一邊狂奔,一邊膽戰心驚提醒他們。
程伯踉蹌了幾步,來不及回身,那幫怪人忽又從斜刺裡衝出來,程伯甚至都來不及變換招式,就被人刺中右肋。
他咬牙在手中挽了個劍花,忍痛刺中面前的怪人,拔出劍時,濺出大片薄薄的血霧。
「快走!」
滕玉意眼眶一熱,沒命地往前跑,這幫人到底什麼來頭,為何會施這樣的邪術!
程伯仍在背後拼命廝殺,前方傳來拳肉相擊的聲音,伴隨著一聲野獸般的吼叫,忽有兩個蒙面人從拐角處被遠遠甩到滕玉意腳邊。
端福滿身血污,朝滕玉意狂奔而來:「娘子!」
滕玉意踹開腳下那名蒙面人:「這幫人有備而來,程伯受了重傷,有人出去送信了嗎?要是一時半會殺不出去,府裡誰也別想走了!」
「程伯剛才拼死放出去兩人,應該很快會帶人趕來。」說話的工夫,後頭追來一群蒙面人,端福二話不說把滕玉意夾在胳肢窩下,飛快往外逃去。
「他們會異術,府內外的護衛大多遭了襲,而且似乎對娘子身邊的人很熟悉,為了將老奴引走,特意找來個跟你身形相似的女子誘老奴出府,老奴險些上當。」
難怪出來時未見到端福和程伯,滕玉意心像要從嗓子眼裡出來:「你殺了那幾個,可問出來他們受誰指使,為何要置我於死地?」
端福像是在強忍咳嗽,血順著嘴唇淌下來:「問不出,不過應是要找什麼東西,一來就瞄準老爺的書房。」
他每說一句話,氣息就弱一分,滕玉意的心迅速往下沉:「端福,你傷在何處?」
端福斑白的鬢角裡滿是汗珠:「老奴不妨事。」
滕玉意緊緊咬住嘴唇,父親曾說過端福內力非凡,天下學武之人罕有其匹,但連端福都受了重傷,可見這些人事先連如何對付端福都已經設計好了。
端福騰身幾個起落,很快就翻過了內苑的垣牆,只要穿過花園前的水塘,就能逃出府去。
水塘已經結冰了,冰面光影綽約,映著夜空裡的一鉤銀月,塘前一株垂柳,枝條在冰面上瑟瑟擺動。
端福受了傷,行動不如平時那般輕便,背著滕玉意攀上那株柳樹,正要順勢跳上外牆,夜色中悄無聲息出現一人,這人身穿一件漆黑的大氅,不聲不響站在外牆上。
端福吃了一驚,差點摔落在地。
滕玉意打量那人,心裡升騰起強烈的不安,這人從頭到腳都遮得嚴實,站在月色中,有種伶仃孤寂之感。
這人內力顯然極高,連端福事先並未察覺。
端福化掌為拳,輕飄飄朝那人胸口擊去,滕玉意心知這是端福常用的招式,假意賣個破綻,意在誘對方出手,只要對方接招,勢必被重創。
端福使過許多回,從未失過手。
那人迎著拳風一動不動,斗篷裡卻探出一手,手指修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彈出一物。
月光下銀光閃過,一道利芒迎面飛來。
端福帶著滕玉意往後一掠,然而那暗器像是施了什麼邪術,如風如絮,憑空分作兩道,端福只險險躲開其中一道,另一道不及避開,一下子埋入他右側脖頸。
那人一擊得手,抬手輕輕一拉,端福重哼一聲,頭被扯得往右歪去。
滕玉意忍不住慘叫,原來那人手中是一根銀色的絲線,已經埋入端福頸部的血肉中,只要一用力,就會當場令端福血管爆裂而亡。
她渾身血液直往上沖:「你到底是誰!你放過我手下這些人,我可以把東西給你!」
那個人高高站在院牆上,似乎無聲笑了笑。
滕玉意牙齒止不住地打顫:「我知道你想要什麼,操辦父親喪事的時候我就找到了,這東西現在被我藏在城南的一個莊子裡,你想要的話,只要放過我和我的手下,我馬上帶你去找。但你膽敢再傷我手下一人,就永遠別想找到那東西了。」
那人緩緩抬手,滕玉意霎時涼透了心肝,這人根本不是來找東西的,分明是來索命的。
那人收攏銀線,看樣子打算先解決端福,接下來就要解決她了。
滕玉意從未如此絕望,周遭寂靜得可怕,程伯等人不知是否還活著,就算還活著,恐怕也是自身難保。
說時遲那時快,端福低吼一聲,強行帶著那根線往右側一撞,耳邊血肉撕裂的聲音噗噗炸開,滕玉意臉上一熱,大片熱血濺到她臉上。
她腦中一空,那人似乎也暗吃了一驚。
端福頸項上的血仍在噴灑,面目瞬間淹沒在一片血污中。
他已經無法出聲了,拼著最後一口氣帶滕玉意攀上垣牆,外頭不遠處便是大街,就算府外設下了結界,跑出去總能碰到巡街的武侯。
滕玉意伏在端福寬厚的背上,眼淚滂沱而下,這老奴顯然活不成了,跟了她十年,竟落得這樣的下場。
他是沒別的法子了,那怪人身負邪術,兇戾異於常人,倘或不這樣做,兩個人都會死在怪人手下。
那人很快回過了神,慢慢朝這邊踱過來,手指一抬,這回瞄準的是端福的另一側脖頸。
「娘子,走……」端福含糊不清地吐出幾個字,把滕玉意撇上牆垛,拼盡最後一絲力氣,捨身撞向那人的小腿。
滕玉意悲憤地看端福最後一眼,含淚躍下垣牆,然而沒等她落到地上,背後襲來一股大力,那人又將她拽了回去。
滕玉意探手一抓,要將那人一起拽下來,但這人一邊絞殺端福,另一手輕飄飄將她拋向冰塘。
她兩手空抓,淒聲道:「你到底是誰?!」
撲通一聲,滕玉意墜入池塘,冰寒刺骨的水嗆入肺管,讓她渾身激靈,心臟活像被人死死捏住,凍在了腔子裡。
每回她試圖抓住什麼東西,就會因為失去重心滑回湖心,身上的雪白狐裘本是保暖聖物,到水中卻成了累贅。
她拼死掙扎,程伯派出去的兩個人應該已經送出信了,或許很快會有人來,只要再支撐一陣,就有被救的希望。她答應過阿爺,要好好活下去。
她在水中沉浮,試圖保持神智,身上越來越冷,力氣彷彿被抽乾,逐漸掙扎得慢了,狐裘像吸飽了水,如同一片巨大的白色羽翼,托著她漂浮在水中。
冰水真冷啊,滕玉意意識模糊起來,恍惚間已經回到小時候,她賴在阿娘的懷抱。
她高興地一抓,掌心裡還是無邊的冰水,那個布偶呢?連它都不在身邊。
她覺得孤單極了,真想沉沉睡去,真冷啊,每一個毛孔都在往外冒寒氣,心臟好像也累了,耳邊血液流動的聲音越來越慢。
忽然有奇怪的聲音傳來,像有人在院牆上交手,來人好像很有能耐,不但沒被暗算,竟懂得如何破解那怪人的邪術。
滕玉意心中燃起了微弱的希望,為了引起那人的主意,胳膊勉力抬了抬,但只劃拉了一下,狐裘彷彿纏住了塘子裡的水草,拽著她往下沉去。
冰水再一次嗆入氣管,心臟開始痙攣,這回真沒力氣了,她微弱地喘息。
有人朝池塘跑來,一躍縱入水中,從那人矯健的身手來看,依稀是個少年郎君。
應該是個熱心腸的好人,這樣冷的冰水,他也毫不猶豫跳下來。少年游得很快,馬上就要拉住她了。
天空飄飄灑灑,又開始下雪了,滕玉意眼前越來越黑,想起那年爺娘抱著她在暖閣看雪的情形,悲涼的情緒在胸膛裡蔓延,多少年了,她有多少年沒跟爺娘一起看過雪了。
她無聲哽咽,碩大的淚珠凝在了眼角。
周遭水波湧動,少年離她越來越近了,就在他拽住她的那一刻,她悠悠吐出胸膛裡的最後一縷氣息,眼珠定格在眶子裡。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7-24 10:15 PM
第二卷:雙邪
第17章
滕玉意就此墮入了幽冥之鄉,苦痛離她而去,意識隨之抽離,她彷彿化作了一粒塵埃,無知無識,四處漂浮。
渾渾噩噩遊蕩著,某一日耳邊傳來雜響,有人揭開了她面前的黑布,露出外面的光景。
滕玉意在黑暗中待久了,一朝醒過來,意識仍有些混沌。等她辨清眼前的事物,才發現這地方很熟悉。
這是一座幽沉莊嚴的祠廟,堂前有幾名內侍在打掃。
「你來長安沒多久,難怪不知道這裡供著的是誰,這是聲名赫赫的晉國公滕紹,生前戰功彪炳,因為力主平叛削藩,不幸被逆黨所害,算來都去世三年了。」
滕玉意一愕,原來這是父親的祠廟,父親走了三年了,那她又在何處?
「聽說當時太子已經請旨,只待晉國公的女兒出了孝便要娶她做太子妃,誰知紅顏薄命,沒多久連晉國公的女兒也被人所害。」
滕玉意聽得渾身冰冷,低頭看自己,結果空無一物,扭頭望向條案,上頭供著幾個牌位。她喪魂落魄靠過去,看見牌位上「晉國公」的字樣,眼淚一瞬湧了出來。
「噓……」那宦官道,「太子拖到今年才肯成親,正是新婚燕爾之際,這種話休要再提了,當心太子妃多心。」
另一人道:「對對對,最近宮裡喜氣洋洋,歷時三年,淮西道叛軍終於歸降。西北四鎮對戰吐蕃,成王世子也打了勝仗,四方捷報頻傳,聖人和娘娘不知有多高興。」
有位宦官欣然道: 「說到成王世子,兩年前他隨軍出征,我曾見過他一回,他彎弓盤馬箭無虛發,身手好不俊俏,那時候世子好像才十七-八歲,沒想到才過了兩年,已經能單獨領兵抗戎了。」
「可不是,這兩年來成王世子橫擊左右,狙殺蕃首,吐蕃屢屢吃敗仗,聽說藩軍如今只要看到朔方軍和神策軍的旌旗,就恨不能望風而潰。」
滕玉意苦澀地聽著,她和阿爺已經死了三年了?而這三年裡,竟然發生了這麼多事。
「聽說皇后和成王妃近日打算給成王世子擬親,有這回事嗎?」
那人瞇著眼道:「世子小時候染了怪疾,多年來未痊癒,太子都娶親了,成王世子還是孤身一人,北戎一去就是兩年,如今終於快要回來了,別說成王殿下和成王妃,連聖人和娘娘都心急,據說娘娘和成王妃相中了好幾位嘉言懿行的小娘子,就不知這一回能不能成。」
有位年紀稍長的內侍從外頭進來,嗓音尖細刺耳:「好哇,原來你們一個個在這躲懶!別怪我沒提醒你們,晉國公殉國那回聖人曾說過,等到平定了淮西,定會來祠廟弔唁晉國公,如今兇黨退卻,天下大定,聖人這兩日就會前來弔唁,趁聖人尚未駕臨,你們趕緊給我打掃,要叫我發現一處不夠乾淨,自己去外頭領板子!」
這時外頭忽然大亂,又有兩名宦官闖進來道:「不好了,出事了。」
「怎麼了,劉公公,為何急成這樣?」
「快走快走,宮裡都亂了。」
「沒頭沒腦的我們也聽不明白呀,劉公公,別著急,慢慢說。」
劉公公跺腳:「什麼慢慢說,出大事了!軍中剛送了急報,世子在邠寧跟吐蕃對峙的時候,數萬藩兵越過橫山奇襲鄜坊,鄜坊府屯糧不足,世子拔軍前去救援,好不容易解除了鄜坊之困,結果在進城時,有軍士射毒箭暗算世子!」
眾宦官大驚:「暗算?是朝廷的士兵?」
「那軍士不知誰派來的,這兩年一直混在世子的軍隊裡,射中世子後,世子當場將此賊砍下了馬,然而賊子早有準備,馬上咬毒自盡了。那箭毒得厲害,世子想必也知道自己兇多吉少,軍士報信時,他還強作無事,說窮通壽夭實乃常事,要爺娘莫難過。還說清虛子道長年紀大了,倘若他死了,別讓清虛子道長知道。」
幾名內侍眼睛紅了:「世子還這麼年輕,連親都未結,真要有個好歹,成王殿下和王妃怎能受得了。清虛子道長已近耄耋之年,這一下怕是熬不住。」
前頭那人啐了一口:「少在此聒噪,速回宮裡去。世子吉人天相,定會無事的。」
另一人道:「成王殿下和太子已經帶著擅長療毒的奉御趕去興平了,淳安郡王和清虛子道長也一同出發了,要是能及時趕到,或許還有救。」
他們顯然也覺得希望渺茫,倉皇間一齊往外湧,滕玉意魂魄無依,不自覺也跟了上去。
「報信的軍士說,鄜坊的百姓在帳營外守候,要麼送藥要麼送醫,死活驅不走,他們說蕃軍圍城半月,本以為要巢傾卵破了,沒想到世子前來救了圍,還沒來得及好好謝謝這位少年將軍,就出了這樣的事。」
滕玉意渾渾噩噩聽著,生前對藺承佑並無好感,孰料此人跟她一樣不得善終,聽了一陣陡然意識到,她在此處遊蕩,阿爺和阿娘又在何處?都死了三年了,為何還是見不到爺娘?
她心急起來,飄飄然往外尋,眼看要飄出祠廟的閽門了,一個蒼老的嗓音在她在耳邊唱和道:「滕玉意!」
那嗓腔分外清越,響遏行雲。
「滕玉意!」
滕玉意惘然四顧。
那老者道:「還不肯回嗎?」
滕玉意像被人曳住了衣領,身子往後一晃,撲通一聲,她彷彿重又跌回了池塘,但是這一回周圍不再是冷冰冰的塘水,而是暖洋洋的熱流。
她漂浮在其中,漸覺胸口注入了熱氣,眼前水波粼粼,好似有人影晃動。
剎那間,耳邊的聲音大了起來,這回變成了熟悉的嗓腔。
「玉兒!玉兒!」
滕玉意眼皮發黏,無論如何睜不開眼,身上彷彿千鈞重石,壓得她無力動彈。
「我的好孩子,這是怎麼了。」
有人開始推搡她的肩膀,滕玉意手指微微抖動了下,像有人移走她胸口的巨石,她猛地倒抽一口氣,一下子睜開了眼睛。
面前是姨母焦急的臉龐。
「玉兒。」
旋即露出驚喜的表情:「醒了,醒了,終於醒了。」
滕玉意惶然睜大眼睛四處看,隨便一動彈,胸口便撕裂般地痛。
杜夫人俯身將滕玉意摟入懷中:「是不是做噩夢了?嚇成這副模樣。」
滕玉意驚魂未定,試探著去摸姨母的臉,還沒碰到便哆嗦起來,唯恐這又是一場夢,自己仍在冰冷的池塘裡。
杜夫人從未見過滕玉意副模樣,反手抓住滕玉意的手:「到底怎麼了,姨母在這呢,不怕,什麼都別怕。」
又對身後的下人道:「昨日絕聖和棄智兩位道長留下了收驚符,快熬了水給玉兒服下,她前晚在竹林裡受了驚,看這模樣分明是嚇壞了。」
滕玉意眼淚止不住往下流,姨母的掌心溫暖乾燥,真真切切包覆著她的手,還好她活過來了,這種死而復生的滋味,任誰都無法體會。
她哽咽著抱緊姨母:「姨母。」
杜夫人既驚訝又心疼:「快,快去青雲觀請兩位道長,說玉兒受驚了,請他們上門施法。」
滕玉意伏在姨母肩頭上搖了搖頭,眼淚卻淌得越發兇了:「沒事,我只是……我只是做了個很長的噩夢。」
杜夫人心疼壞了,不住拍撫滕玉意:「什麼樣的噩夢嚇成這樣?昨日晌午你說回屋睡個午覺,結果這一覺睡下去,整整睡了一夜。」
她回身接過下人遞來的巾櫛,一邊替滕玉意拭汗一邊道:「今天早上春絨和碧螺看你遲遲不醒,過來請示我幾回,我說你舟車勞頓,前夜又在竹林裡遇到了妖物,或許是太累了,睡一睡就好了。誰知你到了晌午都沒動靜,我過來看你,瞧你臉色白得嚇人,我這才急了,要是再叫不醒你,我和你姨父就要去請道長了。」
滕玉意身子仍在顫慄,前世的場景宛然在目,只要安靜下來,耳畔依稀就能聽到嘩啦啦的水聲。
她回想阿爺的死狀、回想自己臨死前的絕望,胸口的悲涼之意怎麼都揮散不去。
杜夫人心下納罕,察覺滕玉意身上全都濕透了,忙又張羅給她換寢衣。
滕玉意一動不動依著姨母,等到身上不那麼冷了,她慢慢抬起頭來看周圍。
日光透過窗扉照進來,滿屋子亮光光的,案幾上的邢窯白瓷花瓶供著一株粉花白蕊的桃花,空氣裡浮蕩著清淡的幽香。
杜夫人絮絮說著話,春絨捧著滕玉意的外裳過來,等她靠近了,滕玉意幾乎能看見這丫鬟額頭上細細的汗毛。
眼前這一切如此真實,真實到足夠讓她浮亂的心慢慢安定下來,她接過衣裳低頭趿上鞋,試著起身,不料雙腿直發軟:「姨母,現在什麼時辰了?」
「已經過了晌午了。」杜夫人親手替滕玉意披衣,「睡了一天一夜,餓壞了吧?你阿姐早間來看過你,看你未醒,在這陪了你許久。我看她精神不濟,逼她歇下了。我們才用過午膳,菜已經涼了,姨母這就讓她們重新做幾個菜送過來。」
杜夫人出屋張羅,滕玉意梳洗了到鄰室看杜庭蘭,杜庭蘭的臉埋在錦衾裡,儼然睡得正香。
滕玉意悄然退了出來,又去松筠堂看端福。
端福將歇一晚益發見好了,滕玉意進屋的時候,他端坐在胡床上,沉默得像一株松,抬頭望見滕玉意,他站了起來:「娘子。」
滕玉意想起前世端福慘死的模樣,眼睛酸脹莫名,這老奴因為忠誠,直到生命最後一刻還在保護她。
端福看滕玉意神色有異,嗓腔一沉:「娘子,出了何事?」
滕玉意挪開視線,假裝打量屋內陳設:「無事,眼睛進了沙子有些不舒服。你很好,快坐下。傷口已經包紮好了,為何不出去走動?」
端福道:「娘子昨日吩咐讓老奴在屋中養著。」
「所以就連一步都不走動?」
「老爺讓老奴護好娘子,現在手臂折了,醫官不讓亂走。一日不見好,就一日不能跟在娘子身邊,老奴只求速好。」
滕玉意異常沉默,半月前剛從舟中醒來時,她只記得前世表姐在竹林中被人謀害,因此滿心都是如何盡快趕到長安救表姐,昨日這一場大夢,倒讓她想起許多遺忘了的前世細節。
「端福,我記得我五歲的時候你就到我身邊了,在此之前,你一直是阿爺的死士。」
端福道:「是。」
「當年你還在阿爺身邊的時候,可曾見過阿爺跟一個南詔國的姓鄔的男人來往?」
端福沉默了,過片刻方道:「老奴只跟了老爺三年就被指派給了娘子,這期間只見過一個姓鄔的女子,名叫鄔瑩瑩。」
滕玉意頷首,端福不會撒謊,可見除了鄔瑩瑩,端福也沒見阿爺同其他的鄔姓人氏來往過。
前世遇害的那一晚,她在阿爺書房見到的那遝南詔國寄來的信,莫非真是出自鄔瑩瑩之手?
「那你可記得,這個鄔瑩瑩是何時到的阿爺身邊?」
端福斂低了眉:「十年前老爺從鳳翔班師回朝,鄔瑩瑩被一列暗衛送到軍營來,當時鄔瑩瑩受了傷,老爺令人從鎮上尋了醫官和老媼照拂鄔瑩瑩,等鄔瑩瑩好了,老爺徑直把她送到了揚州。」
滕玉意心絞成一團,那正是阿娘悲劇的開端,前世她已經打聽過這些事,而今再聽仍覺得諷刺。
「護送鄔瑩瑩的暗衛作何裝扮,操的是何方口音?」
「他們夤夜來,天不亮就走了,領頭的那個單獨跟老爺在帳中說了許久的話,當時老爺還特意摒退了所有人。」
滕玉意來回踱步,突然想起夢中景象,阿爺把那遝信藏在書房,想知道那些信是誰寫的,只需回府中書房找一找便是了。
她對端福道:「這兩日你好好歇息,等你好了,我要你教我些防身的狠招術。」
端福愣了愣:「娘子,何為防身的狠招術?」
滕玉意走到門口,回頭道:「就是出手就能要人性命的那種,越狠毒越好。」
她想起前世主僕遇害的那一晚,那個出現在外牆上的黑氅人,那種彷彿來自幽冥地獄的兇冷氣息,委實讓人不寒而慄,眼下要做的事很多,先從查出這個黑氅人是誰開始吧。
滕玉意拋下這話就走了,端福無論喜怒,常年都是一副表情,可這一回,他半張開嘴望著門,過了許久才回過神。
這頭飯食已經擺好了,杜夫人將酪漿澆到胡麻飯上推到滕玉意跟前,柔聲細語:「你小時候最愛吃這個,姨母一早就做了,就等著你醒來吃呢。 」
滕玉意雖說惦記著回府,但也不忍心辜負姨母的苦心安排,何況才出去一趟,身上已經開始冒汗,想起自己從昨天晌午睡下之後一直未進食,便在席上趺坐下來:「姨母,你陪我吃。」
杜夫人依言在對面坐下,慈愛地看著滕玉意。
「早上你姨父依著你的話去找成王世子了,決意把那晚你阿姐去竹林見盧兆安的事告訴成王世子,如此一來,那妖物到底與盧兆安有沒有關係,就可以藉成王世子之手查清楚了。誰知青雲觀門窗緊閉,也不知裡頭出了什麼事,你姨父等了許久都沒人來應門,只好先走了。」
滕玉意有些奇怪:「青雲觀不是歷來香火鼎盛麼,為何突然關門閉戶?」
「你姨父只說裡頭寂靜異常,觀中竟不像有人,他當時就覺得蹊蹺,但也沒法子進去探究,回到府裡用過午膳,下午又去青雲觀了,不知這一回能不能見到成王世子。」
滕玉意聽到成王世子這名字,猛然想起前世她死後在父親祠廟的所見所聞,那一幕太虛幻,與她前世的親身經歷截然不同,醒來後她已經忘了大半,甚至分不清是真是幻。
隱約記得在她死後第三年,藺承佑似乎在北戎遭了暗算,但她沒聽到他是活下來還是殞命了,就被一位老者給叫醒了。
叫她名字的那位老者究竟是誰?那把蒼老的嗓音傳來,宛如黃鐘大呂,一下子把她從漫長沉重的夢魘中拽出來。
她漫不經心拿起筷箸,對姨母說:「那晚成王世子將樹妖從安國公夫人體內打出後,安國公夫人似乎命在旦夕,青雲觀突然關門,不知跟救安國公夫人有沒有關係。」
杜夫人疑惑道:「會不會是關門作法?」
滕玉意吃過飯淨了手面:「前晚來的倉促,好些東西落在了家裡,姨母,我得回府一趟。」
杜夫人一怔,忙跟著出來:「多帶些人跟著,拿了東西就回來,紹棠好像有事找你,上午來過幾回,我問這孩子什麼事,他死活不肯說。」
滕玉意口中漫應著,帶了人匆匆趕到滕府,滕紹這些年常年在外任職,府中雖日日有人打掃,仍不免有些潮濕空寂之感。
到了花園外,滕玉意腳下踟躕起來。
碧螺道:「娘子,怎麼了?」
滕玉意走到池塘前,正逢早春,園林如繡。塘邊的翠柳,臨風依依。一陣醺風吹過,碧清的池水氾起團團波光。
她苦澀地望著池塘,死前在冰水中沉浮的恐懼滋味,至今鮮明可觸。
默然在池邊佇立許久,直到心底那股駭異的感覺稍稍消減,她才抬目看向另一個方向,本來腦海裡只剩一些殘碎的記憶,這一回的夢證實了她的猜測。
她彌留之際的確曾有人跳入池塘救她,可惜她不等那人把她救起就嚥氣了。
那人不像戎兵或是護衛,從夜色中的身影來看,似乎是位少年郎君。
是太子嗎?阿爺死後太子前來弔唁,說阿爺是他恩師,往後只要有事,都可去找他幫忙。不過她一次未找過太子,並且嚴禁底下人與宗室來往,但那晚府中遭襲,程伯情急之下派人去找太子也不奇怪。
可惜夜色太深,她斷氣前視線也早就模糊了,只是隱約覺得,那人身形不像太子,如今想來,會不會是阿爺的某位部下?
為了多找回些記憶,滕玉意慢慢沿著池塘走了一圈,眼看天色不早,回到了阿爺的書房。
書房外松柏蒼翠欲滴,庭前清泉繞階,這一切如此熟悉,彷彿從未變過。
滕玉意沉默走到書房前,抬起手來,毫不猶豫推開門,望見房內景象,喉頭突然哽咽。
那一晚她跟阿爺吵架出來,外頭正在下雪,天地間一片空寂,松柏被厚厚的雪壓得簌簌作響,阿爺留在房中,想必就是這樣聽著她的腳步聲離去。
她懷著對父親的恨意,獨自在雪中疾行,當時的她又怎能預料到,那是父女相見的最後一面。
她回身對身後的人說:「你們在外頭等著。」
「是。」
滕玉意關上門抬頭看書架,書架上的書雖然不少,但遠不及那時候來得多,想是父親還未正式調任回長安,許多書留在揚州府裡。
她上下找尋,唯獨不見母親的那把琴,她來回在屋中走動,幾乎把每一個角落都找遍了,結果一無所獲。
她跌坐在榻上,頭上開始冒汗,難道父親平日隨身帶著那把琴?人未回長安,琴自然也不在府中。
滕玉意想了想,起身走到多寶閣前,如果沒記錯,這裡便是後來安放那把琴之處,此刻那上頭放著一扇小小的水墨屏風,她把屏風拿下來,探手在記憶中的地方摸索,沒多久就摸到了滑動的浮板。
她心跳加快,用紙刀輕輕撬動,鬆動後揭開蓋子一看,不由愣住了,裡頭空蕩蕩的,別說那遝書信,連一根頭髮絲都沒有。
***
回到杜府,滕玉意仍在揣摩此事,要麼她記憶出現了差錯,要麼父親這時候還沒將書信放入暗格中。
可打從她在舟中醒來,幾乎每一件事都與前世相合,所以應該不是她記錯了,最大的可能就是父親看重那些書信,就連在軍中也隨身攜帶。
她思忖著下了車,杜紹棠身邊的一個老下人像是等了許久了,一見到她就神神秘秘迎上來:「滕家娘子,大郎讓老奴把這個給你,他說彩鳳樓不好找,這上頭就是他同窗畫的詳細地址,他囑咐說娘子去的時候一定要叫上他,還說這張紙千萬別讓夫人看著,否則他和你都去不成了。 」
滕玉意接過蒼頭奴手裡的草圖,彩鳳樓果然是家妓館,就在平康坊南曲,附近有哪些食肆酒肆,圖上一一做了標識。
「替我謝謝紹棠。」滕玉意笑了笑,把箋紙藏入袖籠中。
她回到內苑,不找姨母和表姐,先徑直回到屋裡,從枕下摸出翡翠劍。
自從這劍到她手上,她每晚都安然無夢,可昨晚不但噩夢連連,還那樣真實可怖,不知這跟此劍靈力被封有沒有關係,如果有的話,她必須盡快讓它恢復靈力。
她把劍收入袖籠中:「昨日讓程伯去打聽長安城的道觀和道士,不知可有消息了。」
「程伯早上就派人送話回來了,普寧坊有家東明觀,此觀已有百年歷史,觀裡有五位老道士,人稱五美仙道,聽說道術不低,歷來有些名望。」
五美仙道?這是什麼古怪稱號。
滕玉意看向窗外的日頭,藺承佑不好惹,若非萬不得已,她可不想跟此人打交道,既然東明觀的道士也頗了得,先去那碰碰運氣吧。
「替我準備一套男子的胡服,我去東明觀會會這五美仙道。」
杜庭蘭聽說滕玉意回來了,到鄰屋來尋她,進門就看見滕玉意換了身胡人男子衣裳,不由驚訝道:「阿玉,你怎麼這副打扮,要出門嗎?」
滕玉意一邊繫蹀躞帶一邊端詳杜庭蘭,表姐的氣色比前日好多了,她放心點點頭:「我得出門一趟,穿這身方便些。阿姐,你有什麼想吃的告訴我,回來的時候我給你捎。」
杜庭蘭走近替滕玉意整理蕃帽,因為急著出門,春絨和碧螺做事不如平時心細,滕玉意的髮髻未梳好,肩膀上散落了幾縷頭髮,杜庭蘭耐心替她編成了一個小辮塞回蕃帽裡,左看右看仍不滿意,皺眉道:「要不阿姐給你重梳吧。 」
滕玉意往蹀躞帶裡藏了好些毒藥和暗器,隨口道:「今日來不及了,明日再讓阿姐幫我梳頭。」
杜庭蘭目光放柔,想當年阿玉剛到杜府時,活像一隻帶刺的小獸,最初她只要想同這個表妹親近,都會被阿玉推開。
有一回阿娘給她梳頭髮,阿玉在旁邊默默看了一陣,扭頭就往外跑。她追到花園裡,阿玉正抱著布偶盪鞦韆。
她知道表妹一定是想姨母了,心裡不痛快才會喜怒無常,想想要是阿娘不在了,她恐怕比阿玉還難過,於是走過去摸摸阿玉的頭:「頭髮亂了,阿姐替你梳頭吧。」
阿玉重重哼了一聲,推開她跳下鞦韆。
她把阿玉摁回鞦韆上,拿出小梳子替阿玉梳了一對圓溜溜的髮髻,自那以後阿玉只要在家裡住,都是她親自給阿玉梳頭髮。
「別給我帶吃的,我什麼都吃不下。你何時回來?程伯會跟著嗎?」杜庭蘭柔聲道。
滕玉意在鏡中覷著杜庭蘭,表姐看上去無事了,但眉眼間仍見鬱結,可見表姐因為盧兆安的事,心中有多憤懣。
「阿姐,程伯已經著手安排對付盧兆安了,你且安心等消息。」
杜庭蘭臉上微紅,轉頭看向窗外:「因為我誤信小人,連累全家人都跟著擔驚受怕。那晚的事我至今心有餘悸,你出去的時候留神些,端福受了傷不能出府,你記得多帶些人。」
「放心,我曉得。」滕玉意將一副假的絡腮鬍遞給杜庭蘭,「阿姐幫我貼上這個。」
杜庭蘭在滕玉意臉上擺弄一陣,假鬍子做得又黑又闊,瞬間遮住了滕玉意小半邊臉。
「如何?」滕玉意問表姐。
杜庭蘭滿意頷首:「這樣雖然看得出是女子,但不必擔心旁人一眼認出你是誰了。」
滕玉意正了正腰間的彎刀,邁開步子往外走:「阿姐要是看到紹棠,就跟他說我今日可能不去彩鳳樓,他要是非要去,等明日再說。」
杜庭蘭狐疑道:「彩鳳樓?」
「回來再跟你細說。」
滕玉意到了府外,程伯今日不在,另派了霍丘幾個精明強幹的老僕在府外候著。
滕玉意上了犢車,讓霍丘抓緊時間趕路。
霍丘馬不停蹄趕到東明觀,下車之後帶著厚禮進去拜訪道長,道觀裡香客寥寥無幾,主持事務的大道士卻足足有五個。
春日遲遲,長日無事,道士因為覺得無聊忙著分梨吃,聽了道童回話,並不肯出來見客。
「你說吾等正閉關靜修,打發他走了便是。」
道童說:「可是外頭那輛犢車尊貴,估計是長安某位貴戶。」
「貴戶?」
五個大道士眼睛微亮,放下梨爭先恐後湧出來,到了庭前一抬眼,果然看見一位相貌體面的護衛。
他們咳嗽一聲,在庭前一字兒排開,揮動拂塵道:
「貧道道號見天。」
「貧道道號見仙。」
「道號見美。」
「道號見樂。」
「道號見喜。」
滕玉意和霍丘被這陣仗搞得嚇了一跳。
五名老道中,那個叫見喜的生得最胖:「貧道乃本觀住持,不知今日施主來所為何事?」
滕玉意摸了摸嘴上的大鬍子,觀中伙食看來不錯,眾老道養得白白胖胖的,而且頗注重儀容,個個衫履整潔。
她令霍丘把備好的厚禮呈上,稟明來意後,把翡翠劍攤在手掌中:「不知道長能不能幫著恢復靈力。」
眾道圍上來看了半天,愣是沒看出翡翠劍的來歷:「解咒倒是不難,想來你這劍之所以喪失靈力,無外乎是沾染了腥穢之物,洗淨穢氣便可了。 」
說罷起了醮,把劍供在壇上,揮劍飛符的折騰了一大氣,然而劍仍是黯然無光,老道們嘀嘀咕咕商議一陣,頹然道:「如果貧道們沒看錯,此劍被施了煞靈環。」
「何為煞靈環?」
五道雖早看出滕玉意是女子,卻仍以「公子」相稱:「公子該知道青雲觀吧。」
「聽說過。」
見喜說:「這是清虛子那一派想出來的咒術,當年有個年輕道士誤入歧途,為了劫掠財物,利用道家法器作祟,道士修為本就不低,有了法器傍身更是無所禁忌,青雲觀的清虛子為了對付邪道,就想了一個叫煞靈環的咒術,令人扮作美貌女子接近邪道,趁邪道不注意施了煞靈環。邪道手中的法器被毀,不久就伏法了。」
「所以煞靈環名為咒術,卻是彰善癉惡的正義之術。」眾道狐疑打量滕玉意,「青雲觀的道士輕易不會施展這咒術,除非他們察覺用法器之人有不軌之心,公子你——」
滕玉意在腹內唾罵藺承佑,面上笑容不變,隨口胡謅道:「實不相瞞,小人前日才來長安,在一家酒肆飲酒時撞見了成王世子,當時小人喝了幾杯酒略有醉意,聽見成王世子跟他兩個師弟說起道家法器,便隨口誇耀了幾句自己手中的翡翠劍,言語間頗有攀比之意,不慎得罪了成王世子,當晚出了酒肆沒多久,我的劍就這樣了,說來真是無妄之災。」
她一面說一面嘆氣,眾道互相對眼,原來是清虛子道長的徒孫,這就難怪了。
見美同情地看著滕玉意:「原來如此,可惜這咒術貧道們也解不了,要是清虛子道長在,公子只需帶著劍上青雲觀說明原委,他定會給你解咒,現下卻不成了,既是他徒孫下的咒,只能等清虛子雲遊回來了。」
「這——」滕玉意勉強笑道,「倘或清虛子道長一年半載都不回來呢?」
「那就一年半載之後再解咒吧。」眾道聳聳肩,「公子,你得罪誰不好,偏要得罪清虛子的徒孫,這小子啊,嘖——」
這一聲「嘖」的尾調拖得極長,一切盡在不言中。
滕玉意笑容僵在臉上,看來這趟彩鳳樓是非去不可了。
眾道目光閃爍,他們收了厚禮卻沒能解開煞靈環,這位小娘子該不會把東西討回去吧,笑嘻嘻從袖籠裡取出一堆花裡胡哨的符紙:「公子,這是『五美天仙符』。此符能驅邪鎮宅,向來是觀中的鎮觀之寶,平日若非有人重金相求,貧道絕不輕易示人。今日貧道與公子一見如故,彼此也算有緣,此符就送給公子罷,公子收下便是,無需再給貧道拿銀錢。」
滕玉意豈能猜不到這些道士在盤算什麼,只恨天色不早,沒工夫與他們歪纏,便也裝模作樣道:「道長既以神符相贈,小人豈有不受之理?其實小人家中還有幾位老人誠心向道,怎奈人地生疏,今日造訪除瞭解咒之外,還有替家中親老相看之意,若是這符好使,往後小人會常帶親眷來觀中上香。」
老道士們心裡一緊,這小娘子出手闊綽,來頭多半不小,唬弄得太狠的話,說不定會給觀裡惹禍。
不如這回給她留個好印象,往後也能常有進賬,見天道長一甩拂塵,板著臉摸出另一樣東西:「公子先別急著走,難得你與我們東明觀有緣,貧道還有一物相贈。」
滕玉意接過來一看,是一枝用禿了的筆,東明觀聽說有些名望,誰知觀裡這些老道只知騙財。
這東西一看就是唬人的,當面扔了做得太絕,況且天色益發晚了,委實沒工夫夾纏,便連同那堆符紙一起往袖籠裡一塞,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道長的話小人記住了,改日定會再登門。」
她出來上了犢車,令霍丘直奔平康坊南曲,等他們趕到平康坊,已是日暮時分,承天門的鼓聲遠遠傳來,各坊正依次關閉坊門。
滕玉意來前就做了準備,摸出腰牌給武侯看了看,順利進了坊。
平康坊果然不負盛名,這才剛入夜,伎館門前就掛上了流光溢彩的燈籠,胡姬們為了招攬客人,大肆在門前迎送,街上隨處可見前來尋歡的官吏和書生,放浪的笑聲不絕於耳。
滕玉意坐在車內往外看,漸覺眼花繚亂,乾脆拿出紹棠給她的地圖,在車裡指引霍丘,犢車七拐八彎繞過街區,終於到了一家高闊酒樓門口,霍丘在外說:「小姐,到了。」
滕玉意輕輕一撣罽袍,掀簾下了車。
眼前這座妓館別具一格,光前樓就有三層高,門口停滿了鈿車朱鞅,出入皆為綺羅繞身的貴人。
滕玉意站在門前環顧一圈,暗嘆這大概是平康坊最富麗堂皇的一座妓館了,吩咐春絨和碧螺在車上等著,自己帶著霍丘往裡走,哪知從樓裡躥出個中年婦人,一下子擋在了他們面前。
這婦人額上貼著翠鈿,大概是看出滕玉意是個女子,笑咪咪不肯放行:「公子請留步,我們彩鳳樓可不招待你這樣的客人。」
滕玉意置若罔聞,繼續往內走,婦人面色微變:「公子——」
話音未落,婦人眼前忽然多了一錠金燦燦的東西,滕玉意兩指之間夾了一塊金子,似笑非笑看著她:「招待不招待?」
「招待!招待!」婦人眼睛發亮,這份量足可以在東市盤下一爿鋪子,平日這地方雖然往來無白丁,但出手就這麼豪氣的可不多見。她喜不自勝收下金錠,回身引著滕玉意往裡走:「公子隨我來。」
滕玉意跟在婦人後頭,邊走邊打量四周,廂房裡竹聲不絕於耳,客人們在席上酒食徵逐,小道士說來此除祟,但眼下樓內樓外歌舞昇平的,哪像藏著邪魔外道。
一徑上到二樓,別說沒看到藺承佑,連絕聖和棄智也不見人影。
滕玉意問那婦人:「娘子,今晚可有道士來此?」
婦人用團扇掩住嘴笑道:「公子說笑了,我們彩鳳樓是出了名的溫柔富貴鄉,怎會有道士來此處?」
說著將滕玉意主僕引到二樓靠窗的一間廂房,熱絡地自我介紹:「奴家叫萼姬,公子要飲什麼酒、要看什麼樣的美人,自管吩咐奴家。」
滕玉意衝霍丘使了個眼色,霍丘應了,自行到外頭尋絕聖和棄智去了。
滕玉意笑問萼姬:「聽說你們彩鳳樓酒比別處更好,可有葡萄漿?」
萼姬殷勤張羅:「公子算來對地方了。」
說著到外頭廊道上吩咐廟客(注①):「快叫抱珠和卷兒梨燙酒來。」
滕玉意想起此行的目的,下意識摸向懷裡的翡翠劍,不料碰到一堆符紙,剛才急著趕路,她差點把這東西忘了,東明觀的道士正經本事沒有,騙起財來倒毫不含糊。
擱在身上畢竟累贅,她拿出來正要讓萼姬扔了,只聽滋地一聲,符紙在她指尖燃了起來。
滕玉意嚇得把符紙甩到地上,符紙落到地上,又燒了一陣才緩緩熄滅。
滕玉意古怪地看著那團灰燼,東明觀的道士說這符能識妖除祟,她一個字都不相信,可是好端端地,符紙怎會燃起來?
正覺得詭異,外頭有位簪花佩玉的男子路過。這男子年近三十歲,生得風流俊朗,一面走一面跟身旁兩位美嬌娘說笑,無意識掃了屋內的滕玉意一眼,那目光妖冶異常,彷彿一眼能把人看穿。
滕玉意心裡咯噔一聲,男子仰頭一笑,邁步往裡頭走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7-25 10:04 PM
第18章
滕玉意滿腹疑團,夾起一張符又試了一下,這一回無論她怎麼擺弄,符紙都毫無反應。
她正要起身一探究竟,萼姬領著兩名少女進來了。
「公子神仙般的人物,奴家可不敢叫那些庸脂俗粉來伺候。這兩位是我們彩鳳樓最善絲竹的樂伶,一個叫卷兒梨,一個叫抱珠,卷兒梨善篳篥,抱珠善撥琴,她們向來是賣藝不賣身的,奴家叫她們來,一為給公子暖酒,二為向公子獻曲。」
卷兒梨和抱珠羞答答作揖:「見過公子。」
滕玉意看過去,萼姬倒會挑人,兩名少女約莫十四五歲,都生得貌美嬌軟,左邊那個叫卷兒梨的,依稀有些胡人血統。
萼姬笑道:「倘若勉強能入公子的眼,奴家就讓她們留下來伺候公子。」
滕玉意道:「剛才外頭過去一個穿月白襴衫的男子,差不多三十歲年紀,個頭大概這麼高,鬢上別著一朵碗口大的芍藥花。這人以前可曾來過,你可知他來歷?」
萼姬到外頭看了看,復轉回來道:「公子該不是看錯了,走廊上哪有人?不過我們彩鳳樓每晚都賓客盈門,公子說的那種郎君隨處可見。」
「我看那人帶著兩個小娘子朝廊道盡頭走去了,裡頭還有很多廂房嗎?」
萼姬茫然眨眨眼:「再往裡走可就只有兩間廂房了,聽說今晚都被貴客提前訂好了。」
滕玉意朝兩名少女一指:「把她們留下,你去打聽打聽我說的那位郎君。」
萼姬臉上放光,她是這樓裡的假母(注①)之一,卷兒梨和抱珠都是她親手調教出來的樂伶,因為還是清白身子,頗有些待價而沽的意思,僅是給人暖酒奏曲,價格已是不菲。
客人每每花高價請她們作陪,無奈只能看不能吃,有時候碰到急色的武夫酒徒,難免惹出些亂子。今晚能留在此處伺候這假扮胡人的女子,她這做假母的也能跟著省心,於是忙笑道:「奴家這就去細打聽。」
走前低聲囑咐卷兒梨和抱珠:「這公子又體面又斯文,你們給我好生伺候。」
卷兒梨和抱珠忙應了。
滕玉意等了一會,沒看到霍丘迴轉,便吩咐二女斟酒。
「你們來此多久了?」她和顏悅色道。
卷兒梨很文靜,自打進屋起幾乎未說過話,倒是抱珠很活潑:「奴家七歲就被娘買了,這些年一直在娘的教導下習練絲竹。半年前彩鳳樓開張,娘便帶奴家來獻藝了。」
「哦?」滕玉意把酒盞放在唇邊抿了抿,「彩鳳樓半年前才開張?」
「是呢。」抱珠又道,「公子應是不常來平康坊,所以才不知道。這樓本是一家彩帛行,老闆夫婦前年得急病歿了,這鋪子空置了半年之後,被一位洛陽來的巨賈盤下,裡外裝點了幾個月,正式更名為彩鳳樓。」
滕玉意環顧左右:「這地方鬧中取靜,好不容易空置下來,料著本埠有許多人搶著要,為何過了半年才盤出去?」
抱珠和卷兒梨互覷一眼,搖了搖頭道:「想是盤下來想來要不少銀錢,當時只有那位洛陽商賈才出得起價。」
滕玉意唇邊溢出笑意,這話恐怕連她們自己都不信,長安除了本國巨賈,還寓居著大批有錢胡商,平康坊南曲突然有這樣大一間鋪子空置,怎會整整半年無人問津?其中定有緣故。
「你們不說我也知道,這地方不『乾淨』對不對?」
二姬強笑道:「奴家不知公子何意,彩鳳樓每日鸞歌鳳舞,打掃尤為殷勤,何來不乾淨一說?美酒還需絲竹相佐,奴家這就合奏一曲《春鶯囀》為公子助興,此曲奴家習練得還算熟,頗能怡人耳目。」
滕玉意把臉一沉:「我不聽龜茲樂。」
「那、那奴家改奏《長相思》吧。」
「罷了,都不想聽。」
抱珠眼波流轉,嬌嗔道:「公子好難伺候,莫不是嫌棄奴家的手藝?」
滕玉意衝抱珠招了招手:「走近些,我告訴你。」
抱珠不知何意,只得斂衽近前,滕玉意突然捉住抱珠的臂膀,把她的袖子往上一擼。
二女嚇了一跳,滕玉意暗暗皺眉,這樂伶的前臂還算光滑,越往上越傷痕累累,到了肩膀處,新添的淤紫痕跡簡直觸目驚心。
抱珠瑟瑟發抖:「公子這是何意?」
滕玉意鬆開她胳膊,不必看,卷兒梨多半也是如此。
「平日沒少挨打吧?」
兩人畢竟年幼,聽了這話臉上的浮媚之色不見了,浮現出淒惻的神情。
抱珠黯然道:「公子既然早就知道,就別再難為奴家了,今晚要是伺候得不好,萼大娘又要責罰我和卷兒梨了。」
滕玉意笑了笑:「這樣吧,我們做個交易如何?你們把知道的都告訴我,我叫萼姬半年之內都不為難你們。」
二女錯愕地看著滕玉意,且不說這話是真是假,她們在彩鳳樓見過這麼多客人,這公子是頭一個問起她們身上暗傷的。
「你們不信?」
「奴家怎會不信。」抱珠惻然道,「只是奴家在此地討活,不敢胡亂說話,萬一影響了彩鳳樓的聲譽,主家和娘定會重重責打我們。」
卷兒梨也道:「求公子垂憐,莫再一味追問了。公子這樣的玲瓏心肝,想必也知道奴家們命如草芥。」
滕玉意嘆氣:「可若是已有人知道彩鳳樓不對勁了呢?」
二女怔住。
「你們瞧瞧樓下是誰。」
滕玉意往窗外一指,卷兒梨和抱珠順著看過去,樓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忽然出現了兩個圓頭圓腦的小道士。
街上大多是衣飾耀目的年輕男女,這兩個小道士卻是一身緇衣芒鞋,活像一鍋五彩繽紛的葷湯裡掉入兩根雜草,叫人想不注意都難。
小道士到了彩鳳樓前,大剌剌往裡進。
果不其然,他們被攔住了,硬要往裡闖,廟客死活不肯放行。
滕玉意在樓上看著霍丘,霍丘點點頭,瞅准機會追上去,叫住絕聖和棄智,低聲對他們說了句什麼,小道士懵了一下,仰頭往樓上看來。
滕玉意衝樓下怡然一笑,嘴裡卻對二姬道:「道士怎會出現在花街柳陌,樓下這一攔,定會傳到你們主家耳裡。你們主家只要不傻,一定猜得到早有人將此事傳揚出去了。你們這時候把始末緣由告訴我,主家和假母絕不會懷疑到你們身上,而且我保證,只要哄得我高興了,我有法子讓假母再不敢打罵你們。這可是一樁極划算的買賣,你們好好想一想。」
卷兒梨和抱珠神色有些鬆動,滕玉意飲了口酒,抬眼看門外,萼姬出去打聽那男子的來歷,為何這麼久還不見回。
她摸了摸嘴邊的大鬍子,起身道:「我出去轉轉,回來聽你們細說。」
到了門口往左側看,廊道空蕩蕩的。
廊道兩旁各有一間廂房,房門都緊閉著。廂房內鶯聲燕語,儼然在飲酒作樂。
滕玉意回想符紙燃起來的詭異場景,不好貿然前去查看,站了一會就要回房間,迎面見萼姬從樓梯上來。
「公子為何不在房中聽曲?」萼姬用帕子拭著汗,「可是卷兒梨和抱珠伺候得不好?公子莫惱,奴家這就進去教訓她們。」
滕玉意道:「哎,不忙,她們伺候得很好,剛才叫你打聽那男子,為何這麼久才回?」
萼姬往廊道盡頭一指:「奴家把兩間廂房都找過了,未見到公子說的郎君,到樓下問了一圈,今晚簪花佩玉的男人倒是不少,但要麼衣裳顏色不對,要麼年紀不符。公子莫不是看錯了?」
滕玉意望著廊道盡頭,絕不是自己看錯了,但好好的一個人怎會憑空不見?
可惜當時未留意男子身邊的兩個小娘子,要是記住了相貌,一問萼姬便知是不是樓裡的樂伶了。
罷了,橫豎絕聖和棄智來了,真要有邪祟,自有他們來對付。
她估摸著樓下霍丘已經安排好了,便對萼姬說:「房裡有些氣悶,我想帶捲兒梨和抱珠到街上轉一轉,先跟你打個招呼。」
萼姬霎了霎眼睛,長安歷來有攜妓出遊的舊例,或是陪酒行令,或是幫著吟詠作對,不拘幾日只要給夠了銀錢即可。
但卷兒梨和抱珠畢竟未正式陪過客,出去時若是沒能看住……
她乾巴巴笑道:「這廂房臨街對月,賞景賞人都是一絕,公子何必捨近求遠——」
滕玉意從香囊裡取出一粒珠子:「我這人脾氣古怪,聽曲不喜歡窩在房中,你要是肯答應,這東西歸你了。」
萼姬眼睛發直,那是一枚五光十色的珠子,四方珍奇她見過不少,卻從沒見過顏色這般絢麗的寶石。
滕玉意笑了笑,把珠子拋給萼姬。這是五六年前她還在揚州的時候,從一個大食商人處買得的七彩琉璃珠,那胡人初來乍到不懂行情,一包只賣二十緡錢,恰巧被她撞見了,她一口氣買了兩包。
後來商人知道這東西中原少有,悔得腸子都青了,僅剩的那十幾顆,如今賣到了一萬錢一顆。
萼姬千珍萬重收好珠子,笑得像朵花似的:「奴家這就叫卷兒梨和抱珠出來,只是她們以往甚少出門,公子別帶她們走太遠才是。」
滕玉意帶了卷兒梨和抱珠下了樓,出來時故意回頭看,不出所料,後頭跟著兩個鬼鬼祟祟的壯漢,想來是萼姬派來監視他們的。
霍丘迎上來道:「公子,小人攔住了兩位道長,現下就在車旁,不過他們像是急著走,有些不耐煩。」
「知道了。」滕玉意道,「後頭有兩個尾巴,你想辦法把他們引到別處去,別讓他看到我跟二位道長有來往。」
霍丘應了一聲,自去處置。
滕玉意出樓後等了一會,回頭發覺那兩名壯漢不見了,帶著二女走到自家犢車後,果見絕聖和棄智嘟嘴站在車旁,燈籠的光影照在他們胖胖的臉頰上,活像兩顆毛茸茸的水蜜桃。
「兩位道長,別來無恙。」
絕聖和棄智愣了愣,雖然霍丘已經告訴他們這大鬍子男人是滕玉意假扮的,近看之下仍覺得滑稽。
二人繃著臉道:「滕——」
「鄙人姓王。」滕玉意笑著打斷二人。
絕聖和棄智心知她有意隱瞞身份,旋即改口道:「王公子,你為何把我們攔在此處。」
滕玉意扭頭對卷兒梨和抱珠道:「你們且到犢車裡等一等。」
說著將絕聖和棄智領到一邊:「我依照兩位道長的指引前來解咒,現在你們師兄人在何處?」
絕聖摸摸自己的後腦勺:「師兄讓我們先來,自己留在觀裡收拾殘局,可我們都來了半個時辰了,也沒見他露面。」
一邊說一邊踮腳朝人群中張望。
收拾殘局?滕玉意想起姨母說的話。
「怪不得早上我姨父去青雲觀找你們師兄,貴觀正關著門,怎麼,出什麼事了嗎?」
絕聖和棄智互望一眼。
昨日晌午,師兄與高人合力引安國公夫人的魂魄回來,哪知「玄牝之門」一打開,引來了好些厲鬼。
師兄有意歷練他們,把驅逐厲鬼的活交給他們,自己則繼續留在井前引魂。
他們雖說也跟著師兄除過好些鬼怪,但獨自對付厲鬼還是頭一回,光對付那隻怨氣沖天的小鬼就出了不少岔子,末了還是師兄看不過去,擲符幫他們收了厲鬼。
就這樣一邊驅鬼,一邊招魂,到了後半夜,師兄終於把安國公夫人的魂魄引回來了,可惜離體太久,即便魂歸肉軀,安國公夫人依舊毫無甦醒的跡象。
師兄關閉了玄牝之門,回房與那位高人一同想法子,他們趁機想進去看看那位高人到底是誰,卻被師兄催著去睡覺。
等他們早上趕去經堂,那位高人已經走了,安國公夫人依舊未醒,好在神魂安穩了不少。
到了下午,師兄叫了兩位精通明錄密術的老道士起醮,讓他們從即日起每日給安國公夫人誦安魄咒,但能不能醒來,最終還得看安國公夫人自己的造化。
他們進廂房時,安國公正在與師兄說話,安國公憔悴蒼老了不少,啞聲對師兄說:「昨夜勞煩聖——」
瞥見他二人,安國公把話咽了回去,師兄扭頭看他們一眼,若無其事地說:「你們來了正好,我讓他們早些備晚飯,你們兩個吃了飯就動身去平康坊。」
「師兄你呢?」
「你們先去,我稍後就到。」
可他們都到平康坊半個多時辰了,還不見師兄的人影。
想到此處,棄智歉然對滕玉意說:「估計杜博士來的時候,觀裡正忙著給安國公夫人引魂呢,明日觀裡就會如常開門了,只能勞煩杜博士明日再跑一趟了。」
滕玉意忙說:「我回去便轉告姨父。」
又笑道:「你們既要到彩鳳樓除祟,可打聽出這樓裡究竟出了何事嗎?」
絕聖和棄智眉頭皺了一下,他們只知道彩鳳樓出現妖異一個月了,但究竟是什麼妖怪都不知道。
剛才來了之後別說打聽,連彩鳳樓的大門都沒進去,改而向左近的商賈打聽,但這些人想是怕得罪彩鳳樓的主家,連一句真話都不敢說。
滕玉意微微一笑:「如果有人願意把這段時間彩鳳樓發生的事都說出來,你們想聽嗎?」
兩人精神一振:「滕娘子聽到了什麼?」
「彩鳳樓上下都三緘其口,為了套話費了我不少工夫。」
不待他二人開腔,滕玉意又補充:「此外我在樓裡也撞見了怪事,我可以將那人的形貌告訴你們,但是你們得答應我一個要求。 」
兩人防備地望著滕玉意:「什、什麼要求?」
「你們得說服你們師兄幫我解開煞靈環。」
絕聖很是為難的樣子:「實不相瞞,昨日我們回到觀裡,師兄狠狠責罵了我們一頓,說那毒蟲不是好東西,滕娘子無故騙走毒蟲,一定不懷好意,但師兄也說了,只要滕娘子肯說出你要用那蟲子做什麼,並且主動把癢癢蟲還回觀裡,他就替你解開煞靈環。」
滕玉意眼波漾了漾,要求可真多,她弄癢癢蟲無非是為了對付段寧遠和董二娘,如今事還未成,怎能提前洩漏出去?而且她已經把癢癢蟲交給程伯去辦事了,現下她手邊無蟲,拿什麼還給藺承佑。
不過她今日出來,打定了解咒的主意,藺承佑那邊麻煩,不是還有絕聖和棄智麼,既是青雲觀的咒術,想來這兩個小道士也能解,於是故作悵然地嘆了口氣:「這劍對我來說無比貴重,要是今晚還不能解開煞靈環,怕是我自己都要大病一場了,兩位小道長宅心仁厚,不如今晚先幫我解了煞靈環,明日我就把癢癢蟲送還給青雲觀。」
絕聖和棄智撓了撓頭,這話乍聽之下好像沒問題,但仔細想想,要是提前解了咒,滕娘子真會把癢癢蟲還回來嗎?況且若是問心無愧,滕娘子為何就是不肯說她弄癢癢蟲的用途。
該不會真是壞人吧,但滕娘子臉上的惆悵又不像是裝出來的……
棄智比絕聖更容易心軟,掙扎了半晌忍不住問:「滕娘子,你弄癢癢蟲是為了做壞事嗎?」
「當然不是,我看上去像壞人嗎。」
棄智和絕聖互覷一眼,嘆氣道:「罷了,我和絕聖都不會解煞靈環,但有個法子或許能讓師兄幫你解咒,滕娘子,你且附耳過來。」
棄智在滕玉意耳邊說了幾句,末了道:「這是我們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滕娘子要是依言做了,師兄說不定就當場解咒了。」
滕玉意在心裡盤算,好歹套出點有用的東西,這法子比自己想得要簡便可行,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打動藺承佑。
「娘子,這回可以把樓內的事告訴我們吧。」
滕玉意取出東明觀五道送她的符紙,把剛才的事說了。
棄智想了想道:「東明觀這五個道士歷來以美男子自況,管這符叫五美天仙符不奇怪,但是說白了,這東西就是能識妖鑑鬼的陰指符。剛才你見到的那男人,多半是妖異,絕聖,既然滕娘子把樓內的樂伶帶出來了,你留下來聽聽她們怎麼說,我去樓內探一探。」
滕玉意攔住棄智:「欸,別急,道長這副打扮過去,硬闖只會被再攔一回,不如換身衣裳,讓霍丘派人帶你進去。還有,如果那妖異不好對付,你一個人去不怕出危險麼,剛才你們說藺承佑快來了,何不等你師兄一起?」
棄智和絕聖感激地看著滕玉意,就知道滕娘子不會是壞人,瞧她多關心他們。
「師兄說我們也大了,不能總由他帶著我們除祟,而且說不定他已經來了,就是故意不露面而已。既然邪祟現了行蹤,貧道先進去探探路。」
絕聖拿出一根矢箭樣的物事遞給棄智:「萬一應付不來,記得及時放令箭。」
棄智點頭去了。
霍丘手腳麻利,很快買來了衣裳,把棄智扮作隨父出遊的小公子,帶到樓中去了。
未幾,霍丘從彩鳳樓出來,又回到犢車外守護,滕玉意剛要放下簾子,不料在人群中瞥見一個皓髮蒼顏的青衣道人。
這人手中舉著一把高高的黃色幡布,幡布上頭寫著:陰陽燮理,無所不知。
老道款步走到街旁一株銀杏樹,懶洋洋坐下來,把落在肩上的帽帶往後一甩,拉長了聲調道:「善惡禍福,各有禍根;欲問前程,且拿銀錢。」
這人與正統齋戒符籙的道士不同,顯然是個算命占卜的雲遊道士,絕聖暗暗撇嘴,這種人他見多了,打著道家的名號,行的卻是坑蒙拐騙之事,最好別讓他們發現這道士做壞事,不然——哼哼。
滕玉意正要收回目光,哪知那老道士冷不丁朝犢車方向瞥了瞥,眼中似有笑意,神情好不古怪。
滕玉意奇怪地看了老道一眼,把簾子放下,對卷兒梨和抱珠道:「現在可以說了,樓中究竟出了什麼怪事?」
卷兒梨和抱珠不安道:「其實奴家們知道的也不太多。」
「無妨,知道什麼就說什麼。」
抱珠懼怕地看了看窗外:「奴家聽幾位假母說,彩鳳樓的前身,也就是那家彩帛行的店主夫婦,死得好像不太對勁,自他們死後這地方就不太平。」
絕聖詫異:「倘或覺得店主夫婦死得不對勁,為何不報官?」
卷兒梨道:「店裡的夥計報過官,但店主死的那晚,恰好有幾位醫官在幫著施針。醫官們幫店主診病有些時日了,死因並無可疑。至於店主夫人,則是在店主病死後第三日自縊死的。死前不但留了一封信,還將值錢的首飾分贈給了寺廟,這些寺廟都是長安城有名的古剎,絕不可能與店主夫人的死有關,所以雖然萬年縣的法曹來看過,但也沒下文了。」
「既是這樣,為何還說他們死得不對勁?」
卷兒梨和抱珠與尋常賤籍女子不同,自小被逼著認字學藝,敘起事來措辭不俗,口齒也清晰。
抱珠瑟縮了一下,硬著頭皮說:「我聽假母說,彩帛行一向只進昂貴絹彩,只要是南曲的名妓,大多光顧過彩帛行。店主年方四十,體格比常人強健,原本窮苦無依,起家全靠妻子當年的陪嫁,這些年雖然發達了,仍改不了畏妻的毛病。」
「夫婦倆成親十四年,夫人一無所出,店主好說歹說,終於說動夫人同意納妾,患病前不久,他剛從越州買來一個貌美侍妾,夫人面上依從,背地裡經常打罵美妾,有一回店主帶著店裡的夥計去外埠進貨,夫人變本加厲折磨美妾,妾不堪受辱,偷偷跳井死了。死的那日店主正好從外地回來,聽聞妾的死訊,店主急怒攻心昏過去了,醒來就開始頭痛,說看到美妾在庭院裡徘徊,嚇得整夜不能安睡。」
「店主夫人性情跋扈,當即衝到院子裡大罵,說賤婢生前狐媚害人,死後還敢興風作浪,因為罵得太大聲,鄰近好些人聽見了。過不久店主夫人又到附近的慶國寺請了符貼到院子裡,之後就太平了,但店主的病卻時好時壞,請了好些醫官來看,都說是頭風。就這麼病了幾個月,某一日終於不行了。」
「店主夫人的死就更古怪了,凡是平康坊有資歷的假母,幾乎都跟這位娘子打過交道,都說其人慳吝異常,縱算死了也會把財貨帶進棺材裡,因為太過薄情,店主夫人早就跟三親六故斷絕了往來。她自縊也就罷了,怎捨得把珠寶首飾贈給寺廟。最嚇人的是她死前寫的那封信……」
滕玉意忙問:「信上寫的什麼?」
抱珠益發懼怕,求助般看向卷兒梨,卷兒梨打了個冷顫,結結巴巴說:
「那封信密密麻麻寫著同一句話:我本狗彘,不配苟活;我本狗彘,不配苟活……」
車內彷彿刮過一陣冷風,滕玉意自認膽子不小,後背仍不禁冒出森森涼意。
絕聖清清嗓子道:「聽說去像厲鬼復仇,使了障眼法迷惑店主夫人,先誘其寫下罪己書,再令其自縊,論理這樣的邪物尚未成氣候,或是超度或是收服,總歸不會長久作亂,後來這地方有沒人來做過法事?」
「法曹查了一陣,確定店主夫婦並非外人所害,便告結案了。因為店主夫婦並無子嗣,官中只好將鋪子掛出去售賣。但是自那之後,樓內總有異響,左右鄰裡聽了害怕,湊錢請了慶國寺的大和尚來看,大和尚說店內的確有些冤祟,做幾場法事就好了。做完法事那些日子,聽說店裡清靜了不少,但每回有人來相看鋪子,就會在樓裡看見不乾淨的東西,之後過了整整半年,店鋪始終未能盤出去。」
滕玉意道:「洛陽來的這位新店主為何肯盤下舖子?」
抱珠看了看卷兒梨,問道:「那日你不是聽到了原委麼,假母怎麼說的。」
卷兒梨回想著當日情形,重新開了腔:「新店主來的那日,找了一位很厲害的術士幫著相看,那術士說此地中凹外突,天然便是坎井之勢,這樣的寶地最適合做陰人生意,前面做婦人們的彩帛生意可以日進斗金,新店要開妓館,自然也會名噪一時。雖說樓裡有些不乾淨的東西,但不是沒法子破解,只需塑一尊蓮花淨童寶像鎮在後院,便可無虞了。 」
滕玉意頷首:「看來你們新店主依言做了,彩鳳樓開張後也的確生意日隆,後來又發生了什麼,術士的法子不管用嗎?」
「其實怪事就沒斷過,但生意卻出乎意料的好,我們店主一來捨不得每日的大筆進帳,二來怕請人作法會影響買賣,因此一味瞞著。」
說到這,卷兒梨和抱珠互相挨近,有些栗栗危懼的情態:「大概三個月前,就在彩鳳樓開張不久,有位洪州來的客人來店裡尋樂,喝醉了宿在一位叫軟紅的娘子房中,睡到半夜的時候,客人聽到房門外有腳步聲,本以為是哪位醉鬼,結果那腳步聲踟躕不去,客人聽了心煩,要那人快滾,但是那外頭的人卻說:奴家是軟紅,外頭好冷,郎君快讓奴家進來。」
「那女子的聲音跟軟紅一模一樣,客人信以為真,迷迷糊糊起了身,誰知往胡床裡一看,軟紅裹著衾被睡得正香,他一下子就醒了酒,推搡軟紅讓其醒來,但軟紅怎麼也叫不醒。」
「那排寢房在後院的西北角,周遭本來就僻靜,何況又是深夜了,那女子一個勁地叩門,為何沒驚動旁人?客人越思量越懼怕,哆哆嗦嗦罵道:『快滾!你不是軟紅,少在這裝神弄鬼,再敢作怪,我定叫你假母重重責罰你!』」
「那女子突然厲聲慘叫:『你房裡有鬼,我才是軟紅。』」
「客人嚇得魂飛魄散,不敢開門也不敢到床上去,僵在房中間,扯著嗓子大喊救命,就在這時候,外頭那東西砰砰砰開始撞門,客人嚇昏過去,醒來的時候已經天亮了,廟客們把他抬到胡床上,客人冷不丁看在假母身後的軟紅,差點又昏過去。」
「軟紅臉色奇差,說自己昨晚也遇到了異事,但她跟客人的遭遇恰好相反,半夜醒來聽到客人在外頭敲門,回頭卻看見客人躺在床上,那東西也是說房中有鬼,慘叫著要她開門。」
滕玉意面色自若,身上卻陣陣發冷,扭頭看絕聖,絕聖想了想道:「前面聽著像鬼祟作怪,後面又不像了。這話先不說,彩鳳樓開張後這樣的事一共發生過幾起?」
抱珠白著臉道:「少說有三四起,奇怪都找的外地客人,客人們在長安待不了幾日,拿了店主的賠償也就走了,因此那幾個人雖然都嚇破了膽,但長安幾乎無人知曉此事。」
滕玉意摸了摸發涼的後頸:「這東西如此兇悍,開張這三個月,難道就沒有人受傷或是出什麼意外?」
抱珠拼命點頭:「有,所以奴家們才害怕。頭兩個月還好,無非是有娘子本來睡在房中,醒來的時候卻在廊道裡,或者在後院裡看見前頭有女子在疾行,追著叫兩聲,女子倏忽就不見了。」
「但是就在上個月,有位假母從外地買了一位名喚葛巾的絕色樂伶,葛巾不單相貌生得好,詩詠和琴律更是一絕。因為大受歡迎,一來就做了彩鳳樓的都知。前些日子葛巾陪郎君出去遊玩,先在寺中求了一串護體的佛珠,後又去水邊祓禊,不小心弄濕了衣裳,回來就有些傷風。上月十八日葛巾身子不適早早歇下,半夜聽到外頭有腳步聲。」
「葛巾來的日子不長,但也聽說了樓內的異事,知道那東西往往只在門外作怪,不理會就好了,孰料這一回不一樣,那腳步聲踱著踱著,居然潛入了房中,葛巾嚇得睜開眼睛,迎頭被狠狠抓了一下,黑暗中聽到一個中年婦人罵道:『賤婢,敢勾引我夫君!』」
「那一爪抓得極重,葛巾半邊臉被抓得血肉翻飛,她捂著臉哀嚎,摸到那串佛珠慌亂擲了出去,那婦人就這樣不見了。葛巾連聲叫救命,樓裡這才聽到響動,葛巾的假母找了醫工來,醫工說葛巾臉上的傷重得很,容貌恐怕再難恢復。」
抱珠和卷兒梨說到這,淒楚地嘆了口氣。
滕玉意思量一陣,忽道:「咦?」
絕聖也覺得古怪,問滕玉意:「公子認為哪裡不對嗎?」
滕玉意道:「聽這描述,竟像那位店主夫人的鬼魂在作祟,但它以前被攔在門外,這一回為何能闖進房裡?突然之間法力漲了,還是有什麼別的緣故?而且怎麼不找別人,偏偏找上葛巾。」
絕聖眉頭緊鎖,反復琢磨那句話:「『賤婢,敢勾引我夫君!』……要麼就是這鬼魂衝破了壓制她的禁印,要麼就是葛巾跟她丈夫娶的那位美妾生得像,她錯認了人,怨氣橫生之下,一下子衝破樊籠也是有的。後來呢,可還發生了旁的事?」
卷兒梨和抱珠同時搖頭:「這些事已經足夠把人嚇得魂不守捨了,尤其是葛巾,剛來即嶄露頭角,只要假以時日,定會成為平康坊最負盛名的都知,可惜容貌就這樣毀了,如果這次我們店主還壓著不肯說,往後不知還會有多少人遭殃。奴家猜,這一回之所以能驚動青雲觀,怕是、怕是……」
她二人抿了抿嘴,滕玉意接話:「怕是葛巾自己放出的風聲?」
卷兒梨和抱珠緘默不語。
滕玉意道:「店主和假母為了壓下此事,或是許她銀錢,或是以勢相脅,但是葛巾不甘心就這樣被毀了前程,所以想為自己討個公道。道長,你們是何時聽說的此事?」
絕聖道:「那日師兄從外頭回來教我們課業,說最近有人告訴他平康坊的彩鳳樓可能有妖異,等他稍做準備,會帶我們去轉一轉。」
滕玉意有些驚訝,葛巾身為彩鳳樓的伎人,出入皆不自由,受傷後店主怕走漏風聲,尤其看管得緊。
依她的猜測,葛巾想遞封信到青雲觀恐怕都極困難,沒想到葛巾直接找到了藺承佑。
會不會是某位跟葛巾相好的王侯子弟發現不對勁,那人到藺承佑面前透露了消息。
絕聖看了看滕玉意,老覺得遺漏了什麼,突然一拍腦門:「是哦,說了這麼多怪事,為何沒聽到有位三十歲左右的男子作祟,兩位娘子,你們可在樓裡見過一位簪花的古怪郎君?」
卷兒梨和抱珠錯愕道:「自彩鳳樓開張以來,奴家只聽說過有女鬼作祟,從未聽說樓裡有男鬼。」
絕聖沉吟,假如今晚那男子沒問題,滕娘子手中的五美天仙符怎會無端自燃。
「奴家們知道得也不多,興許聽漏了。」卷兒梨和抱珠道,「公子,該說的奴家都說了。」
滕玉意鑑貌辨色,心知她們要麼不說,說的話定會坦誠相告:「你們隨我下車,我帶你們到周圍轉一轉,待會把你們送回樓中時,我自會跟萼姬打招呼,接下來這半年,她絕不敢再難為你們。」
二女見她言出必行,自是感激不盡。
滕玉意話鋒一轉:「今晚連青雲觀的道士都被引來了,你們店主如果還想繼續隱瞞,定會有所舉措,要是又聽到什麼奇事,務必告訴我。」
卷兒梨和抱珠應道:「就不知公子何時再來彩鳳樓。」
「我想打聽什麼的時候,自然就來尋你們了。」
說罷敲了敲車壁,對外頭的霍丘道:「看看彩鳳樓那兩個壯漢在不在附近,倘或又來了,你去把他們重新引開。」
霍丘應了一聲。
等霍丘回轉,滕玉意便對絕聖道:「道長,記得你們答應我的事,我們稍後在此處匯合。」
絕聖痛快點頭,要不是滕玉意幫忙,就算他們能闖進彩鳳樓,也不可能知道得這麼詳盡。
難怪師兄總說光在觀中埋頭學符籙氣法不可行,真想長本事,還需多出來歷練。譬如今晚這一遭,就有許多地方值得琢磨。
他心悅誠服目送滕玉意下車,忽又想起,師兄到現在都未露面,莫非打定主意讓他們獨自應對?
滕玉意在左近轉了轉,估摸著差不多了,帶著卷兒梨和抱珠往回走。
彩鳳樓前人頭攢動,走近看,一群人圍著那位古怪的老道士。
也不知老道士說了什麼,門口的假母和廟客竟未驅趕他。
那面寫著「燮理陰陽無所不知」的幡旗就插在樓旁一株花叢前,老道口中念念有詞,惹得眾人時時驚嘆。
滕玉意說:「借過、借過。」
好不容易擠入人群中了,就看見地上有個四五寸高的紙人,紙人不知被施了什麼法術,居然在地上走來走去,而且動作靈動,幾乎與真人無異。
紙人對著一位四十多歲的男子展臂伸腰,像在比劃著什麼。這中年男子鳩形鵠面,生得一臉苦相。從穿著打扮來看,似乎是彩鳳樓的廟客。
男子垂淚道:「道長真乃神人,這紙人與亡母神形畢肖……」
說著便屈膝跪下,撫膺慟哭:「阿娘啊!兒不知你在下面這般受苦,都怪兒不孝,阿娘在的時候,兒沒能好好侍奉,娘走了,兒也供奉不周。兒無臉苟活,隨娘去了吧。」
紙人張開雙臂,一下子抱住了兒子銀奴垂下來的胳膊,雙肩抖抖瑟瑟,看起來也像在哭。
老道士裝模作樣嘆了口氣:「看懂你阿娘的意思了?她沒怪你,要你好好活著,你阿娘如此惦記你,你也多盡盡孝心,往後記得多給她燒些供奉。」
話音未落,那紙人又有了反應,鬆開廟客的胳膊,衝老道士俯下身,儼然在向老道鞠躬。
大夥轟動不已,銀奴更是痛哭流涕,看客中有幾個心腸軟的被勾起了傷心事,竟也跟著一起流淚。
「銀奴,今晚算你有造化,叫你遇到這樣一位高人。」人群中有人道,「全了你母子相見之誼不說,還替你燒了這麼多供奉給你阿娘,你別光顧著哭,還不趕快謝謝這位道長。」
銀奴哭道:「道長恩同再造,往後只要有用得上小人之處,只管告知小人,小人貧賤之軀,旁的拿不出,只願為道長肝腦塗地。」
老道士扶起銀奴:「貧道不過是藉妙術以達觀罷了,你跟你阿娘本就塵緣未盡,註定有這一面。」
銀奴從懷中掏出幾緡錢,非要給老道士。
老道士大驚:「不可,不可。」
「道長要是不肯收,就是存心折煞小人。」
老道士假惺惺道:「貧道樂道自娛,你若是非要以這醃臢物相贈,不如全數供奉給你阿娘,貧道持咒幫她消除生前孽障,也算是功德一樁嘛。」
老道士露了這一手,眾人更相信他神仙再世,一口一個「老神仙」,按耐不住湧上去。
一時之間,占卜、算命、問宅的,問什麼的都有。就連彩鳳樓裡的假母和名伶,也頻頻出來熱鬧。
老道士面對熱情的眾人,笑呵呵把雙手往下壓了壓:「不忙不忙,貧道之所以給銀奴做下這樁『玄鑑導引』的法事,無非是因為他是第一個撞到貧道之人。知道你們個個都有困厄之處,但也得遵從緣法不是?」
眾人不敢再吵嚷,安靜下來眼巴巴看著老道士。
滕玉意低聲問霍丘:「可看出什麼不妥?」
霍丘盯著老道士,緩緩搖頭道:「小人眼拙,未能看出門道。」
老道士瞇著眼睛在人群中掃了一圈,恰好一位錦衣雲鬢的婦人聞訊從彩鳳樓出來,老道眼睛一亮,掩不住喜色道:「就這位娘子吧。請隨老道來,那邊有家四面開窗的旗亭,不避人,又清淨,凡有不便當眾訴告之處,可單獨告知貧道。」
滕玉意總覺得這老道士油嘴滑舌,笑得也太假,如今他挑中這婦人,更讓她覺得這老道士別有心腸。
婦人身上衣裝多彩,又剛從彩鳳樓出來,任誰都猜得出是樓裡的假母之一,這老道不挑別人偏挑中樓裡的假目……
有心留下來看這老道耍什麼花樣,卻又惦記著去找藺承佑,要是遲遲找不到這廝,今晚等於白跑一趟。
滕玉意帶著卷兒梨和抱珠往裡走,走到老道身側的時候,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老道士的緇衣後領露出來一截脖頸,竟比臉上白淨許多。
不過這也尋常,常年在外遊歷之人,身軀有衣衫遮擋,臉上卻飽受日曬雨淋,比起身上的肌膚,面容大多要滄桑許多。
正要收回目光,滕玉意一怔,如果她沒看錯,道士脖頸上竟隱約有個赤色的烙印。
這也就罷了,老道裡頭穿的那件白紗襌衣,用的是上等的紡花葛紗料,這紗料表面上與尋常料子無異,常人很難看出其貴重之處,只有穿過的人知道,它輕薄如雲冬暖夏涼,一匹足值千金。
她現下也穿著這種紡花葛紗料襌衣,家中只有四匹,還是頭些年阿爺得勝歸朝時聖人賞賜的,她這幾年長得快,裁一件襌衣布料便少一截。
滕玉意驚愕不已,這人究竟是誰?就算靠著騙術能斂下橫財,怎會騙到宮裡的東西。
卷兒梨和抱珠詫異道:「公子,怎麼了?」
滕玉意心不在焉道:「無事。」
她尋思著要走,誰知這時候,老道士扭頭朝她看過來,目光中帶著三分謔笑,又有些輕狂嘲諷的意味。
滕玉意這才看清老道士的眼睛,儘管藏在兩條長長的白眉下,那雙眸子竟極為漆黑燦亮,眼神如此熟悉,究竟在哪見過。
道士只掃了滕玉意一眼就轉過頭,笑咪咪引著那婦人往旗亭走,邊走邊對眾人說:「莫要急,莫要急,一個一個來。」
滕玉意看不出門道,決定先進彩鳳樓再說,剛上二樓迎面撞見萼姬,滕玉意指了指身後的卷兒梨和抱珠:「如何?完璧歸趙了罷。」
萼姬含嗔帶喜:「公子這是什麼話,兒大不由娘,奴家這兩個女兒花苞一樣的養這麼大,巴不得被公子這樣的人物拐跑呢,走了一圈該乏了,公子快回二樓坐下,奴家親自燙幾壺美酒來。」
滕玉意往樓上看了看,棄智進樓這麼久,也不知查出什麼沒有,她負手往上走,剛坐下來不久,廊道忽然古怪地炸響一聲,依稀像除夕的爆竹(注②),長長地呼嘯著,尖銳又突兀。
她想起絕聖遞給棄智的那根令箭似的物事,心中一震,忙低喝道:「霍丘。」
霍丘領命,率先往外奔,滕玉意一撩長袍,也出了房間。
萼姬和卷兒梨抱珠茫然矗立了一陣,膽戰心驚跟著出來。
那聲音從左側廊道盡頭傳來,沿路跑過去,廊道空無一人。
推開兩邊的廂房,裡面的酒客正忙著推杯換盞,霍丘賠罪退了出來,頭一回遇到這樣詭異的情形,他深覺有異,悚然往回奔:「公子,無人。」
滕玉意看霍丘神色不對,隱約猜到發生了何事,爆竹的聲響就在廊道,為何看不見棄智。
「此地有異,先不管了,那個叫絕聖的道士還在樓下,我們速速離開此地。」她急欲下樓,袖籠一熱,符紙突然燒了起來,滕玉意猝不及防,嚇得趕快掏出符紙,好在那火似乎與明火不同,很快就化為灰燼。
饒是如此仍麻煩得很,接二連三,符紙相繼在袖籠裡自燃。
滕玉意連連甩袖子,一時之間,竟不知該怪東明觀的道士一下子給她塞得太多,還是該怪自己沒及時把這堆東西扔了,慌忙道:「霍丘,快來幫忙! 」
奇怪她這邊手忙腳亂,霍丘竟毫無反應,滕玉意腦中一空,抬頭才發現身邊早已無人。
廊道還是那個廊道,只是燈火幽微,別說霍丘,連萼姬她們都不見了。
她勉強穩住心神,環首四周:「霍丘,你在哪?」
就在這時候,廊道旁傳出一個小孩的呼救聲:「滕娘子,我是棄智,快救救我!」
滕玉意轉頭看過去,空蕩蕩的廊道盡頭,隱約可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人正跟廂房裡的某個人角力,儼然被困在了門口。
棄智死死扒著房門,衝滕玉意大喊:「滕娘子,你身上有五美天仙符,所以才會不小心闖進這妖怪設下的結界,你現在回不去了,快把我拖出來,只有我們觀裡的鎮壇木能破了這幻境。」
滕玉意不敢靠近,卻也無處可退,走到樓梯口試圖往下走,卻怎麼也邁不動步。
「滕娘子,你不相信我?我真是棄智!剛才的令箭就是我放的,我知道絕聖和師兄就在附近,不知他們能不能及時趕來,我現在夠不到我懷裡的鎮壇木,你快幫忙扯我一把,不然我就沒命了。」
滕玉意心幾乎從胸口蹦出來:「你既是棄智,應當知道我為何會來此處。」
「知道知道!」棄智拼命點頭,「你要師兄幫你解開煞靈環。」
「我們第一回見面是在何處?」
「紫雲樓。不不,紫雲樓裡的攬霞閣。你和師兄商量要把樹妖吃了,又嫌樹妖的皮肉太糙。」
滕玉意奔過去:「究竟出了什麼事,你怎麼被困在此處?」
棄智急聲道:「我力氣不夠了,待會再細說。滕娘子,妖物就在附近,無論它說什麼做什麼你都當作沒看見,先把我扯出來再說。」
滕玉意這才發現棄智身後並不是廂房,而是一間煙霧繚繞的庭院。
裡頭的酒客早不見了,庭院裡荒煙蔓草,透過輕紗般的霧氣,隱約可以見到院子當中有口井。
她不敢多看,究竟是什麼妖異,竟轉眼將廂房變成這副光景。她抱著棄智水桶般的腰,使勁往後拖,然而拖了半天棄智紋絲不動。
滕玉意氣罵:「你一個茹素的小道士,幹嗎吃得這麼胖?」
棄智額頭上滿是汗珠,哭道:「我、我不是故意吃這麼胖的。」
忽又回過神:「不對不對。滕娘子,現在跟你抗衡的是妖力,與我胖不胖沒關係。要不你把我的鎮壇木取出來,就在我前襟裡。」
滕玉意顧不上擦汗,探手去摸,背後突然掠過一道涼風,有個男人的嗓音遠遠飄來:「小娘子,你在做什麼?」
滕玉意渾身一個激靈,忍不住回頭看,就看見一位三十左右的俊俏郎君遠遠踱來。
這人頭上簪著一朵芍藥花,目光纏綿,笑容淺淡,可不就是早前她看到過的那個男子。
男子手中拿著一條綠萼色的女子畫帛,邊走往放在鼻端聞嗅,彷彿畫帛上藏著什麼香味,讓他愛不釋手。
滕玉意只覺得那畫帛眼熟,想起是卷兒梨之物,不由大吃一驚。
棄智一看見那男人臉色就發白:「滕娘子,快閉上眼睛。別看它別聽它,趕快把我的鎮壇木取出來才最要緊。」
滕玉意把眼睛閉得死死的,哆哆嗦嗦摸向棄智的前襟。
怎奈棄智為了不被拖進去,幾乎把整個前胸都貼在門框上,鎮壇木早不知被推擠到何處去了,她越摸越著急。
那男子越來越近,口中笑道:「你在找什麼,要不要我幫你?」
這人嗓腔柔情蜜意,恍惚有種奪人心魄的能力,滕玉意心神一盪,心知不妙連忙罵道:「棄智,快想辦法!」
棄智幾乎是吼起來:「快跟著貧道念:天地,所以可行而不可宣也。大聖,所以可觀而不可言也!(注③) 」
剛念了一句,耳邊的濁音驟然消失,滕玉意回過神來,緊接著摸索棄智懷裡,很快摸到一塊硬硬的木板:「找到了!」
棄智大喜:「快把它塞到我嘴裡。」
滕玉意依言做了。
棄智咬破舌尖,喉嚨裡嗡嗡念咒,運足了內力正要把鎮壇木噴到那男子身上,不料一下子,鎮壇木竟在他口中裂做了兩半。
滕玉意目瞪口呆:「!」
估計是剛才被棄智的胸膛壓得太久,不小心壓裂了。
棄智哭喪著臉吐出兩塊碎木:「都怪師尊太摳門,早說了要換緻密堅實的花梨木,師尊只肯用最便宜的柳木,這下好了,我也沒法子了,嗚嗚嗚嗚……」
滕玉意急得拍他的頭:「哭有什麼用,你身上還有什麼別的法器,我幫你拿出來。」
棄智絞盡腦汁想招,可就在這時候,那男子已經走到滕玉意背後,他似乎耐性耗盡,扣住滕玉意的肩膀,笑著要把她和棄智一道推入房中:「進去吧,晚生會好好款待娘子的。」
滕玉意暗中抓緊袖籠中的東西,不等男子發力,回身一股腦摔向男子的面門:「誰要你款待!」
她甩出的是剩下的幾張五美天仙符,料著這東西既然能識別妖氣,總歸有些除祟的效用,誰知那男子輕輕吹一口氣,符紙頃刻間碎成了齏粉。
「沒用的。」棄智拼死抱住門框,「方才我都用過了,它道行太高,這些給它撓癢癢都不夠,為今之計,只能等——」
滕玉意打斷他,再次探向袖籠裡:「這東西就算沒什麼法力,至少能讓它分神,拖得一刻算一刻。」
她胡亂摸著摸著,胸口突然一陣冰涼,符紙不知不覺被扔完了。
棄智吼道:「滕娘子,莫怕,我是三清金童,那妖怪不敢隨便靠近我,所以才設了這陣,但我天生有引雷辟邪之能,就算我們被拽進去,一時半會我們死不了,你只需抱緊我,等師兄來了就好了。」
男子似乎很愛潔淨,慢慢撣淨身上的餘灰,這才抬起手來,重新扣住滕玉意的肩膀:「娘子也太不解風情了,我誠心相邀,你怎捨得一再推搪。 」
滕玉意估摸著逃不掉了,情急之下甩出袖籠裡最後一樣東西:「既要登門做客,我送公子一樣好東西。」
那是一支光禿禿的筆,東明觀的道士硬塞給她的,雖然屁用沒有,至少能嚇唬嚇唬妖物。
話未說完,滕玉意已經把那支筆戳到男子面門上,男子抬手抓住筆桿,想再調笑幾句,忽然像是被火燙著了似的,話音戛然而止。
他本是面白如玉,被戳中的那一半臉居然開始蛻皮,有如漆塊剝落,露出裡頭青灰色的脈絡。
滕玉意心中震恐,萬萬不到這禿筆居然有些用處。這一擊不輕,居然讓男子遲遲無法動彈。他身子開始痙攣,表情也變得猙獰。
滕玉意不敢再看,扭頭抱著棄智往後一拉,或許是妖物自顧不暇,這一回她竟把棄智給拽了出來。
棄智一個鯉魚打挺,拽過滕玉意:「快跑!」
兩人剛跑了幾步,身後陰風翻湧,男子呼嘯著追了上來,速度快如疾風,眼看要抓上滕玉意的肩膀。
滕玉意有些絕望:「除了跑,你還有沒有別的招術了?」
棄智埋頭跑得飛快:「能用的招數早都用了,趁結界破了,跑才是上策。」
男子在後頭陰惻惻地笑,滕玉意越發覺得危懼:「可我們根本跑不過它,我剛才狠狠得罪了它,被它抓到定會死無葬身之地的。」
棄智拼命搖頭:「滕娘子,我不會讓它先抓到你的。」
這時背後一涼,陰戾的氣息劈天蓋地席捲而來,滕玉意吼起來:「你如何保證?」
果不其然,男子不抓棄智,徑直扣上滕玉意的衣領,口裡涼絲絲地吐著氣,噴灑到肌膚上,如冰似霧。
滕玉意打了個哆嗦,轉頭罵道:「你這妖物好不講究,我是女子,他是孩童,你專挑弱不勝衣之人下手,自己不覺得沒臉麼,你真有本事的話,為何不敢去找底下的那個老道士?」
說時遲那時快,樓梯忽有人喝道:「老道來也,找我何事?」
那人身手矯捷,腳踏欄杆縱上來,拂塵一甩,劈向那男子。
男子來不及躲開,只得硬接這一招,哪知來人本事遠比他想的要高,男子被打得慘叫一聲,丟下滕玉意,迅速消失在濃霧裡。
老道士抬手一撈,接住了滕玉意,另一手從腰間扯出銀鍊,叮的一聲劈向廊道中的濃霧,眼前倏忽顯現出一條的狹長甬-道,盡頭暗黑冷寂,彷彿直通幽冥。
老道正要把懷裡的滕玉意扔給嚇呆了的棄智,滕玉意猛地揪住他的前襟:「世子,我剛才救了你師弟一命,足夠抵過了吧,快幫我把煞靈環解了,不耽誤你們捉妖我馬上就走。」
早在樓下時她就起了疑心,近看之下越發確定,這老道經過一番打鬥,前襟鬆開了些,頸項上的肌膚白淨,分明還是位少年郎君,加之他穿宮制的紡花葛紗料襌衣,道術又了得,想來想去,只能是藺承佑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7-27 11:54 AM
第19章
藺承佑看了看懷裡的滕玉意,笑道:「原來滕娘子早就認出我了。你救棄智一命,我也救了你一命,兩下裡扯平了,何來抵消一說。」
說著把滕玉意拋到棄智圓鼓鼓的身軀上,棄智一時不防,又被壓倒在地:「哎喲!」
滕玉意又驚又怒,扭頭望去:「藺承佑。」
然而面前哪還有人,藺承佑眨眼就消失在廊道裡。
兩人忙著從地上爬起,不過一晃眼的工夫,廊道喧鬧起來,廂房內的醉客踉蹌拉開門,美姬們捧著盤饌魚貫而出,陡然瞧見滕玉意和棄智,眾人皆是一驚。
棄智忙對滕玉意說:「別覺得奇怪,我們其實還在原地,只不過師兄破了那妖物的迷幻陣罷了。」
滕玉意看看周圍,果真一切如常,胳膊一動,那支禿筆還在自己手中,她撣了撣衣袍上的灰,一把捉住棄智的衣袖:「你隨我下樓,我這就駕車帶你回青雲觀,既是你們青雲觀的招術,你現學也來得及,馬上給我給開煞靈環,我和你們青雲觀從此各不相干。」
棄智張口結舌,滕娘子麵上愛笑,實則喜怒不露,這下子連眉毛都豎起來了,可見動了真怒。
「王公子,你先別生氣,這法術對功力要求奇高,我和絕聖暫時沒資格習練。哎、哎——」棄智跌跌撞撞下樓梯,沒想到滕娘子看著嬌弱,力氣委實不小,「師兄為了歷練我,一開始也沒露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估計他也不清楚,等我把來龍去脈告訴他,他一定會給滕娘子解咒的。」
「不敢勞煩貴師兄。」滕玉意氣笑,「還嫌此番折騰得不夠嗎?你們師兄弟怕不是我的剋星吧,方才我可是差點連命都丟在這了!」
棄智紅著臉賠罪:「滕娘子,你先鬆手,你救了棄智一命,棄智沒齒難忘,今晚無論如何幫你解開煞靈環,就算被師兄關三個月禁閉我也認了。」
關三個月禁閉?這兩者之間有關係嗎?
「這樣的話我可聽夠了,說得天花亂墜又如何,我的翡翠劍至今還是一件廢品,你師兄太可惡了。」
棄智撓了撓頭,這可如何是好,滕娘子看來已經深恨師兄,師兄自是不怕旁人恨他,可是這樣一來,他就更不好從中斡旋了。
迎面撞上萼姬和抱珠,二人遊目四顧,分明在找什麼人。
抱珠無意間一仰頭,頓時又驚又喜:「娘,快看,王公子!」
萼姬三步兩步衝上來:「王公子,你們好好的兩個人,怎麼說不見就不見了,你把卷兒梨帶到何處去了?我們娘兒倆找了一大圈,還以為你們從窗子跳下去了。」
說著往滕玉意身後張望,只看到一個九歲左右的小郎君,哪有卷兒梨的身影。
萼姬和抱珠瞠目結舌:「卷兒梨呢?」
滕玉意怔了怔,忽然想起剛才迷幻陣中所見,那妖異手中把玩著一條女子的畫帛,正是卷兒梨之物,原以為是那妖怪故弄玄虛,看來卷兒梨果真出事了,她面色微沉:「卷兒梨什麼時候不見的?」
萼姬霎時白了臉色:「公子莫要說笑,卷兒梨不是一直在你身邊嗎。」
棄智察覺不對,忙問:「這位叫卷兒梨的娘子剛才也在二樓嗎?」
「是啊。」萼姬心慌意亂,「就在廂房外頭,一眨眼就不見了。王公子,你別跟奴家開玩笑,是不是你把卷兒梨藏起來了?」
就在這時候,樓下沸反盈天,一行人闖了進來,也不知什麼來頭,廟客們竟未攔得住,這群人風馳電掣,急步走到大廳裡,二話不說徑直上樓梯,看見滕玉意才愕然停步。
滕玉意迎下去:「霍丘。」
霍丘拱了拱手:「公子突然不見了,小人擔心出事,便將左右的護衛都緊急召集來了。」
萼姬瞧見這陣勢,不免又驚又懼,王公子和她的下人不像是在開玩笑,莫非王公子之前是真失蹤。
滕玉意這才對萼姬說:「實不相瞞,我們剛才撞見了一些怪事,但卷兒梨當時不在我們身邊,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失蹤了。我估計她現在兇多吉少,要救她得盡快想法子,此處人多,我們先到外頭商量法子。」
抱珠慌忙點頭,她與卷兒梨本就情同姐妹,萼姬還指望卷兒梨替她賺來大筆銀錢,也是焦灼不安。
一行人很快出了樓。
門口依舊圍著那堆人,一個個翹首企足:「老神仙進樓這麼久了,怎麼還不見出來?」
霍丘在前帶路,路過一間旗亭,絕聖突然從裡頭跑出來,一徑到了跟前,急聲道:「棄智,你沒事吧!」
棄智奇道:「絕聖,你怎麼會在旗亭裡。」
旗亭裡坐著那位花枝招展的假母,她眼看絕聖跑出去,正用目光好奇追隨他的背影。
滕玉意吩咐霍丘道:「犢車上坐不下這麼多人,你去另開一家旗亭吧,我有話要問萼姬。」
霍丘很快迴轉,把一行人領到旗亭裡坐下。
絕聖一進去就把棄智拉到一旁:「我聽到你放令箭就往樓裡闖,結果被樓下一個老道士攔住了,你猜他是誰,不對,你早該知道他是誰了吧。」
「知道,滕娘子也知道了。」棄智把方才的事簡直說了說,「師兄為何讓你在那家旗亭待著?那婦人是誰。」
「也是彩鳳樓的假母,師兄跟滕娘子想的一樣,說要知道真相,還得從彩鳳樓裡的人下手,因此才扮成遊方道人,來此慢慢套話。剛才那假母已經被師兄哄得暈頭轉向了,一口氣把樓裡的怪事說了不少,可惜還未說完,師兄就聽見了你放令箭,他讓我繼續去套婦人的話,自己去樓內救你了,師兄現在何處?」
「師兄闖進了妖異的結界,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出來,剛才樓裡丟了一位樂姬,估計是被那妖異擄走了,我才跟那東西交了手,妖力不是一般的高,。」
滕玉意聽得直皺眉,看樣子藺承佑一時半會出不來了,她此時負氣離去,睡下後又會做那綿長的噩夢,不出幾日定會大病一場,這也就罷了,如今卷兒梨又落入了那妖異的手中,她並非善心氾濫之人,只是她才答應保卷兒梨半年平安,轉頭就出了事,這時候掉臂不顧,似乎有些欠妥。
正思量間,絕聖向萼姬正式介紹了自己的道士身份,然後正色道:「你要救卷兒梨娘子的話,就得把樓裡到底出過哪些異事統統說出來。」
萼姬目光閃閃,抬手一指對面旗亭裡的假母,悄聲問絕聖:「道長,沃姬都跟你說了些什麼?」
絕聖肅容道:「你說你的,她說她的,都到了這時候了,別以為不說這事就跟你沒關係。」
滕玉意這才開了腔:「看這架勢,今晚的事還只是個開端,往後說不定還會有更多人遭殃,你別忘了,前有被厲鬼毀容的葛巾,後有無故失蹤的卷兒梨,只要你在彩鳳樓一日,下一個隨時可能會輪到你。」
萼姬前面還算沉得住氣,聽到滕玉意的話終於坐不住了,她挪了挪身子,強笑道:「我們主家膽小怕事,要讓他知道奴家多嘴,奴家就別想在平康坊混下去了。公子和兩位道長行行好,可千萬別說是奴家說的。」
她清清嗓子:「其實彩鳳樓開張之際,我們店家就請術士來看過,那術士是洛陽來的,據說法術高強,記得當時術士看過之後,令人在後院西北角挖了地窖,還說要供奉一尊蓮花淨童寶像用來鎮邪,術士說得仔細,連挖幾尺深都交代了。主家一一照做,但是後來……」
滕玉意摸了摸鬍子,這說法倒是與抱珠卷兒梨有出入,抱珠和卷兒梨只知道有高人幫著鎮宅,並不清楚這些細末之處。
萼姬不安道:「匠作們拿了圖紙照著施工,起先是絲毫不差,結果有一回,匠作中有兩位大匠多喝了些酒,第二日上工的時候頭暈眼花,不小心誤砸了底下一塊石頭,那石頭埋得深,明顯超過術士規定的深度。」
絕聖和棄智對了個眼,忙問:「匠作有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你們主家? 」
萼姬搖頭:「匠作們一是覺得,只是砸裂了一條淺紋,並未動搖地基,想來並不相礙。二是怕惹惱店家,萬一主家不肯給他們工錢,他們豈不白忙一場,所以也就瞞著未說。」
滕玉意哼了一聲:「先不說到底有沒有掛礙,你又是怎麼知道這事的?」
萼姬用團扇掩住嘴,拋了個媚眼道:「領頭的匠作是奴家的相好,那一夜他來奴家寢處,情濃之際對奴家吐露了幾句。」
絕聖和棄智渾身一個激靈,滕玉意咳嗽一聲:「你既知道了,有沒有把這事主動告訴你們主家?」
「沒有。」萼姬悄聲道,「奴家不是不想說,可要是說了,主家一定會去找奴家男人的麻煩,男人知道我多嘴,也會惱奴家,到那時候奴家豈不是兩頭不討好。但奴家提醒過店家,說樓裡又開始鬧鬼了,不如再去洛陽把那位高人再請來看看,究竟哪兒有問題,高人一看不就知道了,後來主家果真去洛陽找過幾回,可惜都未能再見到那術士,主家懷疑那術士是騙人的,正盤算著去報官呢。」
絕聖和棄智面露不滿,滕玉意看著二人:「兩位道長怎麼看?」
「光聽萼大娘這麼說,我們也沒法下定論,但既然那位術士規定了只能挖幾尺,必然有他的道理,究竟怎麼回事,只能親眼去看看了。」
棄智就問萼姬:「那地窖在後院的何處?」
萼姬道:「西北角,對著伎人們的寢處,後苑門口有廟客把守,輕易不好進去,奴家帶你們進去看倒是可以,只是你們最好像王公子這樣,扮成恩客……再花些酒錢。」
絕聖和棄智暗暗鄙夷,這婦人不過老實了一陣,轉眼就故態復萌,此舉無非想訛他們的酒錢,但要是不依她,會不會真不肯帶他們進去。
棄智偷眼看滕玉意,其實滕娘子一定有辦法,可滕娘子才在樓裡遭受一番驚嚇,實在不好意思再麻煩她了。
誰知滕玉意竟笑道:「這有何難?今晚成王世子也來了,除祟便是他的主張,這兩位小道長是他的師弟,既要裝成恩客進去,你只需將小道長花的酒錢記在成王世子名下即可。」
絕聖和棄智傻了眼。
「這就開始張羅吧,把你們彩鳳樓上好的酒食呈上來,貴店最貴的酒是哪一種?」
萼姬笑顏逐開:「最貴的就是龍膏酒了,平日來我們彩鳳樓的客人那樣多,只有真正的貴人才點得起此酒,價錢麼,一百緡一小盅。」
滕玉意眼都不眨:「先來他個一大壺吧,忙了這許久,兩位小道長估計早就餓了。」
絕聖和棄智有些踟躕,轉念一想,他們沒錢,師兄很有錢,一頓酒錢對他來說估計不算什麼,這個萼姬滿肚子盤算,不肯給她點好處的話,興許真不能及時進後苑察看。
「那就……那就照王公子說的辦吧。」
萼姬屁顛屁顛離去:「知道了,酒菜馬上就來。還好主家不在,後院也比平日容易出入些,公子和兩位道長且稍等,奴家這就去裡頭安排。」
過不多久,一行花枝招展的姬妾捧著酒食過來,一眨眼的工夫,桌上便佈滿了豐潔香饌。
絕聖和棄智還有些發懵,嘴裡卻忍不住道:「那個……王公子,你剛才受了一番驚嚇,吃些酒食壓壓驚吧,別、別跟我們客氣。」
滕玉意滿臉謙讓:「這可是你們師兄請你們吃的,王某不敢失禮,在席上作陪即可。」
「你要是不吃的話,我們也吃不下。」絕聖一邊說一邊起身把碗箸硬塞到滕玉意手裡。
滕玉意勉為其難接過碗箸:「好吧,其實我也不是很餓。」
她揭開酒壺,只覺異香撲鼻而來,二話不說抿了一口龍膏酒,果然芳辛酷烈,暗道這酒貴有貴的道理,一氣飲了小半壺方覺得過癮。
萼姬看滕玉意喜歡,趁機又上了一壺,這舉動正合滕玉意心意,她怡然喝了三壺才罷休。
酒足飯飽之後,萼姬說:「奴家已經打點好了,我們從後門進去,這樣更不打眼,兩位道長換上這衣裳,速速跟奴家走吧。」
經過剛才那番驚嚇,滕玉意並不想跟著進去湊熱鬧,於是對絕聖棄智道:「卷兒梨就交給你們了,憑你們師兄的本事,救人自不在話下。作法的事我不懂,我就不跟著進去了。」
說罷拔腿就走,卻被棄智拽住了衣袖,滕玉意奇道:「這是做什麼?」
棄智低聲道:「王公子救了我一命,我答應過要幫你解開煞靈環的。你這時候走了,我就想不出法子了。你且信我吧,我一定會說到做到的。」
滕玉意想起兩人方才差點就進了妖怪肚子,往後扯袖子:「我信你?我還想再被妖怪追一回嗎?」
棄智滿臉羞慚,然而死活不肯鬆手,好說歹說,硬把滕玉意給拖進了樓。
到了彩鳳樓的後苑,萼姬跟看門的幾位彪壯大漢打聲招呼,領著滕玉意等人入內。
「那地方在寢房們的後排,奴家們自從知道那地方有供奉,平日很少到那邊去。」
滕玉意邊走邊打量,不怪彩鳳樓能在短時間內聲名鵲起,前頭峻宇雕牆也就罷了,後院也是玉欄朱楯,夜風迎面拂來,吹得階前的芍藥花叢沙沙作響,就是越往前走,風裡越有種寒涼之感。
萼姬瑟瑟撫摸自己的雙臂:「公子,道長,你們不覺得這地方陰森森的嗎?」
絕聖緊張地打量左右,忽然瞥見前頭縱出來一條身影,萼姬也都看見了,嚇得正要慘叫,幸而棄智提前摀住她的嘴,低聲道:「咦,好像是個道士。」
絕聖目力也比常人好,疾跑幾步,低喚道:「老道長,是你嗎?」
那人掠過樹梢,翻身躍下來,手中拿著一柄拂塵,正是扮作老道的藺承佑。
棄智和絕聖大鬆口氣,圍上去:「老道長。」
藺承佑一甩拂塵:「乖乖,這妖異好生了得,老道我險些沒逃出來。」
萼姬詫異打量老道,不是說成王世子來了嗎,眼前怎是一位不太正經的落魄道士。
藺承佑問棄智和絕聖:「你們怎麼找來了?」
棄智和絕聖回身一指:「滕娘子把這位叫萼姬的假母叫到一邊,連嚇帶哄費了一番周折,萼姬吐露了一些事,我們就找來了。師兄,你怎麼在此?」
藺承佑望向滕玉意,滕玉意也淡淡望著他。
藺承佑不動聲色打量滕玉意,那一大包癢癢蟲佔地不少,藏在身上總能露出痕跡,她穿著胡人衣裳,但袖子和靴子都不像藏了東西,身邊那個護衛非但一身勁裝,手裡連個包袱都未提,可見她今晚雖過來找他解咒,卻壓根沒把癢癢蟲帶在身上。騙了青雲觀的東西不肯歸還,就這樣還指望他解開煞靈環?
本來要幫她解咒了,瞬間又改了主意,笑了笑道:「這裡藏著那東西的老巢,我剛才在院子裡找了一圈,發現此地像是多年前被人布過大陣,不知何故陣法出了罅漏,目前已經鎮不住底下那東西了,不過我找了許久,暫未找到陣眼。」
絕聖和棄智急聲將方才的事說了。
藺承佑嘖了一聲:「你們什麼時候能學會說重點?這麼重要的事,為何不早說?」
棄智又說到卷兒梨失蹤:「師兄,你在結界裡可看到了一位胡人長相的小娘子。」
「沒瞧見。」藺承佑衝萼姬招手,「那塊被砸壞的石頭在何處,快給我們帶路。」
萼姬近了打量老道,才發現他身上氣息清幽,雙手更是修長乾淨,說話時笑容可掬,哪像邋遢之人。
她生就一雙老辣的眼睛,隱約猜到他就是那位成王世子,雙腿莫名發軟,眼睛再也不敢亂轉,低頭領著他們往前走,柔聲道:「請隨奴家來。」
棄智忙追上去:「師兄,王公子她的劍——」
藺承佑打斷他:「眼下救人要緊,不相干的事稍後再說。」
萼姬惶惑點頭:「卷兒梨只怕兇多吉少,還請道長快幫著找人。」
棄智咬了咬唇,無奈看向滕玉意。
滕玉意瞥了眼藺承佑的背影,就知道他會故意刁難她,留在此處兇多吉少,既然暫時找不到機會,不如先出樓再說。
她瀟灑地扭頭就走,口中對霍丘道:「沒我們的事了,走罷。」
哪知剛走幾步,棄智又奔過來拽住她:「王公子,你不能走。」
這回輪不到滕玉意罵人,藺承佑停下腳步,詫異看著棄智:「你要做什麼?」
棄智橫下心不讓滕玉意走:「要救卷兒梨的話,是萬萬少不了王公子的。 」
滕玉意使勁往後扯袖子:「我又不會道術,你拖著我做什麼?今晚我可是受夠了,你要是再不放開,我可就不客氣了!」
霍丘起先只當滕玉意說笑,因此並無舉動,這回看小主人動真氣,二話不說就拍向棄智。
棄智忙著拖拽滕玉意,無暇顧到後頭,絕聖離得最遠,一時也趕不到,眼看霍丘的掌風要拍上棄智了,斜刺裡探來一臂,一下子扣住了霍丘的手腕。
霍丘吃痛,心知這人功力匪淺,欲要還手,抬眼才發現是藺承佑。
「世子——」
藺承佑眼睛裡毫無笑意:「他是我青雲觀的人,犯了錯自有我管教,你算什麼東西,也配在我面前撒野?」
霍丘大驚之下往回抽身,藺承佑面色一沉,順勢往他胸口襲來,這一招力如橫刀,霍丘險險往後一縱,幸而內力不低,僥倖避開了這一擊。
兩人只過了這一招便分開了,滕玉意看得心驚肉跳,唯恐霍丘吃虧,橫了藺承佑一眼:「霍丘,不必與他糾纏,我們走。」
誰知棄智依舊不肯鬆手,他眼淚汪汪望著滕玉意:「王公子,求求你信我一回,求你千萬別走,你再多留一會,我一定會想出辦法的。」
藺承佑面無表情道:「放開王公子,過來。」
棄智死活不肯撒手。
這時只聽前方傳來一聲異響,藺承佑耐心告罄,轉身往前走,厲聲道:「再敢分不清好歹,回去自領半年禁閉!」
絕聖急得跺腳:「棄智,道長生氣了,快放王公子走吧。王公子不願意留下,你何必強人所難?」
滕玉意使勁掰棄智的手指,棄智含淚搖頭,那頭萼姬戰戰兢兢領藺承佑到了前頭,棄智抬頭看了眼,使出全部內力拖著滕玉意往前走。
滕玉意心中驚疑不定,被棄智拖著走了兩步,乾脆在身後對霍丘揮了揮手,打過這幾回交道,她知道這兩個小道士都是心慈面軟之人,相比之下,棄智尤其穩重,突然這樣失態,一定有他的道理。
她於是由威逼改為哄勸:「你到底要做什麼嘛?不方便大聲說沒關係,小聲告訴我也可以。」
棄智只顧搖頭,拽著滕玉意趕上藺承佑等人。
萼姬把一行人領到園子深處才停步,再往前就是一處清淨的小佛堂,棄智估摸著滕玉意暫時不會跑了,終於肯鬆手了,自己卻躲到暗處,不知做什麼去了。
滕玉意益發覺得不對,揚聲道:「棄智道長?」
棄智在那頭悶聲道:「我無事,王公子,你再等一等。」
萼姬推開供奉著金童的那扇門,怯怯對藺承佑道:「地窖的入口在裡頭,就在供案後頭,當時匠作就是在地窖處挖到的巨石。」
藺承佑環顧四周一圈,邁步上了台階,將長袍束在腰間,對絕聖和棄智道:「此地妖氣重得很,你們隨我進去,老規矩,一個守坎位,一個守巽位,待會聽到我發令,你們就拋出盤羅金網。」
絕聖立刻應了,棄智卻顫聲道:「道長,我跟不成了,我小指斷了,捏不得決也握不住劍,得找人替代我。」
藺承佑和絕聖都吃了一驚,滕玉意也是詫異莫名,剛才棄智抓她的時候十根手指頭好好的,怎麼說斷就斷?
藺承佑把棄智從暗處拖出,棄智緊緊護著右手,痛得五官都擰成一團。
藺承佑抬起他的胳膊看,果見右手的小指彎折,他面色一變,二話不說從懷中取出一瓶藥讓棄智服下,藉著光線打量傷口:「怎麼這麼不當心,什麼時候斷的?」
「我在樓內跟妖異鬥法的時候,不小心夾斷的。道長,眼下救人要緊,我這樣子也護不了陣了,只能另找一個會使法器之人頂替了。」
藺承佑陡然明白過來,瞥一眼滕玉意,故意問棄智:「你說得倒輕巧,臨時去哪找懂法器之人?」
棄智回身指了指滕玉意,急聲說:「王公子就懂使用法器,而且她手中那件還不是一般的法器。」
滕玉意也早聽出門道了,只因太過震驚,一時難以相信罷了。
藺承佑哼笑道:「王公子那件?不就是翡翠劍嗎,目下中了煞靈環,等同於廢品了。」
棄智忙道:「只要師兄解開她的煞靈環就可以了,師兄你忘了,上回那隻樹妖接近成魔,王公子都能用翡翠劍削下其一爪,可見此劍有多厲害,況且它認主,只有王公子能使喚此劍!」
藺承佑忍無可忍,斷喝道:「她許了你什麼好處,你寧肯自斷一指也要逼我給她解開煞靈環?」
這話一出,眾人嚇了一跳,絕聖不敢置信地看著棄智的傷手:「棄智?你、你是故意弄斷手指的?」
棄智面色發白,慌忙顧左右而言他:「道長,事不宜遲,再耽誤恐怕救不了卷兒梨了。」
滕玉意快步走到棄智身邊,難怪棄智說今晚一定會解開她的煞靈環,她只當他說隨口說說的,誰知他竟做出這樣的事。
她捉住棄智的胳膊仔細打量,倒抽一口氣:「你瘋了?」
棄智咬了咬唇:「王公子,謝謝你救我一命。師兄,現在只能讓王公子幫你護陣了。」
藺承佑陰著臉道:「你認定我不會給她解咒了?你知不知道你蠢得無可救藥了!」
棄智冷汗直冒,顯然傷口極痛。
藺承佑忍氣看向滕玉意,本來想逼她把那害人的蟲子還回來,棄智鬧這麼一通,只能給她解咒了:「罷了,東西拿來吧。」
棄智道:「師兄,這不關王公子的事,這是我自己想出來的法子。」
「你閉嘴!」
滕玉意瞪著藺承佑,事到如今,她實在不想再藉藺承佑的手解咒,但要是不解的話,棄智等於白忙一場,於是從懷中取出翡翠劍:「道長怎好意思責怪師弟?要不是你不近人情,他何至於出此下策。」
藺承佑盯著滕玉意,手中卻接過了她的劍,豎起兩指從劍刃上劃過,一道幽光浮現,原本灰撲撲的劍身,重又變得晶瑩耀目。
滕玉意接過翡翠劍,失而復得的狂喜,讓她暫時忘了對眼前這人的惱恨。
藺承佑打量她神色:「其實你剛才救了棄智,我早就打算解開煞靈環了,但一來你不肯歸還癢癢蟲,二來你生死關頭還不忘翡翠劍,我一時好奇,故意逗逗你罷了。」
滕玉意心裡咚地響了一下,醒來後唯恐讓人看出異樣,她從不與人提起此劍的來歷,藺承佑話裡有話,莫非在懷疑什麼?
她若無其事道:「這是我阿娘留給我的遺物,我思念阿娘,所以才珍之重之。道長習慣了呼風喚雨,怕是不懂得何為『珍重』。這樣的話說給道長聽,道長未必聽得懂。」
藺承佑牽牽嘴角:「王公子果然利口便舌,你無故誆騙了青雲觀那麼多癢癢蟲,我不過略施小懲,你還委屈上了?」
滕玉意趁機行了一禮,含笑道:「那日之事全怪小人鬼迷心竅,小人這幾日在家閉門思過,早就懊悔不迭,今晚來找道長,正是來致歉的。那日得的癢癢蟲,小人不小心誤丟了幾隻,剩下的均可完璧歸趙,還望道長看在小人誠心悔過的份上,饒過小人這一回吧。」
藺承佑故意看了看她的手:「蟲在何處?」
「小人今日出門太急,忘帶出來了,不過小人敢保證,明日就會把剩下的蟲子還給貴觀。」
藺承佑淡諷道:「那幾隻『丟了』的毒蟲,估計早被你用完了。你弄癢癢蟲究竟想做什麼壞事,我也懶得管了,但你最好不要扯到青雲觀頭上,否則我不會饒你。」
滕玉意心裡嗤之以鼻,臉色卻一正:「小人可從不做壞事。」
藺承佑睥睨著滕玉意:「你剛才說要向我道歉,就這麼輕飄飄的幾句話,就算賠禮了?」
「怎麼會?小人可是誠心誠意要向貴觀道歉。」
話雖這麼說,身子卻不動。
藺承佑意味深長笑道:「你該不會以為我不會讓你賠罪吧。」
滕玉意在心裡盤算,她白得了兩包癢癢蟲,今晚翡翠劍又解了咒,仔細算來,並無損失。
倒是藺承佑,無緣無故被人算計走了蟲子,心裡必定不痛快,此人囂張狂妄,今晚不讓他心裡舒坦了,往後定會找她麻煩。
她日後還要在長安行走,得罪藺承佑對自己毫無好處。不就是賠禮麼,就當是給清虛子道長賠個罪吧。橫豎出了彩鳳樓,往後她與藺承佑絕不會再有交集了。
她笑咪咪看著藺承佑,心中默念「多謝清虛子道長賜的癢癢蟲」,便要把他當成老頭子來賠個禮,那邊供桌的底下忽然傳來悶響,藺承佑轉身就走:「現下我忙著捉妖,等我閒下來了,你自管行禮,我受得起。」
說畢快步走到供案前,一彎腰就不見了。
絕聖快步跟上:「王公子,快。」
滕玉意拔劍出鞘,卻聽藺承佑在裡頭道:「別。王公子,我已經解開煞靈環了,你目的達到,自可回府了。」
「回府?」滕玉意看了看仍呆在一旁的棄智,「棄智小道長受了傷,不用我幫忙掠陣了?」
藺承佑的聲音遠遠傳來:「此地凶險,會用法器不代表能護陣,再說我可沒有讓女子幫著護陣的習慣。你該去哪去哪,別跟著我就行了。」
藺承佑和絕聖一眨眼就不見了,棄智憂心忡忡地望著屋內的供案。
滕玉意再一次檢視棄智的右手,發現他那根折斷的小指已經腫脹淤青得不像話。
「傷口得趕快處理,否則會留下病根兒。很疼吧?我先帶你去看醫官。」
棄智擔憂地搖搖頭:「滕娘子,我不能走,這陣法能在此處屹立近百年,所鎮之物必定非同小可,現今少了個護陣之人,我擔心師兄他們會有危險,王公子你放心,師兄給我服了藥,已經不怎麼疼了。」
他用另一隻手擦了擦眼角,嘟囔道:「師兄一定很生氣,走的時候都沒看我一眼。」
滕玉意嘖嘖稱奇,這小孩真是榆木腦袋,先前為了幫她解開煞靈環寧肯自斷一指,如今又不顧傷指在此守候。
「你師兄生氣是他的事,你捏不得決使不了劍,留下來也是百搭,何不趁此機會出去包紮療傷,橫豎附近就有醫館,來去費不了多少工夫。」
棄智固執地搖頭:「我雖傷了一指,看顧陣眼還是綽綽有餘的。」
滕玉意斜睨他:「你想過沒有,剛才你師兄故意不安排你,興許是想讓你趁這個機會出去處置傷口。」
棄智面色發亮:「對哦,這真像是師兄做得出來的事,師兄嘴上不肯饒人,但一直對我和絕聖很好的。」
好?滕玉意心中冷哼,她不過是信口胡說,目的是勸棄智出去治傷,誰知棄智順勢就誇起藺承佑來,此子算好人的話,世上就沒有惡人一說了。
棄智精神一振奮,話也跟著多了起來:「師兄定是覺得自己足夠對付妖邪才這麼說,但師尊他老人家曾說過,陣眼外頭千萬不能離人,所以我絕不能走。 」
萼姬抱緊雙肩湊近他們:「平日雖覺得這地方陰氣重,但也不至於冷得像個冰窟窿。公子,道長,奴家害怕得不行了,何時回前樓?」
話音未落,供案上的帷幔忽然無風自起,燈影昏昏慘慘,照得那尊金童面目陰森。
滕玉意留神四周,忽聽霍丘呵斥,扭頭一看,萼姬正一個勁往她身後貼。
滕玉意奇道:「萼姬,你這是作甚?」
萼姬打了個哆嗦:「不知為何,老覺得四處冰冷,整間屋子也就王公子身邊暖和些。」
棄智拍了拍頭:「王公子這把劍可以辟妖邪,尋常邪魅不敢近你的身,萼大娘會覺得你身邊暖和不奇怪,但即便這樣的法器,也僅能護你一人,可見這底下的東西有多邪門了。師兄說的對,此地凶險異常,你們需得盡快離開。」
滕玉意道:「我們走了的話,你一個人可應付得來?會不會害怕?」
棄智拍拍胸脯:「不怕,我可是清虛子道長座下的三清道童,向來只有邪物們怕我,沒有我怕它們的道理。」
滕玉意對萼姬道:「你到小道長身邊去,看看他身邊暖不暖和。」
萼姬試著過去,旋即又跑回來,邊跑邊打寒顫道:「冷冷冷。」
滕玉意皺了皺眉,棄智的修為顯然還不足以應對這局面。
棄智看出滕玉意猶疑,低頭從懷中取出符紙,當風一晃,指尖燃起幽藍火苗:「萼大娘,適才我是沒施法,你再過來試試,我周圍是不是暖和多了。」
萼姬早一溜煙跑出了小佛堂:「小道長,你自己慢慢玩吧,萼大娘得回前樓了。公子,再不走奴家可就先走了。」
滕玉意揚聲道:「喂,卷兒梨存亡未卜,你是她假母,這就放心走了?」
萼姬遠遠答道:「奴家一不會捉妖二不會除祟,留在此處幫不上忙不說,說不定把自己的命給搭上,反正有青雲觀的道長在此,奴家有何不放心的。」
滕玉意料著以藺承佑之能,不會讓師弟出事,她並非道家中人,這趟渾水她趟夠了,既然煞靈環解開了,再沒有留下的理由,便對棄智道:「那我們先走了,你當心些。」
棄智猛地點頭。
滕玉意隨霍丘出了門,萼姬越往前走越害怕,聽到後頭的腳步聲,又掉過頭奔回滕玉意身邊。
走了一小段,只聽暗處女人咯咯嬌笑一聲,有人從花叢中快步跑過去,腳步遁去的方向,分明衝著棄智所在的佛堂處。
萼姬捂著嘴顫聲道:「王、王公子,你聽到了嗎?那不可能是人吧,誰能跑這麼快。」
滕玉意凝神靜聽,小佛堂傳來棄智的呼喝聲,亂了一陣,接著便沉寂下來,她心中一緊,握住翡翠劍道:「去看看。」
霍丘猶疑了一下:「公子。」
滕玉意率先往回走,她並非心腸易軟之人,但翡翠劍的靈力是棄智幫著恢復的,法子雖是笨了些,可他說白了還是個孩子。
而且早在二樓被簪花郎君奇襲時,棄智的鎮壇木就已經裂成了兩半,現在他手受了傷,身邊再無人相幫的話,沒準會出岔子。
萼姬沒料到滕玉意會返回,惶惶然留在原地,只聽夜風嗚嗚咽咽,彷彿厲鬼在啼哭,她跺了跺腳,無奈追回去:「王公子等等我。」
滕玉意奔到小佛堂,進門就看見棄智一隻手掐在脖子上,另一隻手正吃力地將符往後貼,明明背後空無一人,臉上卻清晰可見好幾隻暗紅的掌印。
他面色鐵青,嘴唇已經開始發烏了,霍丘從未見過這種詭異景象,嚇得腳下一個趔趄。滕玉意拔劍出鞘,越過他刺向棄智身後。
不等她襲過來,棄智已然將符送到了腦後,空氣裡恍惚聞見一絲焦臭味,脖頸上的怪力鬆開了。
棄智喘籲籲道:「王公子,我、我能應付,只怪它們一下子來了好多隻,不然我早就清理乾淨了。」
滕玉意盤腿在他身邊坐下:「是,你是能應付,就是吃力些而已。你師兄真沒說錯,你們真得好好歷練歷練,你師兄快出來了吧?這地方太古怪,我留下來幫幫你,省得你命喪妖物之手。」
棄智感激地看一眼滕玉意,起身在滕玉意週身畫了一個陣法,接著又走到霍丘和萼姬身邊畫陣,
萼姬低頭環視:「這是在做什麼?」
棄智道:「你們未開天眼所以看不到,現在屋子裡還有幾隻,只因畏懼王公子的劍光所以不敢近前,我在你們周圍再畫個赤子太尊陣,這它們就更不敢過來了。方才我準備不及時,所以才會被它們暗算。」
萼姬嚇得咬住舌頭:「屋、屋子裡還有幾隻?」
棄智看一眼門口: 「無妨,它們已經退到門外了。」
滕玉意低聲道:「你說的『它們』,究竟指的是何物?」
棄智小聲:「像鬼,但身上有妖氣,這種情形不常見,我看著有點像……有點像被妖物害死之後,逢怨氣而生的厲鬼,因為長期為妖物所馭,沾染了不該沾染的習性。」
能馭厲鬼之妖,豈非足智多謀?滕玉意後背掠過一陣涼風,下意識看向供案: 「怪不得要花這樣大的陣仗鎮壓此物,底下這東西究竟什麼來歷。」
她突然想起在二樓廊道盡頭遇到那妖異時,好好的廂房變成了一所廢棄庭苑。
「之前你被妖物困在門口時,你身後那間庭院裡滿是大霧,我隱約瞧見院子裡有一口井,你目力比我更好,當時可看到了別的?」
「井?」棄智一驚,「為何我看到的是一家賣胡餅的店肆。店肆前的胡人男子在打罵一個小娘子,那小娘子手裡抱著篳篥,歲數跟我差不多大,胡人罵她『瓊芩娃』還是什麼『情芩娃』,我看男子打得太兇想跑過去阻止,結果不小心誤入了妖物的陷阱。」
「怪了,為何我們看到的東西不一樣?」
萼姬卻臉色大變:「小道長,你說那胡人叫那女孩『瓊芩娃』?」
「怎麼了,萼大娘。」
萼姬表情說不出的古怪: 「『瓊芩娃』是卷兒梨的本名,奴家買下她之後才給改的卷兒梨,她阿爺就是胡人,從前總打罵她。」
棄智愕然:「真是奇怪了,我為何能看見這些?」
滕玉意想了想:「你忘了,我們困在門口時,卷兒梨正好失蹤了。」
棄智道:「我懂了,這應該是卷兒梨藏在心裡的最深的執念,就不知為何會被妖物引出來,還用此來設下迷陣。王公子,你在迷陣中看到的那口井又作何解?」
這時霍丘突然提刀站起來:「公子,這金童像在動。」
眾人悚然,滕玉意望著供案上的那尊金童像,本以為眼花了,定睛一看,果真在搖晃,金童的面龐浮動在光影裡,原本天真的表情變得古怪扭曲。
再一看,動的哪是金童像,分明是金童像底下的供案。
眼看供桌已經搖搖欲墜,滕玉意拔腿就往外跑:「不妙,快走!」
跑了幾步察覺手中的小劍有些發熱,低頭看去,才發現劍身似乎比以前更要熾目。
還未跑到門口,供桌轟然倒塌,騰起滾滾塵煙,突然從地下蹦出兩人,一口氣穿過煙塵跳到地上,滕玉意定睛一看,是絕聖,他身上背著個少女,梳著雙鬟穿著襦裙,滕玉意大喜:「卷兒梨。」
「太好了。」棄智大喊,「救出來了,絕聖,師兄呢?」
絕聖臉色直發白,勉強要開口,「哇啦」一聲吐了出來。
棄智一驚,忙過去幫忙,絕聖卻大喊道:「別過來,快跑。」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轟然巨響,供桌和那座金童像一併在他身後碎成了齏粉,又有一人,猶如利箭離弦,從底下竄天而起。
棄智駭然道:「師兄。」
藺承佑凌空一躍,反手將手中拂塵打向自己胸腹處。
滕玉意掉頭就逃,藺承佑這是瘋了,幹嘛往自己身上招呼,但等她回頭看清他身上纏著何物,不由大驚失色。
只見藺承佑軀幹上纏著一條的金色物事,那東西粗若槲鬥,面覆金鱗,每游動一寸,便會綻出一片金波漾漾的異光。
藺承佑當空往後一翻,帶著身上那怪東西橫衝直撞:「不就是搶走了你的獵物嗎,何至於跟我拼命。再纏著我不放,我可就大開殺戒了。」
這話全無效用,那怪物仍在藺承佑身上游動,要不是被拂塵打得沒法使出全力,說不定早將藺承佑纏死了。
藺承佑邊罵邊往房樑上縱,妖異如影隨形,硬被拖出來一大截,滕玉意倒抽了一口氣,那東西金麟璀璨,身軀長得彷彿沒有盡頭。
她扭頭就逃,棄智卻再一次撲回去。
絕聖嚷道:「棄智,妖異忙著對付師兄,我們先把卷兒梨救出去。」
兩人抱起奄奄一息的卷兒梨,合力將其拖出了小佛堂。
滕玉意一口氣跑上甬道,就聽絕聖和棄智在後喊道:「滕娘子,煩請你幫個忙。」
真當她是菩薩了,滕玉意跑得更快了:「我幫不了!」
絕聖喊道:「不不不,滕娘子幫得了,佛堂裡滿是妖氣,卷兒梨很快會中妖毒而亡的,滕娘子幫忙把她帶回前樓即可,我們去幫師兄應對那妖物。」
霍丘腳步遲疑:「娘子,要不要小人把人帶過來?」
滕玉意咬了咬牙:「弄過來就走,餘下的事不與我們相干,那東西那般駭人,我們逃命要緊。」
說著一徑往前跑,沒多久霍丘追了上來,滕玉意餘光瞥了瞥,霍丘果真把卷兒梨背來了。
迎面卻看到好些壯丁趕來,個個拿刀動杖,原來萼姬逃出去的時候惶惶呼救,把彩鳳樓的廟客和護院都驚動了。
滕玉意忙道:「你們最好別過去,小佛堂有妖異,青雲觀的道士正在裡頭鬥法。」
「妖異?」為首的護院啐了一口,「我們在平康坊待了這些年,從來沒聽說過有妖異,今日主家不在,你們深更半夜闖入後苑不說,現在又攔著不讓我們往裡走,該不是在做什麼勾當,怕被我們捉住吧。」
另一位壯漢粗聲粗氣道:「瞧,這不是卷兒梨嗎?早先萼姬說卷兒梨失蹤了,原來被他們擄走了。你們好大的賊膽,還不快把人放下,敢在彩鳳樓撒野,先卸下你們一對膀子再說。」
他們兇悍慣了,說話間就開始朝霍丘身上招呼,可惜這樣的市井之徒,又怎是霍丘的對手,拳頭還沒碰到霍丘,就被一腳震飛。
滕玉意惱火極了,好心勸他們走,非要找麻煩,便笑道:「賊首還在小佛堂裡,你們光顧著對付我們,別忘了佛堂裡供著你們主家的寶貝,快去小佛堂抓人去吧。」
漢子們愣了愣,人人都知道後苑有間佛堂,平日專門有人供奉不說,還不許人隨意接近,此刻那裡頭動靜不小,該不會真挖到了什麼寶貝吧。
為首的漢子果真上當,不顧疼痛爬起來道:「一個都別放過!先打斷他們的腿,再送到裡正處發落。」
於是兵分兩路,留下一半對付霍丘和滕玉意,剩下的直奔佛堂,霍丘應對他們本就不在話下,人一少更是遊刃有餘,不過兩三招,就將眾莽漢打得七零八落。
主僕倆得以脫身,急著往前奔,卻聽方才那護院慘叫一聲:「啊啊啊啊啊啊~~~娘啊,嚇死人啦!」
他聲音淒厲無比,像是魂都被嚇沒了,餘下的也是鬼哭狼嚎,一個個丟魂落魄從佛堂裡爬出來。
他們身後,緊接著又掠出兩人,只見妖物繚繞,絕聖和棄智合力拽著一根銀鍊,拼命往前跑。
佛堂裡隱約傳出藺承佑的聲音:「再跑快些,當心它逃了。」
絕聖和棄智使出吃奶的勁,一口氣跑出去丈餘遠,銀鍊長而細,在夜風中泠然作響,突然像是抻到了盡頭,絕聖和棄智一下子收力不及,差點摔出去。
兩人一骨碌爬起來,嚷道:「師兄,如何?」
佛堂光影明滅,傳來聲聲巨響,仔細分辨起來,像有什麼重物在猛烈撞擊樑木,咚咚的震鳴落在心頭,叫人耳鳴目昏。
眾人噁心欲嘔,只聽噗噗一聲巨震,空氣裡有如摻入了腥濃的怪臭,一條人影衝出雲霧,像是急於逃命,連飛帶縱滾到了地上。
「師兄。」絕聖和棄智衝上去攙扶。
藺承佑的道袍上滿是髒汙血漬,趔趄了好幾下才站穩,並不開口說話,先撈起地上那幾個壯丁,而後帶著絕聖和棄智,開始發足狂奔。
一口氣奔到後苑門口,藺承佑把人扔到地上,喘著氣道:「好厲害。打不過打不過。」
滕玉意和霍丘就在不遠處,眼看連藺承佑都弄得這般狼狽,不由停下了腳步。
絕聖和棄智一驚:「它逃了?」
「我打不過,只能讓它逃了。」
兩人急聲:「我們不是用鎖魂豸捆住它了嗎?為何還是逃了。」
藺承佑道:「它扯斷了自己的尾巴,濺我一身臭血,走的時候順便放了妖霧,那妖霧甚毒,幸好師兄我跑得快。我要是還不趕緊出來,你們只能給我收屍了。」
說著掉頭往回走,絕聖和棄智追上去:「師兄,你還要去地窖嗎?」
「妖邪受了傷又暴露了老巢,估計會逃到別處去,我們得想法子弄清它們的來歷才行。」
「它們?不就是一條金蛟嗎?難道還有別的東西?」
「金蛟? 」藺承佑道,「分明是一隻禽鳥,為了迷惑我們才故意化作金蛟來害人,說來奇怪,若只是一隻禽妖,當年犯得著弄這麼大的陣仗來鎮壓嗎?我估計底下本來還有更厲害之物。」
就在此時,前方人影綽綽,一行人帶著燈籠過來了,倉皇奔到跟前,領頭的卻是萼姬。
萼姬臉色黃黃的,顫聲對身邊一位中年男子道:「小佛堂裡好生嚇人,估計是有什麼了不得的妖異,主家,不能再瞞著了,這樣下去早晚會出大事。」
男子綾羅裹身,年紀倒不大,頂多三十出頭,鼻樑處像是受過傷,無端塌下去一截,本是一副英俊的長相,就這樣破了相,再就身軀太壯碩,臉上有些油光光的。
這人顯然就是彩鳳樓的店主了,瞥見藺承佑,他愣了愣,熱情迎上來:「這位就是青雲觀的清虛子道長吧。」
絕聖和棄智尷尬地笑笑,萼姬連忙附耳對店家說了句什麼,店主臉色微變:「原來是——」
藺承佑笑咪咪打斷店主:「原來是什麼?」
店家甚是識趣:「原來是青雲觀的老道長,小人叫賀明生,給道長請安。」
「你是彩鳳樓的主家?了不起,竟偷偷在後苑藏了這樣的好東西。」
店主嚇得聲音發飄:「道長,賀某盤下這鋪子時,並不知會出這樣的事。」
藺承佑道:「方才你也瞧見了,那邪物來歷不小,要想活命的話,趁早把來龍去脈說出來。」
「小人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妖物已經逃了,先把後苑先封住。」藺承佑從懷中取出一遝符紙,「我盡快把此地排查一遍,大約需半個時辰。在那之前你們把符紙貼在各處門窗上,令伶人們待在自己房中,未得准許不許亂走。」
滕玉意令霍丘把卷兒梨交還給萼姬:「好了,沒我們的事了,我們走。」
誰知藺承佑道:「慢著。」
慢著?滕玉意扭頭看他:「閣下還有何見教?」
藺承佑視線落在滕玉意的脖頸上:「你中了妖毒,走出彩鳳樓即刻會沒命。」
滕玉意笑道:「我都未跟妖物打過照面,何來中毒一說?」
藺承佑笑起來,慢慢走到滕玉意跟前:「貧道好心提醒王公子,王公子偏不肯信,不如我幫你數個數,你看看能不能走出彩鳳樓,三、二、一。」
滕玉意走了一步,暗忖,這廝到底是不是在耍弄她?
又走一步,忽然頭暈目眩。
第三步她不想走也得走了,因為身子開始晃蕩了,腳步一亂,一下子踏出了好多步。
她吃力地轉過身,直勾勾看著藺承佑,只覺得這廝忽遠忽近,想邁步,腳下卻開始打結,舌頭也不對勁了,發麻發鈍,猶如吃下一大盤胡椒,耳邊霍丘驚慌呼喊著什麼,怎奈她一句都聽不懂。
藺承佑壞笑著看她一眼,對絕聖和棄智說了幾句話,掉頭就要離開。
滕玉意胳膊發僵,仍不忘摸向腰間的蹀躞帶,恍惚對準了藺承佑,也不確定摁下機括沒,身子猛地往前一栽,接下來什麼都不知道了。
等她再有意識,就聽到耳邊有人說話。
「滕娘子也太厲害了,昏迷前也不忘算計師兄。」
「難怪滕娘子扮成胡人,原來是為了方便在腰間的蹀躞帶裡藏暗器。真沒想到,師兄跟那樣的妖異近搏都毫髮無損,卻被滕娘子的暗器給紮中了胳膊。」
「滕娘子心事很重呀,別的小娘子出門無非帶些脂粉和果子,她竟隨身帶著毒藥和暗器。」
「這也不奇怪,別看滕娘子柔柔弱弱的,她可是名將之女,我只奇怪師兄為何沒能躲開。」
「師兄也是始料未及吧,誰能想到滕娘子當時都那樣了,還能在背後暗算他。」
「我覺得滕娘子這樣的好人,不會隨便害人的,她一定誤以為是師兄害她中毒,所以拼死也要還擊,其實滕娘子不知道,師兄是要給她解妖毒的。也不知那簪子上抹了什麼厲害毒藥,師兄到現在還說不得話。」
「唉,這下完了,師兄這是頭一回中暗器吧,解毒的藥都用遍了,還是口不能言,要是一直想不出法子,師兄怕是要氣死了。」
「已經氣得不輕了,你沒看到師兄的臉色——」
「噓,滕娘子好像醒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7-27 09:38 PM
第20章
滕玉意眼珠微轉,漸覺胸口不再悶悶地發麻,她勉強掙扎了一下,緩緩睜開了眼。
棄智歡喜道:「滕娘子,你好些了嗎?」
他受傷的右指包著布料,想是藺承佑已經找醫工給他看過了。
「我這是怎麼了?」滕玉意撐起胳膊。
「你中了妖毒,不過別怕,師兄給你服了清心丸,已經無礙了。」
滕玉意一怔:「真是中了妖毒?」
「滕娘子忘了,你之前在二樓救我的時候,那妖異曾試圖在背後蠱惑你,或許就是那時候沾染了妖毒。」
滕玉意揉了揉發脹的額穴,恍惚記得簪花郎君衝她脖頸呵氣,那氣息冰寒入骨,讓她渾身發冷,當時不曾多想,原來那時候中了毒。
她驀然想起昏迷前的那一幕,坐起來環顧四周:「這是在何處?霍丘呢?」
「這是萼大娘的房間,霍丘在外頭守著,剛才師兄裡外盤查了一遍,妖異已經潛走了。卷兒梨吃了清心丸,頭先已經醒來了,師兄正令人問她的話。」
滕玉意下意識摸向腰間的蹀躞帶,棄智咳了一聲道:「滕娘子莫不是在找你的暗器?全被師兄搜走了。」
滕玉意一驚,絕聖忙道:「滕娘子別誤會,師兄不是自己搜的,是讓萼大娘她們搜走的。你昏迷前紮了師兄一簪子,他發覺自己中毒才命人搜你的身的。」
滕玉意故作驚訝:「我、我竟做了這樣的事,這妖毒好生了得,居然能禍亂人心,兩位道長別誤會,我一定中毒太深才糊塗了,絕沒有要害人的意思,對了,你們師兄現在怎樣了?」
「除了不能說話和頭暈欲嘔,別的都還好。」
只是這樣?滕玉意有些遺憾,這毒藥是她找程伯要的,不但可令人舌頭麻木,還能使人昏迷三日三夜,用在藺承佑身上,居然只是讓他說不得話?
棄智發急道:「滕娘子,你把解藥藏在何處了,快拿出來給師兄服下吧。」
滕玉意起了身:「先得把我那根簪子找回來,解藥就在裡頭。」
「啊?!師兄沒能搜到你的解藥,乾脆把你的那堆物件沒收了。」
滕玉意心頭火起,嘴裡卻嘆了口氣:「這可如何是好,解藥就在那根簪子的另一頭。」
棄智跳起來:「我這就告訴師兄。」
過不一會,棄智跑回來,手裡捧著一堆東西,正是滕玉意那些物件。
「滕娘子你看,這是那根簪子嗎?」
滕玉意檢視一番,東西都在,只好道:「世子在何處?」
「就在鄰房。」
「我這就去給世子解毒。」她艱難地下了榻,蹣跚走了幾步,忽然摀住額頭,「……我的頭好暈……」
絕聖和棄智擔憂道:「是不是體內還有餘毒?滕娘子,要不你留在此處歇息,我們去給師兄解毒吧。」
滕玉意搖了搖頭:「這上頭有我們府中獨有的機括,不能讓外人知曉竅門。」
絕聖和棄智只得耐著性子道:「那滕娘子再歇一歇。」
滕玉意歇了好一陣,估摸著差不多了,便慢吞吞往外挪道:「還是覺得渾身乏力,不過我不礙事的,給世子殿下解毒要緊。」
絕聖趕忙跟上她,棄智連連點頭:「我就說滕娘子心腸好。」
霍丘一直守在門口,滕玉意抬頭一看,眉頭皺了起來,霍丘臉上掛了彩,能讓霍丘吃這樣的虧,對方身手絕不會低。
霍丘:「娘子,你沒事了?」
滕玉意打量他的傷處:「誰動的手?」
霍丘赧然道:「成王世子。娘子昏迷的時候,世子令人搜你的身,小人不肯,他就跟我過了幾招。世子招式刁鑽,小人……小人不慎受了點傷。」
滕玉意忍氣道:「很好。」
她走到鄰房,滿屋子都是人。
藺承佑被妖血濺了一身,估計臨時找不到乾淨道袍,此刻換了一件松霜綠的圓領襴袍,臉上的易容也卸淨了,露出本來的相貌。
他坐在條案後頭,看得出心情不怎麼好,平日總有笑模樣,此時卻沉著臉。
卷兒梨坐在他對面,看樣子嚇壞了,偎在萼姬身邊,答話時瑟瑟發抖。
萼姬身邊坐著那位叫賀明生的店主,此外還有好些美嬌娘,想必都是彩鳳樓有頭有臉的伎人,穿戴上絲毫不輸萼姬。
萼姬扭頭看見滕玉意:「呀,王公子,你醒了。」
絕聖和棄智越過眾人,興沖沖走到條案前:「道長,滕娘子來給你解毒了。」
藺承佑面無表情看著滕玉意,若非嘴不能言,定有一堆好話等著滕玉意。
滕玉意以手撫額,作出頭痛欲裂的模樣,不緊不慢走到條案前,歉然道:「道長,只怪這妖毒太霸道,小人自己都不記得曾用暗器紮你了,不小心害你中毒,小人實在過意不去。」
藺承佑嘲諷地看著滕玉意,忽然一抬手,意思很明顯,趕快給他解毒,不必多說了。
滕玉意欠了欠身:「稍俟片刻,小人這就給道長解毒。」
說話間拿出簪子,摸索著打開機括,對準藺承佑未受傷的左胳膊,毫不客氣就要紮下去。
藺承佑神色一變,反手扣住滕玉意的手腕,定定盯著滕玉意,墨黑的眸子喜怒不辨,比起剛才的面無表情,更叫人不可逼視。
滕玉意望著他耐心解釋:「白色粉末是毒藥,赤色粉末是解藥,毒藥藏在簪尖,解藥也藏在簪尖,中間隔以珠片,勾動機括才能互換。而且這解藥不能口服,只有刺破皮膚方能將藥性送入體內。」
藺承佑無聲笑了下,雖說不能發聲,卻不耽誤他做口型,他揮開滕玉意的手,冷冰冰吐出一句話:「玩夠了沒?再玩下去我可要好好跟你玩了。」
滕玉意嘆氣:「道長是不是誤會了?這是小人府裡防身的暗器,為了防範奸邪之徒,難免有些不近人情之處。其實此毒並不會害人性命,道長要是堅持不肯用這法子解毒,只需等個三日就好了,三日後毒性盡消,自可開口說話。」
這可是實話。
藺承佑一瞬不瞬望著滕玉意,很好,這就威脅上了?不就是三日不能說話麼,大不了不解毒了。
「你走。」他一指門口,無聲吐出兩個字。
滕玉意看懂藺承佑的口型,無奈道:「看來道長是不願解了,恕小人無能為力,只能告退了。」
絕聖和棄智急得抓耳撓腮,三日不能說話,想想就難受。地窖下那妖異來歷不明,師兄眼下急於到各家道觀打聽,萬一問話的時候遇到不明之處,總不能全靠口型和手勢吧。
但是以師兄的性子,又怎肯再受滕娘子一簪。
兩人暗自捏了把汗,正要再勸說幾句,藺承佑盯著滕玉意闊步而去的背影,憤然一拍桌。
滕玉意故作詫異回過頭,藺承佑望著她,衝她勾了勾手指。
滕玉意鬆了口氣,快步走回去:「道長這是想通了?其實也就是那麼一下,小人保證不會很痛的。」
藺承佑不吭聲,滿臉寫著「不悅」二字,滕玉意朝他笑了笑,對准他另一隻胳膊,猛地紮下去。
藺承佑眉峰微蹙,活活受了這一簪。
滕玉意沒說假話,簪尖剛一紮進去,他發木的喉腔就有了感覺,四肢那種乏力酸軟的異感,頃刻間也有了紓解。
滕玉意望著他:「如何?」
藺承佑張了張口,能吐出字句了:「甚好。」
絕聖和棄智大喜:「好了好了,能說話了。」
滕玉意甜笑道:「道長見好,小人也就安心了。」
藺承佑冷笑:「王公子,你好本事。」
滕玉意很謙虛的樣子:「道長過譽了。」
藺承佑盯著滕玉意,推開條案欲起身,忽感到一陣鑽心般的疼,才發現滕玉意的簪子還留在他右邊胳膊裡,滕玉意順著他目光看過去,歉疚地往外一拔:「對不住對不住,小人中了妖毒腦子糊塗,忘記給道長拔掉了。」
她拔得拖泥帶水,藺承佑牙關一緊,胳膊又痛又脹,這滋味怕是一輩子都忘不了了。
他咬了咬牙,故意綻出一個雲淡風輕的笑容:「王公子,你手下功夫不行,紮得這樣淺,簡直像在給我撓癢癢。」
他面不改色,話裡有調侃的意味,滕玉意幾乎要信以為真,聽說藺承佑自幼習武,這點小傷對他這樣的人來說,興許真不過是撓癢癢。
她有些喪氣,早知道就紮得再深些了。
不料這時候,絕聖和棄智驚慌望著藺承佑的胳膊:「血!師兄,你胳膊在流血!」
血汩汩地流出來,瞬間染紅了藺承佑新換的錦袍,他一言不發瞪著滕玉意,滕玉意故作驚慌:「世子你沒事吧,不好,得趕快請醫工。」
屋子裡的人亂了起來,幸而醫工還未走,棄智到旁屋把人叫過來給藺承佑包紮,左邊中毒的傷眼已經結痂了,右邊比左邊的更深,血一下子湧出來不少。
好在醫工手腳麻利,很快用布料包上了傷口。
醫工還要給藺承佑診脈,藺承佑不耐道:「夠了。不過是皮肉之傷,犯得著這樣囉嗦麼。」
這時門外有廟客縮頭縮腦往裡看,賀明生瞪著眼睛道:「誰?在外頭鬼鬼祟祟做什麼?」
廟客進來笑嘻嘻道:「主家,小的們已經把每一處門窗都貼上符紙了,特來回稟主家一聲。」
賀明生堆起笑容問藺承佑:「道長,還要小人做些什麼?」
藺承佑揮手令醫工下去:「那妖異已經無跡可尋了,先把當時的情形弄明白再說。」
他接著問卷兒梨:「你剛才說到哪了?」
這回他能親自問話了,不必先寫到紙上再經人轉達,倒是方便許多。
卷兒梨眼裡依然有些怵意:「就記得自己本來在二樓的廊道,不知怎麼回到了奴家小時候的故居,奴家的阿爺明明死了多年了,卻在胡餅鋪子門口走來走去。阿爺過去一直對阿娘不好,奴家惦記著阿娘的病,迷迷糊糊想進門,接著我再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塊石頭上,那地方潮濕陰暗,像是地窖之類的處所,我嚇得魂都沒了,想跑的時候,石頭上不知沾染了什麼東西又滑又膩,奴家摔了一跤,然後什麼都不知道了。」
趁屋裡忙著問話,滕玉意悄然要離開,藺承佑抬眼看著她:「且慢。」
又來?滕玉意訝道:「道長,這裡沒我的事了吧。」
藺承佑笑了下:「王公子是今晚第一個看見妖異之人,之後又曾目睹過其中一個幻境,說起來是最關鍵的人物,怎能說走就走?小佛堂裡的情形你也看見了,大妖不儘早除去的話,往後遭殃的人不知凡幾,王公子如此熱心腸,總不會視而不見吧。」
滿屋子的人都朝滕玉意看過來,彷彿滕玉意若是不答應,就跟妖異一樣可惡。
絕聖和棄智扯著滕玉意,把她引到旁邊坐下:「王公子,你先別著急,道長問完卷兒梨就輪到你了。」
滕玉意被兩人架住,居然無法脫身:「道長的話甚有道理,只是眼下已經醜時了,在下先得回府一趟,不然我姨母和表姐該擔心了。」
當然這一走,絕不可能再回來了。
藺承佑輕描淡寫道:「不急,我已經替王公子安排好了。」
滕玉意一愣:「安排好了?」
「我令人給杜府送信,說你在平康坊的彩鳳樓喝酒,因為剛來長安貪新鮮,死活不肯回去。你現下快活得很,玩到天亮自會回杜府,叫杜博士和杜夫人不必擔心。」
屋裡幾位美姬用團扇掩住紅唇,吃吃輕笑起來。夜不歸宿也就罷了,還把尋歡說得理所當然,明早這位王公子回去,少不得挨長輩的教訓。
滕玉意眼皮一跳,從齒縫裡擠出一句話:「道長如此周到,小人卻之不恭了。」
藺承佑笑道:「王公子俠肝義膽,理當有此禮遇,你們別愣著了,快給王公子上坐。」
滕玉意一撩衣擺,按耐著坐了下來,藺承佑接著問卷兒梨:「當時你從石頭上醒來,可摸到上面可有字跡?」
卷兒梨想了想,點頭道: 「有。密密麻麻的,寫得還不少,只是奴家當時魂不守舍,未曾留意寫了什麼。」
棄智奇道:「師兄,你當時不是潛入了地窖麼,應該比卷兒梨看得更清楚才對。」
絕聖道:「別提了,我們下去的時候石碑還在,剛把卷兒梨救起,妖異就出現了,這東西一邊追襲我們,一邊大肆毀壞那石碑,師兄千方百計阻攔它,奈何地底下施展不開,好不容易潛回原處,石碑早被碾成了齏粉。」
眾人不寒而慄,這妖異破陣之後,怕石碑洩了它的底細,竟能提前謀算到這一步,這等老辣手段,常人恐怕都有所不及。
藺承佑又問了幾句,卷兒梨一問三不知,他轉向滕玉意:「王公子,我聽說你在二樓看到的幻境與棄智看到的不同?」
「是。」滕玉意思忖著說,「棄智道長說他看到胡餅鋪子,我卻看到了一座荒廢庭苑,庭苑像是荒廢許久了,正中間有一口井。」
絕聖和棄智納悶:「師兄,明明同在一處,為何看到的幻境不一樣?」
滕玉意想了想:「我記得兩位道長曾說過,彩鳳樓的前身是一家彩帛行,彩帛行的店主曾納一妾,妾因為不堪夫人折辱跳井了,這口井會不會跟那件事有關係?」
屋裡眾人神色各異,彩帛行的店主夫婦死得離奇,彩鳳樓上下諱莫如深,樓裡異事不斷,她們早就忍不住往這上頭想了。
藺承佑敲了敲桌:「彩帛行的店主是前年臘月初七病死的,店主夫人是臘月初十自縊的。那妾則早在八月初二就跳井了,算來已有一年多,妾死的時候如果有執念,拿來做成幻境惑人心智未嘗不可,只是今晚這幻境,不大像死人的記憶。」
賀明生雖是個大男人,卻比身旁的伎人還要膽小,聽了這半晌,早嚇得牙齒打顫:「道、道長這意思,莫非是活人的記憶不成?」
「卷兒梨就是個現成的例子,棄智看到的幻境正是她兒時的記憶,巧的是卷兒梨當時被妖物擄走了,而在今晚之前,你們樓中雖然怪事頻出,卻無人在二樓廊道迷蹤失路,因此我猜那妖異是近日才破陣而出的,第一個撞見它幻境的就是棄智和王公子。」
絕聖啊了聲:「棄智看到了胡餅鋪,王公子看到了一口井,如果都是活人的記憶,那口井又意味著什麼,會不會是樓裡另一個人的執念?」
「可是今晚失蹤的只有卷兒梨一人,還被我們救回來了,另一人在何處? 」
藺承佑忽道:「店家,你把樓裡的人都叫過來,伶人、假母、廟客,一個都不能少。」
賀明生白著臉忙吩咐底下人:「快快,快照著道長說的辦。」
「王公子,你善筆墨嗎?」藺承佑又看向滕玉意。
滕玉意已經猜到他要做什麼了:「你要我把那座庭苑和那口井畫下來?」
藺承佑走到書案前,取下一支筆道:「既然猜到了,王公子就快請吧。」
滕玉意到他身邊接過筆慢慢回想,當時不過匆匆一瞥,看得不甚仔細,只記得庭苑雖然破敗了,仍有一種古樸闊朗的遺韻,井旁有株樹,差不多快要老死了,周圍迷霧繚繞,也分不清是桃樹還是李樹。
那口井周圍很髒,像是剛下過雨,地上泥濘盈尺,別的就不記得了。
她依樣畫了下來,藺承佑接過來一看,滕玉意畫工居然還不錯,才寥寥數筆,已將要緊處一一勾勒出來了。
這時候樓裡的人都被喊來了,推推擠擠堵在門口,賀明生嚷道:「莫要推擠,我叫到誰了誰再進去,沒叫到的乖乖給我在外頭等著。」
滕玉意回到座上,這位叫賀明生的主家看著膽小如鼠,居然很有禦下的本領,這麼一吆喝,外頭沒一個人敢妄動了。
藺承佑對賀明生道:「把他們挨個叫進來認畫,如果有人認得這幅畫上的井,必須當場告訴我,因為此人很有可能是妖異下一個目標,隨時可能會遭毒手。」
賀明生應了,親自到外頭說明原委,回屋時指了指屋子裡的幾位美貌妓伶,對藺承佑道:「道長,外面人太多,不如就從屋裡這幾個開始吧。 」
滕玉意逐一看過去,加上萼姬和卷兒梨,屋中一共有九位模樣妖麗的伎人,個個眼色媚人。
萼姬聽了賀明生的話,衝滕玉意拋了個媚眼:「奴家年紀最長,又與王公子相熟,那畫既是王公子親手畫的,不如就讓奴家第一個品鑑吧。」
她說著起身走過去一看,搖搖頭道:「未曾見過這樣一口井。」
藺承佑提醒她:「看仔細點。」
萼姬笑逐顏開:「奴家看仔細了,確實沒見過。」
她面對藺承佑時態度正經了不少,一來藺承佑是昂藏七尺的男兒,不像滕玉意是少女假扮胡人,她在對待男人和對待女人時,素來是不同的。
再則藺承佑是長安城數一數二的貴人,她早有心把卷兒梨推到藺承佑眼前,若能搭上這樣一位天之驕子,連她這個做假母的也跟著雞犬升天。
奈何卷兒梨嚇破了膽,女兒不爭氣,假母也不敢放肆。
藺承佑果然看都不看她,直接道:「下一個。」
這回起身的是魏紫,她生得豐肌玉骨,妝靨也極為考究。額頭上貼著水粉色的花鈿,唇上卻點著殷紅欲滴的口脂。
藺承佑點了點畫卷,問她:「見過嗎?」
魏紫可比萼姬看得仔細多了,把團扇抵在豐潤的胸團前,俯身下來左瞧瞧,右瞧瞧,最後繞著條案走了一圈,不慎把團扇落在藺承佑的腳下。
「哎呀~」她咬了咬嫣紅的唇,風情萬種彎下腰撿,哪知藺承佑嗤笑一聲,一腳踩住了團扇。
魏紫掩唇直笑,這少年郎何止是好看,還有種飛揚跋扈的俊美,她早就有心撩撥他,怎奈一直沒找到機會,好不容易近身了,怎能不藉機試探他。
沒想到這小郎君還頗懂情趣,她睫毛輕顫,另一隻手輕輕把團扇往外抽,孰料藺承佑腳下一用力,團扇連同扇骨裂成了碎塊,不,裂成了一把碎渣子。
她霎時涼透了心肝,就聽藺承佑笑道:「看明白了沒?這麼大一幅畫都看不明白,依我看,平康坊你也不必待了。」
魏紫哆嗦著點頭:「看、看、看明白了。」
「見過沒見過?」
「奴家未見過。」
藺承佑道:「沒見過還不走?」
魏紫喪魂落魄回到原處,外頭似乎有人譏笑了一下,她雙腿綿軟,哪還顧得上探究是誰。
接下來是姚黃和紅葛,一個生得嬝娜纖致,腰身細得不足一握。
另一個憨媚可愛,舉止間頗有貴家千金的驕矜之感。
滕玉意一旁瞧著,暗忖這彩鳳樓的確有過人之處,單是這四位容色殊異的絕色美人,便足以引來滿城的狂蜂浪蝶了。
有了魏紫做前車之鑑,二女不敢招惹藺承佑,老老實實看完畫,很快便退下了,如此倒省卻了不少工夫。
屋裡人認完了,賀明生催著外頭人進來,轉眼半個時辰過去,居然沒一個見過這樣畫上的情形。
賀明生親自到外頭查看,剛才進屋認過畫的,不分男女,一齊被拉聚到樓下中堂聽命,廊道上現在只剩下一個人了。
賀明生叫不上那人名字,萼姬卻喚道:「青芝,快進來吧,就剩你了。」
又對藺承佑道:「上月我們樓裡有位叫葛巾的花魁被厲鬼毀了容,這個青芝就是葛巾的貼身丫鬟,葛巾受傷之後身邊離不了人伺候,所以青芝來得晚了些。」
說話間那個叫青芝的丫鬟進來了,年紀約莫有十五六歲,皮膚黝黑,模樣也有些傻氣,進來後衝藺承佑欠了欠身,憨頭憨腦走到書案前。
滕玉意一眼不眨地望著她,這可是樓裡最後一位了,如果連青芝都未見過這口井,藺承佑的猜測很有可能是錯的。
不過藺承佑顯然從沒懷疑過自己的本事,他望著青芝,很篤定地說:「在哪見過這口井?」
青芝看了一陣,樂呵呵地說:「奴家沒見過,」
藺承佑臉上的笑一僵:「看仔細點。」
青芝擺擺手:「奴家真沒見過。」
藺承佑不說話了,絕聖和棄智驚訝道:「店家,萼大娘,樓裡的人都來了嗎?」
賀明生和萼姬錯愕道:「都在這了,連廚司的伙夫都叫過來了。」
絕聖和棄智面面相覷,難不成師兄真猜錯了,妖異並沒有瞄上下一個,幻境裡的這口井,並不是樓裡某個活人的執念。
滕玉意忽然道:「不對,還漏了一個人。」
「誰?」
藺承佑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不是說有位被厲鬼毀了容的葛巾娘子麼,她住在何處,為何不見她來?愣著做什麼,快給我帶路啊。」
***
葛巾手執一卷書,悵然望著窗外。長安一片月,照不進她的幽窗。
從前車馬盈門,如今整夜枯坐,自從她受傷毀容,境遇一落千丈,今晚樓中喧嚷不堪,定有什麼緣故,可是都過去一個多時辰了,竟沒有一個人告訴她發生了何事。
猶記得上元節,王孫公子攜她出遊,情意融融,宴樂達旦,她在席上酬酢詩詠,引得滿座皆驚,遙想那些時日,她是何等風光,結果這一切,因為一個貿然闖入房中的「女鬼」,全都化為了泡影。
她摸向縵紗半掩的臉龐,漂亮的眸子裡迸射出強烈的恨意,叫她怎麼甘心,花容月貌竟被一隻所謂的「厲鬼」給毀了,多希望這是一場噩夢,不,這一定是噩夢,熬了這麼久,早該醒來了。
她推開衾被,光著腳跑到鏡台前,遲疑了又遲疑,終於顫抖著扯下臉上的縵紗,望見鏡中殷紅的傷口,她的心碎成了一千片,說什麼鬼神害人,這樣的話騙得了別人騙不了她,她不會善罷甘休的,一定要查出那個毒婦是誰。
正自恨恨垂淚,外頭寂靜的廊道裡,忽然響起了腳步聲。
那人一徑走到她門口,「篤篤篤」,敲起了門。
葛巾擦去眼淚,清清嗓子道:「誰?」
門外平板地答道:「是我,萼姬,聽說你晚上沒吃飯,我來看看你。」
葛巾有些疑惑,就在半個時辰前,有人跑到她門外貼東西,說是青雲觀道長給的符紙,必須即刻貼上。
那人還說,外頭不太平,今晚每個人都得老老實實待在房中,不可擅自走動。
她當時哭累了正在假寐,迷迷糊糊也沒仔細聽,如果每個人都得待在房裡,萼姬為何能單獨來找她。
她歪過頭凝神細聽,萼姬安靜得出奇,敲過門後沒再說話了。
葛巾咳嗽道:「我身子不適,已經歇下了,萼姐姐,有什麼話明日再說吧。」
萼姬壓低嗓門:「葛巾,我是悄悄來找你的,許侯爺派人來看你了,那人就在我邊上。你要是不信,打開門瞧一瞧就知道了。」
葛巾心中一動,她毀容之後處於半軟禁狀態,為了給那幾位相好的王孫公子送信,不知費了多少功夫,因做得私隱,樓裡無人知曉,萼姬這麼說,莫非許侯爺真派人來了。
她審慎地說:「主家沒過問嗎?」
萼姬沒說話,卻另有一位男子開了腔:「葛巾娘子,侯爺派小人來給娘子送些傷藥,娘子將此藥每日塗抹在傷處,能生肌止癢。侯爺還說,請娘子安心養傷,不論害你的那人是人是鬼,他總會查個水落石出的。」
葛巾的心砰砰直跳,急忙跑過去開門,手都搭上門扃了,忽又縮了回來。侯爺體貼周詳,派人來送藥倒也不奇怪,只是這時辰,未免太晚了些。
那人察覺她的遲疑,低聲與萼姬咕噥了幾句,復又開口道:「想是娘子不便開門,要不這樣吧,小人把東西放在門口,娘子開門自取便是了。 」
萼姬也道:「葛巾,我們先走了,你好好歇息。」
外頭傳來腳步聲,兩人離去了。
葛巾貼在門後,不由懊悔起來,何至於疑心成這樣,剛才開門就好了,見了那人的面,還能給侯爺帶個話。
好在那人沒走遠,或許還能追得上,這樣想著她急忙開了門,瞥見門外的光景,她嚇得驚叫起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7-28 10:36 PM
第21章
萼姬提著燈籠在前帶路:「道長,葛巾的寢處就在前頭,是座水榭,名叫倚翠軒,那地方幽靜雅緻,正適合她養傷,可惜她出事之後心灰意冷,整日閉門不出。」
滕玉意打量左右,彩鳳樓的頭等伎人雖說都住在一處,等級卻有區別,葛巾這種花中魁首,寢處又與旁人不同。
廂房一共分作兩邊,東西相對,逶迤如蛇,每一排足有三十間。
葛巾住在東邊的最大間,前窗正對著花園的芍藥叢,後窗則臨水,春日可賞花,冬日可品雪。說來頗費巧思,當得起葛巾這彩鳳樓都知的身份。
伶人們都留在前樓,後苑水榭的廊道比平日更寂靜,簷下燈籠的光影昏昏慘慘,遠不如頭頂一鉤明月。
萼姬高舉了燈籠往前照去,遙見葛巾的房門緊閉,頓時放下心來:「門還關著,樓裡四處都貼了道長給的符紙,只要葛巾不擅自開門,料著不會出什麼事。」
眾人到了門前,絕聖和棄智踮腳一看:「師兄,符紙好好地貼著呢。」
藺承佑二話不說就踹開了房門,眾人探頭往裡瞧,房中只有清冷的月光,哪有葛巾的影子。
「見鬼了,人到哪兒去了。」
藺承佑早已趨到窗前,一躍飛縱出去:「沒走遠,快追。」
絕聖和棄智二話不說跟著跳上窗。
率先跳下去的是絕聖,只聽撲通一聲,絕聖在底下慘叫道:「哎喲,師兄,你怎麼不告訴我們外頭是水池。」
藺承佑的聲音遠遠傳來:「這還用教嗎?跳下來之前自己不會先看看?棄智手受了傷,你別下水了,先在房裡畫了個赤子金尊陣,再到岸邊接應棄智。」
棄智大頭朝下掛在窗戶上,好歹沒像絕聖那樣一猛子紮進水裡,然而雙手枉自亂劃,模樣好不狼狽。
他虛弱地喊道:「王公子,麻煩搭把手。」
滕玉意跑過去把棄智拽回來:「嘖,我算是知道你們師兄為何整日罵你們了。」
說著臨窗往下看,這窗屜做得與別處不同,寬闊異常,足可容下兩人,要是房中人來了興致,大可坐在窗緣上賞月對酌。
絕聖狼狽地在池子裡撲通,月色下銀波翻湧,滕玉意望了一眼,陡然想起前世臨死的那一夜,臉色剎那間就變了。
棄智站穩身子,奇怪地打量滕玉意:「王公子,你怕水嗎?」
滕玉意佯作無事:「絕聖沒事吧,要不要把他撈出來?」
「他會水,沒事的,我畫好陣就去找他。」棄智跑回房中。
賀明生虛軟地靠著門框,雙腿止不住發抖:「嚇死賀某了,才救回卷兒梨,葛巾又不見了。這地方如此妖詭,小道長能不能速速送我回前樓?」
棄智愕了愕:「現下無空,葛巾娘子生死未卜,貧道得先幫師兄救人。」
賀明生擦著肥臉上的汗珠子:「送我們回去要不了多久,小道長行行好,跑一趟再回來就是了。」
棄智飛快畫好陣: 「有陣法相護,房中現在最安全了,你們四個留在房中別亂走。」
說著一溜煙跑了。
賀明生恨恨然跺腳,縱是再不情願,也只能慢慢挪進屋裡。
滕玉意和霍丘立在窗邊好奇地看著他,萼姬大約是嫌他這個主家太丟人,臉色也不自在。
賀明生渾不在意,自顧自坐到葛巾的妝台前,一個勁地抹拭頭上的油汗:「短短幾日就出了這許多事,這是要我彩鳳樓關門大吉啊!」
滕玉意慢慢走回矮榻邊,也撩袍坐下來:「聽說賀店主從洛陽來?從前做什麼行當。」
「鞧轡米糧,絹彩珠璧,什麼行當都做過。 」賀明生文縐縐地說,「起早貪黑,逐什一之利,銖積寸累,圖屑屑之財。好不容易攢下一份家財,全砸在彩鳳樓上了。如果樓裡的妖異不能清除乾淨,賀某怕是要把半條命賠進去了。」
萼姬奉承道:「主家可是洛陽有名的大賈,一座小小的彩鳳樓,何至於傷筋動骨。」
賀明生眼睛一瞪:「聽聽,這可真是婦人之見,彩鳳樓不比旁處,每日需投進大把銀錢,生意好的話,此處如同泉眼,生生不息滋灌全域,生意慘淡的話,不出三月就會搖動根基,我只望今晚的事莫要傳出去,否則生意一落千丈,往後還不知要賠進去多少錢。」
一口氣說了一大通,句句都不離「財」字,滕玉意淡笑道:「聽說葛巾是你們彩鳳樓的花魁,她被厲鬼所傷,店主為何沒找人除祟,就不怕今後貴樓還有伎人遭殃?」
賀明生哭喪著臉:「怎會不找人除祟?之前小打小鬧也就罷了,橫豎沒弄出太大亂子。前幾日葛巾一受傷,我即刻動身去洛陽尋那位高人,哪知在城中找了一大圈,硬是沒找到高人的影子,我猜他要麼就是騙子,要麼就是出門雲遊去了,本打算這兩日就去青雲觀尋求襄助,誰知今晚就出事了。 」
他正說得唾沫橫飛,忽然覺得不對勁,窗口本來月光如晝,一下子暗了下來,調轉視線看過去,頓時嚇得癱坐在地上,只見一個人趴在窗口上,把外頭月光遮擋了大半。
萼姬嚇得慘叫,滕玉意飛快拔出翡翠劍:「你你你你、你是何人?」
那人吃力地抬了抬頭:「是我。」
賀明生和萼姬似乎覺得這聲音頗耳熟,詫異地互望一眼:「葛巾?!」
「主家……」葛巾有氣無力道,「萼大娘……快拉我進去。」
賀明生戰戰兢兢舉起燈檯,那女子髮髻半墮,濕漉漉地往下淌水,眉目媚妙,實屬難得一見的絕色。可惜臉上傷痕宛然,美貌損毀了大半。
「果真是葛巾。」賀明生哆哆嗦嗦道,「你怎麼會在此處?不是被妖怪擄走了嗎?」
葛巾吃力地攀住窗緣:「怪我擅自開門,不小心著了那妖物的道,還好青雲觀的道長把我救下來了,可他們忙著追襲妖物,來不及把我送到屋裡。」
她說著咳嗽一聲:「主家,你總算從洛陽回來了,有沒有請到那位異人?」
賀明生和萼姬原本不敢動彈,聽到這句話忽然一愣,賀明生去往洛陽請高人的事,向來只有幾個最有頭臉的妓人知曉。
看來這是葛巾無疑了。
「主家……萼大娘……」葛巾氣息微弱,「過來搭把手。」
二人正踟躕,滕玉意忽道:「葛巾娘子,哪位道長把你放在此處的?」
「不是道長,是位少年公子。」葛巾嘆氣,「此人救下奴家後,又嫌奴家累贅,話都未曾說一句,扔下奴家就走。」
屋裡人疑慮頓消,這的確是藺承佑幹得出來的事。
賀明生膽小慣了,依舊不敢過去,只顧著支使萼姬:「萼姬,你去幫幫葛巾的忙。」
葛巾苦笑:「主家,你離得這樣近,何必支使萼大娘。」
她語氣神情與平日別無二致,萼姬心中再無疑義,擼袖要過去幫忙:「罷了罷了,我來。」
哪知剛走一步,就被滕玉意攔住了,滕玉意從袖中抖出一物,朝窗邊走去:「葛巾娘子,今晚道長令人貼符時,曾叮囑各處不得擅自開門,也不知妖異使了什麼法子,居然哄得你上了當。」
葛巾愣了愣:「那東西扮作熟人給奴家送藥,奴家一時不慎就……」
「原來如此。」滕玉意點頭,「哎,這妖物手段高明,簡直讓人防不勝防。」
「可不是麼。 」葛巾赧然嘆氣,「都怪奴家糊塗,公子,奴家快撐不住了,快來搭把手。」
她伸出一隻纖白的胳膊,滿懷希冀地望著滕玉意。
「來了。」滕玉意加快腳步走到窗前,笑意盈盈舉起手中之物。
葛巾臉色一變,只見滕玉意手中握著一支禿筆,直往她臉上紮來。
葛巾不及躲閃,臉龐瞬即就起了變化,膚色經月光一照,綻出淡金色的光澤,她一動不動,話聲裡有種森冷又詭異的味道:「我何處露了馬腳?」
滕玉意僥倖得了手,心裡卻駭異萬分,一邊閃身往後躲,一邊道:「我為何要告訴你?」
其實她一早起了疑心,葛巾剛被妖物擄走,就算及時被救下,也會因身染妖毒昏迷不醒,比如卷兒梨過了好一陣才醒來,她也曾因染了妖毒昏過去。
藺承佑明知會如此,就算再不近人情,也不會把一個昏迷未醒之人隨意拋下。
可是這假「葛巾」不但突然出現在窗外,還一副毫髮無傷的模樣。
女子低低笑起來,雙臂慢慢伏低,再抬起時,胳膊已然變了顏色,仔細看去,上頭密密如栽,豐盈若鱗,眨眼間就化作了一對金色的翅翼。
女子的半邊臉還是葛巾的模樣,另一半卻生出了絨毛,闊大的翅翼往窗內探,似乎極想進來,然而每一觸碰到窗棱,就似被看不見的東西擋住。
霍丘面色煞白,急忙護著幾人往外走:「公子快走,小人想法子拖住它。道長應該在附近,出去後大聲呼救即可。」
萼姬和賀明生爭先恐後往屋外跑,卻因太害怕,嚇得軟頓在地。
滕玉意心口砰砰直跳:「還是留在屋裡吧,棄智道長在房裡畫了陣,而且這妖怪要是能進屋,哪還用得著扮成葛巾哄騙我們,估計門窗上設了結界,你瞧它死活鑽不進來。」
霍丘覺得這話有道理,忙又把剛爬到門口的賀明生提溜了回來。
正當這時,窗口那東西臉上的羽毛越來越厚密,身形也越來越大,儼然化作了一隻巨鳥,把窗口擋得嚴嚴實實,藉著屋裡的光線仔細打量,只見它殷紅的爪子搭上窗緣,口中咻咻怪叫,忽然一抬爪,把尖銳的爪尖指向萼姬。
萼姬眼珠發直,定定地朝窗口走去,滕玉意心知不妙:「霍丘,快攔著她!」
霍丘疾步而上,哪知萼姬巨力橫生,不等霍丘靠過來,揮臂就把他甩到一邊,霍丘身軀飛出去,砰的一聲,一下子就撞碎了桌旁的繩床。
「霍丘!」滕玉意失聲喊道。
賀明生上下牙齒直打顫,不住地張望左右:「道長呢?救命啊!救命啊道長!」
話音未落,窗口那怪物忽然慘叫起來,只見月光下撒來一張大網,金光灼爍,闊大如被,密密實實將怪物罩住。
「看明白了嗎?」外頭傳來藺承佑的聲音。
「看明白了,這才是它的本體,先前的金蛟不過是它的化身。」
「看明白了就收網吧。」
卻聽絕聖嚷道:「師兄,它好大的力氣,我拽不住它。」
「拽不動就往下跳,我在下面接應你,它羽毛不能沾水,落水就好辦了。」
絕聖顯然依言做了,咚的一聲,又跳入了水中,好在這法子管用,一下子把窗口的怪物給拽下來了。
滕玉意抬手抹汗,才發現自己身上都汗濕了,萼姬搖搖晃晃,差一點就栽倒在地,正好霍丘已從地上爬了起來,忙過去攙扶了一把。
滕玉意勉強坐在妝台前,雙腿仍虛軟乏力,只聽外頭水聲如瀑,恍若暴雨疾至,金色影子與紅光交錯,織就出一副詭異的畫面,兩方不分勝負,每一次聲響都震恐人心。
期間賀明生幾次要往外逃,均被滕玉意攔住了。萼姬想逃又不敢,只能縮在滕玉意背後。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頭慢慢恢復寂靜,滕玉意盯著窗外,外頭像是要天亮了,星辰漸漸隱沒,天地間暈染了一片幽藍,打了這麼久,不知藺承佑抓沒抓住妖物。
她心裡正是七上八下,忽然窗口一暗,有東西重新撲過來,晨曦下金光閃爍,分明是那怪物,這一回不知為何,那東西竟輕鬆探入了窗緣。
滕玉意項上寒毛一豎,莫非棄智的陣法失去了效驗?真等它爬進來,滿屋子的人都要遭殃,賀明生和萼姬又慌亂起來,滕玉意跑到窗前揮劍一刺。
「你還敢來。」
窗外那東西本來都要進來了,一驚之下,改而抓向窗棱。
滕玉意這才看清來者不是妖異,而是一個人,這人身上披著青雲觀的盤羅金網,乍一看也是渾身金光。
「又是你?」藺承佑咬牙道。
滕玉意連忙縮回手:「我以為是妖物,原來是道長。」
可到底晚了一步,藺承佑為了躲避劍鋒失手掉了下去,撲通一聲,濺起好大一片水花。
滕玉意攀著窗簷往下看,藺承佑水性不錯,很快從水中探出身子,他抹了一把臉,朝窗口瞪了一眼,掉頭游向岸邊。
這時廊道上傳來跑動聲,絕聖渾身濕透的,棄智身上也沾了不少水漬,兩人合力抬著一張網進了屋。
網裡裹著一個人,沉甸甸的一動不動,水滴滴答答,沿路撒過來。
「師兄。」兩人一進來就道,「咦,師兄不在?」
霍丘咳了一聲:「你們師兄還在水裡。」
絕聖和棄智愣了愣,彎腰把網中人放到地上,網一鬆,裡頭的人滾了出來,原來是葛巾。
賀明生和萼姬嚇得抱成一團:「妖怪。」
棄智忙道:「別怕,這不是妖異,是真正的葛巾娘子,適才被師兄救下了。方才大家都受驚了,那妖異一面招同伴對付我們,一面想進屋害人,還好你們沒上它的當,否則難免被它所傷。」
賀明生顫聲問道:「可抓住妖異了?」
兩人悻悻然搖頭:「讓它跑了。」
「跑了?」
「師兄一路從彩鳳樓追出去,直追了半個平康坊,差一點就要捉住它了,結果還是讓它跑了,天快亮了,這東西絕不會再出來了,除非把整座長安都掘地三尺,否則沒法子再找尋了。」
這時外頭再次傳來腳步聲,絕聖和棄智出去一看:「師兄。」
藺承佑手上提著那張盤羅金網,從冠到靴全都濕透了,走進屋的時候,地板上留下蜿蜒的水跡。
他進來後徑直用目光找尋滕玉意,面上喜怒不辨。
絕聖和棄智大吃一驚:「師兄,你不是直接從視窗進來嗎,怎麼掉入水中了?」
滕玉意低聲囑咐霍丘:「準備好犢車,只要找到機會就溜。」霍丘應了,悄悄下去安排。
藺承佑瞟了滕玉意一眼,徑自走入房中:「笑話,我會掉入水中麼,我是猜到那妖異遺落了東西在水中,所以又下水確認了一遭。」
絕聖和棄智不疑有他:「原來如此!師兄,你在水中找到什麼沒有?」
藺承佑甩了甩衣袖上的水:「葛巾中了妖毒命在旦夕,你們再東拉西扯的話,可就救不了人。」
絕聖和棄智回過了神,忙將葛巾抬到胡床上:「師兄,葛巾娘子雙瞳如線,看著像虺毒,但舌頭發赤,又像中了火毒,這可如何是好,火毒也就罷了,萬一是虺毒,怕是不好辦。」
藺承佑問:「她頸項上可有痕跡?」
「沒有。」
藺承佑思忖道:「看看她的心口。」
「這——」
「又不是讓你們看,這裡不是有位萼大娘嗎?」
然而萼姬經過方才這幾遭,早已是亡魂喪膽,她扒著滕玉意的肩膀,瑟瑟發抖道:「奴家倒是想動,但是奴家的胳膊和腿都變成了麵團,動也動不了了。」
眾人便將視線都調到滕玉意身上了,葛巾情勢險急,來不及再去尋人,這位王公子既是女扮男裝,理應由她上。
「王公子。」絕聖和棄智期盼地望著滕玉意。
滕玉意心裡嘆了口氣,今晚無數次想走,卻一再被困在彩鳳樓:「好,我來瞧瞧。」
一行人出了屋,藺承佑掩上門之前忽又道:「忘了提醒王公子,這位葛巾娘子中的妖毒比旁人不同,侵襲的是心脈,說不定會異變,待會她要是突然睜開眼睛,你可千萬要當心,這妖毒能操控神智,中毒之人往往以囓咬皮肉為樂,王公子要是跑不動,只管在屋裡大聲喊叫就是了。」
滕玉意一驚:「等等。」
「別怕,我就在門外,你一叫我就會進來的。」藺承佑笑著把門關上了,隨後從懷中取出幾緡錢給絕聖和棄智棄智,「隔壁有衣肆,你們把濕衣裳換了,順便給我也弄身衣裳。」
絕聖和棄智互覷一眼,其實虺毒哪有師兄說的那樣玄乎,中毒之人發作時的確狀若厲鬼,但頂多只會虛張聲勢,並不會真咬人。
不過師兄這麼一說,滕娘子估計逃不過一番驚嚇了,因為任誰都會擔心自己被囓咬,只要跟葛巾同處一室,必定萬分煎熬。
看這樣子,師兄分明要把他們支開,他們磨磨蹭蹭不想去,但師兄面色不善,連頭髮絲都在往下滴水。
臂上那兩道被滕娘子紮過的的傷口一經浸水,又開始滲血,他們打從進了青雲觀,從未見師兄這般狼狽,此時忤逆師兄,少不了一通重責。
二人決定速去速回,於是一溜煙跑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7-29 10:30 PM
第22章
絕聖和棄智一走,藺承佑抬起胳膊看自己的傷處。
臂上這點傷是小事,被害得落水也可以當滕玉意是無心,他真正在意的是她那堆暗器。
先前他已經檢視過了,全是極其惡毒的害人把戲。
就拿紮中他的那根簪子來說,不但尖銳,末端還帶著無數細鉤。
一旦被紮中,保管比尋常的暗器要脹痛百倍,何況上頭還餵了毒,可謂損上加損,誰要被這暗器射中,個中滋味只有自己能體會。
這也就罷了,滕玉意拔的時候還故意讓那些細鉤在他的傷口裡多攪了幾下,因此傷處表面上看著小,但裡頭委實傷得不淺,被水一泡,傷口的血就又止不住了。
他皺眉撕下內袖捆住臂膀,原以為這是滕府特製的,但想那滕紹常年在外戍邊,哪有閒工夫令人定制這等刁鑽古怪的女子暗器,即便要給女兒防身用,也有的是光明正大的護具,因此不必多想,這一定是滕玉意想出來的好主意。
早在她哄騙絕聖替她偷癢癢蟲時,他就猜她沒安好心,今晚她的種種行事,更加證實了他的猜測。
試想她昏迷前釋放暗器的舉動,何其嫻熟,何其果斷,可見她是做慣了的,說不定時刻打算用這些暗器害人。
假如她是江湖中人,他不會覺得奇怪,畢竟時常身處險境,遇險時難免有些自保之舉,可她一個高門貴女……
府內護衛森嚴,出門有強僕相護,平日在揚州或是長安遊樂,交往的對象無非是些世家女子,處在這樣一個閒適的環境裡,任他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滕玉意為何要隨身攜帶這樣的暗器,而且不出手則已,一出手還那般狠毒。
聽說她才剛及笄,小小年紀,已然開始費心思打造害人的刁鑽暗器,除非心術不正,很難有別的解釋。
沉吟片刻,他抬眸看著面前那扇安靜的房門,先前她給他解毒時面上笑吟吟地,手下卻故意耍陰招,關鍵面上還做得不露痕跡,讓旁人無從察覺。
又虛偽又惡毒,這個滕玉意算是佔全了。
先不急,她弄癢癢蟲究竟要做什麼,至今未露痕跡,與其打草驚蛇,不如靜觀其變,如果她真打算害人,再叫她為自己的惡毒付出代價也不遲。
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看一眼身邊的賀明生和萼姬,兩個人都呆若木雞,故意跟他們說了幾句話,半晌才有反應,如此甚好,不必擔心他們壞事。
對付惡人,就該有對付惡人的法子。不論那個葛巾中的什麼毒,滕玉意在聽過他那番話之後,少不了擔驚受怕。
最好葛巾中的真是虺毒,滕玉意被嚇一通之後,回去後也能老實幾日、少害幾個人。
藺承佑這般想著,從外頭卡住門,確定沒法從裡頭打開,這才不緊不慢下了台階。
他沿著院落四處查探,彩鳳樓裡凹外凸,宛若一口淺井,四周若埋有金蟾,天然便是蓄寶盆。
這地方極陰也極沃,並不適合用來鎮壓邪物,當年為何會選在這樣的地界,實在匪夷所思,而且似乎極有效驗,一鎮就是上百年。
就不知為何陣法突然失了靈,僅是砸到了地下的石碑麼……他蹲下來仔細看,忽聽到滕玉意在房中驚叫一聲,他眸中浮現一抹謔意,故意等了好一陣,這才拍拍手起了身。
到了門前,他扣了扣門:「王公子?」
沒聽到滕玉意的回應,該不會是嚇昏了吧?藺承佑不讓笑意露在臉上,假裝關切地問:「王公子,你沒事吧?」
還是沒響應,藺承佑估計差不多了,抬手打開了門,本以為會看到滕玉意抱著桌腿瑟瑟發抖,或是嚇得披頭散發面無人色,誰知她好端端站在書案邊。
他眼底的笑意一凝,滕玉意拾起腳邊的筆架,笑道:「對不住,剛才這東西掉到地上,嚇了我一跳。」
藺承佑瞟了眼床榻,葛巾衣衫整齊仍在昏睡,算滕玉意運氣好,葛巾中的不是虺毒。
滕玉意若無其事朝藺承佑走過去:「葛巾心口的確有痕跡,金色的,形狀大概就是這樣,我畫出來了,屋裡沒有金色的色砂,我只能以墨代替。」
她氣色紅潤哪像剛受過驚嚇,藺承佑靜靜看著她走近,忽而一笑,接過她遞過來的箋紙道:「有勞王公子了。」
滕玉意笑咪咪道:「不過是舉手之勞。」
她心裡冷哼,藺承佑安的什麼心思,她心裡明鏡似的,換作往日,被人這樣欺負,她斷不會善罷甘休,只恨眼下不能再輕舉妄動。
藺承佑狡黠多智,性子又霸道,癢癢蟲和暗器的事已經讓他起了疑心,再與他糾纏不休,自己也休想占到上風。
還好這一晚快熬到頭了,只要霍丘安頓好,她立馬就可以走人,出了這棟樓,往後跟藺承佑再無不會有任何瓜葛了。
藺承佑抖了抖箋紙,一看滕玉意畫的印記就蹙起了眉,不是虺毒也不是火毒,是鬣毒。
真麻煩,這是最棘手的一種情況,要想救葛巾的性命,只能——
他摘下腰間的香囊把藥丸取出來,就聽門外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絕聖和棄智懷中各抱著一個包袱跑過來了。
二人瞥見房裡的滕玉意,兩顆懸著的心落了地,還好還好,滕娘子未受驚嚇。
藺承佑把藥丸盡數傾在掌心,衝門外的萼姬道:「萼大娘進屋吧,速速把這藥給葛巾服下。」
絕聖和棄智看見那藥丸,大驚道:「師兄,這不行。」
藺承佑看著他們:「什麼不行?」
「這可是燕息丹。」絕聖棄智衝進屋壓低嗓門道,「別忘了上回在紫雲樓,師兄你的六元丹已經分完了,師尊還未回長安,觀裡的藥材又不夠用,要是連燕息丹也全給人用了,萬一你自己——」
「我倒是不想給旁人用,可此女中的是鬣毒,你們還有別的法子嗎?」
二人面色一變:「鬣毒?」
「她中毒已深,再拖下去可就成見死不救了。」
絕聖和棄智二話不說奪過藺承佑手心裡的藥丸,跑到床榻前給葛巾服藥。
滕玉意在一旁看著,暗忖藺承佑果有暗疾,上回是六元丹,這回叫燕息丹,不知是不是清虛子道長有所囑託,藺承佑似乎總是隨身攜帶藥丸,而且這樣做並非為了施仁布德,僅僅是為自己所用。
她不由好奇打量藺承佑,此子生龍活虎,委實不像有病在身。
忽又想起前日那一場大夢,夢裡她的魂魄在死後三年回到父親的祠廟,在廟中撞見了奇怪的一幕,宮人們聽說藺承佑在北戎被人暗害,一下子慌了手腳。
這夢也太奇怪了,不說是真是假,她怎會夢到藺承佑?
那邊棄智和絕聖餵了藥,葛巾的臉色有了好轉,賀明生和萼姬捱進了屋,哆哆嗦嗦查看葛巾的病況。
藺承佑望著葛巾臉頰上的傷疤,搖頭喟嘆:「這傷是被鬼物所害,傷及了筋肉,估計恢復無望了。」
絕聖和棄智聽了這話,納悶地互望一眼,葛巾娘子的傷毫無鬼物作祟的痕跡,分明是被人所害。
師兄想必比他們看得更明白,為何公然說這樣的話。
滕玉意閒著無事,便也近前打量,天色已經大亮了,葛巾的臉龐被晨光照得纖毫畢現,左側臉頰上共有四條抓痕,血痂未能覆蓋處,依稀可見有蝸捲的死肉。
「可憐見的。」萼姬嘆著氣幫葛巾掖緊衾被。
賀明生滿臉痛惜:「為了買下葛巾,小人花費何止萬金,日日當菩薩供起來,生恐不順她的意,眼看要在平康坊嶄露頭角,就這樣被厲鬼毀了容貌。小人這番心血,豈不全打了水漂?」
絕聖和棄智先前只當賀明生為葛巾的遭遇覺得惋惜,聽到後頭忍不住撇嘴。
正當這時,門外有廟客跑來:「主家,外頭來了好些武侯和不良人。」
屋裡人一驚,藺承佑卻道:「來得正好。」
他率先往外走,滕玉意不動聲色跟在眾人後頭,走到半道,霍丘迎面走來,低聲道:「娘子,都安排好了,走吧。」
到了前樓一看,中堂裡滿是人,平康坊的裡正也在,眾吏抬頭一望,來不及詫異藺承佑為何穿著濕衣裳,急忙整頓衣冠,大步迎上來。
滕玉意趁機把萼姬叫到一邊,取出一顆寶珠丟給萼姬:「賞你的。卷兒梨和抱珠我包下了,這半年你不許打罵她們,也不許叫她們去陪別的客人。」
萼姬眼皮霎了霎,光靠一枚寶珠就想包卷兒梨和抱珠半年,無疑是在仗勢欺人,她心裡極不想答應,但經過這一晚的相處,她早猜到眼前這位小娘子來頭不小,別的不說,單看旁邊那位護衛就知道了。
若是不答應的話,沒準會給自己惹麻煩。也罷,卷兒梨和抱珠年歲還小,平日遇到那些難纏的客人的確也棘手,這半年讓她們清清靜靜磨練技藝也好,於是喜滋滋把那顆寶珠塞入胸口:「奴家曉得了,從今日起,卷兒梨和抱珠就只伺候王公子一個人了。」
那邊藺承佑換了乾淨衣裳,又令人買了胡餅和餺飥給兩個師弟吃。
絕聖和棄智一邊喝著熱乎乎的餺飥湯,一邊聽藺承佑跟身邊群吏說話。
藺承佑任由醫工重新給自己包紮傷口,邊飲茶邊道:「陣法下面鎮了兩隻大妖,昨夜破陣而出了,一個是禽妖,另一個我暫且未查清底細。」
眾吏神色有異:「世子殿下,長安已經許多年沒出現過妖邪了,可這才數月工夫,已經出了好幾樁大事了。上回是專奪美人軀殼的樹妖,這次的妖邪竟與妓館有關。」
剩下的話不敢說,明明是康平盛世,為何會頻繁有大妖現世。
藺承佑焉能猜不到他們在想什麼,一哂:「這些妖魔的來歷我很快會查出來,昨晚那二怪破陣而出後失了蹤跡,但隨時可能再出來害人。為免百姓受傷,從即日起,我會請各觀各寺的僧道日日巡街,提前跟你們打個招呼,好叫你們心裡有數。」
眾吏唯唯聽命。
「你們除了配合這些僧道巡邏,還需給各家各戶送信,晚間若無急事,百姓不要擅自出門。」
「卑職馬上著手安排。」
棄智看藺承佑只顧著安排事項,遲遲不用朝食,起身把湯碗往藺承佑身前悄悄推了推。
絕聖吃得滿頭大汗,這時也遲鈍地抬起頭:「師兄,你只顧安排我們吃飯,自己卻不肯用膳,這湯再不喝就涼了。」
藺承佑這才提箸用膳:「別說,我還真餓了。」
然而身邊的官吏仍不住地向他請示事項,一頓飯吃得極不閒適。
絕聖和棄智吃完了早膳,托著腮在旁邊嘆氣,可憐的師兄,還好有他們在身邊,不然誰來關照師兄的飲食起居。
成王殿下和王妃離開長安大半年了,走前還帶走了二公子,說師兄小時候跟他們四處遊歷夠了,這回該輪到老二阿雙了。
又說去年阿芝郡主因為遊歷江南耽誤了學業,今年需留在長安好好讀書,昌宜公主正好也捨不得阿芝郡主,阿芝郡主就住到宮裡去了。
這也就罷了,連師尊也打著雲遊的旗號離開了長安。
如此一來,師兄身邊只剩他們兩個師弟了。
以往這可是沒有的事,師尊常說師兄頑皮賴骨,身邊離不開長輩的管教,可這次師尊和成王夫婦卻先後離開了長安。這可真讓人想不通,莫非存心讓師兄歷練?
兩人齊齊換了一隻手,繼續托住自己滾圓的腮幫嘆氣,雖說長安城還有聖人和皇后,聖人和皇后也一貫把師兄當作自己的親兒子,但聽說聖人稟性寬厚,皇后性情隨和,兩人又住在宮裡,管教阿芝郡主是綽綽有餘,管教師兄卻難免有鞭長莫及之嫌。
正在長籲短嘆,萼姬扶著卷兒梨過來了。
萼姬弓腰衝藺承佑笑道:「世子,我們卷兒梨還有些癡怔,煩請世子幫著看看,她是不是體內還有妖毒。」
卷兒梨偎在萼姬身邊,神色有些呆呆的,她膚色本就白膩如玉,一病之後愈發有種梨花帶雨的嬌弱感,來前似乎著意打扮了一番,換了杏子黃的高胸襦裙。
藺承佑扭頭看二人:「不是已經用過清心丸了嗎?」
絕聖和棄智也納悶,卷兒梨能走能說話,除了精神上有些不濟,看不出不妥,起身看了看,卷兒梨連眼眸都很清澈,可見體內一點餘毒都沒了。
卷兒梨怪不好意思地說:「勞煩兩位道長了,其實奴家沒有不適……」
萼姬卻一個勁地把卷兒梨往藺承佑身前推:「奴家是覺得,同樣是中妖毒,王公子早已恢復如常了,卷兒梨卻一直乏力頭昏,奴家怕出事,所以才想請世子再給她好好瞧瞧。」
藺承佑哦了一聲:「原來是這麼回事,絕聖棄智,你們再給卷兒梨好好瞧瞧,至於萼大娘麼,我瞧著好像也有些不妥——」
萼姬臉色一白:「奴家也?」
「清心丸給萼大娘也服幾粒。」
絕聖和棄智為難地撓撓頭,師兄一定是嫌萼大娘煩了,清心丸只能給中妖毒之人服用,正常人吃了少不了會拉幾天肚子。
「小道長,快多給奴家幾粒藥。」萼姬聽了藺承佑的話,早已是六神不安。
棄智好心只給萼姬一粒,萼姬卻伸手搶走好幾粒。
兩人忙要奪回,被藺承佑攔住了:「哎,不就是幾粒清心丸嗎,萼大娘想要就給她,你們怎能如此小氣。」
萼姬一股腦把藥全吃了,居然還是沒忘自己的初衷,又笑著拉近卷兒梨,小心翼翼地說:「要不世子親自給卷兒梨瞧瞧,剛才她還說眼前有幻境——」
藺承佑一嗤,正要說話,卻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抬眸看向卷兒梨。
萼姬心底頓時燃起了希望,眉眼一頓亂飛:「世子,卷兒梨她……」
藺承佑的目光卻越過二人,徑直投向門外。
門前有一方金色的日影,當中站著一位身姿窈窕的胡人,正是滕玉意。
「幻境……」藺承佑若有所思看著滕玉意,突然對絕聖和棄智道,「葛巾娘子應該已經醒了,你們先去她房中確認一件事。」
***
滕玉意放下車簾,藉著晨曦觀摩掌中的翡翠劍,看它表裡通瑩,頓覺神清氣爽。
折騰一整晚,好歹解了咒,此劍神通不小,有它護體,她不會再做那可怕冗長的噩夢不說,今後再遇到前世殺害他們主僕的異人,也算有了能破解邪術的利器。
「回杜府。」她欣然吩咐霍丘。
哪知走到半路,犢車突然停住了,就聽霍丘道:「公子,青雲觀的絕聖道長來了。」
「絕聖?」滕玉意撩開窗簾,果見道旁停著一輛小輜車,絕聖從車上跳下來,顛顛地跑到她的車前。
「滕公子,借一步說話。」
「上車吧。」
絕聖跟滕玉意相處這幾回,彼此早已熟絡了,也不講究繁文縟節,上了車道:「棄智讓我給滕娘子送符來。」
「符?」
絕聖從袖籠中取出一張畫道:「葛巾娘子已經醒了,方才師兄讓她辨認這幅畫,葛巾說她見過這上面的井,所以師兄猜的不錯,那妖異就是用活人的記憶做幻境。」
滕玉意接過來一看,是她畫的那所廢棄庭苑。
「棄智看到的是卷兒梨幼時的記憶,滕公子你看到的是葛巾的記憶。你當時在二樓看到幻境時,葛巾還在自己房中待著,所以妖異並非隨意擄人,而是早早就定下了目標,我們猜這些幻境就是所謂的預告,先設幻境再害人。」
滕玉意明白了:「你們擔心妖異下一個會來找我?」
絕聖點頭:「沒錯,那妖異曾化作簪花郎君給你施妖毒,後來又變成葛巾的模樣在窗外誘你上當,雖說它現在潛走了,但師兄總覺得妖異對你很感興趣,棄智聽了很擔心,特意讓我送符來。」
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堆符:「滕娘子回去之後把這些符貼在門窗上,那妖異就不敢擅闖了。」
說到這兒,絕聖嘿地一笑:「其實滕娘子有翡翠劍護身,妖異輕易不敢來找你,但多備些符籙在身上總不會有害處。
滕玉意接過符紙:「棄智手受了傷還……」
絕聖擺擺手:「你知道的嘛,棄智這個人婆婆媽媽的,他說不怕一萬隻怕萬一,所以一定要多畫些符籙給滕娘子。不過我也擔心他的傷手,只讓他畫了幾張,剩下這些都是我畫的。」
滕玉意靜靜看著絕聖,絕聖看她突然不說話了,有些不知所措:「滕娘子……」
滕玉意回身從幾案上拿下兩盒點心:「這是昨天我姨母做的玉露團,你嚐嚐喜不喜歡,另一盒是給棄智道長的,你幫我捎帶給他。」
絕聖眼睛忍不住在漆盒上打轉:「……方才師兄給我們吃過朝食了。」
「一頓朝食能頂什麼用,這裡頭是靈沙臛,素餡的,道長放心吃吧。」滕玉意把盒蓋打開,清幽香味絲絲溢出,「香不香?」
「香。」絕聖咽了一下口水。
滕玉意二話不說把兩盒玉露團塞入絕聖懷中:「要是吃了喜歡,改日我再令人送些去青雲觀,除了我姨母做的靈沙臛,我們滕府的廚娘也很會做點心,」
絕聖高興得小臉泛紅:「那就謝謝滕娘子了,哦對了,也替我和棄智謝謝杜夫人。」
滕玉意忽然想起一事:「葛巾臉上的傷真是『惡鬼』所為嗎?」
絕聖搖搖頭道:「我和棄智都覺得不像,但師兄對外宣稱是厲鬼所害,我猜他這樣說應該有自己的考量。滕娘子,你不覺得這座彩鳳樓透著許多古怪嗎?前頭財帛行店主夫妻死得古怪、後院鎮壓的妖物古怪、葛巾傷得古怪。種種古怪之處,叫人匪夷所思。師兄已經稟告了大理寺的上司,估計要好好查一查。」
「你師兄在大理寺任職?」
絕聖驚訝道:「滕娘子不知道?」
滕玉意笑了笑,她必須知道麼。
絕聖笑呵呵道:「去歲師兄跑去參加明經科,成王夫婦都以為師兄鬧著玩,沒想到他居然考了明經科第一,接著又通過了吏部的選考,就去大理寺任職了,如今師兄是大理寺品級最低的評事(注1),經常會在坊閭間查案子。」
滕玉意頷首,大理評事官階不高,但此職需諳熟法典、推案刑獄,期滿後往往能直升監察禦史,因為職小任大,歷來是王公子弟熱衷爭奪的要職。
絕聖起身道:「滕娘子,貧道得盡快趕到東明觀,就先告辭了。」
說著跳下犢車,突然又把腦袋鑽進來:「差點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師兄讓我轉告滕娘子:最近無事少出門。」
滕玉意一聽藺承佑的名字就暗自皺眉,嘴裡卻笑道:「知道了。」
絕聖走後,霍丘重新趕車,眼看快到杜府了,迎面趕來一隊車馬。
霍丘勒住韁繩道:「是程伯。」
程伯疾馳到跟前,翻身下馬道:「小姐,老奴今晨回府,聽說小姐昨晚無故被困在平康坊一間妓館,究竟出了何事?」
滕玉意掀開車簾,眼看程伯急得滿頭大汗,忙道:「我沒事,回府再細細跟你們說,鎮國公府那邊有消息傳出來嗎? 」
程伯是阿爺手下最得力的幹將,經他打聽來的消息,向來不會出差錯。
「長安已經有不少風聲了,都在傳娘子跟段小將軍喜事將近。」程伯鐵青著臉道,「依老奴看,鎮國公府是擔心那晚的事傳揚出去,故意四處放風聲,如果能讓你們提前成親,段小將軍和董二娘的事自然無人細究了,聽說只等段府的老夫人過完壽辰,國公爺就會登門跟老爺商議婚事。」
滕玉意冷笑,看來段家為了段寧遠的前程,存心要坑害她了。
她想了想,上回在紫雲樓門口,段文茵曾提過老夫人壽辰之事,回來後事情一樁接著一樁,她差點把這事忘了。
「今日段老夫人壽辰,我交代的那件事辦得如何了?」
程伯從懷中取出一包東西:「放心,老奴已經安排妥當了。」
滕玉意笑著接過那包癢癢蟲,另將藏在車裡的一包東西遞給程伯:「這包裡頭是藥粉,拿到獄中給董二娘用,記得別留下痕跡,尤其莫叫段寧遠察覺。」
程伯遲疑,既要下毒,為何又要解毒?不過想來小姐有她的道理,便接過那包藥粉。
「好。」程伯取出一張帖子,「這是段府頭幾日送來的帖子,今晚除了邀請娘子,還邀了杜老爺一家,老奴已經備妥給段老夫人的壽禮了。
滕玉意笑著頷首:「今晚得好好給段家老夫人拜壽。先去姨母家吧。」
轉眼到了杜府門口,霍丘下車去敲門,蒼頭奴開門看到滕玉意,歡然道:「娘子這麼早就來了,昨夜回家歇得好嗎?」
滕玉意點點頭快步入內,看來姨父姨母提早做了安排,昨晚之事連杜府老僕都瞞在鼓裡。
她裝模作樣叮囑程伯:「把我從家裡拿來的東西搬進去。」
程伯和霍丘應道:「是。」
中堂裡,杜紹棠正焦急地來回踱步,抬頭看到滕玉意,奔過來低聲道:「玉表姐,你總算回來了,爺娘都快急瘋了。」
滕玉意心中暗恨,要不是藺承佑不讓她回府,何至於叫姨父姨母擔心一整晚。
杜紹棠一連聲問:「玉表姐,你昨晚真去彩鳳樓了?成王世子令人送信來的時候,我們只當那人扯謊,但那人是成王府的親隨,由不得人不信,成王世子說你在彩鳳樓飲酒尋歡,究竟出了什麼事?」
「三句兩句說不明白,姨父姨母現在何處?」
「在姐姐房中,阿娘讓我在外頭等,說看到你就帶你去見他們。」
兩人趕到後院,杜裕知和杜夫人在屋子裡急得團團轉,杜庭蘭立在廊廡下,正滿面憂色往外張望。
杜紹棠率先跑過去:「玉表姐來了。」
杜庭蘭三步兩步奔下臺階,杜夫人聞聲迎出來:「來了就好。」
幾個人相偕進了屋,屋裡的杜紹棠冷不防瞧見滕玉意臉上的大鬍子,驚得一個倒仰:「怎麼扮成男人了?這、這成何體統!」
杜夫人也是焦慮異常:「你這孩子……昨晚到底怎麼回事。」
滕玉意接過表姐親自遞來的蔗漿一飲而盡,嘆口氣:「姨父姨母別擔心,昨晚實在事出突然。」
說著取出翡翠劍:「這劍是我來長安途中偶然得的,聽說是道家至寶,能驅鬼除祟,近半年我時常撞見邪祟,夜間也睡不安穩,自從得了此劍,身邊百祟皆消,姨母,上回在紫雲樓,你是見過此劍靈通的。」
杜夫人詫異點頭:「早就想問你這劍的來歷,這幾日事忙,也就忘了問。」
滕玉意道:「那日不知為何,這劍突然之間喪失了靈光,我去東明觀打聽,觀裡的道士說只有青雲觀的道士能幫此劍恢復靈力……」
一口氣將昨晚的事說了,當然為了不讓姨父姨母擔心,話裡少不得有些添減。
「姨父若是不信,到平康坊打聽便知,成王世子應該還在彩鳳樓,那些官吏估計也未走。」
杜裕知頻頻捋鬚:「既是如此,你走前總該跟姨父和姨母打聲招呼。」
滕玉意理直氣壯道:「我許久未回長安了,誠心想出門逛一逛,本以為去去就回,哪想到遇到那樣的事。」
杜紹棠怯怯插言:「阿爺,這事不能怪玉表姐,成王世子的性子阿爺也知道,他要是想做什麼事,哪管得了那許多。」
杜庭蘭看父親面色緩和,好奇拿起翡翠劍:「怎麼樣,解開咒沒?」
「解了。」滕玉意撫過翠碧的劍身,「改日要是再碰到邪祟,我當面斫一隻妖物給表姐瞧瞧。」
杜庭蘭嚇一跳:「大可不必,沒等你斫下妖物,阿姐就嚇昏了。再說往後平平安安的,哪會再碰到什麼邪祟。」
杜紹棠擠過來問:「玉表姐,彩鳳樓真有妖怪?你當時瞧見了嗎,妖怪長什麼樣?」
杜裕知自恃威嚴仍不肯搭腔,只是看妻孥說的熱鬧,沒忍住也踱過來,就著杜庭蘭的手,好奇端詳翡翠劍。
杜夫人趁機對滕玉意道:「忙了一晚上,你臉上還糊著鬍子,快去沐浴換身衣裳,用過早膳好好睡一覺。」
等滕玉意沐浴出來時,杜裕知父子已經回了前院,杜夫人忙著安排午膳,只有杜庭蘭在屋裡等她。
杜庭蘭柔聲道:「你別看阿爺兇巴巴的愛罵人,昨晚他親自出去找你好幾回,回府後又勸阿娘歇下,自己在外頭等消息,後來聽說你沒事才放了心。」
滕玉意嘆氣:「其實我心裡何嘗踏實?早上好不容易出了彩鳳樓,馬不停蹄往家趕。」
杜庭蘭心疼推搡滕玉意:「你瞧你眼睛都睜不開了,快上床睡覺去,對了,我聽說段老夫人壽辰,鎮國公府給我們送了帖子來。」
滕玉意瞅著杜庭蘭:「阿姐都知道了?」
「阿娘把那晚的事同我說了,萬萬想不到,這個姓段的如此卑劣。」
滕玉意慢吞吞爬上床,表姐心善也寬柔,往日從不與人紅臉,頭一回厲聲罵人,罵的竟是段寧遠。
「沒人能讓你受這樣的委屈。」杜庭蘭替滕玉意掖衾被,「這種偽君子,及早看清真面目是好事,這婚勢必要退,還好這兩日姨父就要回長安了,這事越快解決越好。今晚段老婦人壽宴,我和阿娘陪你去。」
說著攏了攏滕玉意的頭髮,起身道:「有什麼話等你醒來再說,阿姐先出去,你好好歇一覺。」
滕玉意把一隻胳膊枕在臉頰下頭,看著表姐在房中走來走去。
杜庭蘭放下床前的簾幔,悄步走到窗前,怕院子裡的婢子和婆娘吵鬧,闔上了窗屜才走。
屋裡寂靜昏蒙,滕玉意睡意湧了上來,剛閉上眼,耳邊忽然傳來一個小小的聲音:「喂。」
滕玉意猛地彈起來,掀開簾幕四下裡張望,房裡哪有半個人影。
那聲音又從背後傳來:「別找了,我在這呢。」
滕玉意魂飛魄散,一小心摔下了床,驚愕中扭頭看,卻見一個二寸來高的小老頭坐在床上。
這老頭皓首蒼顏,身穿灰麻布短褐,年紀雖大,臉頰卻紅潤有光,下巴上掛著三縷銀白的鬍鬚,飄飄揚揚很有幾分仙姿,只是雙眼小得像綠豆,表情也略有些刻薄。
老頭翹著二郎腿靠坐在枕畔,渾身上下都透著一個「懶」字。
滕玉意這一驚不小,從未見過巴掌大的小人,究竟從哪裡冒出來的,而且她衣裳裡藏了那麼多絕聖給的符紙,竟然毫無效用。
她腦中一下子轉過千萬個念頭,爬起來往門口跑,翡翠劍被她藏在枕下,早知道就該抱在懷裡。
「你在找它吧?」小老頭一躍而起,扒拉開枕頭,把翡翠劍從枕下拖了出來。
滕玉意頓時有些絕望,小老頭居然不畏此劍。
「你是何人?來這做什麼?」她試著讓自己鎮定下來,「我勸你別動這把劍,它連數百年道行的魔物都能對付,你這樣的小東西,隨時可能被它碾為灰燼。」
小老頭叉腰笑起來:「女娃娃,我就喜歡你這睜眼說瞎話的勁,你這般聰明,猜不到我是誰嗎?」
「猜不到,也不想猜。」滕玉意飛快退到門邊,「外頭日頭正足,你要是不怕魂飛魄散,儘管追出來好了。」
說著扭身要開門,小老頭跺腳道:「蠢東西,老夫是這把劍的器靈!」
器靈?滕玉意半信半疑,上回絕聖和棄智要誆騙她的翡翠劍時,跟她說過不少器靈的事,譬如藺承佑隨身帶的那條鎖魂豸,裡頭就藏著喜食蔗漿的器靈。
「你不信?」小老頭擼起袖子跳到劍上,嘴裡念念有詞,很快就隱沒在劍身裡了。
不一會劍身微紅光瑩,小老頭重新鑽了出來。
滕玉意看得發怔,假如老頭是邪物,怎能與道家法器融為一體?
老頭拍拍翡翠劍:「這回你該信了吧。」
滕玉意狐疑停下腳步:「你真是器靈?」
「我真是!我真是!」老頭暴躁跺腳,「要不是你替我解了一道劫,我才不紆尊降貴出來見你呢。」
滕玉意張了張嘴,因為太吃驚,一時不知該走還是留。
老頭哼了一聲:「你為何不說話,沒什麼要問的嗎?」
滕玉意開腔:「我、你——」
她定了定神,問道:「這位……劍仙老伯伯,你說我替你解了一劫,指的是什麼?」
「什麼劍仙老伯伯?」小老頭盤腿坐下,「老夫有名字的,你叫我小涯好了。」
「小涯?」滕玉意露出古怪的神色。
小老頭不高興了:「沒聽說過『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嗎?不敢妄稱『無涯』,稱一句『小涯』不為過吧。我就叫小涯劍,這可是我第一任主人青蓮尊者賜的名,你我既是初次見面,當以大名相稱。」
滕玉意皺眉抬起手:「等一等,我得好好理一理,這劍是我來長安途中偶然得的,伴我身邊多日,為何從未見你現過身?」
小涯捋鬚道:「我雖落到你手中了,卻依舊困在劍身裡,能不能為你所用,還得看你自己的造化,前幾日你碰到藺姓小兒那個小魔君,被他施了煞靈環,這算我重新臨世遇到的第一劫,你只有幫我解開這一咒,才真正把我釋出來。你要是沒那個本事,不出三日我就會消失不見,大不了等個數十年或是上百年,直到下一任主人出現。」
滕玉意怔了怔,倘若這老頭說的是真的,她該慶幸自己及時去找藺承佑,雖說經過一番波折,總算保住了這把法器。
她疑惑道:「既是道家法器,為何有劫數一說?」
「我這樣的神器,豈能隨便為人所用?」小涯一吹鬍子,「你知道我是怎樣來的?當年元陽子仙尊在寶華天宮修行的時候,我正是仙尊手中的一把玉笏,尊者每日用我記載各地災癧,天長日久我也有了靈通,有一回尊者座下的徒弟青蓮尊者向元陽子討法器,天師就把我賜給了青蓮尊者,青蓮覺得玉笏用起來不趁手,加之尺寸太狹小,就把我做成了一把小小的翡翠劍。不只我自己挑揀主人,青蓮尊者當年也在我身上下了禁術,每回遇到新主人,我都少不了歷一道劫。解不開劫,就沒法驅使我。」
滕玉意聽明白了,綻出笑容道:「如此說來,我是小涯你的新主人?」
小涯低聲咕噥:「以前我那些主人,不是德高望重的仙道就是俠肝義膽的劍客,頭一回遇到你這樣的女娃娃,你當我願意?想著日後只能陪你小打小鬧,真是大大的屈才。」
說著清清嗓子揚聲道:「昨日之事勉強算你過關,但你究竟是不是合格的主人,還需觀察一些日子,倘或你待我不好,我就再找下一個新主人,我瞧那個藺姓小兒就不錯,他時常驅鬼除祟,本領也馬馬虎虎,要是能跟著他,我也算物盡其用。」
滕玉意暗暗鼻哼,藺承佑?這小老頭是故意的吧,明知她跟藺承佑不對付,偏要拿話激她,而且他要是有挑揀的餘地,用得著囉裡八嗦跟她說這麼多麼。
她和顏悅色道:「小涯,你我如此有緣,理當互相襄助,我待你好還是不好,昨晚這一遭你就應該知道了,你瞧瞧我為了幫你恢復靈力,費了多少心思。」
小涯懶洋洋往枕頭上一倒,重新把腿翹起來:「你之所以那樣賣力,不過是擔心自己晚上鬼魅入夢,表面上替我解咒,說白了還是為你自己,往後你就是我的主人了,要做的可遠不止這些。」
滕玉意眼皮一跳,這老頭開口就堪破她的心事,她若無其事道:「你且說說,怎樣才算對你好?」
「我愛吃蟠桃,每日你都得弄蟠桃給我來吃,若是沒有蟠桃,汁水多的甜果子也成。」小涯伸了個懶腰,「還有我愛美酒,幾日不喝就會靈力大減,你最遲三日就得拿美酒來供奉我。」
就這個?滕玉意故意沉吟:「蟠桃和美酒都不易得,我且勉力一試吧。」
小涯翻身坐起:「休拿話唬我,我老早就聞到你身上的酒味了,昨晚在那個彩鳳樓,你借藺姓小兒的名頭叫了好幾壺龍膏酒,滋味不錯吧,當時可把我饞壞了,我也不求玉液瓊漿,反正下回你飲酒,記得先給我留一壺就行了。還有——」
還有?滕玉意揶揄道:「我不過是個『女娃娃』,哪有那麼大的能耐。」
小涯萬料不到滕玉意拿他說過的話嘲諷他,擺擺手道:「女娃娃歸女娃娃,誰叫你是我新選的主人,只要你有心,該做的事一樣都落不下。我與旁的法器不同,最怕髒穢之物,要長久保持靈力,需定時用胎息羽化水清潔盥洗,每隔七七四十九天,你就得替我把東西準備好。」
滕玉意愕然:「何謂胎息羽化水?」
「事關黃氣陽精之道,說了你也不明白,我且問你,昨日在小佛堂遇見那條金妖的時候,你有沒有發現我比平時發燙?」
滕玉意尋思道:「好像是有這麼回事。」
「那是因為昨日那個叫棄智的小道士受了傷,不小心把血滴到了劍身上,他是三清童子身,血氣可謂至純至陽,當即使我三息合一,靈力隨之大漲。不能常用三清童子的血來滋灌劍身,我只能退而求其次,鮮血不易得,毛髮汗水也有滋養之用,我也懶得到處去尋了,昨日那個藺姓小兒和他兩個師弟都不賴,不拘誰的定期給我弄一桶即可。」
滕玉意臉色發青,這是要她去弄別人的浴湯?
她笑起來:「辦不到。」
小涯瞇了瞇眼:「滕娘子這是不肯了?」
滕玉意將案幾上一盤蒲桃端過來:「新鮮果子管飽,酒呢,只要不挑撿味道,我保證定期供奉,第三條,沒得商量。」
小涯氣呼呼道:「那就不必往下談了,滕娘子保重,老夫這就走了,了不起等下一個主人好了。 」
他說著蹦起來,裝模作樣要往劍上跳,然而念了一回咒,始終不聽到滕玉意開腔,忍不住悄悄一扭頭,發現滕玉意在後頭望著他。
他擼起袖子:「我真走了。」
滕玉意擺弄著那盤蒲桃,遺憾道:「誰叫我與劍仙緣分不夠,這果子還未來得及供奉給劍仙,劍仙就要走了,既如此,那就恕不遠送了。」
小涯鬍子一顫,他被困在水底百年,寂寞起來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睜眼便是昏慘慘的光影,耳邊長年只有淙淙的流水聲,他孤寂無聊幾欲發狂,好不容易等來這個滕玉意,還沒好好吃喝一頓,真要灰溜溜地走嗎?
他瞅著那盤蒲桃,多久沒吃到香潔的果子了,只望上一眼口水便忍不住要往下淌,磨蹭半晌沒聽到滕玉意挽留他,他橫下心跳下胡床,一下子躍到這邊圓桌上,抱起一顆蒲桃就啃:「罷了罷了,滕娘子要是沒想好,老夫也不勉強你,不弄就不弄了,大不了靈力差些。」
滕玉意一把將那盤蒲桃高高舉起來,小涯夠不到第二個,怒瞪著滕玉意:「喂,滕娘子,你這是何意?你剛才說的新鮮果子管飽,該不會要反悔吧。」
「我是你的主人,照拂你是應當的。」滕玉意一本正經道,「但你既決定留下來為我所用,總該守些規矩。不說別的,先約法三章。第一條便要對我尊重有加,例如我要是沒叫你出來,你不得自己鑽出來,沒叫你走開的時候,你不得擅自離去。」
小涯傻了眼,這女娃娃可真了得。
他若是捨得走,方才已經走了,滕玉意已然堪破他的心思,他在她面前沒了鬧脾氣的資本,往後再想要挾這位新主人,怕是不能夠了。
他哼了一聲不說話,滕玉意捧著果盆欲往外走,小涯抓了把自己的頭髮,氣急敗壞道:「往後滕娘子說什麼,老夫照做便是了。」
滕玉意這才笑著把果盤送回到小涯面前:「第二條和第三條我還沒想好,等我想起來再說。」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7-31 10:29 PM
第23章
小涯抱起蒲桃就啃。
滕玉意好奇打量小涯,別看這小老頭身量只有二寸,食量卻驚人,一口氣把果盤全掃光,似乎仍覺得不夠。
她端起空果盤,故意支使他:「你先回劍裡待著。」
小涯打了個嗝,身子卻不動,不過餵他一盤蒲桃,這就要使喚他了?
滕玉意嘆氣:「罷了罷了,我才疏德薄,不配做你的主人,你莫在此屈就了,快另尋高人去罷。」
小涯不情不願爬起來:「既是約法三章,滕娘子定下三條規矩我遵守便是,但我也是很有脾氣的,那些囉嗦瑣碎的小事,休想驅役我。」
「第一條就跟你的主人討價還價,我還敢指望別的嗎?」
小涯自知理虧,訕訕躍上床,一瞬隱沒在劍身裡。
滕玉意近前拿起翡翠劍,除了劍身有些發燙,表面上與平日無異,把它藏入袖中,她開門喚碧螺和春絨。
「小姐,你怎麼還未睡?」
「或許是睏過了頭,反倒睡不著了,你們把揚州帶來的羅浮春給我拿一甕來,飲些酒我好睡得香些。」
春絨和碧螺不疑有他,小姐素愛飲酒,羅浮春性子不烈,用來解饞也不擔心上頭。
「小姐莫要貪杯,別忘了晚上還要赴宴呢。」
稍後婢女送了酒來,滕玉意關上門叫小涯。
「出來吧。」
小涯忙不迭從劍裡冒出來,果見桌上放著一把白玉酒壺,酒氣醇厚甘濃,一聞就知是佳釀。
小涯高興得紅光滿面,興沖沖要搬動酒壺,望瞭望滕玉意,又將其放回去,傲然道:「滕娘子,這酒我可以喝嗎?」
滕玉意笑了起來,執起酒壺往碧瑩瑩的酒盞裡註酒:「不錯,眼裡至少有我這個主人了,也知道先過問我的意見了。別急,不單這一壺是你的,往後日日都有佳餚美酒,我也不為難你,只要你以後都像方才這樣,凡事先請示我行了。我這人最遵守諾言了,你我互相襄助,我一定會把你照料得妥妥噹噹的。」
小涯早已被腹內酒蟲勾得暈頭轉向,端起酒盞就灌,喝完酒身上是舒服了,心裡卻有些懊喪,本以為滕玉意年紀小他能佔個上風,到頭來還是被對方降住了。
他長嘆口氣,罷了,青蓮尊者料事如神,既是小涯劍自己選中的,新主人怎麼可能差得了?
他對滕玉意的態度放尊重了許多,耐心等她給自己斟第二盅。
滕玉意斟好了酒,順勢把酒盞遞給小涯,小涯張臂欲抱,不小心碰到滕玉意的指尖,腦中一震。
「滕娘子,原來你——」
滕玉意神色緊張起來:「怎麼了?」
小涯百思不得其解:「怪哉。」
「你瞧見了什麼?」
小涯把酒咕咚咕咚一口氣喝盡,依舊滿臉震驚:「瞧見了該瞧見的,滕娘子,我怎麼瞧你像是借命之人。」
滕玉意面色一變:「何為借命之人?」
小涯又喝口酒給自己壓驚: 「……就是你本該喪命,卻有人強行把別人的命借給了你。」
滕玉意呆住了,這番話簡直讓人匪夷所思,她腦子裡第一個念頭就是「不可能」,但她清楚地記得,自己明明死了,卻又在揚州來長安的舟中重活,為何會有這番奇遇,至今讓她沒想明白,她原以為是重生了,卻從小涯口裡聽到了「借命」一說。
滕玉意極力讓自己穩住心神:「你慢慢說。」
小涯清清嗓子:「我這樣跟你說吧,從你的命數來看,你斷乎活不過十六歲,但有人強行給你借命,用明錄秘術幫你改了命格,但是行逆常之事,必定招致逆常之果。我猜你這一回魂,勢必會打破幽冥中某種固有的態勢,而幫你借命之人,也會遭受懲罰。」
滕玉意聽得心驚肉跳:「等一等……」
她試圖讓自己鎮靜下來:「既如此,為何會有人給我借命?」
小涯滿臉怪色: 「我隨歷任主人見過不少怪事,像你這樣情況,應該是有人不甘心你早早殞命,那人一定會懂道術,並且與你有些牽絆,老夫是覺得,那個人也太膽大妄為了,明知自己也會搭上,還是那樣做了。可是老夫早就看過了,你阿娘在你五歲時就過世了,你阿爺不懂道術,你姨母一家也都不像與此有關,所以這人到底與你什麼關係,老夫也想不明白。」
滕玉意腦子裡亂糟糟的,先不說這件事是真是假,這世上除了爺娘,還會有誰甘冒風險替她續命。
「你看不到那人是誰嗎?」
小涯無奈攤手:「我只是一個器靈,哪能事事都通曉,但不論這個人用什麼法子幫你借了命,這都是有違天理的事,正所謂『天地氣反,必招劫難』,不但那個人會為此付出代價,連你也會遇到災厄。」
滕玉意臉色愈發難看起來:「該不會是說我和那人都會橫死吧。」
「那倒不會,否則那人豈不是白幫你借命了?」小涯捋鬚道,「不過嘛……那人只能幫你借命,你續命之後遇到的災厄就只能靠你自己化解。」
滕玉意胸中沸亂:「先不說這個,你說那人也會遭受天譴?究竟是怎樣的天譴?」
「這我就不知道了,先要看那人命格貴不貴重,命格貴重的話,或許吃的苦頭要少些,但橫豎逃不過一些劫難就是了。」
滕玉意強自鎮定道:「所以此人不會因為替我續命枉丟自己的性命,對不對?」
「沒錯。」
滕玉意神色稍定,這個人到底是誰,她腦中毫無頭緒,但小涯既然說那人跟自己牽絆很深,想來不外乎是身邊這些骨肉摯親,只要假以時日,總能知道是誰。
「剛才你說我也會遇到災厄,又該如何化解?」
這回小涯抱著胳膊思忖良久,踟躕著道:「有個現成的法子,但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我先給你說個故事,你一聽就明白了。」
「我上一位主人叫歸真居士,居士有位摯友,名喚孟雲生,孟雲生與我們居士是總角之好,常與居士來往。」
「孟雲生開了一家墳典肆,他家隔壁便是一家道觀。有一回孟雲生酒後回家,不慎落了水,因為救得太遲,大夥都以為活不了,誰知晚間孟雲生醒了,人還是那個人,只是懨懨的不愛說話,就這樣過了半月,有一回他忽然來找居士,一進門就涕泗橫流,說他的命是借來的,要居士把小涯劍借給他,否則他難逃一死。」
「孟雲生與你的境況不同,他是自己堪破了自己的命格,強行給自己借命,可惜他本領不到家,借來的命有很大問題,非但沒能改變自己的命格,還得把命還回去。」
「他不甘心就此橫死,翻了不少道家典籍,聽說斬妖除魔能化解災厄,自以為找到了法門,但他未曾正式習練過道術,短短時日內斷乎無法靠自己的力量除祟,只好登門求居士把我借他。」
「居士把我借給了孟雲生,但我向來認主,怎能隨意任人驅使,孟雲生雖說把我討了回去,卻怎麼都使喚不出我的靈力。」
「居士擔心孟雲生的安危,乾脆搬去與他同住,之後整夜巡防,親自為孟雲生看家護院,但孟雲生還是沒逃過一劫,那晚等居士聽到動靜趕進去,孟雲生已經死在屋裡了,死狀頗慘,連頭顱都找不著了。」
滕玉意倒抽了一口氣,抬手摸摸自己發涼的後頸。
「你的境況與孟雲生完全不同。」小涯瞅瞅滕玉意,「難得的是我也肯聽你的使喚,可既要化解災厄,照樣可以參照孟雲生想出來的法子。」
滕玉意喝了口酒壓壓驚,端著酒盅沉吟道:「你是說我也藉斬妖除魔來化解災厄?」
「正是。」小涯站起來在桌上溜達,「你且想想,你醒來之後做的第一件大事是什麼?」
「救下我表姐?」
「沒錯。」小涯滿意地點頭,「但救活你表姐的前提,是你配合藺承佑斬殺了一隻即將成魔的樹妖,我估計斬殺這妖怪的福報記在了你的頭上,所以你表姐才會安然醒來,畢竟樹妖害了好些女子的性命,以它的命換你表姐一命,不算逆天悖理。」
滕玉意愕住,那晚表姐的情形過於凶險,即便吃了六元丹也未必能醒來,但阿姐不但順利被救活了,過後也沒留下不該有的病症,萬萬想不到竟與她留在院子裡幫著殺樹妖有關。
「所以你該明白了,你這一活,順勢改變了多少人的命格。」小涯搖頭擺腦,「替你續命之人為此遭受劫難,也是理所當然。你先不管那人,從孟雲生的遭遇來看,化災只需多除幾隻妖邪即可,越是兇悍的妖物,越能為你化災。」
他說得很輕巧,彷彿對滕玉意而言,斬殺妖魔就像斬殺雞鴨一般容易。
滕玉意冷靜地思考一番:「小涯,我且問你,昨晚彩鳳樓那隻,你能輕輕巧巧將其斬殺嗎?」
「這……」小涯捋鬚的動作一頓, 「昨晚那隻的確太駭人。」
滕玉意掩不住眼底的失望之色,原以為有了小涯就無往不利了,看來遠不是那麼回事。
她無奈攤手:「雖說你的建議很有道理,但說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就拿上回紫雲樓那隻樹妖來說,憑藺承佑的本領,降妖時都費了好大一番力氣。我一不會武功,二不會道術,就算有你相助又能如何?真要與妖異碰上,我能僥倖活命就不錯了。」
「這……」小涯眨巴了兩下綠豆小眼,「挑些法力低微的妖物不就成了,反正只要是你親手斬殺的都算數。」
滕玉意哦了一聲:「告訴那些妖物,法力高強的靠邊站,法力低微的自己過來送死?」
小涯性如爆炭,當即來了火:「滕娘子,老夫說的是目前能想到最好的法子,你不信就不信,何必陰陽怪氣。」
滕玉意抬手往下壓了壓:「你也說了,你也不確定我到底是什麼情況,更不確定斬妖除魔能不能幫自己化解災厄,事情都沒弄明白,就貿然去捉妖,萬一遇上昨晚那樣的怪物,我也不用消災解難了,提前就把小命交代了。」
小涯氣鼓鼓的:「我雖不能篤定你是借命之人,但也差不了太遠。昨晚那幾個小道士不是青雲觀的麼,他們觀裡必定庋藏了不少高頭講章,只要好好找一找,總會有那麼一本記載了借命的原委,你尋機會向他們打聽打聽就行了。」
滕玉意起身在屋中來回踱步,越想越覺得這事離奇,還待仔細問幾句,就聽見外頭有人詫異道:「阿玉醒了嗎?怎麼好像聽到屋裡有人說話?」
「娘子似乎睡得不安穩,頭先令我們送酒進去,也不知現在睡熟了沒。」
滕玉意忙衝小涯擺了擺手。
小涯點點頭,跳到劍身上,倏忽不見了。
***
傍晚滕玉意歇夠了,起身讓春絨和碧螺收拾行李。
杜夫人和杜庭蘭裝扮好了過來找滕玉意,驚愕道:「阿玉,你收拾行李做什麼?」
「正要向姨父姨母請辭。阿爺這兩日就要回來了,今晚去段府赴完宴,我打算直接回滕府了。」
其實她是擔心彩鳳樓那妖物真會來找她,與其弄得杜府上下不安寧,不如儘早回滕府。
杜夫人怔然,這也太突然了。
「先前怎麼沒聽你提過?都這個時辰了,來得及收拾行李嗎,要不明早再走,姨母和阿姐今晚幫你慢慢拾掇。」
滕玉意摟住杜夫人的肩膀:「阿爺晌午就到長安,明早再走只怕來不及,橫豎我今日只帶隨身衣物回去,剩下的明日再慢慢搬也不遲。」
杜夫人心裡有些奇怪,以往玉兒與她阿爺關係劍拔弩張,只要能在杜府盤桓,玉兒絕不肯回滕府,這回願意主動回去,委實讓人意外。
她欣慰地想,玉兒大了,自然比從前懂事了。
「也對,你阿爺想必也掛念著你,早些回去也好。」說著朝矮榻走去,「我瞧瞧行李收拾得如何了,你夜間睡覺離不開布偶,沒落下什麼常用的物甚吧。」
滕玉意攔道:「都收拾得差不多了,過兩日我忙完了就過來,往後白日都過來陪姨母和阿姐,只晚上回府住罷了。」
除了躲避妖邪,小涯的那些話也讓她萬分不安,東明觀既是百年大觀,應該藏有不少典籍,她打算近日多去幾趟東明觀,比起姨母家,還是家裡出入自如些,萬一她出門時又像昨晚那樣橫生波折,不至於累得姨父和姨母整夜擔憂。
三人相偕出了府,杜裕知父子已經騎馬在門口候著了。段家與滕家是姻親,段老夫人做壽,杜裕知和杜紹棠自然也邀請之列。
滕玉意跟姨母表姐同坐一車,杜夫人坐下來道:「方才忘了說了,下午你睡覺時,你姨父去了趟青雲觀,這回他總算見到了成王世子。」
「哦,姨父怎麼說的?」
杜夫人道:「成王世子有急事正要出觀,本不欲招待你姨父,聽說是為了江畔那隻妖物而來,這才把你姨父請入了觀中,後又把身邊的人都摒退了,連他兩個小師弟都沒留下。你姨父看成王世子如此信守諾言,便把那晚盧兆安約你表姐去竹林的事說了。」
滕玉意看了眼杜庭蘭,看表姐面色還算平靜,便問:「藺承佑可答應調查盧兆安?」
「他聽了似乎很感興趣,但沒說會不會幫忙,只笑著說他知道了,接著就命人引你姨父出了觀。你姨父回來跟我說,成王世子面上喜歡說笑,實則腹內鑄劍,不笑的時候還好,笑起來準沒好事,不過好歹把真相告訴了成王世子,不用擔心他再來找我們杜家的麻煩了。」
滕玉意沉吟,任誰去找藺承佑談判,都不會只換來不過一句不鹹不淡的「知道了」。但姨父那樣古板的性子,要他跟藺承佑口舌周旋,簡直比登天還難。
「罷了,姨母不必太過憂心,藺承佑狂妄又好勝,就算口頭沒答應,背地裡也會詳查的。別忘了他在紫雲樓吃過樹妖的大虧,只要查出那妖物與盧兆安有關,絕不會讓盧兆安好過,接下來我們只需耐心等消息就是了。」
杜庭蘭赧然道:「阿玉,這些日子你為了阿姐的事沒少操勞,阿姐心裡委實過意不去,我與你是姊妹,道謝太見外,思來想去,我買了些衣料,打算讓乳娘給端福和程伯做些衣裳鞋襪,等做成了,你幫我一併給他們。」
滕玉意愣了愣,忙道:「太好了,阿姐的乳娘針黹一絕,程伯和端福雖不缺衣裳,卻也沒穿過這樣精緻的好東西,晚上回去告訴他們,他們不知會有多高興。」
杜庭蘭眼圈有些發紅,無聲握住滕玉意的手。
說話間到了鎮國公府,鎮國公素有豪名,自襲了爵位,四方之士,爭詣其門,今日老夫人壽辰,更是門庭若市。
滕玉意戴好帷帽,隨姨母和表姐下犢車,鎮國公府的下人忙而不亂,趕忙迎過來:「杜夫人、滕娘子、杜娘子,快請入內。」
滕玉意透過紗幔往前瞧,鎮國公府對子弟管教甚嚴,段府的年輕人都在門口迎客,唯獨沒看到段寧遠。
別府的女眷似乎也覺得奇怪,私底下悄聲議論,這時後頭有輛極為貴盛的櫝車過來,眾人紛紛讓到一旁:「靜德郡主來了。」
滕玉意一怔,竟是藺承佑那個叫阿芝的妹妹,順著望過去,就見阿芝郡主戴著帷帽下了車,這一年阿芝才不到九歲,但身量已頗高,神采奕奕,舉止矜貴,身後的僕從個個規行矩步,全沒有豪僕慣有的驕橫之氣。
阿芝快步入了府,滕玉意隨後扶著杜夫人上臺階,無意中一抬頭,就看到阿芝的僕從當中有兩個矮胖的婢女。
這兩個婢女頭上梳著圓圓的髮髻,身穿石榴紅系胸襦裙,大概才八-九歲,動作比旁人粗笨些。
滕玉意越瞧越覺得兩人背影眼熟,正暗暗打量,左邊那個像是察覺了背後的目光,回頭朝滕玉意看來。
滕玉意看清那張紅撲撲的圓臉,心中一震:棄智!
棄智旁邊的自然是絕聖了,兩人嘴唇上點著殷紅的胭脂,身軀足足比別的婢女粗上一小圈。
棄智扭頭瞥了一眼,重新把頭埋下去了。
滕玉意目瞪口呆,這又是在做什麼,彩鳳樓出了那樣的妖異,絕聖和棄智此時不該忙著捉妖麼。
府中客人往來如織,婢女魚貫雁行,下人引著滕玉意三人往花廳去,路過一座水榭,忽有婢女低頭走過來道:「滕娘子,靜德郡主想請你過去說說話。」
杜夫人和杜庭蘭駐足,看是兩位胖胖的婢女,從裝扮上來看,像是成王府的下人。
母女倆不免吃驚,滕玉意瞧是絕聖和棄智,便道:「姨母,阿姐,你們先去花廳,我去去就來。」
杜夫人不放心,低聲囑咐道:「靜德郡主是成王的愛女,聽說成王夫婦管教甚嚴,小郡主雖活潑,卻貴而不驕,不知她找你何事,若有為難之處,叫人給姨母送話。」
滕玉意應了,絕聖和棄智率先往前走,到了一處僻靜的假山,兩人憋不住了,長籲一口氣:「穿這個實在太彆扭了,滕娘子,為何你也到鎮國公府來了?」
「這話該我問你們。」滕玉意奇道,「你們怎麼扮成這副模樣了。」
絕聖抬手正要擦汗,被滕玉意一攔:「當心抹壞臉上的胭脂,喏,用這個輕輕擦。」
絕聖嘟著嘴接過滕玉意的帕子:「真麻煩。還不是師兄逼著我們來的,阿芝郡主聽說她那群小夥伴都會來參加段老夫人的壽宴,沒忍住也從宮裡跑出來了,師兄擔心郡主的安危,臨時讓我們扮成婢女跟隨阿芝郡主。」
滕玉意哧地笑出聲:「扮成這樣甚好,我瞧著你們兩個比別的侍女都要標致。」
「滕娘子,你就別笑話我們了。」棄智不像絕聖那般不耐煩,笨手笨腳擦了汗,「早上絕聖沒叮囑麼,妖異下一個很有可能會找你,在師兄收服那妖物之前,滕娘子最好不要出門。」
絕聖拉了拉棄智的衣襟,棄智愣了愣,這才想起來段小將軍是滕娘子的未婚夫婿,段老夫人做壽,滕娘子自然得來赴宴。
滕玉意只當沒瞧見他二人的小動作,笑問:「你們白日可查到了什麼,那妖異究竟什麼來路?」
「查到了。昨晚襲擊我們那妖怪是隻禽妖,本是終南山裡的一隻金鳥,少說有數百年的道行了,此妖化作人形之後,因為模樣生得好,常到坊市間採集精元,自稱金衣公子,喜歡與青樓的婦人—— 」
棄智和絕聖臉一紅。
滕玉意想起那男妖的風流倜儻之態,料著不會是什麼好話,咳了一聲道:「金衣公子?如此俊雅的名字,此妖會比那回的樹妖還難對付嗎?」
「當然了,不過最難對付的不是金衣公子,真正難對付的是與它一同被鎮壓的另一隻邪祟,師兄稱它屍邪。」
「屍邪?這東西什麼來歷?」
「師兄也不甚清楚,今日他帶人把長安所有道觀的異志都翻了一遍,好不容易才查到點頭緒,原來平康坊裡的那個陣法是百年前東明觀的一位瞎眼老道士所設,而這位瞎眼道士正是東明觀的祖師爺。」
滕玉意腦海裡冒出東明觀那五個滿口胡話的白淨道士,五人行事顛三倒四,誰能想到他們的祖師爺是一位瞎眼道人。
「瞎眼道士名喚無塵子,聽說道術高妙,降服了平康坊的妖異,自己也受了重傷,撐著一口氣把陣法布完,最終一命嗚呼,臨終前想把此事記載到觀裡的誌異上,奈何兩個徒弟並不識字。畢竟瞎了眼嘛,寫東西比別人吃力,最後只留下一些潦草的片段。」
「師兄找到了那份誌異,奈何上頭寫得不甚明白,現在只知金衣公子與屍邪一同被無塵子所鎮,這一妖一屍,兇力都非同小可,那晚我們見到的,只有金衣公子而已,屍邪早就破陣而出,無跡可尋了。」
棄智補充道:「滕娘子,這回的妖異非同小可,你近日出門,記得把我們給你畫的符帶在身邊,還有那把翡翠劍,千萬莫離身。」
滕玉意摸了摸袖中的小劍:「這劍有名字了,叫它小涯劍吧。對了,你們可聽說過『借命』之類的玄術?」
絕聖和棄智詫異地互望一眼:「滕娘子,你問這個做什麼?」
滕玉意打量他們神情,心慢慢沉了下去:「我有一位婢女,家中親戚出了些怪事,恰好遇到一位遊方道士,不知怎麼就提到了『借命』,所以想請教兩位道長,世上真有『借命』一說嗎?」
「我們也知道的不多。縱有這種玄術,想來也不是什麼正道,師尊和師兄不會多跟我們提的。」
這時有侍女找過來:「阿絕、阿棄,郡主正到處找你們呢。」
絕聖和棄智悄聲道:「滕娘子,我們先走了。」
滕玉意暗自點頭,沿著來時的小徑回花廳。
走到半路,迎面撞上步履匆匆的杜庭蘭,原來杜庭蘭放心不下,帶著婢女過來尋滕玉意了。
「段家女眷都在花廳,除了老夫人和段夫人,還有段寧遠的姐姐段文茵,都拉著阿娘,一徑問你在何處。」杜庭蘭挽住滕玉意,「方才靜德郡主同你說了什麼?」
「想是聽人說起過我,好奇之下把我找去問了幾句。」
杜庭蘭望著不遠處的花廳:「說來也怪,那麼多人過來給老夫人磕頭賀壽,段小將軍卻遲遲沒露面,不只外頭的人,府裡的人也在尋他。」
滕玉意笑瞇瞇道:「這可如何是好,段府最重孝悌,各府前來給老夫人磕頭道賀,嫡親孫子倒不見了。」
杜庭蘭左右看了看,壓低嗓門道:「我早就想問你了,是不是你弄的?」
滕玉意附耳對杜庭蘭說了一番話,杜庭蘭既驚又喜,暗暗點了點頭。
兩人相伴回了花廳。花廳內燈火如晝,段老夫人端坐在翡翠茵褥上,活像芙蓉花叢中的一尊佛。
滿廳人都在說笑,有人看見滕玉意進來,驚喜道:「來了來了。」
滕玉意抬頭看,迎面走來兩位珠玉繞身的婦人,左邊那個是段寧遠的長姐,永安侯夫人段文茵,另一個看著卻陌生,想是段府的某位遠親。
段文茵笑顏逐開,近前攬住滕玉意道:「可算來了,祖母正問你呢。」
滕玉意含笑斂衽:「給兩位夫人請安。」
「這就是寧遠的那位未過門的娘子?」女眷們看滕玉意容貌瑰麗,讚不絕口,「這般好模樣,滿長安都找不到幾個,怪道老夫人那般喜歡,常把阿玉掛在嘴邊。」
這時另有一位眉目威嚴的婦人從簾後繞過來,瞧見滕玉意,愣了一愣:「這是玉兒吧。」
滕玉意忙道:「給夫人請安。」
這婦人是鎮國公府的當家夫人,段寧遠和段文茵的母親,生得英姿磊落,比尋常女子多了幾分豪氣。
段寧遠和段文茵的相貌大半隨了母親。
段夫人拉著滕玉意的手上下瞧了一通,越看越歡喜:「聽寧遠說,那日你們在紫雲樓受了驚嚇,我讓他們送了靈芝到府上去,你們吃了可好些了? 」
滕玉意溫聲道:「多謝夫人美意,只是醫官說此時不宜滋補,暫且都收起來了。」
「先清養幾日也好,日後有什麼想吃的,儘管跟我說。」段夫人拉著滕玉意跟前,「阿娘,你瞧瞧玉兒。」
滕玉意上前肅拜:「晚輩給老祖宗賀壽,祝老夫人福壽綿綿。」
段老夫人笑得合不攏嘴:「幾年不見竟這樣高了,過來讓祖母瞧瞧。」
滕玉意瞧了一眼春絨和碧螺,二人會意,捧著錦盒走過來。
滕玉意親自接過錦盒,款步走到段老婦人跟前:「從揚州帶來了些絹彩,不知老夫人喜不喜歡。」
段老夫人自是高興,慈愛地看過禮物後,攥著滕玉意的手腕笑嘆:「一別數年,這孩子越來越出色了。我這把老骨頭近兩年總抱恙,我只當活不長了,今晚瞧見你這樣出眾的小輩,縱有百般病痛都消了。」
眾女眷打趣:「就是這孩子未免太守規矩,這都什麼時候了,還一口一個老夫人,馬上就要成一家人了,早該改口叫祖母了。」
杜夫人坐在那頭的上首,聽了這話,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
段老夫人臉上的笑意越發和煦:「玉兒都來了,寧遠那臭小子呢?說要來給我磕頭,怎麼還不見人影?」
段文茵忙道:「前頭來了好些貴客,阿弟正忙著招待呢。」
女眷們笑道:「聽說府上好事將近了?段小將軍莫不是害臊了。」
眾人聽了越發愛湊趣,段夫人故意板著臉:「玉兒都還沒害臊,他害什麼臊?」
旋即笑問滕玉意:「你阿爺明日回長安?」
滕玉意頷首:「大約晌午能到。」
段夫人忙引著滕玉意在東側坐下,柔聲道:「方才你沒在這,我們正要跟你姨母商量,兩家親事定了這麼久,一轉眼你都及笄了,如今你隨父回長安定居,寧遠即將冊封世子,如今祖母一心盼著你和寧遠的喜事,不如早些操辦起來,等明日你阿爺回來,你伯父便會登門與你阿爺商議婚事。」
她說這話時嗓門不小,眾人聽了自是哄堂不已。
杜庭蘭坐在母親邊上,臉上的笑容淡得幾乎看不見了。
聽阿娘說,那晚阿玉在紫雲樓借力打力,當場將過錯都歸咎給了段寧遠,不但咬死了要退婚,還找了在場的諸位夫人佐證。如今段府公然提起婚期,莫非已經為段寧遠的舉動找到了體面的說辭?
她攥緊臂彎裡的畫帛,當真厚顏無恥。看段家這架勢,分明是吃準了玉兒拿不出段寧遠和董二有私的確鑿證據,有心把過錯摘得一乾二淨。
杜夫人也氣得不輕,段家這是把阿玉架在火上烤。
今晚恰逢段老夫人的壽宴,段夫人故意當眾提起二人的婚事,倘若玉兒不顧兩家的顏面斷然回拒,眾人難免會覺得玉兒不知禮數,這種目無尊長的小娘子,往後必定遭人指摘,玉兒又沒法當眾證實段寧遠早與董二娘不清不楚,即便退了婚,過錯也歸不到段寧遠身上。
可若是玉兒含糊答應,過兩日若是再傳出兩家退婚的消息,外頭必定驚異,明明在段老婦人壽宴上答應得好好的,怎麼說退親就退親?眾人不但會覺得滕家人不守信諾,甚至因此懷疑玉兒的品行也未可知,說來說去,到最後都會成為滕家的過錯。
她壓著怒意看向段家人。
段文茵似乎有些愧疚,目光閃爍了一下,把臉轉到一邊。
段老夫人和段夫人臉上的笑意卻絲毫不減。
杜夫人唯恐阿玉被激得上當,堆起笑容就要插話,女兒忽然湊到她耳畔,悄聲說了句什麼。
杜夫人詫異看向滕玉意,果見滕玉意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滕玉意看姨母會意,滿臉關切道:「姨母,你臉色這麼差,是不是身子又不舒服了?」
杜夫人當即撫住額頭:「實不相瞞,那日我在紫雲樓衝撞了邪物,這兩日懶進飲食,吃了好些方子。坐下後陪老壽星說了這麼久的話,心裡才舒坦許多。」
眾人忙誇讚杜夫人溫恭知禮,心裡忍不住犯嘀咕,杜家為了禮數周全,身子不適也要趕來給段家老夫人賀壽,相比之下,段小將軍顯得何其失禮。
杜家的長輩都登門了,段寧遠連個面都不露,就算在前頭待客,總不至於過來請個安都抽不出空。
段夫人殷切地上前照拂杜夫人:「夫人若是覺得乏倦,到偏廳歇息歇息?」
杜夫人謙恭道:「今日段老夫人是壽星,哪有壽星未盡興,客人先去歇著的道理。說了這麼久,怎麼沒見到寧遠?自從我們老爺調回長安,我也好些日子沒見過寧遠了,前日好不容易在紫雲樓碰見了,沒說上幾句話就各自回府了,今日既然說到兩個孩子的婚事,請寧遠過來露個面、說幾句話也好。」
段夫人忙笑道:「寧遠在前頭忙完了就會過來了。」
杜夫人笑著頷首:「老夫人今日是壽星,小輩們磕頭祝壽才是頭等大事,哪有把祖母撇到一邊,只管招呼外客的道理。方才那幾個磕頭的小公子我也見了,個個規矩懂禮,寧遠既是長兄,當做表率才是。」
段夫人面色稍滯。
段文茵忙笑道:「阿弟這幾日身子有些不爽利,聽說在前頭喝了酒,身子難免不受用,興許怕唐突了長輩,這會正忙著醒酒呢。」
廳裡的人眼波閃爍,這話全無道理,祖母過壽辰,段小將軍就算是病得半死,也該強撐著來行禮,否則「不孝」的名聲是摘不掉了。何況段小將軍素來康健,怎會說病就病。
段夫人抵住四面八方射來的視線,皺眉低斥下人:「快去把大郎給我找過來。」
段文茵也按耐不住穿過花廳,親自到外頭垂詢消息。
就在這時候,以阿芝為首的一群貴女回來了,都是各勳貴王侯的千金,年紀都在十歲上下,平日便常在一處玩耍,今日也不例外。她們方才在花園裡鬥草鬥詩,玩得不亦樂乎,覺得乏累了,才聯袂回到花廳。
她們這一進來,頓時芳馥滿室,笑語晏晏。
阿芝興致勃勃走到東側上首坐下,絕聖和棄智垂頭跟在阿芝背後,彷彿察覺花廳裡氣氛古怪,忍不住抬頭瞄了瞄滕玉意。
杜夫人不斷往門外張望,眼看段寧遠遲遲不現身,失望地喟嘆:「那日在紫雲樓,段小將軍無故指責我和阿玉,我一怒之下呵斥了他幾句,段小將軍該不會是還未消氣,不願過來見我這個長輩吧。」
此話一出,眾人的神色都有了微妙的變化。
段夫人笑道:「夫人多心了,那日之事純屬誤會,當時就把話說開了,寧遠感激長輩的教誨,今日知道夫人和阿玉來了,高興還來不及,怎會避而不見。 」
杜夫人笑嘆:「說得也是,是我這做長輩的心眼窄了,段小將軍名聲在外,料著不會如此糊塗。」
說罷再次往門口張望,既然不糊塗,長輩都登門了,他這個做晚輩的為何遲遲不過來請安。
廳堂裡的貴客本打算作壁上觀,這時也有些看不過去了,祖母在此、滕杜兩家的女眷在此,段小將軍只顧縮著不露面,著實冷漠失禮,該不會是不滿意這門親事,故意給滕家下馬威吧。
在座的一干女眷裡,本就有那日紫雲樓的幾位夫人,她們原本就知道段寧遠和那個董二有些不清白,此刻看到滕玉意臉頰通紅彷彿在強忍委屈,心裡難免氣不過。
這個段寧遠,成親前就敢如此欺負阿玉,成親後那還了得?!
某位侯夫人的夫君是滕紹的同袍,第一個忍氣揚聲道:「那日在紫雲樓,段小將軍自稱飲了酒才犯糊塗,今日酒食剛上桌,段小將軍這是又喝醉了?滕夫人身體欠安,杜娘子大病初癒,阿玉連日舟車勞頓,仍結伴來賀壽。段小將軍不來請個安,有些說不過去吧!」
此話一出,那些早就暗藏不滿的女眷也忙應和起來,一時之間,花廳裡人言藉藉,段老夫人坐不住了,顫巍巍道:「大郎不是這樣的人,定是被什麼事絆住了腳,快去告訴老爺,讓他趕快派人去尋。」
下人們應聲去了,回來時只顧搖頭,顯然一無所獲。
花廳裡一默,莫非段寧遠壓根不在府中?
祖母大壽,嫡長孫不在府中,不孝不恭簡直荒唐到極點了。如果在府中,如此欺辱未過門的娘子,換誰都咽不下這口氣。
滕玉意感覺到眾人同情的目光,對段夫人和段老夫人道了聲罪,懨懨回到姨母身邊,特意坐在姨母和表姐中間,三個人心懷默契,或是含淚不語,或是怒容滿面。
諸人面露不忍,滕家做到這個地步還要如何,
段夫人和段文茵想找話化解,然而人人都心思浮動。
這境況委實太尷尬,賓主都不知如何是好,外頭突然有些喧沸,下人欣喜若狂:「大公子來了。」
話音未落,段寧遠大步走進來,錦衣玉冠,面容俊雅,一進來就單膝跪地:「孫兒來晚了。」
段老夫人和段夫人如釋重負,連笑帶罵:「來得這麼遲,白叫人擔心這麼久!跑到哪去了?到處尋不見你!今日這頓打先記著,明日叫你阿爺給你補回來!」
段寧遠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朗聲道:「孫兒該罰。為了今日,孫兒特地給祖母準備了一份壽禮,怎知小人們粗手粗腳,把外頭的妝花錦弄髒了,孫兒怕汙了祖母的眼,特命他們重新換了一塊錦帛,耽誤了些工夫,孫兒怕挨罰,親自包裹了送呈祖母,不知祖母中不中意,要是祖母瞧得過眼,就少罰孫兒幾板子吧。」
說話間身子不經意抖動了一下。
段老夫人笑得合不攏嘴:「說的怪可憐見的,橫豎躲不了一頓打。杜夫人和玉兒在那頭,你還沒瞧見麼?只管跪著做什麼,還不趕快過去請安。」
「就是。」段夫人佯怒道,「玉兒高高興興來給祖母賀壽,無故被你晾在一邊,你今日不好好向玉兒賠個罪,我頭一個不饒你。」
段寧遠這才轉向滕玉意三人,深深作揖道:「晚輩給夫人賠罪。晚輩因事來遲,還望夫人莫要怪罪。」
杜夫人擠出笑容道:「不必多禮,快快請起。」
段寧遠又轉向滕玉意,垂眉拱手道:「恕我怠慢了……娘子。」
滕玉意側身避了一禮:「段小將軍言重了。」
段老婦人和段夫人笑容滿面地看著二人,段寧遠直起腰,不料一下子,肩膀又是一抖,這動作幾不可見,很難讓人察覺,然而卻躲不過滕玉意的眼睛,她微露笑意,不動聲色垂下眼睫。
段寧遠未免太高估自己了,癢癢蟲上身了還敢露面。
估計段寧遠此前已經苦苦支撐一陣了,實在說不過去才硬著頭皮出來見客。
不出來見客,便是不孝驕狂。
出來見客,免不了露出端倪。
但他如果一直能撐下去,藺承佑豈不是白吹了牛皮?既然說此蟲【叫你生不如死-癢癢癢開花】,自然能叫人生不如死。
她並不心急,且看段寧遠能忍多久。
段寧遠行過禮後,便要到段老夫人身前,哪知剛一邁步,身子陡然又動了一下,這一回動作太大,惹來眾人的矚目。
段寧遠暗暗緊咬牙關,雲淡風輕吩咐下人:「先把禮物奉給祖母。」
眾人張望一晌,只當自己眼花,剛要挪開視線,段寧遠禁不住又搐動了一下。
這回連杜夫人和杜庭蘭都注意到了,段夫人奇道:「大郎,你怎麼了?」
段寧遠長身玉立,腰板筆直,即便到了這種時候,這種青松般的風度依然讓人挑不出毛病,他勉強笑道:「無事。」
然而說話這工夫,眉毛又是一跳,彷彿奇癢難忍,不等他調整好表情,脖子又一歪,像是要止癢一般,他咬牙切齒蹭向自己衣領。
此舉甚為失禮,簡直像田舍奴所為。
眾人益發覺得古怪,段寧遠似乎顧不上打招呼了,倉皇就往外走。
段老夫人和段夫人不明就裡,眼看段寧遠舉止古怪,自覺顏面盡失,齊聲斷喝道:「大郎!」
段寧遠走了兩步,腳步忽地一剎,猛然抬起胳膊,沒命地往後抓去,這舉動已經近乎失態了,不少女眷驚訝失聲,這……這是怎麼回事。
段寧遠渾身發顫,試圖控制自己,然而頭上冷汗淋漓,表情也極為痙攣。
眾人驚訝得無法動彈,幾位去過紫雲樓的夫人想起當日的一幕,駭然道:「這不是董二娘那日中的癢癢毒嗎?」
「董二娘?」
杜夫人呆住了:「我就說為何看著這般熟悉,不說我還沒想起來,這就怪了,董二娘身上的毒,怎會跑到段公子身上?」
花廳裡炸開了鍋。
「癢癢毒?何謂癢癢毒。」有人問。
「就是一種會讓人發癢的蟲子。」
「董二娘又是誰?」另一撥人問。
「董二娘是萬年縣董縣令的二千金,上巳節那日,她裝病誆騙成王世子的六元丹,被成王世子當場識破,至今關在京兆府的大牢裡,她身上就被投了癢癢蟲。」
「啊?董二娘既在京兆府的大牢,段公子為何會染上此毒?」
眾人的議論聲中,段寧遠身上一時冷一時熱,每個毛孔都刺刺麻麻。
他癢得鑽心,癢得無法遏制,汗水啪嗒啪嗒滾落下來,肢體也忍不住抽搐,想離開花廳,無奈腿上每一塊肌肉都在發顫,渾不聽他使喚。
他心中震恐,董二娘這幾日在獄中備受折磨,他因不願授人以柄,未曾找過藺承佑,卻因不忍董二娘受苦,接連找了幾位醫官替她診視。
醫官想了許多辦法,都說董二娘的毒無藥可解,而且會傳人,接近時需加倍小心。
這話他記在心裡,這幾日未嘗與董二娘碰過面,究竟何時染上的此毒?自己竟全不知情。
正胡思亂想,忽覺兩道冷冰冰的目光投過來,他五感較常人敏銳,咬牙抬眸看過去,對面一位小娘子正驚慌地望著自己,這女子生得雪膚花貌,身穿綠萼色襦裙。
段寧遠怔了一怔,訂親時年紀尚小,他連滕玉意的長相都未看清,之後她去了揚州,兩人連碰面的機會也沒有,幾年下來他對滕玉意的印象早就淡了。
進來後行禮,他連頭都未抬,想不到……想不到滕玉意容色這般殊艷。
剛才那兩道冰冷的視線是她的嗎?他心中起疑,但滕玉意面上的驚慌簡直天衣無縫,委實瞧不出破綻。
思忖間,他手臂已經失控地抓向前襟,段夫人和段文茵見段寧遠如此失控,早已是驚慌失措:「快去稟告老爺,說大郎病了,讓老爺趕快找醫官上門看病。」
段老夫人畢竟見過風浪,當即顫聲道:「對對對,哪來的什麼癢癢毒,這分明是身子不舒服,大郎小時候得過風疾,怕不是身上長了風團。」
「正是風團!」段文茵忙接話,「聽說這病甚為惱人,癢起來正是這副模樣。」
哪知滕玉意冷不丁開口:「風團禁不住風吹,花廳裡窗屜都開著,段小將軍再在廳裡待下去,恐會癢得更嚴重。」
段夫人和段文茵被這話一提醒,慌忙奔過去攙扶段寧遠。
段寧遠搖了搖頭忙要後退,然而遲了一步,段文茵雖然及時縮回了手,段夫人卻攙上了兒子的胳膊。
段寧遠渾身發顫,使出渾身力氣推開段夫人,厲聲道:「阿娘,別、別碰我。」
段夫人心中一震,沒等她弄明白怎麼回事,胳膊爬上來一股異感,癢得她一個哆嗦,有了第一下,自然就有第二下、第三下。
段夫人功力遠遠比不上兒子,一旦發作起來,遠不如兒子能隱忍,她臉上的肉開始抽動,四下裡到處抓撓:「癢、癢、癢。」
眾人駭然,還未弄明白段小將軍是怎麼回事,段夫人轉眼就癲狂起來,風團不會傳人,分明就是毒蟲!
「這就是癢癢蟲!」幾位侯夫人驚慌失措,「董二娘那日就是這副模樣,成王世子說過此毒會傳人,叫宮人們別碰董二娘,你們瞧瞧,段夫人才碰一下就被染上了。」
眾人聽了這話,既驚訝又不解:「但依你們說,當日在紫雲樓的人那麼多,除了董二娘沒人染上此毒,為何才過幾日,段公子會突然被染上?」
「那就不知道了,這蟲子又不會亂跑,被染上總歸要有個緣由。」
段寧遠臉色越來越難看,段家幾位女眷聽得渾身發顫,好好的壽宴鬧這麼一齣,老臉都被丟盡了。
說話這工夫,段家母子扭動得愈發激烈,下人們惟恐被沾染,潮水般退散開來,偌大一座花廳,只剩下苦痛掙扎的段氏母子。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8-1 11:19 PM
第24章
段文茵心神俱亂:「這毒蟲只有成王世子有,大郎,你這幾日是不是同成王世子打過交道?」
杜庭蘭跟滕玉意對了個眼,到了這地步還妄圖幫弟弟撇清跟董二娘的關係,這話是說藺承佑暗算段寧遠?那也要看藺承佑肯不肯擔這罪名。
果見阿芝郡主睜大圓圓的眼睛:「夫人是說我哥哥給段小將軍放的蟲?」
段文茵呆了一呆,忙笑道:「郡主千萬別多心,我的意思是這蟲子既在青雲觀養著,難免跑出來一兩隻,寧遠與世子打交道的時候,不小心沾上也未可知。」
阿芝不高興了,扭頭看著身後的絕聖和棄智:「我也不懂道術,你們自己替哥哥說吧。」
絕聖和棄智早想開口,礙於不能隨意在人前暴露自己,才遲遲沒有舉動,既然靜德郡主親自拆穿了他們的身份,那就不用再顧忌了。
棄智照實說道:「永安侯夫人的話恕貧道聽不懂,此蟲雖是青雲觀之物,但師兄從不會無故將其釋出,那日用這法子對付董二娘,是因為她連累了紫雲樓一干人卻不肯說實話,假如隨隨便便就會染上蟲,宮裡宮外不知多少人遭罪了,可迄今為止,長安城染上此蟲的不超過五個,而且全都是有緣故的。」
絕聖板著臉:「沒錯,別說我們師兄弟近日壓根沒見過段小將軍,就算真見過,段小將軍也斷無機會染上毒蟲。」
賓客們的面色更尷尬了,這話說得夠明白了,段寧遠怎樣染上的自己知道,休想賴到成王世子頭上。
棄智又道:「癢癢蟲喜歡體熱健壯的少年男子,遇到更好的宿主,往往會捨棄舊宿主,看段小將軍這情狀,應該是把原宿主的癢癢蟲都引到自己身上來了。長安城現下只有兩個人染了毒蟲,段小將軍究竟是從何處得的,到京兆府的大獄看看就行了。」
段寧遠身在煉獄,神智卻並未完全喪失,聽了這話反倒鎮定了幾分,他與董二娘已經好幾日未見面了,染毒不會是從她身上染的,絕對另有途徑。
只要董二娘身上的毒蟲仍在,反能維護彼此的名聲。
他踉踉蹌蹌地掙扎,口中斷續吐出一句話:「我……我與那個董二娘素不相識,就算身中毒蟲,也絕不會是從這人身上染的。」
段文茵聽了這話,忙衝幾位管事使眼色:「趁各位長輩都在,你們趕快派人去京兆府瞧瞧,確認了就回來稟告,也省得寧遠蒙受不白之冤。」
下人正要領命而去,卻聽阿芝道:「等一等,記得把各府的下人都帶上做佐證。」
段文茵和段老夫人臉上火辣辣,她們早就疑心寧遠的毒蟲是被董二娘染上的,就算要去京兆府確認,也隨時預備叫底下人隱瞞真情。
哪知阿芝郡主為了不讓哥哥平白背黑鍋,竟讓各府都派人去,如此一來還如何及時遮掩。下意識就想阻撓,可這樣做未免也太心虛。
轉念又想,寧遠說得那般坦蕩,並且主動提議去京兆府察看,想他對自己這幾日的行蹤比她們更有數,沒准這毒蟲真不是從董二娘身上染的。
於是不再阻攔,忙也順聲應了。
「你們同段家的管事一道走。到了京兆府仔細瞧瞧,早些回來稟告。」阿芝說話時托著腮,神色卻很認真。
眾人說話這當口,段氏母子發作得更加凶了,兩人都狀若瘋癲,一個勁地抓撓自己,再不解毒的話,早晚會把自己抓得一塊好肉都無。
段老夫人和段文茵看在眼裡,心揪成一團,段文茵心疼阿娘和弟弟,情急之下道:「小道長,方才我言辭不當,望道長切莫往心裡去,先不論大郎是怎麼染上的毒蟲,既是青雲觀之物,能不能請道長儘快幫忙解毒。」
絕聖和棄智搖搖頭:「藥粉被師兄鎖起來了,只有師兄能取用,就算我們馬上趕回觀裡,也沒法施救,為今之計,只能把師兄找過來。」
段老夫人眼睛一亮:「兩位道長能否告知老身,世子現在何處?你們幾個快準備犢車,讓老爺親自去請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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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廳裡的事很快就傳到了前頭,段家人為了顧全體面,一度想將段寧遠和段夫人移到內院。
怎奈段寧遠和段夫人飽受折磨,每邁出一步,連皮帶肉都在抖動,別說去內院,連走出花廳都是妄想。
下人們只好找了根繩子,打算把二人捆住再說,卻因畏懼那毒蟲遲遲不敢上前。
段家人沒法子,只能封閉花廳,改而將眾客延請到中堂。
好在段家治家手腕了得,中堂轉眼就張羅起來了,宴席堪稱水陸畢陳,伶人們絡繹在堂前獻藝。
客人們既怕失禮,又想知道段家究竟如何收場,除了少數幾個告辭而去,大多數都留下來飲酒作樂。
男賓坐在東堂,女眷坐在西堂,中間用幾扇闊大的六曲螺鈿花鳥屏風隔開,既能共同宴樂,又不至於失了禮數。
滕玉意和杜庭蘭坐在段老夫人的下首,兩人胃口都不錯。
杜庭蘭不善飲酒,便專心致志用膳,滕玉意卻慢悠悠飲了好些酒,段家自釀的菖蒲酒不錯,喝下去只覺芳馥盈口,眾客人一邊用膳,一邊豎著耳朵等靜德郡主派去的下人回來。
每當庭前有下人出入,眾人眼神就有變化,忽有人道:「來了,來了。」
下人一溜煙跑到段老夫人跟前:「老爺請到成王世子了,世子剛下馬。 」
中堂前傳來說話聲,很快鎮國公引著藺承佑王進來了。
鎮國公是出了名的儒將,年過四十,威嚴高昂,另一人穿件碧天青色圓領襴衫,腰間束著白玉帶,懶洋洋的透著幾分恣意之態,不是藺承佑是誰。
鎮國公聲如洪鐘:「實不想叨擾殿下和世子,只是這聽說毒蟲只有世子能解,老夫只好捨下老臉去尋世子了。」
藺承佑道:「國公爺何出此言,就算沒有段小將軍的事,府上老夫人做壽,晚輩本該過來道聲賀。」
靜德郡主開心地迎出去:「哥哥。」
絕聖和棄智忙也跟上。
藺承佑看著阿芝:「好玩嗎?」
「好玩極了。」
藺承佑哼笑一聲,他一整日都忙著找尋妖異的蹤跡,聽說阿芝從宮裡跑出來,擔心妹妹遇妖,急將絕聖和棄智都派過來,眼看妹妹渾然不覺得自己莽撞,他故意歎了口氣:「看來你也大了,都會自己出來尋樂子了,往後不用哥帶著你玩,自己找人玩吧。」
靜德郡主知道哥哥怪她擅自出府,嘟噥道:「不要,我就要哥哥,別人怎麼能同哥哥比。」
鎮國公笑道:「郡主跟世子越來越像了。」
藺承佑摸摸阿芝的頭,抬頭看向中堂:「府上老夫人在席上麼,晚輩想過去給老壽星說聲高夀。」
鎮國公不勝榮幸:「待會世子幫犬子解完毒,若是不忙,務要賞光喝杯酒再走。」
段老夫人不敢慢怠,忙顫顫巍巍起身:「快給世子奉座。」
藺承佑笑著行禮:「晚輩過來向老祖宗討酒喝。 」
他這一露面,席上早有幾位貴女臉色泛起了紅,也不知醉了還是害羞。
段家女眷自覺臉上有光,忙讓下人斟酒,噓寒問暖,好不殷勤。
寒暄了幾句,藺承佑裝作不經意朝段老夫人身後的女眷席上掃了一圈,最後把目光落在滕玉意身上,心裡冷笑了一聲。
滕玉意才喝完一盅酒,抬眸就碰上藺承佑的視線,她滿臉都寫著「疑惑」二字,緩緩放下酒盅。
絕聖和棄智在旁看得一愣,師兄看滕娘子的眼神……好像不太對勁。
思來想去,忽然腦中一炸,滕娘子上回從他們這騙走了一包癢癢蟲和藥粉,師兄該不會是懷疑滕娘子幹的吧。
兩人狐疑地瞟向滕玉意,如果真是滕娘子捉弄段小將軍,她怎能如此泰然。
而且先前在花廳裡,滕娘子看著那般驚慌,分明也被嚇壞了。
照他們看,段小將軍之所以染毒,明明就是因為去獄中看過那個董二娘嘛。
鎮國公引著藺承佑出了門:「人在花廳,世子請隨老夫來。」
藺承佑到了廳外,突然在臺階上停步,隨後屈指成環,呼哨一聲。
屋簷上驀地出現一道暗影,一躍從房梁上縱下來。
那東西行動起來風馳電掣,躍到階前的光亮處,露出油光發亮的黑色背毛。
眾人驚呼,原來是一隻矯捷的小獵豹。
女眷們詫異過後,含羞交頭耳語,成王世子還真是玩性不改,這東西平日狩獵時帶著正好,哪有帶入內宅來玩耍的。
小獵豹繞著藺承佑的衣袍轉了一圈,嗷嗷嗚嗚發出幾聲低吼,震得庭院裡的花草簌簌作響,隨後伏低身子,把爪子搭在藺承佑的衣袍上。
滕玉意看得忘了手中的酒盞,不知藺承佑怎樣訓練的,能叫這樣的猛獸對自己俯首稱臣。
藺承佑笑著對鎮國公道:「我今日身上沒帶藥粉,趕回觀裡太麻煩,只能湊合讓它幫著解毒了。」
鎮國公點點頭:「記得這是當年僧伽羅國進貢的靈獸,聖人看世子喜歡,把它送到成王府了,老夫只知道這東西靈力非凡,卻不知它還會解毒。」
靜德郡主從腰間取了一粒荔枝脯丟給小黑豹:「賞你的,吃吧。」
小黑豹把爪子往前一伸,很嫌棄地撥開那粒荔枝脯。
靜德郡主氣得跺腳:「俊奴,你怎麼又衝我使小性子。哼!」
藺承佑蹲下來揪了揪俊奴的尖耳:「阿芝喜歡你,你就賞光吃一粒吧。 」
小獵豹一雙碧目微微瞇起,無限依戀地蹭了蹭藺承佑的掌心,等它轉過頭來,依舊不肯瞧那顆荔枝脯。
藺承佑道:「喂,阿芝可是我妹妹,你這樣我很沒面子啊。」
俊奴嗷嗚一聲,這才湊近嗅了嗅荔枝脯,慢吞吞吃了。
鎮國公看俊奴準備好了,趁勢引著藺承佑往前:「方才有人說寧遠是被某位小娘子染上的,此話當真荒唐,犬子與那位小娘子素無交集,無緣無故怎會染上?何況犬子雖無狀,但也不是那等不知輕重之人,依老夫看,只能是從別處染的。」
藺承佑腳步一頓:「國公爺這是什麼意思?」
鎮國公歎息:「就怕有歹人為了栽贓犬子,故意做出鬼祟之舉。老夫斗膽問一句,青雲觀最近有沒有丟過毒蟲?」
滕玉意不緊不慢放下酒盅,她早把一切都提前想好了,就算藺承佑故意把她扯進來,她也有法子應對。
絕聖和棄智的心卻一下子躥到了嗓子眼,如果師兄把滕娘子弄蟲子的事說出來,滕娘子可就說不清了。
好在阿芝郡主已經派人去京兆府了,只要確認董二娘身上的毒蟲不在了,那就說明段小將軍身上的毒蟲是從董二娘身上染的,那些人怎麼還不見回來,真讓人著急。
兩人一會看看外頭,一會看看藺承佑,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出。
藺承佑餘光瞥了瞥席上,突然笑了一下:「國公爺小瞧我們青雲觀了。就算有人想偷蟲,也得能進我青雲觀的大門不是?最近我們觀裡可是一隻蟲都沒丟。」
鎮國公臉色一僵。
藺承佑率先往前走:「先給尊夫人和段小將軍解毒再說。」
一行人剛要去花廳,被派去京兆府的那幫下人回來了。
領頭的宮人徑直走到靜德郡主跟前:「郡主。」
「瞧好了嗎?」靜德郡主好奇地問,「董二娘身上的毒蟲還在不在?」
眾人紛紛將耳朵豎起,段老夫人和段文茵屏息凝神,惟恐離得太遠聽不真切。鎮國公停下腳步,肅容看向那下人。
下人搖了搖頭:「不在了,董二娘晚間喝了一大碗粥,精神好了許多,也沒再呼癢了。」
阿芝又問同去的各府下人:「你們也去瞧了,果真如此嗎?」
「回郡主的話,確認過了,董二娘身上的毒蟲的確不在了。」
靜德郡主滿意地點點頭,藺承佑意味深長瞟了眼滕玉意。
席上的人眉來眼去,段小將軍和董二娘的事他們早有耳聞,只是拿不出確鑿的證據,這回看段家還有什麼可說的?這蟲子厲害歸厲害,卻只有親密接觸過的人才會染上,這邊段小將軍剛發作,董二娘就見好了,段小將軍的毒蟲從何處來的,還用猜麼。
段老夫人和段文茵臉上表情像裂開了似的,瞬間難看到了極點。
鎮國公身子涼了半邊,怒不可遏道:「這孽子!」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8-2 10:34 PM
第25章
鎮國公和藺承佑一走,中堂再次熱鬧起來,客人們忙著推杯換盞,想藉此掩蓋賓主之間的尷尬。
鼓聲急如驟雨,胡人們在階前跳起了胡旋舞,舞步妖嬈絢麗,漸漸旋轉如飛,可惜無論主人還是客人,都無心賞鑑眼前的美景。
諸人心裡百味雜陳,段家今晚是收不了場了,段小將軍欺人太甚,明明有婚約在身,背地裡卻與董二娘綢繆繾綣,而且為了不讓董二娘受苦,情願把毒蟲引到自己身上。此事傳出去,別說滕紹這等國之重臣,哪怕尋常門第都會覺得是奇恥大辱。
女眷席有不少人同情地打量滕玉意,滕玉意臉色奇差,黯然放下酒盞,默默以手支額。
杜庭蘭痛心道:「阿玉,是不是不舒服?」
滕玉意懨懨地:「喝醉了有些頭昏。」
杜夫人沉著臉起了身,上前攙扶滕玉意:「好孩子,我們走。」
段老夫人和段文茵猛然回過神來,杜夫人和滕玉意這一走,兩家再無轉圜的餘地,今晚席散後,段家必定迎來滿長安的議論和指責。
段老夫人顫動著抬起手,衝身旁的段家女眷道:「快、快勸住杜夫人和玉兒。」
段家女眷強打起精神,紛紛圍上去撫慰道:「夫人先別急著走,玉兒喝醉了酒,這時出門難免嗆風,不如到旁室歇一歇,等酒醒了再走。」
杜夫人冷笑道:「不必了,玉兒高高興興來給老夫人賀壽,怎料一再受辱,她是個心善的孩子,受了委屈也不肯說,先前為了顧全兩家體面一再隱忍,無奈有人欺人太甚!!!」
她忍著氣朝席上斂衽一禮,擲地有聲:「今晚的事各位可做個見證,待明日玉兒的阿爺回來,一切當有個公斷。」
眾賓客心裡都明鏡似的,哪怕不能公然附和,也都暗自點頭。段小將軍做出這樣的事,任誰都沒法替段家圓場。
段家女眷攔不住,灰頭土臉看著杜夫人離席。
杜夫人領著滕玉意和杜庭蘭走到段老夫人案前,恭敬道:「老夫人保重。玉兒身子不適,晚輩也還未大好,叨擾了一整晚,這就帶孩子們告辭了。」
段老夫人顫巍巍推開婢女,親自拽住杜夫人的手。
「夫人且按耐,大郎的品性如何,做長輩的心裡都清楚,今晚之事亂如絲麻,其中說不定有誤會,何不等大郎解了毒讓他親自向玉兒解釋?要真是他犯糊塗,老身絕不姑息,一定親自打死此獠!」
她淚光閃爍,語調輕顫:「老身病痛難捱,早盼著這兩個孩子結親,今晚就這樣散場,兩家難免遭人議論,並非老身要護短,只是天造地設的一樁姻緣,錯過了何處再尋?真要退了婚,對兩家都沒有好處。」
杜夫人暗啐一口,都到了這地步,還指望玉兒委曲求全。
「老夫人這話,恕晚輩聽不明白。」她含笑道,「何謂『對兩家都沒有好處』?犯錯的是段小將軍,又與滕家和玉兒什麼相干。今晚高高興興來給老夫人賀壽,沒想到一再公然受辱,原本一直抱著一絲希冀,只盼著其中有誤會。如今事實擺在眼前,還有什麼話可說?說實話,滕杜兩家都是厚道人,一向做不出瞞心昧己的事,今晚做到這地步,已經是仁至義盡了。老夫人偏疼兒孫沒錯,但自家孩子的錯需自家擔待,外人不想擔待,也擔待不起。外頭風大,老夫人請留步。」
段老夫人和段文茵被這話活活更住,眼睜睜看著杜夫人帶著兩個孩子離席。
這邊杜夫人剛到門口,男賓席上也有人離席了,到階前的燈影中一站,卻是杜裕知父子。
席上的賓客神色一凜,杜裕知雖然脾氣孤拐,但素有清高直諫的好名聲,諸人縱是不喜他的臭脾氣,也不得不承認此人正直敢言。
杜裕知領著兒子過來給杜老夫人道:「老夫人,杜某本該陪席,眼下卻不得攜妻孥先告辭了。另有一言,想請老夫人轉告段小將軍。君子行走世間,當俯仰無愧。行差踏錯不怕,改惡從善即可,最忌毫無擔當,一味掩過飾非!」
說完這番話,杜裕知叉手作揖:「言盡於此,老夫人保重。」
杜紹棠面無表情衝老夫人磕了個頭,起身隨父往外走。
段老夫人張嘴望著杜家人離去的背影,突然摀住心口,軟軟地往後一倒。
女眷們大驚失色,惶然擁上前:「老夫人!」
段文茵急聲道:「祖母素有心疾,這是犯病了,還愣著做什麼,快去尚藥局請余奉御。來,快把老夫人扶到內室去。」
中堂裡頓時亂成一鍋粥,杜紹棠和杜夫人原本走得決然,誰料老夫人說犯病就犯病。
杜夫人心裡暗恨,萬沒想到段老夫人為了給自家圓場,連這一招都使出來了,想是打算用這手段拖住她們,再軟言好語勸玉兒打消念頭,料著玉兒年輕皮薄,糊弄起來也容易。只要玉兒肯原諒段寧遠,外人自然不好再多事。
只恨她明知如此,偏生又走不得,老夫人高壽,眼下突然發病,若是不顧離去,未免太糊塗失禮。
正不知如何是好,滕玉意鬆開杜夫人的胳膊,作勢要過去探視段老夫人,不料還未上臺階,她腳下一趔趄,一下子也昏了過去。
「阿玉!」杜庭蘭急趨上前。
杜夫人忙也衝上去攙扶:「玉兒!」
望見滕玉意慘白的臉色,杜夫人嚇得心直抽抽:「我的好孩子。這是氣血逆行昏過去了,凶險得很,快備車回府。」
杜裕知父子急得跺腳,混亂中找來肩輿。
一時之間,女眷們忙得不可開交,顧了這頭又去顧那頭,比起段老夫人那紅潤的氣色,滕玉意才像真患了病,諸人七手八腳著將滕玉意搬上肩輿,段老夫人那頭反而無人問津了。
段老夫人躺在榻上哼哼,但眾女眷的注意力一下子都被轉移到滕玉意身上去了,除了段家自己的小輩,幾乎沒人顧得上老夫人。
段文茵執意攔著滕玉意的肩輿:「夜風甚緊,回去這一路玉兒的病情恐會加重,已經去請奉御了,何不先讓奉御給玉兒看過再走。」
「多謝夫人美意,不過不必了。」杜庭蘭面色淡淡的,一味催促下人起轎,「阿玉這幾日的藥都是現成的,不便臨時改方子,剛才急怒攻心昏過去,急需回府服藥,玉兒的面色夫人也瞧見了,再耽擱下去恐會變重。」
段文茵有心再攔,陡然察覺周圍投來的複雜目光,只好硬著頭皮笑道:「這話也是,快送阿玉出府。」
上了犢車,杜夫人憂心如焚,一邊替滕玉意掖被子,一邊仔細察看滕玉意的面色,哪知犢車剛啟動,滕玉意就一骨碌爬起來了:「姨母,阿姐。」
杜夫人瞠目結舌,杜庭蘭撲哧一聲笑出來:「阿娘,阿玉是裝的。」
杜夫人半晌才回過神來,狐疑地搓了搓滕玉意的臉頰:「裝的?」
滕玉意笑嘻嘻道:「搓不下來的,得用專門的藥粉洗。」
杜夫人回嗔作喜:「你這孩子,嚇死姨母了。這是何藥?你從哪弄來的。」
「我讓程伯弄的,飲酒的時候趁人不注意抹在臉上,不然怎麼裝病。」
「裝得這樣像,連姨母都哄過了。」
滕玉意擺擺手:「欸,哪比得上段老夫人,她老人家白眼說翻就翻,誰見了不得信以為真。」
杜庭蘭忍笑道:「想是不甘心段寧遠名聲有汙,渾身解數都使出來了。你們沒瞧見段家那些女眷的臉色,個個像開了染坊似的。」
杜夫人啐道:「段家世代功勳,外頭瞧著體面,誰知裡頭已經如此不堪,要不是玉兒準備周全,退婚的過錯全都推到玉兒身上去了,今日請的人又多,士庶勳貴都有,這一齣鬧得這樣大,我瞧段家怎麼收場!」
***
滕玉意籌謀了這幾日,終於了卻了最大的一樁事,當晚回到滕府,睡得極其酣甜。
醒來已是日上三竿,她躺在床上不肯起,嘴裡卻沒閒著:「春絨、碧螺,什麼時辰了。」
春絨和碧螺喜氣洋洋進來:「過了午時了。」
滕玉意霍然睜開眼睛:「你們怎麼不叫我,阿爺回長安了嗎?」
春絨笑道:「老爺連日行軍,天不亮就回了府,叫婢子們別吵娘子,用過早膳就去鎮國公府退親了。」
滕玉意怔了怔,趕忙掀被下床:「把程伯請到中堂,我有話要問他。」
梳洗完往中堂去,程伯穿著一身簇新赭色團花短褐,臉上隱有喜色。
滕玉意邊走邊打量程伯,程伯雖不像端福那樣常年面無表情,但一貫老練沉穩,突然這樣高興,定是因為阿爺回了長安。
「娘子起了。」程伯滿面春風迎過來,「老爺早上回了府,娘子估計知道了。」
滕玉意故作驚訝:「程伯,你該不是為了迎接阿爺,特地換了身新衣裳吧。 」
程伯低頭看了看,笑呵呵地說:「杜夫人早上令人送來的,說娘子托她們給老奴和端福做衣裳,只因不清楚老奴和端福的身型,先送了一套過來讓老奴試試,老奴試了頗合身,聽說是娘子的意思,便穿來給娘子瞧瞧。」
滕玉意笑著點點頭,程伯辦起事來,方方面面都想的細緻周全。
新衣裳一上身,她這個主人高興,送禮人高興,阿爺回來看到府中下人精神煥發,自然也高興。
「很好,很好。」她笑得合不攏嘴,「還是鮮亮的顏色更襯我的程伯。」
程伯心知滕玉意心裡高興,笑著搖頭道:「娘子,你就別打趣老奴了。」
滕玉意坐到石桌邊,含笑問:「段家有消息嗎?」
程伯正了正臉色:「昨晚之事鬧得滿城風雨,坊閭街曲都在議論段小將軍和董二娘的事,今日老奴出門打聽,連百戲的本子都寫出來了。」
「哦?」滕玉意益發來了興致,「都寫的什麼?」
「不過是些濃詞艷曲,說出來怕汙了娘子的耳朵。」
滕玉意嘖嘖搖頭,長安城落第的儒生多,為了維持生計,常編些艷曲誌異來售賣,估計這幫人正愁沒有現成的才子佳人來編故事,段寧遠與董二娘這對苦命鴛鴦就跑出來現世了。
興許過不了多久,這些人便會以段董二人為原型編出十套八套百戲出來,到那時候街衢巷陌,茶餘飯後,處處有人傳頌這段佳話。
她興致勃勃:「接著說。」
「今晨京兆府正式開審董二娘的案子,不巧獄吏又在董家的管事娘子身上搜出了一些物件,一查都是段寧遠早前買的,加上昨晚的事,兩人有私情可謂板上釘釘了。早上鎮國公上朝,本來要奏請段小將軍冊封世子的事,因為出了這樣的事,鎮國公自覺顏面盡失,也就沒好意思再提。今早老爺上門退親,鎮國公當著老爺的面把段小將軍綁起來重重打了一頓,聽說骨頭都打斷了,任憑老夫人和夫人哭天搶地,也不許醫工上來診視。」
滕玉意道:「阿爺怎麼說的。」
「老爺一言不發,在堂前看著鎮國公打完段小將軍才說話,退了與婚書,還要回了答婚書,末了連盞茶都未喝就走了,鎮國公說自己無顏面對老爺,一路送到府外,還說好好的一樁姻緣,硬叫孽子葬送了。」
滕玉意想了想又問:「董明府聽說也不是什麼賢善之輩,女兒名聲盡毀,董家難道就沒有半點動靜?」
「怎會沒有。今早董明府帶人去鎮國公府鬧了一場,董家的老夫人也在其中,董明府只垂淚不說話,老夫人卻當場鬧將起來。說她家二娘一向規矩懂禮,定是段小將軍糾纏二娘汙人名聲,還說鎮國公府若不給個交代,董家老夫人便要吊死在鎮國公府的門前。」
滕玉意差點沒笑出聲,董二娘還在獄中,受過杖刑雙腿必定留下毛病,眼下她與段寧遠的事又傳得滿長安皆知,來日出了獄,自是無法再攀扯中意的婚事。董家好不容易養出個才貌雙全的女兒,又怎甘心多年心血付諸東流,必定纏死鎮國公府。
鎮國公府縱算想挾權倚勢,但董明府也有官職在身,況且此事世人皆知,國公府如果不想讓段寧遠再背上個始亂終棄的惡名,便不敢隨意處置此事。
兩家官司還有得打。
滕玉意心情益發見好:「阿爺什麼時候回府,讓人準備些酒食,我要給阿爺洗塵。」
程伯驚訝萬分,打從揚州回來,他就覺得娘子對老爺的態度隱約有了變化,雖說依舊很少提起老爺,但偶爾提到時,至少不像從前那樣冷漠生硬,這回娘子居然要主動給老爺接風洗塵,更叫人喜出望外。
他趕忙藏好眼底的喜色:「聖人把老爺叫到宮裡去了,老爺頭先令人送話回來,說今晚不知何時能回府,叫娘子早些歇下。」
滕玉意有些失望: 「好吧,乾脆令人備車,用了午膳我去杜府。」
「對了,這是早上靜德郡主讓人送來的。」程伯拿出一份泥金帖子,「郡主要在成王府舉辦詩會,邀娘子和杜娘子賞光前去一聚。」
「靜德郡主?」滕玉意奇怪,今生阿芝與她連句話都未說過,怎麼突然想起來邀請她了。
程伯道:「靜德郡主的下人說,昨日郡主就想結識你,哪知鎮國公府臨時出了亂子,郡主也就沒顧得上相邀。」
滕玉意接過那份帖子,帖子上的字跡大概是阿芝自己寫的,秀雅歸秀雅,但力道仍有不足。
不知是紙還是墨裡羼入了香料,帖子一展開,清冷異香幽幽浮上來。
滕玉意對香料也算有些心得,一時也聞不出這香的來歷。
程伯道:「聽說靜德郡主小時候憎惡詩文,詩會是成王妃替郡主張羅的,請了國子監的老夫子在場,幾乎每半月就要舉辦一回,都是些善詩文的小娘子和小郎君,清雅有趣值得一去。娘子,你初回長安,往後免不了與各府走動,既是靜德郡主相邀,娘子不便推卻。」
滕玉意嗯了一聲:「不知這詩會要辦到什麼時辰。」
萬一阿爺早早回府,她卻不在府中……
她想了想道:「先不急著回帖,去宮裡問問消息,看阿爺大約何時能出宮,順便幫我打聽這回去詩社的都有什麼人,最好盡快弄份詳盡名單來。」
程伯應了,下去安排。
滕玉意自行回到內苑,坐到桌前展開一幅捲軸,令春絨研了墨,提筆寫寫畫畫。
程伯過來回消息的時候,滕玉意剛畫好一幅畫。
「回娘子的話,這次詩會邀的人不少,除了喜歡詩墨的各府千金,還有好些久負盛名的文豪才子。」程伯說著,令春絨把一卷名冊交給滕玉意。
滕玉意接過,一眼就掃到排在前列的三個字,盧兆安。
沒想到阿芝的詩會竟邀請了這個小人。
「你派人去盧兆安處取阿姐的信件,可取到了?」
程伯忙道:「小人派人跟了幾日盧兆安,本來要下手,可就在昨晚,突然有另一撥人也開始盯梢盧兆安,下人尚未弄明白對方底細,決定先按耐一兩日。」
滕玉意狐疑道:「會不會是藺承佑派去的?姨父昨日才把阿姐去林中見盧兆安的事告訴了藺承佑。」
「老奴暫不敢確定。」
滕玉意沉吟,阿芝郡主的詩會突然邀請盧兆安,會不會與此事有關。
「好,這詩會我去定了,今日先去會會那個盧兆安。備車備車,去杜府接表姐,端福骨傷未癒,讓霍丘跟著吧。」
「娘子不等宮裡的消息了?」
「明日再給阿爺接風也使得。」
滕玉意邊說邊思量,這詩會既是在成王府舉辦,為了防止藺承佑找她麻煩,最好再多做些準備。
「對了,成王府不會准許外人帶護衛進府,霍丘太高壯,你在護衛裡挑兩個骨骼纖細的,讓他們扮作我的隨身婢女入府。」
程伯一愕:「府裡這樣的護衛倒是有,但就算身量纖細,也是一副粗相,遇到細心些的,一眼就會穿幫。」
「今日來不及細細挑了,你先讓他們臨時應付一下,囑咐他們不要開口說話即可。」
程伯心下納罕,但還是應了:「老奴交代下去。」
滕玉意低頭看了看自己剛才畫的畫,將其捧起來遞給程伯:「程伯,你可見過畫上這個人?」
程伯接過畫卷,見是一位披著烏黑斗篷的人,奇怪這人連臉都未露,身上卻莫名散發出一種森冷可怖的氣息。
他仔仔細細看了許久,末了搖搖頭:「沒見過,此人單單只有這件斗篷麼,有沒有旁的辨識物?」
「沒有。」滕玉意嘆氣。
「他身上這件斗篷的料子呢,是皮料還是氈料?」
滕玉意暗忖,皮料論理有光澤,當晚月光如晝,那人身上的斗篷卻灰撲撲的。
「應該不是皮料。有點像氈料,不過裡頭縫著裘皮也未可知。」
「娘子可瞧見了此人的襪舄?」
「沒瞧見。」滕玉意起身踱步,「不過此人年紀應該不是很大,因為動作很輕捷,身量麼,大概比端福要高半個頭。這個人非常危險,從即日起,你找人日夜打探畫上人的消息,只要見到此人的行跡,馬上給我回話。」
程伯並不多問,捲起畫軸收入懷中:「老奴這就著人去辦。」
滕玉意正色道:「程伯,這件事得你親自來做,切莫打草驚蛇。」
程伯怔了怔,抬眼看滕玉意面色凝重,緩緩點頭道:「老奴知道了。」
***
下午滕玉意拾掇好出門,門外果有兩名護衛候著了,都穿了石榴襦裙,扮作侍女的模樣。
滕玉意繞著兩名護衛走了一圈,勉強算滿意,便讓他們另乘一車跟在她的車後。
到杜府接了杜庭蘭,姐妹兩個便在車裡閒聊。
「聽程伯說,盧兆安如今也算長安的名人了,世人都誇他文章秀逸,鄭僕射素來愛才,尤其對盧兆安青眼有加,有意將二女兒許給盧兆安,只等著吏部的選考結束了。盧兆安這小人近日忙著去京中各名宦府中拜謁,不知結識了多少權貴。人人都說此子風骨奇秀,日後定為良相。」
杜庭蘭默默聽著。
「阿姐,你難過了?」
杜庭蘭搖搖頭:「我只是在想,我當初為何會看上盧兆安。這幾日我偶爾想起此人,倒也不再傷心難過,只奇怪那時候怎麼就迷了心竅。」
滕玉意腹誹,圖他皮相好?圖他會花言巧語?
她咳了一聲,把程伯整理的名單展開給杜庭蘭看:「阿姐你瞧,這名單上都是善詩賦的少年郎君和小娘子,當中不乏才德兼備之人,你要是願意,在詩會上多加留意。」
杜庭蘭臉一紅:「我說你為何非要拉我來參加詩會,原來打著這主意。」
滕玉意哼哼:「我知道阿姐自小喜歡詩墨,當初傾心盧兆安,怕是與此人慣會嘲風弄月有關。程伯跟我說了,這詩會往年有成王妃親自把關,赴會者先不論詩才如何,大多品行端正,只因最近成王夫婦不在長安,才叫盧兆安這樣的東西混進去了,待會阿姐不必理會盧兆安,他有我來對付,你只管瞧別的郎君就是了,若有瞧得上的,只管告訴我。 」
杜庭蘭撲哧一聲笑起來:「瞧你說的這些話,像個小大人似的。」
「橫豎今日天氣晴好,阿姐就當出來散散心吧。」滕玉意掀開窗帷往外看,「噫,外頭那人可是盧兆安?」
原來不知不覺到了成王府門口,階前正有一位青衫襆頭的男子下馬,滕玉意前世見過盧兆安一面,只是不甚篤定,這人氣度瀟瀟,相貌極其出眾,一到門口就被請進了成王府,看樣子頗受禮遇。
杜庭蘭面色複雜:「就是他。」
滕玉意點點頭,拉著杜庭蘭下了犢車。後頭兩個假婢女也跳下車,不聲不響跟了上來。
下人笑吟吟過來道:「是滕娘子和杜娘子吧,請隨小人來。」
這老僕未語先笑,品貌端莊,滕玉意和杜庭蘭隨其入內,邊走邊打量成王府,沿路不聞喧囂之聲,偶爾有婢女們迤邐而來,立即會謙恭地退到一旁。
路過一處桃林時,林間忽然竄過來一道黑影,滕玉意和杜庭蘭猝不及防,嚇得連連後退。
假婢衝上來便要護主,滕玉意瞧清那黑影是什麼東西,急忙大咳一聲。
護衛們雖然疑惑,卻也按捺著不敢再動。
那黑影嗷嗚嗷嗚叫著,趴伏下來擋住了滕玉意的去路。
杜庭蘭看清是藺承佑的那隻小黑豹,瞬間臉都嚇白了,忙把滕玉意護在自己身後。
藺承佑笑咪咪從林間走出來,老僕不明白小主人為何要攔著滕杜二人,忙上前道:「世子,這是郡主邀來的貴客。」
「我知道。」藺承佑直視著滕玉意,「我攔的就是滕娘子。你們都下去,我有話要問她。」
杜庭蘭驚疑不定,強笑道:「不知世子有什麼話要問,若是想打聽什麼,當著我們的面問也是一樣的。」
藺承佑並不看杜庭蘭,只笑說:「滕娘子,我倒是不介意當眾問你幾個問題,不過你可想清楚了,究竟是想讓我在這兒問,還是在詩會上當眾問?」
滕玉意眼角一跳,早想好了怎樣應對藺承佑,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心裡掙扎一番,附耳對杜庭蘭說了幾句話,杜庭蘭一驚。
滕玉意又看向身後的兩名假婢女,二人點點頭,戒備地退到一邊。
藺承佑衝老僕道:「把他們領到一邊去。」
老僕應了,低頭把杜庭蘭和護衛遠遠地領到林中另一頭,確保能看見藺承佑和滕玉意的身影,卻聽不見二人說話。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8-3 10:09 PM
第26章
滕玉意迅速在腦海中過了一遍,自覺整盤計劃天衣無縫,便率先開了腔:「不知世子找我何事?」
藺承佑掃她一眼,懶洋洋道:「記得那晚我就跟你說過,你拿癢癢蟲去做什麼我管不著,別害人別連累青雲觀的名聲就成,可你不但拿蟲子去害人,還險些害我替你背黑鍋,滕玉意,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可以把天下人都玩弄於股掌之間啊?」
滕玉意一臉震驚:「世子的話我聽不大懂,我雖因為好奇討了些蟲子回去玩,但從未把這東西拿出府過,世子說我算計人,究竟指的什麼?」
藺承佑玩味地看著她:「裝得真夠像的,你是吃定我拿不出你害人的證據了?」
滕玉意無辜搖頭:「實不知我做錯了什麼——」
話未說完,她突然一頓:「世子該不會以為段小將軍是我投的蟲吧?昨晚世子也在場,想必你也聽見了,段小將軍一染上癢癢蟲,京兆府的董二娘就見好了,可見他是從董二娘處染的,世子怎能懷疑是我投蟲?」
藺承佑撫了撫下巴:「本來還想給你個主動坦白的機會,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了。現在開始數三聲,你最好想清楚了再答話,自己交代是一回事,由我來說的話,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滕玉意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有點沉不住氣了,莫非哪裡出了紕漏?絕不會。
她一面讓人給段寧遠投毒,一面讓程伯拿著藥粉偷偷給董二娘解毒,兩個環節一套上,可謂毫無破綻,再藉著段老夫人壽宴把兩件事同時暴露人前,眾人會順理成章認定段寧遠的蟲是從董二娘身上傳的,如此既不會牽扯到她頭上,也不會連累青雲觀的名聲。
藺承佑即便知道她手裡有蟲,也無法確定那蟲子是董二娘傳給段寧遠的還是她故意投的。沒把握的事,他憑什麼來找她麻煩。
想到這她重新鎮定下來。
藺承佑觀賞著她臉上的每一個細微表情,有意思,狡詐的人他見多了,理直氣壯到這地步的少有,任誰看到滕玉意這張鮮花般的臉蛋,都不會想到她佈局害人如此嫻熟吧。
他口中繼續數道:「二。」
小黑豹跟主人配合得極好,用爪子摸了摸自己的臉,噴出第二口氣。
滕玉意盯著藺承佑,心裡突然有些沒底了,近日因為急於退親,行事難免有些急切,昨晚雖說狠狠懲治了段家人,但心裡總殘留著一個模糊的影子,像是忽略了某些關鍵處,讓她心生不安。
可惜昨晚光顧著高興,回家後也沒細思量就睡了,今早醒來事又忙,更顧不上從頭捋一捋。
究竟是忽略了哪一處?她面上假裝平靜,腹內卻暗自盤算,忽然閃過一念,頓時渾身一僵。
糟了,原來是那一環露了破綻,前幾日她只求狠狠出一口惡氣,把蟲子交出去時曾囑咐程伯:「多投幾隻蟲子給段寧遠,讓他多吃些苦頭。」
當時說得痛快,卻忘記先向絕聖棄智求證藺承佑給董二娘投了幾隻了。
假如藺承佑只投了一兩隻,段寧遠身上卻有十來隻,藺承佑只要一過去解毒就知道了,那麼多蟲子絕不可能是從董二娘身上傳過來的。
難怪他今天找她麻煩,此事瞞得過別人,斷乎瞞不過藺承佑,現在怎麼辦,藺承佑可不好對付,真要向他坦白?他不會一怒之下把這件事宣揚出去吧。
小黑豹像是感覺到了滕玉意的緊張,爬起來繞著她踱了一圈,仰頭又噴出一口氣。
藺承佑臉上笑意更甚,馬上就要說出最後一個數了。
滕玉意心口一縮,閉目咬牙道:「我說!」
「一。」藺承佑壞笑道,「晚了。」
滕玉意據理力爭:「我鬆口在先,世子說『一』在後,怎麼就叫晚了?」
「我說的三聲是指的它。」藺承佑往俊奴一指,「它剛才噴了三口氣,你沒聽見?」
滕玉意倒抽一口氣。
「自己磨磨蹭蹭不肯說實話,怎好意思怪俊奴不給你機會?」藺承佑堪稱厚顏無恥,「你用我的蟲子為自己謀算退婚,也不先問問我願不願意被捲進這種事。本來你可以做得更隱秘些,比如只投兩隻,那樣我就算懷疑你,也拿不出確鑿證據,可惜你手黑慣了,一口氣給段寧遠投了十來隻。」
他壞笑道:「不過這也不奇怪,你好不容易弄到那麼多癢癢蟲,若是只投一兩隻,怕是比自己染了癢癢蟲還難過吧。」
滕玉意咬住紅唇,藺承佑竟把她的心思猜得那般透,只投兩隻蟲,委實太便宜段寧遠了。如今錯已鑄成,後悔也晚了,只恨當初太大意,要是事先核算過董二娘身上的毒蟲數目,豈會被藺承佑抓到把柄。
藺承佑又道:「昨日我去給段氏母子解毒的時候,在段寧遠和段夫人身上分別發現了八隻和四隻蟲,一隻就可以讓人生不如死,何況這麼多,怪不得他們發作起來那般兇。滕玉意,你要退親是你的事,把青雲觀捲進來,問過我的意見嗎?」
滕玉意醞釀一番,清瑩的眼淚開始在眼眶裡打轉:「世子,我雖用了你的蟲,但目的只是為了自保,段寧遠與董二娘有染是事實,我不過順水推舟把醜事揭露出來而已,我只求退親,並沒有陷害別人,世子想必也知道我的難處,所以才把人都支開吧。」
藺承佑看著她,明明把青雲觀和鎮國公府都耍得團團轉,偏在所有人面前裝得楚楚可憐。
但她這話沒說錯,問罪歸問罪,他可沒打算替段寧遠平反,所以就算他昨晚就知道了原委,也決意爛在肚子裡。
但她明明可以想出別的好法子來退親,卻選了一個最便捷的法子,想她佈局前,並未想過稍有不慎就會連累青雲觀的名聲,可見在她心中,如何盡快得手才是第一。
他沒看錯她,她就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之人,哪怕她有意識顧全青雲觀的名聲,卻因並不清楚蟲子習性,不小心露出了馬腳。昨晚在場之人,只要稍稍瞭解癢癢蟲,都會疑心到青雲觀頭上。
為了替她和青雲觀遮掩,他昨晚當著鎮國公的面,不動聲色逼俊奴把那十幾隻死蟲的軀殼全吞進了肚子裡,俊奴心裡不痛快,一整天都拒絕吃飯。
不過這些事他自己知道就行了,沒必要告訴她。
滕玉意看藺承佑遲遲不開腔,只當他鬆動了,忙又含淚道:「我還記得,世子當初說只要我不用蟲子害人,不連累青雲觀的名聲,就不會找我麻煩,昨晚我雖用蟲子對付段寧遠,但他欺人在先,我那樣做只能算回敬,絕不算行惡。至於連累青雲觀名聲,更是無從說起。世子想必還記得自己說過的話,所以不打算把此事告訴第二人,世子的大恩大德,我沒齒難忘,既然世子決定不再追究,我也就告辭了,今日得蒙郡主殿下相邀,不便讓郡主久等。」
她斂衽一禮,抬步要走,不料剛邁一步,藺承佑伸出一臂攔住她:「慢著。」
滕玉意假裝一怔:「世子——」
她話音未落,嗓間一陣辛麻,再要開口,喉間一個字都發不出來了。
她愣住,那感覺越來越強烈,連舌頭都開始發鈍。
她很快意識到自己中毒了,怒瞪藺承佑:世子這是何意?
試著張口,半點聲音都發不出。
她心裡卻愈發惱怒,只恨今日未著胡服不便帶暗器,不然還可以還擊他一下。
她無聲罵道:藺承佑,你怎能不守信用,快給我解開!
你、你這個卑劣小人。
藺承佑等滕玉意罵夠了,摸了摸耳朵道:「段家的事到我這就打止了,絕不會有第二人知道。只要你把剩下的蟲子還回來,癢癢蟲的事也從此一筆勾銷,但你別忘了,你我還有別的事需清算。」
滕玉意驚疑不定。
「那晚在紫雲樓,我好心替你解妖毒,結果你害得我口不能言。」藺承佑負手繞她走了一圈,「捉妖回房被你推入水中,胳膊上無故被你紮了兩下,簪子上是不是不只染了一種毒?不然傷口為何到現在不能結痂,至於癢癢蟲的事,你雖不算行惡,但你不打招呼就擅自用青雲觀之物為自己謀私,可見你壓根沒把青雲觀放在眼裡,這些加起來,夠不夠讓你一個月不說話?」
滕玉意張了張嘴,然而舌頭已經毫無知覺了,她心亂如麻,解藥在他手中,此時不宜再硬碰硬,於是又淌出幾滴眼淚,可憐巴巴地望著藺承佑。
藺承佑瞟她一眼,那雙淚眼黑白分明,像個孩子似的,小小年紀就養成這份狠辣,真讓人匪夷所思,以往她在揚州如何他不管,撞到他手裡可就沒那麼便宜了,讓她狠狠吃一次教訓,沒準以後還能學好。
「不就是暫時不能說話,有這麼難受嗎?」他和顏悅色道,「滕娘子平日慣會狡辯,趁這機會好好歇一歇嗓子。」
說著呼哨一聲,引著俊奴揚長而去。
滕玉意恨恨盯著藺承佑的背影,此時追上去必定討不到好,不知絕聖和棄智有沒有解藥,要不要馬上出府去尋他們。
哪知藺承佑本來都要走了,重又退回來笑道:「忘告訴你了,這毒只有我一個人能解。」
滕玉意哭得越發兇了,那頭杜庭蘭看藺承佑走了,趕忙奔過來,一到近前就看到滕玉意淚痕滿面,不由心裡一慌:「阿玉,出什麼事了?」
明明斯斯文文說著話,好好地怎會哭起來了。
滕玉意早把眼淚收起來了,清清嗓子想開腔,只恨喉嚨裡如同塞入一塊木頭。
她指了指自己的喉嚨,衝杜庭蘭搖了搖頭。
杜庭蘭大驚失色:「你說不了話了?」
滕玉意點點頭。
「成王世子弄的?」杜庭蘭錯愕。
滕玉意恨恨,除了他還能有誰。
杜庭蘭倒抽一口氣:「欺人太甚,我去找成王世子給你解毒,不,我去找成王妃,讓王妃替你主持公道。」
滕玉意無奈把杜庭蘭拽回來,在她手心畫了畫:沒用的,成王夫婦不在長安。
「對,我一亂就忘了,那我就去青雲觀找——」
滕玉意繼續畫:清虛子也不在。
「難道就沒人管得了此子了嗎?」
有,宮裡的聖人和皇后,可惜凡人輕易見不著。
杜庭蘭焦急思量一番,忽然抬頭:「別忘了還有郡主,既然今日邀我們前來赴詩會,主人怎能如此欺負客人,我們去找郡主。」
滕玉意搖頭,阿芝郡主開口閉口都是哥哥,不稀裡糊塗幫藺承佑算計她們就罷了,怎會幫她們討解藥。
不過……她皺眉思量,目下也只能如此了,真要一怒之下離開成王府,回頭再想找藺承佑解毒,怕是連此人的面都見不到了。
杜庭蘭怒道:「阿玉你先別急,橫豎姨父回長安了,大不了把此事告訴姨父,讓姨父去宮中找聖人好好說道說道此事。」
滕玉意在杜庭蘭掌心裡畫道:阿姐,真要告到御前,藺承佑必定會把來龍去脈都說出來,到那時候藺承佑頂多被叱責幾句,但我暗算段寧遠的事就捂不住了。不如先去見靜德郡主,待會再見機行事。
兩人又商量了幾句,滕玉意回頭尋找成王府那位老下人,老僕仍有些發懵,方才離得太遠,只看到小郎君對這位小娘子有說有笑的,他只當小郎君開竅了,還竊喜了一陣,然而走近看到滕玉意雙眸含淚,才知不是那麼回事。
杜庭蘭含笑對老僕說:「不敢讓郡主久等,煩請為我們帶路。」
老僕回過神,忙笑道:「請隨老奴來。」
***
詩會設在花園裡的一處水榭裡,軒窗半敞,清風習習。
滕玉意和杜庭蘭踏上遊廊時,水榭中已經坐了好些衣飾華貴的少年男女了。
靜德郡主並未老老實實坐在席上,而是手握一根釣竿,挨著身邊的小娘子,邊說話邊憑窗垂釣。
水榭內鋪著紫茭席,岸上擺著果子和酒水,眾人趺坐在席上,或交談,或捧卷。
坐席的上首端坐著一位鬍子花白的老儒,龍鍾老態,昏昏然打著瞌睡。
老儒下首共有長長四排條案,東西相對,娘子們坐在一側,郎君們坐在另一側。
男賓席的第五位便坐著盧兆安,對面是鄭僕射家的千金鄭霜銀。
盧兆安面上雲淡風輕,但偶爾會不經意望一望鄭霜銀。
鄭霜銀臉有紅霞,垂眸靜坐在條案後。
杜庭蘭進來看到二人情形,不小心趔趄了一下,被滕玉意不動聲色一扶,重新穩住了身子。
盧兆安看見杜庭蘭,笑容也是一滯,很快便恢復神色,若無其事偏過了臉。
他的上首還有四個位置,第二位坐著一位身穿墨綠蟒袍的男子,這人雙眉秀長,皮膚白淨,生得異常英俊,只眼窩有些深,五官不大像中原人士。
滕玉意打量此人身上的蟒袍,如此繁複瑰巧的繡工,非皇室子弟莫屬,但此人顯然不是中土人。
蟒袍男子聽到下人回報,抬目朝滕玉意和杜庭蘭看來。
「是滕娘子和杜娘子,快請入座吧。」靜德郡主高高興興向眾人做介紹,「這位是淮南節度使滕紹的千金,這位是國子監太學博士杜裕知家的小娘子,都是我的座上賓,特來參加今日詩會的。」
席上的人紛紛起身行禮:「見過滕娘子,見過杜娘子。」
滕玉意面帶微笑,一一無聲回禮。
眾人瞧她不說話,不免有些古怪,就聽門口婢女道:「世子。」
藺承佑換了身大理寺低階官員的青袍襆頭,往門口一站,有種皎皎月光映滿堂之感。
靜德郡主高興招手:「哥哥,快來。」
那位穿墨綠蟒袍的美男子抬頭一望,起身迎接藺承佑:「正說你怎麼還沒露面。」
藺承佑神采奕奕,邊走邊道:「被些小事給絆住了。」
滕玉意面上維持恬靜的笑容,心裡卻恨不得射出無數支毒箭紮死藺承佑。
杜庭蘭忍氣拉住滕玉意,柔聲向眾人解釋道:「妹妹這兩日身子不大好,嗓子啞了,說不出話。」
眾人同情地點頭:「原來是這麼回事,滕娘子,杜娘子,快請坐。」
蟒袍男子聽了這話,朝滕玉意看了看,隨手從箭袖中取出一樣物事,走到滕玉意面前,微笑道:「滕娘子,這是赤玉糖,我們南詔一位善丹青的老仙人煉製的,味道有些辛辣,但能清肺潤嗓,娘子嗓子不舒服,可將其含入口中,不出幾日便會好轉。」
下人悄聲介紹:「滕娘子,杜娘子,這位是南詔國的太子顧憲。」
滕玉意一震,南詔國。
阿芝用柔嫩的小手握住滕玉意的手:「滕娘子,你嗓子很難過嗎?憲哥哥身上經常帶著草藥,藥方劍走偏鋒,與中原有些不同,要不你試試吧,或許能對你的病症。」
滕玉意想起鄔瑩瑩和父親書房裡的那些信,綻出笑容點了點頭,意思是多謝。
她自是不指望這東西能解藺承佑的毒,不過今日能結識一位南詔國的人,也算不虛此行,她從僕從手中接過藥,欠身衝顧憲行禮。
顧憲回了一禮,笑容如三月融融的春光。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8-4 10:15 PM
第27章
滕玉意取了一粒藥含入口中,這藥甘甜如蜜,幽幽有股清涼異香,若是平時服下,定能生津止痛,但此時她喉頭如木頭般全無知覺,吃下藥也不見好轉。
顧憲並沒指望滕玉意立刻能說話,看她表情寧靜,想來這藥有些安撫之用,便溫聲道:「此藥只能治表,祛根還需配合內服的藥劑,滕娘子若是覺得好些,往後可隨身帶著此藥,不拘早晚,只要覺得不舒服即可含服一粒。」
滕玉意含笑點頭。
藺承佑一旁看著,居然沒吭聲。
顧憲忙完給藥的事,扭身才發現藺承佑笑容古怪,他怔了一下,正要問藺承佑是不是認識滕玉意,不料藺承佑牽過阿芝的手,率先朝上首走了:「時辰不早了,諸位請入席吧。」
顧憲自顧自落了座:「還沒問你呢,前日你把我那匹如意騮牽走做什麼?」
藺承佑接過侍女遞來的賓客名冊,漫應道:「看看是如意騮跑得快還是我的紫風跑得快。」
「那麼誰贏了。」
藺承佑抬頭一笑:「笑話,當然是我的紫風。」
顧憲輕嘆:「一局算什麼,我那匹如意騮老了點,回頭我們再多比幾回。」
「欸,那就說定了,但是你別忘了,我的規矩一向是輸了就得賠馬。 」
滕玉意接過下人遞來的茶水,暗忖這個顧憲不但認識藺承佑,兩人關係似乎還不錯。
待眾人都坐好了,藺承佑笑道:「舍妹每半月舉辦一回詩會,多蒙各位詩豪賞光前來助興。以往每常由家母陪舍妹做東,但自從爺娘出遊,這詩會已擱置小半年了,今日舍妹重新起社,我這做兄長的本該在此作陪,怎奈有要事在身,不得不先走一步,為表歉意,我備了些筆墨紙硯作賠禮,還請諸位看在舍妹的面子上笑納。」
說罷擊了擊掌,僕從們魚貫而入,每人捧了一個白香木托盤,依次擺在客人們的條案上。
托盤裡擺放著一套筆硯墨,皆為上品,那疊紙箋不知是桑皮還是苧麻所做,光厚勻細,極其顯墨,正適合用來謄詩。
硯乃是龍鬚硯,每張硯的底座上已經提前用小篆刻上了賓客的名字,如此一來,即便是臉皮再薄的客人,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將這份厚禮拿回家去。
眾人難言驚訝之色,今晚來參加這場詩會的,除了世家子弟,還有不少出自白屋寒門的窮酸儒生,這套筆墨紙硯對貴戶來說或許不算什麼,但對於客囊羞澀的舉子來說,簡直堪比甘霖。
這一下賓客盡歡,人人都欽服。
滕玉意沒動那筆墨,杜庭蘭卻微訝。
郡主畢竟才九歲,行事不可能如此周全,想來這是成王世子安排的,難得的是贈筆墨而非贈金銀,大大地照顧了孤標文人們的尊嚴。藺承佑出手又大方,光那一紮厚箋就足夠每人用個小半年了。
此人面上看著玩世不羈,沒想到為了讓妹妹高興,連一個小打小鬧的詩會也肯花費這樣的心思。
靜德郡主看請來的小郎君和小娘子都很高興,也學著哥哥說話的語氣,吩咐婢女道:「既然詩豪們都到齊了,快把茶點都呈上來吧,記得各人愛用的點心不一樣,莫要弄混了。」
婢女笑著捧好賓客名冊:「婢子已經再三核實過,萬萬不敢出差錯。」
藺承佑同顧憲閒聊了幾句,起身走到上首,挨著那位一直在打瞌睡的老儒坐下,咳了一聲:「夫子?」
這老儒是本朝有名的大儒,人稱虞公,成王府特地從國子監請的老師,每月都會來主持詩會,被藺承佑的咳嗽聲一吵,他慢吞吞掀開眼皮,見是藺承佑,表情瞬間轉為驚恐。
藺承佑笑道:「夫子好睡?」
虞公抖抖袖子,抬手擦汗道:「好睡,好睡。」
「今日負責招待客人的雖是阿芝,主持大局的卻是夫子,夫子多費心,別讓阿芝胡鬧。」
虞公嚴肅點頭:「世子且放心。」
藺承佑看了眼身後兩名老僕,兩名老僕點點頭,一個捧著茶點,一個捧著巾櫛,走到虞公背後,一左一右坐下來。
左邊那個道:「夫子,請用杏脯。」
右邊那個道:「夫子,請淨手面。」
虞公被左右夾擊,一時間如坐針氈,被僕從強迫著淨了把手面,瞌睡勁頓時一掃而光,他接過藺承佑親自遞過來的茶,滿臉都是無奈:「世子,你就放心走吧,有老夫在,今晚這詩會必定妥帖守禮。」
藺承佑這才放過虞公,又對阿芝說:「常統領就在水榭外頭,你別太淘氣,要是把虞夫子氣壞了,別指望阿兄替你去國子監賠禮。」
阿芝嘟著嘴表示不服氣,小腦袋卻點了點。
藺承佑笑哼一聲,起身道:「諸位盡興,恕在下先走一步。」
眾人少不得欠身送別,路過盧兆安跟前時,藺承佑忽然停下腳步:「閣下可是今年一舉奪魁的盧進士?」
盧兆安作揖:「盧某見過世子殿下。」
藺承佑笑容可掬:「久仰久仰。早聽聞盧公子有青錢萬選之才,今日一見,閣下果然不俗。恕我今日少陪,改日請盧公子好好喝一回酒。」
盧兆安依舊是一副寵辱不驚的姿態:「多蒙世子青眼相看,盧某不勝榮幸。」
鄭霜銀雙眸微垂,但顯然一直在留神盧兆安與藺承佑的對話,看盧兆安應對自如,臉上慢慢暈出一抹嫣紅。
滕玉意饒有趣味看著盧兆安,若非早就知道此人卑劣不堪,光看這幅不卑不亢的模樣,任誰都會覺得他高風峻節吧,再看鄭霜銀這副模樣,估計不止知道鄭僕射有意替自己與盧兆安擬親,而且對盧兆安頗為嘉許。
她笑著打量鄭霜銀,心裡正暗暗盤算,杜庭蘭忽然一把捉過她的手,悄悄在她掌心寫道:藺承佑已經知道盧兆安約我去竹林的事了,今日請盧兆安前來,是不是意味著他開始調查盧兆安了?
滕玉意搖了搖頭,她也弄不清藺承佑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同盧兆安說了幾句話,藺承佑告辭走了。
虞公清了清嗓子:「最近我們四季詩社因屢出佳作,在長安聲名大噪,照老夫看,只要長期舉辦下去,四季詩社定成為長安最聞名遐邇的詩社。可惜等郡主明年長到十歲,為著男女大防,這詩會便不能再舉辦了。」
眾人面露遺憾:「屆時何不將男席與女席分開?」
虞公捋了捋鬚:「這就要看王妃的意思了。今日重新開社,席上來了不少新朋友,老夫既是郡主的老師,少不得將規矩重新說一說,四季詩會舉辦至今,向來不拘小節,但也有些傳統的定俗,需叫各位新朋友提前知曉。詩會每半月舉行一次,每回擬定一題,或五言或七律,詩成後由眾人評選最優。」
不知何處傳來怪響,咕嚕嚕咕嚕嚕,像是有人肚餓腹鳴,一下子打斷了虞公的話。
虞公咳了一聲,阿芝愕然:「這是某位詩豪餓了吧?」
眾人哄堂不已。
「餓著肚子還怎麼作詩?」阿芝興致勃勃吩咐婢女,「那就先把酒食呈上來吧。
虞公在旁提醒阿芝:「郡主,時辰不早了,趁酒食尚未上桌,不妨先擬好詩題。」
滕玉意望向窗外,下午才出門,不知不覺已近黃昏了,橘紅色晚霞倒映在水面上,一漾一漾泛著細碎的波光。
靜德郡主歪頭想了想,衝鄭霜銀道: 「鄭姐姐是長安城有名的掃眉才子,今日就由鄭姐姐擬題目吧。」
鄭霜銀欠了欠身,抬頭看向虞公的白髮,道聲得罪,含笑道:「『宛轉峨眉能幾時,須臾鶴髮亂如絲』,不如以『白髮』為題,不拘聲韻,行兩首七律,取意境飛遠者為優作。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虞公萬萬沒想到做詩做到他頭上去了,不由愣了愣。
靜德郡主卻點頭:「好好好,總算不再是松竹菊梅了,那些題眼我早就做膩了,你們以為如何呀?」
諸人忙都附和:「此題甚妙,就是不好發揮。」
靜德郡主又轉向滕玉意和杜庭蘭:「滕娘子,杜娘子,你們初次赴會,難免有些拘束,要是覺得不合意,大可以跟我們提的。今日這道『白髮』,你們以為如何。 」
杜庭蘭欠了欠身:「歷來詠白髮,一不小心就會流露出悲嗟之態,鄭娘子取白髮為題,卻主張『意境飛遠者為優作』,詠白髮而不自傷,不落窠臼,頗有新意。」
鄭霜銀微訝地打量杜庭蘭,滕玉意趁機向鄭霜銀眨了眨眼。
鄭霜銀一愣,不自覺杜庭蘭和滕玉意露出友好的笑容。
阿芝看她三人如此,益發高興起來:「那就定『白髮』為題吧。現在你們可以先在腹內構思,等用過膳了,謄寫在紙上即可。我會把前三名的詩作拿到宮裡給聖人和皇后看,剩下未中選的,也會收集成冊。」
此話一出,席上的仕女也就罷了,少年書生卻精神一振,若能由郡主直接將詩作送到聖人面前,日後參加科舉也就多了幾分勝算。於是個個搜索枯腸,或憑窗遠眺,或坐在席上冥思苦想。
等到酒食呈上,窗外天幕已暈染出墨藍色,眾人歸座用膳,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婢女們依次將食盒放在每人面前,因是一人一幾,食盒也是按人頭準備,發到虞公面前時,愕然發現少了一盒。
阿芝奇道:「為何少了一份呀?」
婢女們面有異色,方才去廚下取食盒時,她們曾與廚娘們仔細核對過名單,確定沒有錯漏才放心接過食盒,憑空少了一盒,除非名單有誤,但之前給每位客人呈送筆墨紙硯時,卻是一份不多一份不少。
領頭的婢女自行請罪:「想是漏拿了,婢子馬上去廚下取。」
「去吧去吧。」阿芝嘆氣,恭謹地將自己的食盒推到虞公面前,「老師先用。」
虞公慌忙推回去:「郡主先用。」
他二人推來讓去,客人也不敢動箸。
滕玉意看著門口的婢女們,心裡只覺得古怪,成王夫婦禦下有方,偌大一座王府,人人都進退有度,詩會賓客不過四十餘人,怎會出這樣的差錯。
好在婢女們很快又捧了一份食盒回來了,阿芝沒再多問,讓她們擱下食盒退下了。
「都怪下人莽撞。」阿芝憨笑,「讓諸位久等了,快請動箸吧。」
席上諸人這才開始用膳,晚風徐徐吹送,簷角下的燈籠發出咯吱輕響,滕玉意剛吃了一口丁子香淋膾,就覺袖中的小涯劍發起熱來。
她暗忖,這小老頭該不是聞到席上的酒香,又開始鬧騰了?還真是不分場合啊。看來上回的訓導還不到位,她自己就貪酒,大約知道小涯不好過,若是不管不顧,小老頭忍不住跳出來可就不妙了。
她探袖往裡彈了彈,既是安撫也是警告,連一杯酒的誘惑都受不住,往後還怎麼跟她出門。
小涯像是有些怕滕玉意,被她一彈當即老實不少,劍身很快不再發燙,只是仍有些溫熱。
滕玉意放下心來,繼續安靜用膳。
這時候婢女們進來呈瓜果,忽聽清脆一聲響,有婢女摔落了盤盞。
杜庭蘭和滕玉意驚訝一對眼,這是怎麼回事,這可稱得上失禮了,而且那婢女與旁人不同,看著像府裡的老人。
靜德郡主怒了:「葳蕤,你今日怎麼回事?」
葳蕤驚慌道:「回郡主的話,這、這水榭裡多了人。」
「多了人?」阿芝大惑不解,「什麼叫多了人?」
葳蕤惶惑地環顧四周:「婢子們再三清點了瓜果的份數才帶人呈送,因為之前漏過一份酒食,這次特地多加了一份,誰知呈送完畢,憑空又、又少了一份!」
虞公愣了愣:「少了一份便少了一份,何必大驚小怪,人一多就容易出亂子,興許你們沒留意,多給某位客人發了一份也未可知。」
「絕無此事。」葳蕤拼命搖頭,「婢子們方才犯了錯,這回加倍謹慎,每到一位客人前便呈上一份瓜果,確保不會多發漏發,何況案幾上本就放不下兩盤,又怎會數錯。」
顧憲靜靜聽了這一晌,放了酒盅問:「是不是記錯了人數?也許你們之前清點人頭的時候,正好有客人去了淨房。」
葳蕤打了個寒顫:「斷乎不會,婢子自下午起就一直帶人在門口聽命,從世子走後,水榭裡根本無人出入。」
她一邊說一邊打量水榭中的人,像是要找出究竟多了誰,然而越找越驚恐。
滕玉意不自覺也跟著在席上找尋,可沒等她看出個究竟,小涯劍就再次滾燙起來。
滕玉意心中一緊,這是小涯劍第二次如此了,她悄悄將劍從袖中取出,戒備地打量周圍,窗外已是夜幕低垂,水榭內外都燃了宮燈,眾人的臉孔掩映在燈影裡,一時間看不出異樣。
靜德郡主愕然道:「既然無人進出,何不對著賓客名冊再清點一回?」
「正是。」老儒斥道,「如此慌張呼喝,成何體統!」
葳蕤自慚無狀,伏地再三揖首,馬上有婢女取來賓客名冊,哆哆嗦嗦遞給葳蕤。
葳蕤躬身退到一邊,勉強定了定神,從東側的男賓席開始,一個一個開始比對。
眾人無心酒食,說不上到底哪裡不對勁,只覺得一瞬之間,水榭就寒涼起來,夜風自軒窗湧入,條案上的箋紙被吹得沙沙作響,四角的燈影搖曳不休,照得房裡忽明忽暗。
滕玉意出來時揣了許多符籙在身上,奇怪毫無動靜,她自是不相信青雲觀的符籙會不如東明觀神通,但如果真有妖異,符籙早該發火示警了。
頭兩回只數了人頭,這次婢女們留了心,一邊數一邊將每個人的相貌和名冊上的名字對應起來。
葳蕤數完東側的男賓,接著數西側的女賓,乍眼看去,無甚不妥。
很快輪到最角落的三位小娘子,依次是孟司徒、王拾遺和李補闕家的千金……
數到孟娘子時,婢子瞠大了雙眼,低頭看看名冊,又抬頭看看前方,結結巴巴道:「葳蕤姐姐,是臨時又加了賓客嗎?孟娘子右邊的那位小娘子,名冊上不見記載。」
葳蕤面色霎時變白:「臨時只加了三位賓客,女席的滕娘子、杜娘子,和男席的盧公子,你仔細瞧瞧,那是滕娘子還是杜娘子?」
眾人一驚,方才議論詩題時,郡主曾單獨問過滕杜二人,如今這兩人好端端地坐在原位,那麼角落裡的只能是別人。
於是駭然望過去,後排本就不如正堂明亮,一團朦朧的光影裡,坐著一位峨髻雙鬟的少女。
少女正低頭吃條案上的東西,她吃得很慢、很仔細,彷彿餓了太久,除了面前的酒食,周圍再沒什麼能引起她的注意。
滕玉意心頭湧出一股不祥之感,怪不得小涯劍一再示警,成王府守備森嚴,水榭周圍全是護衛,這女子何時出現的,居然無人察覺。
最奇怪的是孟司徒家的小娘子,身邊驟然多了個陌生人,為何無動於衷。
鄰旁幾位小娘子嚇得紛紛離席,獨有孟小娘子一動不動,她面帶微笑低頭望著案幾,彷彿對酒食極為滿意,又像在聆聽旁人說話,聽得好不入神。
王拾遺的女兒與孟娘子交好,戰戰兢兢上前拉拽孟娘子:「阿寧,你右邊那個——」
不料剛觸及孟娘子的衣裳,孟娘子就保持著詭異的微笑,木然往旁邊應聲一倒。
這動靜驚動了少女,少女扭動一下脖頸,極緩地轉過頭來,眾人嚇得魂不附體,沒等看清那女子的面目,只聽噗噗數聲,水榭裡陷入黑暗。
這一切來得太快,靜德郡主驚聲道:「常伯伯!」
腳步聲雜遝而至,有人團團將水榭圍住,軒窗外衣袂飄拂,兩邊都有人縱身躍入。
「掌燈!擒賊!」
那是位中年男子的嗓音,嗓音雄渾,內力似乎不低,語速很快,分明是位性情急躁之人。
「常統領,點不了燈。」
「胡說!好好的怎會點不了燈?」
「屬下幾個都試過了,不知是不是火摺子受了潮,根本無法生火。」
「還不快去庫房取夜明珠來!」
席上不少人懷中藏著火石,也紛紛取出來,結果屢試屢敗,那女子本就詭異,眾人身處黑暗中,難免心生恐懼,哪還坐得住,呼啦啦往外跑。
滕玉意早有準備,拽著杜庭蘭第一個離席。
可沒等兩人率先跑出水榭,後頭書生們就追了出來,只因忙於逃命,再也顧不得斯文,一個個力大如牛,竟將滕玉意和杜庭蘭撞倒在門邊。
滕玉意心中痛罵,早知道當初就該好好習武了,逃命時別的且不論,力氣最管用。
她掙扎著起身,又被人撞倒,門口畢竟狹窄,人人都急著往外逃。
杜庭蘭死死摟住滕玉意,想是一時半會爬不起來,卻又怕滕玉意被人踩踏,情急之下先護著滕玉意再說。
滕玉意突然之間力氣橫生,摸索著抱住門扇,硬將兩個人都拽了起來,出來時卻傻了眼,湖畔的宮燈都熄了,整座王府黑魆魆一片,別說逃命,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
曲廊上跑出來不少人,全都不知所措。
「誰有火摺子,快拿出來再試試。」
緊接著響起擊打火石的聲音,有人驚恐道:「還是不行!這可如何是好!」
「且按耐,現在只能等王府護衛帶我們出去了,黑燈瞎火的別亂跑,當心摔入湖中。」
「那女子究竟是人是鬼。」
有人顫聲道:「快——快別說了,我擔心她現在就混在我們當中。 」
小娘子們遏制不住心中的懼怕,驚聲尖叫起來,恰在此時,岸上忽然出現亮光,像是某間軒堂的僕人找著火摺子,臨時點燃了廊下的燈籠。
「那邊有光。」眾人頓時有了方向,一窩蜂往岸上去。
滕玉意還有些遲疑,可就在這時候,又有人從水榭中出來了。眾人唯恐那詭異女子追上來,瞬間陷入極大的恐慌中,顧不得四周都是水,推擠著就要逃。
滕玉意和杜庭蘭被人一推搡,也順著人潮上了岸,奇怪各府的下人們本來在岸上守候,這時候全都不知去向。
滕玉意沒能找到兩名假婢,只能跟上眾人步伐,近了才知道,那是坐落在花園裡的一處雅靜小院,院門洞開,裡外燈火通明。
大夥剛要湧入院中,就聽到背後的小徑有人追上來,借光遠遠一看,原來是一群王府侍衛。
領頭那名中年男子估計就是那位常統領,他身上正背著靜德郡主。
而後便是顧憲,顧憲身上也背了一人,仔細看,原來是那位老態龍鍾的虞公,虞公趴在顧憲背上一動不動,儼然昏死過去了。
靜德郡主哭道:「我要哥哥,快叫哥哥回來。」
常統領道:「已經令人急馬去找世子了,郡主放心,不過是個小賊,周圍已經布下天羅地網,很快就會把這人擒住。」
這時又有人追上來:「常統領,屬下幾個已在水榭裡外找遍了,既沒找到那名詭異女子,也沒找到孟娘子,裡外有三重護衛把守,照理不會這麼快逃出去,除非那女子帶著孟娘子潛入了水中。」
諸人想起孟娘子面帶微笑栽倒的情形,心裡不免都有些後怕。王李二人與孟小娘子交好,忍不住嚶嚶哭了起來。
靜德郡主止了哭:「別讓那東西把孟娘子擄走了,快想辦法救人。」
常統領道:「此女再有神通,畢竟身邊還拖帶著一個孟娘子,這麼短的工夫,不會跑得太遠,留下三十人護送郡主出府,剩下的去把水榭周圍封死,眼睛看不見,便用耳朵聽,只要有動靜,即刻撒網救人,園子角落一個別放過,莫叫那人逃出去了。」
「是。」護衛們領命而去。
顧憲身上的虞公突然一動,哼哼叫起痛來。
「夫子怎麼了?」
顧憲道:「方才水榭中太亂,夫子不小心崴傷了腳,盡快離開此處吧,找醫官來診治。」
眾人惶然:「周圍伸手不見五指,我等對府內格局不熟,要是胡亂往外跑,說不定也會像虞公一樣崴腳受傷,既然此處有燈,不如先進去歇一歇,待那女子被擒獲之後再出去。」
顧憲抬頭看了看院落裡的燈籠,臉上有些遲疑之色,大夥卻急不可耐要往裡頭走了,滕玉意忙拽住杜庭蘭。
杜庭蘭會意,揚聲道:「諸位且留步!」
眾人訝異停步。
滕玉意袖中的小涯劍開始發燙,趕忙在杜庭蘭掌心寫道:「滿府漆黑,獨此處有燈,恐有詐。莫在此處逗留,趕快出府才對。」
杜庭蘭依言說了,許多人開始起疑,顧憲看了滕玉意一眼,面露贊許:「滕娘子說得有理,你們若是不信,不妨試試火折,如果還是無法生火,這院落裡的燈籠是誰點亮的? 」
眾人一試,果然無法點燃,驚懼之下紛紛往後退。
「果然不對勁,方才真是急昏了頭。」
「好險,幸虧沒進去。」
常統領罵道:「好個膽大的邪佞,竟敢跑到成王府來作祟,諸位莫要怕,我馬上送你們出府,我在府中多年,無需燈火也能自如走動。」
眾人慄慄危懼,簇擁著跟上常統領,滕玉意無意中一抬頭,就看見盧兆安緊挨著常統領和靜德郡主。
這人倒是惜命,知道此時挨著這兩位最安全。
走著走著前頭又暗了起來,奇怪偌大一座王府,始終聽不見下人走動的聲響。
好在常統領走得又穩又快,有他帶路,估計很快就要走出園子了。
夜色如墨,風聲瀟瀟,一路上沒人敢開口,周圍極為曠靜,耳畔只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和腳步聲。
黑暗的確能摧毀人的意志,大部分人都已冷汗涔涔,雖說這麼多人挨在一處,心裡卻著沒落,突然有人哆嗦著道:「等一等!」
眾人心口一縮:「怎麼了?」
那人道:「我、我身後好像多了個人。」
這是李拾遺家的小娘子的聲音,像是害怕到了極點,鼓足了勇氣發出來的,人群裡先是出奇靜默,隨即炸開了鍋,個個抱頭鼠竄,唯恐那東西就在自己身邊。
眾護衛分辨聲響,拔刀往那邊刺去,但那地方空空如也,別說那詭異女子,連李娘子都不在原位了。
有人急聲道:「李娘子!」
「李娘子!你在何處!」
接連喊了幾聲,均未聽到李小娘子答話,這麼短的工夫,眼皮子底下居然又丟了一人。
常統領又驚又怒,諸人當即嚇破了膽,要出府還有好長一段路,萬一再遇到那東西怎麼辦。
旁邊正是花廳,有人驚慌爬上臺階推開隔扇門:「我絕不往前走了,不嚇死也會被擄走。」
鄭霜銀心有餘悸,忙也道:「花廳裡漆黑一片,門又關著,想來那東西不會在裡頭,不如找兩個人在門口排查,剩下的一個一個往裡走,等人到齊了再關門,這樣總不擔心那東西混進來。」
「對對對,這樣最好,等什麼時候世子來了,我們再出來也不遲。」
一下子連丟兩人,在捉到那東西之前,誰也不敢再貿然往前走,常統領道:「我們在門口把關,確認過後再往裡放人。」
靜德郡主冷靜了不少:「常伯伯,出事的時候你們沒在水榭裡,恐怕認不出那女子的模樣,除了護衛,還得留一個詩社的人幫著認人。可惜現在沒有燈火,我們有眼如盲,如何分辨得出誰是誰呀。」
滕玉意取出小涯劍,只恨今晚連月光也無,不然劍身上倒是有些獨特的光亮,勉強可以照亮人的眉目。
常統把刀身橫到自己胸前,也是灰撲撲毫無光亮,不能再在黑暗中坐以待斃了,他急聲問身旁護衛:「剛才派了人去庫房取夜明珠,怎麼還不見迴轉?」
顧憲忽對身側一位護衛道:「把夫子接過去。」
那人只當顧憲背累了,忙將虞公背到自己身上,顧憲在懷中摸索了一陣,黑暗中突然浮現一團皎潔光瑩之物,大約是夜明珠之類的物事,亮光雖說比不上燈盞,但至少能照亮眼前之人。
他將夜明珠舉到自己面前,那光將他的臉龐映照得一清二楚,五官深邃,膚色如玉。
「要不是常統領提醒,我都忘記身上帶著此物了,這東西能照清相貌,不必擔心那賊子蒙混過關。常統領,你先帶人進去探路,留下兩名護衛,同我一道在門口把關。」
顧憲畢竟是府裡的貴客,常統領有些遲疑,但剩下的那些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便是小娘子,論機變遠不如顧憲,他也就不再囉嗦:「就依顧公子的話。」
於是從常統領和靜德郡主開始,一個一個排隊往裡進,輪到滕玉意時,滕玉意摸了摸小涯劍的劍身,小涯劍溫潤如水,想來裡頭沒有不乾淨的東西,這才放心往裡走。
常統領安置好阿芝,並不敢離去,但又牽掛外頭的情形,只好握刀守在門口。
眾人在花廳裡盤腿而坐,雖然依舊伸手不見五指,但比起方才的亡魂喪膽,總算踏實了些。
滕玉意倚柱而坐,只覺得滿腹疑團,那日靜德郡主不過去鎮國公府赴個宴,藺承佑就逼著絕聖和棄智扮作婢女相隨,今日郡主在府中開詩社,藺承佑為何放心離去?
小涯劍屢次三番示警,那東西十有八九是邪佞,最近彩鳳樓的妖邪破陣而出,藺承佑不可能不在府內外設防,連青雲觀的陣法都攔不住的邪佞,究竟什麼來頭。
她從袖籠中取出繡帕,用其蓋住了劍身,隨後在小涯劍上寫字:「出來吧,我有話問你。」
小涯劍靜靜躺在繡帕底下,絲毫不見反應。
滕玉意接著寫:「哦,我知道,你怕了。」
小涯劍突然開始發燙,表示很不服氣。
「不怕?那為何不敢出來。」
杜庭蘭雖然早知道這把翡翠劍有靈通,卻也看不懂滕玉意的舉動,低聲道:「阿玉,你這是在做什麼?」
叫它出來幫忙。
她耐心等了一會,只見繡帕往上一拱,裡頭有東西站了起來,正是小老頭。
小老頭躲在繡帕下面,沿著劍身走來走去,滕玉意繼續用帕子做遮掩,寫道:那女子是何物?
小涯盤腿坐下,在滕玉意的掌心寫道:我也不知道,非妖非魔亦非鬼。
滕玉意有些詫異,連小涯都不知其來歷。
這東西今晚為何闖入成王府中?目的為何。
小涯:為你。
為我?滕玉意險些驚掉下巴。
小涯飛快寫道:這東西就是彩鳳樓陣法下壓著的另一物,在那之前就破陣而出了,不知為何盯上了你,我估計要麼與你在二樓看到的幻境有關,要麼怪你兩次擊中了金衣公子。
金衣公子?那位簪花的俊俏男妖?
繞來繞去,還是跟彩鳳樓那晚的事有關。
滕玉意試著平復心緒:那日絕聖說過,這東西極有可能是屍邪。
小涯一愕:原來是屍邪,難怪我猜不出她的來歷,這東西分明已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滕玉意:我方才雖然只瞥了一眼,但也看得到那東西分明是少女模樣,說她是花妖所化還差不多,哪像什麼屍邪。
小涯:滕娘子,這你就不懂了,屍邪非魔非妖,相貌栩栩如生,能吃東西能飲酒,還能在日光下行走,如果不探其鼻息,根本看不出是死物。滕娘子,你完了,屍邪纏上你,怎麼都躲不過去了。
滕玉意頭皮一炸:你別告訴我,往後無論我走到哪裡,這東西都會來找我?
小涯下筆沉重又有力:正是你想的這樣。
滕玉意身子霎時涼了半邊。
小涯:你要是不想坐以待斃,只能想法子除了她。
滕玉意:莫要說笑了,當年東明觀那位瞎眼祖師爺,道行何等高深,為了鎮壓這屍邪和金衣公子,連命都丟了。如今這東西破土而出,連成王府的陣法都攔不住她,我又能如何?
小涯:還記得那日我跟你說過的事麼,我猜的多半沒錯,你能重新投生,極有可能是借了命。那晚在竹林中對付樹妖,是為了救你的表姐,之後在彩鳳樓連遇兩妖,倒楣是倒楣了點,但或許也是你的造化,畢竟是送上門來的大妖,真要能將其除去,沒準就能破了借命的詛咒了。
滕玉意:你這話的意思,我之後還會遇到妖魔,就憑一把小涯劍?我手無縛雞之力,碰上這樣的怪物,給我再神通的法器也是不成的。
小涯:是,你是只有一把小涯劍,但你狡詐多智,這不是還沒開始嘛,怎麼就提前認輸了?
她二人在這邊沉默交流,花廳裡的其他人也在喁喁細語,忽然窗外傳來一陣奇怪的刮擦聲,彷彿爪子之類的物事慢慢撓過窗棱。
小涯一震:滕娘子,你自求多福吧,那東西找來了,接下來就看你自己的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8-5 09:59 PM
第28章
眾人聽到那怪響,莫不駭然道:「你們聽到了嗎?」
「聽、聽到了。該不是水榭裡那東西追來了,此處留不得了,快逃。」
廳堂裡頓時亂成一鍋粥,常統領引著護衛迅速四散開來,一面察看後廳那排隔窗,一面喝道:「且慢,或許只是風聲,若是貿然跑出去,豈不正中了那賊子的奸計?」
說畢凝神靜聽,那聲響來自後窗而非前門,幽幽咽咽,低厲綿長,分明是夜風拂過窗紙所致。
「是後院裡的風。」
大夥鬆了口氣,卻有人霍然起立道:「不是風,那東西追來了,得趕快離開此處。」
眾人聽出是杜庭蘭的聲音,怔了一下:「杜娘子?」
滕玉意繼續在杜庭蘭掌心裡比劃,杜庭蘭驚慌道:「常統領,快請帶路,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她說著,拉著滕玉意快步走到大門前。
這時黑暗裡忽有人插話:「常統領都說了是風,何必自亂陣腳,那怪物在暗處乘間伺隙,跑出去反而中它的計。」
是盧兆安的聲音,常統領道:「此話有理,火摺子依舊點不亮,集中在此處最妥當,萬一跑散了,我等護不過來那麼多人。」
護衛們唯恐怪物趁隙跑進來,趕忙把門重新關上,滕玉意眼裡冒出了火,小涯的話不會錯,那東西分明就在後窗外,再耽擱就來不及了。
但是被盧兆安這麼一攪,眾人都鬆懈下來,連同阿芝在內,個個重新盤腿坐在廳中。
滕玉意心急如焚,情急之下輕輕掐了杜庭蘭一把,杜庭蘭只當鬼掐她,想也不想就驚叫出聲:「啊啊啊啊——」
這叫聲極其驚怖,活像被鬼掐住喉嚨一般,大夥嚇破了膽:「杜娘子,你怎麼了。」
杜庭蘭心跳得能從腔子裡蹦出來,叫完才意識到是滕玉意掐的,這一招出其不意,任誰都聽不出有假。
杜庭蘭又好氣又好笑,她這個妹妹,逼急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心知耽誤不得,硬著頭皮又「慘叫」道:「有鬼,有鬼在我耳邊呵氣!快走! 」
話音未落,滕玉意再次摸向了門閂,眾人腿顫身搖,哪還來得及仔細分辨,也一窩蜂爬起來。
滕玉意正要開門,心口忽一涼,方才還能輕鬆拉開的大門,此時如同被封住了一般,無論她如何推撼,大門紋絲不動。
護衛們意識到不對勁,忙也幫著拉拽大門,他們均有內力在身,推起門來簡直地動山搖,試了一晌開不了門,改而用刀劈、用腳踹,但這門彷彿化成了金門銅鎖,折騰許久都沒能開門。
護衛們想起顧憲與兩名護衛還在外頭大門把守,忙衝門外大喊道:「顧公子!」
然而連喊了數聲,外頭連一絲動靜都聽不到。
眾人冷汗直冒,不會連顧憲他們也出事了吧,早知剛才聽兩位娘子的話離開就好了,這下所有人都出不去了。
常統領心知不妙,乾脆把阿芝背在自己身上,喝道:「從即刻起,每人守住一扇窗,提防那東西突襲。」
滕玉意只恨眼前墨黑一片,否則憑她此刻的犀利眼神,定能將盧兆安身上剜出幾個洞,摸索一晌,她取出藏在身上的符籙,在杜庭蘭手心裡寫道:青雲觀的符籙,來。
杜庭蘭心領神會,忙幫著滕玉意在窗口張貼符籙,護衛們免不了詫異:「這是何物?」
杜庭蘭解釋道:「那女賊尚不知是人是鬼,但必然是懂邪術的,這是我妹妹早前在青雲觀求來的符籙,貼在門窗上或可抵禦一時。」
阿芝大喜過望:「哥哥他們道觀的符籙嗎?太好了,杜娘子,滕娘子,能給我們每人發一張嗎?」
滕玉意取出那疊符籙掂掂分量,沒帶那麼多,不過也夠發一輪了,剩下的若是不夠,可以兩人合用一張。
杜庭蘭忙高聲道:「郡主稍按耐,待我和妹妹發放下去。」
於是一個帶著護衛在窗上張貼符籙,另一個忙著分發給眾人。
阿芝、虞公和各位小娘子一人得了一張,剩下的少年儒生,只能兩人共用一張。
盧兆安跟一位姓胡的少年書生分得一張,只聽胡生誠懇道:「盧前輩,符籙放在你手中吧。」
盧兆安推拒:「我長你們幾歲,理當照拂後輩,這符籙你拿著便是。」
胡生似乎對盧兆安極為欽服:「盧前輩折煞晚輩了,符籙放在盧前輩手中才是正理,萬一不幸遇險,晚生與盧前輩共進退便是。」
盧兆安沒再吭聲,看樣子勉為其難收下了那張符籙。
有了符籙,眾人一下子心安不少,紛紛道:「多謝兩位娘子。」
杜庭蘭溫聲說不用謝,又摸索著回到滕玉意身邊,幫著貼剩下的符籙。
貼完了東西兩面的格窗,滕玉意凝神聽了一聽,外頭再無怪聲,她鬆了口氣,這符籙雖然不能示警,但也有些威嚇之用,藺承佑他們應該快趕回來了,只要再捱一陣,便能得救了。
正當這時,大門口突然響起了篤篤的敲門聲。
眾人一驚,常統領喝問:「誰?」
顧憲道:「常統領,是我,快開門。」
護衛一愣,忙過去開門:「顧公子,請稍等。」
滕玉意想起前夜那位葛巾娘子也是因為擅自開門才出事,忙要阻攔,常統領先她一步開了口:「顧公子,剛才你們去了何處。」
「府內漆黑一團,逃跑時極易摔倒,我擔心漏下了什麼人,在你們進去之後,又帶著劉茂和柳泉在附近又找了一圈。」
常統領屹立不動:「顧公子果然心細如髮,那……劉茂和柳泉回來了嗎?」
外頭馬上有人應答:「常統領,劉茂和柳泉在此。」
常統領斷喝一聲:「你明明叫李茂,為何自稱劉茂?」
那人苦笑道:「常統領,小人姓劉名茂,何時變成了李茂?小人記得昨晚常統領只喝了一壺酒,何至於醉到現在。」
常統領鬆懈下來:「是他們沒錯,開門吧。」
滕玉意仍不敢懈怠,但手中的小涯劍始終不曾發燙,可見外頭這三人並非邪祟,於是也不再攔阻。
護衛開了門,外頭果是顧憲等人。
顧憲一手捧著夜明珠,一邊撩袍邁入花廳,他身後那兩名叫劉茂和柳泉的護衛,也持刀緊隨其後。
三人一進來,護衛們便迅速掩上門。
阿芝道:「憲哥哥,我剛才可擔心你了。」
顧憲不答。
滕玉意渾身一個激靈,抬頭正對上顧憲的視線,他手中那枚夜明珠無焰而有光,把他的表情照得清晰可見,他望著滕玉意,目光冰冷詭異,後頭兩名護衛也活像木頭樁子似的,笑容凝固在臉上。
滕玉意拔腿就跑,門口那幾名護衛齊刷刷拔出配刀。
常統領提氣向後縱躍開來:「大夥快跑!大廳東側有個耳室,先躲進去再說。」
眾人呼喊著朝東側跑去,滕玉意腦中亂糟糟的,小涯這老頭居然坑她,這三人明明已成了邪祟的傀儡,剛才為何不向她示警!
她跑了一陣,突又停下來,藉著夜明珠的光亮撕了一堆窗上的符籙,將其胡亂塞入杜庭蘭手中。
杜庭蘭這才醒悟過來,邊跑邊喊:「諸位!如果我們不開門,他們或許根本進不來,說明他們怕門窗上的符籙,大夥把符籙攥在手裡,莫要丟棄了。」
眾人慘叫著應了,呼啦啦湧向東邊耳室,顧憲三人在原地微笑,彷彿篤定眾人逃不了。
一片混亂中,外頭忽又有人敲門,敲門聲又急又重,像是等不及要進來。
劉茂木呆呆過去開門,門一開,湧進來一陣冷風,昏朦的夜色中,台階上投下一道窈窕的身影,那人身量足足比劉茂等人矮了一截,分明是位女子。
眾人百忙中扭頭張望,頓時嚇得牙齒打顫。
「是……是水榭裡那個小娘子。」
「什麼娘子,是鬼吧。」
說話間,一小部分人逃進了東邊耳室,剩下的不知是跑得太慢,抑或是嚇破了膽,遲遲不見過來。
滕玉意和杜庭蘭匆忙在耳室的兩扇門貼上符籙,杜庭蘭邊貼邊喊:「此處最安全!快來!」
常嶸把阿芝送到耳室裡,又帶著護衛們回去接應剩下的人,哪知顧憲等人突然開始追襲眾人,嚇得廳中的人又開始漫無目的地逃竄。
護衛們無處可退,只得硬著頭皮迎敵,兵劍不知碰到了什麼,猶如擊在木頭上,接著便是淒厲慘叫,一聲比一聲震心。
阿芝膽戰心驚道:「常伯伯,你們不是她的對手,哥哥應該快來了,你們也進來吧,躲過這一時便好了。」
常統領喝道:「依郡主的吩咐,先進耳室再說!」他一邊指引眾屬下逃命,一邊順手將跑不動的虞公夾在自己腋下,仗著身手來回奔跑了數趟,將後頭的那幾個一一送入了耳室。
滕玉意剛一關上門,就有人說:「等等,還少了幾個。」
就聽外頭胡生驚聲道:「盧前輩,盧前輩,你我共用一張符籙,符籙還在你手中,你等等我。」
「糟了,漏了幾位公子。」房中有人惶惑道。
滕玉意離門最近,忙又打開門,只見花廳裡隱約有團朦朧的光線,正是顧憲手中那顆夜明珠發出的。
藉著這團光線,她瞧見兩名書生模樣的人逃竄而來,盧兆安衝在最前頭,狼狽不堪呼哧有聲,後頭便是胡生,看樣子也使出了吃奶的勁,緊隨在他們後面的,便是顧憲三個。
盧兆安前腳邁進耳房,「顧憲」後腳已經追襲到了胡生背後,盧兆安扭頭一看,頓時魂飛魄散,進來兩手把住了房門,欲將胡生和邪祟一起關在門外。
胡生雙眼睜大:「盧前輩!」
盧兆安咬了咬牙,再不關門連他也要遭殃,怪就怪胡生自己跑得慢,於是二話不說要掩上門,孰料有人在他屁股後踹了一腳,一下子把他踹回了花廳。
盧兆安跌倒時驚愕回頭看,耳室裡幽暗若漆,竟不知是誰踹的他,只記得逃命時匆匆一瞥,門口恍惚站著個小娘子,可是那一腳委實太快,他都沒看清對方是誰。
容不得他再爬起來,衣領猛地一緊,有人把他整個人大力摜到了地上,而那頭的胡生,也被「劉茂」捉住了。
胡生哀嚎一聲,明明就差一步就能跑進去了,卻被盧公子擋在外頭,看來逃不掉了,一定會血濺三尺。忽然從耳房裡擲過來一個紙團,一下子砸中了「劉茂」的頭冠,「劉茂」表情微變,緩緩鬆開了手。
緊接著有人跑過來,把胡生往腋下一夾跑入耳房。
「滕娘子這法子好,邪物似乎很怕這符籙捲成的紙團。」
胡生不由喜出望外,救他的是常統領。
常統領一救回胡生,就把房門掩上了,哪知房裡又有人戰戰兢兢道:「等一等,盧公子好像被關在外頭了。」
「盧公子?他不是比胡公子先進來嗎?」
「像是跑得太急沒站穩,不小心又摔了出去。」
常統領一愕,放下胡生道:「那我再出去看看。我身上的符籙都給了人,滕娘子可還有符籙?」
滕玉意在杜庭蘭掌心裡筆劃道:沒了。
杜庭蘭心知這未必是真話,方才的事別人不知道,她可是瞧在眼裡,盧兆安正是被阿玉給踹出去的,阿玉又怎肯把符籙拿出來給盧兆安用。
滕玉意又在杜庭蘭手心裡飛快寫道:千萬別出去。
杜庭蘭咬了咬唇,阿玉這是要常統領保重自己,不必管盧兆安的死活。
她清清嗓子,試著勸說常統領:「常統領,那『女鬼』在花廳裡,那三個人又像是中了邪,你這時獨自出去未必救得了人,沒準自己會受傷,橫豎世子快回來了,不如再等一等。」
常嶸正有此慮,如果連他也被羈困,郡主這邊就群龍無首了,但若是不救盧兆安,傳出去難免損及成王府的名聲。
因此明知出去必定損兵折將,為著「仁義」二字,也不能坐視不管。
他想了想,將符籙貼到刀刃上:「無妨,今晚這境況不算太糟,好歹滕娘子身上帶了青雲觀的符籙,只要把這符籙貼在刃上,不怕不能全身而退。 」
他早年跟隨成王夫婦,遇到過不少驚心動魄的異事,雖說近年來長安城太平無虞,但老道長和小世子卻從來沒閒下來過。
說起小世子,簡直如魔星降世,滿長安的小兒郎加起來都不如他一個淘氣,偏偏清虛子道長對徒孫愛如珍寶,恨不能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
世子白日在道觀學書符幻變,回府後也不閒著,不是捉些小鬼小妖來玩,就是在府中挖地掘鼠,光自己一個人玩還不夠,還逼著下人跟他一起玩,下人們躲不過去,整天叫苦不迭。
常統領這些年看得多了,也算懂些玄術上的皮毛,他把符籙黏於刀刃上,傾身到門壁後細聽,
花廳裡先還能聽見盧兆安的哀嚎聲,剎那間就曠靜下來,可能已經落入了怪物手中,再不出去相救就來不及了。
他正要拉開門,門外忽然響起了指甲劃過的詭異聲響。
眾人又驚又怕,那東西又來了!耳房門上不是貼滿了符籙麼,那東西竟一點都不懼?
「噠噠噠」,「噠噠噠」,不知誰的牙齒打起顫來,恐懼如冰水,瞬間漫過了眾人的頭頂,有幾位膽怯的小娘子不堪忍受這份煎熬,搖搖晃晃暈了過去。
常嶸意識到情況有多糟,沉聲道:「別再出去查探了,這東西分明在誘惑我們出去,現在只能死守在房中,能捱一刻是一刻。」
諸人瑟縮著挨在一起:「對對對,門上有符籙,女鬼應該闖不進來吧。我們別在房裡別妄動,熬到世子回來就好了。」
「快,誰還有符,都交出來一起貼上。」
房裡的人紛紛交出手中的符籙,不一會就將門縫和小窗都給堵上了。
房門乃是柏材所製,極為厚重硬實,然而兩扇門上,卻各自有一小框障著紗幔,門縫也大,足可探入一指。不知何處刮來一陣冷風,門前忽然變得陰冷起來。
滕玉意背上一個勁地冒冷汗,沒用的,這符籙只能擋得住「顧憲」之流,卻根本奈何不了屍邪,它之所以遲遲不進來,無非是想多折磨折磨他們。
從成王府陷入黑暗那一刻起,大夥的意志便一點一點被摧毀,瞧他們現在的狀況,多麼像被圈禁在一起的籠鳥。
屍邪在籠外逗弄他們,玩累了故意停下手,讓籠中的人誤以為自己逃出去了,但只要跑出去就會發現,他們不過是逃進一個更大的籠子而已。
估計對屍邪而言,整晚唯一的意外就是顧憲,他帶著夜明珠,有光就意味著勇氣,屍邪不想讓人們看清自身的環境,便率先控制了顧憲的心智。
她咬了咬牙,難怪小涯對屍邪如此忌憚,這東西雖然是少女模樣,卻比世間最惡的邪魔還要難纏,小涯方才放棄示警,怕是已經猜到了現在的處境。
她拔出小涯劍,在杜庭蘭手中寫道:讓常統領護住我。
杜庭蘭仔細琢磨一番,低聲對常統領道:「阿妹說她有辦法對付怪物,但請常統領一定要護住她,無論她做什麼,都別攔著她。」
常嶸疑竇叢生,這話什麼意思?轉念一想,連符籙是這位滕娘子拿出來的,料著有些真本領,便應了。
門外的動靜陡然大了起來,那少女像是有點不耐煩了,長指甲先四處抓撓一番,接著探入門縫,像小孩玩捉迷藏似的,開始一下一下撥弄裡頭的符紙。
滕玉意再不遲疑,把劍插入門縫。
房裡的人嚇得抱成一團,黑暗中待久了,五感變得空前敏銳,隱約瞧見滕玉意的動作,慌忙攔道:「滕娘子,你這是要做何?」
滕玉意顧不上與眾人解釋,她那一劍正對屍邪的手指,只恨讓那東西僥倖躲開了,她正凝神分辨屍邪的聲響,希圖下一次紮得更準,突然聽到右邊紗幔有動靜,忙轉動劍尖又一次狠狠紮了過去。
這動作瞧在眾人眼裡,像是在蓄意破壞門上的符籙,房中人沉不住了,常嶸雖答應護住滕玉意,難免也有些納悶:「滕娘子,你把符籙都給劃破了,還如何抵擋外頭的妖邪?」
杜庭蘭忙幫著解釋:「我妹妹這把劍是道家法器,一向有驅邪除祟之效,她臨時用這劍抵禦,應該是覺得符籙抵擋不住那女鬼了。」
房裡的人益發激動:「胡說,若沒有青雲觀的符籙,我們安能在房中避難?你拿把不知名的劍謊稱道家法器,卻肆意破壞救命符籙,你到底要做什麼?分明心懷叵測。」
杜庭蘭愣了愣,不知是不是錯覺,她隱約覺得這些人不對勁。
又有人忿然道:「我知道了,這個滕娘子行事鬼祟,說不定已經被怪物控制了心智。當心她毀壞符籙,快叫她住手。不,她這是存心要害人,我們先制住她再說。」
「對,沒準她跟顧公子一樣都變成了女鬼的傀儡。」
杜庭蘭心頭猛跳,忙高聲道:「常統領,別忘了你剛才答應過護住我妹妹。」
這時有人探身抓向滕玉意,被常統領出手一攔,他沉聲喝道:「你們在做什麼!?方才滕娘子一直在房中,哪有機會變成傀儡,怎麼你們一個個像犯了魔障似的,先朝自己人動手了?!」
但諸人的反應已然不受控制:「常統領,你別被她唬住了,她分明是那妖怪的同夥。」
「沒錯,這樣下去我們遲早被她害死。」
「殺了她吧,不然我們一個都活不了!」
滕玉意注意力雖放在門外,腦子卻一刻不停,聽到房裡人轉眼就喧騰起來,心裡說不出的震驚,這些人短短工夫就迷了心竅,只能與門外的屍邪有關。
看來屍邪的確有些怕小涯劍,否則怎會驅動眾人針對她。
事到如今只能賭一把常統領的心性了,他可是成王府的腹心股肱,他能穩住眾人最好,要是連他也被蠱惑,那麼誰也別想逃了。
門外的東西仍在徘徊,滕玉意試著摒除雜念刺出第三劍,可這時背後早已亂成一團,甚至有護衛朝她抓過來:「還愣著做什麼,必須除掉她!」
常統領一驚之下,用刀柄將對方擋開:「你們莫不是瘋魔了?!滕娘子真有問題的話,耳房門早就被打開了,哪用得著你們在她背後喊打喊殺。」
不料一下子,那護衛一拳打向常統領的面門:「好哇,看來你也不對勁,你們都是妖邪,再攔著連你也不饒!」
常統領驚怒交加,左邊挺刀擋架,右邊一個巴掌甩過去:「睜大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誰!一個個糊塗成這樣!我看妖怪不用費一兵一卒,足可以讓我們自相魚肉。」
那人似乎被這個耳光打懵了,愣了一愣,終於垂下了胳膊,然而很快又有人撲過來:「少囉嗦!殺了她!」
吵嚷聲中,就連老邁的虞公也顫顫巍巍開了腔:「殺了她,咳咳,殺了她。」
杜庭蘭無力控制這局面,不由雙腿發軟,滕玉意卻始終心沉如鐵,她不知道常統領為何沒被蠱惑,不過看樣子還能支撐一陣,門外的屍邪存心跟她玩遊戲,她也在耐心等待最佳的時機。
屍邪的聲音與尋常的少女無異,口裡嘀嘀咕咕,像在抱怨著什麼,慢悠悠把手搭上房門,忽地又縮回去,估計覺得這遊戲很好玩,不斷發出清脆的笑聲,接連試了幾次,存心在逗弄滕玉意。
滕玉意每每晚了一步,假裝氣得跺腳。那東西察覺滕玉意的惱怒,似乎很得意。
滕玉意為了讓自己的憤怒逼真些,一邊故意刺不到屍邪,一邊在腦中回想自己是如何被藺承佑暗算,一想到嗓子被此人害得說不出話,心火蹭蹭蹭就冒了上來。
屍邪反複試探了幾回,終於攢足了耐心,出其不意劃破扇格上的紗幔,便要抓向房內滕玉意的胸口,不料這一回,滕玉意出手空前地快,一劍刺出去,刃尖直對那東西的手背。
「去死吧。」
屍邪躲閃得算及時,依舊被劃破了一道傷口,吃痛之下,她咿咿呀呀叫起來,門外刮過一陣陰風,重新回歸岑寂,連同房內那股縈繞了許久的令人心悸的陰冷感,也一併消失了。
滕玉意大聲喘息,那東西兇力非凡,被紮了一下不至於法力受損,之所以遁走,想是頭一回遇到小涯劍這樣的法器,等它弄明白怎麼回事,必然會再次過來,不過好歹拖延了一陣,只盼藺承佑能在這當口趕回來。
可沒等她緩過勁,背後又有人朝她抓來:「常統領,你沒瞧見嗎,她把房門弄破了,她是妖怪的同夥,快把她殺了。」
屍邪雖然遁走了,房中人卻越來越激動,常統領和杜庭蘭以一抵十,漸漸疲於應對。
杜庭蘭情急之下大喊起來:「你們沒聽見嗎?方才妖怪想進來,是妹妹擋住了!」
常統領喝道:「一個個瘋得沒邊了,把刀放下,別逼我教訓你們!」
護衛再次揮刀砍向常統領:「我算明白了,你也是妖物的傀儡!好,先殺你,再殺她!」
其他人也紛紛捋袖揎拳,要合力對付擋在門口的這三人。
「住手!」忽然有人喝道,「你們瘋夠了沒有?」
這人一出聲,房裡愣了愣,那聲音清脆天真,分明是阿芝郡主。
阿芝吃力地分開人群走到滕玉意身邊,焦聲道:「我聽得很真切,那女鬼一直在外頭滋擾,是滕娘子擋住了它,她要真是女鬼的同夥,何必抵擋直接放它進來不就成了。」
眾人只安靜了片刻,復又嚷叫起來:「郡主,你糊塗了——」
「我清醒得很,糊塗的是你們!」靜德郡主張開胳膊擋在滕玉意身後,她年歲還小,個子不足,身型又圓溜溜的,哪怕已經努力挺胸凸肚了,震懾力也相當有限。
「我看誰敢妄動,有我在,誰也別想動滕娘子!」
畢竟是府裡的小主人,護衛們哪怕心智迷糊,面對阿芝郡主也有種出自本能的愛護,手裡的兵器雖然沒放下,卻好歹沒再一擁而上。
阿芝郡主鬆了口氣,扭頭悄聲問滕玉意:「滕娘子,你是不是會道術?你用什麼法子趕走的妖邪?」
問完才意識到滕玉意說不了話,不由暗自焦急,忽覺一隻溫軟的手捉住她,在她掌心寫道:阿芝別怕。
阿芝愣了愣,她和滕娘子才見兩回面,滕娘子怎麼會知道她小名叫阿芝?叫得如此順口,莫不是今天在水榭裡聽哥哥這樣叫過她。
納悶歸納悶,她不忘回道:「滕娘子也別怕!你放心對付女鬼吧,我會看住他們的!」
滕玉意本來心弦緊繃,聽到這話心裡忽然觸動了一下,人與人的緣法有時真說不清,前世阿芝與她一見如故,今生好像又古怪地牽扯在了一起。她在阿芝掌心又寫了句:阿芝別怕。
說著便凝神靜聽外頭的動靜,阿芝這一站出來,房中總算安靜了少許,然而沒多久,門外忽又刮起了陰風。
滕玉意一邊攥緊小涯劍,一邊暗思應對之策,能拖延的法子已經都想過了,只恨藺承佑遲遲不露面,屍邪這回似乎做足了準備,竟不再用指甲撥拉紗幔,滕玉意想不到屍邪會再用什麼法子襲擊他們,一時間冷汗直流。
忽然腦中白光一閃,餘光瞥向身側的阿芝,她早覺得奇怪了,房裡的人被屍邪一蠱惑,無論長幼,個個都失魂喪智,方才叫囂著要殺她的人當中,甚至有虞公和鄭霜銀這等飽讀詩書之人,唯獨阿芝郡主和常統領始終保留著自己的神智。
該不會他二人身上也藏著什麼道家法器吧,能抵擋屍邪的蠱惑,估計不是尋常器件,藺承佑這個人極護短,把好東西留給身邊人也不奇怪。
她想了想,飛快在阿芝手中寫了一句話。
阿芝忙問常統領:「常伯伯,哥哥是不是給過你什麼防身的物件?」
常嶸愣了愣,在頸項上摸了一晌,很快取下了一個小繡囊:「世子小時候畫過的一張符,放在繡囊裡給了小人,叫小人日日佩戴,說可抵禦邪祟。小人這些年戴習慣了,也就不曾取下。」
原來如此,阿芝是藺承佑的親妹妹,身上想必也佩戴著這樣的護身符。滕玉意寫道:悄聲告訴常統領,待會我出手的時候,叫常統領把這個東西擲出去。
她知道,以屍邪的邪性,斷不會叫小涯劍暗算第二回,能不能再拖延一陣,就看這東西夠不夠靈驗了。
阿芝踮腳在常統領耳邊交代了幾句。
常統領應了一聲。
滕玉意點點頭,故意揮劍把門上的紗幔一一劃破,如此一來,花廳裡夜明珠的那點光亮順著兩邊的破洞流淌進來。
屍邪在門外哼哼唧唧徘徊,與上回不同,這次她似乎缺了耐心,眼看滕玉意出手,她將雙手搭在門框上,咯吱咯吱一陣輕響,把門扉慢慢捏成齏粉。
滕玉意咬了咬唇,常統領沒了護身符,只怕也撐不了多久,但總比屋裡人馬上葬身在這怪物手下要強。
她故意賣了個破綻,劍尖一抖,徑直刺向屍邪的右爪,屍邪像是早料到會如此,右爪陡然往後一縮,同時笑嘻嘻探出另一手,欲要扣住滕玉意。
滕玉意險險一抽,右腳輕踢常統領,常嶸果然依言把繡囊扔了出去,那東西正全力對付滕玉意的小涯劍,不提防又有人敢暗算它。
常統領這一下運足了內力,繡囊去若星火,準確擊中了屍邪的面門,只聽噗呲一聲,屍邪的皮肉迸逸出一陣腥穢的惡臭,屍邪像是無法忍受疼痛,迅速往後退去。
滕玉意和常嶸等人都大鬆了口氣,看來大有用處,好歹抵擋了一陣,只望藺承佑盡快趕回來,。
屍邪一邊跑一邊發出少女的哭泣聲,宛若受了無盡委屈,音韻幽淒,纏纏綿綿。
一聲又一聲,牽扯人的心肝。
哭聲飄進來,護衛們雙眼發直:「你們走開,讓我們殺了她!」
阿芝喝道:「再敢放肆,回頭我叫哥哥狠狠責罰你們。」
護衛道:「郡主,看來你也被妖怪蠱惑了,那就別怪小人得罪了。」
說話間便要動手,常統領大驚失色,揚掌就要劈開那護衛,後窗欻地破開,有人飛縱進來。
那人手持一盞琉璃燈,一腳踹中護衛的心窩,厲聲道:「被妖怪一唬,連主子都不認了?!」
護衛被狠狠踢中,狼狽地向後一倒,呼啦啦壓倒一大片,眾人慌亂抬頭,方才死活點不著的火摺子,輕輕鬆鬆被來人點亮了,藺承佑手中的琉璃燈光明耀目,瞬間照亮房間每一個角落。
阿芝眼前一亮,狂喜道:「哥哥。」
護衛們晃了晃腦袋,眼神倏地清明起來:「世子。」
滕玉意大鬆了口氣,這廝總算來了。
藺承佑面色如霜,目光冷厲,迅速將阿芝拽到跟前,像是要確認妹妹安然無恙。
絕聖和棄智緊接著跳入:「各位道長,就在這邊,麻煩快點。」
兩人一先一後落了地,不提防房中有這麼多人,好險才站穩:「師兄!」
藺承佑把琉璃燈扔給絕聖,抬腳就將那扇廂房門踢破:「給這群蠢東西灌點符湯進去,省得連爺爺我都不認識。」
絕聖和棄智掏出符籙,連忙分頭行事:「師兄,東明觀的五位道長剛才就在我們後頭,轉眼就不見了。」
「廢話,人家走的是正門。」
這話剛說完,花廳裡傳來雜遝的腳步聲,有人誇張怪叫:「哎呀呀,不得了,金衣公子把我們耍的團團轉,原來屍邪直奔成王府來了。」
藺承佑面若寒霜,抖開手中的鎖魂豸。
阿芝滿臉畏懼,忙拉住藺承佑:「哥哥,那東西就在花廳裡,它幾次要闖進耳房害人,多虧了滕姐姐用法器抵禦才沒讓它得逞。」
藺承佑看一眼滕玉意,果見她白著臉緊攥小涯劍,再看那兩扇被踢破的房門,上頭抓痕宛然。
「它這是嫌自己在地下待的年頭不夠久,等不及要被踢回土堆了。放心,它剛才怎麼嚇唬你們的,我加倍給它嚇唬回來。」
他不放心再把阿芝交給旁人照管,親自背著阿芝,騰身飛掠出去。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8-6 09:42 PM
第29章
絕聖和棄智發了一輪清心丸,又請常嶸吩咐廚司熬製大量符湯,待屋裡人差不多都恢復神智了,便跑到滕玉意跟前道:「滕娘子,你沒事吧?」
杜庭蘭忙道:「妹妹現在說不得話。」
絕聖和棄智一愣:「怎會說不得話?」
滕玉意用劍柄在杜庭蘭掌心裡比劃了兩下,杜庭蘭低聲道:「世子給我阿妹下了啞毒,不知兩位小道長有沒有解藥?」
絕聖和棄智一驚,師兄怎會給滕娘子下啞毒?欸,不過話說回來,師兄和滕娘子自打相識就沒消停過,不是師兄給滕娘子的法器施咒,就是滕娘子的暗器射傷師兄,不是滕娘子弄啞師兄,就是師兄弄啞滕娘子。
「我們沒解藥。」棄智急得團團轉,「師兄現在忙著對付屍邪,估計沒空再理會別的,待我問問師兄,找機會把解藥討來。」
滕玉意感激地點點頭,不指望能討來解藥,不過試試總沒錯,又讓杜庭蘭問他們:「小道長今晚去了何處?」
「別提了。」絕聖懊喪道,「我們中了金衣公子的調虎離山計。師兄近日不是安排了大量僧道在長安城內外巡邏嘛?下午城郊那幾位前輩突然進城求援,說城外一座莊子發現了十來具乾屍,一查都是附近的居民,均被咬斷脖頸的血管而亡,還說有兩位小娘子剛被擄走,懷疑正是屍邪和金衣公子所為。
「師兄為了救人,二話不說帶著東明觀的五道趕到城外,好不容易循著兇屍逃竄的蹤跡把人救下,又及時封住了兇屍,結果發現只是普通屍煞而非屍邪,他知道不妙,臨時從城南往回趕,但畢竟隔了大半個城,差一點就沒趕回來。哎,師兄頭一回被妖物算計,估計現在窩了一肚子火。」
棄智補充道:「這也就罷了,滕娘子,杜娘子,你們可能不知道,師兄走之前,特意在成王府內外布下了九天降魔陣,這是集道家之大成的神章第一陣,任它什麼邪魔都得畏陣而走,師兄從頭兩日就開始布陣,費了不少心力,本以為你們在府中絕對無恙,沒想屍邪還是闖進來了。」
滕玉意和杜庭蘭對了個眼,難怪藺承佑臉色那麼難看。
「不過幸虧有這陣法鎮守,屍邪沒辦法再找別的幫手,不然等它招來金衣公子或是低階兇屍,府內外現在只怕已是一片狼藉。」
這時常統領安排了事項回來,聞言道:「怪不得屍邪整晚都是孤身一人,就算臨時想找幫手,也只能用把人變成傀儡的法子,孟司徒和李補闕的小娘子失蹤了,顧憲公子、劉茂、柳泉都被蠱惑了心智,哦對了,還有盧兆安盧公子,不知世子現在找到人沒,此處勞煩兩位小道長看管,我得趕快去調派人手幫忙。」
棄智和絕聖忙從懷中取出符籙道:「常統領當心些,這是師尊雲遊前畫的符籙,比我們畫的要強,常統領帶在身上可以擋煞。」
常嶸把符籙收在懷裡,自行去找藺承佑。
絕聖一邊察看眾人恢復的狀況,一邊對滕玉意道:「師兄說當年是東明觀的祖師爺鎮壓了兩怪,要想捉住屍邪,少不了東明觀的襄助,所以師兄方才把五美天仙道長也帶來了,就怕剛才這一亂,讓屍邪給跑了。」
絕聖料得不錯,不過半盞茶的工夫,常嶸便去而復返,說屍邪早在世子回府的時候就跑了,世子沿路追襲了一陣,半點線索都無,好在丟了的人都找回來了,孟娘子和李娘子被扔在園中的茶花叢裡,顧憲等人則被投入湖中,幸而顧憲早在被符籙捲作的紙團扔中時,神智就恢復了幾分,落水後被冷水一激愈發清醒,撐著一口氣,勉強游回了岸上。
正好趕上青雲觀的修士們到處找人,顧憲便指引他們把盧兆安等人都撈了上來,上岸後經一番施救,好歹都活了下來,只是仍未全醒,盧兆安傷得最重,當場被卸掉了兩條胳膊。
藺承佑除了給他們祛毒,還另找了醫工來診視。現在傷者已被安置在廂房,正等著修士們餵送符湯。
說話間,下人們送安魂湯來了,眾人在絕聖和棄智的鼓勵下,小心翼翼出了耳房,只見花廳裡一片狼籍,活像被狂風暴雨掃蕩過,大門破了,後窗也折了大半,矮榻、桌幾、繩床被砸得七零八落。
棄智說屍邪操作起傀儡來,能叫一個病弱之人力大無窮,況且方才被 操縱的,還是三名少壯男子,沒把整座花廳拆了就算僥倖了。
眾人剛喝下安魂湯,藺承佑就背著阿芝進來了,緊跟其後的是幾個白胖的老道士,分別是見天、見仙、見美、見樂、見喜。一行人衣冠還算整齊,只是面色極不好看。
五道一邊走一邊道:「累煞老道了,也不知道當年祖師爺怎麼捉到它的,這東西委實太難纏。」
另一人嘟著嘴,滿臉的不高興:「出了一身汗,貧道道袍都汗濕了,世子,府上淨房在何處?」
又有人捧著肚子:「貧道現在腹內空空,不知府上可準備了胡餅或是餺飥,叨擾世子,隨便來一碗填填肚子也好。」
「哎哎,世子最是惜老憐貧,捉了這半晚妖,世子怎會只拿胡餅餺飥打發我等?少安勿躁,等著廚下做素饌吧。」
這五道一進來就七嘴八舌,簡直把成王府當作自家道觀。眾人愕然相顧,滕玉意卻恬不為怪,早在上回去東明觀解煞靈環時,她就曾領教過這「五美仙道」的風範,一個個既貪財且聒噪,哪像有修為的道士,分明像市井中的潑皮,只是她沒料到,這些人在外頭也如此恣意。
「世子,宵夜不必弄得太繁瑣,四菜兩湯即可。」五道哼哼著走到上首,相繼在席上趺坐下來。
藺承佑吩咐下人:「你們聽見了?五位上人捉妖累了,正要好好進補,你們趕快下去準備吧,先來個十七-八道素饌,別餓著上人了。」
下人作揖而去。
花廳裡的人雖說驚魂未定,聽了這話不免低頭發笑,下午舉辦詩會的水榭裡懸了一塊匾,上書:「聖人量腹而食,賢者戒於奢逸」。
字體端正清逸,力道卻有些幼嫩,不知是世子和二公子幼時寫的,還是現在的阿芝郡主寫的,總之無論是誰寫的,都能看出成王府在飲食上不主張奢逸。藺承佑吩咐廚司給五美道士做這麼多宵夜,分明是在諷刺五道「不聖不賢」。
五道哪聽得出這個,只當藺承佑有意抬舉自己,臉上越發高興,可沒等他們得意多久,又聽藺承佑道:「從即日起,道長們就在府裡住下了,一日不捉到屍邪,一日不能怠慢道長。你們去東明觀把五位道長的衣裳巾櫛都取來。」
道士們臉上的笑容一滯。
「世子,這就不必了吧。」難不成屍邪捉不到,他們還不能離開成王府了?
藺承佑哎了一聲:「我看很有必要,幾位賢長神龍見首不見尾,前幾日每回要商量布陣捉妖的時候,都找不到你們的蹤影,不如集中在一處,省得來回耽擱工夫。」
五人傻了眼,整個長安城,他們最嫉妒的就是清虛子了,只要青雲觀有什麼風吹草動,必然逃不過他們的五雙小眼睛,說起清虛子的這個小徒孫,他們也算看著長大的,這小子折騰人的本領他們深深領教過,真要被關在成王府,深更半夜都可能被藺承佑提溜起來捉妖,不消過上半個月,他們這把老骨頭就要交待在成王府了。
「不必了!」見仙道長率先站起來,笑道,「叨擾了整晚,事已畢,我們也該告辭了,明日世子若是要商量捉妖的事,不拘什麼時候,叫人給東明觀送個信即可。世子不必相送,我等先走一步。」
五個人拔腿就要溜,哪知馬上有下人樂呵呵圍上來:「道長且留步,素饌已經開始做了,浴湯也已備妥,等世子與道長商議完捉妖的事,道長就可沐浴用膳了。」
藺承佑看著五道被架回原位,這才對身邊幾位老僕道:「書房裡放著一堆我從大理寺弄來的卷宗,你們把東西搬來,這邊急等著用。」
老僕急忙下去佈置。
藺承佑便要把身後的阿芝放下,阿芝臉色一變:「哥,我怕!」
藺承佑摸了摸阿芝的額頭,又探探她的脈息,確認妹妹方方面面都好得很,便扭頭對阿芝說:「別怕,妖怪被哥哥打跑了,府裡現下安全得很,你都九歲了,又不是小孩兒,下來吧,哥還有要事要商議。」
阿芝委屈撇嘴: 「那哥哥不能離開我。」
「哥就在你身邊。」
阿芝又磨蹭了一番才下來,小手依舊握著藺承佑的手,死都不肯鬆開。
藺承佑只好牽著妹妹向滿屋子的人賠禮:「今日諸位受邀來赴詩會,怎知出了這樣的事,連累諸位受驚,我心裡極愧怍,方才已給諸位喝過符湯,若是仍覺得不適,我再請餘奉禦給諸位請脈。」
眾人先前就聽絕聖和棄智說明原委了,成王府內外有大陣,論理說是城中最安全之所,出這樣的事,藺承佑自己也萬萬想不到。想著今晚連靜德郡主也嚇得半死,藺承佑此刻的心情絕不會比他們好受,即便有人懷著糊塗心思,也都瞬間拋下了,忙還禮道:「今晚那邪祟說來就來,成王府說來受損最重,世子何須愧怍,不過是無妄之災罷了。」
這時候那幾位老僕捧著好些托盤,一進來就對藺承佑道:「世子,取回來了。」
滕玉意放下手裡的湯碗,抬頭就看見盤子裡堆疊著數卷竹簡,看著有些年頭了。
藺承佑讓老僕們放下托盤,又衝眾人道:「屍邪闖進成王府,意不在爾等,稍後我令東明觀和青雲觀的道士相送,確保諸位能平安回府,若是仍覺得害怕,可在成王府將歇一晚,等天亮再回府也不遲。」
今日參加詩社的大多是少年男女,年紀最長的十七八歲,最小的譬如阿芝和王拾遺家的小娘子,十歲還不到,他們原本喝過安魂湯就想告辭了,只因畏懼屍邪才遲遲不敢動,聽說藺承佑安排得這般周全,當即紛紛起身,除了幾名文官家的小娘子打算天亮再走,餘下的全都隨道士們出了府。
阿芝讓婢女領那幾位小娘子去客房安置,一轉眼工夫,花廳只剩寥寥幾個人。
藺承佑看人走得差不多了,彎腰從托盤裡撿起一卷竹簡道:「這屍邪看著才十六七歲,既要對付她,首先得弄明白她生前究竟是什麼人——」
絕聖跟棄智眉來眼去一番,忽道:「郡主方才說,今晚那妖物來時,是滕娘子的法器抵擋了一陣,師兄,要不讓滕娘子說說那屍邪是何情狀?」
東明觀的道士早就眼饞滕玉意的翡翠劍,聽了這話來了精神:「哦?光憑這把劍嗎?滕娘子,煩請你說說當時情形。」
滕玉意指了指自己的喉嚨,悠然嘆了口氣,表示自己很想說,奈何開不了口。
棄智趁勢開口:「師兄,捉妖要緊,只要滕娘子能開口說話,興許疑團都能解開了。」
阿芝開始搖晃藺承佑的胳膊:「哥哥,你快想法子幫滕娘子解毒吧。」
滕玉意看藺承佑臉色不佳,胸口那腔惡氣多少紓解幾分,藺承佑這算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前腳給她下毒,後腳屍邪找上門來,雖說正是因為他的九天降魔陣相護,才致使屍邪沒法大開殺戒,但畢竟他們在耳房裡被嚇得不輕,他不知道也就罷了,知道了心裡一定不是滋味。
藺承佑不痛快,她就痛快了。
看他遲遲不吭聲,她也不著急,今晚只有她與妖物正面交過手,他一定想從她口裡知道些線索,萬一漏掉了什麼,他自己都過不了自己那一關,因此這毒他不解也得解。
哪知藺承佑盯著她瞧了一陣,若無其事咳了一聲道:「滕娘子的事我另有打算,先說屍邪的來歷。」
絕聖和棄智一愣,滕玉意額角一跳,險些從席上站起來,杜庭蘭一把將滕玉意拽住,傾身在她耳邊道:「先別急,你現在不能說話,吵架也吵不過他,他不會不給你解毒的,先看看再說。 」
滕玉意想了想,這話有理,藺承佑如果不想給她解毒,早就把她和表姐強行送走了,於是調勻呼吸,重新露出恬淡的笑容。
五道一個勁地催促:「世子,屍邪究竟什麼來歷?」
藺承佑拆開一卷竹簡,正色道:「要對付屍邪,首先得弄明白屍邪生前的遭遇。若不是百年前東陽子道長在他們觀裡的異誌上寫過一段話,我也查不出這回的屍邪生前是何人。可惜百年前的東明觀異誌保存到現在,只剩下些殘編斷簡了,整理了這幾天,才多少有點頭緒,如果我沒猜錯,應該就是她了,此女死了足有一百年了,歿時正好十六歲。」
滕玉意一直奇怪屍邪為何會盯上自己,頓時被這話勾起了好奇心,絕聖和棄智也撇下了解毒的事,豎起耳朵仔細聽。
阿芝等不及下人伺候,親自把燈盞移近:「哥哥,這女子什麼來歷?」
竹簡已經出現了破損,幸而裡頭字跡還算完整,估計是做過特殊的封固。
藺承佑點了點竹簡上的某處:「東陽子在異誌上寫,當年他為了追尋屍邪的蹤跡,一路追到了長安南郊樊川,那附近有座荒廢莊子,裡頭有一處墓穴,墓穴裡頭只剩一具空棺,方圓十里都煞氣沖天,從墳塋前的墓碑來看,墓主生於庚戌年,十六歲卒,死後十年化為屍邪。
「庚戌年,正是前朝覆滅之時,也就是說,女子歿的那一年正好天下大亂。彼時前朝皇帝逃至廣陵,並在廣陵被俘,不久之後,國滅。
「東陽子天生一雙盲眼,知道了屍邪的生卒年,當即帶著兩個徒弟把墓穴裡頭摸了個遍,結果一無所獲,那塊墓碑僅僅記錄了女子的生卒年,至於她生前姓甚名誰、父母族氏、因何而死……一概沒留下記錄。東陽子不清楚屍邪的底細,自是找不出她的弱點,所以哪怕他身負高深道術,在後來與屍邪和金衣公子交手時,還是不幸遇難。
東明觀五道哭了起來:「我可憐的祖師爺。」
藺承佑哪容他們聒噪:「多虧了東陽子前輩的這番記載,我確定了屍邪的生卒年和生前墓穴的位置。只要有了這兩點,事情就好辦得多了,昨日我到尚書省去查前朝史料,可惜因那場大亂前朝許多史料都付之一炬,光憑女子的生卒年查不出個所以然,我只好改而從埋葬那女子的樊川廢莊入手,查了百年前的前朝輿志才知道,這座所謂廢莊正好坐落在離前朝那位廢帝的一座行宮裡,」
「因為一場戰火,行宮被付之一炬。東陽子道長畢竟目不能視,察覺那行宮荒煙蔓草,誤將其認作了荒廢村莊。」
滕玉意暗暗點頭,尋常百姓豈有機會翻查這些前朝史料,無怪乎那位東陽子道長至死都查不出屍邪的生平了。
眾人驚住了:「埋葬在廢帝行宮裡,這女子是宮女還是皇族?」
「皇室或是妃嬪,否則不會在行宮裡開鑿墳塋,但就不知為何要隱瞞身份,死後只立了一塊無名碑。」
見仙道長道:「會不會是那位廢帝強擄來的姬妾?生前被當作禁臠,死後無名也不奇怪。」
此話頗不雅,杜庭蘭臉色一紅。
藺承佑瞟一眼阿芝,阿芝兩手托著胖乎乎的腮幫子,聽得津津有味,他皺了皺眉:「太晚了,明早你還要回宮裡,先回去歇寢吧。」
阿芝當然不肯依:「我不歇,我也想知道屍邪的來歷。」
「是不是害怕了?」
「我早就不害怕了,我就想聽哥哥說故事。」
藺承佑把阿芝提溜起來背著她往外走:「明日哥哥再給你說故事,今日太晚。」
阿芝在藺承佑背上扭來扭去:「我不!我想再聽一會兒。」
然而她怎拗得過藺承佑,很快就被強行送走了。
花廳裡剩下的人互相看了一眼,見美捋了捋鬚,主動開了腔:「就算是皇帝的禁臠,也該有個姓氏,或叫許氏,或叫張氏,不至於一字不留。」
滕玉意晤了一聲,的確太不尋常了,帝王以萬民為子,哪怕那女子的來歷再見不得光,只要廢帝存心替她擬個冠冕堂皇的身份,絕不算什麼難事。
藺承佑回到花廳,重新展開一卷竹編:「我知道了女子可能是皇族中人後,就把所有關於屍邪的記載都查了一遍,師尊曾說過,屍邪逢亂世而生,逾百年方能得一屍。要成屍邪,三者不可缺其一。棄智,你來。」
棄智冷不防被師兄抓住考功課,急忙挺直脊樑:「做屍邪的人往往命格陰詭至極,要麼體格強健過人,要麼百病纏身。此其一。」
眾人心下犯起了嘀咕,廢帝廣禦天下,不知見過多少美人,論理不會費心供養一位註定活不長久的病秧子,估計這屍邪體魄異常強健。
「其二,所謂『屍邪』,少不了一個『邪』字。能做屍邪者,往往生前就性情兇戾,凡是心存善念或是不夠兇邪者,死後都不能應化天地煞氣而生。」
滕玉意暗暗點頭,這話倒不差,今晚屍邪一步步把眾人逼至絕境的手段,委實讓人不寒而慄,想來生前便壞透了,死後加倍惡毒。
棄智接著道:「其三,屍邪非枉死不可得,只有枉死之人,戾氣才能在斷氣之時到達頂點,加之趕上亂世,赤星見於東方,白彗幹於月門,陰陽勃蝕,天地氣反(注),方能化出這至邪至兇的屍邪。」
藺承佑補充道:「我剛才就說了,屍邪死的那一年,恰趕上前朝傾覆,可謂天時地利人和,所以她只用了十年就破土而出。」
見美流淚嘆道:「當年祖師爺死於屍邪之手,如今它再次出來作惡,我等身為東明觀的弟子,怎能坐視不理?」
絕聖和棄智摸了摸腦袋,你們方才可不是這麼說的,要不是被師兄強行扣押在成王府,你們早回東明觀高臥去了。
見喜用袖子拭了拭淚,忿忿然道:「屍邪姓甚名誰,生辰八字如何?吾等只有知道這個,才能克制她。世子可都查清楚了?」
「道長太瞧得起我了。」藺承佑道,「再急也只能一步一步查不是,我翻遍了留存下來的史料,關於樊川行宮的記載寥寥無幾,倒是在茂德五年,有位專門記載帝王言行的殿前拾遺曾寫道:端午,揚州司馬進獻了百隻糖蟹,今上當即令送五十隻往樊川行宮。
「糖蟹向來是貢物,以鮮肥者為上品,一枚足值百金,需由廣陵快馬送來長安,廢帝嗜食糖蟹,卻能如此割愛,可見他對行宮主人有多看重,茂德五年那女子才七歲,如果那時候便住在行宮裡了,那她很有可能不是廢帝的妃嬪或是禁臠。」
眾道駭然:「難道是廢帝養在宮外的女兒?」
藺承佑摸摸下巴,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滕玉意和杜庭蘭互望一眼,既是公主,有什麼見不得光的。
眾道七嘴八舌說開來了:「就算公主的生母身份卑賤,廢帝給個封號即可,何至於公主死後空得一塊無名碑。」
「是啊,從沒聽說過公主生前只能住在行宮,死後不能認祖歸宗的。」
藺承佑道:「光從屍邪身上想,這點的確想不通,那麼何不想想屍邪的母親,也許這位屍邪母親的身份不堪見諸於世,所以連同屍邪也沒有姓名。」
滕玉意睫毛一顫,這話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不論公主母親的身份有多低微,只需一道聖旨便可順理成章成為帝王的女人,除非這女子一輩子不能堂而皇之伴在皇帝左右。
五位老道齊齊瞠大了眼睛:「世子該不會是說,屍邪的母親另嫁有夫,所以屍邪雖是公主,卻無法認祖歸宗。」
藺承佑道:「我只是猜測,或者是——」
這話該不該說?剛才只顧著把妹妹哄去睡覺,卻忘了還有滕杜二人在場,他自恃臉皮極厚,居然也有說不出口的時候,罷了,滕玉意聰明得很,不說也能猜得到。
諸人愕了一晌,心裡慢慢有數了,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廢帝行幸了某位大臣的妻子,甚或有亂-倫之舉,譬如母妃、堂姐妹之類,廢帝與之生下一女,卻因為要顧全帝室顏面,一輩子都不能認這個女兒。
也許後來廢帝也曾考慮過替私生女找個大臣認父親,卻因為國破家亡沒來得及上宗譜,是以屍邪死後只落著一塊無名碑。
廳內一陣靜默,滕玉意眼觀鼻鼻觀心,假若真是如此,屍邪緣何一直被偷偷養在行宮就說得通了。
見喜咳嗽一聲打破尷尬:「這已經是百年前的事了,若不是當年祖師爺在樊川廢莊子裡找到屍邪破土而出的那塊墓地,後世恐怕永遠無從推測屍邪的身份,祖師爺又沒法弄到前朝史料,估計就算猜到了什麼,也覺得許多地方說不通,不怪他仙逝前寫下的那本異志語焉不詳。」
棄智奇道:「師兄,還有一點不通,師尊說屍邪喜歡獨來獨往,為何會跟那個金衣公子攪在一起?」
五道卻說:「這話應該反過來問才對。金衣公子是終南山一隻金色禽鳥所化,道行高深,手段狡黠,與它打過交道的道士不少,各家道觀不乏詳述,它生性風流,喜歡與女子——咳咳,屍邪是陰穢死物,素來又冷硬無情,這金衣公子不去找自己的快活,為何跟上了屍邪?」
藺承佑道:「你們可還記得這二怪破陣而出前被鎮壓在何處?」
「平康坊的彩鳳樓,一家妓館。」
藺承佑把竹簡擱回條案:「那妓館是洛陽一位叫賀明生的巨賈所開,自打半年前開張後,樓內就怪事頻出,樓中有位叫萼姬的假母說早在重新修葺彩鳳樓時,匠作就不小心砸壞了後院地底的石碑,因為怕主家責罵,一直瞞著未說,但那晚我勘察陣眼,發現二怪真正破陣而出是在三十日前。」
絕聖啊了一聲:「莫非二怪破陣而出不是因為砸壞石碑,而是另有原因?」
「除了這個,還有一件事讓我想不明白。」藺承佑古怪地看向滕玉意,「滕娘子,屍邪似乎對你很感興趣,這件事你該知道了吧。」
滕玉意腹誹,知道你還不快給我解毒?一抬眼,正對上藺承佑探究的目光,她心尖一抖,小涯屢次跟她提借命一說,還說她最近總撞邪祟與此有關,她早懷疑屍邪突然盯上她,正是因為所謂的借命,藺承佑是不是也對她的身份起了疑心,所以才那般看她。
「屍邪喜歡剜心,尤其看重出陣後得手的第一顆心,今日下午我們在城南察看了那十幾具乾屍,有被吸乾血液而亡的,又被吸走元魂而亡的,但沒有一具屍首被挖了心,可見屍邪雖然出土有一陣子了,但至今沒有找到合適的第一顆心,為何會突然盯上滕娘子,我也覺得納悶。」
五道奇怪地看著滕玉意:「滕娘子,不是貧道想嚇唬你,屍邪渾身皮發與常人無異,唯獨胸腔子裡缺了一顆心,她出陣後為了填補自己的窟窿,會不斷挖別人的心,一旦盯上某個獵物,那是不死不休的。希望今晚的事只是湊巧,如果屍邪真瞧上了你,真可謂兇多吉少了。」
滕玉意愈發坐立難安,突覺袖中一熱,忙悄悄在劍身比劃一下:有邪?
小涯非但不見平息,反而更加熾熱。
難道不是?她滿腹疑團,這小老頭又想做什麼,正當這時,袖中恍惚有東西站起來,在她掌心畫了一個字。
她尋思一番,才意識到那是個「佑」字。
佑?這是何意?她環顧左右,正對上正在翻閱竹簡的藺承佑。
他?
小涯畫道:找他,殺屍。
滕玉意一下子明白過來,小涯這還是惦記著借命之說,拼命攛掇她親自對付屍邪呢,又知她一個人無法對付屍邪,所以讓她借助藺承佑之手除屍。
這豈不是說笑?藺承佑對付屍邪時,怎肯帶個累贅在身邊,退一萬步說,就算他願意同她合作,出大力的畢竟是他,如何能確保除妖的福報記在她頭上。
但等她沉心一想,又覺得小涯這想法未必就是異想天開,事在人為嘛,不試試怎麼知道,反正屍邪已經盯上了她,一場災禍是躲不過去了。藺承佑是個軟硬不吃的主,尋常的法子行不通,可要論行非常之道,一向都難不倒她。
這時絕聖和棄智都有些慌了:「師兄,滕娘子真是屍邪的第一個獵物?」
藺承佑撫了撫下巴:「是不是第一個我也不敢確定,畢竟當晚在彩鳳樓看到幻境的女子共有三位:葛巾、卷兒梨和滕娘子,但從屍邪今晚追到成王府來看,至少說明它對滕娘子很感興趣。」
杜庭蘭聲線有些發顫:「那如何是好?世子,難道就沒有法子盡快除去屍邪嗎?」
滕玉意在腦海中想好如何說服藺承佑帶她除妖,露出蜜糖般的笑容,衝藺承佑指了指自己的喉嚨,意思是我有話要講,請世子先給我解毒。
藺承佑饒有趣味看著她,依舊沒吭聲。滕玉意咬了咬牙,都到了這地步了,他還不打算給她解毒?
絕聖急道:「師兄,滕娘子處境極其危險,如果屍邪前去滕府侵擾,她連話都不能說,如何能呼救?」
「是啊,師兄,幫幫滕娘子吧。」
就連五道也說:「世子,你要是有法子,就給滕娘子解了吧。」
滕玉意看藺承佑久久不開腔,早請身後的侍女替她要了一副筆墨來,然後提起筆來,寫了一行字:世子,今晚耳房有多凶險你該知道。
藺承佑起身繞著條案踱步,笑著望向滕玉意:你提醒我耳房裡的情況,是要挾恩圖報?
滕玉意莞爾:世子想多了。但你欠我一份人情可是事實,畢竟阿芝是你的親妹妹。
藺承佑:你確定要我把話說明白?
滕玉意:難不成你還想賴賬?
他二人你來我往,目光中暗藏機鋒,旁人怎看得明白,棄智好奇拉了拉藺承佑的衣袖:「師兄。」
藺承佑突然道:「滕娘子,你有沒有想過阿芝今日為何會邀你來府中參加詩會?」
滕玉意無聲望著藺承佑。
他一笑:「這是我的主意。這兩日我四處找尋二怪的行蹤,今早無意中發現你們滕府附近有些妖氣,我擔心二怪今日會去找你的麻煩,借阿芝的口吻邀你入府,此舉既是為了試探二怪,也是為了護你周全。我前幾日就在府中設了九天降魔陣,足可以抵擋妖魔。雖說這陣法沒能攔住屍邪,但最終壓制了她的兇力,否則她今晚何以不曾殺害一人?光憑你的翡翠劍,是對付不了她的。」
滕玉意怔了怔,早就奇怪阿芝為何會邀請才見了一面的她,原來是藺承佑的意思。
「所以滕娘子明白了,倘若不是阿芝把你邀你府中,倘若不是有我的陣法相護,你今晚極有可能已經慘遭不測了。」
說到這他打住了話頭,滕玉意,你可想清楚了,究竟是我欠你一份人情,還是你又欠下我一份人情?
不料滕玉意寫了幾行字,起身深深一揖:世子的大恩,我銘記在心,我方才提到耳房之事,並非要挾恩,但世子應該知道,就算陣法能屍邪的兇力,也壓不住她蠱惑人心的手段。此前她已經把不少人變成了傀儡,之後在耳房中,幾乎人人都喪失了心智,這種手段比親手殺人還可怖,要不是我那件法器與它周旋,房中人即便不被傀儡所傷也會驚嚇過度,世子,這應該不是一道陣法能壓制得了的吧。
藺承佑接過婢女遞過來的紙箋掃了眼,沒吭聲。行吧,你說的也有理,這份人情算我欠你的,但一碼歸一碼,人情該怎麼還,由我說了算。
滕玉意:你先幫我把毒解了再說。
藺承佑一臉無辜,突然開口:「對不住,滕娘子的嗓子我也無計可施,橫豎滕娘子不懂道術,能不能開口說話都不礙事,不過我保證,我絕不會讓屍邪傷到你,你丟一根頭髮,我賠你一根頭髮就是了。」
諸人一愣,這話是什麼意思?
藺承佑看了看夜漏:「稍後我送你們回府,絕聖和棄智會在滕府中住下,接下來這幾日,他二人會寸步不離保護滕娘子,我也會守在滕府外,一旦有什麼異動,我隨叫隨到就是了。」
滕玉意一愣,藺承佑竟然寧願給她當護衛也不幫她解毒?
杜庭蘭雖也驚愕,卻暗自鬆了口氣,藺承佑桀驁歸桀驁,但聽說一向重諾,都承諾到頭髮絲上了,阿玉的處境應該不至於太凶險。絕聖和棄智不過九歲,阿妹當貴客請來在府中住幾日倒也說得過去。
絕聖和棄智喜出望外,住到滕府去?太好了!上回那兩盒玉露團就很好吃,不知道在滕府住下後,滕娘子會不會天天拿素饌招待他們。
藺承佑又道:「杜娘子,這屍邪雖是衝著滕娘子來的,但它詭計多端,如若你回府,我怕它會為了折磨滕娘子去杜府找你,這幾日你最好也在滕府住下,等降服了屍邪再回自己府中。」
杜庭蘭有些惴惴,轉臉一看滕玉意,旋即露出安恬的表情讓妹妹安心,點了點頭道:「好,我本就擔心妹妹,這幾日陪在她身邊,我心裡也能踏實不少。」
滕玉意想了想要開腔,忽覺小涯劍又發起燙來,小涯躲在袖中,在她掌心劃了一個字:湯。
她隱約明白過來,這老頭上回就念叨自己需被定期供奉,供奉之物正是所謂「胎息羽化水」,指明要藺承佑或是兩位師弟的浴湯,這會兒突然開始作怪,莫不是聽到絕聖和棄智要住到府裡,提前開心起來了?
嘖,這小老頭腦子裡整天都想的什麼。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8-7 09:45 PM
第30章
不過小涯這一鬧騰,倒是提醒了滕玉意,要把福報爭取到自己頭上來,最好能主動參與到捉妖當中去。
她瞥了瞥藺承佑,他一言不發,儼然在思量什麼,燈影搖曳不休,把他一對漆黑眼眸照得流光溢彩。
她提筆在手,唰唰唰寫了好幾大張紙,然後擱下筆,把第一張箋紙推到他面前。
藺承佑垂眸一看,就見紙上寫著:世子打算如何對付屍邪?
他懶洋洋擱下手中的茶盞:「滕娘子有何高見?」
滕玉意推過去第二張:我有一個對付屍邪的好法子。
藺承佑眼底浮現一抹笑意,身子往後一靠:「願聞其詳。」
滕玉意把寫好的第三張推到他眼前:見天道長說屍邪相貌鮮煥如生,道行也早已凌駕於眾邪之上,哪怕人群中與它擦身而過,符籙也未必會燃火示警,一旦躲起來,掘地三尺都未必能找到她,所以哪怕世子和諸位道長都想盡快收服她,卻只能等她自己再次露面,但這樣未免太被動了,既知道屍邪對我很感興趣,何不以我作餌主動引她出來?
屋子裡靜了一瞬,五道怪叫起來:「滕娘子,法子倒是好法子,但為了捉妖以人作餌,說來有違正道啊。」
滕玉意在心裡笑了笑,無論正道邪道,有人願意不就成了?藺承佑是個離經叛道之人,只要能捉住妖邪,才不管法子地道不地道。她賭他一定願意這麼做。
哪知藺承佑笑著搖頭:「不行,這法子不好。」
絕聖和棄智暗暗鬆了口氣,屍邪狡詐多端,真讓滕娘子去作餌,未免也太凶險了。
滕玉意怔了怔,欸?難道藺承佑也是有底線的嗎?
她忙又寫道:可這是最快的法子。屍邪稟性兇戾,今晚失敗了一次,絕不肯善罷甘休,我猜它很快會再來找我,何不守株待兔,在我周圍布下對付屍邪的陣法,說不定能一舉將其降服。
藺承佑像是早猜到她會寫什麼,並沒有接那紙,只正色道:「滕娘子,屍邪之所以與尋常妖邪不同,是因她生前就足智多謀,死後益發懂得窺探人心。要是我們事先在你身周布下陣法,她只要一靠近就會察覺,所以如果真要以你作餌,首先不能提前設下陣法,而一旦你周圍沒有道法保護,你可想過這會有多凶險?」
杜庭蘭聽得臉色蒼白,惶然抓住滕玉意的手:「阿玉,你別瞎出主意,你讓世子他們想辦法,你給我好好待在府裡,阿姐會一直陪著你。 」
滕玉意對上杜庭蘭焦灼的目光,心頭忽然一酸,阿姐,我怎會不知道這法子凶險?但我不想死,我想好好活,置之死地,方能後生,除了這樣做,沒別的法子能蹭到斬殺屍邪的福報。
今晚的遭遇讓她徹底認清了自己的處境,才躲過樹妖,又來了屍邪。既然屍邪決意糾纏她,何不絕地求生。
她鬆開杜庭蘭的手,飛快在紙上寫了三個字:我願意。
藺承佑接過箋紙,一時沒開腔,這話可不像滕玉意能說出來的,這法子太過魯莽,哪怕他曾經動過念頭,也馬上在心裡掐斷了,以滕玉意狡黠的心性,明知這樣做太冒險,又怎會願意主動衝到前頭。
她該不會是被屍邪嚇迷糊了吧。
他舉起琉璃燈,借光一寸寸照亮滕玉意的臉龐,氣色差是差了點,但她雙眸清澈,唇若春櫻,哪像神智不清的樣子。
絕聖等人一怔。
滕玉意偏頭躲開藺承佑手中的琉璃燈,就知道藺承佑不好糊弄,這不都開始懷疑她是不是清醒了。
她轉過臉,提筆在紙上寫道:我想明白了,就算我躲在你們身後,屍邪也不會放過我,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出擊。我不想日夜擔驚受怕,無論什麼法子。只要能盡快除去屍邪,我願意全力配合世子和五位道長。
藺承佑牽了牽嘴角,有進步,這回的理由似乎充分了點,但他還是覺得不太對勁,滕玉意不像躲災,竟像在故意製造自己與屍邪近身接觸的機會,就憑一把神劍?未免也太託大了。對方可是屍邪,尋常的小娘子別說與這等邪物對峙,光看一眼就會嚇昏過去。
他不動聲色看她兩眼,滕玉意碰上他的目光,心知還是沒能打消他的疑慮,於是又寫道:我之所以願意以身作餌,不僅僅因為這法子最有效,也因為世子方才已經答應護我周全,憑世子這身斬妖除魔的好本領,倘或沒能捉到屍邪還讓我這個作餌的被害,這……
她悠然長嘆,沒再往下寫。
眾道目光閃爍,齊齊把視線調到藺承佑身上去了,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藺承佑再不答應的話,等於承認自己沒把握能護住滕玉意。
藺承佑心裡笑了笑,這才像滕玉意會說出來的話。
他抬手鼓了鼓掌,點頭道:「滕娘子計出萬全,這番安排連我都說不出一個『不』字來。」
滕玉意謙虛地欠了欠身,表示當不起這誇讚。
藺承佑思量一番,起身負手踱步:「其實呢,也不是想不出別的辦法,但屍邪和金衣公子行蹤不定,要想誘它們出來絕非易事,耽誤時日越久,越容易出亂子。尤其是我等看管不到的地方,免不了有百姓遭殃。思來想去,用人作餌是誘它們出來的最好辦法,既然滕娘子也願意,我和五位道長趁早籌劃起來,但我要提醒滕娘子,對方可是屍邪和金衣公子,哪怕我們做了萬全準備,也難保不會出現你和我都意想不到的情況,你心裡要有數。」
滕玉意鄭重點了點頭,又寫道:為了能及時傳遞消息,我這嗓子恐怕還得勞世子想想法子,否則我沒法出聲,回頭屍邪來時會有諸多不便。
藺承佑怎能讓她知道自己對付屍邪的計劃,臉上笑容不變:對不住,這事沒商量。
滕玉意笑靨益發甜美,眼中卻冷嗖嗖放冷箭:藺承佑,你欺人太甚。
藺承佑咳了一聲,揮手讓先前那位老僕進來:「備馬,滕娘子和杜娘子處境危險,我得送她們回府。」
滕玉意心頭火直冒,逐客令都下了,看來今晚別指望藺承佑解毒了。
絕聖和棄智聽到這話,興致勃勃在旁等候:「滕娘子,杜娘子,我們出發吧。」
五道齊齊伸了個懶腰:「許久沒這麼晚睡過了,睡覺前得敷個花顏膏才成。」
見天打著呵欠一扭頭,不經意看了看身邊的滕玉意和杜庭蘭,心中忽一動,忙從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瓷罐:「二位算與我們東明觀有緣,這是我們東明觀的花顏膏,你們瞧不出我們的實際歲數吧?嘿嘿,全靠這罐花顏膏保養!兩位小娘子花容月貌,更需愛惜容顏,要不拿一罐回去試試,回頭貧道去滕府結賬就行了。」
杜庭蘭哭笑不得,婉言推拒道:「多謝道長的美意,不過不必了,我和妹妹還小,用不著這個。」
滕玉意置若罔聞,只不時往花廳外張望,心裡惦記那位南詔國的顧憲,不知道他醒了沒有,他是南詔國的太子,若向他婉轉打聽鄔瑩瑩,沒準能藉此解開糾纏了她兩世的疑問,等了一會,心知今晚恐怕不成了,也好,成王府人多眼雜,行事本就不便,不如來日再尋機會。
眾人出了花廳,那兩位隨滕玉意進府的假婢女早在廳外候著了,方才常統領就告知了滕玉意二婢的情形,屍邪作亂時府中不少下人在岸邊碰上鬼打牆,繞來繞去走不出林子,兩名假婢也不例外,好在吃過符湯,目下已經無恙了。
滕玉意讓假婢去杜府送信說杜庭蘭今晚會去滕府住,自己則同杜庭蘭上了犢車。
藺承佑嫌她們的犢車走得慢,揚鞭奔著夜色飛馳而去,不一會又控韁勒馬,耐著性子停在了路邊。
就這樣走走停停,足足半個時辰才到滕府,程伯早得了消息,因為放心不下提前在門口等候,不提防看到藺承佑,忙上前作揖。
藺承佑笑著頷首,下馬將馬鞭扔給身後的僕從,扭頭對絕聖和棄智道:「這幾日在外頭住,記得懂規矩,別忘了你們是師尊的徒孫,莫要丟青雲觀的臉。」
絕聖和棄智挺胸道:「謹遵師兄教導。」
這時滕玉意和杜庭蘭相偕下了車,藺承佑看了眼滕玉意身邊的程伯,對絕聖道:「告訴滕娘子,我有幾句除祟的話要單獨交代。」
絕聖不明就裡,興沖沖過去傳話:「滕娘子,師兄說要交待你幾句除祟的事。」
程伯臉上閃過一絲異色,滕玉意扭頭看了看,隨絕聖走到藺承佑身邊。
藺承佑從腰間取下一樣物甚遞給她:「把這個繫在腕上,凡有不對勁之處,它會即刻示警。」
滕玉意接過一看,是一串小小金鈴鐺,每顆只有小指蓋般大小,圓滾滾如蒲桃。
她晃動手腕搖了搖,結果鈴鐺啞默,試著再搖,被藺承佑制止:「行了,就算把手搖斷它也不會響的。」
滕玉意奇道,那你把這東西給我作甚,一串啞鈴如何示警?
「鈴鐺一響,我懷裡的法器也會震鳴,要是你隨便搖一搖這鈴鐺就會響,我還要不要睡覺了?只有察覺妖煞之氣它才會示警,平日是搖不響的,懂了嗎?記得別讓它離身,我就在府外,只要屍邪一進內院,我這邊馬上會知道。」
滕玉意既驚又喜,她剛才擔心了一路,也恨了一路,一面痛罵藺承佑,一面恨不得讓絕聖和棄智跟她住在一間房。
有了這東西,就不必做這些令人尷尬的安排了,她忙衝藺承佑行了一禮,笑咪咪將鈴鐺繫在腕上。
多謝世子,我絕不會讓它離身的。
藺承佑睨她一眼,走到馬前翻身要上馬,
絕聖和棄智好奇追了上來:「師兄,你把玄音鈴給滕娘子了?」
下午他們就看到師兄腰上繫著這東西,當時就猜師兄會有安排,但是屍邪的獵物似乎有三個,除了滕娘子,還有彩鳳樓的捲兒梨和葛巾,玄音鈴只有一串,不知師兄要把這東西給誰。
他們並不知道滕娘子嗓子啞了,只知道彩鳳樓現有不少觀裡的前輩坐鎮,但葛巾娘子先是被毀容,後又被妖物擄走過,接連受了這些罪,行動難免不如旁人自如,於是問師兄:「師兄,你是不是打算把玄音鈴給葛巾娘子?」
「她?」藺承佑一臉古怪。
「那——那就是卷兒梨?」
藺承佑嘖了一聲:「玄音鈴我雖不常用,但也算我隨身物件,就算拿出來捨人,又怎會扔給娼妓之流。」
原來師兄那時候就決定給滕娘子了,這下好了,這鈴音能穿破一切邪魔外道設下的結界,遇到危險時,不怕喊破嗓子也叫不來人了。
藺承佑回身一看,見絕聖和棄智正好奇地看著自己,一嗤道:「我又不是給滕玉意了,就放她身上幾天。她奸詐歸奸詐,起碼不會打些亂七八糟的主意,等收服了屍邪我再要回來。」
絕聖和棄智點點頭,心裡卻隱約覺得不對,玄音鈴是道家法器不假,但師兄自小就當成配件帶在身邊,給滕娘子繫在腕上,是不是就跟佛講裡唱的那樣——叫什麼,叫什麼來著。
他們想破了腦袋也沒能想起那個詞,忍不住問:「師兄,你為何寧願把玄音鈴給滕娘子也不解毒?」
藺承佑上了馬:「我們總要留些後手吧,屍邪太難對付,依我看,別想一兩回就降服它,屍邪既把滕玉意視作獵物,估計早就把她的情況摸透了,獵物突然說不得話了,想必連屍邪也始料未及……要對付它,這沒準是個突破點。罷了,跟你們說不明白,總之我心裡有數,對了,你們兩個把嘴閉緊了,屍邪最擅窺探人心,若是滕玉意提前知道,這計策就不靈了。」
兩人認真點頭。
那邊滕玉意就到車前,把寫好的箋紙遞給程伯:那兩位是青雲觀的小道長,近日他們會在府中住下,一位道號絕聖道長,另一位道號棄智,兩位道長都是我的上賓,好好款待不得怠慢。
程伯順著滕玉意的指引往旁一看,果見兩名生得圓滾滾的小道童。
絕聖和棄智齊聲道:「貧道稽首了。」
程伯早聽說過絕聖和棄智的名號,只是不曾打過照面,詫異歸詫異,仍上前恭謹作揖:「恭迎兩位道長。小人姓程,乃是滕府的管事,給兩位道長請安,有事儘管吩咐小人。」
言畢,一面火速著人安排寢處,一面領絕聖和棄智進府。
絕聖和棄智對藺承佑道:「師兄,那我們進去了。」
***
絕聖和棄智被安置在松濤苑,滕玉意親自過去照看。
等她進屋時,棄智正忙著收拾行裝,絕聖則坐在床沿晃蕩雙腿。
「滕娘子。」絕聖跳下床,「你怎麼還沒睡?」
滕玉意「啞」了這半日,早想出應對的法子,一回到寢院就讓春絨替她弄了個輕便的小托盤,裡面盛滿了黍粒,邊上則附著一根銀箸。
滕玉意拿起銀箸在黍粒裡寫道:過來瞧瞧你們還缺什麼。
棄智樂呵呵道:「哪還缺什麼,程管事知道我們早晚要誦經,連盛放經卷的物甚都準備好了,方才又問我們吃食上可有什麼忌諱,擬了好長的素饌單子給我們瞧呢。」
絕聖撓撓頭道:「不過小住幾日,何須弄這麼大陣仗,滕娘子實在太費心,我們都有些過意不去了。」
滕玉意打量一圈見處處雅潔,這才放下心來:你們是我的小貴客,再周詳也是應當的,想吃什麼只管告訴我,吩咐程伯也是一樣的,他是府裡的老人,行事還算細心。
絕聖道:「滕娘子,是你告訴程管事棄智小指受傷的事吧?方才他叫醫官過來給棄智換藥,把我們嚇一跳。」
滕玉意頷首,問棄智:傷指好些了嗎?從明日起,醫官會定時上門給你診視。
棄智笑出兩個圓圓的酒窩,把手攤到滕玉意面前:「滕娘子你瞧,早好多了。」
說著遲疑了一下:「今晚師兄不肯幫你解毒,你沒生氣吧。」
生氣,生氣有用嗎?
滕玉意微笑寫道:不生氣,我一點都不生氣。
與其生氣,不如想法子盡快解毒。
棄智和絕聖互望一眼,真想告訴滕娘子師兄不是故意不解毒,但師兄說這話現在不能說,於是硬把喉嚨裡的話咽了回去,訕訕道:「滕娘子,其實師兄心腸不壞的。」
絕聖拼命點頭:「阿芝郡主這一年來一直在宮裡伴讀,每回想吃想玩什麼,都會跟師兄撒嬌,有時候東西太難找,師兄面上不肯答應,末了還是會想方設法給阿芝郡主弄來。還有二公子,比師兄小四歲,自小也喜歡在師兄身後跑,二公子小時候學擊毬騎馬,都是師兄親手教的。」
棄智補充道:「滕娘子,別看師兄平時經常罵我和絕聖,我們倆的生辰他年年都沒忘過,而且他每回都會給我們買很多禮物。」
滕玉意抬了抬手,打住,若不是她還記得自己是個「啞巴」,光聽他二人這麼盲目吹噓,幾乎誤以為藺承佑是什麼仁人君子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8-8 10:28 PM
第31章
滕玉意想了想,在盤內寫道:最近你們師兄可在道觀中擺弄過什麼藥粉?
「這——沒有。」棄智仔細想了想,「師兄自從去歲去了大理寺,比從前忙了許多,也就上回替安國公夫人招魂在觀裡多待了些時日,除此之外,已經許久不曾侍弄那些藥草了。」
絕聖道:「滕娘子,你是想找出解毒的法子嗎?可是師兄很敬重師尊,就算弄啞藥也不會用觀裡的藥草,我猜他多半是在外面弄的,師兄身邊一大幫膏粱子弟,坊曲閭巷認識的異人也多,要弄些新奇的東西來玩,再容易不過了。」
滕玉意腹內燃起一線希望,不是道家之物就好說了,程伯認識的人也不少,要不要讓程伯找人來試試?不拘九流百家,只要能幫她解毒即可。
她又寫道:說到異人,你們時常跟師尊和師兄出門歷練,見過的異士不少吧。
絕聖來了精神,伸出三根胖胖的手指:「不敢自誇,六歲半就開始在長安城走動,至今已經快三個年頭了。」
滕玉意故作震驚:難怪小小年紀便這般有識見。
棄智靦腆地補充一句:「青雲觀天下聞名,除了長安,外埠來我們觀裡的人也非常多,我們從小跟在師尊身邊,是見過不少能人異士,不知道滕娘子想打聽什麼。
滕玉意:好,那麼請兩位幫我看看這種暗器。
她將托盤裡的一副捲軸緩緩打開,燈火照亮一根細如雨絲的奇怪物件。
絕聖和棄智愣了愣:「咦,這是何物?」
滕玉意:你們見沒見過哪派異人用這種暗器?
兩人搜索枯腸:「沒見過,長安城三教九流多,但我們從來沒見過誰用過這樣細的暗器,這能傷人嗎?」
滕玉意點了點畫紙:看著是細,出手卻可削皮斷骨。
絕聖驚詫地啊了一聲:「這該是什麼做的?」
棄智很認真地想了許久:「我們見過最細的暗器是師兄的鎖魂豸,但那東西本就是條蟲子所化,師兄讓它粗,它就得粗,讓它細,它就得細,但它畢竟常年喜食蔗漿,到了我們觀裡後吃得好睡得香,身形比起百年前已經壯了許多了,現在最細的時候也粗如小指。」
滕玉意隱隱有些失望,程伯沒見過這號人物,絕聖和棄智也未聽說過這異術,看來此人要麼不常使這功夫,要麼不是長安人,否則憑程伯之能,早該打聽出一些線索了。
光在托盤裡寫這幾句話,已經費了滕玉意不少工夫,再要細打聽,怕是到天亮都說不完,她遲疑了一下,滿臉歉色把畫軸捲起來:叨擾了這麼久,兩位道長早該乏了吧?不耽誤道長歇寢,我也該告辭了。
棄智和絕聖忙道:「今晚我們得提防屍邪上門,本就不該只顧自己睡覺,滕娘子過來看望我們,我們高興還來不及呢。」
兩人絮絮叨叨送到廊下,台階前的婢女提燈迎過來,滕玉意自己下了台階,一個勁地催兩人回屋。
等二人回了屋,她邊走邊想,絕聖和棄智雖年幼,但舉止極規矩,想來與清虛子的教導脫不了關係。不知二人可有爺娘,總把師尊和師兄掛在嘴上,卻從未提過家人,這樣熱情忠厚的性子,論理不該如此,難道是孤兒?
她動了惻隱之心,迎面遇見程伯帶著下人們送宵夜,近前啟開盒蓋一看,裡頭盛放著兩盤潔白如玉的玉露團,另有一大碗熱香四溢的杏酪粥。
程伯道:「依娘子的吩咐,點心是道長愛吃的玉露團,粥是另闢素廚做的,半絲葷腥都不沾。」
滕玉意:棄智道長手骨斷了,吃不得發散之物,撤了杏酪粥,換兩碗蒟醬露葵羹來(注)。今晚兩位道長不能睡,明日恐會遲起,你們早上小心伺候,切莫吵著他們。
下人一凜,只知是貴客,沒想到小姐這般看重,連忙打迭起精神下去準備。
程伯又說:「娘子,聖人設酒饌款待老爺及幾位重臣,聽說宴樂甚歡,至今未散席,老爺派人傳話說不一定何時出宮,讓娘子早些安歇。」
滕玉意點點頭,程伯擔憂地看了她一眼:「早就想問娘子,你下午出門還好好的,怎麼回來就啞了嗓子?」
滕玉意寫道:正要讓程伯幫我想想辦法呢。
***
滕玉意當晚睡得不好,醒來已過了辰時,搴開簾子迷迷糊糊一看,杜庭蘭坐在窗前矮榻上讀書。
滕玉意掙扎著坐起,又頹然倒下。
杜庭蘭聽到動靜,含笑朝這邊走來:「醒了吧,姨父來問過你幾回了,聽說你未醒,讓我們別叫你,還想睡嗎?再睡就該晌午了。」
滕玉意揉揉眼睛,把懷中布偶塞回枕邊,掀開簾子,慢慢趿鞋下床。
杜庭蘭令春絨等人進來服侍,柔聲對滕玉意道:「你別鬧脾氣,姨父回來就好辦了,我們把昨天的事告訴姨父,讓姨父去跟藺承佑交涉,藺承佑再狷狂,總不至於連朝臣的顏面都不給。」
沒用的。滕玉意淨了手面,轉身在杜庭蘭手心裡寫道:阿姐,藺承佑十四歲的時候就敢揪吳侍中的鬍子,他要是存心要刁難我,未必會把阿爺放在眼裡。
杜庭蘭錯愕,吳侍中何許人也,三朝元老,門生廣眾,當年阿爺中進士的那場考試,就是由吳侍中主持的,阿爺說來算是吳侍中的門生,難怪他一提到藺承佑就氣不打一出來。
「那也該讓姨父知道這毒是藺承佑下的,總不能被他白白欺負。」
滕玉意:此事因我誆騙青雲觀的癢癢蟲而起,阿爺要知道藺承佑無故將我毒啞,勢必去找藺承佑算賬,萬一鬧到御前,藺承佑說出我算計段寧遠的事怎麼辦?
杜庭蘭遲疑道:「他昨日都答應守口如瓶了,想必不會出爾反爾吧。」
滕玉意不答。
杜庭蘭神色微變,點點頭道:「我明白你在顧慮什麼了,就算藺承佑信守諾言,聖人畢竟是他皇叔,知道侄兒欺負朝臣閨女,為了主持公道定會重重責罰藺承佑,你是怕藺承佑面上服軟,心裡嚥下這口氣,一來二去的,你自己吃虧事小,姨父跟藺承佑結仇事大?」
滕玉意頷首:沒錯。
杜庭蘭無言以對,聖人和娘娘向來疼愛藺承佑,藺承佑常在御前走動,有心給姨父使絆子的話,姨父也會頭疼。
「你昨晚只說自己嗓子啞了,卻不肯把中毒的真相告訴程伯,就是怕姨父知道後去找藺承佑?」
滕玉意點頭:他肯解毒的話昨晚就解了。事到如今,只能自己找出解毒的藥方了。待會見了阿爺,阿姐幫我把來龍去脈都告訴他,只中毒一事需瞞著,別讓阿爺起疑心。
杜庭蘭摸摸滕玉意的頭,目光比外頭的春日還要柔和:「放心吧,阿姐知道怎麼說,我們姊妹許久沒說過這麼多的話了,今日阿姐心裡覺得很痛快,要是能順利除去屍邪,改日去玉貞女觀踏踏青可好。」
滕玉意一怔,意識到阿姐上輩子因為慘死沒能見到來年的春光,這話從阿姐嘴裡說出來,莫名有些酸楚,正要答話,碧螺掀簾進來道:「小姐,老爺派人問你起了麼。」
「姨父在何處?」
「在中堂招待小道長。」
兩人便往中堂去,進門就看見滕紹坐在上首,脫下了戎服櫜鞭,只穿一件暗赭色圓領襴衫,一貫的儀容儼雅,只是老了許多,明明不到四十歲,兩鬢卻生了許多白髮,又因常常蹙眉,眉心已有了深深的紋路。
絕聖和棄智說到了屍邪的事,滕紹仍有些將信將疑:「二位道長說的這屍邪是百年前的故去之人?」
絕聖和棄智大概是熬了一整晚,神情有些委頓,強忍著不敢打呵欠:「如今只是大致猜到了它的來歷,究竟底細如何,師兄還在查。」
話音未落,瞥見滕玉意和杜庭蘭進來,絕聖和棄智暗暗在心裡比對,不愧是父女,滕娘子與滕將軍不但相貌相似,看人時那種安靜淡然的神態也幾乎一樣。
只不過滕娘子更狡黠活潑,滕將軍卻穩重如山。
杜庭蘭拉著滕玉意欲上前行禮,忽覺拽不動,詫異回頭,才發現滕玉意面色煞白。
「阿玉?」
滕玉意手心冒汗,上一世她沒能見到阿爺最後一面,趕去時阿爺已經咽了氣,因為失血太多,阿爺身上的寶藍色袍子被染成了暗赭色,方才冷不丁一看,誤將阿爺今日身上這件當成那件染血的袍子了。
滕紹靜靜打量滕玉意,沉聲道:「玉兒。」
滕玉意定了定神,平靜上前行禮。
杜庭蘭面露微笑:「姨父萬福。」
滕紹溫聲道:「早上我去杜府拜謁,你爺娘說你們姐妹昨晚一起回了滕府,姊妹間許久未見面了,既來了,不妨多住些日子,阿玉性子驕縱,正好讓她多跟你這做姐姐的學些規矩。」
杜庭蘭自謙了幾句,滕玉意泰然拉杜庭蘭到另一側坐下。
滕紹看著滕玉意:「程安說你昨日去參加詩會,回來就倒了嗓子?」
絕聖和棄智心裡七上八下,滕娘子深恨師兄,一定會將師兄捉弄她的事告知滕將軍,不料杜庭蘭道:「妹妹說她昨天貪涼多喝了幾斛蔗漿,詩會時在水榭裡又吹了冷風,加上後頭受了驚嚇,突然就這樣了,我想著妹妹前陣子本就舟車勞頓,一時風邪侵體也未可知,好在並無體熱厭食之症,吃些疏散的方子就好了。」
滕紹喜怒不形於色,只默然端詳女兒,杜庭蘭不慣說謊,腹內難免忐忑。
滕玉意早已打定了主意,阿爺必定會仔細盤查,就算查到了什麼,畢竟藺承佑算計她的時候只有他兩人在場,橫豎她不承認就是了。
滕紹過了許久才開口:「阿爺記得你小時候只要一傷風,總會嗓子腫痛,好幾日不能說話是常事。這回你來長安途中曾不慎落水,雖說無恙,但因此落下什麼毛病也未可知,昨晚一受驚嚇,一併激發出來了也未可知。阿爺請了宮裡的余奉御上門診脈,他著手成春,極擅醫理,趁這機會好好調養調養身子,把病根一併去了也好。」
滕玉意欠了欠身,表示曉得了。
滕紹不動聲色看著滕玉意,興許是錯覺,女兒進來後明明一句話都不曾說,目光卻不像從前那般冷漠。
早前得知玉兒落水,他心中憂懼至極,當即放下一切往長安趕,一路披星戴月,只用了十日就回到長安,沒想到玉兒身體無恙,倒是段寧遠那小子起了異心。
昨日回府後,程安已將女兒的所作所為都告知了他,說到用青雲觀的毒蟲暗算段寧遠時,他有些哭笑不得。
這孩子詭計多端,受了委屈必定加倍奉還。立場雖沒錯,手段卻歪邪了些,論理這等事該由他這做阿爺的出面,玉兒卻選擇了自己出手,他愧疚心酸,想訓導幾句又於心不忍。
怪他這些年忙於軍務,不能日日留在府中親自照管,所以阿玉哪怕逢上這樣的大事,也不像別的孩子那樣自發求助於爺娘。
他掩不住眉宇間的愧色,拱手向絕聖和棄智道:「敢問道長,滕某昨夜得知邪祟作亂之事後,臨時調來了百餘親兵,現守在府外,可否將屍邪禦於府外。」
棄智正色道:「這東西與尋常邪祟不同,蠱惑百餘人的心智不在話下,它若是想來,再多護衛都防不住,昨晚師兄在府內外設下大陣,也僅是壓制它兇力而已。到時候貴府這些護衛別說禦防,自相殘殺都有可能。」
絕聖道:「滕將軍,師兄說了,與其做些徒勞之舉,不如安心等它落網。當年東明觀的盲眼祖師只帶了兩名徒弟就收服了二怪,儘管他老人家因此葬送了性命,但也說明對付屍邪不在人數眾寡。」
滕紹眼角微跳,原本將信將疑,但昨夜成王府遭邪祟之事已經傳得沸沸揚揚,玉兒極有主心骨,若非受到了極大的驚嚇,不會無緣無故延請青雲觀的道士上門。他人雖不在長安,但對京城之事一一知悉,只知清虛子道長近來不在長安,沒想到此事竟惹來了藺承佑。
他胸口亂極,面上卻平靜如水:「昨夜仰仗世子和幾位道長相護,玉兒僥倖整夜無虞,滕某感激不盡。若那屍邪真在打玉兒的主意,今晚會不會再來滋擾?」
滕玉意往外看了看,窗前春物方盛,倏忽已近晌午了,藺承佑這廝誇口說保她平安,可是到現在還不見動靜,要是仍無對策,今晚怕是又會驚嚇一場。
絕聖和棄智不安地挪了挪身子:「屍邪通常晚間出來作祟,師兄早上回了府,此時大約在與東明觀的五位道長想法子,倘或能找到當年東陽子佈陣的殘跡就好了,有現成的陣法參照,師兄不用做太多改動,就怕找不到,那就只能另想他法了。」
滕紹大約也知道藺承佑稟性乖張,連眉毛都沒抬一下:「世子在清虛子道長座下受教多年,行事自己有他的章法,既讓我等安心等候消息,那就依言行事。」
眼看不早了,滕紹吩咐程伯安排午膳,廚司知道兩位道長是小姐的貴客,自是費心打點,等到飯菜上桌,滿桌的甘脆肥儂,絕聖和棄智紅著臉被請入上座,滕紹親自作陪。
膳畢,滕玉意同表姐去絕聖棄智所在的小院說話,程伯卻來找她:「娘子,老爺請你到書房去。」
滕玉意心知阿爺定有許多話要盤問她,拿捏好如何應答,回房取了那卷畫軸,隨程伯去了書房。
進門就看到滕紹站在香柏木多寶閣前,背影一動不動,似已陷入了沉思。
滕玉意心口猛跳,上回她因為一場大夢想起許多前世細節,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回到父親的書房找尋那遝南詔國的書信。
父親一回府就檢視多寶閣上頭的山水屏風,莫非察覺了撬動過的痕跡。
幸而滕紹視線未在那山屏風上多停留,很快便轉過身來:「你坐,阿爺有話問你。」
滕玉意鬆口氣,依言到矮榻前跽坐下來。
滕紹掀袍在對桌坐下:「段府的事無需再理會,阿爺回了長安,餘下的都交給阿爺來應對。」
滕玉意點點頭,如願退了親,又出了一口惡氣,她現在滿意得很,早對段家一干人等提不起興趣了。
滕紹遲疑了一下,又道:「孩子,往後再遇到不順心之事自管告訴阿爺,阿爺幫你拿主意。」
滕玉意沒吭聲,一雙黑眸靜若幽潭。
滕紹望著這雙跟亡妻極為相似的眼睛,心裡牽痛了一下,不動聲色飲了口茶,狀似閒聊道:「近日外地百官進京述職,阿爺一位叫李昌茂的舊部也會調任回京,他的女兒名叫李淮固,小時候常跟你一處玩的,你還記不記得她?」
滕玉意眼皮一跳,本來對這個人沒甚印象了,但前陣子那場大夢讓她想起好些事,記得前世在大隱寺那回,李淮固和她的僕人設局讓藺承佑誤以為是他的救命恩人,被識破後,藺承佑令其改名為李淮三。
滕紹只當女兒已經忘了兒時玩伴了,又道:「往後李家也來長安了,你要是無事,可以常邀她到府中來玩,阿爺聽說你昨日去參加詩會,心裡很高興,你初來長安,正該多與閨閣的小娘子多往來,你阿娘當年跟你差不多大的時候,也喜歡吟詩酬酢。」
滕玉意本來表情平靜,聽到這話眼裡終於起了微瀾,把臉轉向一旁,目光倔強又冷淡。
滕紹看著女兒猶帶著三分稚氣的側臉,舌根有些發苦:「阿爺知道,這些年阿爺有許多未盡之責,把最得力的程安和端福留在你身邊,無非是怕你受委屈。退親這件事你沒做錯,可你畢竟還是個孩子,如果不得不使些骯髒手段,那也該由阿爺來籌謀。你阿娘愛你若寶,當年親自教你啟蒙,是希望你將來良知良能,而不是把智謀用在——」
滕玉意眸中燃起兩小簇火苗,飛快在托盤上寫道:女兒身子不適,敢問阿爺教訓完了嗎?若是教訓完了,女兒要回院歇息了。
滕紹目光復雜,每回都是如此,只要提到亡妻,女兒的身上勢必如刺蝟一般豎起根根尖刺。
他沉著臉道:「阿爺不是責怪你,這事換作是阿爺,絕不會讓段寧遠好過。阿爺是怕你走了歧途,把好好的心性養歪了。」
滕玉意哼了聲:我心性正得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段寧遠都羞辱到我頭上了,還指望我飲恨吞聲嗎?
滕紹瞇了瞇眼,不知從何時起,父女兩個總是沒法坐在一起好好說話,哪怕他有心緩和父女之間的那份冷疏,有心與女兒說幾句體己話,最終也會因玉兒的抗拒,鬧得不歡而散,他心知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澀然道:「是,這些不怪你,說來都是阿爺的錯,你初剛及笄,心境本該寬閒些,但不知從何時起,你開始事事都自己拿主意,要是阿爺照管周到,你又怎會如此?外頭這些風霜雪劍,本該由阿爺來替你遮擋。」
滕玉意愣了愣,想起上一世阿爺死後那雙不甘心閉上的眼睛,鼻根莫名發酸,身上那暗自豎起的堅銳鱗甲又慢慢軟化下來。
滕紹略有所覺,改而問道:「程安說你那日在那家叫彩鳳樓的妓館逗留整晚,這又是何故。」
滕玉意把小涯劍擱到桌面上:為了它。
接下來她花了大半個時辰,把始末緣由寫給父親看。
滕紹帶兵多年不知見過多少異事,聽到女兒的遭遇仍覺驚愕,他拿起小涯劍,用指腹輕輕拂過劍鋒,只見青色翡翠身,通體碧瑩,迎光一照,連細絲般的紋路都無。
「劍是好劍,只是來歷不詳。」
滕玉意:東明觀的道長說此劍的來歷,當年青蓮尊者找不到趁手的法器,臨時用手中玉笏製成,上回在竹林中遇邪,多虧了這把劍才能救下表姐,昨晚在成王府,屍邪似乎也頗忌憚這法器,而且它認主,換別人使喚就沒靈力了。
滕紹沉吟不語,這種認主的上古神器他親眼見過,成王藺效那把赤霄劍便是。
聽說當年太祖皇帝在一眾孫輩中最喜歡藺效,臨終前特地將此劍賜給孫兒,成王自得赤霄後便日日攜帶,換旁人根本無法拔劍出鞘。
滕紹試著拔了拔女兒的小劍。劍倒是拔出了,但或許是錯覺,方才環繞劍身的那種溫潤光芒,頃刻間就黯淡了幾分,把其交還給女兒,被女兒一撫,小劍重現其光。若非親眼所見,就算有人將此事告訴他,他也只當是齊東野語,究竟為何找上了女兒,一把不請自來的上古神器,也不知是吉是兇。
「所以你就是那晚在彩鳳樓遇到了屍邪?還因此跟青雲觀的道士相熟了?」
滕玉意頷首。
「包括藺承佑?」
滕玉意:自然,除屍邪便是他起的頭。
滕紹打量滕玉意一晌,在書案前來回踱了幾步:「你恐怕只知藺承佑是聖人的親侄兒,不知道他母親成王妃是聖人的師妹,當年聖人未認祖歸宗時便養在青雲觀,清虛子道長歷盡千辛將其養大,成王妃聰慧心善,從不嫌棄師兄愚魯,聖人在外那些年,成王妃對師兄百般維護,聖人幾度蒙難,正是成王妃與當時的瀾王世子捨命相護。所以你該明白了,對聖人而言,清虛子和成王夫婦是他至親的親人。」
「後來聖人登了極,心性一貫良厚,不但對清虛子道長倍加孝順,更將成王夫婦視為血肉摯親。成王夫婦近年來雲遊天下,聖人便親自教導藺承佑和太子,兩家小兒之間,互相以兄弟姐妹相稱。」
滕玉意托腮不語,阿爺素來寡言少語,今日為何突然跟她說起這些。
滕紹又道:「藺承佑是皇家子弟,本就金尊玉貴,加上這層關係,性情再驕狂些也不奇怪,或許是太順遂,老天也生妒,此子長到八歲時,不慎中了蠱。」
中蠱?滕玉意忽然想起那回在彩鳳樓外,藺承佑扮成一位白鬍子的雲遊老道,她無意間在他後頸見到一塊淡金色的印記,當時還奇怪那是什麼,竟是中蠱的痕跡?
她好奇寫道:他中的什麼蠱?
滕紹長眉深蹙:「關於此事,百官均不知情,要不是藺承佑每年發作一次慢慢走漏了消息,至今都瞞得死死的。據說藺承佑蠱毒發作時頭痛欲裂,身邊離不了克制蠱毒的丹丸,而且心性被蠱蟲所害,很難對小娘子動情動念,想是因為這個緣故,歷年來想與成王府結親的士族重臣不知凡幾,藺承佑卻一直未定親。清虛子道長為此不知想了多少辦法,這回出外雲遊,聽說就是為尋訪解蠱藥方而去。」
滕玉意先是點頭,忽又覺得不對,假如這蠱毒如此了得,前世成王妃為何會把自己的畫像給兒子看?她早聽說這對夫婦正直善良,兒子病還未好,想來不會主動替兒子議親。
她越想越疑惑,或許是借命而生的緣故,怎麼好些事與記憶中的前世都不一樣了。
滕紹說完這番話,轉頭看女兒探究地看著自己,他負手停步道:「阿爺為何跟你說這個,是因為——」
他啞然,居然不知從何說起,這話本該由做阿娘的來教導,怎奈蕙娘早逝,他久歷戎行,想充當一回阿娘卻力不從心。
昨晚他去宮裡赴宴,禦史台一位叫蘇興旺的大臣因為喝得酕醄大醉,不小心在御前吐露了醉話,說女兒自從在御苑見過藺承佑一面,回來便染了相思疾,無論爺娘如何責罵,女兒都非藺承佑不嫁,他們夫婦想了許多辦法,女兒卻始終念念不忘,而今病得奄奄一息,只求聖人幫著赤繩繫足。
聖人溫言安撫蘇興旺許久,還將自己的奉御指派給那位小娘子治病,可議親一事,卻委婉回絕了。
滕紹當時旁觀,記起自己也曾見過好幾次藺承佑,這小郎君幼時就俊俏愛笑,大了更是生得豐神雋美,惹得長安城這些小娘子心生傾慕,再尋常不過了。
今日回府聽到女兒與藺承佑往來,他心裡也是一驚,不怕別的,就怕女兒也會像那位大臣的女兒一般……
他斟酌著道:「你初來長安,多結識些小夥伴不算壞事,兩位小道長天真忠厚,往後可常與他們往來,不過阿爺有句話想提醒你,一俟除去了屍邪,莫再跟藺承佑有什麼牽扯了。」
滕玉意錯愕,阿爺繞了一大圈,竟是擔心這個,別說跟藺承佑再有牽扯,光聽到此人名字就心頭火起。
她冷哼一聲,提箸寫道:阿爺多慮了,我對藺承佑避之不及,藺承佑也很是瞧不上我。此事過後,我們倆絕不可能再有交集。
滕紹看女兒非但不願多提藺承佑,就連聽到他名字都是一臉嫌惡,其中緣故不必多猜,估計是女兒與藺承佑性情不對付,想來女兒歷來有主見,未必會如蘇家女兒那般動輒生些綿綿情思,便晤了一聲:「你明白阿爺的顧慮就好。」
滕玉意將那幅畫捲取出,在滕紹面前展開:阿爺見過此人嗎?
滕紹起先未答,端詳片刻方狐疑道:「未曾見過,此人是誰?」
滕玉意寫道:說來有些荒謬,我曾夢見這人謀害我,夢境異常逼真,連續幾次都是如此,我醒來害怕,就把此人的相貌畫了下來。
滕紹面沉如水,抬手將畫軸拿到手中,光憑這樣一幅畫像,委實看不出來歷。
滕玉意又畫:阿爺可見過這樣的暗器?
滕紹目光一寸寸在畫上移動,最終緩緩點頭:「見過類似的,在異地的軍中,但與琴弦差不多粗細,絕沒有畫上的這般細。」
滕玉意大失所望,阿爺幾乎見過世間所有兵器,連他都無頭緒,線索豈不要斷了。她飛快寫道:此人兇悍,遲早會加害於我,還請阿爺盡快找到其下落,否則我寢食難安。
滕紹細細打量女兒神色:「一場夢罷了,世上也許根本沒有此人,玉兒,你何至於這般害怕?」
滕玉意心裡鼓聲大作,面上卻盡量裝得坦然:自從得了這把寶劍,我做過好幾回靈驗的夢了,前陣子我夢見表姐會遭難,還夢見一位姓盧的會高中進士,這些都一一應驗了。之後夢見我被此人害死,難免會發怵。
滕紹的目光深邃敏銳,彷彿能照見人心,凝視女兒半晌,點點頭不再往下追問:「好,阿爺定會早日查到此人的底細。」
滕玉意這才放了心,又寫道:此人絕非善類,懂異術,而且一出手既能害死武林高手,阿爺日後若遇到此人,自己千萬要當心。
滕紹有些驚訝,女兒竟對一場夢如此較真,而且不像擔心自己,竟像在擔心他的安危。然而不等他回答,女兒便淡淡捧回托盤,徑自往外走了。
滕紹想起妻子剛亡逝那一年,黨項和吐蕃進犯,鳳翔一帶軍情告急,朝廷急調他的鎮海軍前去援助,路途迢迢,邊陲苦寒,孩子太小不便隨軍出征,他再三權衡之下,只能把女兒送到杜府。
數月後班師回朝,他不顧滿身塵沙去杜府探望女兒,女兒卻彷彿不認識他似的,死活不肯相見。
他無計可施,頹然回到中堂,默然坐了良久,無意間一抬頭,就看見小小的身影飛速一閃,追近前,原來女兒偷偷藏在門外,忽閃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臉頰上猶有淚痕,被他發現後扭頭就跑,神情倔強又倨傲。
他追過去把女兒抱在懷裡,父女倆蹲在夕陽的殘照下,許久不曾說話,這場景烙在他心上,幾乎凝成了一道疤。多年過去,女兒臉上神情始終不曾改變。他望著女兒的背影,溫聲道:「好,阿爺知道了。」
滕玉意腳下微滯,旋即快步邁出門檻。
當日下午,滕紹推拒了府外遞來的各類帖子,親自選了數十名精壯的衛兵,讓眾衛兵環守於府內外,自己則挑了一把雪光威迫的長槊,以槊杵地,端坐於中庭內。
絕聖和棄智佈置完九天降魔陣,幾乎使盡了半身功力,又把每一個角落都貼上了符籙,喘籲籲回到松濤苑。
進門就看到滕玉意和杜庭蘭坐在庭前一大叢翠竹前弈棋。
竹影森森,幾乎把日頭遮擋了大半。
「滕娘子,杜娘子。」
杜庭蘭笑著起身:「兩位道長,世子殿下和東明觀的道長可來了?」
絕聖和棄智搖搖頭。
「也沒遞消息?」
絕聖道:「沒有。」
棄智扭頭看天色:「時辰不早了,應該快來了。」
「對對對,說不定在路上了。」
杜庭蘭掩不住滿臉憂色,滕玉意卻拉了絕聖和棄智近前,令婢女給絕聖和棄智上茶點,親自教他二人下棋。
下了一局又一局,眼看太陽緩緩西沉,期間婢女們幾次過來傳話,藺承佑等人始終杳無音訊。
等到程伯也來打探消息時,滕玉意忍不住放眼眺望,天際的橘色紅霞漸次被一種寂靜廣闊的幽藍色所取代,再捱片刻就要天黑了。
絕聖和棄智益發焦急,哪還有心思下棋吃點心,盤腿坐到廊廡下,一邊高舉鎮壇木,一邊喃喃誦咒。
滕玉意也緩緩放下棋子,凝神屏息,如臨大敵。
這一等就是大半個時辰,從天色擦黑等到皓月當空,別說屍邪了,連只蒼蠅都沒能飛進來。
滕紹依舊鎮守在中堂,程伯帶人四處點燈,闔府上下嚴陣以待,每個角落都有護衛巡邏。過了一陣,滕紹為了方便滕玉意同兩位道長在一處用膳,特令人將晚膳送到內院。
絕聖和棄智急匆匆扒了口飯,重新回到廊廡下,前頭布陣已經耗了不少心神,目下為了防備屍邪突襲更是時刻不敢懈怠,時辰短還好,久了對神智無疑是一種摧殘。
捱到戌時初,絕聖終於支撐不住了,率先打起了盹。
棄智眼皮掀開一條縫,低聲喚道:「絕聖,絕聖。」
絕聖猛地驚醒,試圖強打精神,然而睏意來了擋也擋不住,沒多久又開始東倒西歪。
滕玉意和杜庭蘭怕打攪二人守陣,先前特地留在屋內,聽到動靜出來一看,只見一個昏昏欲睡,另一個睏得直揉眼睛。
滕玉意忙讓婢女打了水,擰濕了巾櫛給絕聖和棄智淨面,兩人拾掇了一通,好不容易才驅散了睡意。
杜庭蘭笑道:「道長一定累壞了,昨晚一宿未睡,換作大人都熬不住。」
絕聖訕訕的,跑到庭前打起拳來,滕玉意盤腿坐到廊廡下,提箸在托盤上寫道:不如我們說說說話吧,你們猜今晚屍邪會不會來?
棄智本來想點頭,仰頭看了看天色,又不確定了:「屍邪破陣後急需增長兇力,若是盯上了某個目標,等不了太久很快會下手,但它邪性非常,不能以常理來論斷。《妖經》上說,屍邪動手前很講究。」
滕玉意:講究?它會吃人的皮肉麼。
棄智小聲說:「它動手前喜歡先蠱惑人心,除了它本身心性殘忍,還因為這樣方便它攫取心魄,被它相中的獵物,臨死前會被蠱惑得傷心欲絕,或是嚎啕大哭,或是愧疚悔恨,在這種情境下被捕殺,往往魂魄零碎,連輪迴的資格都沒了。」
滕玉意渾身一個激靈。
杜庭蘭瑟瑟發抖:「怪不得那晚在成王府那般嚇唬人,原來是為了先摧殘阿玉的意志,好個狠毒的邪物,害人一世不夠,還要害人生生世世。」
「所以才叫屍邪嘛。」棄智嘆氣,「滕娘子,你還記得那晚卷兒梨和葛巾見過的幻境嗎?卷兒梨見到了她亡父開的胡餅鋪,葛巾娘子見到的則是一座荒廢庭院。」
滕玉意點頭。
「那應該是她二人記憶中最陰暗脆弱的部分,屍邪以此做出幻境,為的就是牽引出獵物最痛苦的記憶。」
杜庭蘭聽到這,終於想起到底哪裡不對勁了:「等一等,照這樣說,彩鳳樓的卷兒梨和葛巾娘子被屍邪盯上在先,屍邪尚未得手,為何撇下那兩人,改而來尋阿玉了?」
滕玉意怎敢讓阿姐知道自己是借命而生,一聲也不敢言語。
棄智道:「這一點我和絕聖也沒想明白,要麼與滕娘子用劍傷了金衣公子有關,金衣公子畢竟是屍邪的同伴,它先找滕娘子估計有尋仇的意思。 」
絕聖奔上臺階道:「還有一種可能,屍邪在耍戲眾人,獵物共有三個,各自分散而居,連師兄都沒法確定屍邪究竟先要獵誰,人力畢竟有限,無法面面俱到,如此一來,既讓獵物們惶惶不可終日,又累得師兄疲於奔命,我懷疑今晚師兄之所以遲遲未至,就是因為彩鳳樓那頭出了岔子。」
這倒是有可能,那晚屍邪闖入成王府時,符籙雖未自燃,小涯卻幾度示警,今晚小涯劍卻一直平靜無瀾。
棄智步罡踏鬥,力圖捕捉風中每一絲邪氣:「沒準今晚屍邪真不會來了,但即便如此也不可懈怠。」
這時院外忽然傳來喧嚷聲,眾人原就心弦緊繃,當即全神戒備。
絕聖和棄智喝道:「出了何事?」
下人進來:「回兩位道長的話,方才正房裡的燈突然熄了,須臾又亮了,程伯已帶領護衛前去察看究竟。 」
滕玉意只覺得後頸掠過一陣陰風,正房是爺娘的寢居,這次她回京,特地將阿娘的遺物一道運回,除了自己日日要摩挲的那些,大多收在正房。
杜庭蘭大驚失色:「莫不是屍邪來了,昨晚成王府也是無故熄了燈。」
絕聖和棄智跑到一東一西站定:「當心中了調虎離山計,我等不能擅離此地。」
杜庭蘭喝道:「程伯若有消息,速速過來回話。」
下人應聲而去,庭院中的人個個驚懼不安,好在沒多久程伯來了,他進院回話道:「娘子勿要擔憂,正房的確熄了兩盞羊角燈,但經老奴仔細察看,是因燈油耗盡所致,傍晚老奴令人將滿府角落都點上燈,一時燈油不濟,沒來得及補上燈油就熄火了,現已添上了,方才老爺親自四處檢閱,正房裡外均無外賊闖入的痕跡,老爺還說他待會親自守在松濤堂外,今夜不離開半步。」
未幾,院外再次傳來腳步聲,滕紹親自率護衛來了,令人將松濤苑圍了個密不透風,自己則持槊屹立於門外。
眾人望見滕紹高大修長的背影,當即鬆了口氣,滕紹是心雄萬夫的名將,平日上陣殺敵,談笑間斬馘數千都不在話下,哪怕只著常服,也有一股神威凜凜的肅殺之氣。
滕玉意仍蹙著眉,杜庭蘭想了想道:「昨晚成王府熄火後,滿府的人均打不開火摺子,若真是屍邪來了,豈能輕易點亮油燈?興許真是燈油不濟,如今姨父都來了,莫要自亂陣腳才是。」
經此一遭,諸人再無閒心敘談,夜涼如水,漸漸起了風,杜庭蘭頭一個受不住,悄悄攏了攏披帛。
滕玉意當心表姐著涼,拉著杜庭蘭進了屋。
絕聖道:「滕娘子,杜娘子,你們若是乏了,不妨小憩一會,昨晚我和絕聖只在矮榻上打坐,不曾上床安寢。」
杜庭蘭和滕玉意對視一笑。
杜庭蘭低聲說:「這兩個小娃娃真有趣。」
旋即揚聲道:「多謝道長美意,不過我和阿玉不覺得乏睏,略坐坐就好了。」
棄智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之色:「絕聖,滕娘子和杜娘子又不像你隨便找個地方都能打盹,裡外這麼多人,她們便是想睡也睡不著的。」
絕聖咕噥道:「我就是關心一下,礙著你什麼事啦?你好囉嗦,比師尊他老人家還囉嗦。」
「你、你……你敢對師尊大不敬!」
滕玉意極樂意聽他二人拌嘴,誰知吵了幾句就不吵了,她有些乏味,左右無處可去,乾脆把棋盤挪進來,與杜庭蘭手談一局,很快有了睏意,勉強托著腮,腦袋卻止不住往下磕。
杜庭蘭道:「乏了吧?要不你睡一會,阿姐伴著你。」
滕玉意點點頭,聽外頭風平浪靜,便伏到桌上假寐,恍惚間杜庭蘭替她蓋上了件東西,身子慢慢有了暖意,她睡意益發酣濃,沒多久就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胳膊和腳酸麻得出奇,滕玉意迷迷糊糊驚醒,打算換另一邊胳膊枕,剛抬起頭,意識到耳畔極為安靜,倏地坐起一看,屋裡只她一人,杜庭蘭不見了。
滕玉意背上瞬間出了一身細細密密的汗:「阿姐。」
喚完才發現自己能開腔了,怎麼突然——突然能說話了。
她驚疑不定,慌忙找出屋去,杜庭蘭不在廊廡下,不,不止杜庭蘭,連絕聖和棄智都不見了。
滕玉意心知不對勁,難道在做夢?掐了把胳膊,鑽心般地疼,情急之下摸向衣袖,好在小涯劍還在。
滕玉意穩住心神,緊握劍柄道:「小涯。」
話音未落,小涯劍開始發燙,滕玉意心中一喜,壓低嗓門道:「快出來,我有話問你。」
不料小涯劍很快又變涼了,滕玉意始料未及,心知這回大不尋常,一邊惴惴環顧四周,一邊緩步下臺階,程伯不見了,春絨碧螺不見了,剎那之間,整座滕府就只剩她一人了。
滕玉意心底生出種錯覺,彷彿自己又回到前世那個可怖的夜晚,對面潛伏著深不可測的陷阱,所有的掙扎不過是徒勞,那人鐵了心要他們的性命,無論她逃到何處,都別想躲過這場滅頂之災。
她努力穩住心神,慢慢往外踱步,阿爺就在門口,只要阿爺還在,一切都好說。
她低聲喊道:「阿爺。」
院門口闃然無聲。
「阿爺?」
還是毫無聲響。
滕玉意心直往下沉,阿爺耳力過人,聽到她的喊聲必定會應答。
這情形太詭異,滕玉意手心滿是汗,就算滿府的人都跑了,阿爺總不該棄她不顧。
難道阿爺遭遇了不測?她腿顫身搖,一步一步往外騰挪,絕望的情緒瀰漫開來,忍不住再次喊道:「阿爺。」
走到門口一抬眼,滕玉意眼睛定住了,只見院門外的一塊山石前站著兩個人,高大挺拔的,赫然是滕紹,另一位則是身形窈窕的女子。
今晚月瑩無雲,月光照下來,灑得滿世界銀輝,這女子婉約芳姿,身上穿著鵝黃丹雲霞經緯錦裙。女子柔聲細語,正輕撫著滕紹的臉龐。
滕紹喉結滾動,定定望著女子,像是已經癡怔了。
滕玉意駭然打量那女子,絕不會看錯,那張臉在月光下清晰可見,熟悉的眉眼、熟悉的嘴角、熟悉的鬢髮,就連耳朵下的那顆硃砂痣也一模一樣。
她牙齒打顫,想過去仔細看,無奈雙腿如同灌鉛一般沉重,只見阿爺緩緩半跪下來,抱住女子的雙腿失聲痛哭:「蕙娘。」
女子像是很傷心,彎腰將滕紹的頭摟入懷中,愈發慟哭不止。
滕玉意身子一晃,怔怔朝女子走去,女子身上有種溫柔入骨的氣度,聽到了滕玉意的腳步聲,慢慢轉過頭,見是滕玉意,臉上的每一根線條都柔和地舒展開來。
滕玉意眼中的淚珠已經搖搖欲墜,面容可以作假,眼神卻騙不了人,這世上只有阿娘會這樣看她。
滕夫人哽咽難言,朝滕玉意伸出手:「阿玉。」
滕玉意眼淚淌了下來,這場景她曾夢見過許多回,真成了真卻讓她不知所措,她的阿娘回來了,她抽噎著邁開大步,迫不及待奔過去:「阿娘。」
滕夫人淚水撲簌簌往下掉,張開雙臂等女兒入懷。
滕玉意痛哭著撲入母親懷中,母親身上的裙子她前幾日整理遺物時才見過,熟悉的蕙草緯錦紋路,與阿娘的名字暗暗相符,遺物都收在上房,那是阿娘獨有的標識,她聞著阿娘襦衫上清幽的氣息,眼淚滂沱而下。
就算是一場夢她也認了,沒有人比她更知道她有多思念阿娘。
滕夫人摟緊丈夫和女兒,眼淚很快就沾濕了衣襟,滕紹像是因為太傷神未注意到女兒也來了,非但一言不發,更沒看過女兒一眼。
滕玉意聽見母親的哭聲,心都揪成了一團,攥緊母親的雙手,嗚咽著道:「阿娘,你過得好不好……我該不會是做夢……阿娘,女兒聽話,阿娘別再走了好不好。」
滕夫人顫聲道:「好,阿娘不走了,阿娘往後陪在你們父女身邊,再也不同你們分開了。」
滕玉意耳邊嗡嗡作響,突如其來的驚喜沖昏了她的頭,過了許久才反應過來,一邊拼命抹淚,一邊語無倫次對滕紹道:「阿爺,你聽到了嗎,阿娘以後都不走了。」
滕紹對女兒的話語置若罔聞,依舊沉浸在悲苦的情緒中,滕玉意的心猛然一縮,看看滕紹又看看滕夫人,嘴唇顫抖起來:「阿娘,你還要走嗎。」
滕夫人眼裡布滿了哀傷,撫著滕玉意的髮頂,哭而不答。
滕玉意腦中一空,從狂喜到絕望,只是剎那間的事,這種打擊何其殘忍,幾乎一瞬間碾碎了她的五臟六腑,她怔怔低頭,呆呆地又抬頭:「阿娘,我、我捨不得你,你別走好不好,求求你了,阿娘。」
她揪住滕夫人的衣帶,像個孩子似的大哭起來。
滕夫人的目光叫人心碎,話語卻很殘忍:「阿玉,阿娘又如何捨得你?但阿娘與你們陰陽永隔,由不得阿娘不走啊。」
滕玉意整個胸腔都被掏空了,這感覺像鈍刀子割肉,一下一下剜著心肝,她望著那張溫柔可親的臉,遲緩道:「阿娘,你方才為何哄我?」
滕夫人哭道:「因為阿娘做夢都想回到你們身邊。」
滕玉意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衝母親張開雙臂:「阿娘,那你再抱抱我。」
滕夫人含淚俯下腰,滕玉意哽咽著貼上去,突然面色一沉,從袖中奪劍而出。
劍鋒出其不意刺向滕夫人,滕玉意含淚顫聲道:「阿娘豈會故意折磨女兒?你分明是怪物,敢假扮我阿娘,我同你拼了!」
滕夫人的眼淚還掛在腮邊,居然不躲不避,指甲如櫻桃般殷紅欲滴,霎時暴漲數寸,面上浮現詭異的微笑,探手就抓向滕玉意的心口。
正當這時,背後傳來尖銳的鳴鏑聲,凌空射來一道金色箭矢,筆直射向滕夫人的眉心。
滕夫人雙眼往上一斜,撇下滕玉意去捉那古怪金箭,可就在這時候,又有一道銀光四射的鏈條飛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纏住了滕夫人的脖頸。
屍邪兩手扣住銀鍊,眼神變得兇暴無比,然而它沒來得及將鍊子扯裂,一下子就被拖離了原地。
有人狂喜道:「捉住了!捉住了!」
「祖師爺保佑!沒想到老道有生之年竟能捉住屍邪!」
「還是世子這法子好,若非忍到現在,能引得屍邪中計嗎?」
「哈哈哈哈哈,它為了惑人心智忙著設陷阱,不提防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到底還是中計了吧,我看它往哪逃。」
「滕娘子,你不知道為了保你毫髮無傷,這一晚我們熬得多辛苦!」
卻聽藺承佑道:「你們聒噪夠沒有,快布陣!」
滕玉意伏在地上喘息片刻,抬頭望去,就見夜空中縱來數條身影,矯健如兔,來回穿梭,團團將屍邪鎖在當中。
藺承佑背著箭匣子,從樹梢上高高飛縱而下,袍角翩翩,迅如鷹隼,到了近前手腕一翻,兩指間豎起一張黃光幽幽的符籙,直往屍邪額頭拍去。
屍邪掙扎得益發劇烈,眼看藺承佑到了跟前,它兩手握拳透爪,陰氣瞬間暴漲,頸上的鎖魂豸竟斷成七八節,如銀星子一般迸向四周。
眾人面色大變,滕玉意也是目瞪口呆,她見藺承佑使過幾回鎖魂豸,記得這東西攻無不克,沒想到竟能被屍邪生生掙斷。
「吱哇吱哇」怪叫聲中,鎖魂豸摔落開來,儼然被斫斷的長蛇,東一節西一節,在地上撲騰不已。
藺承佑面不改色,非但去勢不減,反將指間的符籙催得亮若火燭。
屍邪抬起手來,兩臂僵如木棍,欲要掐住藺承佑的脖頸,但終歸遲了一步,符籙拍到額頭上,它瞬間一動不動了。
空氣裡彌散開一股濃濃的腥穢氣,五位東明觀道士精神一振,立即分散而開,各執一劍,口中喃喃有詞。
藺承佑抽出了手,口中「呼哨」一聲,地上的鎖魂豸飛快合攏成團,重新化作一條銀蛇,軟綿綿爬了一段路,停在了藺承佑的腳下。
藺承佑俯身將其攬入手中,撥弄它兩下:「別哭了,先到我懷裡養養。」
鎖魂豸耷拉著腦袋,很快停止了抽噎,爬到藺承佑胸前拱了拱小主人的前襟,倏忽不見了。
滕玉意擦了把冷汗,轉而打量屍邪,哪是母親的模樣,這女子看上去頂多十五六歲,峨髻雙鬟,顏色明媚,臉蛋小而圓,嘴唇紅潤飽滿。
如果不知它底細,單看它這幅天真模樣,準會將它認作少不更事的世家少女。
滕玉意咬牙爬起來,剛才那幻境差點把她的心肝肺都碾碎了,一切都是假的,蠱惑的只是她的心智而已。早知道屍邪手段了得,沒想到可以如此逼真,
等她看清屍邪身上的衣裳,愈加怒不可遏。
屍邪居然穿著阿娘的那條丹雲霞錦裙,之前上房的燈曾無故熄滅,想是這東西為了迷惑她進房竊取阿娘遺物去了。
東明觀五道喃喃誦咒,劍端迸射出五道雪光,屍邪被困在陣中,連頭髮絲都動不了。
眾道既驚又喜,先前那一幕讓人冷汗直冒,滕娘子如墮夢中,隨時可能性命不保,屍邪為了攫取獵物的心魂,全副心神都放在折磨獵物上,籌謀了一日一夜,終於等來了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藺承佑只求一擊得中,生生忍到最後一刻才動手。
這小子正中帶點邪氣,行事與尋常的道家人大不相同,可如果不是比邪物心腸還堅硬,焉能成功捕到屍邪?
滕娘子更出乎意料,誰能想到她都哭得肝腸寸斷了,還不忘暗算屍邪。
藺承佑從背上箭囊取出一根金色長笴,一邊搭箭拉弦,一邊緩緩往後退去:「滕娘子,你心神不穩,先回屋,要是不敢走動,躲到我身後也可。」
五道嚷起來:「滕娘子,方才我們一直埋伏在附近,為了能成功抓住屍邪,看著屍邪進府也不敢妄動,估計貴府被屍邪暗算的人足有數十人,一下子醒不了,煩請你去把絕聖和棄智喚醒,讓他們給眾人餵符湯。」
滕玉意搖搖晃晃站直了身子。
她看了眼藺承佑,自己哭哭啼啼的模樣,想必被他們看見了,顧不上計較這些了,屍邪太難對付,她既然自願作餌,早該有所準備。
饒是如此,滕玉意仍有些不舒服,藏在心底深處的秘密,驟然被人窺見了,像身上的盔甲被公然剝離,露出裡頭柔軟脆弱的部分。
她眼睛澀痛,臉上淚痕未乾,為了掩飾自己,只能若無其事清嗓子,結果發現出不了聲,剛才誤以為能開口,不過是屍邪造成的幻境而已。
她心中牽掛阿爺和表姐,急忙環顧四周,沒能看到阿爺的身影,難怪幻境裡阿爺始終不曾跟她說過話,想來也是屍邪作祟的緣故。
滕玉意拔步往松濤苑跑,就在這當口,見仙長趔趄了一下,陣法隨之一亂,好在他旋即站穩了,屍邪倒是一動不動,眼睛卻滴溜溜亂轉。
藺承佑已將弓弦拉滿,笑著打量屍邪:「你就是屍邪?久仰大名。地下待得不舒服了,想跑出來透透氣?可惜你撞上了我,讓你蹦噠了兩天,今晚就給我從哪來回哪去。」
屍邪在陣中兀自掙扎,突然眨巴著眼睛,衝藺承佑喊道:「哥哥。」
滕玉意一愣,這分明是阿芝郡主的聲音,錯愕看過去,屍邪長相未變,但神態語氣與阿芝一模一樣。
藺承佑似乎也怔了一下,屍邪淚光瑩然:「哥哥,我是阿芝。你答應了教我騎馬的,你怎麼不理我呀。我怕,哥,你快來抱我。」
滕玉意打量見美等人,只見他們個個大汗淋漓,想來各自為幻境所困,她是領教過屍邪手段的,不由暗道糟糕,本已決定離開,又掉頭就朝藺承佑奔,不行,她得去提醒他,要是連他也中計,今晚別想降服屍邪了。
藺承佑神色古怪,一瞬不瞬望著屍邪,或許是藺承佑心神受了干擾,屍邪起先動彈不得,逐漸雙臂可以放下來了,它跺了跺腳,嘟嘴道:「哥哥,你是不是還生阿芝的氣?上回我打翻了你的寶貝,哥哥不是都罰過我了嘛?」
滕玉意冷汗直冒,恨不得馬上跑到藺承佑跟前,然而陣中的屍邪大哭起來,眉眼也越來越像阿芝。
藺承佑手中的弓弦雖然不曾放下,箭,卻遲遲未射出。
「阿芝」一步步走近藺承佑,抽抽嗒嗒道:「我想吃阿娘親手做的玉涵泥,哥哥上回給阿芝做的玉涵泥不好,都變成焦炭了。哥哥,我餓,你帶我回家。」
它越走越快,速度比滕玉意快得多,腮上掛滿了晶瑩的淚珠,再跑幾步就要投入藺承佑的懷抱了。
滕玉意咬了咬牙,提裙發足狂奔,忽聽一聲銳響,那箭離弦而出,金光閃爍,正中屍邪的額心。
屍邪不提防,身子往後一傾,接連踉蹌了好幾步,回到了陣中。
藺承佑冷笑道:「你湊近點正好,省得我費力氣。」
滕玉意大鬆了口氣,屍邪抬起胳膊,欲將金箭從額心上拔下,可是那箭彷彿長入了肉中,無論如何拔不下來。
屍邪淒楚地看著藺承佑,忽又換了一副腔調:「小哥哥。」
奇怪這回雖也是小娘子的嗓音,語氣卻與阿芝大不同,聲音也更稚嫩。
藺承佑無動於衷,迅速抽出第二支箭,再次拉滿弓弦。
屍邪卻道:「小哥哥,我救了你一命,你卻打算要我的命嗎?」
藺承佑像是想起了什麼,突然面色大變,屍邪垂下腦袋,幽幽嘆氣道:「那年你在臨安侯府落水,是我救了你,你給我吃梨花糖,還說要帶我去找我娘,結果你轉頭就不管我了。小哥哥,這些年我一直在等你找我,沒想到再見面,你卻打算取我性命。」
藺承佑面無表情,手上的動作卻停了一下。
滕玉意腦中忽然有些混亂,當年她也來過長安,但那段記憶,活像被人憑空抹去了似的。
要不是前幾日那場大夢,她也不知道有個女娃娃救過藺承佑,藺承佑多年來一直在找尋那個小娘子,只恨人海茫茫,始終未有音訊,都猜那女娃娃要麼年紀小小就沒了,要麼根本不在長安。
想不到屍邪窺探人心到這等程度,只聽屍邪嬌聲道:「小哥哥,我想把那包梨花糖還給你,你卻讓我走開,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為何這樣待我?」
藺承佑半晌沒反應,目光分明有些迷離,滕玉意瘋跑了幾步,馬上要搭上藺承佑的肩了,可沒等她推搡他,第二支箭離弦而出,一下子射中屍邪的右胳膊。
「你就是這樣蠱惑人心的?」藺承佑滿臉輕蔑,「我倒是高看了你。」
他不等屍邪再次開口,迅速射出第三箭和第四箭,一箭中了左胳膊,另一箭正中腹心。
最後他將第五支箭搭上弓弦,對滕玉意道:「滕娘子,你站著幹什麼?到我身後來,它奈何不了我的。」
滕玉意藉著月光看了看,藺承佑神情輕鬆,額角上卻沁滿了細細密密的汗,奈何不了他?這話恐怕只能哄他自己。
藺承佑似有所覺,瞟了滕玉意一眼,隨後若無其事拉滿弓弦,這回對準的是屍邪的喉嚨。
滕玉意本打算去找表姐和阿爺,一時又拿捏不准了,萬一屍邪把藺承佑的阿娘阿爺阿姑阿舅都扮上一回,不知這廝還能不能扛得住。
眼看藺承佑要射第五箭了,滕玉意權衡再三,只好站到他身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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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蒟醬露葵羹:一種很清淡的羹湯。王維有詩:「蔗漿菰米飯,蒟醬露葵羹」。說的就是這種湯。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8-9 10:52 PM
第32章
滕玉意暗想這倒是個索要解藥的好時機,只恨這時候萬萬不能讓藺承佑分心。
見喜喝道:「屍邪!你嗜吃人心,蓋因形不全神有虧,可你想過沒有,為何你吃了這麼多顆心,胸腔子裡依舊空空蕩蕩?」
屍邪眼珠一動,轉眼又恢復了那幅嬌憨的神氣:「老頭子,你在說什麼呀?」
眾道面上掩蓋不住憂懼之色,屍邪身上已埋入四根藺承佑的日爍笴,換作別的邪魔,早就痛不欲生了,屍邪卻仍對答如流。
「你應邪而生,邪能腐心,哪怕再過一百年、再吃一百顆心,你依舊是個無血無根的怪物,永遠別想修成正道,永遠別想正大光明行走在天地間。」
屍邪嘴邊的笑容不見了,臉色陰得能滴出水來。
眾道大喜,互相交換眼色,迅速咬破指尖,再次催動陣法:「趁虛而入,萬道歸宗。」
話音未落,劍光傾瀉而出,匯作一股流光溢彩的真氣,坌然湧向屍邪,光芒爍目耀眼,令人不敢逼視,擊到屍邪身上,屍邪痛哼起來。
眾道喜出望外,拼盡全力將劍氣催到極致,口中念念有詞,飛快繞陣而走,可是沒等劍氣將屍邪渾身縛住,頃刻間便消彌於無形。
眾道支撐不住,齊齊噴出口鮮血來,滕玉意看得心驚肉跳,這邪物的怒氣竟是裝的。她看不懂道法,但五美既拿來對付屍邪,想必是東明觀的絕技,誰知落到屍邪身上,居然全無效用。
屍邪嬌笑道:「好玩,好玩,你們花樣可真多,還有嗎?許久沒有這麼多人陪我玩了,我要帶你們回家去,把你們的腦袋擰下來蹴鞠。」
它笑聲如鈴,在這幽靜夜裡聽來,說不出的驚悚可怖,忽聽藺承佑喊道:「豐阿寶,你還有家嗎?」
屍邪笑容一僵,轉動眼珠看向藺承佑,藺承佑笑道:「哦?原來你真的叫豐阿寶。」
屍邪冷冰冰看著藺承佑,陰風在腳下迴旋,吹得她的襦裙微微擺動,周遭空氣冷卻下來,彷佛隨時都能招來一陣盲風怪雨。
藺承佑歎道:「生前被幽禁在行宮裡,死後變成不生不死的怪物,說來怪可憐的,豐阿寶,你也不想這樣的吧。」
屍邪兩手吹落在身側,殷紅的指甲迅速伸長,剎那間長到了極致,又捲成蝸形彎回掌心。
「我本來想同情同情你的身世,可惜屍邪無『邪』不生,你本性不夠歪邪的話,死後也不會成為屍邪。你生前沒少害過人吧,白日我們去樊川行宮舊址找尋,猜我找到了什麼——數十具女子的骸骨,分別埋在宮裡各個角落,死法各不相同,你是行宮主人,這些人是你令人殺的?宮女?為何被你殺,惹你不高興了?」
屍邪面上毫無波瀾,額心的箭卻開始搖搖欲墜,藺承佑笑了笑:「小小年紀便如此嗜殺,你爺娘怎麼也不管管你?哦我忘了,長到十六歲而歿,你見過你親生爺娘嗎,一輩子見不得光的滋味,怕是不好受吧?」
屍邪顯然已經怒到了極點,眼睛染成血紅,紅唇一張,吐出兩根尖銳的雪白長牙,指甲迅速往外伸展,乍眼看去,彷佛有生命的紅色曼陀羅花,它渾身顫抖,像小女孩一般嚶嚶哭起來:「你怎麼這麼壞!你壞透了!我要把你的心肝挖出來,做成肉泥吃——」
藺承佑射出第五箭,箭尖去若流星,深深紮入屍邪的喉管。
屍邪表情痙攣起來,死死盯著藺承佑,試圖走向藺承佑,然而身體熬不住了,關節僵硬如鐵,皮膚更是散發出陣陣焦臭。
它嗓音古怪,有如塞了團棉布,稚氣的聲氣卻不變,一徑嘶聲道:「要不是你故意激我生氣,這些小把戲才傷不了我,你給我等著,我不會放過你的,一定把你嚼成骨頭渣子吃掉。大壞蛋!你們都是大壞蛋!」
滕玉意打了個寒顫,哪怕到了這地步,屍邪的模樣仍是天真無邪,但滕玉意知道,這東西惡毒起來勝過世間所有妖魔。
藺承佑從箭筒裡拿出第六支箭,諷笑:「我只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而且你哪來的機會啊?今晚我就送你最後一程,把你挫骨揚灰,省得你再爬出來害人。」
那箭離弦而出,「嗖」地射向屍邪的眼珠,屍邪眼珠一凸,面色呈現出一種死人的青灰,它發狂扭動,可惜連脖頸都動不了,大概知道自己死到臨頭了,它再次放聲大哭,那聲音刮耳得很,像尖銳的器物刮過垣牆。
滕玉意摀住耳朵,只盼藺承佑趕快弄死屍邪,孰料這時候,空氣中傳來一股濃厚的血腥味,樹梢忽然發出簌簌響動,有東西凌空飛下,一把將屍邪撈起。
那東西紅喙翠尾,生就一身黃色羽毛,雙翅展開,闊若飛鳶,仔細看才發現它翅膀上沾了血跡,飛翔的姿態也有些歪邪。
眾道如臨大敵:「金衣公子?」
藺承佑面色發沉,隨即調轉弓箭的方向,嗖地一聲,對準那東西射出一箭。
「它怎麼闖進天羅地網的,不要命了?」
「不好,它最擅逃遁,千萬別讓它帶著屍邪跑了。」
五位道士當空挽了劍花,身子一縱,從四面八方追襲而去。
藺承佑箭無虛發,金衣公子背上中箭,血跡瞬間打濕了羽毛,它速度不減,竟又拔高了幾寸。
「想跑?」藺承佑踏上一邊樹幹,提氣飛縱上去,不成想有人比他更快,那人恨聲道:「休想走。」
來人身手矯捷,力氣也大,不過起身一個縱落,一舉將金衣公子從半空中拽下。
滕玉意大驚,居然是阿爺。滕紹面色慘白,顯然受了傷。
金衣公子張喙發出一聲鳴叫,揮翅拍向滕紹。
滕玉意惟恐阿爺遭毒手,倉皇拔劍奔過去,藺承佑卻落回地面攔在滕玉意前頭,指間燃起一道符,彈向金衣公子的後背。
滕紹不等金衣公子抓向自己,早已一個翻身滾開,金衣公子待要再追,背後的符籙乘風而至,它心知厲害,不得不避其鋒頭,乾脆化作人形,抱著屍邪就地一滾。
再起身時它已是一位俊俏的簪花郎君,眾道各自佔據位置,團團將其圍在當中,誰知金衣公子左臂一展,釋出金黃的霧氣。
眾道大驚:「這東西有劇毒,世子,快躲開。」
藺承佑非但不避,反而繞過那團黃霧往外牆縱去:「別上它的當,這是它的障眼法,快追!」
眾道恍然大悟,連忙揮劍追上,待到黃霧消散,原地果然空空蕩蕩。
再抬頭,金色影子一晃而過,金衣公子穿過樹梢往外牆直飛。
藺承佑窮追不捨,幾次擊出符籙,均叫金衣公子險險避開。
金衣公子朗聲笑道:「何苦來哉,你這臭小子,真以為我怕你,追上我又能如何?」
藺承佑嗤笑:「二位不請自來,總得留下點什麼東西再走吧,我也不多要,把你的利爪和屍邪留下就行。」
「好狂妄的小子,要取什麼儘管來,但要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話音未落,一道勁刮的疾風逼到眼前,金衣公子始料未及,萬想不到藺承佑追襲時還能射箭。
這一箭若射中它面門,不死也要丟半條命,就在這時候,懷中猛地探出一隻白嫩的胳膊,張開五指抓向金笴。
藺承佑心猛地往下沉,方才屍邪一言不發,他只當它無法動彈,誰知傷重之下還能出招。
眾道在後頭看見,更是瞠目結舌,這東西簡直邪門,藺承佑那六箭明明已經損毀它髮膚,它竟能在這麼短的工夫內自我癒合。
這箭衝力極大,屍邪縱是凶力恢復了少許,仍被齊齊削去了指甲,它手上皮開肉綻,發出陣陣焦臭。
屍邪淒聲大哭:「好疼,嚶嚶嚶,好疼啊……我的指甲!我要把這臭小子吃了,不,嚼碎了餵狗吃!」
它嗓音既嬌嫩又蠻橫,滿含怒意叫出來,一出手即將藺承佑的箭勢卸去,長笴落在金衣公子的臉上,僅僅擦破了一點皮肉。
金衣公子飛勢不受阻遏,幾個縱落便踏上了外牆,藺承佑怎肯讓它從眼皮子底下逃走,然而射那一箭已經減緩了速度,金衣公子行動起來又堪比疾風,藺承佑一路追至垣牆外,終究晚了一步,二怪轉眼就消失在茫茫夜色裡。
***
滕玉意奔到滕紹身邊察看。
滕紹仍有些惘然,抬頭看見滕玉意,反手將滕玉意攙扶起來:「孩子,你沒事吧。」他肩頭上氤氳著血漬,眼裡情緒複雜,像是憤怒又像是哀傷。
滕玉意料著阿爺也受了蠱惑,而且多半與阿娘有關,她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毫髮未損。
滕紹確認女兒無恙,紅著眼圈點點頭道:「好。」
他面色蒼白,神色有些不安,肩膀傷得不輕,可他甚至都沒看一眼傷處。
滕玉意攙扶著滕紹,起先只是擔憂,逐漸起了疑心,從沒在阿爺臉上見過這種表情,像是平靜湖面下掩藏著巨大的暗瀾,有心想問阿爺究竟看到了什麼,肩是蠱惑前傷的還是蠱惑後傷的。但滕紹轉眼就恢復了往日的沈毅,他厲目環顧一圈,沉聲道:「藺承佑估計還會追襲一陣,府裡不能亂,先回松濤苑看看。」
滕玉意一來發不了聲,二來也擔心表姐和絕聖棄智的安危,狐疑地看了阿爺一眼,也就沒再刨根問底。
半個時辰後,府裡大部分護衛都醒轉了,程伯也帶人趕到了松濤苑,只是仍有些頭昏乏力。
絕聖和棄智奔來跑去,忙著給眾人餵符湯。屍邪進府第一件事就是迷惑他二人,他們最初還能保持清醒,後來便抵擋不住了,醒來後得知師兄追妖未回,便開始張羅解毒湯。
滕紹畢竟久經沙場,很快就重整身心,坐下後交代管事們各司其職,府裡在他的指揮下,沒多久就恢復了秩序。
程伯找了醫工來,滕紹肩端坐在庭中包紮傷口,滕玉意扶著杜庭蘭從屋裡出來,抬頭就看見藺承佑背著箭囊從外頭回來,五道跟在後頭,個個搖頭歎氣。
絕聖和棄智沒好意思迎上去,倒是滕紹揮開醫工的手,起身道:「世子,可追溯到了妖怪的行蹤?」
「沒有。」藺承佑平日那種渾不在意的神情不見了,滿臉都寫著不痛快,「一貫的來無影去無蹤。」
滕紹吩咐下人:「趕快給世子和五代道長奉茶。」
五美接過茶一口氣喝乾,紛紛搖頭歎氣,今晚這局幾乎每一步都算準了,不但保住了作餌的滕玉意,還如願將屍邪捕獲,可明明只差一步就能除去屍邪,結果還是讓它逃了。
「今晚最大的罅漏是低估了金衣公子與屍邪之間的牽絆,先前一看到屍邪潛進府,我們馬上在府外布下專對付禽妖的九天引火環,料定金衣公子絕不敢冒著喪命的風險硬闖,沒想到它為了救屍邪還是闖進來了。唉,二怪奸猾異常,下次再要請君入甕,怕是不能夠了。」
「說什麼喪氣話?」藺承佑仰頭看了看天象,「屍邪最愛惜容貌,它出陣這麼久,今晚又受了傷,眼下急需補充精元,蟄伏不了多久,估計很快會出來害人。」
「世子說的對。」見美忙著吃茶點,抬手一指藺承佑,「別忘了金衣公子也受了傷,而且傷勢不在屍邪之下。」
見仙道:「據觀裡異誌記載,只聽說金衣公子好色狡詐,沒聽說過它講義氣。我們設局捉屍邪,論理它該躲得遠遠的。」
見天牙疼似的嘶了一聲:「它們會不會在一起習練增長功力的魔道?彼此不能相離,必須共同進退,一旦離開另一方,就無法繼續修煉魔道,否則一個無情無義的妖怪,一個殘忍惡毒的屍邪,當初是怎麼攪和到一起的?」
藺承佑對滕紹道:「滕將軍,現在確定被二怪盯上的獵物有三位,彩鳳樓的名伶葛巾和卷兒梨,再就是令嬡了。葛巾聽說是彩鳳樓的都知,想來不但相貌拔尖,應該還頗通詩墨。那個叫卷兒梨的,據說是假母花了大價錢買來的,估計也不差,至於令嬡麼——」
藺承佑看了眼滕玉意,古怪一笑:「令嬡自然也是沉魚落雁之貌。」
話雖這麼說,但目光裡的意思很明白:這是違心之說,令嬡也就馬馬虎虎吧。
絕聖和棄智微微睜大眼睛,滕娘子的相貌可絲毫不比卷兒梨和葛巾娘子差,師兄的眼神是不是有點問題?
滕玉意心裡冷哼。
「不知令嬡詩文如何?假如不善詩文,琴藝怎麼樣?」
滕紹欠了欠身道:「吾兒幼而慧悟,文墨尚可,琴藝也不差。」
藺承佑蹙眉思索起來,一時沒吭聲。
見美道:「世子在想屍邪為何盯上她們三人?難道不是當晚她們三人恰好都在彩鳳樓?」
藺承佑思忖著道:「可是當晚彩鳳樓的伶人不下百人,怎麼就挑中了她們三個?」
絕聖和棄智因為沒能幫上師兄,剛才一直沒好意思插話,這時棄智歪頭端詳著滕玉意道:「師兄,有件事我早就想說了,滕娘子和卷兒梨長得有點像。」
絕聖也點點頭:「對對對,都是皮膚雪白,眼睛烏黑烏黑的。那個被毀容的葛巾娘子也是這種長相,乍看不像,細看才覺得有些神似。」
滕紹面色有些不怡。
藺承佑上回壓根沒正眼看過卷兒梨和葛巾,聽了這話有些意想不到,瞥了眼滕紹的神色,裝模作樣喝道:「放肆,怎麼能把滕娘子和伶人相提並論?滕將軍,滕娘子,小師弟口無遮攔,千萬別往心裡去。」
滕玉意微微一笑,示意絕聖和棄智不必介懷,滕紹拱了拱手:「二位道長也是為了捉妖,又何錯之有。」
不料見美不知死活開了口:「白日老道隨世子去彩鳳樓查案,也曾跟葛巾和卷兒梨打過照面,葛巾毀了容看不出究竟,但卷兒梨眉眼與滕娘子有些掛相是事實。世子,你打聽這個,該不是想摸清屍邪怎麼挑選第一顆心吧。」
藺承佑嗯了一聲:「《天師降魔傳》記過一樁異事,說兩百年前出過一具怪屍,作派與屍邪一模一樣。怪屍生前是一位大興鞫獄的酷吏,死前就殘忍嗜殺,死後禍害了數十條人命,死者均被人剜心而亡。
「怪的是被這怪屍害死之人,無一不是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歷來都認為屍邪為了滋養容顏只挑少年女子下手,因此無論《天師降魔傳》還是《妖經》,都沒將這怪屍認作是屍邪。可如果這結論錯了呢?屍邪剜心的目的並非食用,而是為了補心。」
見美一拍大腿:「補心!為了嚴絲合縫,自然要找跟自己心臟大小差不多之人下手,有些嚴苛的屍邪,譬如那位酷吏,對獵物的年齡都要求一致。這也就說得通了,那位四十而亡的中年酷吏為何喜歡挑同年齡的男子下手了。」
藺承佑道:「我不知屍邪為何挑中她們三個,但它出陣之後雖吸乾了不少人的血,卻一直未剜心,可見第一顆心對它來說意義非凡。今晚事敗,再想捉它們可謂難上加難,我現在有個主意,只是還需與滕將軍商議。」
滕紹肅容道:「今晚幸賴世子和諸位道長相護,吾兒方能安然無恙,有什麼話世子只管交代,只要能除去兩怪,滕某願全力配合。」
藺承佑道:「雖說屍邪白日也能出來行走,但夜間才會陰力大盛,明日白晝我會帶人在城內外搜捕,若是沒能找到它和金衣公子的行蹤,那麼只能請令嬡去彩鳳樓盤桓幾夜了。」
去彩鳳樓住?滕玉意一驚。
眾人明白過來,目下已經無法斷定屍邪會讓誰獻祭第一顆心,怕橫生枝節,只能將三人集中在一處。再者彩鳳樓一向最適合做陰人生意,正是因為地勢極陰,以陰化陰正是上佳的降魔之地。
就不知滕紹會不會同意女兒住到妓館去,誰知滕紹沉思片刻,果決道:「只要能救吾兒,無需計較這些細枝末節,不過滕某有個要求,要麼彩鳳樓暫時閉館,要麼吾兒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藺承佑道:「彩鳳樓早已閉館,但館內廟客、假母、妓人甚多,滕娘子若是前去,自然要喬裝一番。」
杜庭蘭仍有些頭昏欲嘔,意識卻早已清醒,忍不住問滕玉意:「阿玉。」
那畢竟是妓館,哪有世家女子住到妓館中去的。
滕玉意想了想,提箸在託盤上寫道:上回世子也說過,屍邪性惡記仇,我去了彩鳳樓之後,不知它會不會來找我阿爺和表姐的麻煩。
滕紹對滕玉意道:「阿爺會陪你去彩鳳樓。至於蘭兒如何安置,還得聽世子和諸位道長的安排。」
藺承佑道:「滕將軍,今晚你領教過屍邪的手段,人多毫無裨益,只會浪費我的符湯,剛才你又被金衣公子傷了,屍邪最嗜鮮血,只要聞到你身上的血氣,功力會瞬間暴漲,因此你非但不能去,還得儘量離滕娘子遠一些。」
滕紹遲疑道:「這……」
「可以讓滕娘子帶一兩名身手出眾的護衛隨行,多了只會添亂。此外滕娘子慮得是,屍邪的手段層出不窮,在它落網之前,凡是跟它打過照面的,都需找個妥當地方安置。」
眾人滿腹疑團,青雲觀和東明觀的道士已經傾巢而出,長安哪還有抵禦屍邪的妥當地方。
這答案第二日就揭曉了。
次日晌午剛過,藺承佑便派人送信來,說他們離開滕府後便四處找尋屍邪的藏匿處,從半夜找到現在,一直未有收穫,讓滕玉意早些喬裝了,由絕聖和棄智護送去往彩鳳樓。
至於滕紹等人,藺承佑則另有安排。
這封信前腳送到滕府,後腳就有兩名僧人上門謁見,自稱是大隱寺緣覺方丈的大弟子,受藺承佑之托,前來接滕紹和杜庭蘭等人去大隱寺避難。
滕玉意聽到大隱寺的名字,心口一陣亂跳,前世她隨皇后去大隱寺齋戒,正是在寺中得知阿爺遇難的消息。
杜庭蘭訝然道:「姨父,早聽說緣覺和尚是有名的得道高僧,倒不曾聽說成王世子和緣覺有什麼淵源。」
滕紹一面令程伯速速請兩位僧人入府,一面道:「緣覺方丈與清虛子道長是舊識,二人當年曾合力降服長安大妖,如今清虛子道長不在長安,成王世子去找緣覺方丈求助也不奇怪。」
滕玉意稍稍安心,阿爺和表姐有名僧相護,不用擔心遭屍邪的毒手,於是回內院找出上回那套胡人衣裳,繫好蹀躞帶黏上鬍子。
滕紹又派人給杜府送信,杜夫人和杜紹棠聞訊趕來,聽了來龍去脈,心知不能去彩鳳樓添亂,便堅持要陪杜庭蘭一道去寺中齋戒。
出發之前,絕聖和棄智在滕府門口給眾人分發藥丸:「這藥丸是師尊在觀裡煉製的,有護身之效,師兄讓我們給每人發一粒。」
藥丸顏色各異,發到滕玉意面前的是水粉色的。
滕玉意捧在手裡聞了聞,隱約有縷清淡的梅花清香。
服下藥後,一行人浩浩蕩蕩出發了。
滕紹護送滕玉意到了彩鳳樓,心裡放心不下,顧忌著藺承佑的話,不敢離女兒太近,留下程伯和霍丘相護,又繞著彩鳳樓勘查了幾圈,這才隨兩位僧人去了大隱寺。
彩鳳樓閉館數日,門前冷清了不少,滕玉意剛入內,迎面見萼姬下樓。
數日未見,萼姬的臉頰消瘦了幾分,她笑顏逐開,歡快地提裙下樓:「哎喲喲,奴家該不是眼花了,這不是王公子麼?閉館這幾日,王公子也不見來,可把奴家惦記壞了,王公子今日怎麼有空,想我們卷兒梨了還是想抱珠了?」
滕玉意粲然一笑,把寫好的託盤遞給程伯。
程伯面不改色道:「上回我們公子委託萼大娘好好照應卷兒梨和抱珠,不知萼大娘照應得怎麼樣了?」
萼姬用團扇掩嘴笑道:「她們是奴家的女兒,便是王公子不說,奴家也會把她們當心肝肉似的疼的。王公子不知道,自打樓裡出了那樣的怪事,一下子嚇病了好幾位小娘子,奴家也嚇得拉了好幾日肚子。」
絕聖和棄智赧然低下頭,那分明是你老人家搶著吃清心丸的緣故。那日師兄因為不喜萼大娘總把卷兒梨往他身邊湊,存心耍弄萼大娘,萼大娘不明就裡,果真上了師兄的當,他們攔都攔不住。
萼姬奇怪道:「王公子,你的嗓子——」
滕玉意瞟她一眼,萼姬風月場中混得久了,最會鑒貌辨色,旋即改口笑道:「我們主家說有兩位貴客要過來小住幾日,該不會就是指的王公子吧。」
話音未落,廂房的瑞光簾兩側掀開,賀明生出來了。
他綾羅裹身,頭戴巾幘,若非身形太肥碩,乍一看倒有些書生氣度。
他左手持著籌盤,右手捧著一本折冊,望見滕玉意,瞇縫著一雙笑眼道:「不知王公子大駕光臨,賀某有失遠迎,世子早有交代,寢處已安排好了,王公子,請隨賀某來。」
滕玉意瞄了瞄紙上的字跡,這賀明生一身銅臭氣,字倒寫得遒勁有力。
她摸摸鬍子:請帶路。對了,記得把卷兒梨和抱珠叫過來。
萼姬點頭不迭:「奴家這就照辦,閉館這幾日,孩子們的手藝都要生了,過來奏個曲也好,權當給公子解悶了,不知公子要喝什麼酒水?」
滕玉意想起上回的龍膏酒,肚子裡的酒蟲蠢蠢欲動,正要吩咐萼姬盛個半壺過來,程伯卻道:「我家公子風寒未愈,嗓子嘶啞難言,醫官囑咐不可沾酒水,聽曲無妨,酒就免了吧。」
滕玉意瞅向程伯,程伯半垂著眼瞼,像是渾然不覺滕玉意的視線。
滕玉意無奈收回目光,程伯不同旁人,這幾日必定處處管著她,早知道該把程伯推回到阿爺身邊去,橫豎霍丘是不敢管她的,端福呢,更是對她這個小主人惟命是從,可惜端福胳膊折了,目下仍在養傷。
賀明生在前帶路:「自從那回鬧妖異,世子便強令我們閉館,不許開門接客,更不許樓中人外出,賀某這幾日食不甘味,惟恐那妖怪又冒出來,好在這幾日都平安無事。」
滕玉意想了想,寫道:那位葛巾娘子怎樣了?
「葛巾啊,葛巾好多了,上回她被妖異擄走,多虧世子及時相救,吃了藥已經無甚大礙了。」
說話間到了後苑,剛踏上倚翠軒的臺階,就聽見女子在唱歌,那歌喉清亮得像山泉,高聲時如清風掠過竹林,瀟瀟如龍吟,低音時又如蜜糖注入心窩,分外纏綿沁甜。
滕玉意不由有些神往,上回來彩鳳樓沒來得及好好欣賞伶人們的技藝,單聽這把嗓子,就知道彩鳳樓名不虛傳了。
「這是姚黃娘子在練嗓子呢。」萼姬與有榮焉,「她是平康坊最善歌的妓伶,彩鳳樓沒閉館時,衝她來的客人可多了。」
滕玉意想了想,姚黃、葛巾、魏紫……這都是按照牡丹擬的名字。她對葛巾印象最深,因為被「厲鬼」毀了容,再就是魏紫,因為此女那晚把團扇扔到藺承佑腳下……至於姚黃和別的娘子麼,就只記得貌美了。
賀明生和萼姬把他們領到廂房門前,房間正對著葛巾的住處,旁邊則住著彩鳳樓一眾有頭有臉的名伶。話說回來,彩鳳樓占地還算寬闊,但樓內畢竟住著不少伶人,臨時又沒法加蓋寢處,賀明生沒法子,只好東騰西挪,把三間最好的廂房挪了出來。
程伯微微蹙眉,但也知道這是權宜之計,如今只求活命,哪有機會挑揀。滕玉意轉了一圈,見屋裡明淨雅潔,便滿意地點了點頭。
賀明生笑道:「賀某親自盯著他們收拾出來的,茵褥和器物都是簇新的,王公子只管放心住,左手那間是兩位管事的下榻處,右手那間是兩位小道長的住處,若有什麼不足之處,儘管告訴賀某。」
滕玉意從懷中取出一鋌金,笑咪咪遞給賀明生:這是我們主僕這幾日的住食資費,煩請賀老闆多多關照。
賀明生眼睛一亮:「王公子折煞賀某了,賀某雖一介商賈,卻也喜歡結交豪士,王公子瀟灑不羈,賀某早有結交之意,只恨身份卑微,不敢妄自高攀。王公子肯來鄙處小住,賀某求之不得,怎好收銀錢。」
話雖這麼說,手卻不由自主探向那鋌金子,眉開眼笑地接了,又領著絕聖和棄智到鄰房去安置。
剛走沒多久,廊道裡忽然傳來喝罵聲,滕玉意轉頭一看,只見對面葛巾的房門打開了,一位高挑的婢女狼狽捧著盥盆出來,房內的女子似乎並未消氣,仍在高聲數落著什麼,婢女嘴上雖唯唯諾諾,但一出來就輕蔑地撇了撇嘴。
抬頭看見滕玉意主僕正看著自己,婢女馬上換上一副笑嘻嘻的模樣,衝滕玉意一禮,掉頭走了。
滕玉意見過這婢女,記得名喚青芝,是葛巾的大丫鬟,模樣還算清秀,就是皮膚粗黑些,神態也有些傻氣。
看來房內罵人的就是葛巾了,料著是毀容之後心裡不痛快,所以找貼身婢女的麻煩,從青芝的輕蔑不屑也能看出,青芝大概也早就對自己的都知娘子不滿了。
滕玉意和程伯對視一眼,正所謂「勢奪則人離」。這位葛巾娘子做花魁時怕是怎麼也想不到,一朝容貌被毀,連身邊人都開始輕賤自己。
不一會萼姬領著卷兒梨和抱珠來了,邊說話邊把飲饌端到條案上,依程伯的囑咐,裡面酒水全無,只有茶點和蔗漿。
萼姬笑得合不攏嘴:「好好伺候王公子,莫要出乖露醜。」
卷兒梨和抱珠應了。
萼姬前腳剛走,門口冒出兩顆圓圓的腦袋:「王公子,我們也拾掇好了。」
滕玉意朝絕聖和棄智招手,二人笑呵呵進來,瞟見屋裡的卷兒梨和抱珠,略微拘謹了些,抖開道袍,在席上趺坐:「東明觀的五位道長已在回程的路上了,估計會先到,師兄去宮裡了,很快也會趕來。」
滕玉意把茶點推到他二人面前,藺承佑去了宮裡?這時候他不是應該忙著找尋屍邪和金衣公子的蹤跡麼。
絕聖往嘴裡放了一顆丹栗,低聲道:「師兄送阿芝郡主進了宮。」
棄智抿了口蔗漿:「屍邪昨天被師兄射了六箭,差一點就被師兄挫骨揚灰,它心裡估計恨極了,定會去找阿芝郡主的麻煩,師兄怕出岔子,一回來就把阿芝郡主送走了。」
滕玉意摩挲手裡的荷葉盞,本以為藺承佑會把阿芝也送到大隱寺避禍,結果他將妹妹送到宮裡去了。
大隱寺有緣覺和尚,宮裡哪位高人懂道術?
她冷不丁冒出個念頭,聽說聖人是清虛子道長養大的,認祖歸宗前一直住在青雲觀,想來也頗通道術,宮裡的高人指的是聖人?
滕玉意看了看卷兒梨和抱珠,含笑問:好幾日不見,你們可還安好?
卷兒梨和抱珠很識趣,沒問滕玉意為何不能說話,只感激道:「承蒙公子關照,這幾日大娘不曾打罵奴家。」
那就好。滕玉意點點頭,又寫道:對面那位葛巾娘子如何?
卷兒梨和抱珠囁嚅著沒說話。
滕玉意看霍丘一眼,霍丘走過去掩上門,程伯藹然笑道:「現在可以說了。」
抱珠歎氣道:「葛巾娘子不好,那日服了道長給的符湯,燒是退了,但總是發夢魘,聽說沒有一晚能睡踏實,白日裡也懶進飲食,這才幾日,聽說都憔悴得不行了。」
絕聖和棄智忍不住道: 「她體內妖毒都清理乾淨了,論理不至於如此,你們主家沒請醫官來看嗎?」
「請了。」抱珠摟緊篳篥,「但醫官也沒看出什麼名堂,只說葛巾受了驚嚇需靜心休養。」
滕玉意寫道:她臉上的傷痕呢?可有癒合的跡象?
卷兒梨望向絕聖和棄智:「上回青雲觀的道長看了葛巾的傷口,說是厲鬼所傷,主家對葛巾娘子還算關照,找來許多生肌去淤的藥膏,抹了也不管用,眼看要落疤了。」
滕玉意沉吟,難怪葛巾悒悒不樂了,又問:這幾日樓裡可還發生什麼異事?
兩人齊齊搖頭:「自從那晚過後,樓裡清淨得很,沒聽說有人半夜被丟到廊道裡,更沒聽說有鬼一個勁地敲門了。」
抱珠忽然道:「不對,聽說青芝最近也經常發噩夢,同住一房的丫鬟受不了她夜間驚叫,都跑到假母面前告了好幾狀了。」
滕玉意故意寫道:青芝是誰?
「葛巾的丫鬟,滕娘子上回應該見過,生得黑黑的,個子也高挑。」
滕玉意起了身:葛巾娘子就住在對屋吧?我去瞧瞧她。
卷兒梨和抱珠有些無措:「葛巾娘子把自己關在房中,任誰都不見,奴家先去替公子叩門,若是她不肯見,公子切莫怪罪她。」
很快又回轉,黯然搖頭道:「葛巾娘子不肯見人。」
滕玉意用銀箸一指卷兒梨:你呢?上回你不但被金衣公子擄走,還被拽入幻境裡,這幾日將養得如何?
卷兒梨神色有些呆滯,忙垂下眼睫:「多謝王公子掛懷,奴家偶爾有些迷糊,但晚間睡得還算安穩。」
屋裡的人想起昨晚藺承佑的猜測,暗自在心裡對比卷兒梨和滕玉意的長相,就連滕玉意自己,也忍不住多瞧了卷兒梨幾眼,冷眼一望有些掛相,細看五官並不相同。
***
滕玉意就這樣在彩鳳樓安頓下來,找來賀明生身邊的管事,把每頓的菜錢都做了定例,自己和絕聖棄智一桌,程伯和霍丘也另有安排。
安排好後,滕玉意眼看天色不早,信步到花園裡轉了轉,發現那座小佛堂封了,本想進去看看當年鎮壓屍邪的陣眼,奈何老遠就覺得陰氣逼人,白白打了幾個寒顫,終究沒敢往裡闖。
恰逢晚膳時分,萼姬派人來問饌食擺到何處,滕玉意便讓擺到前樓中堂。
前樓人不少,眾伎伶白日被關在房中久了,好不容易到了用膳時分,恨不得多在外頭多捱一會。
廳堂裡花紅柳綠,坐了七八個綠鬢朱顏的美人,她們見了滕玉意也不閃避,反而肆意低笑。
滕玉意大方回視,絕聖和棄智卻鬧了個大紅臉。滕玉意拉他們在邊上坐下,指了指桌上的饌食,意思很明白:我特讓他們多做了幾個素菜,你們嘗嘗看。
絕聖和棄智忙擺手:「滕娘子,你吃你的,我們不便叨擾,師兄馬上要來了,我們還等著跟他一道用膳呢。」
滕玉意故作驚訝:藺承佑看到你們跟我同桌吃菜,還會吃了你們不成?
絕聖和棄智頭搖得像撥浪鼓:「不合規矩,師兄看了會不高興的。」
滕玉意放下茶盞,故意歎口氣。
棄智訝道:「滕娘子,你為何不吃?」
滕玉意用銀箸蘸了水慢慢寫道:白備了一桌菜,結果你們不吃,我可惜這些糧粟,心裡有些不忍罷了。
棄智忙道:「可以請程伯伯和霍大哥吃。」
絕聖拉拉棄智的衣襟,程伯和霍丘就坐在後頭另一桌,而且已經動箸了。
「那就、那就請那邊的娘子吃。」話未說完就吞聲了,那些妓伶個個面色酡紅,分明已經酒足飯飽。
滕玉意再寫:你們早餓了吧,先吃。
絕聖和棄智堅定地搖搖頭:「沒關係,我們能挺住的。」
滕玉意:天色已經黑了,屍邪和金衣公子隨時可能找來,你們沒力氣揮劍騰躍,萬一又讓它們逃了怎麼辦。
絕聖和棄智動搖了:「這……」
滕玉意揭開盅蓋,芋泥羹的香氣熱氣騰騰烘上來,絲絲縷縷往鼻子裡鑽。她親自給兩人各盛了一碗,寫道:捉妖為重,先墊墊肚子,師兄不會怪你們的。
兩人內心掙扎,餓能忍、饞也能忍,但滕娘子說的有道理,等到屍邪來了,一晚上都別想吃東西了,到時候力氣不夠,恐怕又會壞事。
兩人勉強等了一會,不見師兄過來,只好坐下道:「就依滕娘子的話,先墊墊肚子吧。」
誰知剛把那碗芋泥羹吃完,藺承佑就來了。賀明生在後頭亦步亦趨道:「世子可用過膳了?小人這就令人準備。」
「不急。」藺承佑漫不經心往廳堂裡一看,朝絕聖和棄智走來。
名伶們不再說笑,炯炯地注視著藺承佑。
這少年郎君與那位假扮男子的王公子不同,是實打實的男人,面龐俊美如玉,舉止悅目賞心,可惜不大好惹,別看他一副瀟灑不羈的模樣,上回可是連魏紫那樣的大美人都吃過他排揎。
絕聖和棄智吃得正歡,不提防滿堂都安靜下來,無意間一扭頭,嚇得忙放下碗箸。
「師兄!」
藺承佑撩袍坐下,笑道:「讓你們等我,自己先吃上了?」
絕聖急得搓手:「我們沒吃多少,一直在等師兄呢。」
藺承佑看了眼桌上的菜:「沒吃多少?」
飯也空了,湯也不剩多少了。
棄智垂下頭:「師兄,其實我們還能吃的。」
「還能吃?也不怕撐壞了?」
滕玉意透過茶盞上方看了藺承佑一眼,此人死活不肯給她解毒,她自是巴不得他氣死才好,但聽他怪罪絕聖和棄智,下意識又想護著。
她寫道:我逼他們吃的,你這當師兄的遲遲不出現,他們難道能一直不吃東西?
藺承佑:「有道理,那我是不是要多謝滕娘子盛情款待?」
滕玉意莞爾,沒吭聲,但目光裡的意思很明白:你要是不嫌棄桌上只剩些殘杯冷炙,也可以將就吃兩口。
「先不忙。」藺承佑笑哼一聲,從懷裡取出一包東西扔到桌上,對絕聖棄智道,「這個你們肯定吃不下了吧。」
絕聖和棄智面色一亮:「瓏璁餤(注)。」
那餅餤色澤蔥翠,一看就是從坊市中買的,大約一直被藺承佑藏在懷裡,餅餤似還有些餘溫。
兩人眼淚汪汪伸手去拿:「師兄知道我們愛吃這個,特地去買來的?」
藺承佑攔住他們:「想多了,路過的時候順手買的。你們吃都吃夠了,也就別硬撐了,還是留給別人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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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瓏璁餤:唐人愛吃的一種餅餤,色澤蔥翠。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8-10 10:51 PM
第33章
絕聖和棄智死死護住餅餤:「不不不,這是師兄專門買給我們的,不能讓給別人。」
「誰說是買給你們的?東明觀的前輩們也還沒用膳。」
兩人頭搖得像撥浪鼓:「兩包餅餤不夠五位道長分,道長也未必愛吃瓏璁餤。」
滕玉意慢悠悠喝著茶,心裡卻暗自嘀咕,藺承佑傲睨一世,居然也有這麼孩子氣的一面。絕聖和棄智有時候憨頭憨腦的,一遇到吃食倒空前聰敏。
藺承佑故意問:「不讓?」
「不讓,別的也就算了,這可是師兄的一片心意。」棄智抹抹眼淚,「待會東明觀的前輩來了,大可以吃別的。」
藺承佑道:「行吧,這可是你們自己說的,不怕撐壞肚子,那就一塊不許剩,要是敢浪費糧粟,這半年的例錢可就沒了。」
絕聖和棄智破涕為笑,捧寶貝似地捧起瓏璁餤:「滕娘子,這東西好吃極了,下回我們買來請你吃,這回是師兄大老遠買來的,我們就不擅自分食了。 」
滕玉意摸摸大鬍子,寫道:這話我記下了。
兩人拍拍胸脯:「貧道絕不打誑語。」
藺承佑暗想,這兩個臭小子跟師尊一個脾氣,銀錢上摳門得出奇,每常攢下例錢,頂多買些吃食孝敬師尊和觀裡的修士,主動請外人吃飯,幾乎是從未有過的事,沒想到他們對滕玉意倒是挺大方。
正當這時,見美等人來了,後頭還跟著五六個道童。每個道童懷裡都抱著一個包袱,像是竹簡之類的物甚,看上去又重又硬。
五美道袍翩翩,襪舄潔淨,一個勁地催促徒弟們,瞟見大堂裡的貌美伶人,神魂都飛走一半,眨巴兩下眼睛,心不在焉道:「世子,能找的都找出來了,全在這了。」
藺承佑喚了賀明生過來,指了指那幫妓人:「讓她們走。順便給我們備桌素饌。」
賀明生回頭衝眾女直瞪眼睛,眾伎不敢造次,裊裊婷婷依次離去。
賀明生拱手笑道:「世子上回點了好幾壺龍膏酒,這酒芳辛酷烈,只有真正懂酒之人才知其妙,這幾日賀某從龜茲胡商處又得幾壺,既要備膳,要不要一道奉上?」
「龍膏酒?」藺承佑一頭霧水,他何時在彩鳳樓喝過龍膏酒?
絕聖和棄智心裡一抖,那晚在彩鳳樓捉妖,師兄讓店裡安排他們的吃食,滕娘子因為師兄不肯給翡翠劍解咒,氣頭上點了好幾壺龍膏酒,聽說一壺就要花費不少銀錢,萼大娘當時都樂壞了。
論理彩鳳樓早將酒帳送到成王府去了,師兄該不會到現在還不知道吧。
滕玉意笑呵呵起身,意思很明顯:世子、諸位道長,你們慢用,在下告辭。
藺承佑道:「慢著。」
他笑問賀明生:「上回我一共喝了幾壺龍膏酒?」
賀明生隨身帶著賬本,笑呵呵翻到某一頁:「此酒回甘無窮,一瓶就能把人醉倒了。世子酒有別腸,一口氣點了三瓶。」
藺承佑瞇眼打量滕玉意,龍膏酒外頭不常見,宮裡卻貯藏了好些,他年年喝年年醉,記得性子烈得很,上回滕玉意喝了三壺,離開彩鳳樓時卻不見絲毫醉態,可見她酒量不淺。
他意味深長一笑:「今晚喝酒的人多,本該來它個十壺八壺,但既然還有正事要辦,只宜淺酌一番,先上個三壺吧,記得再備一桌好菜,統統記在王公子的名下。」
賀明生愣了愣,頗有些為難:「這……王公子下午做了安排,每頓均有定例,今晚這一頓已經滿數了,怕是不能再加酒菜了。」
滕玉意假怒:糊塗,既是世子要喝,破例又如何?在下早就想招待世子和東明觀,機會難得你速速把酒熱了上來。
她寫一句,賀明生便彎一下腰,到最後紅光滿面,搓手笑道:「世子磊落不凡,王公子豪爽闊達,兩位珠輝玉映,連賀某都跟著沾光。那就依王公子的話,賀某馬上下去安排。」
藺承佑笑道:「多蒙王公子款待。」
滕玉意假作豪爽拱了拱手,面色如常,款款落座。
見美等人笑嘻嘻:「讓王公子破費了。貧道齋戒多年,本不該沾葷酒,既有此等好酒,少不得破例一回。」
絕聖和棄智暗暗皺眉,五位道長不但鼻頭發紅,眼珠也有濁色,平日怕是沒少耽於酒肉,怎好意思說自己齋戒多年。
不一會酒菜上桌,滕玉意假意謙讓一回,端起酒盅便喝。
程伯過來制止,被滕玉意殺人般的目光逼回去了。
她的心正在滴血,三壺龍膏酒,那就是一萬多錢,白日出門時帶了那包七彩琉璃珠,本為了應急,哪知用在了酒錢上,酒菜都上桌了,不猛喝一頓怎對得起自己。
滕玉意不動聲色喝光三杯,待要摸向第二壺,不提防瓶子空空,壺裡都一滴不剩了。
藺承佑往嘴裡扔了顆酪棗,滿臉壞笑,不用說,定是他喝的。
滕玉意笑靨淺生,改而摸向第三壺,才斟了一杯,就被藺承佑抬手扣住了酒壺。
藺承佑笑道:「王公子,我略通醫理,好心勸勸你,你有恙在身,如此豪飲當心激壞了嗓子。」
他話裡有話,分明在敲打她,滕玉意故意露出錯愕之色,然而等藺承佑鬆手,她立刻又拿起酒壺斟了一杯,所謂龍膏酒,乃是用龜茲西域一種靈獸的鱗甲炮製,除了酒味甘醇,還能散瘀解毒,正因有此靈效,一斛才值五千。
她又不是真染了風寒,本該多喝喝酒解毒,藺承佑這話哄哄別人也就罷了,唬不了她。
她慢條斯理喝了好幾杯,待要再斟,酒壺卻又空了。
她疑竇叢生,低頭在桌上到處看,明明還有大半壺,怎麼憑空又沒了,可等藺承佑拿起酒壺,酒卻又汩汩傾注出來。
滕玉意心知他不過是仗著身手耍花招罷了,她滿打滿算只喝了一壺半,怎肯就此打住,只恨再搶卻怎麼也搶不到了。
他二人明爭暗鬥,五道還在慢悠悠咂摸手中的第一盞:「好酒!果然好酒!」
藺承佑放下酒壺,指了指那堆包袱:「各家道觀關於金衣公子的記載都在這裡了?」
「沒錯,金衣公子兩百年前便開始作亂,各類雜述也多,可是方才我們粗粗翻了翻,大多是說此妖來歷及它害人的手段,關於它和屍邪的淵源,暫時沒找到相關記載。」
「一定漏看了什麼。金衣公子不會突然轉性,仔細在各觀異誌上找一找,未必找不到源頭。」
「世子,今晚如何部署,王公子和那兩位伶人住在何處?」
藺承佑道:「葛巾娘子和卷兒梨住一間,王公子住她們對面。她三人住在後苑廂房,彼此挨在一處。花園裡有一處小佛堂,相距不過百步,我已令賀明生派人送些茵褥過去,今晚委屈諸位道長了,就住在小佛堂裡。」
用完膳,藺承佑帶人到各處都察看一番,把每個角落都撒了七追粉,這才帶著絕聖和棄智往後苑去,穿過廊道時,忽然在拐角處看到一個人。
絕聖和棄智愣了愣:「滕——王公子。」
藺承佑抬目一看,今晚月明星稀,花園幽靜綺繡,幾窠牡丹探到欄軒前,花瓣雖未盛放,卻也濃姿半掩,清風拂過,花影簌簌搖動。
那人站在花前,負著手似在賞花,背影看著是滕玉意,可她明明聽到喚聲,卻恍若未聞。
絕聖和棄智不疑有他,邁步就要跑過去:「王公子。」
藺承佑心中一沉,抬臂攔住二人,指尖飛快燃起一道符,就要彈將出去,就在這時候,滕玉意轉過身來看他一眼,神情泰然自若,哪有半點陰煞之氣。
藺承佑迅即熄了符籙,明知故問:「你不在房中,在這做什麼?」
「是啊,王公子,道長他們不是在你身邊嗎?」絕聖和棄智圍到滕玉意身前。
滕玉意打量藺承佑神色,心知方才他起了疑,這倒正中下懷,便將早就寫好的一疊紙拿出來,看著絕聖和棄智:我有幾句話想單獨跟你們師兄聊一聊。
藺承佑抱懷笑道:「我不覺得你我之間有什麼話不能當眾說。」
滕玉意抽出第二張:事關屍邪,世子如果不想像上回那樣又讓屍邪跑掉,不如耐心聽我一言。
藺承佑撫了撫下巴,發話了:「你們到邊上等一會。」
說著緩步踱近:「說吧,王公子有何見教?」
滕玉意一笑,指了指第三張紙:世子剛才誤以為我是屍邪吧。
藺承佑似笑非笑:「是又如何?你鬼鬼祟祟站在此處,我看了起疑心不是正常麼。」
滕玉意:可是絕聖和棄智道長並未起疑,他們驟然看到我,第一反應就是問我為何在此,假如我真是屍邪假扮,等他們反應過來恐怕已經晚了。
藺承佑早猜到她會這麼說,故意蹙了蹙眉:「這話也對。」
滕玉意順理成章翻開下一張:世子可想過,今晚絕聖和棄智離我最近,他們千防萬防,唯獨想不到屍邪會扮成我,屍邪那般奸猾,早已將我的相貌神態摸透,萬一哄過了兩位小道長,事敗事小,傷人事大。世子確定要冒這個險?
藺承佑道:「接下來的話我替你說了吧:為今之計,只能趕快替我解毒,我能說話自辨,也就不怕屍邪假扮我了。」
滕玉意笑了笑: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屍邪那般奸詐,若世子因為不肯給我解毒再要讓屍邪跑了,自己不會覺得扼腕嗎?
藺承佑忽然走近兩步,俯身聞了聞滕玉意的肩頭。
滕玉意暗吃一驚,急忙往後一彈:你要做什麼?
這句話可事先沒寫在紙上,她只能瞪大雙眼,把驚怒寫在臉上。
藺承佑喝了點酒,臉上雖無醉意,黑眸卻像寒泉般益發深邃,懶洋洋往後退了一步:「滕娘子喝了那麼多龍膏酒,目下滿身酒氣,屍邪便是像假扮也假扮不了,回頭我告訴絕聖和棄智,若是撞見滕娘子,只需聞聞有沒有酒氣,他們鼻子靈得很,斷乎不會出錯,沒有酒氣的那個,必定是屍邪了。」
滕玉意定了定神,旋即抽出下一張:要真是如此,我何需來找世子,你可知那晚我為何會被屍邪蠱惑?單憑相貌和神態與我阿娘相似,不足以讓我中計。
藺承佑沉吟,昨晚滕玉意作餌時他就蟄伏在不遠處,看她滿面淚痕,絕不像是裝出來的,可見她當時也迷了心智,後來她突襲屍邪,委實出乎他意料。
「滕娘子為何會上當?」他隱約有些好奇。
滕玉意:屍邪並未直接來找我,而是先潛入上房。偷了我阿娘的衣裳,還抹了我阿娘箱篋裡的香膏,只因處處細節都吻合,我才不慎上當。世子以為屍邪來時不會做準備?彩鳳樓裡藏了不少龍膏酒,它想把自己弄得滿身酒氣,簡直易如反掌,偷我的衣裳和氈帽,更是手到擒來。不過嘛,正因為它那晚做得太多,我才知道有些東西是屍邪無法左右的。
滕玉意說的這些話藺承佑早就想過了,他故意發問:「它左右不了什麼?」
滕玉意抽出一張紙:它似乎不能及時判斷出被蠱惑者身體的異樣,比如我明明嗓子啞了兩晚了,昨晚在幻境裡卻能張口說話,我猜它今晚若是存心假扮我,便會吸取上次的教訓,扮作無法說話的模樣,以此來騙取樓中人的信任,世子倘若不想讓眾人上當,唯一的法子就是給我解毒。屍邪即便能及時調整氣息和外貌,也絕對察覺不了我嗓子已經恢復。
藺承佑臉上笑意未減,然而沒再接話。
滕玉意莞爾:我的話說完了,究竟該如何,還請世子自行權衡。
說著昂首朝台階邊踱了兩步,絕聖和棄智往這邊一瞧:「說完啦?」
滕玉意點點頭,絕聖和棄智於是跑出來:「師兄?」
藺承佑若無其事道:「我去小佛堂查查東明觀的異誌,你們送王公子回房吧。」
滕玉意剛下臺階,程伯和霍丘從暗處閃身出來。
直到回了廂房,藺承佑都未跟過來。滕玉意本來躊躇滿志,突然一點底氣都沒了,坐下來又等了片刻,藺承佑仍無消息,她一邊撥弄棋子一邊想,難道她料錯了,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他還是不打算給她解毒?
絕聖和棄智在滕玉意房裡坐了一會,便回到自己廂房畫符。
滕玉意頹然令人備水,準備盥洗沐浴,忽聽霍丘在外頭說話:「世子。」
藺承佑揚聲道:「王公子?出來借一步說話。」
滕玉意出了房門,果見藺承佑站在門外,她衝程伯和霍丘擺了擺手,示意他們退下。
程伯和霍丘避回房中,耳朵卻豎了起來。
「我正要去絕聖棄智房裡,聽說王公子酒醉渴乏,順便給你送點醒酒之物。」
滕玉意心頭一陣猛跳,他果然是來送解藥的,低頭看他的手,哪知兩手空空。
解藥呢?她無聲瞪著他。
藺承佑笑道:「滕玉意,你不是挺聰明的嗎,能不能說話,自己不先試試嗎?」
滕玉意一驚,下意識清了清嗓子,這才發現喉間那種異感不知不覺消失了,她試著吐露字句:「咦,什麼時候解的——」
當了幾日啞巴,冷不丁從唇齒間溢出兩個字,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早上我就讓絕聖和棄智把解藥給你了,你自己不肯說話,怪得了我嗎?」藺承佑一臉無辜。
滕玉意一愕,原來是那粒水粉色的藥丸,這廝當真壞得沒邊了。給藥卻不說明緣由,她怎知自己能說話了?
虧她剛才準備了一大通話攔住藺承佑,他當時面上一本正經地聽著,心裡指不定怎麼嘲笑她呢。
她覷他一眼,好不容易解了毒,眼下忙著確認真偽,也就顧不上與他鬥法了,試著體會了一下,自覺除了稍有澀滯感,並無明顯不適,便甜甜一笑:「多謝世子。」
她嗓音尚未完全恢復,說起話來不如往日清甜,然而眉眼靈動,顯然心情大好。
藺承佑注視她表情,壞笑道:「這解藥最忌飲酒,閣下要是不喝那麼多龍膏酒,估計此刻已經完全好了,可惜王公子太貪杯,我好心勸你少飲點,結果攔都攔不住。」
滕玉意笑不出來了。
「好了,醒酒藥送到了,王公子早些歇了吧。」藺承佑一本正經「囑咐」了一句,轉身揚長而去。
他一走,程伯和霍丘從後頭出來:「小姐,你的嗓子……」
怎麼突然就好了。
滕玉意信口胡謅:「這病本因風寒所致,白日就好了許多,聽說龍膏酒有些散寒之效,我晚間喝了不少,應該是把寒氣都逼了出來。」
程伯仍是滿腹疑團,但也知道以小姐睚眥必報的性子,若是被人害得不能說話,實在沒理由替人遮掩。
滕玉意再次清了清嗓子,欣然道:「程伯,快幫我弄點醒酒湯來。」
絕聖和棄智忙著在房中畫符,對外頭的事一無所知,抬頭看藺承佑進來,連忙擁過去:「師兄,滕娘子身上有玄音鈴,我們要不要再給葛巾娘子和卷兒梨的房外多貼些符?」
藺承佑坐在桌後,捉袖研墨:「就憑你們畫的這些符,貼一百張又有何用?充其量擋擋小鬼,給屍邪撓癢癢都不夠。」
說著放下墨搥,衝絕聖伸出手:「拿來吧。」
絕聖和棄智一愣:「什麼?」
「手指頭啊。」藺承佑捉過絕聖的胖手,「自己咬還是我替你紮?」
「自己咬吧。」絕聖苦著臉,無意中一瞟,才發現師兄指尖也有不少星點狀的血痂,估計都是這幾日為了畫符咬破的。
他連忙咬破手指,把血滴到墨裡,接著跑回條案,顛顛地把白日沒捨得吃的杏酥飲端來。
「師兄,這是滕娘子之前讓人送來的,你這幾日既沒吃好也沒睡好,趁現在無事好好補一補。」
棄智也從懷中取出一包玉露團,推到藺承佑面前:「師兄晚間只顧著喝酒,都沒吃多少東西,這叫玉露團,前兩日在滕府的時候滕娘子令人做的,可好吃了,師兄你嚐嚐。」
藺承佑瞥了瞥,絕聖那碗杏酥飲已經結塊,不用吃也知道敗味了,而被棄智當作寶貝似的那包玉露團,更是皺皺巴巴沒個樣子了。若是吃下去,沒準會壞肚子。
對絕聖和棄智來說,這幾樣吃食均不算常見,難怪他們寶貝似的收起來,又寶貝似的獻給他。事到如今他算是知道滕玉意怎麼哄人了,他其實不餓,何況這還是滕玉意送來的。
但他實在不忍心讓絕聖和棄智掃興,不動聲色分辨一番,好在沒什麼怪味,估計滕玉意沒專門給他下毒,儘管不想吃,還是都吃光了,吃完後想了想,滕府的廚娘手藝不錯,比起家裡的廚娘不相上下。
「好了,吃完了,幹活。」他淨了手面,把巾櫛扔到一邊。
「好吃嗎?」絕聖和棄智兩眼放光。
藺承佑想說「馬馬虎虎」,出口就成了「還成。」
末了他抬手摸摸師弟們的圓腦袋:「去辦正事吧,把你們那些不成樣子的符撕下來,再把這個貼上。這符能燒破屍邪的皮肉,它若硬闖定會發出響動,你們住得最近,今晚警醒些。」
絕聖和棄智高興應了。
藺承佑展開條案上的異誌,一目十行查找線索,接連找了好幾卷,無外乎是金衣公子某年某月在何處出現,一共禍害了多少娘子,僧道如何追襲此妖,以及它是怎樣逃遁的。
此妖喜採陰修煉,被它迷惑的女子無不陰元耗盡而亡,就算僥倖被僧道救下,也會一夜之間衰老成老媼。光是前朝的茂德元年一年,金衣公子就殘害了二十來人,由此功力大漲,此後無人能將其降服。
舉凡長安城百年以上的道觀,大都有金衣公子的記錄,藺承佑翻找一圈,始終沒找到金衣公子與屍邪的淵源,這時候絕聖和棄智貼完符回來了,藺承佑道: 「你們找找這堆,我去那邊翻一翻。」
卷帙攤得到處都是,絕聖和棄智趕忙過來幫忙。
棄智抱了一堆滾軸在懷裡,不小心掉落一卷,俯身撿起來仔細翻找,一無所獲,又打開第二卷,目光在上頭遊移,沒找到金衣公子的名號,卻意外有別的收穫:「咦,這上面居然有師尊的道號。」
絕聖忙著在燈下翻找,無奈道:「你別犯糊塗啦,這都是百年前的異誌錄了,裡頭提到的道家大多仙逝了,師尊哪有那麼老。」
棄智固執道:「可這上面是寫的『清虛子』嘛,絕聖你自己看看。」
「這也不奇怪,應該是道號撞名了。」絕聖揉揉眼睛,一字一句念道,「『清虛子』道法高妙,擅長書符幻變,為求正道,常養氣絕粒,茂德十一年,因捉艷妖身亡,被尊奉為——」
藺承佑本來不以為意,突然眸光一動。
「艷妖」,「茂德十一年」。
他走近一攬,短短幾行字,概括了前朝那位道人的一生,就寫在卷帙的角落裡,絲毫不起眼。
「能將一位『道法高妙』的道長害死,想必不是尋常妖怪,為何這個『艷妖』別處不見記載?」
「對哦,凡有大妖臨世,道觀一定會詳加描述,既是茂德年間的妖邪,妖會不會就是指的屍邪?」
藺承佑道:「不可能。屍邪名叫豐阿寶,茂德十四年才死,化作屍邪是十年後的事了,首先年頭對不上。其次屍邪非妖非魔,既是道家正統的異誌錄,怎會把屍邪妄稱為『妖』?所以這艷妖定是指的別的妖物。」
「艷妖、艷妖。」棄智琢磨,「應該是女妖的名字吧。」
「我看未必,以皮相惑人者,概可稱為艷妖。」藺承佑來回踱了兩步,「茂德年間曾出來為禍人間的艷妖,方才不就提到一個麼。」
「金衣公子?」
「前朝那位道長擅長書符幻變,不會坐以待斃,如果這裡的『艷妖』真是金衣公子,它害死道長時自己免不了受傷,難怪茂德十一年之後少有它的記載。」
藺承佑沿著那行記錄往上找,原來是一家叫玄陽觀的道觀,這位前朝的「清虛子」道長,正是該觀第六位住持。
「可能這便是關鍵了。」他眼裡浮現一點笑意,「仔細翻一翻,說不定能藉此捋清金衣公子和屍邪的真正關係,我去小佛堂了找找玄陽觀的異誌錄,你們留在房中,記得我方才說的話,切莫出岔子。」
「師兄放心。」
***
滕玉意喝了碗解酒湯,自覺嗓子又比先前見好,心裡益發高興,待要掩門盥洗,就聽外頭霍丘喝道:「什麼人?」
滕玉意豎起耳朵:「怎麼了?」
「無事。有個婢女過來送湯,小人多問了幾句。」
「什麼樣的婢女?」
「自稱來給葛巾娘子送巾櫛,模樣黑黑的,有些粗手大腳,葛巾娘子似乎呵斥過這婢女,記得名字叫青芝。」
滕玉意想起青芝那對著葛巾房門撇嘴的輕蔑表情,心中一動:「她方才說了什麼?」
「像是被小人嚇了一跳,但模樣很沉穩,說話不緊不慢的,送了東西就走了。」
聽這番描述,不像受了驚嚇,滕玉意待要細問,袖子裡的小涯劍突然變得滾燙,她心中警鈴大作,隨後想到藺承佑等人尚未離開,假如是妖邪作祟,必定瞞不過他們。
看來是小涯憋得太久想出來了,於是對霍丘道:「眼下暫且無事,不如你先回房吧,要是青芝再在廊道裡出現,你和程伯立即去告知隔壁的小道長。」
「是。」
滕玉意款步踱回床邊:「出來吧。」
劍身一陣光彩流轉,小老頭喜滋滋鑽了出來。
「老夫都快饞死了,滕娘子,你喝了那麼多美酒,怎麼一滴也不給老夫留?」
滕玉意道:「我還要問你呢,我平日喝點酒你便要作怪,今晚在前樓為何那般老實。」
「還不是因為藺承佑在嘛。」
「謔,原來你怕他?」
「我這不叫怕。」小涯跳到窗前的榧幾上,長長地伸了個懶腰,「我這叫躲,他是小魔星,天生命裡帶劫,神憎鬼厭的,沒事我惹他做什麼。」
命裡帶劫?藺承佑也有劫麼,怎麼沒見他倒楣?
欸,何時輪到他倒楣她就稱心了。
她提壺往琉璃盞裡倒了點從自家帶來的酒:「你不敢惹他,所以你就來欺負我了,我像是好欺負的人嗎?」
「不好欺負。但就算再不好欺負,也是老夫的小主人嘛。」小涯捧著杯盞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滕娘子,我出來不光想討酒喝,還有正事要說,你打聽清楚借命的事沒?」
滕玉意一怔:「打聽了,可惜這幾日忙著避禍,沒打聽出什麼來。」
小涯背靠琉璃盞坐下:「老夫早料到如此,滕娘子,眼下有個化解災厄的大好機會。」
滕玉意明知故問:「要我親手斬殺金衣公子或是屍邪?」
「或者把二怪一起殺了。記住,一定要是致命的一刀,那樣斬妖除魔的福報便會記在你頭上了。」
「何謂致命一刀。」
小涯瞇了瞇眼:「凡是妖魔鬼怪,都會有要害之處,或是眼睛、或是腹臍,你只要弄清楚金衣公子和屍邪的要害在哪,待藺承佑他們制服了二怪,再找機會動手就不難了。」
滕玉意點點頭:「我聽明白了,你是要我等藺承佑打得差不多了,上去補最後一刀?先不說藺承佑不會給這個機會,就是他把屍邪綁了送到我跟前,憑此妖的兇力,輪到我出手時也可能遭遇意外。」
小涯性如爆炭,當即惱了:「反正老夫該說的都說了,你要是怕危險,就別想抵消借命的災厄了,好不容易活回來,你也不想整天倒楣吧。」
他氣呼呼喝了好些酒,跳到小涯劍上往裡一鑽:「話說完了,老夫走了。」
滕玉意敲了敲劍柄,小涯一無聲息。
她惆悵地飲了杯酒,看來光出謀劃策還不夠,還得親自動手斬妖除魔了,換作從前她定會覺得荒謬至極,可自從醒來之後,許多事已無法用常理來解釋,她常常疑心這是一場夢,早上起來倚窗梳妝,會忍不住把手伸到窗楹前打量。
春光下的手,白皙、溫熱、柔軟,知冷知熱,能屈能伸,她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直到確認自己是個有血有肉的人,胸膛裡狂跳的心才會慢慢平靜。
她不再是幽魂一縷,可以盡情撫摸每一寸春暉,她心裡有許多打算,想喝遍天下的玉液瓊漿,她捨不得表姐和姨母的笑顏,迫不及待想查清當年的真相。就連面對阿爺,她的心境也早有不同。
她不知道是誰幫她借的命,但既然活過來了,又怎甘心整日都活得提心吊膽。要害?致命一刀?她一邊琢磨,一邊緩緩轉動小涯劍,等她意識過來時,發覺自己正認真籌謀。
她一哂,小涯認她做主人不久,卻很瞭解她脾性,雖說她連屍邪和金衣公子的要害在哪兒都沒弄明白,卻已經開始有滋有味計劃此事。
不過這兩日她也累了,趁屍邪沒出現,不如先好好休憩,盥洗了上床躺下,很快就睡著了,半夢半醒間聽到一陣凌亂的腳步聲。
滕玉意心裡一顫,下意識摸向小涯劍,只聽外頭程伯沉聲道:「兩位道長,出了何事?」
絕聖聲音很急:「園子裡死人了。」
程伯一愣: 「屍邪來了?」
「不是,死的是一名婢女,不知是自殺還是被人害死的,聽說是葛巾娘子的貼身丫鬟,名叫青芝。」
滕玉意臨睡前未敢脫衣,趕忙掀被下榻,就聽程伯在外道:「公子,你醒了嗎?」
滕玉意欲要開門,忽然起了疑,屍邪手段層出不窮,萬一這是屍邪使的奸計,開門豈不是自投羅網?她想起藺承佑的話,停下來搖了搖腕上那串鈴鐺。
鈴鐺啞默,可見周圍並無陰煞之氣,滕玉意放下心來,打開門看見絕聖等人站在外頭,晨光熹微,廊道裡人聲沸亂。
倚翠軒住的都是彩鳳樓有頭有臉的名伎,聽說出了事,這些人紛紛打開門往外探望,因來不及梳妝,個個鬢亂釵斜。
絕聖和棄智確認滕玉意安然無恙,便道:「王公子,園子裡出事了,我們得過去幫師兄的忙。」
滕玉意正了正頭上的渾脫帽:「走,我也去看看。」
程伯忙道:「剛出了人命,園子裡必定人多且雜,公子想知道什麼,只管吩咐老奴去打聽。」
棄智點頭:「對對對,天雖亮了,但青芝死因不明,貿然跑過去,當心衝撞了什麼,絕聖你去吧,我留下來照應王公子。」
「好。」絕聖拔腿就跑。
滕玉意略一遲疑,此事來得太蹊蹺,程伯心明眼亮,交給他去打聽,未嘗不是個好法子。
她回房飛快梳洗一番,等了一陣不見程伯回返:「霍丘,你可將昨晚的事告訴棄智道長了?」
霍丘道:「已經說了。正想請公子的示下,要不要將此事告訴大理寺的人?」
「大理寺的人來了?」
棄智踮腳往園中張望:「萬年縣的法曹和大理寺的官員都來了,估計是師兄派人找來的。」
這麼快?滕玉意邁步往外走,路過東側盡頭的一間房時,記起這是葛巾娘子的房間,於是停下來往裡看,聽說昨晚卷兒梨和葛巾同住一屋,估計也該聽到消息了,然而門開著,裡頭並無人影。
那口井並不遠,就在園子裡一株芍藥叢後頭,沿路不斷有人聞訊趕過去,腳步紛亂分明都嚇壞了。
滕玉意走到園中,老遠就看見賀明生搓手頓足:「我這是觸了什麼黴頭,一再碰上這樣的倒楣事。我平日好吃好喝地待她們,做錯了事也不捨得打罵,這賤婢若還有半點良心,尋死也該死到旁處去。」
只見一名中年吏員喝道:「賀明生,這豈是你撒野呼喝之處?司直和評事都在此,正需靜心盤查,還不趕快把你的人驅到一旁去,再帶頭吵嚷不休,當心治你的罪。」
賀明生訕訕擦擦汗,掉頭驅逐眾人,眾人互相推擠著,遠遠退開了幾步。
滕玉意打量那位吏員,身著青袍,品階不高,既被找來查案,料著是萬年縣的法曹參軍之流(注)。
再走近些,就看見井前躺著一人,不,一屍。
屍首衣裳濕透了,身子底下湮開一大團水漬,頭髮散亂鋪開,手擱在身側,指甲是一種發白的淡紫色,甲縫裡似有些髒汙之物。
一陣風吹來,風裡夾裹著淡淡的水腥氣。滕玉意胸口泛起輕微的噁心,沒來得及看清青芝的臉龐,恰巧程伯迎過來,滕玉意順勢停下。
抬頭卻看見賀明生後邊站著幾人,萼姬捂著胸口一個勁說嚇人,卷兒梨和抱珠嚇得緊緊相依。
另有一名身穿朱綠襉裙的女子,側臉看來異常貌美。這女子獨自站在角落,有種遺世獨立的況味。
滕玉意愣了愣,葛巾?
葛巾望著井前的屍首,眼裡滿是淒楚之色,黯然一回頭,露出疤痕鮮紅的另一半臉。
她似乎並未察覺滕玉意的視線,失魂落魄往回走,走了兩步,忽有吏員上前阻攔止:「所有人不得回屋,司直和評事有話要問。」
棄智往前跑去:「師兄。」
滕玉意才看見藺承佑站在井前,差點忘了此人還是大理寺的評事了。
萬年縣斷不了的案子,會逐級往上報,藺承佑既是大理評事,理當有權過問。
藺承佑身旁是一位二三十歲的綠袍官員,大概就是大理寺司直了,兩人說了幾句,藺承佑衝賀明生招招手:「把人都叫出來,在園中等候問話,也不用另騰空房了,就在小佛堂吧。」
賀明生哪敢推託,一疊聲答應:「是。」
官員環顧一周,開口道:「我等問話期間,樓內所有人不得私自交談,更不得擅自離去,若有違者,當以畏罪滋事論處。」
絕聖和棄智難得沒黏著藺承佑,而是遠遠站在另一側。東明觀的五道也來了,正拉著絕聖和棄智在打聽什麼,此話一出,眾道也噤聲了。
滕玉意看了眼程伯,程伯暗暗點頭。
彩鳳樓裡的妓伶本就不少,加上廟客伙夫,約莫有一兩百人,藺承佑和那名大理寺司直各負責一半,再快也得要問到晌午。
好在大理寺很快派了吏員來相幫,饒是如此,等到滕玉意被請去小佛堂問話,也足足過去一個多時辰了。
小佛堂門開著,一靠近就讓人打寒顫,滕玉意昂然環視,這地方還是這麼陰冷,聽說昨晚藺承佑和五道睡在此處,一晚上過去居然未凍出病來。
她剛要進去,裡頭出來一個人,倉皇一抬頭,那人與滕玉意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滕玉意一怔,葛巾。
葛巾香腮帶淚,邊走邊用帕子擦拭,滕玉意暗暗打量葛巾,怪不得五道說此女和她有些掛相,別處統統不像,唯獨眼睛神似,都是睫毛纖長,雙眼杏圓如墨,裡頭若是含了盈盈淚光,頗有種楚楚動人的韻致。
滕玉意笑瞇瞇拱手:「葛巾娘子?」
葛巾從未見過眼前這大鬍子的年輕胡人,隨意欠了欠身:「公子。」
說完便匆匆離去,滕玉意這才往裡走,條案上供著幡花香爐,案後那尊童子像卻不見了,此時站在條案前的是那名大理寺官員,面前攤著頁冊,手中執著筆。
藺承佑抱著胳膊懶洋洋坐在一側。
滕玉意恭恭敬敬一揖:「見過世子殿下,見過司直。」
大理寺司直打量一番這古怪胡人,又瞧了瞧藺承佑,奇怪的是並未詳加打聽滕玉意的生平來歷,而是徑直問昨晚的事:「昨晚王公子一直在房中?」
「不敢隨處亂逛。」
「聽到過什麼?」
「不曾。」
「聽說令尊派了兩名護衛伴你左右,你睡了,他們想必不敢深睡,他們可曾跟你說過什麼?」
「霍丘昨晚曾在廊道裡撞見過青芝,他覺得青芝形跡可疑,當時就喝問了她幾句。」
藺承佑眸光微動:「什麼時辰的事,青芝都說了什麼?」
滕玉意細細說了昨晚的事。
藺承佑跟同僚對視一眼:「王公子可以走了,把霍丘叫進來問話。」
滕玉意告辭離去。
到了晌午時分,青芝的屍首被抬走了,眾人的禁足令解封,被告知可以自行在樓內活動。
趁霍丘未歸,滕玉意問程伯:「早上打聽到了什麼?」
程伯道:「這口井是樓裡用來浣洗衣裳的,早上粗使僕婦過來汲水,發現水桶擱在井邊,往內一看才發現了裡頭的青芝,僕婦嚇得失張失智,呼喊聲引來了世子等人,世子察看屍首時似是發現了不妥,自己留在井邊看守,令人去大理寺找人,再後來的事小姐便都知道了。」
滕玉意頷首,不愧是程伯,短短工夫就能打聽到這許多細節。
「程伯,你眼力好,可看到青芝身上有什麼異樣?」
「老奴想法子走近看了,屍首上沒有傷口,衣裳也並無破損,指甲裡有些淤泥,略微泛碧色,估計是井壁上的青苔,應該是投井後抓撓井壁所致。」
「抓撓井壁?」
程伯道:「老奴以前見過投井自盡之人,與青芝的情狀很像。井水很深,又是頭朝下跳入,估計是投井又後悔,想自救卻晚了,被發現時應該斷氣不久,因為手指頭尚未泡出皸痕。如被人強行從後頭推進去,掙扎時胸腹處的衣裳應該會有刮擦,身上也會帶些傷口,所以老奴才猜青芝並非被人謀害,不過這都是泛泛一說,究竟如何,恐怕只有檢屍之人才知道了。」
這就奇怪了,如果青芝死因並無可疑,藺承佑何必如此大費周章,他究竟發現了什麼,居然把人挨個叫去審問。
未幾,霍丘回來了。
「世子把小人叫過去,問的全是細枝末節,譬如青芝本來是什麼神情、被小人喝住時有什麼變化、手裡拿著哪些東西、頭上可戴了簪環……小人記性算好的,卻也架不住這樣問,顛過來倒過去的,想起來一點就吐露一點,世子見實在問不出什麼了,這才放小人回來。」
滕玉意點點頭:「我們把知道的都說出來了,接下來的事就不與我們相干了,樓裡耳目混雜,你和程伯在外頭不必刻意打聽,就算聽到了什麼也不要理會,回來私底下說。」
說罷去前樓用膳,東明觀五道正在廳中議論此事:「真是想不到,昨晚屍邪未來,倒是出的別的亂子。聽說這個青芝是那位被毀容的前都知的婢女,主人好端端的,婢女卻尋了短見。」
見美聲音一低:「查清楚了?真是自盡?」
「大理寺的官員公然說的,世子在旁聽了也無異議,料著無甚可疑,否則怎麼一個疑犯都沒帶走?」
眾道鬆了口氣:「那就好,昨晚樓裡那麼多人,如果婢女是被人所害,這行兇之人未免也太冷血大膽。」
他們這廂放言高論,廳中不少人都悄然豎著耳朵,聽說青芝是跳井自盡,眾妓神色稍見和緩。
見仙看到滕玉意,熱情打招呼:「王公子。」
滕玉意左右一顧,奇怪沒看到賀明生,本來還想吩咐他安排酒膳,只好先作罷。
「各位上人安好。」
「咦,王公子,你嗓子好了?」
「傷風幾日,早就見好了,昨晚喝了一席酒,早上起來就能說話了。」
見天笑瞇瞇道:「昨晚讓王公子破費了,老道今日才從萼大娘口裡得知一壺龍膏酒值五千,我等本來要酬君一局,可惜不出三日就能降服屍邪和金衣公子,往後再要請王公子出來喝酒,怕是沒機會了。」
不出三日?滕玉意款款落座:「找到對付屍邪和金衣公子的法子了?」
見樂瞧向廳中,看眾妓紛紛識趣離座,這才低聲道:「昨晚世子回到小佛堂,讓我們專心找百年前玄陽觀的異誌錄,結果巧了,王公子猜我們找到了什麼?」
不等滕玉意發問,他笑嘻嘻道:「百年前也有一位叫清虛子的道士,此人曾與茂德年間一位艷妖交過手,不幸被艷妖所害,奇怪的是,艷妖自此也無消息了。世子懷疑這艷妖就是金衣公子,在小佛堂裡找了半夜,果然發現異誌上寫了『此妖乃異鳥所化』,而且打從這艷妖出現的那一年起,金衣公子便不見記載,等它再出現,已經是數年後的事了。」
見仙鳳目微瞇:「王公子該猜到了吧,前朝道人與金衣公子兩敗俱傷,一個當時就死了,一個失蹤好幾年,金衣公子忙著養傷去了,所以沒機會作亂。還有一件事更古怪,據玄陽觀異誌所載,清虛子道長與金衣公子最後一次交手是在樊川附近,道長的屍首也是在樊川發現的。」
「樊川?屍邪生前被幽禁的那處行宮是不是就在樊川?」
見美一拍大腿:「我等一直沒弄明白金衣公子和屍邪怎麼搭上關係的,這不就來了?千絲萬縷,渺若無痕,要不是偶然發現『艷妖』的記載,怕是一輩子都查不到這二怪的淵源。」
「異誌上可寫了這是哪一年的事?」
「茂德十一年。」
滕玉意訝道:「當時屍邪還是個養在行宮裡的公主,名叫豐阿寶,只有十三歲。光憑金衣公子在行宮附近受傷這一點,怕是無法確認二怪是如何相識的吧。」
「但是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二怪之間的聯繫了,在那之後三年,豐阿寶身死,再十年後化作屍邪破土而出。金衣公子與其一同作怪,又被鄙觀的祖師爺給鎮壓。 」
「即便是真的,這與三日內降服妖物有何關聯?」
見仙壓低嗓門道:「先前僅是猜疑,實則並無證據,經過昨晚一遭,基本能確認二怪早就相識了。能同時被屍邪和妖物習練的詭術可不多,假如能在三日內找到相關記載,順勢再破解了要門,不就能將其一網打盡了?」
所以這是還沒影子的事,滕玉意好奇道:「上回那位金衣公子似乎傷得不輕,不知可傷到了要害?」
「要害?」見美擺了擺手,「哪來的要害?」
滕玉意心頭一緊,金衣公子竟沒有要害,那她的「致命一刀」如何送出?
「此妖之所以能作怪百年,依仗的不只它千變萬化的本領,還有它那一身飛翼,它真要想逃,只需一振翅,轉眼便會無影無蹤,世子上回射中它幾箭已經是不易了,估計與它硬闖府外的降魔陣有關,因為受了傷,行動才變得遲緩,這一下估計元氣大傷,幾年內都別想再作怪了,但想傷它的要害,卻是難上加難。」
所以還是有了。滕玉意抿了口茶:「金衣公子本事再了得,說白了是一隻禽妖,既是血肉所化,怎會沒有緊要處?」
見樂豎起兩指,作勢往自己臉上一戳。
滕玉意面色一亮:「眼睛?」
見樂收回手:「不單單是禽妖,舉凡在人間作亂的妖物,大多離不開眸子。不過據《妖經》上所載,金衣公子與旁的妖物不同,它那雙眼睛惑亂人心的本事不在屍邪之下,只要被它一望,別說想刺中它眼睛,不先被牠吃了就不錯了,所以明知它要害在何處,卻也徒喚奈何。」
滕玉意聽得頭皮發緊,小涯這個糟老頭子,淨出餿主意,本以為金衣公子本領在屍邪之下,下起手來也會相應地容易些,沒想到這般凶險。
她回想那晚藺承佑射箭的先後順序,心念一動,一邊摩挲盞沿,一邊問:「屍邪呢?上回世子射中它五箭,不知可有什麼講究?」
「屍邪稟天地邪氣而生,只要不被挫骨揚灰,再重的傷也可以慢慢自癒。」
滕玉意心涼了半截,這東西如此難纏,怪道是邪中之王,要不這次就算了,下回換個妖力低的邪物?
「不過嘛,屍邪可是有要害的,王公子猜猜,它的要害在何處?」
滕玉意來了精神,想起這怪物挑中了她和卷兒梨等人,據她所見,三人除了眼睛,別無相似之處,於是大膽猜測:「眼睛?」
五道齊齊搖頭:「不對。」
滕玉意又想起屍邪出手時的情狀,那紅色曼陀羅般的尖銳指甲簡直令人心悸。
「指甲?」
「也不對。」
滕玉意本想猜心窩,但也知屍邪無心,況且藺承佑連射五箭,唯獨放過了屍邪的心窩。
滕玉意越是猜不中,五道便越是眉飛色舞。
「貧道就知道王公子猜不中。」
「不如這樣,王公子再猜三局,要是猜不中,王公子再請我等喝一回。」
滕玉意暗暗一嗤,這幾個老頭打的好主意,看出她對這東西感興趣,繞來繞去想騙她的酒錢。
她沉吟一番,含笑道:「如果在下猜中了呢?各位上人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諸道低聲商量一番,撫掌道:「依你所言!不過王公子要是輸了,尋常的酒菜我們可不要,需得昨晚的龍膏酒才行。」
滕玉意笑道:「這有何難,誰有紙筆,我們立字為證。」
堂裡的廟客送來一套筆墨,滕玉意把事項寫下,交給諸道一一過目,又令他們按下手印,自己也簽字畫押,這才繼續往下猜:「喉嚨?」
「不對,不對。」
「腹心?」
見美興奮得鬍子發顫,彷彿那黑如純漆的龍膏酒已經擺在眼前:「王公子,別怪貧道沒提醒你,你只剩下一次機會了。」
滕玉意凝眉長嘆:「這一局怕是要輸了。」
這時庭外傳來腳步聲,來人卻是藺承佑,絕聖和棄智跟在後頭。
藺承佑揚了揚眉:「說什麼這般熱鬧?」
五道興致正濃,忙將來龍去脈說了:「世子快請坐,如果僥倖贏了酒,貧道借花獻佛,厚顏答謝世子一局。」
見美又假意道:「方才人人都勸王公子慎重,哪知攔都攔不住。」
滕玉意無奈攤手:「是啊,攔都攔不住。」
藺承佑似在等人,看上去有些漫不經心,令人奉了茗具來,一邊烹茗一邊看他們玩。
眾道看滕玉意遲遲不開腔,一個勁地催促:「王公子,快猜吧。」
「願賭服輸,莫要抵賴才好。」
滕玉意不緊不慢放下茶盞,忽然笑道:「有了。牙齒?」
見美等人的笑容僵在臉上。
絕聖和棄智高興得直搓手。
「不算不算。」見仙第一個站起來,「王公子分明是瞎蒙的。」
「就是,打賭之前已經猜了三回,打賭後又猜了三回,屍邪身上統共就這麼多處,誤打誤撞罷了,不算不算。」
滕玉意一雙眼睛從左至右一溜:「諸位道長方才怎麼說的,『願賭服輸,不能抵賴』,你們管我是怎麼猜的,既然猜中了,就得服輸。」
見喜笑瞇瞇道:「真要是王公子自己猜中的,貧道自無異議,可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王公子先前死活猜不中,怎麼突然就猜中了?打賭無論輸贏,全憑自己的本事,但要是有人暗中相助,也就談不上公允了。」
藺承佑一抬眼。
滕玉意訝道:「見喜道長,你是懷疑有人偷偷告訴在下?」
見喜瞄瞄絕聖和棄智,意有所指:「貧道沒這個意思,但要讓貧道輸得心服口服,王公子得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絕聖和棄智氣鼓鼓地正要開腔,被藺承佑一攔。
他譏諷笑道:「今日我算是長見識了,東明觀的前輩原來喜歡賴賬,王公子怎麼猜中的我不管,但我這兩個師弟自從進來後統共才說了一句話,想誣賴他們暗中相助,經過我同意了嗎?」
見天眨巴眨巴眼睛,再鬧下去把藺承佑也得罪了就不好了,忙道:「見喜胡說八道,世子切莫往心裡去。王公子,我們願賭服輸,你且說說吧,要我們替你做什麼。」
滕玉意不冷不熱道:「你們無故懷疑我使詐,光答應我這字據上的要求還不夠,假如我能說出理由,你們還得給我和兩位小道長賠禮道歉。」
「好!只要王公子能說出道理來,貧道必定好好賠罪。」
「嘿嘿,就怕王公子說不上來。」
「就是就是,能說早就說了。」
滕玉意冷笑:「那晚諸位道長為了讓屍邪心念浮動,不斷用言語激惹它,但直到世子說到它名叫豐阿寶,它似乎才真正有了怒意,當世子提到它一輩子都不能認爺娘時,這邪物不但癲狂發怒,嘴邊還鑽出兩顆又尖又利的雪白獠牙。如果我沒記錯,之前世子雖用金笴射它,它卻不痛不癢,獠牙露出後,身上的皮肉才開始發出惡臭,所以我猜它的要害就是那對獠牙,如非心神不寧,絕不會輕易露於人前,一旦拿出來示人,便是它兇力最弱之時。」
見喜呆了一瞬,起身深深一揖:「貧道枉口拔舌,險些汙衊了王公子和兩位道長的清白,自知無禮,深感愧怍。」
見天等人也悻悻然賠罪:「想要貧道們怎麼做,王公子只管提就是了。」
滕玉意把那張字據收到袖中,笑吟吟道:「不忙,這字據我先收著,等哪天想起來再來叨擾諸位上人。」
又狀似無意道:「屍邪這對獠牙藏得這般深,是不是拔了之後它才能灰飛煙滅?就不知好不好拔。」
藺承佑看了看滕玉意,冷不丁道:「王公子今日怎麼有興趣打聽這些事?」
滕玉意眼波微轉:「我跟它打了這幾回交道,心中早就恨極,雖然無力對付此怪,也想知道它有哪些要害。」
藺承佑摸摸下巴,正要說話,只聽環佩叮噹,萼姬領著一行霓衣金釵的妓人來了,
走到堂前站定,萼姬斂衽笑道:「奴家知道尋常姿色入不了世子的眼,特意挑了幾位色藝雙全的娘子過來,世子看得上誰,只管告訴奴家。」
眾人一看,一下子來了八名都知,個個雲鬢高聳,艷麗驚人。
藺承佑目光從左至右掠了一遍,忽然一笑:「一個怕是不夠。」
滕玉意一口茶險些噴出來,連忙放下茶盞。
眾道目光閃爍,頗有些艷羨之色。
絕聖和棄智面色發窘,低頭盯緊自己的腳尖。
萼姬目瞪口呆,藺承佑以往雖來過彩鳳樓兩回,卻從未叫娘子作陪,今日這是開竅了?
她忙用手中的白角扇掩住唇,樂不可支道:「世子年少氣盛,正是貪新鮮的時候,不論一個還是八個,都依著世子。」
滕玉意心中一哂,程伯悄然近前道:「公子,房中那壺酒熱得差不多了。」
滕玉意心知程伯藉故帶她離開此地,本來還想看一陣熱鬧,想想也覺得不妥,於是起身道:「在下先告辭了。 」
五道神不守舍,哪還顧得上跟滕玉意打招呼,絕聖和棄智卻急步跟上滕玉意:「王公子,師兄讓我們跟著你。」
滕玉意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自己忙著尋歡作樂,當然要支開兩個師弟了。
「你們是不是還沒吃飯?正好我也沒吃,我讓他們把午膳送到房中來。」
「師兄給我們買吃的了。」棄智拍拍胸口,果然鼓鼓囊囊的。
他們一面說一面往外走,就聽萼姬歡快道:「二樓就有雅間,向來是招待上客的,要不世子這就隨奴家去樓上,奴家讓人一併送酒食來。」
「二樓?不必了,就在後苑隨便找間大屋子吧,能同時盛得下八個浴斛的那種。」
浴斛?還八個!
這回別說絕聖棄智,見美等人都是老臉一紅,正當這時,賀明生帶著兩名廟客過來了,他身材肥碩,一動就是一身汗:「世子,你要的浴斛都備齊了,小人令人送到後苑了,不知要做何用。」
藺承佑放下茶盞,吊兒郎當道:「浴斛裡盛滿水,把人領到裝浴斛的房間等著。」
妓人有兩個性情活潑些的,忍不住吃吃輕笑,賀明生瞪她們一眼,正要低斥幾句,不料藺承佑從懷中取出一鋌金擱到桌上。
眾妓頓時臉泛春色,她們是平康坊最出眾的一等名妓,懂絲竹善文墨,平時輕易不出來見客,一貫只侍奉縉紳巨賈,繒彩珠寶看多了,論理是看不上一鋌金的,但誰叫這是成王世子賞的,提前把賞金拿出來,可見他也甚是心急。
萼姬驚訝笑起來:「世子不用急著賞她們,伺候好了再賞也不遲。」
賀明生曖昧笑道:「看不出來嗎?世子不想等了。」
藺承佑在手中拋了拋那鋌金,起身一笑:「走吧。」
忽又想起了什麼,扭頭道:「等一等,我怎麼記得上回不止這些人,你們樓裡別的都知呢?」
賀明生把擦汗的帕子塞回袖內,諂笑道:「世子好記性,確有兩人病了在房裡休息,小人怕病氣衝撞了世子,也就沒讓她們來。」
藺承佑道:「這兩人叫什麼名字,何時病的?」
「一個叫魏紫,一個叫姚黃,世子上回叫她們認過畫,應該還記得她們。魏紫病了好幾日了,姚黃則是上午才告不適,適才小人已經叫醫工給她看過脈了。」
藺承佑問:「她們病得重不重?」
「不算重,近來樓裡出了好些怪事,魏紫和姚黃受了驚嚇難免有些憊懶,只需喝幾劑藥,再調養數日就無妨了。」
「既不算重,那就叫她們出來吧。」
滕玉意腳下一頓,此君竟連病中之人都不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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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前面說過一次,題目《雙邪》有幾層含義,除了明面上的屍邪和金衣公子,還有暗處的一「邪」,所以這卷劇情較複雜,存稿期間不想分散劇情,後面的內容集中在十個大肥章裡,很快就會揭曉謎底。
如果不想看阿大阿玉互動+合作破案,只想看到捉去彩鳳樓一邪+雙邪的情節,可以直接看本卷的最後一章。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8-11 10:06 PM
第34章
賀明生傻了眼,藺承佑說完那話就坐了回去,竟是不打算走了。
很快就有侍婢簇擁著兩名麗人過來,左邊那個叫魏紫,胸前兩團白瑩如霜,走起路來搖曳多姿。
另一個嬌小玲瓏的美人叫姚黃,身上儼然有種貴家千金的驕矜之氣。
賀明生所言不假,兩人都有些懨懨的,魏紫唇上點著殷紅欲滴的口脂,卻掩不住憔悴的神色。
姚黃面容也見清減,好在精神還不錯,她裙帶裡似是用了異香,行走時香馥襲人,到了近前一開腔,聲音脆如黃鸝:「見過世子殿下。」
滕玉意早對姚黃的歌喉印象深刻,此時聽她說話,只覺潤如酥雨。
思量間一回頭,絕聖和棄智都傻了眼,她心知這熱鬧不能再看了,忙把二人領回後苑,到了房裡,她笑咪咪給二人倒茶,師兄公然狎妓不覺得臊,倒把師弟窘成這樣。
「你們剛才去了何處?」她好心轉移話題。
「其實沒走多遠。」絕聖雙手接過茶盞,「師兄和嚴司直先是到對面的果子舖詢問有沒有人買過櫻桃脯,又到附近的首飾鋪打聽事情,末了去寄附鋪(注)轉了轉,出來後天色不早了,師兄就和嚴司直就到鄰近的酒肆用膳。」
果子舖?首飾鋪?滕玉意抿了口茶,這個倒是好猜,無非在青芝房裡發現了什麼。
寄附鋪又是怎麼回事,青芝生前去當過東西嗎?
棄智從懷裡取出來幾包東西:「滕娘子,你嚐嚐這個。」
滕玉意見是一包饆饠,想來是藺承佑給師弟買的,她並不肯接,只笑道:「你們留著自己吃吧,我不太愛吃胡食。」
棄智不容分說塞到滕玉意手裡:「這個不太一樣,滕娘子吃了就知道了。」
絕聖拼命點頭:「我和棄智頭一回吃到這樣的饆饠,想著你們也愛吃才多拿回來幾份,程伯伯、霍大哥,這是給你們的。」
程伯和霍丘訝笑道:「我們也有?」
滕玉意捧著那包東西暗忖,錢雖是藺承佑出的,心意卻是兩個小道士的,巴巴地給他們帶回來,不吃太不近人情,於是高興笑道:「既是小道長的一份心意,那就吃吧,我們主僕也不必再安排午膳了,吃這個就夠了。」
剛吃了一口,她就愣住了:「咦,這是什麼餡兒的?」
絕聖和棄智眼睛放光:「沒吃出來吧?我們也沒吃出來。據胡肆的老闆說,這裡頭放了二三十種餡料,除了花蕈、透花糍和酪漿,還有好些沒聽說過的食材。」
程伯往日常在街衢巷陌走動,也算博洽多聞,聽了這話有些費解:「小道長,一份饆饠加這麼多好東西,怕是不好賣價吧,賣便宜了折本,太貴又沒人買。」
絕聖對程伯道:「程伯你是不知道,這家胡肆的老闆跟師兄是舊識,看師兄來了才親自下廚,平日是不賣的,再多錢也不賣。」
滕玉意本來打算隨便吃兩口,吃著吃著就放不下了,花蕈的脆爽和酪漿的黏甜在唇齒間交融,讓人實難割捨,一頓剛吃完就開始惦記下一頓。
她用巾櫛淨了手面,笑道:「這家店在何處?改日我買幾份給表姐和姨母嚐嚐。」
「就在前頭不遠,老闆叫訶墨,不過滕娘子還是別去了,訶墨不會賣的,給再多錢也不賣。」
「這是為何?」
絕聖擺擺手:「此人脾氣古怪,做好饆饠後,出來跟師兄打了聲招呼就不見了,換做別人估計連個面都不會露。嚴司直跟訶墨搭腔,訶墨連理都不理。」
滕玉意不說話了,這胡肆老闆隱匿坊市間,必定有些孤高脾氣,既對錢財無動於衷,想來也不把權勢放在眼裡,親自做饆饠不是為了討好藺承佑,而是把他當成了真正的朋友,看來藺承佑身邊三教九流的朋友真不少。
「嚴司直和你師兄去了那麼多地方轉悠,是不是懷疑青芝不是自盡?」
棄智撓撓頭:「這個我們也不知道,嚴司直和師兄都沒說什麼。」
滕玉意道:「青芝若是被人謀害,兇手豈不若無其事混在樓中?抬頭不見低頭見,沒準還會與我等同桌用膳。」
絕聖和棄智低聲道:「滕娘子,你覺得青芝是被人謀害的? 」
「不敢胡亂揣測。昨晚你們師兄和諸位道長住在小佛堂,距那口井不遠,青芝若是在井前被人謀害,定會掙扎呼救,憑你們師兄的耳力,不會什麼都沒聽見,若是在旁處被害再被移到井中,那麼遠的一段路,極可能被人撞見,這幾日情形特殊,屍邪隨時可能闖進來作祟,兇手再大膽也不會挑這個時候下手,因此我猜青芝是自盡。」
「但若是自盡,師兄又怎會請來大理寺的同僚查案?」
所以青芝的死定有可疑之處。滕玉意岔開話題:「左右現在無事,要不把抱珠和卷兒梨叫來唱曲吧。」
抱珠和卷兒梨很快就來了,只是臉色奇差。
滕玉意親自給她們斟了茶,溫聲道:「我記得上回你們說青芝這幾日總發夢魘,你們跟青芝熟嗎?」
抱珠捧著茶盞搖搖頭:「奴家跟青芝不算熟,卷兒梨倒跟青芝算是半個同鄉,青芝突然沒了,卷兒梨一早上都心神不寧。」
滕玉意這才注意到卷兒梨神情呆呆的。
抱珠輕輕推搡卷兒梨:「公子問你話呢。」
卷兒梨回過神,黯然道:「回公子的話,奴家跟青芝稱不上同鄉,只是當年被賣到同一個人牙子手裡,奴家是胡人,青芝卻是從滎陽被賣來的,記得那時候青芝總說家裡還有嫡親姐妹,可惜不小心失散了,奴家跟她相處了幾個月也算熟了,後來奴家被萼大娘買下,青芝被沃大娘買了,此後再也沒見過,直到彩鳳樓開張,奴家才再次見到青芝。青芝同我說,沃大娘嫌她姿色不出眾,買了她卻從不教她曲藝。」
絕聖和棄智懵了一下,聽這話的意思,這個青芝想當樂伶不成?
抱珠紅著臉道:「王公子有所不知,被賣到勾欄的女子,這一生註定命運悲慘,青芝就算不伺候男子,也沒法堂堂正正嫁給良家子的,她不甘心一輩子在勾欄裡做粗活,所以、所以——」
滕玉意明白了,或許在青芝眼裡,做名妓比當粗使丫鬟要風光許多。
「奴家問青芝這些年可找到了嫡親姐妹,青芝說沒找到,不過她說沃大娘對她也算不錯,若是幹活勤快,一個月也能攢下幾個錢。再後來葛巾娘子來了,主家就叫青芝去服侍葛巾娘子了。」
「照這麼說,青芝不大像那等會輕生的性子。」滕玉意想起早上葛巾那副喪魂落魄的模樣,忍不住問,「葛巾待青芝好嗎?」
「好。」卷兒梨怔怔點頭,「葛巾娘子知書識禮,性情也極豪爽,那些王孫公子為了討好她經常送些奇珍異果,她都會大方分給身邊人同食,外面帶來些鹿炙魚酢,也從不自己獨食,她來了沒多久,樓裡上下都喜歡她。青芝常說自己好福氣,能有幸伺候這樣一位娘子。」
抱珠突然道:「不,也不全是如此。」
「哦,難道她主僕有隙?」
「從前倒還好,但青芝說葛巾娘子毀容後像變了個人似的,經常無故衝她發火,有時還會打罵她。青芝沒日沒夜照拂葛巾,卻只能換來娘子的斥責,她為此背地裡經常跟人抱怨,有一回還求沃大娘給她換個主子伺候,沃大娘狠罵了青芝一頓,說她忘恩背德,主子風光的時候千般奉承,主子落了難,頭一個想著的是另攀高枝,這種貨色留著做甚,就該馬上打死。青芝嚇得磕頭賠罪,從此再不敢提這話。」
滕玉意想了想:「照這麼說,葛巾娘子剛出事的時候青芝並未夢魘,這幾日才開始睡不安穩?」
抱珠頷首:「青芝是個使力不使心的,葛巾娘子被厲鬼所傷,樓裡人人自危,青芝看著倒還好,只憂愁葛巾娘子和自己的前程,說如果葛巾娘子容貌無法恢復,那些從前能沾光吃到的奇珍芳餚,往後是不是再也吃不著了。」
滕玉意嘖嘖稱奇,這何止是使力不使心,簡直是全無心肝,絕聖和棄智百思不得其解:「這種性子的人為何會突然睡不安穩?最近青芝晚上總發夢魘,同房的人就沒問她緣故?」
「這……奴家就不知道了。」
滕玉意唔了一聲,樓內妓人等級分明,萼姬砸了這麼多銀錢和心血,是指望卷兒梨和抱珠日後做花魁的,青芝一個粗使丫鬟,萼姬不會同意女兒同她過從甚密。
滕玉意以手支頤:「也罷,說了這麼多話也累了,外頭太亂,你們在我房中歇一陣再走。」
抱珠和卷兒梨有些不安:「公子不用我們奏曲了? 」
「胡曲就免了,奏首《採蓮曲》吧。」
兩人齊聲應了,卷兒梨先行吹奏,抱珠也跟著撥動絲弦。
剛奏了小半疊,抱珠忽然愣住了。
「抱珠?」
抱珠面色煞白一瞬,很快平復下來,望著條案上那盤櫻桃脯道:「奴家想起來了,那回主家讓奴家給葛巾娘子送藥,敲門不應,奴家只好去找青芝,剛進門就看見青芝在吃東西,她看到我進來,忙要將那包東西塞回枕下,結果不小心撒了一地。奴家見是一包櫻桃脯,也就沒在意,現在想起來,那包東西很沉,叮叮噹噹像是藏著簪環類的物件。青芝一邊忙著把東西塞回去,一邊說『我遇到了一個舊相識,這包櫻桃脯是那人給我的,我想留著做個念想,就不分給姐姐吃了』。」
「舊相識?她可說了是男是女?」
「沒說。青芝當時很慌,急著把我推出去了。」
「你懷疑青芝在櫻桃脯底下埋了別的東西?」
抱珠頷首:「這樣就算被人撞見,也只當她在偷吃東西,若非掉到地上,奴家也聽不出端倪。」
「約莫藏了多少?」
「估計只面上一層是櫻桃脯,底下全是珠玉之類的物件。」
滕玉意暗暗蹙眉,怪不得藺承佑會去果子舖和首飾鋪打聽。這就有意思了,一個粗使丫鬟哪來那麼多首飾,偷來的還是別人給的?葛巾時常分食果饌也就罷了,難不成還會給分簪寶給丫鬟?
這時外頭忽然有人道:「王公子,王公子?」
程伯過去開門,賀明生一張笑臉探進來:「王公子,賀某有事要與你相商。」
滕玉意微訝:「何事?」
賀明生笑容可掬:「世子想叫抱珠和卷兒梨過去伺候。」
滕玉意呆了一呆:「要是我沒記錯,藺承佑可是一口氣叫了十位娘子,怎麼,還嫌不夠?」
絕聖和棄智乾咳一聲,恨不得鑽進地縫。
賀明生嘆氣:「王公子有所不知,這少年郎君嘛,頭一回難免孟浪些,世子說他想挑個各方面都貼合心意的,怕挑花了眼,故而要在僻靜處一個一個地相看。聽說樓裡還有幾位貌美妓子未去,才叫賀某親自來延請。」
滕玉意道:「他把滿樓的人都叫去都無妨,但我已經與萼大娘說好了,卷兒梨和抱珠現在是我的人,我不同意她們去伺候別人,叫藺承佑另找別人吧。」
賀明生抬頭擦了擦汗:「王公子,此事全怪賀某愚魯,賀某先向你賠個不是,世子那頭立等著要人,說是半個時辰之內不把人送過去,就要找我麻煩,這些日子賀某已是焦頭爛額,再也經不起折騰了,王公子,只要你肯放人,讓賀某怎麼賠罪都使得,萼姬擅自收下的東西,賀某全數退還給王公子如何?」
滕玉意看了眼卷兒梨和抱珠,二人垂著頭一聲不發,想來不願被叫去伺候男人,只因主家親自過來要人,敢怒不敢言罷了。
滕玉意並非菩薩心腸,但她答應保二人平安,這才過了幾日,怎能毀在藺承佑手裡。
她笑道:「說的好可憐見,賀老闆富甲一方,自然不會將兩顆寶珠放在眼裡,今日你要是敢退我的珠子,明日我就讓人將此事傳揚出去,讓人知道彩鳳樓的老闆出爾反爾,看日後誰還敢與你做買賣。」
賀明生哀聲道:「哎喲喲,這可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世子那頭說不通,王公子這頭也不相讓,賀某夾在中間,真要屈死了。不如這樣,世子還在那頭等著回話,煩請王公子隨賀某多行一步路,自行跟世子說明白如何。」
滕玉意略一沉吟,藺承佑想跟她討人,怎麼也該是他過來說清才對,但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萬一藺承佑橫下心跟她作對,她可護不住抱珠和卷兒梨。
絕聖和棄智在一旁不吭聲,估計心裡也不是滋味,她靈機一動,悄聲道:「有件事需同你們商量。」
如此這般叮囑了二人一番,她昂首對賀明生道: 「帶路吧。」
那地方在後苑,離小佛堂不遠,本是一座小花廳,臨時改成了廂房。階前枝葉相映,是個極幽靜的去處,滕玉意過去時,藺承佑剛從另一條甬道過來,後頭亦步亦趨跟著幾個人,萼姬也在其中。
「世子。」
藺承佑停步:「都找來了嗎?」
賀明生笑道:「別人都好說,就是卷兒梨和抱珠有些麻煩。」
絕聖和棄智瞟了眼廂房,軒窗半掩,房內隱約可見霓裳倩影,兩人臉蛋刷地一紅,跑到藺承佑跟前扯他衣袖道:「師兄,你不能這樣。」
藺承佑泰然自若:「我怎樣了?」
「師兄已經叫了十位娘子,何必再叫卷兒梨和抱珠,她們是好人,師兄你、你不能……」
最後兩個字聲若蚊蚋,藺承佑摸摸耳朵,意識到那是「糟蹋」。
他不怒反笑:「我糟蹋她們?」
絕聖鼓起勇氣道:「師兄,斗膽問你一句,今日出了這間屋,你能不能叫得上來她們的名字?
「我為何要叫得出來她們的名字?」
嘖。絕聖和棄智臉色益發難看,嘴裡一個勁地囁嚅:「師兄,這樣不好。她們被賣到這種地方,身世很可憐的,師兄你、你不能雪上加霜。」
「對對對,若是始亂終棄,有違師尊的教導。」
這是滕玉意教他們的,他們憋了半天才蹦出這幾個詞。
藺承佑劈頭蓋臉遭了一通指責,暗忖他們從哪學來的這一套,雪上加霜?始亂終棄?忽然瞥見滕玉意,譏笑道:「我道是怎麼回事,原來是王公子幹的好事。」
滕玉意暗暗後退一步,藺承佑卻已經朝她走來,慢慢到了近前,他居高臨下看著她:「這話是你教他們的?」
絕聖和棄智忙道:「不是的,賀老闆來找王公子說項的時候我們自己聽見的,這話也是我們自己要說的。」
滕玉意微笑:「在下的確托兩位小道長說情來著。世子瞧中的這兩人,不巧在下頭幾日就瞧中了,許了萼大娘重金,讓她們半年內不得伺候別人,說來此事世子全不知情,容在下先向世子賠個不是,卷兒梨和抱珠委實不能伺候世子了。」
藺承佑點點頭:「你不肯割愛,所以攛掇這兩個傻小子說我欺男霸女?」
「世子誤會了,兩位小道長視師兄為表率,平日處處以效仿師兄為榮,今日世子狎妓之事樓裡傳得沸沸揚揚,小道長年紀尚幼難免有些想不通,在下怕他們鑽牛角尖,只好代為解釋一二,絕無半句詆毀之辭,更不敢說世子欺男霸女。」
藺承佑臉上笑意不減,心裡的火卻直冒,才消停一晚,她又來惹他,他都能想像她是如何「代為解釋」的,絕對一句好話都無,難怪絕聖和棄智那樣看他。也不知她給兩個傻小子灌了什麼迷魂湯,偏偏絕聖和棄智就吃她那一套。
滕玉意溫聲道:「世子並非荒誕無形之人,如今來龍去脈也說清楚了,還請世子殿下高抬貴手,另換美人伺候。」
藺承佑冷笑:「若我今日偏要荒誕無形呢?」
滕玉意嘆口氣:「卷兒梨和抱珠至今未伺候過人,樣樣都愚笨,稀裡糊塗進去伺候,難保不會掃世子的興,橫豎房裡已經有十來位美人,何必再讓卷兒梨和抱珠給你添堵?」
藺承佑仰頭望天很認真地想了想:「聽上去很有道理,可惜我說要這麼多人,那就一個都不能少。王公子的話我也聽明白了,無非說我強人所願,不如這樣,我問問她們自己願不願意,要是她們自己願意,王公子攔是不攔?」
滕玉意暗道,這麼多人一齊伺候同一個男子,傻子才會願意。
她負手昂胸:「那就依世子所言,倘若她們自願,在下絕不再攔。」
藺承佑轉臉問卷兒梨和抱珠:「今日叫的人雖多,但我只挑一個,中選的那個我有厚禮相贈,你們要不要試一試?」
萼姬在背後衝兩人直眨眼睛,在她看來,藺承佑可不是尋常的世家子弟,只要他願意,買下整座彩鳳樓都不在話下,難得他肯找人伺候,怎能錯過機會。今日叫的人雖多,獨卷兒梨和抱珠還是清白身子,要是合了藺承佑的心意,何愁日後的前程。
這兩個傻孩子,怎麼還不動彈?萼姬猛地咳嗽一聲,卷兒梨如夢初醒,然而她面色發白,非但不肯向前,反而往滕玉意身後挪了挪。
藺承佑笑容稍滯,滕玉意掩不住眼裡的謔意,那意思很明白,藺承佑,你真把自己當成奇珍異寶了?瞧瞧,看不上你的人大有人在。
藺承佑睨了眼滕玉意,轉頭問抱珠:「你呢?」
抱珠沒說話,滕玉意滿意地朝她看過去,不料愣住了,只見抱珠的臉龐如一朵幽靜盛開的海棠,連耳朵根紅透了。
藺承佑訝道:「這是願意了?」
抱珠絞動手中的巾帔,怯怯看向萼姬。
滕玉意笑不出來了,萼姬喜出望外:「世子,她叫抱珠。」
抱珠欠了欠身,離開滕玉意就往萼姬身邊去,藺承佑忽道:「慢著。」
抱珠驚訝止步,藺承佑諷笑道:「王公子千方百計保你周全,你捨她而去,也不看她一眼?」
抱珠咬了咬唇,頭垂得更低了。
藺承佑瞟向滕玉意:「王公子看明白了,這個你不保了吧?我帶走了。」
絕聖和棄智還待追上去,被滕玉意攔住,她意興闌珊:「罷了。」
掉頭走了幾步,就聽藺承佑對萼姬道:「你也進去。」
萼姬正拉著抱珠竊竊私語,眉飛色舞也不知在傳授什麼秘笈,這話飄過來,直如一個驚雷。
抱珠傻了眼,絕聖和棄智腳下一個趔趄。
萼姬目瞪口呆:「我?」
就連一直未說話的程伯和霍丘也驚住了。
滕玉意先是錯愕,隨即狐疑地想,藺承佑一口氣叫這麼多人不說,連上了年紀的假母也不放過,這像是要狎妓嗎?
心裡一起疑,反倒不急著走了。
絕聖和棄智跺了跺腳,跑到藺承佑跟前:「師兄。」
藺承佑揪住棄智的耳朵,獰笑道:「給我等著,忙完再同你們算賬。」
絕聖和棄智一頭霧水,懵懵地望著藺承佑的背影。滕玉意左右一顧,恰好附近有座涼亭,於是拉著絕聖和棄智過去。
卷兒梨先前被萼姬惡狠狠剜了好幾下,如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也跟上滕玉意。
藺承佑並不急著進屋,站在台階上似在等什麼人,直到賀明生又請來十來個容色較出眾的娘子,這才推門而入。
門一關,窗扉也掩上了。
一陣小涼風襲來,欄杆前的花枝颯颯作響,亭裡的人大眼瞪小眼,滕玉意乾巴巴笑道:「身上有些涼,要不回屋吧?」
絕聖和棄智跳起來: 「師兄讓我們畫符,才剛畫了一半,是得回去了。」
房裡的賀明生硬著頭皮對藺承佑道:「世子,除了卷兒梨和葛巾,樓裡一等姿色的全在這裡了。」
裡屋已經有四個在等著了,剩下的全在外屋。
娘子們眉來眼去,一個個疑惑不解。
藺承佑負手踱步,把每個人的臉龐都仔細看了一遍,最後推門進了裡屋,俯身撈了撈浴斛裡的水。
浴湯呈淡褐色,發出陣陣幽異清香。
「差不多了,到水裡泡著吧。」
房裡的四人心突突直跳,猶豫是在浴斛外脫衣還是進去再脫衣,陡然發現賀明生還在屋外,奇怪藺承佑並沒有讓他出去的意思,而且非但賀明生不走,外屋又進來幾個老道士。
老道士目不斜視走到裡屋,一本正經道:「老道來了,不知何事相招。」
魏紫等人吃驚道:「世子?」
藺承佑坐到窗前矮榻上,從袖中取出幾鋌金,一鋌又一鋌,不緊不慢擱到條案上,隨後抬頭一笑:「合衣下到浴斛裡,誰能在水下閉氣最久,我就把這堆金子賞給誰。」
***
滕玉意回房睡了個好覺,至暮色時分方醒,起來把程伯和霍丘叫來,問:「你們可拔過獸牙?」
程伯一抬眼皮:「娘子這話何意?」
「隨便問問。」滕玉意若無其事道,「聽說獸牙極不好拔,有這回事嗎?」
程伯面不改色:「晌午在前樓的時候,娘子為了打聽屍邪的要害,寧願以酒作餌,如今剛得知屍邪的要害是獠牙,又問老奴拔獸牙之事。老奴深覺古怪,還請娘子釋疑。」
滕玉意歪頭看程伯,悔不該把程伯帶出來,此人心細如髮,萬事都逃不過他的法眼。
她笑嘻嘻道:「程伯,有件事我早想問你了,阿爺說你剛過五十,為何頭髮和鬍子都白了?」
這話是真的,程伯髮鬚雪白,唯獨一對眉毛又長又黑,冷不丁望去,活像有人用沾滿了墨汁的毛筆在雪白的箋紙上胡亂畫了兩筆。
程伯不為所動,藹然笑道:「尋常小娘子聽到這些詭譎之事害怕都來不及,娘子為何詳加打探?說來娘子自從得了那把翡翠劍,似乎就對妖異之事起了興趣。」
滕玉意糾正程伯:「我這劍現在有名字了,它叫小涯。」
「好的,小涯劍。」程伯立即更正,「屍邪纏上娘子,老爺沒法子才把娘子託付到東明觀和青雲觀道長的手裡,除祟之事自有道長一力承擔,娘子切莫以身犯險,萬一有個差錯,叫老奴如何向老爺交代。」
滕玉意耐心聽程伯絮叨完:「程伯,你早年隨阿爺行軍打仗,說來也是英雄般的人物,如今脫下戎服打點瑣碎庶務,委實太屈才。」
程伯面色一變:「老奴和妻孥深蒙老爺夫人大恩,此生早已把命交付給老爺,別說只是打理庶務,就是肝腦塗地也是應當的。」
滕玉意哭笑不得:「程伯,你我閒話家常,好好地說這些做甚?雖然你以奴自稱,但我心裡一直將你視作長輩,我也不瞞你,上回東明觀的道長就同我說了,小涯劍這種道家法器生來是斬妖除魔的,每隔一段時日就需拿邪祟來餵劍,若是不細心打理,終有一日變成凡品,程伯,你殫見洽聞,想必聽過這種傳言。」
「老奴確曾聽過。」
滕玉意慢慢摩挲劍柄:「我落水後總是發噩夢,有這劍相護才能安眠,這幾回撞見妖邪,也是有它相護才化險為夷,因此我早就打定主意,一定要好好維繫它的法力,可是我既不懂道術,上何處去找妖邪來供奉此劍?現有兩觀道士在此除妖,我可不想錯過機會,能拿二怪餵劍最好,假如太凶險,我也不會上去送死。」
這話大半是真,只隱去了「借命」一節。
「老奴明白了。」程伯思索著道,「娘子不如把此劍交給老奴,老奴身手不差,等到道長們降服二怪時,瞅準機會刺其要害。」
「這法子行不通。」滕玉意苦笑,「此劍認主,離開我就是把普通的翡翠物件。」
程伯繞屋踱了一陣,瞇逢著雙眼道:「老奴倒是想起一件事,早年老奴回長安,曾在坊間遇到一位故友,此人剛從南詔國戍邊回來,與老奴飲酒時說起遇到過當地的屍王。」
滕玉意心中一動,又是南詔國。
「屍王也是生就一對獠牙,出土後四處作亂,每晚夜襲軍營,連吃了好些士卒,當地一位善巫蠱的巫師獻策,說用兩根極韌極厲的琴弦做成圈繩,一邊一個死死套住屍王的獠牙,數十名士兵同時發力,一舉將其扯斷,軍營的將領採用了這法子,果然順利除害。屍邪的兇力雖然遠在屍王之上,但那對獠牙既能伸縮自如,理應有槽口,有槽口就好說了,一定經不起扯動。」
滕玉意想了想道:「法子倒是好法子,待會見了幾位道長,我與他們細說說。不過這非一人之力可達成,就算除去屍邪,除祟之功算到誰頭上?哎,煩煩煩,要不還是別打屍邪的主意了,想想那隻禽妖吧。」
主僕二人正說著,霍丘在門口道:「娘子,抱珠娘子求見。」
程伯淡淡看了口門外,給滕玉意倒了杯桂花醑,自己兩手交握,慢慢踱到一旁。
滕玉意垂眸飲了口:「讓她進來吧。」
抱珠緩步進來了。
她鬢髮濕透,髮簪歪到一旁,白皙的脖頸上粘了好幾縷濕髮,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大概是從浴斛裡出來衣裳未乾,外頭緊緊裹著件氈篷,饒是如此,她嘴唇仍凍得發白,進來後含淚看一眼滕玉意:「奴家給公子賠罪來了。」
滕玉意滿臉驚訝:「這是從何說起,你何罪之有?」
抱珠眼淚斷線珠子般往下掉,慢慢俯伏到地上:「公子苦心相護,奴家卻愚魯至極,未能體察公子之意,白白讓公子寒心,奴家如今都想明白了,自知有愧,恨不能傾力補過,只求公子不計前嫌,再給奴家一次奉曲侍酒的機會。」
滕玉意打量手中的茶盞,慢條斯理道:「我當什麼事,原來是這個。這事不怪你, 《禮記》有雲:『在府言府,在庫言庫,在朝言朝,在官言官』。你雖非士庶之流,卻也需自謀己身,所作所為皆有苦衷,說來也是可憐人,方才你不嫌我多事就不錯了,我怎敢怪你?」
抱珠破涕為笑:「王公子不與奴家一般見識,奴家感佩萬分,奴家身處樊籠,一切都身不由己,方才的事並非自願,而是萼大娘相逼,世子他、世子他——」
她邊說邊抬頭,胸口驀然一緊,只見滕玉意微笑看著她,雙眸亮若寒星,雖未把嫌惡明晃晃擺在臉上,但儼然已看穿她的所思所想。
抱珠手心開始冒汗,這位假扮胡人自稱王公子的娘子,根本已將她視為一粒塵土,這簡直比方才成王世子當眾詰問她還要難堪,彷彿她的一舉一動,在王公子看來不過是個笑話。
她下意識揪住前襟,隱約有種感覺,王公子可以想法子護她,但心腸堅硬起來,比寒冰還要冷酷。先前有過的庇佑和維護,再也別想從王公子身上得到了。
安穩了這些日子,她都快忘了被假母和酒客打罵的滋味了,悔不該另攀高枝,下午要是不心存僥倖就好了。
她當時是想著,王公子畢竟是女兒身,目下雖然照應她們,但哪日說不來就不來了,只有入了成王世子的眼,日後才有指望跳出這火窟,哪知她孤注一擲,卻換來一場羞辱。
她不甘心兩頭都落空,忙又擠出幾滴眼淚道:「王公子。」
滕玉意重重把茶盞往桌上一擱,程伯和霍丘近前道:「抱珠娘子給自己留些體面,公子叫你走就走吧,往後也不要來了。」
抱珠睫毛微顫,再抬頭滕玉意眼睛裡已經有了冷意,她身子一抖,灰頭土臉起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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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寄附鋪:類似於後來的當舖,唐時一般開在西市。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8-12 10:59 PM
第35章
抱珠前腳剛走,絕聖和棄智後腳就來了:「王公子,我們打算去小佛堂借點符紙來用,天色不早了,你要不要同我們一起去?」
兩人蔫頭耷腦的,估計還在為下午的事不安。
滕玉意是個閒不住的人,打從知道屍邪和金衣公子的要害在哪,就一直琢磨著做些什麼,聽說要去見五道,很痛快就應了:「走吧。」
進門就看見小佛堂裡散亂堆放著許多竹簡,東明觀五道正埋頭找東西。
「咦,王公子怎麼也來了?」見喜推開腳下那堆包袱,笑嘻嘻道,「快請坐。」
絕聖和棄智問:「前輩們下午去了何處?晚輩前樓後苑找了許久。」
「我們能去何處?還不是跟世子待在一起。」
絕聖棄智一驚:「跟師兄待在一起?」
見仙瞧他二人神情,捧腹大笑起來:「難怪你們師兄沒事就罵你們,小腦袋瓜裡整天都在想什麼?」
見樂把手中卷帙扔到旁邊,哼哼道:「別光顧著笑他們,藺承佑叫你過去時,你不是也屁顛屁顛地以為有好事?」
見仙眼睛一斜:「你又知道了?扶正黜邪對貧道而言是天大的好事,我不該高興嗎?」
滕玉意早就覺得下午的事不對勁,聽了這話倒也不奇怪:「各位上人幫著世子除祟去了?」
「算不上除祟,早上那個青芝不是死得稀奇嘛,世子懷疑樓裡混進了邪祟,下午叫我們過去幫忙。」
見美接過話頭:「那東西半人半祟,被屍邪操控卻不自知,平常的識鬼法是驗不出來的,只能用不尋常的法子來試。」
絕聖和棄智腦中白光一閃,師兄讓人準備那麼多浴斛,原來是為了這個。
「師兄把讓樓裡的小娘子叫過去,是想找出妖邪?」
「不然呢?」
絕聖和棄智窘迫地抓了把頭髮,虧他們說了一堆不知輕重的話,師兄估計要氣死了。
滕玉意撇撇嘴,也不能怪絕聖和棄智想歪,藺承佑瞞著別人也就算了,連兩個師弟都瞞在鼓裡,聲勢弄得那樣大,被人當作淫徒也無可厚非。
「師兄該不會是把陰指符融到浴湯裡了吧。」
「沒錯,那東西雖說已經半人半鬼,但還留有一半心性,有重金作餌,必然會想法子在水裡閉氣,但她既為屍邪所用,七竅早已被陰氣鑽了空子,只要在浴斛裡泡得稍久些,就能露出破綻。」
滕玉意好奇道:「所以找到那人了嗎?」
「沒有。」五美困惑地嘆氣,「這法子用來試半陰半陽之人歷來萬無一失,可今日逐一試下來,竟無一個有異。」
棄智蹲下來托腮思忖:「樓裡的娘子都查遍了麼,會不會漏了什麼人?」
見天搖頭:「世子把樓裡負責掃灑的婆子都叫去了,連賀明生都被逼著在湯裡泡了一晌,老老少少查了一圈下來,始終沒能發現誰有異。」
見美朝滕玉意一指:「也不盡然,王公子她們不就沒過去試水嗎?」
「那是因為她們三個不可能是傀儡。」見樂翻開手中的竹簡,「你們別忘了,卷兒梨和葛巾娘子曾被妖邪擄走,好險才救回來,王公子則被屍邪追襲了兩次,屍邪如果只想讓她們做傀儡,不必如此麻煩,大不了餵她們吃點唾沫就好了,保管乖乖聽它的話。」
滕玉意一驚:「屍邪把人變成傀儡的法子就是餵唾沫?」
見樂拍腿大笑:「是不是很噁心?它的唾沫很寶貴,輕易不給人用,但只要餵上一口,即便那人面上與常人無異,身心卻被-操控得死死的。」
滕玉意一個激靈,照這麼說,那晚在成王府淪為傀儡的幾個人,豈不是都吃過屍邪的唾沫?她想起那位南詔國的顧憲,他醒來若是知道自己被屍邪餵過口水,怕是會噁心到個把月吃不下飯吧。
「唾沫餵得多,被-操控的日子長。唾沫餵得少,被-操控的日子短。這法子粗暴直接,弄來的傀儡也很聽話,就算最後被屍邪剜心,傀儡也不會有怨憤之氣,所以屍邪絕不會取傀儡的心,能被它取心的,一定是神智清醒之人,因為只有這種人才有七情六慾,才能被屍邪的幻境折磨得痛苦不堪。」
見喜道:「此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上回卷兒梨和葛巾被救回來後,馬上就被餵了清心丸,對淪為傀儡已久之人,此丹效用不大,但如果剛被屍邪操控,一粒就可以讓她們清醒。」
滕玉意暗暗點頭,怪不得藺承佑那麼痛快就答應放走卷兒梨,原來壓根就沒打算叫她進去試水。
她裝作不經意道:「既然該試的人都試過了,是不是說明樓裡並未藏邪祟?那麼青芝的死也就無甚可疑了,就是投井而亡吧。」
見天把嘴撅成一個花骨朵:「早上我也瞧了,單看青芝的屍首,分明就是嗆水而亡。倒是世子蹲在青芝屍首邊看了一陣,似在青芝的衣裳上發現了什麼,但井邊既無邪祟跡象,也無布陣過的遺痕,沒等我仔細察看屍首,法曹就聞訊趕來了,再之後就把我驅到一邊,不許我靠近了。」
見仙困惑道:「這麼說世子一定發現了什麼,為何一字不肯提呢?」
「世子多半有他的顧慮,我只奇怪青芝若是被人所害,兇手為何就不能再等幾天?非得趁我們和世子都在的時候下手,就不怕露出馬腳?」
滕玉意想了想,彎腰把腳邊的竹簡撿起來:「想來已經到了非下手不可的地步了。青芝不死,那人的把柄隨時會被抖出來,青芝死了,你們未必查得出真相。我猜兇手賭的就是這個。」
就聽門外有人道:「王公子不在自己房裡待著,跑到我們這來串門來了? 」
眾人一扭頭,外頭進來個錦衣玉冠的少年,不是藺承佑是誰。
絕聖和棄智好似被火燙了屁股,一下子從地上彈起:「師兄。」
藺承佑背著箭囊,鬢角上似乎有汗,進來後瞟了滕玉意一眼,隨手將手中的東西扔到條案上。滕玉意瞄過去,小小的一包,也不知裝著什麼。
眾道奇道:「世子,你這是去哪了?怎麼看著像剛跟人交過手?」
藺承佑道:「正要跟你們說呢,關於青芝——」
忽然轉向滕玉意,笑道:「王公子,天色不早了,我這兒不方便留你,請回吧。」
滕玉意正奇怪藺承佑為何主動提起青芝,一看他戲謔的目光就明白了,無非在外頭聽到她的那番話,知道她好奇此事,故意起個頭卻不往下說,逐客令一下,她縱是百爪撓心也得離開。
棄智為難道:「師兄,已經入夜了,屍邪隨時可能闖進來作祟,王公子一個人待在房中恐怕不妥當,要我們同她一起回去嗎?可我們還想同師兄多待一會。」
「你們是得留下來,從今晚起,好好跟我學學規矩,省得被人攛掇幾句,就連自己是青雲觀的弟子都不記得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笑容可掬,但眸色沉沉,像染了一層寒霜似的。
絕聖嚇得一縮脖子,忙示意棄智別再說話了,沒看到師兄還在氣頭上嗎,一進來就找滕娘子的麻煩,他們現在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滕娘子再不濟還有師兄給的玄音鈴,屍邪真來了的話,滕娘子一搖鈴鐺師兄就能趕過去。
可滕玉意非但不走,反而笑盈盈坐下了:「世子,我來是因為有要事要相告,好不容易等到世子露面,沒承想世子剛來就趕我走。我走倒也沒關係,但事關如何除去屍邪,不說恐會誤事。」
藺承佑故作驚訝道:「我倒不知王公子還會除邪,真有對付屍邪的好法子,你自己就能自保了,用得著青雲觀和東明觀相護嗎?」
「我也是下午才得知此法,如能依法妙用,或許真能順利除去屍邪。」
藺承佑一個字都不信,屍邪可是邪中之王,多少道法高深的前輩對其無計可施,滕玉意這幾日困在彩鳳樓中,上哪去打聽妙法。此女詭計多端,稍不留神就會被她算計,下午才為了維護自己的人攛掇絕聖和棄智跟他鬧,論拱火簡直是第一名,此時無事過來獻殷勤,誰知又在盤算什麼。
換作平日,他有的是工夫跟她周旋,目下他又累又餓全無心思。
不就是不肯走嗎?他有的是法子治她。
他掉頭往另一側走,邊走邊摘下背上的箭囊。
滕玉意先還等藺承佑追問,看著看著就發現不對勁了,側堂放著一副厚實的茵褥,看著像夜間眠臥之處,這兩日藺承佑為了方便捉妖,估計都睡在佛堂裡的褥子上。
藺承佑走到茵褥前,懶洋洋往前一倒:「這幾日我累壞了,晚上還有得折騰,先將就歇一歇。」
眾道吃了一驚。
滕玉意臉一紅,霍然起了身。
藺承佑笑得又痞又壞,翻了個身坐起,作勢要脫靴:「王公子別走啊,不就是受累觀摩本人睡相麼,我是絲毫不介意的,就怕傳出去對王公子的名聲不好。」
滕玉意暗暗咬牙,背對著藺承佑,快步往外走:「這法子當年成功降服了南詔國的屍王,無關道術算是另闢蹊徑。可惜世子不想聽,我又何必多說,也罷,那我就告辭了。」
藺承佑本來也沒真打算寬衣解帶,不過做做樣子嚇唬滕玉意罷了,聽她提起南詔國屍王,手上動作一頓,難道她真知道什麼好法子?
他忙笑道:「王公子別忘了,屍邪要是不落網,頭一個遭殃的就是你。」
滕玉意也笑了起來,腳下步伐卻不停:「即便我死了,世子不是還得對付屍邪嗎?明明有現成的好法子,世子自己不想聽。橫豎你們神通廣大,估計也不指望旁人幫著獻策,了不起多折騰幾回,總有一日能降伏二怪。」
藺承佑咳嗽一聲,用眼神示意絕聖和棄智攔住滕玉意。
絕聖和棄智硬著頭皮追過去:「王公子,請留步。」
滕玉意繞過二人朝外走:「不必留,你們師兄冒犯我在先,除非向我賠禮道歉,否則我一字都不說。」
絕聖和棄智忙又圍上去,奈何滕玉意鐵了心要走。
程伯聽到動靜,進來擋在絕聖和棄智前頭,和顏悅色道:「兩位道長,煩請讓路。」
絕聖棄智愣了愣,程伯是滕府的忠僕,面上謙恭隨和,實則沈毅有謀,若再硬攔著滕娘子不讓走,勢必傷和氣。
兩人束手無策,求助似的看向藺承佑。
眾道平日能言善辯,此時卻促狹地保持沉默,人是藺承佑得罪的,收場是不是也得他自己來。
藺承佑早已起了身,笑著踱近滕玉意:「王公子,你用過膳了嗎?」
滕玉意挑了挑秀眉,憑藺承佑那驕矜的性子,要他低頭認錯,怕是比登天都還難,突然問起這個,無非想把剛才的事輕描淡寫揭過去。
她淡淡道:「閣下提醒我了,我正要回房用膳。」
說完再次邁開腳步。
「這麼巧,我也餓了。」藺承佑臉皮極厚,含笑攔住滕玉意,「我擔心二怪晚上闖進來,才令賀老闆準備了一大桌酒膳,若王公子願意賞光留下來吃飯,我再讓他們送些王公子愛喝的龍膏酒來。」
滕玉意眼波一動,藺承佑倒是能屈能伸,大概是吃定了她會心動,竟拿龍膏酒來同她講和,這酒太奢貴,再捨得花酒錢也不能日日喝,她承認她心動了,何況她原本也沒存心要走,於是作出勉為其難的樣子說:「幾壺?」
藺承佑諦視著滕玉意,此女一雙眼睛烏溜溜水靈靈,一轉就是一個壞主意。早料到她會得寸進尺,果然就來了,她是吃準了他想知道那法子,所以才有恃無恐。
若在往日,敢有人這樣要挾他嗎?不等那人算計他,他早讓對方吃盡苦頭了。可惜屍邪太狡詐,他可不想錯過任何一個對付這東西的機會。再說剛才自己也算輕薄了她,她這種性子,自是不肯輕易作罷,不就是幾壺酒麼,只要能打聽到有用的線索,她愛喝給她喝好了。
「既是我做東,王公子想喝幾壺酒就喝幾壺。」
滕玉意展顏一笑:「世子一番美意,王某不便推卻,程伯,難得世子盛情款待,你把霍丘叫來,今晚我們主僕就在此處用膳了。」
絕聖和棄智高興壞了,一個樂呵呵要到前樓叮囑廚司置備膳食,另一個忙著抹拭茵席。
藺承佑拉住棄智,把剛才擱在案上的那包東西遞給他:「讓廚司把這個煮了湯送來,你在旁邊盯著點。」
見天等人抻長脖子一望,頓時愕然失色:「火玉靈根!」
滕玉意納悶,何謂火玉靈根?
眾道一窩蜂圍到了藺承佑身邊,邊看邊嘖嘖稱奇:「還真是火玉靈根。『玉池清水灌靈根』,從來只在《文清玉散經》上見過這名字,頭一回親眼見,都說這東西當年被焰明尊者從婆羅國引來,用道法栽下,歷經寒暑,數十年才能得一株,喝了不但能卻病延年,還有禦邪之效。 」
見天興致勃勃衝滕玉意招手:「王公子快來,知道你出身名門,素來見識不凡,但老道敢打賭,這東西你絕對沒見過。」
滕玉意走過去仔細打量,只見藺承佑手心托著一盞碩大的蕈傘狀的東西,乍眼看去像是靈芝,但這東西分作兩色,頂上的冠子色如赤火,底下的根莖卻玉瑩光寒,一紅一白,交相輝映,有如冰火兩重天。
絕聖和棄智道:「原來師兄剛才弄這個去了,吃了這東西,是不是對付屍邪的時候也能容易些?」
藺承佑說:「沒那麼神,但也有些護身的效用,喝下此湯,心脈即被藥氣相護,哪怕被邪祟所傷,也能僥倖不死。可惜藥性甚短,頂多能維持三日。」
「三日足夠了。」眾道正在興頭上,哪管得了那麼多,「這些年不知多少人想找火玉靈根,可惜那本經書亡佚了半本,世人既不知其種在何處,也不知如何服用,今日知道了,原來要做了湯來喝。世子,這般罕物,你從何處得的?」
說完才覺得這話多餘,這等珍草外頭哪見得到,料著是宮裡弄來的,再說以藺承佑這踢天弄井的性子,只要他有心搜羅,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深山的仙草、水底的赤蛟,就沒有他弄不到的。
藺承佑道:「二怪蟄伏了整整兩日,城內外全無動靜,此事太不尋常,推算出陣之日,它們至遲這兩日就會來找麻煩,為求萬無一失,我特意讓人去取了這東西來。棄智,送到廚司去吧。」
眾道喜出望外:「好好好,誰成想有生之年能喝一回火玉靈根熬的湯。」
棄智千珍萬重地捧著火玉靈根走了,大夥忙著一起收拾小佛堂,沒多久把當中一大塊收拾出來了,只是廚司慢得很,等婢女們擺放完碗箸離開,膳食還未送來。
眾人繞著條案坐下,座次也不分尊卑了,程伯和霍丘百般推拒,怎奈五道死活要拉他們一起坐,眼看藺承佑和滕玉意都無異議,只好叨陪末座。
如此一來,堂內熱鬧非凡,門窗洞開,抬眼就能看見夜色中的園子,清風相護,圓月朦朧,一派陶情適性的景象。
見樂美滋滋抿了口龍膏酒:「王公子,你說的對付屍邪的那個法子是什麼,老道心裡像貓抓似的,你就別賣關子了,快告訴我們吧。」
滕玉意笑道: 「當年南詔國的屍王為禍一方,降服它之人並非僧侶,而是兵營裡的士卒,這法子無關道術,說來平平無奇。」
「平平無奇的法子,還無關道術?」藺承佑語帶謔意,「王公子該不會說他們拔了它一對獠牙吧。」
滕玉意微微一笑:「正是如此,屍王專闖軍營,每晚都撲殺數十名軍士,後經巫師獻策,將軍令人找來兩根極為尖銳的利弦,把前頭做成勾子,一邊一個套住屍邪的獠牙,眾軍士齊齊發力,拔出了那對獠牙。」
藺承佑面色古怪,眾道也是驚訝無言。
滕玉意目光從左到右掠過一圈,心裡泛起了疑惑:「這話有什麼不對嗎?」
藺承佑一哂:「王公子,這話你從何處聽來的?」
滕玉意眨眨眼,程伯歷來穩重,絕不會在這種事上說謊,但為何藺承佑等人的神色這麼奇怪。
「回世子的話。」程伯主動起身作揖,「這話是小人告訴公子的,當年小人有位故友叫譚勳,早年曾隨軍在南詔國駐紮過一陣,屍王的傳聞就是他回長安後與小人說的,據譚勳所言,屍王被拔掉獠牙後,當即化作了一灘膿水,此後再未有屍怪作亂,他言之鑿鑿,自稱親眼所見,但小人並未詳加打探,此事已過去了十年,今日聽諸位上人說起屍邪的獠牙,小人才記起有這麼一回事。」
藺承佑與眾道對視一眼,席上出奇地安靜。
滕玉意狐疑道:「哪裡不對勁嗎?」
藺承佑冷笑:「此話不通。」
程伯神色有異:「世子,小人句句屬實——」
藺承佑正色道:「程管事,並非疑你扯謊,但是無論屍邪還是屍王,獠牙是其要害,一旦被拔除,便會如你所說化作一灘膿水,它們為求自保,把一對獠牙修煉得固若岩石,火燒、刀斫、引雷、繩鋸,均不能損其一二,前人也試過用煉鐵做成細繩來拔除獠牙,最後一敗塗地,所以那位譚勳說用兩根琴弦就能做到,實難讓人相信。別說這法子至今沒人成功過,琴弦本就易折易斷,如何拉拔這等堅硬之物?」
滕玉意胸口突突一跳,忽然想起前世害死她那怪人手中的絲線,看著極細,卻能削皮斷骨,只不過一個是絲線,另一個是琴弦。
「我看那個姓譚的就是瞎說。」見樂不滿道,「屍王的法力遠不及屍邪,說不定南詔人用什麼法子將其降服了,當地人卻以訛傳訛,鬧出了這等不經之談。」
「是不是不經之談,找到這個譚勳不就成了。」藺承佑看向程伯,「程管事,此人現在可在長安?」
程伯泰然道:「小人不知,聽說譚勳四年前因腰傷卸了職賦閒在家,一直住在城南的安德坊,但小人與他久無來往,也不知現下如何了。」
「我讓人去打聽打聽,若他還在長安,這兩日就有消息了。」
藺承佑瞟了滕玉意一眼,她從剛才起就不對勁,面色煞白分明有心事。
「王公子?」
滕玉意掩袖喝了口酒,笑了笑道:「我算是聽明白了,這個故事裡最不通的就是那對琴弦,但如果世上真有這種鋒利至極的利器呢,哪怕細若雨絲,也能削皮斷骨,如能絞作一股,堅韌堪比神物,何不查一查這所謂『琴弦』的來歷?假如查出屬實,何愁沒法子對付屍邪。」
絕聖懵了一下,陡然想起那晚滕玉意給他們看過一張畫,畫上正是一根細若雨絲的絲線,這「絲線」該不會跟南詔國對付屍王的「琴弦」有關係吧。
「細若雨絲?還能削皮斷骨?」藺承佑皺了皺眉,「我怎麼不知道有這種好物,王公子從哪聽來的?」
滕玉意隱隱有些失望,居然連藺承佑都沒見過這種暗器,此事也太不尋常了,會不會那晚她看錯,她誤以為是暗器,其實只是一根普通絲線,只因那人功力高深才變成殺人利器?
「我對兵器一竅不通。」她想了想答道,「這話還是前陣子來長安的時候,偶然聽臨近船上的旅人說起過,你們也知道,風阻船泊之時,俠士文人們常在舷板上飲酒清談,回京這一路走走停停,我也算聽了不少海外奇談。」
見天問:「說的老道都好奇了,世上真有這種兵器麼,為何長安坊市裡從未見過?」
藺承佑摩挲著酒盞邊沿,南詔軍營裡用琴弦拔掉獠牙或許是假,但屍王此後的確未再作亂是真,如果不是用這法子,又是怎麼降服屍王的?這故事就算八分是假的,至少也有兩分真,要不要今晚就讓人去查這個譚勳?
正當這時,外頭有人探頭探腦:「世子,外頭有人送信來了,人在前樓,說要把信當面交給你。」
藺承佑便起身:「諸位慢飲,容我少陪一陣。」
藺承佑走後沒多久,棄智樂顛顛領著眾婢女送饌食來了。
「勞各位前輩久等了。」
五顏六色的菜一呈上,小佛堂頓時歡快起來。
火玉靈根下鍋之前姿色妖異,煮成湯後卻味道古怪,絕聖和棄智給人分湯,滿桌繞走忙得不亦樂乎。
席上每人分得一碗,滕玉意也不例外,她盯著手裡的湯,那東西顏色褪盡了,活像一團團絮狀的白疊布(注)。
絕聖和棄智小心翼翼把藺承佑的那碗湯蓋上了碗蓋,坐下來把自己的湯一飲而盡,抬頭看滕玉意遲遲不喝,忙勸道:「王公子快喝吧,這種靈草湯趁熱喝藥性最好。」
滕玉意點點頭,強忍著喝了一口,幸而湯味雖有點怪,味道倒不算沖人,她正要一口喝完,藺承佑拿著一封信返回了,進來看滕玉意捧著湯碗在喝,他面色微變:「慢——」
然而晚了一步,滕玉意一下子就把剩下的湯都喝完了,喝完對上藺承佑古怪的目光,她納悶道:「怎麼了?」
藺承佑很快恢復了常色,回到原位,意味深長地看了絕聖和棄智一眼。
絕聖和棄智把藺承佑的碗蓋揭開:「師兄,快喝湯吧,再晚就涼了。」
藺承佑想了想沒說話,接過湯碗一口喝了。
滕玉意素來有手腳發涼的毛病,喝完就覺得整個腔子都燒了起來,雙足好似泡入了溫湯,腳心悠悠升騰起一股暖意,不久之後,連脊背也開始冒汗,整個人暖洋洋的,彷彿坐在爐前。
她輕輕擦了把汗,這東西的藥性果真了得。
程伯和霍丘不安地放下碗箸:「公子,你的臉怎麼這麼紅?」
二人面色如常,渾不見冒汗。滕玉意疑惑道:「你們不覺得熱嗎?」
「熱?」見仙忙著往自己碗裡夾菜,「喝了湯又吃了菜,好像是有點熱,咦,王公子,你頭上怎麼全是汗珠?」
眾人雖說滿面紅光,卻不似滕玉意這般大汗淋漓,滕玉意環顧左右,不提防碰上藺承佑古怪的目光,心中咯噔一下。
藺承佑渾若無事:「火玉靈根是大補之物,王公子不像我等有內力在身,剛吃下去有些不受用,克化幾日就好了。」
「對對對,老道早年剛吃補氣之物時,也曾像王公子這般渾身發熱汗。」
絕聖和棄智猛地點頭:「王公子不必擔心,這是好事呀,師尊也曾說過,火玉靈根妙用無窮,你要是有什麼舊疾,沒準能一併去掉病根呢。」
程伯聽了這話喜憂參半,自從上回娘子落水,他就總擔心娘子落下什麼毛病,喝了這個靈草湯,說不定就打好了,他端詳著滕玉意的神情,緊張地問:「公子,你可覺得好些了?」
滕玉意默默體會了一陣,自覺身上並無其他不適,笑了笑道:「讓諸位見笑了,估計散散汗就好了。」
這時又來一個廟客,在殿外探頭探腦:「世子殿下,小人有要事稟告。」
藺承佑衝那人招了招手。
這廟客名叫阿炎,平日負責在樓前迎送,長得五大三粗的,一路小跑到跟前:「葛巾娘子和卷兒梨吵起來了。卷兒梨摔碎了葛巾娘子的一塊玉佩,葛巾娘子氣不過,罵了卷兒梨好些話,卷兒梨嚇壞了,一個勁地賠罪,但葛巾娘子不依不饒,非要讓卷兒梨立即搬出她的臥房,兩人吵得不可開交,把樓裡的人都驚動了,萼大娘、沃大娘和主家趕過去勸了一晌無用,只好讓小的過來問世子:這樣吵鬧也不像話,能不能讓她二人分作兩處?」
席上的人愣了愣,卷兒梨本來與年幼的伶人們同住另一處院落,只因被屍邪盯上了,臨時被藺承佑安排搬來跟葛巾住一間,而滕玉意則住她們對屋,這樣屍邪作祟時,也能方便照應。
阿炎頗會察言觀色,也算有些口才,面上有些訕訕的:「主家說了,這等瑣事本來不該來叨擾世子,但世子曾說過,卷兒梨和葛巾娘子不能隨意搬動住處,所以主家特讓小的來請示世子。」
藺承佑很痛快就答應了:「既然都打起來了,那就讓她二人分開吧,不過那個卷兒梨不能搬離太遠,就在廊上另找住處,相距不超過兩間,省得不便照管,安置好了過來告訴絕聖和棄智,他們自會去房門外重新畫符。」
阿炎弓腰聽了:「讓世子見笑了,葛巾娘子毀容之後就像變了個人,從前人人喜歡,現在簡直像個瘋婦,不過也怪不得她……」
忽然一個激靈,諂笑道:「小人多嘴,這些話世子想必都聽過了。」
藺承佑哎了一聲:「我就喜歡你這種多嘴的,再聽點新鮮的也無妨,你只管說,想起什麼說什麼,說得好了有賞。」
阿炎精神一振,歡然搓起手來,搜索枯腸想了一通,苦著臉道:「小人有個毛病,越是想說,越憋不出來,要不世子問小的幾個問題?」
見樂笑嘻嘻道:「那貧道就不客氣了,原來你們樓裡的都知也分三六九等,既然葛巾來你們彩鳳樓沒多久,在她之前最得勢的娘子是誰?」
「回道長的話,葛巾娘子來之前,本是魏紫和姚黃最得勢,葛巾娘子一來,這二位就被比下去了,聽主家的意思,葛巾娘子要是不出事,這個月就能定下花魁的名分了。到那時候,光酒錢葛巾自己可分兩千,這還不算其他的打賞,照這個勢頭下去,葛巾娘子過不幾年就能為自己贖身了,哪知一下子泡湯了。」
五道問:「魏紫?姚黃?是不是病了的那兩位?我記得今日世子叫樓裡的娘子去泡浴斛,這兩位稱病留在房中,經世子相招才肯出來。」
「正是她二位,魏紫娘子善舞又善詩,彩鳳樓沒開張之前就出名了,別看她比其他娘子都寬胖,跳起舞來卻靈巧得很,尤善胡旋舞,哪怕給她一塊再小的毬子,也能在上頭旋轉如飛。
「至於姚黃娘子,那就更不用說了,相貌才情樣樣出色,唱起曲來跟樹上的黃鸝鳥一樣好聽,此外她還另有一項絕活,就是能學猿聲鳥鳴,據她自己說,她小時候跟一位奇人學過口技,所以學什麼像什麼。記得彩鳳樓開張的頭幾個月,將軍公子都是衝她二人來的。」
見天道:「她二人甚麼時候病的?」
「魏紫娘子病了好些日子了,姚黃娘子則是今天早上青芝投井之後嚇到的。」
五道神色微妙,這也病得太是時候了,見喜又問:「她們跟葛巾娘子交情好嗎?」
阿炎尷尬地笑了笑:「小人平日只負責在門前迎來送往,輕易見不到樓裡的娘子,這幾個名頭響的都知,更是神仙似的人物,小人能偶爾瞧上一眼已是不易,她們之間交情如何,小人可是一句都說不上來。」
見天卻不依不饒:「葛巾娘子被毀容可是大事,那幾日你們彩鳳樓定是天翻地覆,那晚魏紫和姚黃在何處,就沒人懷疑她們?」
阿炎瞠目結舌:「不說是厲鬼撓壞的嗎?樓裡鬧了好些日子了,那女鬼不少人見過。」
「你們主家也信這套說辭?好好的花魁被毀容,他不心疼人,總該心疼錢,出事之後就沒想過一個一個盤問?」
「問了,魏紫當晚陪戶部的林侍郎赴詩會,姚黃則同寧安伯的魏大公子去了曲江賞燈會,隨行的人不在少數,竟夕玩樂,次日方回。」藺承佑不緊不慢開了腔。
五道愣了愣:「原來世子都查過了。」
阿炎苦笑:「其實我們主家也一一問過,巧就巧在那幾位都知要麼在前樓陪客,要麼隨客外出,竟是沒人有嫌疑,加上樓裡鬧鬼是真,主家才信了葛巾是被厲鬼所傷。」
滕玉意端坐一陣,身上益發燥熱,有心仔細聽這廟客說話,無奈汗出了一層又一層,為了分神她忍不住道:「晌午我在前樓飲茶,恍惚聽人說青芝最近手頭闊綽不少,彩鳳樓總共就這些人,你與樓裡都知不熟,總該與青芝有些交情,你可知她的錢從哪來的?」
阿炎詫異道:「青芝手頭闊綽了?怪不得這小蹄子最近不跟我們蹭酒了。公子不知道,青芝這婢子時而憨傻,時而精明,最大毛病是貪吃,遇到酒食,那是能騙則騙,能搶則搶,她在葛巾娘子身邊伺候,本來極風光,葛巾娘子被毀容之後,底下人境況也跟著一落千丈,青芝不敢去廚司偷東西,只能到各個房裡蹭吃喝,攆又攆不走,人人見了她都煩,公子這麼一說,小人想起來,她前幾日似乎真有點不對勁,臉上笑得像朵花似的,活像撿了寶。」
滕玉意看了看藺承佑,奇怪他面如靜玉,似乎絲毫不覺得驚訝。
「最近妖異作怪,樓裡人人自危,她何事這麼高興?有人來找過她嗎,最近可新結識了什麼人?」
「應該是沒有。」阿炎仔細想了想,「葛巾娘子毀容之後離不了人,青芝起先還盼著葛巾娘子能恢復容貌,伺候得可殷勤了,頭幾日睡個囫圇覺都不易,哪有機會結識新朋友。沒多久就出了妖異的事,彩鳳樓被封,樓裡人都沒機會出去,青芝也不例外,況且小人整日在門口迎來送往,從沒聽說有人來找過青芝。」
「這些話不夠新鮮。 」藺承佑把玩著酒盞,「還有別的嗎?要不你再仔細想想,不然我這酒錢想捨都捨不出去。」
阿炎挖空心思想了一通,悅然道:「有了,青芝老說自己還有個姐姐,當年姐妹失散了,一直未有音訊,她平日攢下些錢,全用來託人打聽她姐姐的下落了,沃大娘聽了,總罵青芝瘋傻,說青芝壓根沒有姐姐,家裡只有一個妹妹,而且她妹妹早在當年被發賣的時候就死了,如今事隔多年,上哪再變個姐姐出來。」
藺承佑似乎對這話很感興趣,沉默片刻道:「還有沒?」
阿炎頭皮發緊,恨不能把腸子裡的東西都搜刮出來:「小人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藺承佑提醒他:「青芝最近可說過什麼奇怪的話? 」
阿炎茫然地望著半空想了半天:「有了!記得有一回樓裡在一起說鬧鬼的事,大夥正害怕呢,青芝突然沒頭沒腦說了句:她跟那個被店主夫人逼死的美妾是同鄉。我們都嚇了一跳,戰戰兢兢問她:『只聽說巴結貴人的,沒聽說跟死鬼攀關係的,那美妾跳井時,彩鳳樓還沒開張呢,青芝你上哪見過那美妾?又怎麼得知自己和美妾是同鄉?青芝你被賣了這麼多年了,記得自己從哪來嗎?』」
「大夥問了她一串話,青芝卻得意洋洋跳下臺階跑了,也不知道她得意個什麼勁,認識個死鬼像撿了寶似的。」
藺承佑本來吊兒郎當,聽了這面色沉了下來:「同鄉?她說她跟前店主的妾是同鄉?」
「沒錯,不過青芝這孩子愛吹牛,她的話本來就沒幾個人相信,沒準是看大夥怕鬼,故意說這樣的話嚇唬人,大夥不願給她臉,事後也就沒仔細追問。」
藺承佑目光如電:「你再好好想想,在那之後青芝有沒有再說過類似的話。」
阿炎吃了一驚,每回見到這位世子,都是言笑自如,一副瀟灑浪蕩的模樣,這樣疾言厲色,無端讓人心慌。
他捧著腦袋冥思苦想,然而越著急越想不出,最後搖了搖頭,強笑著正要開腔,外頭又有人道:「阿炎,你在磨蹭什麼,主家叫你呢。」
阿炎慌忙應道:「來了。」
又乾巴巴笑著:「世子——」
藺承佑從袖子裡掏出一緡錢扔給阿炎:「今晚這些話出去後不用跟別人提了,若是想起什麼,不拘什麼時辰立即來找我。」
阿炎高高興興走了,藺承佑這才拆開手邊的那封信。
絕聖和棄智輕聲問:「師兄,是洛陽來的信嗎?是不是打聽到那位洛陽道長的底細了?」
藺承佑不答,很快看完了信,目光定了一定,隨後扭頭看向香案後那尊蓮花淨童寶像,起身繞著寶像踱起步來。
見喜等人思緒還在阿炎那番話上,徑自議論開了:「我聽了這半晌,怎麼覺得這青芝不對勁吶,會不會葛巾娘子的臉就是她毀的?」
見天呼啦啦喝完碗裡的蓴羹,頭也不抬道:「蠢貨,是誰都不可能是青芝,別忘了青芝是葛巾娘子的貼身侍婢,那厲鬼抓傷葛巾時罵得那樣大聲,真要是青芝的聲音,葛巾娘子早就聽出來了。」
「也對哦。」絕聖撓了撓頭,「那會不會是魏紫或是姚黃娘子呢?畢竟她們本來要做花魁了,是葛巾娘子來了才壞事的。」
見美一樂:「你們師兄不是都說了麼,她二人那晚壓根不在樓裡,而且此事分別有林侍郎和魏大公子作證。」
「這也太巧了,會不會二人為了脫罪,求林侍郎和魏大公子幫她們圓謊,美人如名花,可遇不可求,他們幾個不是正打得火熱麼,興許魏紫和姚黃哭個幾句,林侍郎和魏大公子就心軟了。」
滕玉意此時已經喝了許多涼絲絲的蔗漿,然而身上的熱仍不見緩,聽他們越說越離譜,忍不住道:「別忘了魏紫娘子赴的是詩會,這種場合往往賓客如雲,魏紫當晚在不在席上,隨便打聽一下就成了,林侍郎就算想替人遮掩,也不會撒這種拙劣的謊話。姚黃娘子則去了曲江賞燈會,此事不單有魏大公子作證,還有一眾隨行者。」
見天打了個飽嗝:「王公子說的對,我勸你們少開腔,你們能想到的,世子和大理寺那些官員早該查過了。」
見樂駭然道:「對了,青芝總說自己有姐妹,剛才那廟客說又青芝提過她與店主的美妾是同鄉,該不會那美妾就是她的姐妹吧。」
滕玉意仰天長嘆,棄智哭笑不得:「青芝這些年一直惦記她那個姐妹,突然得知姐妹已死,還死得這麼憋屈,哭還來不及呢,怎會『得意洋洋』。」
見樂悻悻然擺手:「不猜了不猜了!我們本來很聰明的,喝了酒才糊塗,何況我們又不是法曹,猜不對也不稀奇。」
滕玉意瞟了眼藺承佑,她這邊說起青芝有個姐妹時,藺承佑居然連頭也不回,可他明明對青芝的事興趣濃厚,如此平淡只有一個可能:他早就聽說過這件事了。
滕玉意摸摸鬍子,如果青芝是被人所害,兇手至今未落網,既然藺承佑正在調查此事,她覺得有必要把自己聽來的事相告。
「聽人說青芝在房中藏了一包櫻桃脯,面上放著吃食,底下卻藏著珠玉,那日被人撞破之後,她謊稱是舊識送的。」
藺承佑蹲下來查看條案底下,聞言連頭也不回,顯然毫不感興趣。
滕玉意揚眉,這個他也聽過了?
這事是她從抱珠口裡聽來的,撞破青芝的也是抱珠,那麼告訴藺承佑的,也只能是抱珠自己了。
眾人齊齊把視線投向藺承佑,也不知那封從洛陽來的信上寫了什麼,藺承佑看完後一直在琢磨那尊寶像。
「世子,那封信是誰寄來的?」五道好奇湊過去。
藺承佑沒抬頭:「記得賀明生剛盤下此樓時,因為不堪樓內鬼怪作祟,特從洛陽請了一位異士,這神龕就是那位異士命人建的。」
滕玉意打量香案,那晚金衣公子化作一條金蛟與藺承佑驚天動地纏鬥一番,小佛堂損折慘重,這尊寶像也隨之從座上砉然倒下,現在重新被扶了回去,但漆塊脫落了不少。
見天抱著胳膊:「這陣法沒問題呀,方方正正的太白降魔陣,寶像塑得絲毫不差,符籙也畫得工整。要不是底下碰巧壓著屍邪和金衣公子,這陣法足可以保樓內平安了,不過這也怪不得那位異士,誰能想到這裡頭會壓著百年前的大怪。」
「我也看不出問題。」藺承佑打量陣眼外的硃砂殘痕,「但剛才洛陽來的信上說,他們找遍了洛陽,沒能找到這位異士。」
五道愕了愕: 「出門雲遊去了?」
「賀明生頭幾日就曾去過一趟洛陽,從那時候就找不到這位異人了,我不奇怪此人行蹤不明,就是覺得他消失得太巧了些。」
滕玉意自從喝了火玉靈根湯,身上的熱氣就沒消停過,忍耐到這時,早已汗濕了裡頭幾層衣裳,身上黏膩異常,猶如坐在泥中,她扇了扇汗起身:「對不住了,在下有些不適,需得回房換個衣裳,諸位慢聊,在下先告辭了。」
五道沒料到滕玉意說走就走,都來不及挽留一二。
藺承佑扭頭朝滕玉意看去,本想說些什麼,可滕玉意頭也不回,快步出了門。
出來被晚風一吹,滕玉意非但不見好,汗反而出得更多了,身上彷彿有股真氣頂著她走路,一步足可當平時三步。
她身輕如飛,一路連走帶蹦,沒多久就把程伯和霍丘遠遠甩在身後。
程伯和霍丘又驚又疑,娘子身手怎麼突然輕捷了許多?他們唯恐出岔子,忙也提氣往前追,好在滕玉意腳程雖快,內力卻不足,他們用上內力之後,很快就攆了上來。
滕玉意只覺得一股熱乎乎的氣息在自己體內亂竄,胸口像要熱炸,必須發力奔跑才能發洩這股莫名而來的怪力,風一般跑回南澤,路過葛巾的房間時,恰好撞見卷兒梨和抱珠從裡頭搬被褥出來。
廊道裡鬧哄哄站了不少人,有勸葛巾的,有寬解卷兒梨的,有說風涼話的,有和稀泥勸和的。葛巾面如寒霜,一動不動端坐在窗前。
換作平日滕玉意定會留下來看看熱鬧,此刻卻沒心思,一溜煙回到了房中,讓外頭婢女送浴湯來,房中就有浴斛,樓裡熱湯也是現成的,等東西送來,滕玉意關上門沐浴盥洗,洗完澡出來,身上的熱氣依然未緩解。
她叉著腰在房中團團亂轉,胡人的衣裳只帶了一套,剩下便是中原男子的襴袍和幘巾,來不及裝點門面了,胡亂找了套乾淨男子衣裳換上,隨後戴上那串玄音鈴,拉開門道:「程伯、霍丘。」
剛一開口,滕玉意自己嚇了一跳,丹田熱氣直往上頂,嗓門竟比平日高亢不少,程伯和霍丘從隔壁房中竄出來,驚訝地看著滕玉意:「公子。」
滕玉意咳嗽兩聲,壓低嗓腔:「你們陪我到園子裡轉一轉。」
不等二人答話,滕玉意掉頭就往外走,與其是「走」,不如說是「跑」,到了台階前,因為太急沒看清腳下的路,來不及收腳,狼狽地往前栽去。
程伯和霍丘大驚失色,一個箭步衝上去,哪知滕玉意慌亂中使了個馬步蹲,居然穩穩噹噹站住了。
程伯面色變了幾變:「娘子,這不對勁,你這身手——」
怎麼突然就輕如猿猴了?
滕玉意喘氣打量自己古怪的姿勢,咬牙道:「定是那火玉靈根湯搞的鬼!藺-承-佑!」
正當這時,絕聖和棄智抱著一大堆符籙跑來了。
兩人冷不丁看見一個穿墨綠色圓領襴衫的翩翩少年,第一眼沒認出是誰,及至看見程伯和霍丘,才意識到少年是滕玉意。
「咦,王公子,你怎麼在這?」
滕玉意心頭的火遠甚於體內的怪火,二話不說抓住絕聖渾圓的胳膊:「你們師兄在何處?」
絕聖棄智一嚇,滕娘子整個人都不對勁,嗓音不再像平日那般柔悅,眼睛也亮得像要燒起來。
絕聖錯愕道:「師兄因為下午的事氣壞了,說要好好罰我們,勒令我們先去卷兒梨房門外貼符,再趕回小佛堂打掃下那處陣眼,還說哪怕我們今晚不睡,也得把當年鎮壓二怪的墓室打掃乾淨。」
棄智惴惴打量滕玉意:「王公子,你怎麼了?」
「我怎麼了?」滕玉意怒不可遏,「還不是你們師兄幹的好事。你們實話告訴我,那個火玉靈根湯到底有什麼古怪?」
兩人慌了手腳:「王公子喝了湯不舒服嗎?不對啊,這湯我們也喝了,程伯和霍丘也喝了,還有東明觀的前輩,大夥都好好的。」
滕玉意壓著怒火想,罷了,這事是藺承佑搞的鬼,絕聖棄智又怎說得明白,於是按耐著點點頭,鬆開絕聖的胳膊往前走。
絕聖和棄智呆了一呆,忙要跟上去。
程伯面色如霜:「兩位道長想必也看見了,我家公子很不對頭,用膳前還好好的,喝了湯才變得古怪,小道長若是知道什麼,最好早些說出來。 」
「我們真不知道。」絕聖棄智跺了跺腳,扭頭看滕玉意已經疾步朝小佛堂去了,只好撩起道袍追趕。
「王公子,火玉靈根是記載在道家正統經書上的靈草,不會傷身害人的,王公子,你到底哪兒不舒服?會不會是染了風寒?論理火玉靈根吃了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的。」
「我哪兒都不舒服。」滕玉意只覺得胸口有股熱氣亂竄,開口就能噴出熱火來,要是噴到花草上,沒準能點燃整個園子。
她下意識把嘴緊緊閉上,好傢伙,這東西不僅讓人力大無窮,似乎還能亂人心性,她覺得自己簡直小涯附身,暴躁得只想罵人。
「見仙道長不是說了麼,記載火玉靈根湯的經卷亡佚了一半,興許這東西的壞處就在另半卷上,藺承佑既敢將火玉靈根拿出來吃,必定知道另半卷上寫著什麼,我要當面問問他,他剛才究竟使了什麼壞!」
棄智急道:「師兄不在小佛堂。」
滕玉意腳步一剎,掉頭直奔園子大門:「那就是在前樓了!」
絕聖和棄智瞠大眼睛,滕娘子腳下彷彿生了一對風輪,一眨眼就跑出去老遠,兩人有心去拉架,但又不能撇下卷兒梨和葛巾不管,只得留在原地,眼睜睜看著滕玉意消失在園門口。
滕玉意一口氣跑到前樓,天色不早了,廊廡前點起了燈籠,大堂只有幾個廟客和僕婦在幹活。
滕玉意目光胡亂一掃,開口道:「你們可看見成王世子了?」
那幾人回頭一望,不由有些迷惘,平日見慣了滕玉意的胡人裝扮,差點沒認出這俊俏小郎君是誰。
「哦,是王公子啊!」有位廟客回過了神,堆起笑容迎上前,「世子殿下他在二樓。」
他話音未落,一陣風貼面刮過,眼前哪還有滕玉意的影子。
廟客傻了眼,只聽「咚-咚-咚」上樓的聲音,茫然看過去,滕玉意一溜煙就躥上了樓梯拐角。
滕玉意飛快奔到二樓,前樓的格局她早就摸清了,二樓全是雅間,平日賓朋滿座,近日因封樓才空置下來。
沿著廊道找過去,始終沒看見藺承佑,推開最後一間房的門,依然不見人影,然而臨窗的榧幾上供著盞琉璃燈,分明有人來過。
滕玉意快步走到窗前,一燈如豆,照著房間忽明忽暗,榧幾上擱著一卷竹簡,一看就知是東明觀的異誌錄。
跑了這一路,滕玉意身上的汗不知出了多少層,澡是白洗了,汗氣從領褖邊緣直往上冒。
她一邊擦汗一邊在房中急轉,想冷靜都冷靜不下來,說來也怪,先前只是身上奇熱,如今連臉頰都開始絲絲作癢。
「藺承佑!」
沒聽到藺承佑的回答,滕玉意狐疑地環顧周圍,好好的一個人,總不會憑空不見,趴到窗扉上往外看,忽聽到半空傳來「咯楞」一聲,像是有人踩過屋脊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瓦當。
換做平日,滕玉意定會嚇得不輕,可此刻體內有股怪力支撐著,這「驚」就化為了「怒」。
奇怪耳力也空前的好,凝神聽了聽,未能分辨出那人是誰,正要揚聲喝問,就聽到上頭遠遠有人笑了幾聲,不是藺承佑是誰。
滕玉意怒火中燒,仰頭道:「藺承佑!你給我下來!」
這回是吼的了。
然而,藺承佑不知是沒聽到還是存心不理,竟是半分回應都無,滕玉意抓了抓衣襟,胸口像藏了一個火爐,熱得她渾身發燙,再捱下去七竅都要冒煙了。
無奈上不了房梁,只能乾著急,滕玉意視線在屋子裡一頓亂掃,突然發現一旁書架位置不太對,本該貼牆擺放,此刻卻被人拉開了一半。
滕玉意心中一動,近前定睛察看,赫然看見書架上豎著一塊機括似的物事,做得甚為顯眼,料著是供工匠們平日上下屋頂之用。
滕玉意舉腕搖了搖玄音鈴,鈴鐺一片啞默,想來周圍並無邪祟,於是放心按下機括,便聽「唰」地一聲,天花板上掉下來一架軟梯,她躡衣而上,程伯和霍丘也闖進來了。
「公子。」
「藺承佑在屋頂,我上去問他幾句話,你們快跟上。」
說話間順著梯子爬上了屋頂,她一鑽出來就轉動腦袋找藺承佑,果見藺承佑在東頭的屋脊上,他顯然早聽到底下的動靜,回頭看見滕玉意,絲毫不見驚訝,只一哂:「這不是王公子嗎?不在房裡待著,跑房樑上做什麼。」
滕玉意眼裡燃著熊熊怒火,迅速看看周圍,屋頂上並未看到旁人,這就奇怪了,方才明明聽到藺承佑跟人說笑,一眨眼的工夫那人去了何處。
不過目下不是關心這個的時候,她小心翼翼踏在瓦當上,張開雙臂穩住身子:「我來自是為了找你算賬,你在那碗湯裡做了什麼手腳?快把解藥給我。」
藺承佑心裡暗笑,絕聖和棄智兩個傻小子好心辦了壞事,竟把滕玉意害成這樣,傻小子只知火玉靈根湯是好東西,先前一個勁勸滕玉意喝湯,殊不知這種靈草不好克化,有功力之人喝了會增長內力,沒有內力之人喝了只會出亂子。
這事說起來只能怪絕聖和棄智擅作主張,斷乎怪不到他頭上,不過他才懶得向她解釋,看她生氣的樣子還挺好玩的,就讓她以為是他是成心的好了。
他一本正經道:「王公子,我好心請你喝湯,你不領情也就罷了,怎麼還怪起人來了?」
滕玉意恨得牙癢癢,她喝了湯之後整個人像被架在烈火中炙烤,藺承佑竟還敢裝模作樣,試著邁開一步,旋即又止步,本以為身子會搖晃,哪知雙足竟還算穩當。她心中有數了,一開始走得慢,後來便健步如飛,竟是越走越快,一轉眼就到了藺承佑跟前。
藺承佑玩味地看著滕玉意逼近,那湯果然有點意思,滕玉意不但嗓音高亮,舉止也比往日浮急,雙頰和嘴唇緋紅,儼然有種醉態,跑起來如有神助,與平日的嬌貴模樣判若兩人。
「王公子哪兒不舒服啊?」他故作關切。
滕玉意站定了:「今晚除了那碗火玉靈根湯,我什麼都沒吃,好好地變成這樣,只能與那湯有關。藺承佑,別以為我不知道是你搞的鬼。快把解藥給我,否則我絕不饒你!」
藺承佑嗤笑:「不饒我?別說我沒有解藥,便是有解藥不給你,你打算如何不饒我?」
他話未說完,迎面掌風襲來,滕玉意居然說動手就動手。
藺承佑頭往旁邊一偏,抬手扣住滕玉意的胳膊:「滕玉意,你膽子不小,敢在我面前撒野!」
滕玉意汗若濡雨,二話不說揮出另一隻手,口中冷笑道: 「要不是你先暗算我,我才不耐煩招惹你!快把解藥拿出來,否則我跟你同歸於盡。」
藺承佑豈會讓滕玉意得手,翻身往後一掠,立到了脊獸上,心中卻暗道,滕玉意雖說一肚子壞水,卻並非衝動易怒之人,今晚性情大變,可見這火玉靈根湯能惑人心性。
他泰然打量她:「我勸你省省力氣,別說你目下只是力氣大了點,便是真學了功夫也遠不是我的對手。」
滕玉意厲聲道:「你且試試。」可儘管她有一身使不完的怪力,論招式卻連藺承佑的衣袂都沾不到,每當她迫近,藺承佑又壞笑著滑到一旁。
眼看藺承佑滑如泥鰍,滕玉意心裡那團火越燒越旺,忽見他停下來,想也不想就拍掌上前,哪知沒追到藺承佑,不提防腳下一滑,順著瓦當就摔落下去。
滕玉意瞬間激出一身冷汗:「程伯!」
只聽窗扉一聲重響,程伯早已從房內一躍而出,半空中一個鷂子翻身,橫軀要接住滕玉意,然而畢竟離得太遠,哪怕他身手如電,也差一臂之遙。
程伯心念急轉,改而往樓下撲去,他內力深厚,只要能搶先一步落地,護住滕玉意不難,後頭霍丘也躍窗急追,打算與程伯上下接應。
滕玉意神魂嚇得飛出去了一半,唯恐程伯接不住自己,哪知剛滾落屋簷,衣領就被人從後頭提住了,慌亂中回頭一看,正好瞥見藺承佑的前襟。
藺承佑揪住滕玉意的後領把她拎回屋樑:「嘖,方才我可提醒過王公子,你偏不信邪。這回算你運氣好,今日恰逢十五,我得齋戒行善,不過也僅此一回,回頭再掉下去,我可懶得再出手了。」
滕玉意跌坐在瓦當上擦了把汗,抬眼看藺承佑,他居高臨下看著她,眉梢眼角都是諷意。
滕玉意拍拍衣襟試圖站起來,無奈雙腿發軟,奇怪體內那團烈焰似乎小了些,腦子也清明了幾分,她疑惑地想,難怪是方才被嚇出一身冷汗的緣故。
她向來是能屈能伸的,忙放軟聲調:「我並非存心廝纏,但世子想必也看到了,晚飯後我怪汗頻出,喜怒皆不由己,身在火中,心在煉獄,一切都因那碗火玉靈根湯而起,今晚喝湯的不只一個,為何獨我一人如此?這靈草既是世子帶來的,還請世子解惑。」
藺承佑遠遠走到一邊,一撩衣袍盤腿坐下:「王公子身上那股熱氣是不是消停些了?」
滕玉意狐疑道:「是,所以這是何意?」
「王公子要是實在難受得慌,就活動活動筋骨,再不濟跟人過上幾招,多出幾身汗就好了。」
滕玉意緩步走近:「世子這是承認你在湯裡做了手腳?實不知何處得罪了世子,還請世子高抬貴手,把解藥給我吧。」
藺承佑目視前方:「王公子這話我就聽不懂了,雖說你得罪我的地方數不勝數,但這湯又不是我逼你喝的,即便我有通天的本事,也沒法在眾目睽睽之下暗算你。怪只能怪你身子太虛弱,克化不了火玉靈根這樣的靈草,不信你瞧你的兩個護衛,他們不就好好的?」
滕玉意順著藺承佑的視線看過去,今夜風清月皎,站在高樓之上,能將彩鳳樓內的景象盡收眼底,適才她在院中狂奔亂跳的模樣,估計都被藺承佑看見了,他大概都捂著肚子笑過一通了,難怪心情這麼好。
她狠狠吸了一口涼風,心口那簇烈焰原本被澆熄了,轉眼又有了復燃的跡象:「說起來今晚喝湯的人裡,只有我一個沒有內力,世子明知道我克化不了火玉靈根湯,偏不肯提醒我,如今我坐不安席,不找世子找誰?」
藺承佑從腰間取下一桿玉笛,在手心裡敲了敲,他當時滿腦子都是兇手的事,的確忘了單獨提醒滕玉意,但他走的時候湯膳還未送來,不過是去前樓取了一封信,回來這群人就把湯喝進了肚。
「我可真冤枉,我只知火玉靈根能禦邪補身,哪知道滕娘子服用後會如此癲狂。以往有人克化不了藥草,發散發散也就好了,許是這東西與別的藥草不同,不然何以至此。要不這樣吧,我從宮裡取火玉靈根的時候,順手把那本殘卷也拿來了,目下還沒來得及看,看在你如此難受的份上,我替你瞧瞧如何克化?」
滕玉意瞇了瞇眼,說什麼沒看過,分明早就籌算好了,此人壞到沒邊了,下午窩了一肚子火,估計早就想捉弄她,剛發作半個時辰,他還等著看她的笑話呢,怎會主動告知克化之法。
她倒要看看他還要如何戲耍她,從齒縫裡溢出一句話:「那就有勞世子賜教了。」
說話間程伯和霍丘悄無聲息落到了簷角上。
藺承佑假模假式從懷裡取出本巴掌大的小冊子,拿在手中翻了翻,隨意指著冊上一處道:「有了。火玉靈根藥性刁鑽,它是遇強則強,遇弱則邪,習武之人服用後固然可以益氣固本,但若是老弱婦孺服用,藥氣反會侵克本體,輕者發熱煩渴、喜怒無常,重者會生出一身熱瘡。」
程伯和霍丘一直心弦緊繃,聽到此話稍稍鬆了口氣,只是生瘡,不至於傷及肺腑: 「那麼請問世子,克化的法子是什麼?」
「尋常的化熱解毒方子無用,只有靠自身內力方能化解它的熱性,服湯之人必須在最短時間內習練出一套招式,不然熱瘡便會層出不窮。」
滕玉意聽說會長熱瘡,臉色更加難看了,要是手中有刀,早把藺承佑的臉劃花了,下一瞬聽到「習武」,不由愣了一下。
自從她活過來,的確有習武的打算,只因端福斷骨未癒,一直擱置到現在。這回要是能順利除去屍邪,回去之後可能就要張羅學武的事了。
但自願和被逼可是兩碼事。
「滕娘子這麼看著我做什麼? 」藺承佑笑得頗有深意,「火玉靈根是世間異寶,多少人求而不得,我大方贈藥,滕娘子不說謝謝我,反而對我拳腳相加。如今我把克化的法子告訴你了,不就是習練功夫嗎?看你年紀不大,何不趁此機會練練筋骨,既能克化藥性,又能強身健體。火玉靈根助長內力有奇效,只要你能順利克化,一口氣增長七-八年功力不在話下。」
藺承佑一邊說話一邊打量滕玉意,像是在研究她第一個熱瘡會從何處冒出來。他才不相信滕玉意肯吃學武的苦頭,因此這熱瘡是不長也得長了。
不看不知道,一看才發現滕玉意臉上連顆小麻子都無,細膩如玉的一張臉,比春櫻還要嬌嫩,若是長上一堆紅通通的熱瘡,那可就熱鬧了。
他在心裡研究一遍,壞笑著收回視線,哪知滕玉意長睫一眨,居然擠出一顆晶瑩的淚珠。
淚珠無聲無息滾落下來,如露珠般掛在粉腮上,然後她抽抽鼻子,眼眶裡的淚水像一串扯斷了的珍珠,竟是越滾越多。
藺承佑揚了揚眉,這就委屈上了?這湯是她自己要喝的,他可沒逼她。說起來自從與她相識,他就沒閒下來過,比起她連日來的所作所為,他簡直是菩薩心腸,今晚她算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利用了絕聖和棄智這麼多回,想不到絕聖和棄智也會有不靠譜的時候吧。
「滕娘子慢慢哭。」藺承佑愉快地笑起來,負手越過滕玉意身畔,「這藥最不喜鬱結愁苦之氣,越哭熱瘡冒得越多。」
滕玉意嗚咽一聲,藺承佑雖然心如頑石,卻也覺得奇怪,滕玉意不像那等遇事只知啼哭之人,不就是長長熱瘡麼,怎麼像天塌下來似的。
好奇之下駐足回望,不防銀光一梭,迎面襲來暴雨般的一堆銀針。
「師兄,當心!」棄智大叫。
藺承佑早前吃過滕玉意一回虧,知道她喜歡在身上藏毒針暗器,本來是處處留心的,剛才她這一哭,他險些上她的當。
他揮袖將銀針撈走大半,然而這一招來得太突然,哪怕他出手如電,仍有幾根銀針射向胸腹。藺承佑偏身一躍,踩著瓦當往樓下飛去,一路連踩帶踏,翩翩然落在廳堂前的空地上。
他猛然回身往上看,滕玉意站在月光下看著他。
「滕玉意,你還敢暗算我!」
滕玉意轉眼就收了淚,昂首踏著瓦當離去:「多謝世子把克化的法子告訴我,至於能不能消受這靈草,就看我自己的本事了。」
藺承佑本欲縱回屋樑,忽又收回手,玩味地看了滕玉意的身影一眼,掉頭往後院去。
這邊絕聖剛把卷兒梨房外的符籙貼好,忙完後在走廊上一間一間察看,葛巾娘子把卷兒梨趕出來後便閉門不出,從外頭幾乎聽不到動靜,不過好歹門上的符籙好好的。
正思量間,扭頭看到藺承佑和棄智過來,忙迎了過去:「師兄,王公子怎麼樣了?」
藺承佑道:「你們倒有心思關心不相干的事,我叫你幹的活都幹完了?」
「師兄放心吧,都幹完了。」絕聖拍拍胸脯。
滿懷憂慮回了房,棄智老老實實杵在藺承佑身旁,悶聲道:「師兄,滕娘子她那樣難受,真是因為喝了火玉靈根湯的緣故麼?」
藺承佑從懷裡取出一遝箋紙:「她克化不了火玉靈根湯,這幾日少不了吃些苦頭。」
兩人一驚,竟真是克化不動的緣故?
「那、那師兄,怎麼才能克化?」
「克化的法子我已經告訴她了。不想長熱瘡,那就只能練武了。只要肯修煉內力,相當於白得七八年功力,連這點苦頭都不肯吃,那也怨不得旁人。」
棄智這會全聽明白了,不由又愧又悔:「師兄,滕娘子畢竟從未沒習過武,目下雖然年歲不大,聽說也及笄了,真要從頭開始學,會吃盡苦頭的,如果遲遲練不通幾處大脈,真會長幾粒熱瘡嗎?」
「不是一兩顆,是一堆。」
絕聖想了想滕玉意臉上長滿熱瘡的模樣,冷不丁打了個寒噤:「師兄,別說小娘子,連宮裡的小黃門都不喜歡臉上添麻子,滕娘子生得那樣好看,假如因為長熱瘡留下滿臉疤也太可惜了。師兄,就沒有旁的法子嗎?」
「沒有。」藺承佑把燈移近,展開手中的箋紙,「火玉靈根是天下第一大靈草,既然陰差陽錯喝了,只能憑自己本事消受,豈有光佔好處,一點苦頭不肯吃的?」
棄智急得團團轉:「都怪我!都怪我!早知道就不該給滕娘子盛湯了。」
忽然眼睛一亮:「師兄,上回聖人同師尊說過宮裡有一本『汝南桃花劍』的劍譜,聽說這劍法最適合體弱之人用來啟蒙,師兄當時還說要教阿芝郡主和昌宜公主來著,要不你先點撥點撥滕娘子?」
藺承佑面色古怪:「桃花劍法?我教滕玉意?我看熱壞腦子的不是滕玉意,是你棄智。」
絕聖唉聲嘆氣:「師兄,要是阿芝郡主長了熱瘡,你還會無動於衷嗎?」
藺承佑展開竹簡:「自然不會無動於衷,可阿芝是我妹妹,滕玉意與我什麼相干?」
「話是這麼說,但你只要想想阿芝郡主長熱瘡會有多著急,大約就能體會滕娘子現在的心情了。」
藺承佑打斷二人:「你們是不是忘了自己還在受罰。符抄完了?功課做完了?不想回去就關禁室,就痛快去小佛堂打掃陣眼,記得我說過的話,每一個角落都不能落下,敢偷懶的話明日還有重罰。」
絕聖和棄智心知一時半會勸不動了,橫豎滕娘子回房了,再急也只能等明日,兩人只得悻悻然起身:「師兄,我們今晚去小佛堂的話,滕娘子她們三個誰來照應。」
「今晚我睡在此處。」
兩人本已走到門邊,忙又跑回來:「師兄,你是不是查到了什麼?」
說話間看向條案,赫然發現是一疊寄附舖的票據,上頭典當的幾乎都是珠寶釵環。
想看看典當人是誰,然而右下角本該署名的地方,卻落著殷紅的指印,他們想想就明白了,那人並不識字。
「師兄,哪來的當票,這人為何要當這麼多首飾?」
藺承佑沒理會這話,絕聖和棄智訕訕把目光挪往別處,桌上另外有堆箋紙,一張張翻過去,依次是樓裡十位都知的身契,最上頭寫著魏紫娘子和姚黃娘子的姓名籍貫。
這也就罷了,藺承佑手裡那張紙上寫著的,卻是完全陌生的名字。
「師兄,這個田允德又是誰?」
藺承佑挑了挑燈芯,把燈弄亮些:「前頭那家彩帛行的店主。」
絕聖和棄智一凜,這位店主去年就患頭風病亡了。
「這個戚氏又是誰?」
藺承佑:「田允德的髮妻。」
「逼死丈夫小妾的那個?」絕聖困惑道,「師兄,你不是在查青芝的死因麼,怎麼又查起彩帛行的店主夫婦來了。聽說彩鳳樓半年前才開張,這對夫婦卻已經去世一年多了。」
又是「聽說」。
藺承佑斜瞥二人一眼:「你們在樓裡待這幾日,小耳朵是不是一刻都沒閒著?」
兩人不敢吱聲,師兄還在氣頭上,再說下去恐會罪加一等。
「方才囉嗦個沒完,該說話的時候又啞巴了,都聽說了什麼,說來聽聽。」
絕聖精神一振:「師兄,上回我聽卷兒梨說,店主死前已經病了幾個月了,去世當晚有數位醫官作證,死因無甚可疑。倒是那位田夫人,一貫的貪財兇悍,縱算丈夫病亡,也不大會自尋短見,可是後來法曹來查過幾回,終究沒查出什麼。」
棄智也軟聲道:「還聽說這位田店主極為懼妻,明知小妾是被夫人逼死的也不敢發作,田允德因此嚇病了,老說看到小妾的鬼影在院子裡徘徊。」
藺承佑自顧自提筆在紙上寫道:
田允德,卒年四十歲,章丘人,祖上販貨為生,因營財無方,一度家道消乏,丁卯年恰逢河南飢荒,舉家遷往長安,其妻戚氏為了維持生計,把嫁妝如數抵出,田允德用這筆資財購了繒彩,由此做起了帛彩行當。
戚氏,卒年四十一歲,章丘人,丁卯年隨夫來長安。
絕聖道:「丁卯年?豈不是十年前來的長安?我聽萼大娘說,這家彩帛行只販賣上等絹彩,多年來生意興隆,說起長安城的布帛行,人人首推田老闆這家。我還以為田老闆是家有累財才能把生意做得這樣大,沒想到他十年前才起的家,師兄,這算是白手起家吧。」
棄智搖搖頭: 「不算吧,要不是田夫人鬻了嫁妝,田允德也沒有做買賣的本錢,怪不得他那麼懼妻。」
兩人一面說,一面好奇環顧四周,此樓雖成了妓館,但大部分陳設是彩帛行留下來的,單看樓裡的亭台軒欄,先前也是處處考究,短短十年能奢僭至此,也算是不容易了,可惜夫婦倆說死就死,偌大一份家財,一夕就散盡了。
藺承佑任他二人嘀嘀咕咕,提筆又抄下第三個人的籍貫:
容氏,越州人,母為越州織娘,父不詳。寅丙年田允德赴越州購絲,重金聘下容氏為妾,同年六月,容氏隨田允德回長安,十月墜井而亡,卒年十六。
棄智面有不忍:「原來那小妾姓容,說來也是可憐人,嫁來不到四個月就跳井了。對了,青芝說她跟容氏是同鄉,難道青芝也是越州人?」
絕聖目光在條案上逡巡,很快就找到了青芝的名字:「不對不對,青芝是滎陽人。真奇怪,她為何說自己與容氏是同鄉,不小心弄錯了,還是故意撒謊?」
棄智怔了一晌,面色古怪起來:「不論她是不是撒謊,絕聖你不覺得奇怪嗎,青芝是在彩鳳樓開張之後才來的,那時候容氏都跳井一年了,二人素無交集,她怎會見過容氏呢。」
絕聖歪頭想了想:「這也不奇怪,別忘了青芝自小就跟隨沃大娘,沃大娘是平康坊頗有資歷的假母,青芝常在坊中走動,難免路過彩帛行,沒準青芝在一兩年前就見過容氏。」
藺承佑彈了彈箋紙:「嘮叨夠了沒?回頭看看夜漏,都什麼時辰了。」
絕聖和棄智磨磨蹭蹭捱到房門口,想起葛巾因為不肯跟卷兒梨同住鬧了一場,忽道:「師兄,我們早就想問了,上回來彩鳳樓的時候,葛巾娘子臉上的傷口還很新鮮,是人為還是厲鬼所傷,一眼就能看出,葛巾娘子明明是被人所傷,師兄為何說是被厲鬼抓傷?」
藺承佑笑道:「好,還算有長進,明知我故意說錯,卻也沒冒冒失失指出來,要不你們說說,我為何要這麼做?」
絕聖眼睛亮亮的: 「師兄怕說出真相會打草驚蛇吧,師兄,你是不是已經知道是誰害的葛巾娘子了?我猜是那十位都知裡的某一位,因為嫉恨葛巾娘子處處搶風頭,所以才毀她容貌。」
棄智道:「可是今晚那廟客說,葛巾出事的時候賀老闆都已經查過了,十位都知均不在後苑。」
「不是還有貼身丫鬟或是婆子嘛,自己不在場,可以指使底下人動手。我老覺得魏紫娘子和姚黃娘子最可疑,畢竟廟客也說過,別的都知雖出色,卻無望當上花魁,魏紫和姚黃可是只差一步就能定下名分了。師兄,我猜得對不對?」
藺承佑不置可否。
絕聖就當自己猜對了,興奮地拍拍胸口:「讓我想想,我們從金衣公子手裡救下葛巾娘子時,早把她房間裡的陳設看過了,房中除了靠著床的那扇窗,就只有房門了。出事那晚葛巾娘子很早就歇下了,『厲鬼』直奔床頭抓壞她的臉,如果真是人扮的,它是怎麼潛進房裡的?」
藺承佑鼓了鼓掌:「有長進,你們再好好想想,依照當晚的條件,那『鬼』是怎麼潛進葛巾房間的?」
「難道她撬了房鎖?可臨旁就住著別的娘子,就算它不怕葛巾娘子聽到,也可能被廊道裡的人撞見呀。」
棄智面色一亮:「會不會是從窗口爬進去的?」
旋即把腦袋耷拉下來:「不對,水榭裡的水不算深,園子裡來來往往都是人,半夜爬視窗,隨時會被人瞧見的。」
絕聖在房裡轉了兩圈,這間房與葛巾那間的格局差不多,只是略小些,他困惑地望著房門: 「莫非它提前藏好了葛巾娘子房門的鎖鑰?可是從門口走到床邊,還有好長一截路,它就不怕葛巾娘子突然醒來麼,陡然驚叫起來,不等它抓壞葛巾的臉,就會有人趕來了。」
藺承佑一邊提筆蘸墨一邊提醒他們:「你們方才說葛巾房中都有哪些物甚來著?」
絕聖和棄智怔了怔:「一扇窗、床、門。哦對了,還有鏡台、條案、矮榻、茵席、屏風。」
兩人眼睛越瞠越大,忽然齊聲道:「床?當時那人躲在葛巾娘子的床底下?」
藺承佑嘖了一聲,摸摸耳朵道:「就算猜對了,也用不著一驚一乍的。」
「真猜對了?」絕聖和棄智激動地抱作一團。
絕聖又道:「床可不是誰都能鑽進去的,魏紫娘子身形豐腴,鑽起來大概有些費力,依我看是姚黃娘子,她個子嬌小,就算在床下躲上一個時辰,也不會被人察覺的。」
棄智推搡絕聖一把:「你怎麼又繞回魏紫和姚黃身上去啦,不是都說了,她們那晚沒在彩鳳樓嘛。」
藺承佑看了眼夜漏:「差不多了吧,再說下去該天亮了,別只顧偷懶,快去幹活。出去的時候別喧嚷,省得叫人說青雲觀的小道士沒規矩,要讓我聽到你們說話,明日再多抄一百遍《陰符經》。」
絕聖棄智縱是百爪撓心,也不得不走了,出來後才回過神,師兄不許他們在廊道裡說話,是防著他們去找滕娘子。
兩人望了眼滕玉意緊閉的房門,明日一定要同滕娘子說明白,省得滕娘子誤會師兄是存心的,可就怕說了滕娘子不信,畢竟她和師兄打過好幾次架了。
***
這時滕玉意已經在房中重新洗過澡了,先前跟藺承佑打了那一架之後,體內那股沸亂不安的怪氣瞬即平復,身上非但不再發熱,反而清涼舒爽,臉上本來絲絲發癢,如今也無恙了。
看來今晚不會發作了,滕玉意在房中轉了轉,之前只顧著飛奔亂跳,過後才感到乏累,眼看時辰不早了,她打算先歇一覺再說。
哪知睡到半夜,又被熱醒了。
滕玉意在黑暗中睜開眼,只覺得臉頰癢得出奇。
該不會要長熱瘡了?她睡意頓消,下意識摸向臉頰,一時摸不出什麼,急忙找出火摺子點燈,移到鏡台前一照,果然看見自己臉頰緋紅。
她倒抽一口氣,怪不得藺承佑願意把克化的法子告訴她,程伯料得不錯,光是動兩下筋骨遠遠不夠,除非盡快習練出一套功夫克化藥湯,這熱瘡隨時會冒出來。
熱瘡是一粒都不能愛上書屋功夫了,但如何學、何時學,還得程伯替她拿主意。
她一面暗罵藺承佑,一面搖動玄音鈴,確定門外無邪祟,便敲了敲牆壁:「程伯。」
「娘子。」門外很快有人低聲敲門。
滕玉意整理好衣冠,拉開門低聲道:「幾時了?」
「子時了。」
「藥性又發作了,捱不到明早了,連夜學起來吧。」
程伯本打算派霍丘給滕紹送信,萬料不到滕玉意竟主動提起要學功夫。
他喜憂參半,老爺一直盼著娘子學些防身的招數,怎奈娘子死活不肯學,今日這一遭,算是因禍得福了。
他和霍丘均為軍營出身,武功學的是剛猛的路子,一個善拳法,一個善刀法,常用的那些招數均需強勁內力支撐,娘子毫無根基,就算教上一年也未必能上手,商量一番下來,程伯決定從最基礎的程家拳教起。
滕玉意卻有些遲疑:「有沒有簡單點的劍法?我已經習慣用小涯劍了,往後用小涯劍防身的話,懂劍法要比不懂的強。」
「那就只有克厄劍法了。」程伯拔出匕首,當空挽了個劍花,「說是劍法,其實也能套用匕首或是短刀,只有十招,空靈古拙,娘子,房裡不夠寬敞,隨老奴到園中去吧。」
主僕三人怕驚擾旁人,躡手躡腳出了房門。
夜色深沉,鄰近闃然,彩鳳樓上下都已入眠,輕手輕腳到了園中,遠遠瞄見前方有株蓊鬱的槐樹,程伯和霍丘近前屏息察望,並未察覺異樣,便對滕玉意說:「娘子,就到樹底下練吧。」
滕玉意抬手正了正襆頭,又把袍角撩起來掖在腰間,馬上要正式習練功夫了,居然有些緊張。
「開始吧。」
程伯輕咄一聲,左手負在腰後,右手遊龍般往前一推:「娘子看仔細了。」
霍丘頗懂規矩,並不多瞧程伯的劍術,而是轉過身去,留神周遭的動靜。
滕玉意看那招式平平無奇,只當簡單得很,等程伯比劃完十招,默默在心裡過了一遍,程伯每一招都做得極慢,過後歷歷分明,她拔出小涯劍,依樣做了起來。
哪知才三招就支撐不住了,骨頭縫彷彿要裂開般,一身熱汗活活痛成了冷汗。
「我看沒必要學這麼難的。」她佯作輕鬆,邊揉肩膀邊說,「我頭回學功夫,宜從淺近的招術開始,這劍術太怪,換一套更容易上手的吧。」
程伯早料到娘子會耍賴,小時候便是如此,大了更滑頭,誰也拿她沒辦法。
「這已經是最淺近的劍法了。」他一本正經道,「只有十招,無需騰躍,而且全是近身搏鬥的招術,三日便有望調順真氣,換作別的劍術,幾乎都要輕功做底,要練出個樣子來,少說要半年。」
滕玉意嘶了一聲,真等半年過去,臉上大約全是熱瘡留下的疤痕了,她無奈之下抬起胳膊,再一次比劃起來。
程伯打定主意要藉這個機會幫滕玉意入門,因此極為嚴苛。
「肩要平,腰要穩,這樣不對,老奴再給你過一遍。」
「等等,等等。」滕玉意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程伯,胳膊用得著抬這麼高嗎,平胸刺出去也能得手對不對。腰沒必要放這麼低吧,明明直著身子也能踢腿呀。」
忽聽樹梢上有人輕笑了一聲,滕玉意一悚,下意識抬頭,程伯和霍丘飛身而起,拔刀喝道:「樹上何人!」
樹葉簌簌響動,樹上的人似乎伸了個懶腰:「今日我算是明白了,功夫也能討價還價。」
藺承佑?滕玉意驚詫不已,程伯和霍丘武功不差,藺承佑匿藏在樹上這麼久,二人竟然絲毫未覺。這絕非內力能辦到,除非藺承佑提前在樹上布下了結界之類的道家秘術。
程伯和霍丘也是始料未及,收回刀躍到樹梢上,確認是藺承佑無疑,這才不動聲色道:「世子來此多久了?」
藺承佑換個更舒服的姿勢斜靠在樹上:「我本在此打盹,不承想滕娘子半夜跑來練功,我無心偷學,架不住滕娘子妙語連珠,再聽下去枉擔『偷學』的罪名,只能好心提醒提醒你們。」
滕玉意哼了一聲:「原來如此,讓世子見笑了。托世子的的福,我這功夫等不到明日再學了,怕擾了旁人,特找了僻靜處習練,沒想到世子像小賊一般藏在樹上,行跡如此鬼祟,被當成惡徒也不奇怪。我體內怪力壓不住,接下來還要習練,還請世子挪去旁處,省得兩下裡不便。」
藺承佑不動如山:「滕娘子淨會說笑,凡事講個先來後到,我先來,你們後到。就算要走,也該是你們走。」
滕玉意左右一顧,藺承佑絕不會沒事跑來吹冷風,提前在樹周圍做手腳,定有他的緣故,既然他不肯走,她也沒給他騰地方的道理,不如就當此人不在,練完馬上就走,忍氣瞥他一眼,重新擺好姿勢:「程伯,我們繼續。」
程伯落回地面,克厄劍法是最基本的劍術,憑藺承佑的武功,絕不至於偷學,園子統共這麼大,另找地方也麻煩,真要來回折騰,娘子說不定趁機不練了。
於是重新挽劍,左腿一抬,右臂刺出:「娘子這回看仔細了。娘子之所以骨痛,乃是沒練通大脈的緣故,越是如此,越該紋絲不差,失之毫釐謬以千里,每一招都不能敷衍了事,等到融會貫通了,就不會這般難熬了。
藺承佑在樹上閉目養神,耳邊全是揮劍的聲音,本來不想聽,奈何離得太近。
剛才看她跑來,他委實吃了一驚,依著他的心思,滕玉意多半會放棄功夫,畢竟長熱瘡只是一時,練功夫卻有吃不完的苦。料她回到房中後,不是哭哭啼啼,就是連夜給滕紹送信想法子,怎知她如此決斷,居然說學就學。
結果沒過多久她就開始胡攪蠻纏,硬將好好的劍術拆解成花拳繡腿,他譏誚地想,這就對了,滕玉意稟性奸猾,遇事總喜歡走捷徑,然而在學功夫這件事上,是絕沒有捷徑可走的。
他促狹一笑,如果三日內不能調順體內真氣,就沒法克化火玉靈根湯,沒法克化火玉靈根湯,熱瘡就會雨後春筍般冒出來。
這麼想著他朝底下瞥了一眼,滕玉意兩臂直展,左腿往後抬高,是個白鶴展翅的招式。
難得的是肩也平,腿也高,竟比劃得有模有樣。
他有些驚訝,她竟是認真在學。
再瞧滕玉意的臉龐,嘴角緊抿,眉頭輕抽,分明已經忍耐到了極點。
他意味深長望著她,有點意思,滕玉意似乎真想學功夫,不論她否已經及笄,畢竟不是小兒的身骨了,這個年紀學武功,比兒時難上百倍,要把招式學到位,一身筋骨須得重新抻開,正所謂「枉尺直尋」。
念頭一起,他忽然覺得自己有點看不透她了。
自從他與她打交道,她就不止一次利用絕聖和棄智,連孩子都利用,這人心性能正得了麼。但這幾日看她待絕聖和棄智,也不全是假情假意,那種下意識的關心和維護,不像是裝出來的。
下午他召二姬時,本以為她會袖手旁觀,可她為了維護二人,竟主動跑來與他周旋。這二姬身份卑微,想來對她而言全無可利用之處,她這麼做,無非怕二人在他手上吃虧。
本來覺得她壞,有時候卻又覺得她骨子裡極重情義。
本來料定她不肯吃苦頭,怎知她說習武就習武。
他在樹上顛來倒去地想,滕玉意在樹下也沒閒著。
她的確已經煎熬到極點了,身子搖搖晃晃,耳邊聽得見骨頭輕微挪位的聲音,熱汗一顆顆滾落下來,睫毛上結出一層厚厚的水殼。
她咬牙切齒道:「還要堅持多久?」
程伯滿意點頭:「這招式算到位了,再堅持數息就好了。」
數息?
滕玉意目眩神搖,這才只有一招,十招怎麼辦?能不能不學了?長熱瘡就長吧。可惜沒有退路了,藺承佑的出現提醒了她,若沒有些防身的本領,只會處處受牽制。前世遇害時,連端福都未能護住她,好不容易活回來,總不能重蹈覆轍。
克厄、克厄。逢「厄」即克,這是個好名字,這一世既要長些新本事,就從這套克厄劍法開始吧。
她咬緊牙關,努力維持招式,也不知熬了多久,腦袋開始發暈。然而程伯死活不鬆口,每回都說「數息就好,數息就好。」
說來也怪,每當滕玉意覺得自己要羽化登仙之際,身上的痛感似乎就會自行調整。由「痛」轉為「脹」,漸漸有了「通」的架勢。
這時候,體內那股亂竄的怪力百川歸海,一齊湧向那一處,可惜似乎總差了點火候,始終沒有開閘洩洪之感。
再練下去靈魂都要出竅了,就聽程伯道: 「好了。」
滕玉意大吞了口氣,頹然放下胳膊和腿,這回四肢百骸都舒爽極了,比打完架那一陣更痛快。
程伯高興道:「不錯,娘子可以學下一招了。」
滕玉意依樣回身一刺,胳膊卻「咯噔」一響。
她哎喲一聲:「等等,等等,這回不是裝的,是真疼。」
藺承佑悠然在樹上閉上了眼睛,照滕玉意這個練法,三日內怕是練不通的,不過火玉靈根這麼容易就克化的話,也就稱不上異寶了。
滕玉意重新調整一番,再次使出第二招,這回胳膊好些了,藺承佑卻突然從樹梢上躍下來。
程伯和霍丘神色戒備起來,不知藺承佑何意。
藺承佑眼睛直視前方,把食指豎在唇邊,示意他們噤聲。
滕玉意順著看過去,就見有人從南澤閃身出來,月光籠罩下,只見那人背影窈窕,頭上戴著面紗,低頭匆匆繞過水榭,往紅香苑去了。
滕玉意心中直打鼓,樓內整日佩戴面紗的只有一人。
葛巾?她深更半夜跑出來做什麼。
藺承佑提氣飛掠,悄無聲息跟上去。
程伯沉聲道:「娘子,成王世子不會專等在此處,定有異事發生,我們最好別在此處盤桓了,還是盡快回房吧。橫豎第一招已經通了,今晚藥性不會再發作了。」
滕玉意望著藺承佑消失的方向點點頭:「走。」
主僕三人匆匆往回走,還沒踏上臺階,突然聽到一聲女子淒厲的尖叫聲,愕然望過去,分明是從水榭的方向傳來的。
程伯和霍丘齊刷刷拔刀:「是紅香苑。」
滕玉意面色微變,紅香苑就在倚玉軒對面,格局與倚玉軒差不多,也是兩排廂房,住的都是樓裡的都知。
滕玉意驚疑不定:「你們覺不覺得女子的聲音很耳熟?」
霍丘和程伯點頭。
滕玉意拔出小涯劍:「去看看出了何事。」
程伯下意識想阻攔,但那叫聲似乎驚動了不少人,南澤燈影晃動,樓裡沸亂起來,料著過不多久,前樓的人也會趕過來查探。
三人趕到紅香苑,廊道裡人聲混雜,有位中年婦人從房裡竄出來,一邊倉皇整理釵環一邊顫聲道:「你們聽到了嗎,好像是魏紫的聲音。」
滕玉意只覺得這婦人眼熟,仔細端詳才認出是萼姬,她夜間未施脂粉,遠不如平日嫵媚。
各房娘子拉開門往外張望,只因怕妖邪作祟,不敢擅自出來。
「聽見了,應該就是魏紫,萼大娘你瞧,魏紫的房門開著。」
「當心些,別忘了成王世子不許我們夜間出來走動。」
萼姬望著那扇開著的門,踟躕不敢動,扭頭瞥見滕玉意主僕,乍著膽子道:「王公子,你們——」
哪知這時候,又傳來發出一聲女子短促的驚叫聲,這聲音充滿了怨毒,聽著卻不像魏紫。
眾人瞠目結舌,又一位中年婦人頂著蓬亂的髮髻從房裡鑽出來:「是葛巾!出什麼事了?」
「沃姬。」
眼看沃姬直奔魏紫的房間而去,眾人按耐不住也出來,萼姬扭頭吩咐畏首畏尾的幾個婆子:「快去給世子和幾位道長送信。」
滕玉意趕到魏紫門前,房裡已點了燈,抬眼卻驚住了,只見一人倒在胡床前,另一人卻趴在地上。
胡床前的那個是魏紫,顯然嚇壞了,她環抱肩膀瑟瑟發抖,臉色跟白紙差不多。
另一個卻是葛巾,她俯伏在地上,頭卻頑強地高昂著,縵紗早已撕破,露出臉頰上猙獰的傷口。
她死死盯著魏紫,口中厲聲道:「放開我,我要殺了這毒婦。」
無奈雙手被反剪著縛住了,只能徒然掙扎,藺承佑半蹲在葛巾跟前,把她手中的匕首抽出來。
眾女嚇得花容失色:「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時廊道裡傳來凌亂的腳步聲,東明觀的見天道長和賀明生一前一後趕過來了。
賀明生襆頭歪戴,衣帶尚未繫好,臉上的肥肉一跑一顫,氣喘籲籲道:「出了何事?」
驟然看見房內景象,他渾身一個激靈。
藺承佑回首道:「今晚前輩們幫著把守前後門,樓內無人出去吧?」
門口堵了太多人,見天一時擠不進來,只能伸長脖子答道:「有老道和幾個師弟看著,連隻蒼蠅都飛不出去。」
藺承佑這才看向賀明生:「賀老闆,大理寺的官員很快就趕到,把樓裡所有人都叫到前樓去,我有話要問。」
葛巾尖叫起來:「快放開我!魏紫!你這蛇蠍心腸的婦人,我非要親手殺了你不可!」
滕玉意若有所思看著葛巾,怪不得她今晚一定要將卷兒梨趕走,想是早就動了報仇的念頭,有人同住一屋的話,會壞了她的事。
藺承佑提前就守在樹上,怕是也猜到葛巾今晚會有異舉。
魏紫踉蹌撐著胡床站起來,紅唇顫動,一雙鳳目瞪得極圓:「你這瘋婦,休要血口噴人。你明明是被厲鬼所害,與我什麼相干。」
藺承佑徑自催促賀明生:「還愣著做什麼,先把人弄走。」
賀明生帶了兩名廟客闖進來,確認葛巾手邊沒兇器了,這才敢把葛巾拽起來,他似乎依舊很震驚:「葛巾,好好的你這是做什麼?該查的我們也查了,早告訴過你,不是魏紫她們害的你。」
葛巾目眥欲裂:「她既存心要害人,怎會叫你捉到把柄?好在老天有眼,叫我找到了證據!」
在場的人愣了一下:「證據?什麼證據?」
這時又有人跑來:「世子殿下,大理寺的嚴司直來了。」
過不多時,彩鳳樓的人全都聚齊了,滕玉意在前廳找了個不起眼的位置坐下,果然看見上回那位大理寺官員,他帶來了十來個衙役,把彩鳳樓裡裡外外都看住,隨後對賀明生說:「叫兩位資歷老的假母帶路,我有幾位屬下要到內院搜查。」
眾人不知他們要搜查何物,一時間驚疑不安,賀明生惶然指了兩名婦人出來,讓她們領著吏員往內院去了。
樓裡的十幾位都知,除了被縛住的葛巾,全都站在中堂裡,個個神色透著不安,卻也不敢妄動。
藺承佑令人把葛巾拎到跟前:「說吧,為何行兇?」
葛巾猛然抬頭:「奴家自是為了報仇,上月十八日晚奴家被人毀了容貌,此事人盡皆知。當時主家把樓裡諸人排查了個遍,居然無人有嫌疑,奴家日夜回想『女鬼』的聲音,委實陌生得緊,若是樓中人所為,怎會分辨不出?加上此前樓中鬧鬼數月了,所以人人都說是厲鬼所為,主家為了息事寧人,也就未去報官。」
「既然你自己都認不出那女鬼的聲音,何事讓你起了疑?」
葛巾冷冰冰看著魏紫:「奴家傷得稀裡糊塗,本以為一輩子都弄不清真相了,誰知天道好還,前幾日叫奴家在床底下找到了一樣東西。就收在奴家腰間的香囊裡,司直和世子一看便知。」
藺承佑命人把香囊取來,當眾解開繫繩,摸出裡頭的東西一瞧,是一塊奇光異彩的寶石,大如鴿蛋,顏色殷紅。
滕玉意一直暗中留意魏紫的表情,那東西一拿出,魏紫臉色瞬間就變了。
堂裡人大多都不識此物,背地裡議論起來。
藺承佑揚了揚眉:「靺鞨寶(注2)?這就是你說的證據?」
葛巾頷首:「世子好眼力,如此光潤碩大的靺鞨寶,長安僅此一枚,這是去歲一位蕃酋王子贈與魏紫的,事後魏紫曾屢次當眾誇耀,此事有主家和萼大娘作證,世子一問便知。」
賀明生滿臉錯愕,萼姬卻起身仔細瞧:「沒錯,奴家記得此物,那晚是冬至大會的第二日,蕃酋王子帶人來尋歡,她們幾個各施其才,葛巾撫琴作詩、姚黃學黃鸝叫逗樂、魏紫作胡旋舞,蕃酋王子心屬魏紫,就將這塊靺鞨寶送給了她。」
葛巾一字一句道:「還請主家和萼大娘細細分辨,這到底是不是魏紫的那塊。」
魏紫表情猙獰起來:「怪道前幾日這塊靺鞨寶不翼而飛,原來你竟存心誣陷我——」
藺承佑打斷魏紫:「賀老闆,萼大娘,你們過來好好認一認。」
萼姬為難地看一眼魏紫,默然點點頭。
藺承佑又看賀明生,賀明生也嘆氣:「正是這塊。」
魏紫臉色遽變:「世子殿下,休要聽葛巾胡說,這塊靺鞨寶雖是奴家所有,但前幾日就不見了。」
葛巾聲音尖銳:「丟了這樣一塊異寶,為何不見你報官?你是不敢報吧!因為你心裡清楚,這塊靺鞨寶是那晚你躲在我胡床底下的時候丟的! 」
她扭頭看向藺承佑:「世子殿下,奴家的房間一向由青芝負責打掃,但自從奴家毀容那日起,青芝忙著端湯送藥晝夜不歇,已經許久不曾掃灑了。上回奴家被那男妖擄走,病好之後奴家嫌晦氣,便令青芝打掃居室,結果在胡床底下找到了這東西,想是那晚落下的,魏紫怕事情敗露,也不敢回來尋找。」
魏紫臉漲得通紅:「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你曾親口說過那人是位中年婦人,我的嗓腔你聽不出嗎?假如是我害你,你早就聽出來了。我早說了,那晚我跟林侍郎赴詩會去了,有兆輝詩閣的才子們作證。」
「聲音本就可以作假,那晚出事時我太過驚慌,一時未聽清也未可知。兆輝詩閣離彩鳳樓不遠,你隨時可以藉故抽身離開,當晚林侍郎他們只能證明你曾在詩會上出現過,卻不能擔保你從頭到尾都未走開。兆輝詩閣的詩會我去過多次,每過亥時便會大飲,與會者常常喝得酕醄大醉,神智不清還如何曉事?我被害的時候正是亥時後,那時候如你趁亂離開,壓根不會有人察覺。」
「一派胡言!」魏紫咬牙切齒,「照你這麼說,豈非人人都能害你?」
葛巾瞇了瞇眼:「落在我胡床底下的可不是別人的物件,正是你魏紫的靺鞨寶。你曾說自己愛惜此物,從不讓其離身,如果不是你所為,它為何好好地會跑到我的床底下去?」
「我早說這東西前幾日就丟了。」魏紫眼神閃爍,「或許有人故意將其偷走,卻用來栽贓我。」
「我只問你,你為何不報官?」葛巾目光如刀,步步緊逼。
魏紫身子一抖,竟不知如何接話,豐潤的臉頰上掛滿淚痕,看不出是心虛還是忿恨。
在場的人神色各異,眼看魏紫半晌接不上話,目光裡添了幾許疑惑。
葛巾深深向藺承佑等人俯首:「世子殿下,奴家幼時遭逢家變,不慎墮入泥淖,身雖下賤,心未蒙塵,上月無故被人毀了容貌,早就心如死灰,苟活至今,只為找出真兇。此人毀了奴家一生,仇一日不報,奴家一日不死,如今罪證就在眼前,還請世子殿下和嚴司直替奴家主持公道。」
眾人唏噓,葛巾出事前最是豁達大度,突然性情大變,無非因為遭逢大難。出事後不一味自憐自艾,還能忍辱尋兇,這份心性,說來可敬可嘆。
藺承佑起身走到葛巾前,半蹲下來看著她。
葛巾伏地不起:「奴家只求一個公道。」
魏紫看看葛巾,又看看藺承佑,慌亂道:「世子殿下,請聽奴家一言——」
藺承佑抬手示意魏紫閉嘴,繼續問葛巾:「那日打掃屋子是你提出來的,還是青芝提出來的?」
葛巾訝然抬頭,原以為藺承佑會詢問那晚的詳情,哪知問起了這個。
她不知其意,硬著頭皮道:「是奴家。」
「你再好好想想。」藺承佑古怪一笑,「要我替你報仇,你得先把這件事想起來。」
葛巾思索良久,搖搖頭道:「此事過去好幾日了,奴家想不起來了。」
藺承佑直起身來,負手繞著葛巾走了兩圈:「我聽說青芝這丫鬟最是貪懶,曾因服侍你太累,主動求沃姬替她換個新主子。你突然要她打掃房屋,她就沒藉故推託?」
葛巾怔了怔:「世子這麼說,奴家倒是想起來了,那日我喝解毒湯時不小心弄灑了一些,青芝就說我病中沒少嘔吐,如今既見好了,不如趁機把房屋打掃乾淨,正好可以去去病氣。」
「這就對了。」藺承佑頷首,「你被那禽妖擄走,回來後少說昏睡了幾日,青芝日夜服侍,想必也累壞了,你好之後,她不趁機躲懶就不錯了,怎會主動攬活?你想想當日情形,青芝都說了哪些話?那塊靺鞨寶是你找出來的,還是別人找出來的?」
葛巾臉色微變:「……不對……是青芝說床底下有東西,世子殿下是說——」
藺承佑瞟了眼堂上某人,笑了笑: 「我是說,害你的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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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白疊布:棉花,唐時棉花種植非常少,只有新疆等地有。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8-13 10:15 PM
第36章
此話一出,堂裡如同炸開了鍋,眾人惶惑四顧,逕自議論開來:「另有其人?」
「世子殿下說的是誰?」
「方才句句都在問青芝,該不會就是青芝吧。」
「但青芝跳井死了啊。」
藺承佑目光一掃,堂內旋即噤聲,嚴司直提筆蘸墨,靜待葛巾開腔。
葛巾思緒仍停留在藺承佑那句話上,揪緊了衣襟駭然問:「不是魏紫所為?那她的靺鞨寶為何會掉在我的胡床底下?」
藺承佑道:「出事那日你染了風寒身子不適,歇得比平日要早些,青芝既是你的貼身侍女,你被『厲鬼』毀容時她在何處?」
葛巾面色變幻莫測:「她下午便向我告了假,說有位舊識來尋她,約好了晚上出去轉轉。我看她那陣子還算勤勉,也就允了此事。她把我的湯藥交給了綠荷,大概戌時初就走了。隨後我出門赴約,因為身子不適提早回來了,那時約莫是亥時末,青芝的確不在房中,是綠荷服侍我歇下的。」
「所以那晚她不在你身邊?」
葛巾啞然點點頭。
藺承佑朝人群招了招手,某位廟客當即躥了出來。
滕玉意一望,是傍晚在小佛堂見過的那位多嘴的廟客,記得此人叫阿炎。
藺承佑問阿炎:「你平日在樓前迎來送往,外頭若有人要找樓中的娘子,都由你來負責傳話?」
阿炎脅肩諂笑:「沒錯,主家不許樓內娘子和婢子私自見客,如有人前來相約,需先向主家或假母稟告。」
「上月十八日可有人來找過青芝?」
「別說上月十八日了,自打彩鳳樓開張,小人就沒見有人來找過青芝,不過十八日那晚青芝倒是出過樓,但當晚客人委實太多,小人也鬧不清她何時回來的。」
「你記不清,有人記得清。那晚青芝孤身一人出樓,身邊不但沒有男子相伴,連女伴都無,當時天色不早了,有人頗覺奇怪,就多看了幾眼,結果青芝不到一個時辰就回轉了,回來時在旁邊的胡肆買了包櫻桃脯,那時約莫是戌時末,此事有彩鳳樓對面果子行的夥計和旗亭的當壚老翁作證。」
葛巾豎著耳朵仔細聽,雙眸越睜越大。
藺承佑看向葛巾:「青芝明明戌時末就回來了,你亥時末回屋卻不曾見到她,整整一個時辰,你可想過她藏在何處?」
葛巾嘴唇顫抖起來:「難道她躲在我的胡床底下?不不不,這婢子最會偷懶,謊話說過不只一回,有時偷溜到前堂去看歌舞,有時則跑到別的大娘處蹭吃喝,一溜就是一兩個時辰,事後問起來,一概裝聾作啞。我下狠心要遣她走,這婢子每每叩首哀求,我雖恨極,但也知她幹活還算伶俐,憐她年歲還小,想著再教導教導就好了。那晚……那晚……或許也是如此。不,她縱是有萬般壞處,奴家畢竟待她不薄,我想不通她為何要害我。」
萼姬等人忍不住插話:「是啊,世子殿下,青芝可是葛巾的大丫鬟,葛巾若是遭了難,青芝頭一個會遭殃。主僕榮辱與共,下人沒有不盼著娘子好的。」
「沒錯,即便葛巾娘子被毀容,也輪不到青芝當花魁。這丫鬟貪嘴虛榮,往日裡不知從葛巾娘子手裡得過多少好東西,就算是衝著那些好處,也會捨命護著娘子的。何況如果是她害了葛巾娘子,她事後怎會沒事人似的?」
「可是青芝前幾日常發夢魘。」一個細小的聲音響起,「此事沃大娘她們都知道。」
眾人把視線調過去,原來是與青芝同住一屋的綠荷。
滕玉意一怔,那日抱珠和卷兒梨也說過這話。
沃姬欠身向藺承佑行禮道:「奴家曾稟告過世子殿下,青芝大約七八天前開始發夢魘,只說有鬼要抓她,整晚不安寧,醒來後問她原委,她卻一句不肯說。」
賀明生「咄」了一聲:「葛巾被毀容已經是上月十八日的事了,論理青芝上月就該開始發夢魘了,又怎會七八天前才發作?世子,青芝日日服侍葛巾,她敢假扮厲鬼的話,一開腔就會被葛巾聽出來。」
「急什麼?我的話還沒問完。」藺承佑回到桌後,令人將一包物事呈上來,「青芝似乎很喜歡吃櫻桃脯,她死的那日,嚴司直曾在她房裡搜到過一包未吃完的櫻桃脯。」
打開那包東西,酸腐之氣頓時彌漫開來。
藺承佑敲了敲桌:「抱珠何在?」
抱珠怯生生從人群裡站出來,斂衽施禮:「見過世子。」
「你是哪日撞見青芝吃這東西的?」
「記不清哪日了,不過應該是葛巾娘子傷後不久,奴家推門進去時,青芝正要把那包櫻桃脯塞回枕下,結果不小心跌到地上,櫻桃脯灑落了一些,奴家瞥見下面藏了不少珠玉物件。」
萼姬瞠目結舌:「抱珠,你會不會看錯了,青芝一個粗使丫鬟,哪來的珠玉物件?」
抱珠咬唇搖頭,表示自己並未看錯。
藺承佑拿起牙筒裡的竹箸,當眾往櫻桃脯下面一攪,一下子就插到了底,顯然底下並未藏物件。
「如你們所見,這裡頭除了發臭的櫻桃脯,別無所有,青芝如此貪嘴,巴巴地買了櫻桃脯回來,又怎會放餿了都不吃?所以抱珠沒看錯,這東西是用來遮人耳目的,然而前幾日嚴司直帶人搜下來,青芝房裡一件值錢的首飾都沒有,這就奇怪了,那些物件究竟去了何處?」
五道聽到現在,終於按耐不住了:「是不是有人在青芝死後,把她房中的東西給拿走了?老道就說嘛,青芝絕不是自盡,兇手害死了青芝,又怕自己露出馬腳,所以才急著掩瞞痕跡。」
藺承佑慢悠悠道:「先不論青芝到底怎麼死的,單從葛巾娘子在床底下找到魏紫的靺鞨寶來看,有人不但毀了葛巾娘子的容貌,還想把此事嫁禍到魏紫娘子的身上。如幾位假母所言,葛巾被毀容,青芝只會跟著遭殃,青芝肯背叛自己的都知娘子,定是因為有人許了她更大的好處。所以青芝明明癡懶,那日卻主動提出要打掃房間。她假裝不經意在胡床底下發現了靺鞨寶,讓葛巾娘子誤以為魏紫娘子是兇手。」
堂上轟然,這話的意思大家都聽明白了,謀害葛巾的可能不只青芝一個,青芝在明,那人在暗。
滕玉意給自己斟了杯蔗漿,好一出一石二鳥之計,同時除掉葛巾和魏紫,能獲利的只有那一個人。
她透過杯盞上沿打量那人,然而那人面若無事,不知是問心無愧,還是料定藺承佑查不到自己頭上。
藺承佑諷笑道:「可惜青芝很快就死了,此事死無對證,要想弄清原委,還得從頭一樁樁查起。方才阿炎說,青芝每月出樓三回,可是像青芝這樣的婢女,往往忙到晚間才有機會出樓,那時候平康坊的坊門已經關閉,頂多在坊內轉一轉。我不知青芝往何處消遣,只好把平康坊裡的店鋪和酒坊都走了一圈,好在這麼一找,倒讓我找到了一些好東西。」
他拿起條案上的一堆票據: 「青芝每回出樓,大抵是三件事:1、買酒食;2、托人打探消息;3、偶爾也去寄附鋪當東西。那家寄附鋪就在平康坊,青芝先後當過四樣物件。
「第一回是一隻銀絲臂釧,第二回是一隻珊瑚耳鐺,第三回當了一隻施銀鉤。因為每回都缺了另一隻,寄附鋪的主家猜到東西來路不明,收倒是肯收,卻只肯給青芝一兩百錢,青芝也不還價,笑嘻嘻收了錢就走。」
都知們聽得驚怒交加:「原來我們丟的那幾樣首飾,是被青芝給偷的,這婢子看著癡傻,實則會盤算,這些首飾不甚打眼,等我們察覺都過了好些日子了,再疑也疑不到她身上去。」
藺承佑從手邊那堆箋紙裡抽出一張:「第四回青芝有長進了,當的是一根四蝶攢珠步搖,這算是她偷過的最貴重的首飾了,寄附鋪的老闆破天荒給了青芝兩緡錢。不過奇怪的是,青芝沒幾日又把它贖走了,而且在那之後,她再也沒去當過東西。」
滕玉意目光一定,這可真有意思,既然偷了去賣,為何又贖回來?
藺承佑道:「此事耐人尋味,我請寄附鋪的主家把那根步搖依樣畫了下來,你們看看這是誰的首飾。」
賀明生同幾位假母近前一瞧,那步搖花樣類似牡丹,蕊色殷紅,花旁綴以四隻蝴蝶,飾以銀粉。
「噫,這不是姚黃的步搖嗎?」沃姬衝姚黃招招手,「你自己過來瞧瞧。」
滕玉意端詳姚黃,哪怕是夜間臨時被叫起,她也是鬢若濃雲,色如春桃,裙帶衣裳紋絲不亂。
姚黃款步走到條案前,俯身望向那幅畫,卻遲遲不答話。
藺承佑諦視著姚黃,嘴邊浮現一抹笑意:「是你的嗎?」
姚黃睫毛一顫:「沒錯,是奴家的。」
她聲音婉轉清悅,嬌滴滴如黃鶯出谷。
萼姬和沃姬點頭作證:「錯不了,去年寧安伯的魏大公子送給姚黃娘子的,魏大公子善丹青,那日喝醉酒親自畫了花樣讓送到首飾鋪做的,長安城再找不出第二件了。」
藺承佑正要開腔,幾位吏員同假母從後院回來了。
「搜完了?」藺承佑問。
「搜完了。」吏員捧著一方紈帕匆匆走近,「步搖就收在姚黃娘子的鏡臺裡。」
「有勞了。」藺承佑對幾位吏員道,拿起那根步搖與畫上對比,確認是同一枚。
「你們猜青芝為贖回這根步搖花了多少錢。」藺承佑轉動著步搖,懶洋洋道,「足足一錠金。」
諸人驚詫變色,這可不是小數目。
「青芝完璧歸趙,把它放回了姚黃娘子的鏡臺裡,先不說她哪來的一錠金,就說她好不容易偷出來的東西,為何願意還回去?」
姚黃面色安恬:「世子令人搜查奴家的房間,原來是為了找這個?奴家連這枚步搖曾丟過都不知道,如何回答你這問題。」
藺承佑從案後起了身,悠然道:「賊偷了東西又還回去,只有兩種可能:一是自願;二是被迫。不論青芝是自願還是被迫,從她當掉此物到贖回來,短短幾日一定發生了些不尋常之事,青芝和你達成了某種默契,她把東西還給你,而你幫她瞞下此事。」
姚黃用紈扇抵唇,輕聲笑道:「世子真會說笑。奴家與青芝素無交情,若非她墜井而亡,奴家至今記不住她的名字,這丫鬟瘋瘋癲癲的,偷了奴家的東西又贖回來,想是得知這步搖並非尋常的首飾,怕事發後會被活活打死,嚇得趕緊贖回也不奇怪。至於那一錠金,指不定她從哪裡偷來的。」
藺承佑負手仰頭想了想:「說得有點道理,光憑她偷了東西又還回去,的確證明不了什麼。所以我和嚴司直又去對面的果子行打聽近兩月都有誰買過櫻桃脯,店家說彩鳳樓有頭臉的娘子從不親自出來採買,想吃什麼只需讓人送張條子出來,他們自會裝裹好了送進樓。我和嚴司直讓店家把往日的採買單拿出來,發現你上月曾買過一大包櫻桃脯。」
姚黃吃吃輕笑:「奴家吃櫻桃脯怎麼了?這東西街衢巷陌到處都是,又不是只有青芝能吃。」
「可是單子上列得明明白白,最近半年你只買過那一回櫻桃脯。」
姚黃氣定神閒:「回世子的話,奴家雖不大喜歡吃甜食,但奴家處常有客人來訪,想是哪位公子想吃櫻桃脯,奴家臨時讓人去買的。都上月的事了,奴家哪還想得起來。」
「不妨事。」藺承佑耐心地抄起案上的一本帳冊,「你想不起來,我們幫你想,你買櫻桃脯是上月初二,巧在青芝正是這一日贖回了你的步搖,從那日你們賀老闆的帳冊來看,你那日稱病在房,並未款待客人,我倒想問問,你那一大包櫻桃脯是買給誰吃的?」
姚黃以手抵額思忖了片刻,忽然點點頭道:「奴家想起來了,那日我在病中,不知為何突然想吃櫻桃脯。病中之人口味刁鑽,從前嫌棄的東西,指不定一下子饞得不得了,記得當日奴家買回來吃了一多半,連晚飯都沒吃。」
滕玉意旁觀到現在,早已是疑團滿腹,姚黃油鹽不進,想是吃定藺承佑拿不出確鑿的證據,而光憑藺承佑查到的這幾點,的確無法證實姚黃曾收買過青芝。
青芝已經死了,再這樣不痛不癢地問下去,只會促使姚黃把自己的說辭修補得天衣無縫。
滕玉意眼梢瞟了下,藺承佑做慣了貓,為何今日會被老鼠唬住。
藺承佑嘖了一聲:「虧我以為你感激青芝還簪之舉特買了她愛吃的櫻桃脯。照這麼說,青芝不但什麼好處都沒撈到,還賠了一錠金進去。她如果是癡兒,這麼做倒也不奇怪,可是從我們查了這幾日來看,青芝非但不癡,還是個極有成算之人。」
他頓了頓,打開條案上的卷宗:「那日青芝出事,我們曾把樓中人挨個叫去問話,提到青芝時個個說辭不同,但有些說法大致是一致的。
「第一、青芝雖然又懶又饞,但手腳麻利,凡是推託不得的活計,她能很快幹完,從這一點看來,青芝並不癡傻。」
「第二、她近來似乎闊綽了不少,而且是在葛巾娘子出事前就闊起來了,不但上月起就不再偷東西去寄附鋪,還經常買酒食來吃——但青芝並未結識新朋友,這錢來路不明。」
「第三、青芝常說自己還有一個姐姐,因為當初被賣到不同的人牙子手中,就此失散了。青芝很在意這個姐姐的下落,平日總念叨此事。」
沃姬揉了揉蓬亂的髮鬢:「世子殿下,奴家常說青芝糊塗,這話還沒冤枉她,青芝哪來的姐姐,有也只有一個死鬼妹妹。奴家當年從人牙子手中買下青芝時她才七歲,身契上寫得明明白白,她是滎陽人,因阿爺獲罪被罰入罪籍,底下只有一個妹妹,出事的時候她妹妹早跟阿娘一道病死了。」
藺承佑: 「她何止說自己有個親姐姐,還說自己跟前店主的小妾是同鄉,那小妾姓容,是越州人士,滎陽與越州相去何止千里。」
「這瘋婢。」眾人竊竊私語,「平日就有些顛三倒四的,這話更是瘋得沒邊。世子殿下,這婢子性情古怪,她的話作不得真的。」
「可我還真就把她的瘋話當了真。」藺承佑謔笑道,「青芝今年十五,被賣的時候八歲,想弄明白她是不是說謊,就得從七年前那位人牙子身上入手。」
聽了這話,姚黃表情起了微瀾。滕玉意暗自打量姚黃,原來藺承佑在這等著,青芝無心中說過的一句話,藺承佑竟順藤摸瓜查了下去。
哪知藺承佑話鋒一轉:「先不說人牙子的事,說回葛巾娘子被毀容那晚的情形,最大的疑團有兩個:那人如何潛進房中的?為何葛巾娘子聽不出那人是誰?
「前者好說,提前藏在胡床底下就可以了,後者卻不通了,那人高聲喝罵,葛巾娘子理應聽得出那人的嗓腔,可她偏偏沒聽出來,這才是整樁事最不可思議之處。」
葛巾悽惶接話:「奴家雖未聽出是誰,但內院門口每晚都有廟客把守,生人是闖不進去的,那晚害我的,只能是樓中人!」
見美道:「世子,老道聽聞坊市間有那等善口技的異人,女子能假裝男子說話,男子能假扮女子說話,假如那人善作口技,葛巾娘子聽不出來也不奇怪。」
藺承佑撫了撫下巴: 「所以彩鳳樓誰最善作口技?」
眾人面色大變,齊齊把目光落到姚黃身上。姚黃娘子不但善歌詠,還能學作猿鳴鳥叫,難得知情識趣,從不拿腔作勢,學禽鳥之音惟妙惟肖,常常逗得滿座歡然。
葛巾娘子沒來之前,本是姚黃有望做花魁,花魁之名一旦傳遍長安,不出三年就能攢夠錢財為自己贖身了。
姚黃含笑注視著藺承佑:「世子的話叫人聽不懂,奴家是會些粗淺的口技,可是那晚奴家與寧安伯的魏大公子去了曲江賞燈會,翌日才回城,隨行之人不在少數,個個可作證,世子可找當晚的人問話,奴家不怕再查證一回。」
「你不在樓裡,青芝卻在。她負責躲在胡床底下害人,你負責置身事外。那陣子樓內鬼祟作亂,人人談之色變,青芝假扮成鬼魅抓傷葛巾,正可謂天衣無縫。你和她連戲詞都設計好了,『賤婢,敢勾引我夫君』,有了這句戲詞,連青芝都能摘出去了。」
「等等。」萼姬忍不住道,「世子殿下,懂口技的是姚黃,又不是青芝,假如是青芝所為,葛巾怎會被蒙混過去?」
藺承佑道:「自是因為青芝也會口技。」
眾人一震,賀明生目瞪口呆:「世子,這怎麼可能?如果青芝會口技,早該有人知道了,難不成你想說,姚黃臨時教了青芝口技?」
姚黃只是微笑:「世子殿下,口技最重天資,並非一味苦學可得,即便有天賦,學起來至少三年才有長進,奴家平日與青芝連話都未說過,此事從何說起。」
藺承佑一哂:「我也很想知道原委,所以把彩鳳樓所有人的籍貫都找來看了一回。青芝籍貫滎陽,卻自稱與越州人是同鄉,我沒發現彩鳳樓有滎陽人,倒找到了一個籍貫越州的,此人七年前被發賣,身契上寫她有一個妹妹,可惜沒等發賣,此人的妹妹就因病夭亡了。」
廳內鴉雀無聲,有幾個與姚黃相熟的娘子,漸漸露出惶駭的眼神。
「此人的爺娘原是越州府的曲部樂工,善歌詠,工琵琶,擅長口技,會發異聲,膝下一對女兒也承襲了爺娘的本領,小小年紀便能巧變音色。這對姓聶的樂工夫婦因七年前江南的李昌茂叛亂案獲罪,沒多久死在獄中,小女兒病死,大女兒也被發賣,也就是如今的姚黃娘子。」
「聽到這是不是有點耳熟?青芝也是七年前被發賣,不同之處就是一個籍貫滎陽,而一個籍貫越州。可是青芝不承認自己有妹妹,卻堅稱自己有個姐姐,她聽說前店主的小妾是越州人,忙說自己與容氏是同鄉。由此看來,青芝從未放棄過找尋姐姐的下落,平日攢下來的錢,也常用來托人打探消息。皇天不負苦心人,就在上月初二,青芝與自己的親姐姐相認了,而這個人,正是姚黃。」
五道看看藺承佑又看看姚黃,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哪怕青芝突然死而復生,也不會比這件事更讓他們震驚。
滕玉意險些打翻盞裡的蔗漿,本以為姚黃收買了青芝,原來二人竟是姐妹。姚黃貌美明麗,青芝卻膚色粗黑,把兩人放在一處,任誰也想不到姚黃是青芝的姐姐。
可如果仔細端詳,會發現兩人的眉眼確有些相像,只不過姚黃氣度嫻雅,另一個卻行止粗鄙,若非刻意比對,實難發現二人有掛相之處。
賀明生和萼姬張大了嘴不知如何接腔,沃姬吞了口唾沫,率先打破沉默:「世子殿下,姚黃真是青芝的親姐姐?」
藺承佑唔了一聲:「姚黃的身契上寫得明明白白,她本姓聶,小名阿芙,妹妹叫阿蕖。被賣的時候姚黃已經十歲了,青芝也滿了八歲,對二人而言,兒時的記憶早已銘肌鏤骨,籍貫忘不了,學過的口技更忘不了,所以哪怕姚黃娘子已是長安聞名遐邇的都知娘子,只要有機會,她還是會忍不住展露口技,想來一為懷念雙親,二怕自己忘了這門絕學。青芝雖然從未表露過這一點,但她幼時就能與姐姐齊作異聲,即便這幾年技藝生疏了,學一把中年婦人的嗓腔也不在話下。」
葛巾尖錐般叫了一聲:「真是你?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為何要這樣害我!」
魏紫氣得蛾眉倒豎,踉蹌起身奔向姚黃:「我與你素日交好,你與青芝裡應外合害了葛巾還不夠,連我都不放過?你明知我丟了靺鞨寶不敢報官,到時候一定百口莫辯,你卻故意讓青芝偷了這東西來陷害我!」
姚黃面上雖維持鎮定,腳步卻下意識往後退,魏紫鐵了心要抓住她逼問,廳裡亂成了一鍋粥。
賀明生跺了跺腳:「還不快攔住她們。」
沃姬和萼姬急急忙忙擁上去,嚴司直沉著臉一拍桌:「夠了!」
衙役們應諾一聲,拔刀沖入堂中,眾人瞥見那雪光般的刃光,立時安靜下來。
藺承佑等鬧得差不多了,舉起手中的票據慢悠悠道:「估計青芝做夢也想不到,她苦尋多年的姐姐就在彩鳳樓裡,她偷東西去典當,用換來的銀錢托人打探消息,起先她專挑不起眼的物件下手,幾回下來無人察覺,於是她膽子越來越大,最後一回偷到了自己姐姐頭上。票據上寫她臘月二十七去當了步搖,上月初二就贖了回來,估計就是這幾日,青芝無意中發現你是她姐姐。」
「仵作驗屍發現青芝身上有幾處胎記,姐妹間要想確認身份並不算難事,相認之後青芝把步搖拿回來,而你破天荒買了自己不愛吃的櫻桃脯給青芝,我猜青芝用來贖步搖的那錠金就是你給的,因為那根步搖是寧安伯的魏大公子單獨為你打造的,長安僅此一根,一旦流落到坊間,很快就能知道原主人是誰,魏大公子與你正打得火熱,就算你不追究,魏大公子也必定會嚴查,到那時候查到青芝頭上,她勢必逃不掉一頓重罰。」
「你為了保住青芝,主動出金讓她把東西贖回來,而她也肯聽你這個姐姐的話,自那之後再也沒偷過東西。」
姚黃柔聲歎了口氣:「奴家竟不知世子殿下如此會編故事,一會兒說奴家與青芝是姐妹,一會兒說奴家自己出資贖回步搖,可事實上我與青芝從未有過交往,彩鳳樓人人都可作證。」
藺承佑聞言一笑:「是,你和青芝相認之事沒人知曉,是因為你們一直暗中來往。彩鳳樓生意日隆,儼然有成為長安第一大妓館之勢,你們主家為了吸引更多賓客,決定從眾都知中選出一位花魁,日子越來越近,葛巾卻壓過了你的風頭,你日夜想著如何勝出,無奈一直想不出良策,認了青芝這個妹妹後你突然有了主意,讓她扮成厲鬼害人,而你大張旗鼓同魏大公子去城南遊玩,為了不讓人懷疑到青芝頭上,還讓她變聲裝成中年婦人。」
「因此我雖一早就看出葛巾的臉是被人劃傷的,卻始終都沒懷疑過青芝。因為葛巾總不會連自己的貼身丫鬟都分辨不出,而正是葛巾的證詞,讓彩鳳樓的人堅信是厲鬼所為。」
眾道點頭:「這也就說得通了,青芝為何肯跟別人聯手害自己的都知娘子,原來那不是外人,而是自己的親姐姐。只要毀了葛巾娘子的容貌,再嫁禍於魏紫娘子,姐姐就會順理成章做花魁,不消幾年就能為姐妹兩人贖身,青芝當然肯冒這個險。」
「這件事做得天衣無縫,沒人懷疑到你們姐妹頭上。」藺承佑踅過身,「相認之後你經常給青芝銀錢,青芝因此手頭漸闊,不久二怪作亂致使彩鳳樓被封禁,你怕夜長夢多,依然讓青芝把偷來的靺鞨寶扔到胡床底下,等到葛巾發現此物,自會懷疑魏紫。」
姚黃無奈苦笑:「世子殿下說到現在,竟是一件證據都無。說來說去,無非是說青芝是奴家的妹妹,但身契上寫得明明白白,奴家雖是越州人不假,妹妹卻早在七年前就死了,憑空給奴家安上個妹妹,恕奴家不敢領受。」
藺承佑乜她一眼:「你說的沒錯,青芝一死,此事死無對證,加之七年前的人牙子找起來不易,你自是有恃無恐。那日盤問完樓中眾人,我和嚴司直得知青芝在櫻桃脯底下偷藏首飾,就到附近的首飾鋪查問。青芝此前從未去買過東西,但就在上月初七,也就是與你相認後不久,她突然到坊裡的首飾鋪打了一對金臂釧,十日後她把金臂釧取了回來,連同你給她的幾樣首飾,一併藏在櫻桃脯下面,事後她經常拿出來把玩,還因此被抱珠撞見過,可惜青芝遇害之後,這對金臂釧也不見蹤影了。」
姚黃先還神色緊張,聽到最後一句眉心驀然鬆開。
葛巾和魏紫看得心頭火起,忿忿道:「世子殿下,這幾日人人困在樓中,姚黃也不例外,如果真是她拿走的,臂釧必定還在樓中,只要找出這東西,不怕她不認罪。」
藺承佑惆悵搖頭:「說是封禁,其實廚司的夥計日日出去採買,只需把東西悄悄扔到篚筐裡,帶出樓並不難,我估計這對臂釧已經落到某個市井之徒手中了,而且據首飾鋪留下的記錄,那對臂釧並未雕鏤特殊樣式,長安人口繁多,想找出一對平平無奇的金臂釧又談何容易。」
五道嚷起來:「聽說臂釧不比旁的首飾,窄了不合適,粗了會從臂上滑落下來,所以首飾鋪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定制臂釧的時候必須同時附上尺寸,青芝既是定做臂釧,自然也不例外,我看樓裡幾位都知身材各異,或豐腴、或纖巧,手臂粗細想必也不同,青芝究竟是給誰定做的,一查就知道了。」
萼姬和沃姬哭笑不得:「道長說笑了,臂釧雖有尺寸之說,但可調高調低,而且娘子們的胖瘦並非恒數,就算與某個人胳膊尺寸相符,也沒法咬定就是給那人做的。」
姚黃用帕子輕摁嘴角,面色越發安然。
滕玉意觀賞著姚黃的神色,端坐這一陣,她四肢又開始發熱,好在練過一趟劍術,怪力還不至於到處亂竄。奇怪出事至今,絕聖和棄智始終沒露過面,難道還在小佛堂底下打掃?藺承佑罰起自己師弟來可真不手軟。
一腔火氣無處發洩,臨時跑出去練劍又不合適,既然這個姚黃齒牙鋒利,何不拿她出出火?
滕玉意笑咪咪開了腔:「兩位大娘說得不錯,金臂釧幾乎人人都有,如果樣式普通,丟了之後光憑外表很難認出來,不過青芝以前經常偷別人的首飾,輪到自己做首飾了,我想她一定會防著這一點。」
姚黃怔了怔,霍然把目光挪向滕玉意,也不知想到什麼,突然面色大變。
滕玉意盯著姚黃,唇角彎起個愉悅的弧度:「如果我是她,一定會在臂釧內側留下特殊的印記,如此一來,哪怕東西被人偷走或是不慎丟失,也能馬上找回來。世子殿下,你都查到那家首飾鋪了,想必早就知道青芝留下的印記是什麼吧。」
這番話說出來,藺承佑笑了一下,滕玉意心裡一哼,他果然早就知道了,遲遲不肯說,無非是還沒玩夠貓逗老鼠的把戲。
藺承佑絲毫不奇怪滕玉意能猜出來:「一隻臂釧內側刻了『聶阿芙』,另一隻臂釧裡刻了『聶阿蕖』,姚黃娘子,剛才你怎麼說的?『身契上寫得明明白白』。誰叫聶阿芙?你該不會連自己的本名都不認吧?」
廳裡宛如投入一塊巨石,一下子掀起驚濤駭浪,諸人訝然低呼,無數道目光凌亂地射向姚黃,萼姬和沃姬駭然道:「姚黃?竟真是你?」
姚黃死死咬住了下唇,面色變得跟灰布一樣難看。
藺承佑負手踱步:「你事事都料到了,唯獨沒料到青芝會背著你打下這對金臂釧,事後你雖在她房中搜到了此物,但因為急於清理罪證沒仔細察看臂釧內的刻字。
「我想青芝之所以做這樣一對臂釧,是為了紀念你們姐妹重逢,她是個不肯忘本的人,從她執意說自己是越州人就能看出來。她盼著你能給二人贖身,所以樣樣都照著你說的做,你讓她毀葛巾的容,她就毀葛巾的容,你讓她嫁禍魏紫,她就嫁禍魏紫。你覺得她無用了,約她去後院的井旁敘話,她也不疑有他,哪怕被你推入井中也不敢大聲呼救。正因如此,明明事發時我們就在不遠處的小佛堂,卻沒能聽到半點動靜。」
「不!」姚黃猛地抬頭, 「阿蕖不是我害的,我跟她失散了七年,好不容易才相認,又怎捨得害她。」
見天等人嚷道:「好哇,你總算肯承認她是你的妹妹了!」
「花朵一樣的人兒,手段竟這般毒辣,害了兩位娘子還不夠,連自己親妹妹也下得了手。」
姚黃頹然跌坐到地上,眼淚一瞬湧了出來:「不不不,不,阿蕖不是我害的。」
她倉皇抬起頭,膝行朝藺承佑腳邊爬過去:「世子殿下,事到如今我沒什麼好瞞的了,你說的都沒錯,那些事是我做的,法子就像你說的那樣,先害葛巾毀容,再趁機嫁禍魏紫。我早就想脫離這樊籠,與阿蕖相認後更是日夜想著替二人贖身,花魁與尋常都知娘子不同,一年攢下的打賞不可勝數,要想逃出苦海,這是最快的法子,凡是平康坊的都知娘子,就沒有不想做花魁的。可一旦錯過了這一回,下一回就是三年後了,三年後我已是二十出頭,待到鶯老花殘之際,就更沒指望勝出了。」
藺承佑長長哦了聲:「原來一個人的志向要靠害人來實現,你毀壞葛巾容貌時可曾想過會毀了她一生?栽贓魏紫時可想過她跟你身世一樣可憐?你手段如此狠毒,卻口口聲聲說自己有苦衷,自己不覺得可笑麼。」
葛巾摀住嘴,恨聲啜泣起來,頰上的疤痕被淚水淋濕,益發顯得殷紅可怖。
姚黃目光慌亂並不敢直視葛巾,只惶然伏下身子,一個勁地衝葛巾和魏紫磕頭:「姚黃自知罪孽深重,不敢自我詭辯,自從鑄成了大錯,我日夜懸心無一夕好眠,如今我非但未能如願,連好不容易認回來的親妹妹也沒了——」
她咬了咬牙:「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甘願伏法贖罪,欠兩位娘子的,唯有來世做牛做馬來還報了。」
旋即衝藺承佑磕頭道:「方才我並非不肯認罪,而是知道一旦認了,就沒人替阿蕖報仇了。那日阿蕖一出事,我就知道她是被人所害,這麼多年的苦都熬過來了,好不容易盼到姐妹重逢,她怎會突然自尋短見?但那日世子和嚴司直都說阿蕖是自盡,我既無法言明我與她的關係,也無法把證據拿出來,可是世子殿下你一定要相信我——」
她痛苦地嗚咽起來:「阿蕖絕不是我害的……」
藺承佑皺眉思量,姚黃害人不假,但青芝的死的確還有許多可疑之處,乍一看樣樣都是姚黃所為,細想卻覺得不對勁。到底是哪兒不對勁呢?
姚黃只當藺承佑鬆動了,忙又伏低身子悽惶道:「阿蕖死得不明不白,害她的人一定還在樓中,世子殿下,你智珠在握,只有你能查出兇手是誰。」
藺承佑道:「抬起頭說話。」
姚黃驚喜地揚起頭來,忽見面前橘光一耀,藺承佑指間彈出一顆瑟瑟珠,對準她的眼珠射過去。
旁邊的人看得真切,不由低叫一聲,這一招出其不意,除非有身手絕不可能躲開,這下糟糕了,姚黃的眼珠子怕是保不住了。
滕玉意暗吃一驚,姚黃已經鬆口了,全招是早晚的事,廳裡還有大理寺的同僚,藺承佑為何要射瞎罪犯的眼睛?
姚黃表情剎那間扭作一團,然而身子彷佛定住了似的,一動也不能動。
那顆瑟瑟珠去如流星,須臾就到了姚黃的眼睫前,眼看就要射中了,五道倏地從座位上跳起來,孰料珠子往回一彈,竟又縮回了藺承佑的袖中。
姚黃身子篩糠般發抖,爛泥一樣委頓到地上:「世子殿下,我的話句句屬實,你為何不肯相信我?」
「我信,我為什麼不信。」藺承佑走到姚黃面前蹲下,「如果害青芝的另有其人,那人得知你是青芝的親姐姐,遲早也會對付你,目下我和嚴司直都在,那人不敢輕舉妄動,你想活命的話,就儘快把知道的全說出來。」
姚黃睫毛尖端還掛著淚水,臉上卻飛快地露出驚喜的笑容:「好,那我就長話短說。我雖常給阿蕖銀錢,但因為怕惹人懷疑從未給過她首飾,如果不是今日聽抱珠說起,我也不知道阿蕖私下藏了東西,而且她死前我從未去過她房間,那些東西絕不是我拿走的——」
她話音未落,眸底忽然染上一層詭異的靛藍色,藺承佑面色一變,急忙抬手封住她的大穴,又飛快從袖中抖出一粒藥丸,卡住她下頜塞入她口中。
可是那東西詭異莫名,哪怕藺承佑出手如電,終究晚了一步,姚黃抽搐著倒在地上,很快就不動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8-14 10:41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20-8-15 10:07 PM 編輯
第37章
堂內出奇靜默,粗重的呼吸聲此起彼伏,不知誰慘叫一聲,立即引發無數驚叫聲。
「啊啊啊啊啊,死人了。」
「救命,快逃啊!」
伶人和娘子們你推我擠,無頭蒼蠅般往外逃,混亂中只聽刷地一聲響,衙吏們拔刀攔在門口。
藺承佑厲聲喝道:「再敢妄動,按滋亂生事論處。不怕受杖刑的話,邁出去一步試試!」
大夥渾身一個激靈,瑟瑟縮回了腳步。
嚴司直快步奔到藺承佑身邊察看姚黃,探手到鼻下和頸部一摸,已是脈息全無,不由憤憤道:「好毒的手段。」
藺承佑臉色好不到哪去:「看著像腐心草,來不及救了。」
他眼底的寒意令人膽寒,邊說邊抬頭看向眾人,目光從左到右一一掃過,儼然要把每個人的表情都烙入眼中。
「所有人留在原地,未經搜身不得妄動。」
大理寺很快來了人,因彩鳳樓大多是女子,這回除了衙裡慣用的仵作,另來了兩個專給女子搜身的仵作大娘,把堂裡的人挨個叫進去搜查,竟是一無所獲。
輪到滕玉意時,滕玉意主動將腰帶裡的機括交上去,依她看,行兇之人就在堂裡,要想盡快找出兇手,就該全力配合搜查。
仵作大娘看見機括嚇了一跳,一面看住滕玉意,一面叫另一位大娘趕忙拿著東西去回稟藺承佑。
滕玉意問心無愧,靜等大理寺放人。
藺承佑和嚴司直看過之後,果然讓仵作大娘把滕玉意放了。
滕玉意從容接過機括,這裡頭雖然藏著暗器和毒藥,但毒性並不致命,藺承佑雖喜歡與她作對,但一點也不蠢,各類毒藥他分得清,輕重緩急也該心裡有數。真正的兇手尚未現形,他再無聊也不會在這個當口刁難人。
但裡頭總歸藏了不少毒藥,她隱約擔心藺承佑會順手將其沒收,然而打開機括一看,竟樣樣都齊全。
她納悶起來,這些暗器做得極為刁鑽陰損,上回藺承佑就曾吃過一次虧,她早猜到他正是看了這堆東西才認定她不是好人,但她只求遇到危險時能自保,哪顧得上那麼多。
今晚他只察看暗器卻沒收她的藥粉,真夠稀奇的。該不會是忙著排查兇手,一時騰不出手吧。
那邊仵作驗屍後發現,姚黃正是中毒而亡,毒針就插在屍首後背,恰是藺承佑說的「腐心草」。
此藥數十年前自大食國傳來,從投毒到毒發需大半個時辰,一旦發作起來,受害人眸底染上靛藍色,頃刻間就窒息而亡,因毒性酷烈,而且無藥可解,一度被列為禁藥,幾經搜查封禁,如今坊閭間已經不大常見了。
嚴司直聽完仵作回報,愕然轉臉看著藺承佑:「大半個時辰?兇手豈不是早在姚黃招認前就已經下手了?那時候葛巾在魏紫房中行刺被抓,正是彩鳳樓最亂的當口,照這麼看,樓中人人都有嫌疑。」
藺承佑俯身看著那根毒針:「腐心草有麻痺體膚之效,這針又細如髮絲,釘在皮膚上不痛不癢的,所以姚黃到死都沒發現自己身上有異樣。兇手比我們先知道姚黃與青芝的關係,沒準早就動了殺念,恰好趕上今晚葛巾與魏紫鬧將出來,趁亂下手更不引人注意。」
說罷抬頭打量眾人,兇手比他想得還要謹慎果斷,想不到小小一座彩鳳樓,竟藏著這樣的人才。
這時衙役回來稟告:「每個人的房中都搜查過了,既沒有發現腐心草,也沒找到相關的行兇物件。」
藺承佑道:「毒針鋒銳異常,兇手不可能將其單獨收入袖中,我猜外頭有裝裹之物,從紅香苑走到前樓,沿路都是假山和花草,東西極有可能被丟棄在路上,你們再到我說的這些地方好好找一找。」
嚴司直一貫溫和細心,待藺承佑說完,殷切叮囑眾衙役:「那東西有劇毒,且無藥可解,你們搜的時候萬萬要當心。」
這一找就找到了天亮,衙役們把將每個角落都搜遍了,仍未找到可疑之物,
堂中人已經搜身完畢,該盤問的也都盤問完了,藺承佑便將前樓交給嚴司直,自己到後頭查找。
衙役們找到後頭的花園時,恰逢絕聖和棄智從小佛堂的香案下爬出來,陣眼裡積滿灰塵,兩人在底下打掃一整晚,出來時已變成了灰人。
衙役們冷不丁看見兩個灰撲撲的胖東西從地底下冒出來,都嚇了一跳,待看清是兩個小孩兒,二話不說將他們當作小賊抓了起來。
絕聖和棄智整晚待在陣眼裡,並不知前樓發生了何事,只梗著脖子掙扎道:「各位壯士,你們抓錯人了,我們不是壞人,我們是青雲觀的道士。」
幾個衙役本是臨時被叫來辦差,對彩鳳樓近日來的事並不太清楚:「呵,竟還敢冒充青雲觀的道長?」
推搡間到了紅香苑附近,絕聖抬頭看見藺承佑,忙高聲喚道:「師兄!快救救我們。」
藺承佑半蹲在一株牡丹花叢前,手握長劍不知在扒拉什麼,倒是身邊兩位官員認出是絕聖和棄智,忙道:「誤會,誤會。這兩位是藺評事的師弟,快把他們給放了。」
絕聖和棄智一溜煙跑到藺承佑,驚訝張望四周。
「師兄,出了什麼事,怎麼來了這麼多人?」
藺承佑自顧自用劍鞘撥動泥土,棄智定睛看去,居然是個蚯蚓洞。
兩人開始擼袖子:「師兄,你在找東西麼?我們也幫忙。」
藺承佑舉劍擋開他們的胳膊:「別亂碰。這些草芥上都是露珠,萬一腐心草的毒粉化入水中,稍一碰就會沾到手上的口子裡,憑這東西的毒性,夠你們受的了。」
官員把絕聖棄智拉到一邊:「兩位道長且稍待,昨晚彩鳳樓又出了人命,藺評事正在查找證物。」
「人命?誰出事了?」
「那個叫姚黃的都知娘子。」
兩人倒抽了一口氣,眾衙役回來復命:「世子,姚黃和魏紫的房裡都搜過了,沒找見藏針之物。」
藺承佑唔了一聲,起身走到附近的小水池旁,將袍角掖入腰間玉帶,一腳踏入了池中。
池水碧幽幽地蕩漾開來,瞬間沒過了他的膝蓋。
官員緊張得大氣不敢出,這位成王世子去歲憑自己的本事考中了明經和製舉,經皇上欽點到大理寺任職,雖說只是最低階的評事,但誰也不敢把他當作低等官員來使喚。
如他們所料,藺承佑上任後不改頑劣的脾性,歷來新任的職官無不黽勉從事,藺承佑卻常常連人影都見不到,而且就算回衙寺裡待著,也不肯老老實實辦差,不是在東堂廊廡下躺著,就是歪在樹上睡覺。
每逢寺卿問起,藺承佑就說自己在背讀法典,還說押司裡太吵鬧,唯在樹上時才記得牢。
不過這小郎君雖吊兒郎當的,只要出了什麼奇案詭案,必定一改常態,白日興致高昂地調案搜查,晚間也住在大理寺,短短一年過去,竟破了好幾樁奇案。
「藺評事,水裡不比岸上,當心被毒針紮到。」官員膽戰心驚招呼,扭頭衝衙役們道,「水池底下定有溝渠,快去找匠人把池子裡的水都放了。」
「不能放。」藺承佑接過岸上遞來的小兜網,開始一寸一寸打撈,「那毒針細如髮絲,水波一盪就會四處漂浮,假如把池中的水全抽到溝渠裡,毒針說不定會順著水流沖走,到時候痕跡皆無,豈不是正好稱兇手的意?」
官員面有慚色,作勢撩起官袍:「在下思慮不周。這池子說小不小,說大不大,藺評事,你一個人找要找到何時去,吾等這就下水幫忙。」
藺承佑卻攔道:「你們沒有抵禦腐心草的修為,頃刻間就可斃命,還是讓我那兩個師弟幫著打撈吧,再給他們找兩個網兜就行了。」
絕聖和棄智忙不迭下了水,池子似乎許久沒打理過了,水面上飄滿了殘花落葉,被三人用兜網一攪合,濃濃的怪腥氣便瀰漫開來。
絕聖和棄智悄悄捏住鼻子,師兄稟性 愛潔,只會比他們更犯噁心。
藺承佑果然仰頭籲了口氣:「好傢伙,再聞下去我三日不用吃飯了。」
一面說,一面把雪白襌衣的袖子撕下來一塊,前頭勒在鼻子下面,後頭打了個結。
岸上官員嘴角一抽,想笑又不敢笑,藺承佑素來倜儻不羈,比這更荒唐的舉動都做過,起初他們也曾大驚小怪,後面就慢慢習慣了。
三人把水池子仔仔細細撈了一遍,奇怪未能找到疑似之物。
藺承佑望著微漾的池水,臉上頭一回出現茫然的表情,據腐心草的藥性來看,姚黃是在葛巾與魏紫糾纏的那陣子中的毒,當時彩鳳樓的伶人們全在魏紫房外看熱鬧,姚黃也不例外。
兇手混跡其中,趁人多下了手。
事後所有人都被勒令到前樓集合,兇手為了不引人懷疑,定會在途中丟掉裝毒針的器具,緊接著樓裡人被困在前樓,兇手脫不開身自然無法回去處理那東西,可為何翻遍園子,還是沒找到可疑之物。
衙役們都有些喪氣:「那人該不會是徒手拿著毒針吧。」
「但這樣也太冒險了,腐心草之毒無藥可解,兇手不怕傷到別人,就不怕把自己給毒死?」
兩位官員卻道:「藺評事,找了這半夜,連蟻穴都沒落下,那東西如果真在此處早該找到了。想來無非是竹筒、香囊之類,就算找到了也沒法辨別兇手是誰,何必徒費力氣,不如就算了。」
藺承佑把鼻下的布料扯下來,一腳跨上岸。
隨後脫下靴把裡頭的水一倒,確認沒有細針之類的物事,再把靴子穿回腳上。
「怎能就這麼算了?假如青芝和姚黃是同一個人殺的,藏針器是兇手留下的唯一線索,如果連這條線索都大意放過,就別想把此人揪出來了。 」
衙役們忙道:「那屬下再在附近好好找一找。」
藺承佑望著水池出了陣神,忽而一笑:「不過劉評事說得對,那東西如果真被丟在途中,早該找到了。不必在此處白費力氣了,我們還漏了最重要的一處。」
大夥錯愕地環顧四周:「何處?」
一行人回到前樓,嚴司直急忙迎出來:「找到了嗎?」
「沒找到。」藺承佑快步邁入堂中,「所以我又回來了。」
嚴司直一驚:「那東西飛了不成?」
「飛不了。」藺承佑徑直朝伶人們走去。
賀明生和萼姬等人滿臉錯愕,藺承佑襴袍下擺和衣袖都濕透了,像是剛從水裡爬出來。
滕玉意暗想,藺承佑果然連水裡都找過了,只是她沒料到的是,他為了查案竟會不嫌髒汙親自下水。
那為何不繼續找?這可是重要的證物。換作是她,掘地三尺也要把東西找出來。突然一轉念,等一等,該不會是——
如果真是這樣,兇手的膽子也太大了。
藺承佑繞著伶人踱了一圈,忽然聲調一揚:「搜。」
衙役們應道:「是。」
眾人慌亂起來,方才已經搜過身了,別說衣冠鞋履,連髮髻都未落下,想來並不藏在身上,為何又要搜一回。
很快有衙役道:「藺評事!找到了!就塞在桌案下。」
那人半蹲在一張長幾下,歪著脖子往上看。廳裡擺放著七八張這樣的茶几,夜間宴飲時,客人們既可圍桌用膳,也可分桌而坐。
藺承佑和嚴司直到近前蹲下來看了看,很快用劍柄把那東西挑落下來。
眾人驚訝低呼,是一個小小香囊。
藺承佑諷笑道:「果真藏在堂裡。」
隔著緞面一摸,裡頭估計藏了數十根細針,想來埋了厚密的布堆,只需將毒針的針尖朝下紮入其中,那麼哪怕貼身攜帶,也不必擔心紮到自己了。
「兇手簡直不將大理寺放在眼中。」嚴司直面色隱隱發黑,「眾目睽睽之下,究竟是怎麼藏的……我想起來了,廳裡亂過兩回,一次是魏紫娘子逼問姚黃娘子,堂中人忙著拉架亂成一團。另一回是姚黃娘子突然毒發身亡,伶人們一股腦往外湧……會不會就是那時候?」
藺承佑冷眼往人堆裡一瞥,人人都是一副惶駭無措的模樣。不過這不奇怪,此人算無遺策,斷不可能在這時露出馬腳。
他只奇怪一點,沿途有無數黑暗的角落可拋捨此物,兇手偏要在大夥的眼皮子底下把東西藏到條案下。也不知此人究竟是膽大包天,還是自負到了極點。
要不是他突然殺回來,東西遲早又會回到那人身上,橫豎所有人都搜過身了,任誰也想不到再搜一遍,只要解了禁足,那人便可神不知鬼不覺地將東西帶走。
藺承佑聞了聞香囊,半絲香氣也無,緞面五彩絢爛,花瓣由彩色銀線織就,料子是常見的織錦,繡面卻瑰麗工巧。
如此考究精細,顯然是女子之物。
他在心中冷颼颼地想:機關算盡又如何,東西既叫我找著了,後面的事可就由不得你了。
***
姚黃的屍首很快被送往大理寺去了,彩鳳樓也被藺承佑帶人翻了個底朝天,可惜兇手異常狡猾,折騰了一上午,仍是毫無頭緒。
眼看過了晌午,藺承佑和嚴司直打算帶著香囊去布料行和繡坊找找線索,絕聖棄智別無去處,忙也跟著出來,哪知出樓的時候,絕聖的肚子發出「咕嚕嚕」的震天響動。
兩人揉了揉肚皮,從昨天半夜到今日晌午,他們連塊胡餅都未吃,怕被師兄罵,也不敢張羅吃的,捱到現在早就餓得頭暈眼花了。
這舉動頗不雅,換作平日藺承佑定會狠敲師弟爆栗,好在他大概是忙著聽嚴司直說話,連頭都未回。
絕聖和棄智邊走邊偷偷打量路旁的胡餅鋪,師兄怕是也餓了,時辰不早了,趕快買幾份胡餅充飢才是正經。
孰料藺承佑說好了要去布料行,臨時又拐到上回那家胡肆去了,坐下後又叫那位叫訶墨的胡人出來,請他親自做了幾份饆饠。
絕聖棄智險些當場落淚,師兄嘴上不說,心裡還是疼愛他們的。
很快餅和湯都上了桌,嚴司直被棄智熱情地塞了一份饆饠在手裡,道了一聲謝,卻沒胃口開吃:「腐心草雖是禁藥,但只禁了明面,暗中仍有大食、回鶻等地的胡人冒險高價販賣此毒,範圍遍及關隴、河中、江淮諸道,線索何其繁雜,彩鳳樓的客人來自天南海北,想通過這一點找到兇手,簡直難如登天。」
藺承佑看著絕聖棄智道:「吃夠了沒?把東西拿回彩鳳樓去吃,我和嚴司直還有事要商議。」
絕聖和棄智高高興興道:「師兄,嚴司直,你們慢吃。」
兩人把饆饠抱在懷裡,一溜煙跑了。
藺承佑淨了把手面,把巾櫛扔到一旁:「嚴司直不覺得奇怪麼,兇手既是個謹慎人,為何偏偏在我和五道借住在彩鳳樓的時候下手。第一回殺青芝雖說偽裝成自殺的情狀,但也極容易露出馬腳,那人就確定自己不會露出破綻?何不等我們離開彩鳳樓再說?到那時候賀明生等人不會多想,只當青芝自尋短見,送出去一埋了事。」
嚴司直酒盅舉到一半又放下:「我也奇怪此事。先前我們查到那對金臂釧時,都認為是姚黃害死了自己的親妹妹。姐妹間因為利益瓜葛起了衝突,姚黃怕青芝把二人的勾當公然抖露出來,所以急於殺死青芝,但從姚黃臨終前說的那番話來看,青芝又不像她害死的……」
「別的且不論,姚黃不會武功是事實。」藺承佑從袖子裡彈出一粒瑟瑟珠捏在指尖。
嚴司直忙道:「世子當時是想試探姚黃會不會武功?」
藺承佑笑了笑:「一試就知道了。人就算再不怕死,也會本能地護住自己的眼珠,可我用它彈殺姚黃眼珠的時候,她連最起碼的自保之舉都無。嚴司直,你還記得青芝外裳上的那幾個洞眼嗎?」
「自然記得,正是因為發現了這幾個洞眼,你懷疑青芝並非自殺,我記得你說過那是一種詭術。」
「沒錯,把青芝像提線木偶一般牽引到井裡去,再偽裝出自盡的假像,針眼位置隱秘,被水打濕後很難看出端倪,要不是我唯恐青芝的死與屍邪有關,也想不到仔細察看屍首的胸腹處,只要看得稍粗陋些,這些洞眼也就被我漏過了,此事先不提,實施這詭術先需知道青芝的生辰八字,並且有一定的內力修為,可我用瑟瑟珠試過了,姚黃顯然沒那個本事。」
「兇手究竟是何人? 」嚴司直慨然嘆道,「能設計到這一步,可見並非臨時起意,如此有城府之人,怎麼也該等到你們走了之後再動手。」
藺承佑凝視著酒盞裡的琥珀色瓊漿: 「我猜對兇手來說,青芝已經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了,兇手唯恐夜長夢多,所以連幾日都等不了。」
「這……」嚴司直目露惑色,「青芝不過是個粗使丫鬟,手中並無幾個銀錢,圖財不會找她;圖色的話,她死後衣裳完備,身體也未受過侵害。難道說兇手有什麼要命的把柄落在青芝手裡,可究竟有什麼要命的把柄,能讓兇手連殺兩人。」
藺承佑用牙箸沾了酒水在桌上畫了幾筆:「其實事發至今,有好幾件事讓人覺得不可思議。青芝此人,外表憨傻,實則冥頑冷酷,哪怕親手毀了葛巾的容貌她也照舊吃喝,但她前幾日突然開始發夢魘,我猜她要麼被人投了惑亂心智的毒藥,要麼是內心不安,可是從仵作驗屍來看,青芝死前頭幾日並無服毒的跡象。這就奇怪了,一個堪稱頑石之人,為何會突然害怕到發夢魘。」
嚴司直沉吟:「青芝是不是察覺兇手動了殺念才如此害怕,她為何不把此事告訴姚黃?早些告訴姚黃的話,姚黃也不至於到死都不知道兇手是誰了。」
「所以這是第一個不通之處。」藺承佑在桌上又比劃兩筆,「再則,姚黃臨終前說青芝那些首飾不是自己送的,而最近樓裡又沒丟過珠玉物件,那麼青芝這些寶貝極有可能是兇手給的,青芝捏住了某人的把柄,並以此來敲詐,對方先用錢財籠絡,繼而痛下殺手,如果真是如此,青芝的死不奇怪,但為何兇手昨晚才殺姚黃?此前不知道姚黃與青芝的真實關係麼。」
嚴司直用手指輕敲額角:「依我看兇手不知道,要是早就知道,以此人的手段,那晚就會將二人一齊除去,又何必再次冒險?昨夜險象環生,兇手好幾次差點露出馬腳,明知不是動手的好時機,殺人只能是臨時起意。」
藺承佑唔了一聲:「所以這就是我說的第二個不通之處。縱算青芝冷心冷肺,從她執意找尋親姐姐來看,起碼她對姐姐是真情實意的,她不肯在兇手面前透露自己與姚黃的關係還好說,為何在姚黃面前也有所隱瞞?正因為她兩頭都瞞著,事後姚黃才頗受掣肘。」
嚴司直思索一番,無奈毫無頭緒,末了苦笑道:「是不是還有第三個不通之處?」
藺承佑從袖中取出香囊,抽開繫繩看了看,毒針已經被裝裹在木盒裡帶往大理寺了,囊內空空如也。
他把玩著香囊:「第三條麼,就是這香囊了。昨晚兇手冒著風險將毒針帶回大堂,是出於自負,還是有什麼迫不得已的理由?」
嚴司直想了想,伸手接過香囊,沿著那花紋脈絡般的銀線摩挲一番,忽然眸光一盛:「去年我曾查辦過西市的一樁無頭案,被害者是個屠夫,死後手裡緊攥著一塊撕裂的帕角,任誰都扯不下來。我猜那帕子有古怪,就帶著殘餘的帕角去附近的繡坊尋訪,結果你猜如何,我們靠帕子上的繡活找到了兇手。承佑,你看這香囊,花色別出機杼,針腳也巧奪天工,以此著手調查,興許能查到什麼。兇手是不是也擔心這個,所以冒險將香囊藏在條案下,想趁沒人注意時,再悄悄將香囊帶走。」
藺承佑聞言一笑:「我也這麼想,但香囊歸香囊,裡頭藏的可是毒針,兇手不肯將其丟棄,原因或許就像嚴司直說的那樣,怕我們順著香囊查出什麼,但別忘了還有一種可能,腐心草之毒無藥可救,兇手好不容易弄來了毒藥,又把毒針做得細如髮絲,用它殺人可謂不露痕跡。此人真正捨不得的,會不會是裡頭的毒針?」
嚴司直面色驟然一變:「你是說——兇手還會用這毒針害人?」
藺承佑沒答話,從腰間解下玉牌遞給嚴司直:「我現在不能離開平康坊,只能請嚴司直盡快替我進宮一趟,宮裡的織染署有位年長的內作使綾匠,名叫妥娘,此嫗三十年前就在宮裡當職了,能識盡天下針黹繡工,只要把東西交到她面前,就沒有她說不出來歷的。我看這香囊上的針腳有些古怪,一家家繡坊問起來太麻煩,不如先拿進宮裡給妥娘瞧一瞧,至少她能一眼就看出是何地的繡活。」
「好。」嚴司直猶豫片刻接過玉牌,「我馬上就進宮,世子是要回彩鳳樓嗎?」
藺承佑看了看外頭的天色:「天象不對,我猜屍邪今晚就要有動靜了,我得回去守株待兔,嚴司直如果查到了什麼,天黑前只管來找我,天黑後若是看到彩鳳樓掩戶閉扃,你就帶人早些離去,有什麼事明日再說。」
嚴司直愣了愣,長嘆一聲:「差點忘了,這彩鳳樓既有奸惡之徒,又有邪魔鬼怪,不過細論起來,我竟不知人與妖,究竟誰更惡一些。好,就依世子所言,嚴某早去早回,你自己務必當心。」
***
滕玉意在後苑學第二招劍術,比起第一回,這回上手快多了,練完後通身舒暢,有種豁目爽心之感。
滕玉意擦了把汗凝視手裡的小涯劍:「程伯,你說怪不怪,招式明明已經到位了,為何每回練到最後,總有種淤滯不暢的感覺。
程伯若有所思: 「老奴正想與小姐說此事——」
東明觀的幾位道士聯袂而來:「嘿嘿,王公子,你自昨晚起便怪汗頻出,是不是跟那碗火玉靈根湯有關?」
滕玉意將劍收入鞘中笑道:「叫諸位上人看出來了,這湯妙處無窮,怎奈太難克化。」
「貧道瞧程伯教你的這劍法就不錯,就是太慢。」
「慢?」
見天笑嘻嘻道:「貧道算是看明白了,王公子現今的境況,好比匠人栽花,本該掘得夠深,卻只將根莖埋入淺層中,縱使花葉繁茂又如何,經脈一日不通,就一日不能從泥土中汲取養分。為今之計只能把土掘得更深些、根埋得更牢些,否則這湯對你無益處,但照你這個練法,哪怕日夜不休地練,也要十來日的工夫才能打通大脈。」
滕玉意想了想,五道所言雖未全中,但也去之不遠。
她用劍柄輕輕敲著掌心,緩緩踱起步來: 「十來日就十來日。學武本就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我既決定好好習武,就做好了常年習練的準備。 」
見天搖搖頭:「王公子既不懂武功,也不通道術,難怪把事情想得如此輕巧,這『慢慢來』的練法只適用於別的修習內力之法,換成道家的靈草卻行不通嘍。」
滕玉意臉上笑意一凝。
見樂近前一步,笑瞇瞇道:「諸事講究機緣,道家的靈草也一樣,這東西不肯屈就,往往數日便要在體內安家,若成了,便是『善貸而成』,若不成,便是『道竽非道』。總而言之,要受用這七八年的功力,勢必要付出一番代價。貧道雖不知火玉靈根限定的日數是幾日,但它決不會給你機會慢慢克化。」
滕玉意額角一跳,照這麼說,慢慢練是不成了?
「超過時限又如何?」
「後果怕是很嚴重吶。」見樂負手長嘆,「昨晚我們因為喝了火玉靈根湯,特將包袱裡的《藥經》翻出來查過,每種靈草藥性不同,時限從三日到七日不等,若是不能在期限內克化,輕則犯頭風,重則變聾或是變傻。不過公子不必如此擔憂,《藥經》上沒寫到火玉靈根,或許這東西的克化時限要長些。」
滕玉意手指微蜷,昨晚她也瞄過藺承佑的那本小冊子,克化不動只會長熱瘡,五道這所謂的「變聾變傻」她一個字都不信,但他們的話也有一定道理,這種靈草藥性霸道,可能真沒時間讓她慢慢克化。
看來不想長熱瘡的話,只能盡快換道家的劍法來練了,但她並非道家中人,如何才能學到貨真價實的劍法。
她看了看五道,心念一動,換了一副和悅的神色,謙虛道:「在下聽明白了,既是道家的靈草,自然要用道家的招式來克化,諸位上人道法高妙,不知可願意指點迷津。」
「這個嘛……」見天裝模作樣捋了捋鬚。
滕玉意和程伯飛快對了個眼色,五道一貫貪財渾吝,看這架勢,他們分明有法子,故意做出吞吞吐吐的樣子,怕是又在打什麼歪主意。
忽聽絕聖和棄智遠遠喊道:「王公子,程伯,霍大哥,原來你們在園子裡。」
棄智懷中抱著一樣東西,那東西用帉帨包裹著,看著鼓鼓囊囊的,大約是胡餅之類的物事,人還沒到,香味先隨風飄了過來。
五道一哄而上:「可算回來了!查到兇手是誰了嗎?噫,什麼東西這麼香,哇,饆饠!」
滕玉意趁機道:「幾位道長是不是還沒用午食呀?」
五道一說起這個就來火:「從昨夜到今日晌午,彩鳳樓就沒消停,聽說光是廚司,世子就帶人搜了好幾輪,如今東西都翻亂了,廚娘們正忙著歸置東西,方才賀明生說了,最快也要傍晚才有吃食。」
滕玉意點頭:「正好霍丘要出去替我買東西,讓他順便再捎帶買些葷食吧,此處還算僻靜,諸位上人不如到那邊涼亭坐坐。霍丘,你走之前去我房裡取幾瓶羅浮春來。」
過片刻霍丘取了酒和鹿酢之類的小食來,一行人便坐在涼亭裡且酌且聊。
見天遠遠眺望著南澤和紅香苑的方向,晌午日頭正好,園中春意方盛,然而兩處廂房都冷冷清清,竟無一個小娘子出來閒逛。
「經過昨晚這一齣,怕是沒人敢出來亂跑嘍。先前青芝死的時候,大夥還能自欺欺人,但昨晚姚黃可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人殺死的,只要想到身邊蟄伏著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兇徒,任誰都會栗栗自危吧。」
滕玉意問絕聖和棄智:「那枚香囊的繡工和布料不凡,去附近的布料行應該能打聽到些什麼。怎麼樣,查到什麼線索了嗎?」
絕聖頭搖得像撥浪鼓:「師兄沒等我們坐下就把我們轟走了。」
見天乜斜絕聖一眼:「樓裡人多眼雜,許是怕你們不小心說漏了什麼。說起那枚香囊,兇手怕不是個瘋子,丟在路上不好麼,居然在我們眼皮子底下藏東西,只怪那時候大夥的心神全在葛巾和姚黃娘子身上,滿滿一屋子的人,竟無一人察覺兇手的舉動。」
「說不定是兇手的心愛之物,沒準是哪位相好的郎君送的,故而捨不得丟。」
見喜做出個牙酸的表情:「樂樂,你都一大把歲數了,怎麼腦子裡還是這些癡兒騃女的事。兇手就不能是怕香囊上的針腳和絲線出賣自己嗎?」
滕玉意笑了出來。
見喜和見樂齊刷刷把目光投向滕玉意:「王公子若是有別的高見,不妨說來聽聽,一枚小小的香囊,老道就不信王公子還能說出別的花樣來。 」
滕玉意擱下酒盞:「假如在下說不出別的花樣,我房中的二十瓶羅浮春全賠給五位上人如何?可如果在下說得有理,五位上人得答應在下的一個要求。」
五道高興得搓起了手,羅浮春可是江南名醞,滕府帶來的這幾瓶,更是酒中極品,適才喝了這幾口,已經欲罷不能,若能放懷痛飲,一定會快活得神仙也不及。
打賭就打賭。
「好!就依王公子所言。」
滕玉意正色道:「早上找出那枚香囊時諸位道長都看得明白,那裡頭藏了數十枚毒針,雖說我不知道姚黃娘子中的是什麼毒藥,但從她被暗算到毒發都一無所知來看,那些毒針必定經過一番悉心設計,兇手寧願冒著被識破的風險也要藏下這枚香囊,為何就一定是衝著香囊本身,就不能是捨不得裡頭的毒針嗎?」
五道嘴角一抽,馬上改口道:「其實這個老道早就想到了,只不過方才喝酒喝得興起,一時忘了說而已。」
瞥見絕聖和棄智鄙夷的神色,又道貌岸然道:「罷了罷了,願賭服輸,王公子說說吧,你又要我們替你做什麼。」
滕玉意把落在肩頭的皂條往後一揚:「我的要求很簡單。只需請五位上人教我一套道家的招術,讓我能在三日內克化火玉靈根湯就行了。」
見天瞇縫著眼睛: 「鄙觀自建成以來,從不收女弟子。這可是祖師爺的規矩,吾輩不敢私自篡改。」
滕玉意絲毫不惱,點點頭道:「本來還想把二十瓶羅浮春送到小佛堂做謝禮,看來不必了,兩位小道長瞧見了吧,東明觀的前輩也會出爾反爾——」
五道腮幫子一緊,雖說他們的名聲歷來不算好,但「輕諾寡信」這一條可是公然違背祖師教誨的。關鍵要是不答應的話,那失而復得的二十瓶羅浮春,又會從嘴邊溜走。
見仙笑呵呵:「王公子莫要動怒。師兄話才說了一半。東明觀從不收女徒弟不假,但卻沒說不能扶傾濟弱。王公子如今身有急難,吾等豈能袖手旁觀。」
「對對對,只要王公子學會之後不對外人說起,教你些簡單招術也無妨。」
滕玉意起身一揖:「請諸位上人放心,在下本意並非覬覦貴觀的劍術,只要能順利練通經脈,不該說的絕不會多言,在下昨晚喝的湯,算來剩下的日子已不足三日,既然諸位上人答應了,不如現在開始操練?」
她邊說邊要拔出小涯劍,見仙忙攔道:「哎,先不忙,讓我們幾個先商量商量,到底哪套招式最容易上手。」
這一商量就是小半個時辰,等桌上的羅浮春喝得差不多了,見天才咂巴著嘴道:「鄙觀以劍術為長,王公子既是初學,不如就從招式少的劍術學起。」
「共有多少招?」
「不多,三十六招。」
滕玉意一口酒險些噴出來,克厄劍法才十招她都招架不住,三十六招要學到何時?
「王公子,你別這麼看著我們,這套招式名叫被褐劍法,是所謂『身被褐,心懷玉』,講究遵養時晦,是出了名的隱士劍法,學成之後,算是入了道家的門了。而且招式雖多,但簡易易懂,不信你問問兩位小道長。」
滕玉意目光往左一移,絕聖和棄智點了點頭。
然而兩人心裡卻在默默盤算,就算再容易上手,三十六招全都練下來少說也要整整兩日,前提還是不眠不休,五道可以換班,滕娘子卻只有一具身軀。即便喝了火玉靈根湯精神煥發,練下來也會吃不消的。
他們一整天都對滕玉意愧疚難安,禁足一解就找滕玉意解釋緣由,說此事全因他們擅作主張而起,真不能怪師兄。
滕娘子嘴上說曉得了,但他們一看滕娘子的神情就知道了,她心裡一定覺得師兄是故意的。後來又解釋了幾回,結果越描越黑。
現下沒別的法子了,盡快幫滕娘子克化才是真。倘或能讓師兄答應教那套桃花劍法就好了,那可是世間最容易上手的道家劍術了,這樣滕娘子既不會長熱瘡,又能白得七八年功力。
可惜昨晚就提過一回,當場被師兄回拒了,他們自己又沒看過劍譜,想教滕娘子都無從說起。
滕玉意看絕聖和棄智也點了頭,再次興沖衝拔刀:「好,就是套被褐劍法了,諸位上人,我們馬上開始吧。」
五道一字兒排開,擺好架勢教了兩招,就有兩位大理寺的衙役過來道:「請各位速速回房。」
五道互相覷了一眼:「我們在後花園切磋武藝,又不礙旁人的事,這也要管嗎?」
「藺評事說了,無他准許,今晚誰也不許在外亂走。」
五道一愣:「是因為出了兇殺案的的緣故嗎?可是我們並非彩鳳樓的人,只是臨時在此幫著收妖——」
「屬下只是奉命行事。」
滕玉意詢問衙役:「成王世子這麼安排,是不是擔心接下來還會有人出事?」
五道愕然回頭:「此話何意。」
滕玉意收劍回鞘:「我們方才揣測過,兇手捨不得丟掉香囊,興許不是因為香囊,而是捨不得裡頭的毒針,你們想想,此人留著毒針要做什麼。」
「毒針還能幹什麼,自然——只能用來害人。」
絕聖和棄智打了個寒噤:「王公子,你是說兇手還要殺人?」
那頭有人笑道:「此處好熱鬧。」
絕聖和棄智忙迎過去:「師兄,五位前輩不能在房裡禁足,他們答應了教王公子劍術,這才剛起頭。」
五道也嚷道:「是啊是啊,要是就此打住了,剩下的招數就別想在期限內教完了。」
藺承佑目光在眾人臉上打了個轉,沒想到出去一趟,五道竟像模像樣教起了滕玉意劍術,他倒不奇怪滕玉意能說服五道答應傳藝,想來無非是威逼利誘那一套,這劍法像是極對滕玉意的路子,真要練通了,算她自己有本事。
他對兩名衙役道:「你們先回前樓吧,他們幾個我另有安排。」
見喜嚷道:「這才對嘛,世子,我們可是你抓來的,別人禁足也就算了,我們絕不回房拘著。」
見天盯著藺承佑瞅了一回,忽然暗生一計,忙對滕玉意道:
「王公子,其實鄙觀的被褐劍法不算什麼,桃花劍法才是天下最簡易的道家劍術,不過那根本不算外家功夫,精妙處不在招式,而在於心法,聽說當年有位得道高人在終南山隱居時,常攜病弱的夫人在山中採擷草藥,夫人不會武功,卻甚通醫理,在山中住得久了,偶爾會誤食靈草。那位前輩為了幫夫人克化,就想出了這套桃花劍法。聽說無需武學基礎,聰敏的只需一遍就能學會,縱算愚魯些,半個時辰也夠了。」
滕玉意正頭疼如何在兩日內學會三十六招,聽了這話眼睛立刻閃閃發亮:「何不教這套?」
見樂惆悵地搖頭:「這劍法據說早就失傳了,直到多年前渤海國一位王子前來朝賀,這劍譜才重新現世,料著現在不是收在宮裡,就是放在了青雲觀。兩位小道長,你們學過這劍法吧?」
「聽是聽說過。」棄智腆然道,「卻未曾學過,不過這本劍譜一直放在觀裡,師兄應該早就看過了。」
見天趁機忙道:「世子這不是來了嗎?王公子,要不還是讓世子教你桃花劍法吧。」
他剛才已經想好了,教劍太累,何不把這件事拋給藺承佑,橫豎火玉靈根是藺承佑弄來的,滕娘子不小心誤服他也有一定責任,藺承佑不幫她克化誰幫她克化。
這話一出,滕玉意和藺承佑神色同時古怪起來。
滕玉意心知藺承佑絕不可能教她劍法,五道突然出這餿主意,擺明瞭是想把她甩出去。
藺承佑卻在想,五道是存心的嗎?他們真不知道桃花劍法的別名?
他回想劍譜上的招式,眼梢瞥了下滕玉意,讓他那樣教滕玉意?怎麼可能。
他狐疑打量五道的神情,又覺得五道興許只是順口一說,也對,這劍法看過的人寥寥無幾,世人即便聽說過這套劍法,也並不知道其中的奧妙。
「世子,如何啊?」見天說,「桃花劍法可比被褐劍法易學多了,由你親自教王公子,保管她很快就學會。」
藺承佑笑道:「這劍譜我是瞧過兩眼,但我也沒法教王公子,王公子既然已經開始學貴觀的被褐劍法了,就別再三心二意了,我剛才瞧了,王公子悟性奇高,早些操練起來,兩日學會不在話下。真要克化了,那可是憑空增長七八年功力。」
話雖這麼說,但他也知道滕玉意未必能這麼短時間內學會劍法,萬一克化不動,很有可能會長熱瘡……
大不了他去宮裡替她弄瓶玉顏丹好了,上年太子長了一臉紅彤彤的熱瘡,塗過玉顏丹之後,臉上一點痕跡都沒留下。據說此藥可以消除陳年的淺疤,幾粒暗瘡自然也不在話下。
可惜收在皇后手裡,他要是替滕玉意去討藥,還得事先想好說辭才行。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8-15 11:09 PM
第38章
滕玉意料定藺承佑不肯教她劍法,聽了這話絲毫不覺奇怪,只冷聲道:「諸位道長,再磨蹭下去可就天黑了。」
五道早看出藺承佑不好擺佈,除非他自己願意,別人休想指使他,滕玉意也不是好惹的,一味耍心眼必然得罪二人,憑這兩人的性子,無論得罪誰都不是好事,見天訕訕地哼了聲,對身後的見樂和見喜擺了擺手:「教吧教吧。」
見樂和見喜哼哼拔劍:「王公子,第三招看清楚了!」
見天留在原地,嘿嘿對藺承佑笑道:「先前那衙役說連我們也要禁足,把貧道嚇了一跳,還好世子另有安排。」
藺承佑:「我說另有安排,不是說前輩們不必在房中禁足,而是另給你們換一處禁足之地。」
五道一下子炸了:「世子你這是何意?你懷疑我們是兇手?別忘了我們是被你臨時抓來捉妖的!」
藺承佑摸摸耳朵,吵死了,平日總嫌絕聖和棄智聒噪,跟這些老道比起來,絕聖棄智簡直稱得上悶嘴葫蘆了。
他氣定神閒道:「能不能先讓人把話聽完啊?昨晚在樓裡的人,個個都有嫌疑。禁足之舉既為儘快查清線索,也是為了保護諸位道長。
五道半信半疑:「保護我們?」
藺承佑瞟了不遠處的滕玉意一眼:「王公子方才不是分析得頭頭是道麼,兇手沒准還會在樓裡殺人,倘若樓中人個個行動不受拘束,兇手也可以自由在樓中走動,如不禁足,誰也不知道下一個會輪到誰遇害。」
五道想起姚黃的死狀,不由打了個寒噤:「我們與兇手往日無冤近日無仇,殺人總要有個緣故吧。」
藺承佑拉長聲調:「禁足嘛,也就是這兩日,最遲明日傍晚我會令人把彩鳳樓的人送到大隱寺的悲田養病坊,嚴司直會專門帶人將他們看管起來,到時候彩鳳樓裡只有我們幾個,自然可以隨意活動了,等這邊收了妖,我再令他們搬回來。」
絕聖和棄智吃驚道:「師兄,這又是為何?」
見天道:「想是彩鳳樓很快就會大亂,你們師兄一旦忙著捉妖,就沒法分神留意樓中人的異舉了,他不想讓兇手再趁亂害人,只能把妓人們先送出去。」
「那為何不把王公子她們送走?屍邪的獵物只有三個,彩鳳樓卻有上百號人,乾脆挪走她們三個,我們只需同行相護就可以了。」
藺承佑仰頭研究天色:「彩鳳樓內外布了陣,連鎮壓二怪的陣眼都是現成的,昨晚絕聖和棄智已經打掃過一遍了,上哪再去找這麼好的捉妖之地?反正滕將軍和杜家人目下也在大隱寺避難,不如把彩鳳樓的妓人送過去,有大隱寺的和尚一併照料,省得我們兩頭分心。」
「明日傍晚就讓妓人們搬嗎?會不會太急了些?」
「要不是容納上百人的住處一時不好找,我巴不得她們今晚就挪地方。」藺承佑指了指頭頂的天,「前輩們抬頭看看天象吧。」
五道仰頭一看,登時面色發僵,滕玉意好奇之下,也把目光投過去,本該是白晝當空,此時天際卻有一顆孤星冉冉上升,陰霾濃厚綿延萬里,一眼望不到盡頭。她雖不懂天象,但也覺得那顆孤星出現得突兀,烏雲周圍鑲著耀灼的金邊,一寸一寸朝孤星湧去。
見仙死死盯著上空:「你們看那雲翳,像不像——」
藺承佑:「沒看錯,就是九三爻。」
五道臉上齊齊閃過慌亂的神色:「九三爻?此爻身為陽爻卻為陰翳所圍,正是大凶之兆(注)。哦,老道明白了,那哪是孤星,分明是妖氣,可是好端端的,哪來的大妖?」
藺承佑面色稍稍沉肅了些:「前幾日長安城內外之所以太平無事,是因為二怪在閉關養傷,現在它們出關了,天象自然有異,而且二怪修養這幾日,妖氣居然能直沖霄漢,可見金衣公子的功力又漲了不少。」
見仙膽戰心驚:「不對啊,屍邪是不死不老之軀也就罷了,禽妖可沒這個本事,上回金衣公子被師兄的金笴射中後血流如注,照理說即便保住性命也會功力喪盡。」
見喜心煩意亂地揪了把鬍子:「說明我們先前沒猜錯,二怪就是在合練某種秘術。金衣公子可以藉屍邪的邪力,屍邪也有仰仗金衣公子之處,所以金衣公子傷重之後妖力不見弱,反而暴漲不少。」
藺承佑左右掃了兩眼:「前輩們這下明白了?現在可沒閒工夫讓你們飲酒取樂。先前我只當金衣公子不中用了,佈陣時以對付屍邪為要務,現在看來九天降魔陣遠不夠用,因為這陣法克邪卻不制妖。」
眾道聽到現在,早把教滕玉意劍術的事給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忙不迭圍住藺承佑,七嘴八舌商量起法子來。
滕玉意不眼看學不成了,只得回到亭中耐心等待,本以為藺承佑這邊已經勝券在握,哪知又有變故,她給自己斟了杯酒,靜等五道吵出個結果,然而越往下聽,心越亂。只要想到屍邪視她為獵物,她就沒法置身事外。
五道一貫不靠譜,藺承佑麼——滕玉意承認他捉妖本領一流,但是他這一回不知為何遲遲不開腔,誰知道又在打什麼歪主意,真要出了岔子,頭一個倒楣的就是她滕玉意。
她透過杯沿上方默默觀察著眾人,口雖未開,一雙眼睛卻是晶光發亮,末了她眨了眨纖長的睫毛,放下酒盞道:「在下聽明白了,現在的陣法只能困住屍邪,卻防不住金衣公子的一雙飛翅。既如此,為何不分而治之?」
眾道把視線齊齊調過去:「分而治之?」
滕玉意正色道:「二怪雖然沆瀣一氣,但害人的本性不改,遇到自己想要的,二怪必然會分心,比如屍邪一心要剜獵物的心,金衣公子據說害人時也有自己的癖好。既如此,何不在它們進彩鳳樓之際先用獵物把它們各自引開,如能率先除去一怪,另一怪也就好對付得多了。」
見天思忖著點點頭:「話雖沒錯,但這樣做有個弊端,就是要將人手分做兩撥,一撥困住屍邪,另一撥圍攻金衣公子。可一旦分作幾撥,道力也就相應不足,到時候別說分別擊破二怪了,我們只會死得更快。」
絕聖棄智忙問:「師兄,能不能從別的道觀再抽調些人手來?」
藺承佑道:「抽不了,為防備二怪殘害百姓,各道觀的道士和大隱寺的和尚近來在街瞿巷陌中日夜巡邏,但也只顧得上城內,城外卻是顧不上,倘若再抽調些人手過來,城裡就更應接不暇了。」
看來這個法子行不通了,哪知滕玉意又道:「我的話還沒說完呢。要分而治之,未必就一定要分作兩撥。你們忘了,屍邪雖然邪力無邊,但也有個致命的弱點。只要利用這個弱點先把屍邪困住,是不是就能騰出手來專心對付金衣公子了?」
藺承佑這才抬眼看向滕玉意。
他笑問:「依王公子之見,如何困住屍邪?」
滕玉意道:「上回幾位上人就說過,屍邪喜歡連人帶魂一併摧毀,剜心前往往讓獵物痛不欲生。在惑亂卷兒梨時,它扮作了卷兒梨的亡父。在對付我時,它又扮作我阿娘……如今獵物共有三個,等它闖入彩鳳樓,連它也沒法預料自己會先遇到哪一個,但它又不會放棄這種折磨人的把戲,你們猜它會如何做?」
棄智一怔:「它會臨時變幻模樣?」
滕玉意緩緩搖頭:「上回它為了害我特地先去上房偷我阿娘的衣裳,可見它無法變換模樣,擾亂的只是獵物的心智而已,有時為了讓獵物有親臨其境之感,甚至需在穿戴上做些改變。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它偷走了我阿娘好幾件衣裳。 」
見樂面色一亮:「王公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屍邪若是準備不足,就沒法用幻境把獵物折磨得心智渙散,而這正是它絕對無法忍受的。所以此次它為求逼真,興許會把偷來的這些衣裳也帶上。」
滕玉意嗯了一聲:「我猜它為了能一擊得手,事先就會裝扮好,至於它第一個要害的是誰,從屍邪露面時的穿著打扮就知道了。若是做胡人打扮,多半第一個要害卷兒梨,若是扮作我阿娘,那就是衝我來的——」
藺承佑聽得挺認真,滕玉意平日不見得肯熱心出主意,今天一改常態,莫不是怕他對付不了二怪才如此。呵,這世上有他降服不了的妖怪嗎?
見喜興奮地搓了搓手:「王公子說的有道理,知道它第一個要害誰就好辦了,我們有『扼邪大祝』,只要讓那人預先在陣中等著,把屍邪引入其中並不難,而一旦困住了屍邪,就能專心對付金衣公子了,到時候速戰速決,不給二怪聯手的機會。」
棄智撓撓頭:「可這樣也不對呀,屍邪行動何其迅速,就算能看清它的裝扮,也沒法及時傳遞消息,稍晚一步的話,就沒法把第一位獵物帶到扼邪大祝等屍邪上鉤了。」
藺承佑從懷中取出幾根令箭樣的物事:「這兩根令箭鳴聲各不相同。假如只響一聲,說明屍邪穿戴著胡人衣裳,你們莫要耽擱,馬上把卷兒梨帶到扼邪大祝的陣中央去。如果響了兩聲,說明屍邪穿著上回從滕府偷走的滕夫人的衣裳,你們就把滕娘子引到扼邪大祝中去。只要把屍邪引進去,這陣法夠你們拖延一陣了,到時候金衣公子由我來對付。」
眾道奪過爆竹:「唉喲喲,原來世子早就有對策了,為何不早說?」
藺承佑毫無慚色:「昨晚出了點變故,原定的計畫也有變,這個先不提了,牆內外已經埋下了十來張金羅網,這東西困不住屍邪,但能叫它皮開肉綻,屍邪為了不吃痛,必定會繞開埋有金羅網的地方,彩鳳樓內外唯一未埋金羅網的地方,就是這棵樹下了——」
藺承佑往前一指,滕玉意順著看過去,正是昨晚她練功時藺承佑躺的那棵槐樹。看來他昨晚鬼鬼祟祟貓在樹上,並不只是為了跟蹤葛巾。
藺承佑走到樹下負手往上張望,淡金色的春光從樹葉間灑落下來,為他的面龐蒙上一層柔和的光芒:「到時候屍邪一定會從此處闖入彩鳳樓,我提前在樹上等候,只要屍邪一露面,立刻釋放令箭。」
棄智向來心細,眼看只有兩根爆竹,忍不住道:「師兄,是不是漏了一根爆竹?葛巾娘子呢,響三聲嗎?」
臭小子有點長進,還知道漏了一根。藺承佑摸了摸棄智的腦袋表示鼓勵,又從懷中摸出一根爆竹對五道說:「我說的變故就是這個,本來三聲呢,是指的葛巾沒錯,但現在不行了,如果聽到了三聲,別動葛巾,把卷兒梨和滕娘子一起帶到扼邪大祝中去。」
絕聖奇道:「這是為何?」
藺承佑敲了敲絕聖的腦袋:「動動腦筋想一想,不論葛巾以前的心魔是什麼,經過昨晚這一遭,也早就換成害她毀容的姚黃和青芝姐妹倆了,屍邪好一陣沒見過葛巾了,來時並不知道這一點,但憑它窺伺人心的本事,只消跟葛巾一碰面就會知道原來的幻境行不通了,除非它臨時再扮成葛巾最恨的姚黃或是青芝,可準備不充分容易失手,遠不如直接調換目標來得容易。」
見天眉頭一跳:「那麼它會改而攻擊滕娘子呢,還是去找卷兒梨?」
「這我可猜不到,乾脆把二人一起帶入陣中好了。」
五道愕然:「兩個一起?屍邪一看就知道我們在設局,壓根就不會往陣法裡走了。」
藺承佑答得很篤定:「不,屍邪一定會上當。」
絕聖和棄智滿臉詫異:「為什麼?」
「你們跟屍邪交過幾回手,還不知道這東西的習性嗎?牠喜歡玩弄人心,喜歡掌控一切,它這次沒能預料到葛巾的變故,勢必懊惱萬分,只要動了真怒,就難以集中精神使用邪力。」
「我懂了。」見喜轉動腦袋看向身邊的師兄弟,「它在邪力低微時是沒法窺探人心的,到時候滕娘子和卷兒梨裝作驚慌失措跑入陣中,屍邪看不出真假只能上當,我們趁它邪力尚未恢復時啟陣,還怕它逃得了嗎?」
眾人臉上的沮喪感一掃而空:「這算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身了。」
說話間,五道對眼前這個傲睨萬物的少年已是心服口服,不知不覺以藺承佑為中心,形成了一個團結緊密的圓圈。
滕玉意暗暗撇嘴,先前藺承佑一個字都懶得說,為何突然就滔滔不絕了?
不過她不得不承認,聽完這番安排,她心裡踏實了不少,藺承佑雖說總是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嘴臉,但不經意的一個瞬間,會讓人產生一種他能擎天架海的錯覺。
見天高興了一陣,忽又道:「世子,說了這半天,只說瞭如何把屍邪從金衣公子身邊引開,那麼金衣公子呢?」
藺承佑聞言一笑:「它?倒也不用太麻煩,只需要把這隻禽鳥烤熟了就行。」
「烤熟?!」
「禽妖屬金,火克金,它那雙翅膀不怕別的,最怕火燎。」
見天恍然大悟: 「世子這是要做九天引火環燒灼金衣公子了?」 」
見喜等人面面相覷,九天引火環並非陣法,而是設醮向火煉神君請三昧真火符籙,設壇時需法力高深的道士合作,一人打醮,另一人護法,運氣好的話,一個時辰足以,運氣不好,少說要七-八個時辰。
怪不得藺承佑說換一個地方禁足,原來指的是園子裡,設壇這兩個人必須一直待在此處,哪還有工夫到處亂走。
五道懵了一陣,猛然想起教滕玉意劍術的事,一下子去掉了兩個,剩下三個豈不會活活累死?
「王公子,那個,你看……」
哪知滕玉意扳著手指頭數了數:「走了兩位,就剩三位上人教我劍術了,唉,這下更艱難了,只學了兩招,還剩三十四招未學,我喝了火玉靈根湯倒是不懼疲倦,就怕三位道長熬不住。」
話說到這份上,五道一句話都憋不出來了,因為熱氣和羞恥感更在喉嚨裡,生生堵回了他們的下文。
他們武功個個不差,滕玉意卻一天功夫都未學過,他們可以輪流休息,滕玉意卻需一個人從頭學到尾。連滕玉意都不嫌累,他們倒因為嫌累不幹了,究竟是承認自己無能,還是承認自己出爾反爾?
見天身為五人當中的大師兄,率先虎起了臉:「王公子這是什麼話?不就是一套披褐劍法嗎,且看著吧,別說三個人來教你,哪怕只有一個人也能把你教會。」
滕玉意笑咪咪點頭,這還差不多。
她眼梢瞥了下藺承佑,發現他正謔笑地看著她,她探究地回視藺承佑一陣,確定他沒有要插手的意思才鬆懈下來。
「見喜、見樂,你們去設醮。」見天拔劍出鞘,「王公子,剩下的招術沒時間慢慢教,一遍就需學會,老道先來兩招,王公子看仔細嘍!」
滕玉意朗聲應了,不料剛學了半招,兩名衙役過來了,來了之後並未說話,只遠遠站在一邊。
程伯逕自上前含笑攀談,過片刻返回:「說是奉世子的命來保護園中的人。」
見喜氣不過:「看見了吧?看見了吧?藺承佑這臭小子,嘴上說要保護我們,心裡還是存著疑,這是把我們當成兇犯看起來了!」
見天擺擺手:「其實也怪不得他,換我也起疑心,青芝的屍首被發現那日,那口井周圍分明有些不對勁,如果青芝是被人用偏門的邪術害死的,這樓裡除了我們,還有誰懂做法?」
***
藺承佑並未直接回前樓,而是先去倚玉軒和紅香苑轉了一圈,眼看兩處的妓人和假母都緊閉門戶,廊道上也各有兩名衙役看守,便徑直去了青芝的房間。
青芝住在倚玉軒西側一排不起眼的耳房裡,一間房共有四個婢女,青芝出事後,另外三人也搬到別處去了。
藺承佑讓絕聖和棄智在門外候著,自己進了房間,其實他之前已經來搜過好幾輪了,現在閉上眼睛都能說出屋子裡的陳設。
房裡除了四張胡床,別無像樣的陳設。青芝的床榻在最靠裡的南側,床與床之間用灰撲撲的粗布簾子隔開,因為並無窗戶,角落裡有些陰暗。
藺承佑蹲下去在床板下面摸索,摸了一晌又點開火摺子,藉著火光察看床板。
絕聖在外頭好奇張望:「師兄,你上回突然用浴斛來試樓裡的伶人,是因為看出青芝是被邪術害死的吧?師兄,你最開始是不是誤以為是屍邪的傀儡做的?」
藺承佑的視線在床底下遊移,:「是這麼想過,但一來樓裡的伶人都試遍了,沒人有中邪的跡象。二來從姚黃的死來看,青芝就是被人蓄意害死的。此事跟屍邪無關,兇手分明是個懂邪術的活人。」
絕聖和棄智後背直發涼。
絕聖白著臉道:「我和棄智情願相信是屍邪操控傀儡做的,也不願意相信兇手是彩鳳樓裡的人。師兄,我們也在此地住了些日子了,樓裡的妓人和廟客個個和善,光從平日相處的光景來看,實在沒法把他們跟凶徒聯繫起來。」
藺承佑哦了一聲:「壞人會在自己臉上寫字?你們出來歷練這麼久,面善心惡的人還見得少了?仁心善念用錯了地方,當心誤人誤己。昨晚叫你們在陣眼裡好好打掃,可發現了什麼?」
棄智一凜:「每個角落都掃過了,陣眼應該是百年前東明觀那位祖師爺精心選的,底下連兩個龕室都挖好了,可惜唯一的絁尼祿幢上回也被金衣公子毀成齏粉了,如今陣眼裡了無殘跡,也不知道東陽子道長最後怎麼把二怪打入陣眼的。」
藺承佑道:「這些我都知道了,我讓你們細細打掃陣眼,說的不只是地下,那座蓮花淨童寶像、周圍的樑柱也都不能落下,掃了一晚上,就沒找到別的?」
絕聖和棄智忙道:「正要跟師兄說呢,第一,神像和香案附近異常乾淨,應該是經常有人來打掃——」
藺承佑心中一動:「乾淨到什麼程度?」
「連層灰都沒有。」
藺承佑遲疑了一下,從園子裡那幾處水池來看,負責打掃的下人並不勤快,否則水裡不會飄滿了殘枝敗葉。外頭都如此敷衍,冷僻的小佛堂照理也不會勤加打掃,
不過彩鳳樓常有鬼祟之事,樓裡的人出於對神明的敬畏自發前去打掃,倒也說得過去。
「此外我們還在香案下的一塊地磚上發現了一個印記,這印記很淺,藏在香案後頭,別說師兄你們平日發現不了,我們就算趴在地上瞧也看不見,要不是棄智從陣眼裡出來時不小心拱開了氈毯的一角,興許就漏看了。」
「什麼樣的印記?」
絕聖從懷裡掏出一張符紙:「豌豆大小,形狀說不上來,有點像星芒,又有點像婦人們戴的珠花。」
藺承佑接過手中一看,霍然起了身。
絕聖和棄智詫異地互望一眼。
藺承佑面色古怪:「難怪你們不認識,這叫七芒引路印,是一種很偏門的招魂術,把人的魂魄拘來,除了問幽冥之事,往往還有凌虐之舉,說起來有損陰德,歷來為正道名流所不齒。」
棄智打了個激靈:「人都死了,縱算有天大的仇怨也該消了呀,為何還要凌虐鬼魂?」
絕聖「啊」了一聲:「聽說自從那對彩帛行的田氏夫婦死後,這樓裡就總鬧鬼,不對,自從田允德的小妾被戚氏逼死後就不太平了。那人明知道樓裡鬼祟多,就不怕招來的是厲鬼嗎?厲鬼被凌虐得狠了,極容易反噬到施術人身上啊。」
「敢用這樣的邪術,當然有把握不會出錯。」藺承佑冷笑兩聲,「你們在氈毯底下發現的?」
兩人點頭。
「估計是做法時不小心燒壞了,沒來得及換地磚,不巧又趕上我和東明觀道士住進了小佛堂,那人就更不敢輕舉妄動了。」藺承佑冷笑兩聲。
越來越有意思了,原來早在兩樁人命案之前,彩鳳樓就有人興風作浪了。
絕聖突然冒出個念頭:「師兄,青芝也是被邪術害死的,她被殺會不會是因為發現了什麼?」
藺承佑未答腔,埋頭把床底仔細看了一遍,無奈一無所獲,只好拍拍手上的灰起了身。
出來後依舊不往前樓去,而是拐去了紅香苑。姚黃門前有位衙役在看門,藺承佑沖那人點了點頭,繞過衙役進了房。
姚黃的房間與葛巾的房間格局一致,但擺設略有不同,榻前一架六曲山水屏風,矮幾上擺著平托八鬥金鍍銀瓶,乍眼看去琳琅滿目,但貴重的物件沒幾樣。
鏡臺前本來有個妝奩盒,今晨已經送往大理寺去了。
箱篋、書架、床腳……所有能藏東西的暗格都翻過了,本也沒指望能找出新花樣,但藺承佑看的不是明面上的東西,而是暗處的痕跡。
凡是在房中施用邪術,難免會留下點東西,或是釘痕,或是烙印,或是短劍紮過的刻痕,奇怪姚黃和青芝的房裡都乾乾淨淨。姚黃還好說,畢竟是中了腐心草的毒而亡,青芝可是在死前七八天就開始做噩夢,如果有人用邪術對付她,又是在何處下的手。
藺承佑在地心裡轉了轉,扭頭看向胡床旁的那扇月洞窗,望見窗外粼粼的波光,心中忽然一動。
對面是葛巾等人住的倚玉軒,而兩排屋子中間,隔著一眼碧汪汪的水塘。
日頭開始偏西了,橘色光芒落在水面上,折射出萬點細碎的光芒,四下裡光線耀眼得驚人,煌煌有如一面巨大的金色鏡子,別說刀痕烙印,連灰塵有多厚都能照見。
藺承佑目光沿著柵格往上遊移,窗內窗外皆沒有異樣,他兩臂攀住窗沿,探出半個身子往上看,把窗屜頂端都摸了一遍,連頭髮絲都沒發現一根。
藺承佑只好縮回身,胳膊不小心碰到右邊的窗棱,發出很輕微的「咯噠」聲,他耳力過人,當即轉頭一看,驀然發現右手邊的窗臺上有一塊顏色比別處鮮亮些,像是朱紅的漆面褪了色,重新髹漆過。
他俯身細看,那地方表面上與窗棱渾然一體,只不過顏色略有變化,換作夜間或是陰天,未必能察覺,難怪昨夜和今早好幾班人搜查都沒發現這地方不對勁。
藺承佑嘴角露出一點謔意:「藏得夠深的。」用手觸了觸,木板能上下推動,取下玉帶上的匕首一撬,卡叱一聲,木板倒在了窗臺上。
背後藏著個小暗龕,暗龕裡有個小小的彩篚,表面上用木板一擋,任誰都發現不了端倪。
藺承佑把彩篚取出,看見裡頭盛放著幾鎰黃金和一些珠玉玩件。
聽說平康坊的妓人們頗受管束,平日不論得了什麼賞賜,必須上交給假母和賀明生這樣的主家,膽敢私藏的話,逃不掉一頓打罵,妓人們為了自己的日後做打算,少不得做些陽奉陰違之舉。
從這個暗龕就能看出,姚黃當了這幾年都知,在私藏東西這一塊已經很有心得。
彩篚裡的玩件比擺在房中的要珍異許多,什麼玉如意、珊瑚串、映月珠杯,乃至肉麻兮兮的詩箋情詩……應有盡有。
一堆珠光寶氣的物件中,唯有一個褐色的小東西極不起眼。
就著視窗耀目的陽光一看,是個核桃擺件,尺寸只有拳頭大小,背面看是普普通通的核桃殼,翻過來卻另有乾坤,核桃殼被削去了半邊,裡頭擱著一艘船,船舷、窗欄、桅杆一應俱全,窗扇能推開,長櫓能搖動,活像真人真船縮小了一般。
船軸上坐著兩個少女,一個略大些,另一個略小些,兩人穿著一模一樣的衣裳,親昵地倚靠在一起,從相貌和神態來看,儼然一對姐妹。
藺承佑凝視小人的神態,模樣雖看不清,但那份親熱卻活靈活現。
看來不只青芝思念姐姐,姚黃也很思念自己的妹妹,也不知她從何處得的這半顆核桃,把它當作寶貝收起來不說,背地裡還經常摩挲把玩。
藺承佑顛來倒去察看,發現核桃底端刻了一行字。
只見上頭寫著:越州,丁酉年,桃枝渡口。
藺承佑一怔,越州是姚黃和青芝的故鄉,這個桃枝渡口也在越州嗎?
正思忖間,外頭有衙役匆匆找來了:「藺評事,嚴司直回來了,說有要事找,問你在何處。」
「知道了。」藺承佑把核桃收入袖中,邁步出了屋。
到了大堂一看,那位嚴司直正在大口大口喝茶,這人平日斯文體面,甚少有牛飲的時候,看來下午累得不輕。
「嚴司直。」
嚴望春放下茶盞喘了口氣:「世子,你說的沒錯,宮裡那位妥娘果然是位神人。」
藺承佑咳了一聲,示意嚴司直噤聲,隨後高聲道:「到外頭說吧。」
嚴望春定了定神,起身隨藺承佑到了庭外,找了一處較僻靜的角落,再次開腔:「妥娘看了兇手這香囊,說是越州那邊織娘的手藝。」
藺承佑笑容一斂。
又是越州。
兇手也跟越州有關係?
「妥娘能認出是出自越州哪家繡坊嗎?」
嚴望春:「妥娘說越州產桑,坊閭間針黹出色的繡娘不少,但香囊上的繡法叫流雲滾繡法,經此法繡出來的花瓣和葉片像流動的水浪,針法可謂別出機杼。不過這並非獨門絕技,越州擅此法的繡娘不下數百名,光憑這個香囊,妥娘也看不出是哪家繡坊的。」
「越州都有哪些繡坊,這個妥娘總該知道吧。」
嚴望春從袖中取出一卷紙:「這我記下來了,越州大大小小的繡坊不下二十家,最出名的有三家,第一家叫小山翠繡坊,第二家桃枝繡坊,第三家叫越橘繡坊——」
藺承佑一愣:「等等,第二家叫什麼?」
「桃枝繡坊。」
藺承佑火速抽過嚴司直手中那張紙,與核桃上的「桃枝渡口」比對,然後猛地抬眼:「妥娘可知道這第二家繡坊位於越州的何處?」
嚴望春愕然:「妥娘並未告知此事,適才我也忘了問。」
「這是我剛才在姚黃房中搜到的,你看看這行字。」
嚴望春接過核桃瞇著眼一看,驚詫地啊了一聲。
「這也太巧了——都是越州,都有『桃枝』兩個字。」
藺承佑冷冷道:「巧嗎?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一個是兇手的香囊,一個是七年前的物件,偏偏這對姐妹都死在了另一人的手裡。」
嚴望春眉頭越擰越緊:「兇手會不會七年前就認識這對姐妹?昨晚兇手冒死藏下這香囊,是不是怕我們查到他/她與越州有關。不對,七年前姚黃都十歲了,理應對兇手有些印象。妹妹突然死了,姚黃早該想起什麼。」
藺承佑意味深長道:「到底怎麼回事,查查就知道了。」
一面說,一面往廳中去。
嚴司直一驚,急忙撩袍跟上。
藺承佑到了廳中,對衙役道:「告訴賀明生,立即把樓中所有人的賣身契都拿來。還有假母和一干廟客,讓他們過來我有話要問。」
衙役們急忙應了,這位小世子平日總是一副天塌下來都渾不在意的模樣,難得正顏厲色,多半是出了大事。
過不多久,賀明生等人先後趕來了。
賀明生也被勒令禁足,因此凡事都得親力親為,往日他無論到何處都是前呼後擁,這刻卻親自抱著龍檀木匣子,估計是找伶人們的賣身契花了不少工夫,滿頭都是油汗。
萼姬和沃姬等人大約剛從床上起來,邊走邊整理群裳。
這些人到了廳中也不敢說話,一雙雙眼睛不安地窺探藺承佑。
藺承佑撩袍在條案後坐下,先看賀明生,賀明生嘴唇一抖,笑呵呵奉上匣子道:「所有人的賣身契和過所全都在這了,一共有一百零七人,還請世子過目。」
藺承佑笑著點點頭:「好,我和嚴司直瞧瞧就還給賀老闆。」
賀明生哪敢招惹藺承佑:「世子隨便瞧,彩鳳樓出了這樣的事,賀某還指望世子和嚴司直儘快把凶徒找出來。」
藺承佑順理成章就接過了話頭:「那就請賀老闆在二樓幫我們安排一間廂房吧,我和嚴司直想打聽幾件事,就— —」
他隨便指了指人群當中的沃姬:「從沃大娘開始吧,剩下的人在廳中略等片刻,問完了沃大娘就輪到你們了。」
「二樓有的是雅間。」賀明生扭頭衝沃姬擺手,「沃姬,你帶世子和嚴司直上樓吧。」
嚴望春吩咐兩個衙役留下來看顧眾人,同藺承佑上了樓。
沃姬領著兩人到了一間房前,進去後惴惴立在一旁。
藺承佑和嚴司直把沃姬晾在一邊,自顧自著翻找眾人的賣身契,沃姬等了一晌越發心焦,吞了口唾沫道:「奴家冒死問一句,不知世子要跟奴家打聽什麼。」
藺承佑無動於衷,快速翻完最後一份賣身契,這才把視線從桌上挪開。除了姚黃和青芝,沒一個人的籍貫是越州,不過這也不意外,青芝的賣身契上也寫著「滎陽人」,想是當年人牙子將青芝帶到長安來賣時隨便編的。
青芝的身契可以造假,別人的自然也能造假。
「你當年買下青芝時,就沒發現她的身契是假的?」
沃姬一臉晦氣:「說到這個就來火,奴家當年一口氣買了五個孩子,青芝是最不起眼的一個,這些年也沒出過什麼亂子,哪能料到有人為了謀財膽敢偽造過所。」
藺承佑譏誚道:「滎陽和越州兩地口音懸殊,身契可以造假,口音造不了假,你就沒聽出青芝不是滎陽口音?」
沃姬歎氣:「當時買的孩子多,奴家哪能留意這些?要不是出了這樣的事,奴家連青芝是哪的人都沒留意。孩子們學東西又快,一大幫子人待在一處,不出幾天就忘了自己的家鄉話了。」
藺承佑:「你買了青芝之後一直住在平康坊?彩鳳樓沒開張前你在何處謀生?」
沃姬乾巴巴笑道:「奴家在坊裡賃了一處宅子,打算養了幾個孩子自己招攬客人,可是沒多久南曲先後開了好幾家名聲大的妓館,裡頭的娘子個個色藝雙全,長安城的公子王孫都被她們勾走了,哪還留意到旮旯角的小作坊。」
「奴家沒買賣可做,聽說南曲要開一家長安最大的彩鳳樓,就帶著孩子們來投奔了。來時就與賀老闆談好了,他提供住所和膳食,孩子們都歸他管,日後這些孩子們出息了,無論賺多賺少,奴家只抽一成。而且奴家年輕時曲藝是一絕,幫著教導伶人綽綽有餘。賀老闆本來不肯答應,但當時彩鳳樓一下子招不來那麼多教習樂姬,他看奴家自願幫著教曲,也就同意了。對了,萼姬她們也是如此。」
藺承佑扣上盒蓋:「彩鳳樓開張已有大半年,你日夜待在樓中,可聽說過誰是越州人?」
「越州人?」沃姬瑟縮了一下,「姚黃不就是嗎?」
「除了她就沒別人了?」
沃姬回答得很肯定:「沒有。」
藺承佑一嗤:「兇手就在樓中,倘若你知道什麼卻不說,下一個倒楣的指不定就是你。」
沃姬的聲線顫了一下:「奴家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她緊張地把兩手絞在一起,絞得指關節都有些發白,末了無奈搖頭:「奴家同大夥打交道算久了,真沒聽說過誰是越州的,姚黃倒是時不時提幾句越州,但也沒見誰接過茬。」
藺承佑跟嚴司直對視一眼,乾脆換一種問法:「青芝平日經常出去走動,你可聽說她最近在外頭認識了什麼同鄉?」
沃姬怔然:「這……青芝每回出去只買吃食,沒聽說過結識同鄉——」
說到此處,沃姬臉龐陡然浮現古怪之色,覷著藺承佑道:「不對不對,說到同鄉,青芝那日不知怎麼了,突然說自己跟前店主的小妾是同鄉,這事奴家之前也跟世子提過,世子應該還記得——」
藺承佑默了下,他當然記得,要不是揪住這一點,他也查不出青芝其實是越州人,不順著這條線索往下捋的話,或許根本查不出青芝和姚黃的真實關係。
可那位姓容的小妾已經死了一年多了——
不單小妾死了,田氏夫婦也相繼死了。
他只想知道樓裡還有誰是越州人,為何又牽扯到彩帛行了?一年前就死了的三個人,怎麼也跟一年後的兇殺案扯不上關係吧。
藺承佑按耐心頭的疑惑:「好,那我就再問一遍,青芝當時怎麼跟你說的?」
沃姬道:「不是她自己說的,奴家是聽人抱怨青芝的時候得知的,說青芝總說瘋話,公然說自己跟那個死鬼小妾是同鄉,也不嫌忌諱。」
藺承佑笑了下:「可現在證明青芝說的不是瘋話,她的確是越州人。青芝以前見過容氏嗎,她為何知道自己跟容氏是同鄉?」
沃姬神色有些不安,似在思量什麼。
藺承佑跟嚴司直對視一眼,心裡的疑團越滾越大。
藺承佑開口道:「彩帛行在此地久負盛名,你們在平康坊住了這些年,就算沒進店裡買過東西,也應該聽說過彩帛行的名號。你好好想一想,青芝可曾提到過容氏?」
沃姬忐忑道:「這孩子沒提過容氏,不過我想她應該見過。」
嚴司直一震,本以為青芝說那樣的話是為了嘩眾取寵,原來她真見過容氏。
他忙問:「何時見的?在何處見的?」
沃姬以手抵著額角:「彩帛行還在的時候,奴家常去光顧,彩帛行家大業大,雇的夥計也多,但田氏夫婦慳吝慣了,凡事都喜歡親力親為。田老闆生得相貌堂堂,說話也動聽。但戚氏那雙眼睛像藏了尖刀似的,只消往你身上一瞧,就能知道你幾斤幾兩,那陣子奴家手頭緊,戚氏看奴家每回問的多買的少,臉上就淡淡的,奴家很瞧不上她那副刻薄嘴臉,閒暇時經常帶青芝幾個去店裡添堵。」
「有一回戚氏病了,容氏代她出來接待女眷。記得當時容氏嫁給田老闆沒多久,相貌生得美,人也和善,那日去店裡的人格外的多,田老闆高興壞了,但容氏才出來招待一小會,戚氏就在後頭砸東西,聽上去像在罵容氏,句句都難聽,田老闆也不敢維護容氏,低聲寬慰她幾句,就催她進去伺候戚氏——」
沃姬說著頓了下:「回來後我那幾個孩子還說,田老闆家財萬貫,為何那般懼妻?說話的那幾個孩子裡頭就有青芝,奴家猜她就是那一回知道容氏是越州人的。後來奴家在街上又見過幾回容氏,但她一下子憔悴了不少,聽說戚氏經常打罵她,田老闆又不在長安,再後來沒多久,容氏就跳井死了。」
藺承佑沉吟片刻:「青芝一定能聽出容氏的越州口音。在那之後青芝有沒有跟你提起過容氏?比如說自己在某處碰見了容氏,或是跟容氏說過什麼話。」
沃姬很認真地想了想:「沒提過,容氏死了之後,坊閭間各種傳聞都有,人人都說她是被戚氏害死的,還說彩帛行鬧鬼。這些街談巷議傳到我那個小作坊,也沒見青芝有什麼特別的。」
***
沃姬走了之後,藺承佑望著桌面出神。
彩鳳樓看似跟彩帛行毫無關聯,但每當查到點新線索,彩帛行就像濃霧中的一座嶙峋孤島,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陡然露出一角。
原來青芝在一年多前就見過容氏。
而容氏恰是越州人。
巧的是,兇手的香囊也出自越州的繡坊。
難道彩鳳樓和彩帛行之間真有什麼瓜葛?
兇手認不認識容氏?
他/她殺姚黃姐妹,會與容氏有關嗎?
藺承佑看了看手裡的香囊,又摸出那枚核桃,把兩者擺在眼前,若有所思地摩挲著。
「嚴司直、藺評事。」衙役把頭探進來,「萼姬來了。」
萼姬進屋後垂首行了一禮,抬頭看藺承佑面色還算和煦,便壯著膽子問:「世子,奴家聽主家說,明日我們就得搬去大隱寺的慈悲養病坊,此事可當真?」
「萼大娘有什麼話想說?」
萼姬捂著帕子笑起來:「世子的安排必定周全萬分,奴家只是想跟世子打聽一下大約要住幾日,若只住一兩日也就罷了,要是住得久,奴家得叮囑孩子們多帶些換洗衣裳。」
藺承佑不緊不慢道:「萼大娘凡事這麼愛打聽,應該知道不少樓中人的事,你可記得誰是從越州來的?」
萼姬眨了眨眼睛:「奴家只知道姚黃是越州人,別人就不知道了。」
藺承佑嗤了一聲:「萼大娘記性好得很,最好再好好想一想。」
記性好……這話什麼意思?萼姬眼神慌亂了一瞬,乾巴巴笑道:「恕奴家愚鈍,還請世子明言。」
藺承佑不動聲色打量萼姬,同為假母,萼姬比沃姬小幾歲,為人也更機靈圓滑,聽說賀明生平日頗器重萼姬,連彩鳳樓的一些日常瑣事都會交給萼姬打理。樓裡的人和事,萼姬想必知道不少。
「彩鳳樓共有四位假母。」他開了腔,「每位假母只負責管教自己的『女兒』,你並非魏紫和姚黃的假母,照理說對她們的私物並不清楚,但那晚無論是魏紫的靺鞨寶還是姚黃的銀翅彩蝶步搖,你都一眼就認出來了,可見妓人們的這些瑣事,樣樣都逃不過你的眼睛。」
萼姬臉色變了幾變:「奴家並非存心打聽這些,只是姚黃和魏紫不比別人,她們是彩鳳樓最出色的都知娘子,別說得了貴重賞賜,再小的舉動都有人盯著,縱算奴家不探聽,也會聽旁人說起的。」
「『聽說過』與『能對上』是兩碼事。」藺承佑似笑非笑,「你可是連那幾樣東西的來龍去脈都能說出來,你手上的都知娘子也不少,如果不是格外留心,焉能記得這麼牢。」
萼姬張嘴忙要自辯,藺承佑笑道:「你急什麼?我這是在誇萼大娘記性好。」
他挑起桌上的香囊問:「萼大娘見沒見過這香囊?」
短短幾句話,把萼姬嚇出了一身毛毛汗,她下意識將身上那股自作聰明的勁兒都收斂起來,老老實實湊近一覷,認出是早上在大堂裡搜出來的那一枚,登時有些磕巴:「這、這不是——」
「是。」藺承佑直視著萼姬,眼眸幽黑若漆,像要看到對方骨子裡去,「這是兇手之物,要想儘快找出兇手,這是最關鍵的線索,你好好想一想,往日可曾見誰用過此物。」
「不瞞世子說。」萼姬掏出帕子拭了拭頭上的冷汗,「奴家記性是不賴,這香囊上的花色如此別致,若樓中有人用過,奴家一定有印象。但奴家敢肯定,以往從沒見過這個香囊。」
藺承佑提醒她:「不單樓中的伶妓,客人和鄰近之人也算。」
萼姬想了想,再次搖頭:「奴家真沒見過,奴家知道輕重,都這個時候了,絕不敢有半句欺瞞。」
藺承佑隱隱有些失望,沃姬說沒見過,萼姬也說沒見過,即便其中一個在撒謊,總不至於兩個都說假話。
香囊不是新做的,花色又打眼,如果連眼尖心細的假母都沒見過,說明兇手很少在人前用這香囊。
這就有意思了,彩鳳樓已經開張大半年了,妓人們比鄰而居,再謹慎的人也有露出破綻的時候,兇手竟藏得這麼久、這麼深……
藺承佑頓了下:「我記得你們店主說過,後苑那座小佛堂是洛陽一位高人看過之後建成的?」
萼姬老老實實道:「是。」
「你們平日會去小佛堂燒香嗎?」
萼姬頭搖得像撥浪鼓:「奴家從未去過,旁人也很少去小佛堂附近轉悠。」
「這是為何?」
萼姬手撫胸口:「說來也怪,那座小佛堂說是建來鎮邪的,但別說晚上,連白天也是冷冰冰的,晚上縱算點滿香燭,堂裡也是昏昧潮冷,人只要一進去就覺得渾身不自在,娘子們不敢在小佛堂附近走動,連我們主家也害怕,偶爾過去一趟,勢必找十來個廟客相隨。久而久之,大夥也都不去了。」
藺承佑暗忖,小佛堂名為佛堂,實則用的是道家如意降魔陣,佈陣之人道行不低,陣法也規矩嚴整,如果不是匠作們在建佛堂時不小心砸壞了底下陣眼的基石,足可以保樓裡平安。
壞就壞在砸壞了百年前鎮壓二怪的陣眼,導致大量陰氣從陣眼中溢出,附近的孤魂野鬼有所感知,少不了前來遊蕩,人若到附近走動,當然會覺得陰森。而二怪吸納夠了邪氣,沒多久就破陣而出。
這一點,估計設陣之人也沒料到。
「你見沒見過洛陽那位高人?」
「沒見過。高人來長安的時候,是別人負責招待的,奴家只知道他叫逍遙散人。」
藺承佑哼笑:「可我已經派人找過了,洛陽沒有一位叫逍遙散人的高人。」
萼姬哭笑不得:「世子快別提這事了,我們主家腸子都快悔青了。小佛堂建成後彩鳳樓只清淨了一陣,很快又開始鬧鬼,主家沒法子,只好親自去洛陽找那個逍遙散人,結果連續去了兩回,次次都撲空。主家氣得跳腳,直說這道士是個騙子,否則怎會一收錢就不見人影了。」
嚴司直奇道:「既然懷疑那人是騙子,你們主家為何不報官?」
「主家早就報了官,還托人去問縣裡的法曹,說那道士是洛陽的,行騙卻在長安,這事到底歸長安萬年縣管,還是歸洛陽管?可沒等主家問明白,後苑就蹦出大妖,隨即整棟樓都被封禁了,這事也就擱置下來了。」
藺承佑沉吟不語,從小佛堂裡的格局來看,那道士不像騙子,縱算匠作施工時不小心砸穿了地面,憑此人的功底過來做些補救並不難,為何連面都不露了?
正因為逍遙散人沒再露面,也就沒人發現底下的陣眼被砸穿了。匠人們闖了禍不敢告訴賀明生,賀明生不懂道法看不出端倪,所以直到二怪都跑出來了,彩鳳樓還夜夜笙歌。
小佛堂……小佛堂……藺承佑在心裡盤算,人人都對這座陰森的小佛堂避而遠之,有人卻利用這一點在裡頭施展邪術。
他的思緒凝結在小佛堂裡香案下發現的那枚七芒引路印上。
七芒引路印邪門至極,只有晚間才能行事,作法時需全程無人打擾,小佛堂算是最好的場所。
兇手不想讓人窺見自己的所作所為,巴不得人人都不敢去小佛堂……而為了萬無一失,光一個「陰森」可不夠,論理還應該做點別的。
藺承佑心中一動:「萼大娘可曾聽誰說起自己在小佛堂裡撞過鬼?」
萼姬緊張地點頭:「有有有,幾月前就人說過此事,後來接二連三有人撞鬼,奴家好像……好像也見過的。」
嚴司直古怪道:「見過就是見過,沒見過就是沒見過,什麼叫『好像見過』?」
萼姬一甩帕子:「因為奴家也鬧不清那東西是人是鬼嘛。」
藺承佑興趣濃厚地問:「你見到的那東西長什麼模樣?」
萼姬畏懼地吞了口唾沫,那件事都過去好些日子了,想起來還是覺得發怵。
「大約兩個月前,記得那日是十五,有幾位外地來赴考的衣冠子弟來樓裡喝酒鬥詩,點名要聽曲。奴家看他們模樣還算斯文,就叫了卷兒梨和抱珠去伺候,說好了只奉曲吟詩行酒令,不伺候別的。郎君們也都答應了,哪知喝到半夜,席間有位郎君強抱著卷兒梨求歡,抱珠拽不開那人,眼看要壞事,只好跑出來找奴家。」
「等奴家趕過去時,卷兒梨衣裳都被撕壞了,那狗東西喝得爛醉,脾氣也大,被我們拉開時還憤憤抽了卷兒梨幾個巴掌,卷兒梨一身皮肉嫩得像清水做的,臉當時就腫了起來。」
「奴家氣得牙都要咬碎了,連哄帶攆把這幾個狗東西趕出去了,好不容易脫身,再回頭就找不到卷兒梨了,奴家知道這孩子面上不愛說話,心思重得很,受了這樣一份委屈,心裡指不定多難受呢,忙和抱珠去尋她,哪知卷兒梨不在房裡,只好又去園子裡找。」
「園子大,又是深夜,奴家想起後苑有口井,唯恐卷兒梨尋短見,也顧不上鬼不鬼的了,一進去就跟抱珠分頭去找。園子裡一個人都沒有,越往裡走越僻靜,走到小佛堂附近的時候,奴家忽然看見一個影子從裡頭躥出來——」
萼姬說到這的時候,聲音猛地一抖。
「奴家看見、奴家看見一隻紅衣裳的女鬼。」
「紅衣裳的女鬼——」嚴司直起了疑惑,「天色那麼晚,你離得很近嗎?為何連衣裳顏色都能看清。」
萼姬呆了一呆,彷佛不知如何接話。
藺承佑嘴邊露出一抹嘲諷的笑意:「萼大娘方才不是說了麼,那晚是十五。」
萼姬忙不迭點頭:「對對對,那晚月頭大,地上像撒了一層銀霜似的,奴家忘了帶燈籠出來,但也覺得四下裡亮光光的。」
「看清鬼的模樣沒?」
萼姬頭搖得像撥浪鼓:「奴家沒敢盯著看,那鬼又跑得快,只覺得眼前紅影一閃,鬼影一霎兒就不見了。」
藺承佑:「沒看清模樣,總該對高矮胖瘦有些印象,覺得眼熟還是眼生?」
萼姬尋思一陣,很篤定地說:「如果是熟人,奴家早該認出來了,況且奴家活了這些年,從沒見過誰可以飛那麼快,那東西不可能是人,只能是鬼。」
「衣裳、簪環、香氣……就沒有一點熟悉之處?」
萼姬苦著臉:「不過是一閃神的工夫,奴家事後也不敢追想,就知道那東西穿著襦裙,別的奴家早就忘了。」
藺承佑一動不動看著萼姬,萼姬頂住藺承佑的視線,不知熬了多久,就在她不安地挪動腳步時,藺承佑漂亮的嗓音響起:「故事還沒講完吧,抱珠找到卷兒梨沒?」
萼姬慶幸道:「找到了,奴家嚇得屁滾尿流,扭身就往回跑,迎面就看見一群人找來,原來抱珠在綠蝶亭找到卷兒梨了,這孩子躲在亭子裡哭呢,兩人過來尋我,半路碰到沃姬和魏紫她們,幾人便結伴同行,她們看我魂不守舍,忙問出了何事,奴家看卷兒梨臉上傷得不輕,只說撞鬼了,也沒敢逗留,當即帶她們回屋擦藥膏去了。」
屋子裡沉默下來,藺承佑食指一下一下敲擊著桌面,隱約聽見樓下衙役和妓人們說話,伴隨著略顯焦躁的腳步聲。
未幾,他開口道:「小佛堂是用來鎮鬼的,起初也的確靈驗了一陣,如果連小佛堂都開始鬧鬼,樓裡的人必定驚訝萬分,第一個說自己在小佛堂撞鬼的人是誰?萼大娘總該有些印象。」
萼姬擦了把額頭上的汗:「在小佛堂附近撞鬼的不止奴家一個,奴家聽過就算,實在鬧不清第一個撞見的人是誰。」
她一邊說一邊忐忑地打量藺承佑,本以為又會被刁難,哪知藺承佑主動替她圓場:「傳言麼,聽到時已經半真半假,想找出源頭哪有這麼容易,萼大娘想不起來也不奇怪。」
萼姬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世子真是明白人,奴家盼著世子早日抓住兇手,恨不得把知道的都告訴世子。」
藺承佑真切地看著萼姬:「萼大娘的真誠,我已經感覺到了。今日就先問到這吧,萼大娘出去的時候告訴衙役,叫賀老闆上來回話。」
萼姬如釋重負,剛退到門口,就聽藺承佑道:「忘告訴萼大娘了,那晚你看到的『女鬼』很有可能就是兇手,如果你回房後想起什麼,馬上讓衙役給我傳話。」
「兇手?」萼姬駭然回頭,「那不是一隻女鬼嗎?」
藺承佑壞笑了下,並沒有答話的意思,萼姬盯著藺承佑看了一陣,心神不定地點點頭:「奴家回屋後一定好好想想。」
萼姬走後,嚴司直一邊書寫一邊道:「承佑,不覺得這個萼姬說話漏洞百出嗎?前面說『奴家也鬧不清那東西是人是鬼』,後面改口『人不可能飛那麼快,絕對是隻鬼』。」
藺承佑諷笑道:「嚴大哥,你猜她這話是在說給我們聽的,還是說給自己聽的?」
嚴司直擱下筆:「難道她心裡有什麼疑惑,想藉著這話說服自己?」
藺承佑笑道:「我猜她要麼想起那女鬼像誰了,可心底又不願相信,所以用這種法子說服自己。要麼——」
「她自己就是兇手?」嚴司直接過話頭,「也是,都到這個當口了,除了兇手還有誰會撒謊?承佑,何不用瑟瑟珠試試這個萼姬,兇手會武功,究竟是不是她,一試就知道了。」
藺承佑搖頭:「試不了了,這法子只能用一次,兇手知道我故意試探她,情願被擊壞一隻眼珠也不會露餡的。」
嚴司直扼腕:「那就只能一個一個盤查了,可是我們連兇手與姚黃姐妹有什麼仇怨都不清楚,不清楚動機如何往下查。」
「藏得再好也有露餡的時候。」藺承佑垂眸看著桌上的證詞,「其實萼姬是兇手還好說,動機也好,淵源也罷,總歸能查出來。但萬一她沒撒謊呢,她說到那女鬼時屢次露出疑惑的神色,分明是想起了什麼。」
嚴司直思量道:「事關性命安危,沒道理包庇兇手,何況萼姬是個極善保全自己的人,這當口還撒謊,我情願相信她自己就是兇手。」
藺承佑想了想,對門外的衙役道:「讓賀老闆再在樓下等一會,先把卷兒梨、魏紫和抱珠叫來問話。」
第一個來的是卷兒梨。
她似乎有些精神不濟,進屋後也不開腔,朝藺承佑和嚴司直行了一禮,便默默退到一旁。
嚴司直端詳著卷兒梨,心裡暗覺可惜,這胡姬出奇的美貌,可惜神態有些呆滯,人一呆,容貌就減色了幾分。
藺承佑頭一次正眼打量卷兒梨,都說滕玉意跟卷兒梨葛巾有些像,可他沒看出哪兒像了。
非要比較的話,眼睛倒是有點神似,都是一樣的杏圓清澈,但滕玉意那雙眼睛裡盛滿了水光,長長的睫毛一眨,水光就像是漾開來似的,一顰一笑都比卷兒梨的眼睛靈動,只可惜水光裡盛的全是壞主意。
他在心裡哼了一聲,拿起香囊問卷兒梨:「見沒見過這香囊?」
卷兒梨輕輕搖頭:「奴家昨夜是第一次見。」
問完卷兒梨,藺承佑又挨個把抱珠和魏紫叫進來。
不出所料,三個人都沒見過香囊。
至於兩個月前的十五發生了何事,抱珠和卷兒梨的說法與萼姬一致。魏紫那晚在前樓陪客,並不清楚卷兒梨曾遭人欺侮,但後來在園中的經歷,也與萼姬的敘述相吻合。
藺承佑接著問:夜間可曾見過誰在小佛堂附近出沒?第一次說自己在小佛堂撞鬼的又是誰?
三人都說沒見過,但都記得第一次提到自己在小佛堂撞鬼的,恰是萼大娘。
最後打聽越州人,卷兒梨等人均一無所知。眼看問不出什麼,藺承佑只好先放她們回去。
嚴司直面色複雜:「說來說去,第一個說自己在小佛堂見鬼的就是萼姬自己?她倒是聰明,別的事情上有所隱瞞,唯獨在卷兒梨的事上肯說實話,估計她心裡也清楚,這種事一問就知真假。」
藺承佑撫了撫下巴:「是不是實話,暫時還下不了定論。現在只能證明那晚卷兒梨四個曾結伴而行,萼姬卻是後面才跟她們匯合,她一個人獨處的時候,究竟是撞鬼了還是去了小佛堂,目前可只有她自己一個人的說辭。」
嚴司直困惑地「咦」了一聲:「承佑,今日你句句不離『小佛堂』,是不是在裡頭發現了什麼。」
藺承佑一拍腦門,轉過頭笑道:「忘告訴嚴大哥了,昨晚我兩個小師弟發現有人曾在小佛堂施邪術,從佈陣的路子來看,極有可能就是害死青芝的兇手。我懷疑有人故意四處散播小佛堂鬧鬼的傳言,目的是為了讓人不敢靠近小佛堂。」
嚴司直怔住了:「照這麼說,萼姬豈不是嫌疑最大?這就奇怪了,香囊出自越州的桃枝繡坊,但萼姬卻是土生土長的長安人,她何時去的越州,又為何要殺姚黃姐妹??」
藺承佑腦中冒出一個念頭,招來外面的衙役道:「替我去成王府一趟,告訴常統領,我房裡胡床下放著一個竹笥,請他取出來盡速給我送來。」
衙役一走,藺承佑也跟著起了身,嚴司直不知何意:「怎麼了?」
「我覺得我們想岔了,嚴大哥,你先盤查剩下的人,我去小佛堂一趟。」
***
外面下起了雨,春雨綿綿,細如髮絲,兜頭灑落下來,如濕透的輕紗籠到臉上。
藺承佑冒雨回到小佛堂,相距老遠就看見殿內燈火熒煌,門口站著兩名衙役,正隔窗往裡張望,回頭看到藺承佑,齊聲道:「人都在裡頭。」
藺承佑一邊點頭,一邊快步進了小佛堂。
殿裡滿是人,左邊四個坐姿七歪八斜,依次是見天、見仙、見樂和見美。
右邊三個坐相稍好些,正是絕聖、棄智和見喜。
香案前還站著兩個,一個是負著手的程伯,另一個是抱著胳膊的霍丘。
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堂中那個移動的身影上,那人手持一把碧瑩瑩的短劍,舒肩伸臂,輕盈轉身,比劃得有模有樣。
滕玉意學到第十招了,逐漸有了點開竅的感覺,招式與招式之間的間隙越來越短,出劍時也不再那麼笨拙。
先前學程伯那套克厄劍法時,體內那股熱力總有淤滯凝結之感,這套披褐劍法卻不一樣了,越練越覺得真氣通暢。
練得正起勁,忽覺背後一道視線掃過來,滕玉意的後腦勺已經很熟悉這道眼神,自動就生出一種不痛快的感覺,餘光瞥了下,果見一道高挑的身影從外頭走進來。
藺承佑還穿著早上那件玉簪綠的圓領襴袍,這顏色本是女子穿得多,一向又極挑膚色,可穿在藺承佑身上居然絲毫不減英邁之氣,腰間的金魚袋隨著他的步伐隱約輕響,暗沉沉的烏犀腰帶束出一截好腰來。
滕玉意笑嘻嘻在心裡盤算,這廝富貴驕人,平日總是一副睥睨天下的嘴臉,這要是再在冠上簪朵紅彤彤的牡丹花,儼然就是鬥雞坊一隻金燦燦的朱紅冠子大公雞。
藺承佑並不知道滕玉意已經在心裡把他比作了一隻鬥雞,不過這不妨礙他用調侃的眼神睨著滕玉意,也不知五道是怎麼教的,滕玉意這劍術使起來活像耍百戲的胡人。
他在心裡笑了一通,正要誇滕玉意幾句「天賦異稟」、「好生了得」、「這樣練下去必成大器」之類的屁話,見天一下子從地上彈起來:「世子,九天引火環已經佈置好了,你可別不信,今日算運氣好,一個時辰就請來了三昧真火符籙,正好外面下雨了,我們進來避避雨。」
說完又覺得不對勁,何至於一看到藺承佑就像屁股被炸開了花。
藺承佑卻笑道:「換別人我或許不信,五位前輩的本事我卻是知道的。」
五道最愛聽別人奉承自己,聽了這話心裡頓時又熨貼了:「快快快,趁現在二怪沒來,世子到這邊歇一歇。」
藺承佑卻徑直走到香案前:「王公子,讓一讓吧。」
滕玉意佯裝才注意到藺承佑,連頭都沒回,一閃身就避開了,小佛堂這麼大,藺承佑不去別的地方偏找她麻煩,多半是存心來挑事的,休想讓她上當,她為了趕進度連口水都不敢喝,吵架鬥法只會耽誤自己的工夫。
藺承佑沒料到滕玉意撤退得如此迅速,頗有一拳打在軟布上之感,不過這正合他的心意,好歹無需再浪費唇舌。
他蹲下來察看香案下的那塊氈毯,表面上果然渾然無跡,翻過來也沒能一下子找到印痕,棄智跑到藺承佑身邊蹲下,胖胖的手指頭一指:「師兄,在這兒。」
藺承佑瞇了瞇眼,棄智的圖案畫的分毫不差,這就是七芒引路印,這門邪術與暗害青芝的秘譏束魂術系出同宗,別的門派想學都學不出來。
應該就是同一個人,而且修為不低。
他咳嗽一聲,兩名衙役悄無聲息進來了,把目光鎖在眾人身上,暗自留意每個人的一舉一動。
眾道注意力全被氈毯吸引走了,並未留神門口的動靜,一窩蜂圍到藺承佑身邊,好奇地低下頭。
瞥見那個印痕,見天駭然道:「這不是七芒引路印嗎?」
滕玉意雖跑到一旁練劍,耳朵卻一直豎著,見天這一叫,她好奇問:「道長,什麼是七芒引路印?」
「一種邪術,人死了還不夠,還要把死者的魂魄拘來用冥器拷打折辱,邪門得不能再邪門,陰損得不能再陰損。」
見天又興奮又嫌惡:「老道多少年沒見過這種邪術了,會不會跟殺害姚黃青芝的是同一個人?世子,查到是誰做的了麼。」
藺承佑繼續在附近搜找:「查到就好了,此人心思之細,生平罕見,就拿這枚七芒引路印來說,作法時需一次性釋出七枚火印燈,施法人若稍稍走神,就會掉落火星或是法印,但你們也看到了,偌大一塊小佛堂,只留下一小塊痕跡。」
見喜盯著烙印疑惑道:「我記得這邪術有好些規矩來著。」
「規矩一大堆。」藺承佑抬頭往香案底下看,「頭三條就是:不拘椿萱之魂,不拘幼孩之魂,不拘遠地之魂。」
滕玉意招式一緩,前兩條她能聽懂,不害父母,不害幼童,說明研習邪術之人雖然惡毒,還未喪盡天良,但第三條她就聽不懂了。
好在小佛堂裡除了她,還有兩個人跟她一樣好奇。
只聽絕聖問:「師兄,這個『不拘遠地之魂』,指的是不拘太遠的魂魄嗎?」
見樂嗤地一聲笑起來:「傻小子,這話的意思是這陣法不能隨心所欲,只能拘役死在某一處的魂魄,比如在彩鳳樓施法,就只能拘來死在樓中之人的魂魄——」
滕玉意耳邊一炸,死在樓中之人?姚黃和青芝姐妹倆前不久才遇害,氈毯下的烙印卻不像是近日留下的,說明那人施邪術的對像不是姚黃姐妹,那就奇怪了,兇手明明是彩鳳樓的人,為何要對付以前的死者?
五道也似乎驚住了,茫然環顧周遭:「這地方究竟死過幾個人?不對啊,不是說樓裡向來只鬧鬼,沒出過人命麼。」
見樂近來聽了不少此地的傳言: 「你們不知道吧,這地方以前是家彩帛行,店主夫婦和小妾早在一年多前就死了。」
他話鋒一轉:「世子,你該不會是懷疑——」
「不管這陣法要對付誰,反正不會是姚黃和青芝。」藺承佑仰頭望瞭望,一躍飛上了橫樑,「而且見喜道長猜得沒錯,從兇手害青芝的手法來看,應該與設七芒引路印的是同一人,可見兇手不但容不下姚黃姐妹倆,還恨極了早前的某位死者。」
見天驚訝到了極點:「彩鳳樓半年前才開張,前頭的彩帛行卻已經關門一年了,再往前的鋪子就更跟彩鳳樓沒交集了,那人到底恨的是誰?」
藺承佑的聲音在房梁上震盪:「問問不就知道了。」
五道互相望了一眼:「問?找誰問?」
藺承佑躍下來拍拍手上的灰塵:「兇手不是已經告訴我們好法子了麼。」
眾人惘然不解,滕玉意卻若有所思看著那塊氈毯,藺承佑該不會是……
正當這時,外面衙役找來了:「世子,常統領來了。」
「這麼快?」藺承佑起身往外迎,只聽一陣穩健的腳步聲,常嶸一頭鑽了進來。
他滿肩都是細密的銀亮雨絲,右手端著一個緗色的竹笥,左手提著一個大包袱。
「常叔。」
常嶸先端詳藺承佑,看小主人毫髮無損,似乎鬆了口氣,而後環顧左右,躬身朝五道行了一禮,目光掃過滕玉意時,明顯愣了一下。
滕玉意隨意拱了拱手,人卻不動聲色往程伯身後一藏,她身上穿著男裝,臉上又貼著大鬍子,論理很難被人一眼認出,但這位常統領曾經跟她一起抵禦屍邪,還是謹慎些為妙。
好在常嶸很快就移開了視線:「怕耽誤大郎的事,快馬加鞭趕過來的,幸而勝業坊離平康坊不遠,路上不曾耽誤多久。大郎,你這幾日不在府中,宮裡派人來看過幾回,回頭若是得了空,進宮看看聖人和皇后吧。」
藺承佑笑應了:「阿芝有沒有送話出來?」
「有,小郡主隔兩日就催哥哥進宮,我回說哥哥辦差去了,得空就會去宮裡接她。小郡主就把這東西送出來了,還叮囑說要哥哥馬上戴起來。」
常嶸一面說著,一面打開手中的包袱,一迭整整齊齊的換洗衣裳露出來,最上頭卻擱著一枚色彩斑斕的小對象。
藺承佑拾起那東西:「長命縷?阿芝做的麼,還沒到端午,怎麼就做上這個了?」
常嶸藹然微笑:「小郡主說這是她第一回做長命縷,巴巴地送出來,指望哥哥誇她呢,還說等到了端午,再給哥哥做條更好的。」
藺承佑笑咪咪把長命縷繫在腕子上:「知道了。」
常嶸把竹笥遞給藺承佑,確認東西沒拿錯,便要告辭而去,走到門口時,他再次朝滕玉意這邊看了兩眼,然而滕玉意早就背過身練劍去了。
常嶸出去後才想起來,這不就是上回那個揮劍擊退屍邪的小娘子麼。那晚在花廳裡有多驚險,他這一輩子都忘不了,多虧這位小娘子,幾次使計把屍邪擋在門外。
怪了,滕娘子是名將之女,為何待在妓館裡。大郎說近日要在彩鳳樓對付屍邪,滕娘子該不會跑到此處避難來了?他邊走邊尋思,忽然想起上回有位嬤嬤過來告訴他,說大郎曾在府裡的梅花林攔住滕娘子說話。
兩件事一結合,常嶸頓時喜憂參半。大郎今年十八了,連個喜歡的小娘子都沒有,若大郎與滕將軍的女兒合得來,是不是意味著絕情蠱有了鬆解的跡象。
要不要連夜給王爺和王妃去信?不行,太操之過急,再多等些日子吧,少年情意是藏不住的,如果大郎喜歡滕娘子,過不了多久絕對會顯露出來,假如一直沒動靜,證明只是他想多了。
這邊藺承佑打開竹笥,把裡頭的幾枚形狀古怪的銀釘取出來,依次將其從佛堂門口放到香案前,刻意擺得歪歪扭扭的,活像一條凌亂的甬-道。
隨後掏出一根紅繩,兩手一抻試了試韌度,又再拿出七隻小碗擺成一圈,把香油注入碗內。
滕玉意雖不看不懂這些萬萬繞繞,卻已經猜到藺承佑要做什麼,兇手至今未露出破綻,依她看這倒不失為一個好法子,而且拿這個對付兇手,也算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
五道先還茫然不解,看到七隻小碗才猛然醒悟過來:「世子,你這是要設七芒引路印?」
絕聖和棄智急道:「師兄,萬萬不可,這可是邪術啊。」
「迂腐。」藺承佑吹滅手上的蠟燭,「法術用來害人,當然叫邪術,可如果用來救人,又何邪之有?」
他振振有詞,絕聖和棄智抓耳撓腮:「但、但是……」
藺承佑拍了拍手上的灰,回頭對兩名衙役說:「我作法期間不能被人相擾,把幾位道長和王公子主僕請到西側吧。」
滕玉意這時已經習練到第十一招了,因為怕影響進度,一直防著藺承佑把他們攆出去,哪知他同意眾人留在小佛堂裡,這就奇怪了,兇手會邪術,五道並不能排除嫌疑,藺承佑不防備他們,是不是意味著不懷疑五道了?
下一瞬她看到兩名衙役擋在眾人面前,陡然明白過來:存心搗亂的話,在外頭也能趁亂使壞,不如把人留下眼皮子底下,一有風吹草動就能及時察覺。橫豎除了兩名衙役,還有絕聖和棄智幫藺承佑護陣。
一行人撤退到小佛堂的西側,安置好後,見喜和見樂繼續負責指點滕玉意。
藺承佑蹲在氈毯前,用小刀把蠟燭削成幾截,然後比招著氈毯上的烙印,把蠟塊雕刻成粗糙些的假「金芒印」。
見天幾個相對較閒,一邊擦汗,一邊興奮地瞧藺承佑擺陣:「世子,不是老道要潑冷水,
聽說這陣法首先得知道死者的生辰,你連兇手要對付的是誰都不知道,上哪去打聽死者的生辰?不知道時辰的話,連半縷魂都拘不來。」
絕聖剛在符籙上寫下了三個人的時辰,聽了這話把手中的符籙一豎:「師兄早就打聽好田氏夫婦和容氏的生辰了,你們瞧。」
藺承佑橫他一眼:「東拉西扯做什麼,幹活。」
絕聖訥訥地把三張符籙送到藺承佑手中,藺承佑用假的金芒印蘸了點朱砂,分別在三張符籙上摁下朱印,接著將符籙剪出小人的形狀,把三枚小人擺在香案前。
見仙笑嘻嘻:「可是光知道這三個人的時辰也沒用,我就不信除了彩帛行和彩鳳樓的這五名死者,此地以前沒死過人。不能因為排除了姚黃和青芝,就斷定跟彩帛行那三個人有關吧。」
棄智藏不住眼睛裡的憂色:「是啊,師兄,萬一不是他們三個,你不是白白冒一回險?師尊他老人家說過,凡是逆天悖理的邪術,無不暗藏兇險,萬一傷到自己——」
藺承佑輕飄飄看了五道一眼,抬手摸摸棄智的頭:「師兄心裡有數,你和絕聖專心幫著護陣就行了,你拿著鎖魂豸守住大門,伶妓們各自在房中禁足,有衙役看管不怕他們跑出來,你除了防外頭出亂子,還要防著殿內。」
棄智點點頭,藺承佑起身走到西側,將兩道符貼到兩名衙役背上,囑咐衙役背對著陣法站立,待會無論聽到什麼都不要回頭。這樣既能盯住眾道的舉動,又不至於因為看見引來的東西嚇得亂跑。
佈置好一切後,殿內迅速安靜下來,五道不再喧嚷,聚精會神看著堂內,滕玉意收了劍,盤腿坐到角落裡。
藺承佑撩袍坐在陣中,取出那條紅繩,一頭繫在自己的中指上,另一頭則繫上一枚蠟燭雕的金芒印,弄好後把紅繩拋到門外。
隨後左手橫搭在右臂上,右手指尖燃起一道符,一彈指,火星射向最外面的那盞油燈。
只見火光一綻,燈盞裡幽幽蕩出一小圈光焰,奇怪那焰火透著綠光,為佛堂裡的一切蒙上一層詭異的色彩。
接著是第二盞、第三盞……
燈亮得越多,佛堂裡反而越暗,幽幽綠光環繞在藺承佑周圍,萌生出一種幽冥地府的錯覺。
滕玉意左右分別是程伯和霍丘,但她仍大氣都不敢出,戒備地將小涯劍從袖中摸了出來,一瞬不瞬盯著門口。
堂內明明沒有風,暗處卻有一股看不見的氣流湧動,香案前的三枚小人簌簌響動,彷佛有東西趴在地上對著它們吹氣。
藺承佑閉目誦咒一陣,忽然一抖紅繩,低喝道:「起。」
三枚小人本來僕倒在地,突然有兩枚悄無聲息地站了起來,藺承佑中指上的紅繩一下子繃直,顯然另一頭多了重物。
滕玉意背上不知不覺出了一層毛毛汗,只見油燈裡的燈忽明忽暗,殿內空氣驟然冷了幾分,掌心一陣發燙,連小涯劍也有了動靜。
陰風漸起,枝葉在門口迴旋,伴隨著風聲雨聲,有細碎的潛行聲靠近,乍一聽像有人在門外徘徊,仔細分辨之下,又覺得只是怪風。
藺承佑拽緊紅繩,不動聲色與對方逐力,嗚咽聲高高低低,怪力也大了起來。雖說強行啟動了七芒引路印,但藺承佑對這陣法並不熟悉,完全是依葫蘆畫瓢,法器和金芒印都湊合得很。
照理說只需啟動陣法,亡魂便會被紅繩死死縛住,但他這個陣或許還差了點意思,鬼是招來了,卻死活拖不進來。
「來都來了,不進來坐坐嗎?」與對方逐力了一小會兒,藺承佑鬢角上的汗滾滾流了下來,因為不敢鬆懈,話幾乎是從齒縫裡擠出來的,「你們看我像壞人麼?別害怕,我是來幫你們的。」
對方似乎抖了一下,紅繩因而鬆軟了幾分,藺承佑豈肯錯過這機會,反手一撈便將對方扯了進來。
油燈裡的綠焰齊齊一矮,冷意撲面而至,滕玉意看清眼前景象,瞳孔猛地一縮。
紅繩進來了,末端卻在半空中拼命抖動,看上去像是捆住了兩個看不見的人,而那人正試圖從紅繩裡掙脫出來。
藺承佑吃力地拽住紅繩:「我與你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招你們出來絕不是為了害你們。我知道你們沒少受那人的折磨,不想再吃苦頭的話,就別再費心掙扎了。」
繩索的末端突然靜止在半空中,但仍在微微地抖動,彷佛人因為害怕在哆嗦,卻又無處可躲的樣子。
藺承佑口氣軟和了幾分,一邊緩緩收緊繩索,一邊盯著眼前那虛空的鬼影:「我想幫你們,所以想跟你們打聽點東西,我現在既看不見你們也聽不見你們,稍後我往你們身上撒點東西,那東西對你們無害,但能把你們的形貌和聲音都引出來。」
繩索顫顫巍巍在半空中抖動,但明顯不再抗拒,藺承佑將對方拉到跟前,揚手撒出手中的灰色粉末。
繩索亂了一下,但並未躲得很遠,粉末洋洋灑灑落下來,勾勒出兩個模模糊糊的影子。
滕玉意耳畔頓時響起雜亂的呼吸聲,顯然五道也緊張起來。
影子越來越清晰,原來是一男一女。前面那個鬼影高大偉岸,後頭的卻是一位豐滿婦人,只是兩人輪廓都太模糊,壓根無法看清面容。
藺承佑很快撒出第二把顯魂粉,這下子輪廓總算清晰了,但也僅能勉強看出身段和臉型,眉眼卻是萬萬看不出來的。
或許是撒了顯魂粉的緣故,二鬼終於有了響動,它們口中斷斷續續發出怪叫聲,聲音古怪刺耳,有點像夜梟的鳴聲,又有點像幼童的慘叫,一聲比一聲尖利,刺激著眾人的心魂。
滕玉意只覺得那聲音能刮動心上的肉,只聽了一會兒就頭痛欲裂,雖好奇二鬼接下來想說些什麼,卻也只能暫時摀住耳朵。
藺承佑不動聲色打量那個高大些的鬼影:「田允德?」
尖叫聲戛然而止,男鬼抖了一下。
「看來是了。」藺承佑笑了笑,改而看向女鬼,「容氏?」
女鬼喉嚨裡彷佛含著一個驚雷,邊吼邊掙扎起來,比起方才的惶惑,明顯帶著滔天怒意。
藺承佑笑著哦了一聲:「對不住,原來是田夫人。」
女鬼這才安靜下來。
滕玉意目瞪口呆,竟真是彩帛行的田氏夫婦,兇手是彩鳳樓裡的人,這兩人卻已經去世一年了,兇手究竟對他們懷著多深的恨意,時隔一年還把亡魂拘來折磨。
欸,好像不太對,藺承佑明明寫了三個人的生辰,卻只招來了兩個人的亡魂,小妾容氏呢?容氏是在後院跳的井,理應也被陣法招來。
「我就長話短說了。」藺承佑單刀直入,「那人將你們的魂魄羈留在此,是為了用這邪術殘害你們,如不將此人揪出來,你們永遠別想脫身。告訴我那人是誰,為何要這樣對待你們?」
男鬼和女鬼的叫聲陡然一停,兩人像是害怕極了,先是無頭蒼蠅般在地心裡轉了轉,隨後瑟瑟地抱作一團。
藺承佑耐著性子道:「你們別怕,無論那人之前怎麼折磨你們,只要今晚說出那人是誰,我敢保證,往後再不會有這樣的事了。」
男鬼和女鬼安靜了幾分,突然抬起胳膊,衝自己嘴巴的位置指了指。
藺承佑面色一變:「你們不能說話?」
男鬼窩窩囊囊嗚咽起來,女鬼暴躁地連吼數聲,可惜無論她如何掙扎,最終都只能發出含含糊糊的怪聲。
藺承佑又驚又怒:「那人挖了你們的舌頭?」
二鬼一邊哀嚎一邊將胳膊舉到胸前,示意藺承佑看。
藺承佑似乎怔了一下,滕玉意離得稍遠,待看仔細了,胸口湧起一股濃濃的不適感。
只見田氏夫婦胳膊的末端空蕩蕩的,雙手已被齊根砍去。
藺承佑神色古怪,陽間刑罰折磨的是生者的肉軀,七芒引路印凌虐的卻是亡魂,拔掉舌頭便不能說話,斬斷雙手便無法書寫,縱算田氏夫婦往後輪迴轉世,一出生便是殘疾孩子。
此人當真陰狠至極。
他緩緩點頭:「雖然口不能言,但至少你們能聽懂我說話,接下來我問一句你們答一句,說對了,你們就點頭,若錯了,你們就搖頭。」
二鬼微微點頭,表示聽懂了。
「害你們的那人此刻在不在彩鳳樓?」
田允德和田夫人齊齊點頭。
「可在小佛堂裡?」
這回是搖頭。
「此人的姓氏有幾畫?一畫?二畫?」
說到「十二畫」時,二鬼有了強烈的反應。
藺承佑神色一凜:「十二畫?(注2)」
二鬼拼命點頭。
滕玉意迅速在腦海中搜找起來,奈何彩鳳樓人太多,一時竟想不起誰的姓氏是十二畫。
藺承佑後悔自己沒帶一份樓中諸人的名冊來,千算萬算沒算到田氏夫婦一個字都吐不出,若臨時派人去前樓,勢必會破壞陣法,忽然想起懷中有下午剛記下的證詞,名單雖然不全,但沒准兇手就在其中。
他右手牢牢拽著紅繩,左手忙著捏訣,兩手均不得空,只好朝絕聖道:「我懷中有份名冊,快拿出來讓田夫人指認是誰。」
絕聖擦了把冷汗跑近,知道絕不能碰到油燈和銀釘,便矮身用佩劍小心翼翼探入藺承佑的前襟,撥動了兩下沒摸到,不由有些急切。
藺承佑看一眼絕聖,示意他別急。
絕聖點點頭,好在這回順利碰到了,他沉住氣,輕輕將小冊往外撥拉。
藺承佑趁這工夫繼續問:「那人是為了替容氏報仇?」
田允德似乎呆了一呆,田夫人卻怨毒地吼叫起來,雖然反應不一,二人最後卻一致搖頭。
藺承佑的表情險些裂開,不是為了容氏?。
他啟陣之前一共寫下三個人的生辰,卻只拘來兩名亡魂,從這一點來看,容氏的亡魂早已輪迴轉世,而那人也沒想過對付容氏。
其實打從他發現彩鳳樓的凶案與彩帛行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他就曾想過兇手會不會是為了給容氏報仇,畢竟容氏嫁給田允德後沒少受折磨,跳井究竟是自尋短見還是被戚氏所害,至今是個謎。而今晚發現拘來的亡魂正是田氏夫婦後,他就更篤定自己的這個猜測了。
哪知拘來一問,那人竟不是為了容氏。
莫非田氏夫婦還幹過其他喪盡天良的事?
「你們跟那人是如何結的仇?」
田允德的身子一震,戚氏似乎也受了極大刺激,躬身抱著自己的腦袋,又開始團團亂轉。
「你們害過他/她?」
這回反應更大,連田允德的鬼影都開始亂晃了。
藺承佑瞥了眼油燈,二鬼被折磨了這麼久,神魂早已不全,別說正常交流,稍有刺激就會驚惶不安,只恨油燈熬不了多久,燈一滅,二鬼必然會掙脫陣法逃走。
他轉頭看絕聖,好在絕聖歷練這幾回,行事多少沉穩了些,順順利利拿到了小冊,又將其展開捧到二鬼面前。
藺承佑對田允德道:「如果那人的名字在名冊上,指出來給小道士看。」
戚氏恍若未聞,依舊抱著腦袋如無頭蒼蠅般亂竄。
田允德卻顫慄地轉向絕聖,一眼瞧見了什麼,身影嚇得往後一仰,斷腕猛地指向書冊上的某一處。
********************
作者有話要說:此處卦象分析出自《易經》
2考慮到兇手前面已經出場了,而且現在的習慣都是簡體字,所以兇手的姓氏筆劃也是按照簡體字的筆劃來算的。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8-17 11:06 PM
第39章
滕玉意的心一下子躥到了嗓子眼,若非不能妄動,早奔到絕聖身邊一探究竟了。
藺承佑緊緊盯著絕聖:「它說的是誰」
絕聖焦急萬分,田允德失了雙手,用斷腕這麼一比劃,範圍未免也太大了。
他火急火燎地一戳某個名字:「田老闆,你說的是這個人嗎?」
田允德拼命搖頭,顫抖著把斷腕往前一送,就在這時候,戚氏的鬼影忽然像紙片一般劇烈抖動起來,不顧腰間還拴著紅繩,尖嘯著要跳出陣去。
藺承佑沒提防戚氏突然發難,右手穩住紅繩,另一手斷然飛出一符,可沒等他將戚氏制住,噗地一聲,七盞油燈齊齊熄滅了。
小佛堂頓時漆黑一團,藺承佑心知不妙,飛符點亮身後香案上的蠟燭,火苗抖了抖,眼前再一次敞亮開來。
繩索靜悄悄委頓在地上,田氏夫婦的鬼魂早就遁走了。
藺承佑扯斷手指上的紅繩,起身出了陣:「田允德剛才說的是誰?」
絕聖在名冊上畫了一圈:「斷腕約莫指的這一片。」
藺承佑凝目一看,圈內共有六個人的名字,沃姬、萼姬、葛巾、賀明生、抱珠、卷兒梨。
明明只差一步就知道是誰了。藺承佑冷哼:「無妨,大不了再來一次。」
他回身要重新啟陣,眾道忙奔過來阻止:「哎哎,使不得,這可是邪術,世子當心壞了修為。」
藺承佑蹲下身點油燈:「目下還有許多事沒弄明白,既然知道了兇手與田氏夫婦有瓜葛,索性一次性弄個明白。」
見天搖頭:「你我修習正道,本就不該沾染邪術,為了查案弄一次也就算了,絕沒有一再啟陣的道理。」
藺承佑聽到「沾染」二字,陡然一個激靈,他這是怎麼了?明知有天大的害處,卻執意要啟陣,方才滿腦子都是如何揪出兇手的名字,旁人攔都攔不住,如此執迷,豈不正是染了邪性而不自知?怪道師尊說「凡是逆天悖理之術,無不暗藏凶險」,他已經足夠防備了,還是險些中招。
藺承佑定了定神,吹滅手中的蠟燭起身,笑了下:「前輩提醒得對,方才是我糊塗了。」
絕聖和棄智這才鬆了口氣,滕玉意並不明白為何不能再啟陣,看眾道如此緊張,想來與道法上的禁忌有關,她低頭看向名冊上的名字,揣摩著說:「十二畫——這裡只有一個人的姓氏是十二畫。」
棄智興奮道:「我來看看。」
突然傻了眼:「欸。萼大娘?」
絕聖也難以置信:「怎麼會是她?」
見喜喟嘆:「真看不出來啊,這個萼姬一貫圓滑討喜,背地裡竟如此陰狠,看她平日言行舉止,委實看不出身懷絕技。」
見樂拿肩頭頂了他一下:「喜喜,你這話就不對了,越是內力深厚之人,越懂得如何掩藏。我只奇怪她怎麼就跟田氏夫婦結了仇,又為何要害姚黃姐妹倆?」
「別忘了萼姬是平康坊有資歷的私妓,彩帛行還在的時候她就住在此地了。」見仙越說眼睛越亮,「這麼一說全都對上了,萼姬既認識田氏夫婦,又是彩鳳樓的假母,前後兩對死者,都與她有瓜葛!」
滕玉意咳了兩下:「可是據我所知,樂妓往往都用的化名,估計假母也不例外。」
藺承佑正研究那根斷掉的紅繩,聽了這話想了想,滕玉意知道的可真多,他長這麼大,除了查案和捉妖,幾乎沒踏過平康坊的坊門,她倒好,一來就大手大腳包養了卷兒梨和抱珠不說,對妓伶們的這些彎彎繞繞,似乎知道的還不少。
但她說的沒錯,萼姬未必就姓萼,究竟本名叫什麼,還得看了身契才算。
他撿起散落在地上的銀釘,陣法雖然中途就敗了,但收穫也算不小。
絕聖和棄智:「師兄,你要回前樓嗎?」
「我去查查田氏夫婦生前都做過哪些缺德事。你們兩個把地上的東西都收起來,我那個竹笥千萬別給我弄丟了。」
兩名衙役先前雖未回頭,卻也嚇得不輕,藺承佑走到二人跟前,從懷中取出安神丹給他們服下,口中笑道:「此處不用再照看了,你們下去好好歇一歇。」
衙役驚魂甫定,點點頭離開了。
滕玉意滿心都是「練劍」,布陣花了大半個時辰,換作練劍的話,足夠她學個一招半式了,藺承佑前腳剛走,她後腳拔劍出鞘:「各位上人,趁酒食還未來,我們先練上幾招吧。」
眾道本想歇一歇,眼看滕玉意目光炯炯,心知歇不成了,他們不滿地噘嘴,慢騰騰走到條案前。
滕玉意一個激靈,一個老道士噘嘴她尚可忍耐,五個老道士一齊噘嘴,簡直稱得上奇觀。
好在她可以假借練劍轉過身去,不必被強逼著觀賞這副景象。
那邊藺承佑剛走到門口,迎面來了一名衙役:「世子,有位樂妓要見你。」
「誰?」
「一位叫抱珠的娘子。」
她?藺承佑點點頭:「把她領來吧。」
不一會抱珠在衙役的引領下進了佛堂,她今晚似乎著意打扮了一番,腮上塗了點淡淡的胭脂,嘴唇也比白日更鮮嫩,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裙角,每一步都走得風情萬種,進來突然發現滿屋子都是人,嚇得剎住腳步,等瞄見滕玉意,表情愈加不自在。
她慌亂斂衽:「見過世子殿下。」
滕玉意奇怪地瞥了瞥抱珠,她該不會以為藺承佑一個人在此吧。
「你要稟告什麼事?」
抱珠咬住唇又鬆開,唇色瞬間變得紅潤飽滿。
藺承佑不耐地蹙眉:「到底有事還是沒事?」
抱珠瑟縮了下,但還是沒開腔。
「看來是沒事了。」藺承佑笑著點點頭,把臉一沉道,「來人,把這伶人送到大理寺去,無故擾亂官員辦案,按律可以仗二十,先打她個二十板,再不老實另行責罰。」
抱珠大驚失色,雙膝一矮跪在地上:「奴家、奴家確有要事稟告,沒想好怎麼說,絕非存心戲弄世子,求殿下網開一面。」
她邊說邊一個勁地磕頭,顯然嚇破了膽,五道聽著那「咚咚咚」的聲響,心裡頗不忍,這小美人特地打扮了過來,多半存了別的心思,可那又如何,這般絕色,動些歪腦筋也無傷大雅嘛,藺承佑這臭小子空長了一副好皮囊,壓根不懂得憐香惜玉。
藺承佑垂眸看著抱珠:「你最好識相點,如再敢東拉西扯。」
「奴家絕不敢妄言。」抱珠頭暈眼花,虛弱地把額頭抵在地上,心裡本來存著點念想,這下徹底怕了,「下午世子找奴家幾個去問話,回房後奴家想起一件很奇怪的事,世子今日問小佛堂和那位逍遙散人,其實卷兒梨上個月曾見過逍遙散人一面,不知卷兒梨有沒有跟世子提過這事。」
藺承佑眼波漾了漾,上個月?逍遙散人半年前就沒再露過面,原來中途竟回過長安。
「她在何處見到的逍遙散人?」
抱珠不敢抬頭,一五一十說了。
那日是初八,萼姬特準抱珠和卷兒梨去菩提寺上香,不巧抱珠身子不爽利,卷兒梨只好同其他小娘子出了門,回來後她悄悄對抱珠說: 「主家天天派人去洛陽捉拿逍遙散人,誰知那道士竟藏在長安。」
抱珠忙問怎麼了。
卷兒梨就說:「姐妹們從寺裡燒完香出來,順道到酒肆買綠蟻酒喝,我到對面的店鋪替你買桃脯,出來時瞧見一個道士匆匆忙忙走過去,我心想這不是那個逍遙散人麼。」
抱珠聽了嚇一跳,逍遙散人來彩鳳樓時她見過,生得紅臉虯髯,腰間懸著柄長劍,不像尋常的道士,反有點遊俠的作派,他那副模樣太不尋常,難怪卷兒梨能一眼就認出來。
「這人不是個騙子麼,他在做什麼?」
卷兒梨說:「他像是在追蹤什麼人,可惜街上人擠人的,一晃就過去了。」
抱珠忙道:「主家不是恨死了這道士麼,快把這件事告訴主家吧。」
卷兒梨猶豫著說:「這道士看著不像壞人,興許只是雲遊在外,並非存心騙人錢財,真要被主家抓住了,免不了一場牢獄之災,要不還是算了吧。」
二人正商量著,青芝喜滋滋從門外路過,今日不少伶人出門閒逛,青芝也不例外,她懷中還抱著一大包吃食,看樣子收穫不少。她像是聽到了抱珠和卷兒梨的對話,但沒進來追問。
青芝剛走,萼姬就進來了。卷兒梨悄悄和抱珠說:「不知她們聽沒聽到我們說的話。」
抱珠說:「萼大娘若聽到了,一定會當面追問我們的。青芝就未必了,方才我們聲音不小,我猜她聽到了幾句,這丫頭嘴巴碎得很,准保會向主家攬功的。
結果過了好幾天,賀明生那邊毫無動靜,抱珠和卷兒梨就猜測,要麼青芝那日沒留意她們在說什麼,要麼青芝還沒來得及告訴主家。」
抱珠說完這番話,抬頭怯怯看了一眼藺承佑。
藺承佑擰著眉思量,這線索至關重要,卷兒梨為何絕口不提。
抱珠似乎猜到藺承佑在想什麼,膽戰心驚道:「不瞞世子說,卷兒梨自從被那男妖擄走過一回,精神頭便差了不少,本來極愛說話的一個人,最近總是發呆,奴家有時跟她閒聊,她連我們的事都經常想不起來。奴家估計她並非存心隱瞞,而是真給忘了,求世子看在她病體未癒的份上,莫要怪責她。」
滕玉意那頭聽見,不由一怔,怪道卷兒梨近日總是呆呆的,原來是被金衣公子嚇壞了,這也不奇怪,誰碰上那樣的大妖不害怕,換作膽小些的,當場嚇瘋都有可能。
棄智心腸柔軟,忍不住插嘴道:「娘子不必擔心,卷兒梨一是魂魄受了驚擾,二是曾誤入幻境,本來需靜心將養,不巧近日又頻繁出事,她這叫失於調養,回頭我們再給她送些安神養氣的符湯,多養些日子就好了。」
抱珠感激不盡:「多謝小道長。」
藺承佑看著抱珠:「那日過後有沒人你們面前提起過這件事?」
「沒有。」抱珠搖頭,「要不是下午世子打聽逍遙散人,奴家未必想得起來,想著或許與捉拿兇手有關,但又擔心卷兒梨忘了,只好鬥膽前來稟告了。」
藺承佑沉吟片刻,又問:「除了卷兒梨,可還有別人在長安見過那位逍遙散人?」
「也沒有。」抱珠又補充,「至少我們倆沒聽說過。」
***
抱珠走後,藺承佑也去了前樓。
滕玉意學了幾招,漸覺身上的襴袍又膩又重,汗出得太多了,必須回房換件衣裳,於是向五道告了假,打算帶著程伯和霍丘回一趟倚翠軒。
絕聖和棄智追出來:「王公子,我們陪你一起走。」
滕玉意知道他們擔心屍邪闖進來,一面往前走一面笑說:「我那兒還有些點心,正好拿給你們吃。 」
兩人樂陶陶地點頭,絕聖扳著手指頭數:「棄智,王公子是不是一共學了十二招了?」
「十三招。」棄智恬淡地籲了口氣,「還剩二十三招就能練通了。」
滕玉意笑著瞧他們一眼,沒想到他們對她學武的事還挺上心,照她現在的進度,有望在明日天黑之前練完,只希望中途別再出岔子,否則她白吃苦頭了。
很快到了倚翠軒,四下裡靜悄悄的,廊道裡有兩名衙役巡邏,伶妓和假母們困守在各自的房間裡。
程伯到鄰房等候,滕玉意則徑直回房換衣裳,她簡單梳洗了一下,找了幾包絕聖和棄智愛吃的素點出來,想著五道還在小佛堂裡,順道將魚酢等葷點也一併放到托盤裡。
收拾好後環顧左右,發現條案上還放著一碟櫻桃脯,滕玉意愣了愣,這東西還是那日抱珠和卷兒梨來時擺出來的,本來早該收起來,後來不知怎麼忘了。
她穿過房間徑自開了門,然而心裡總覺得不太對勁,程伯等人聽到動靜過來,滕玉意心不在焉對霍丘說:「把這些吃的端到小佛堂去。」
絕聖和棄智率先衝進房:「別勞煩霍大哥了,我們來吧。」
霍丘是憨直的性子,笑呵呵正要開腔,不小心看見滕玉意的面色,訝道:「公子,你怎麼了?」
滕玉意腳步一頓,扭頭就往廊道另一側走:「我得去前樓一趟。」
程伯幾個互相一望,驚訝地快步跟上。
滕玉意一到前樓就左右張望:「藺承佑呢?」
衙役並不知道滕玉意的身份,只覺得這小郎君有些古怪。
「藺評事在二樓,這位公子有什麼事嗎?」
「在下姓王,煩請二位替我傳個話,就說王某有要事要告訴他。」
衙役有些遲疑,世子和嚴司直從大理寺抱回幾份案卷之後,吩咐他們在樓下等候萬年縣法曹參軍,自己則一直則待在二樓查東西,他們好心買了胡餅和熱湯上去,結果吃了個閉門羹。
「藺評事未必肯見你。」衙役開口,「你在此處等一等,我上去問問。」
***
藺承佑背靠月洞窗站著,眼睛卻看著手中的畫像上,賀明生雖是商賈出身,畫工卻不差,這畫上的逍遙散人與抱珠的形容幾乎一致,個子高壯,濃眉虯髯,著緇衣、踏芒鞋,乍一看頗有些狹義之氣。
賀明生一共畫了四幅,其中一幅此刻正在金吾衛和彍騎手裡,另外兩幅則分別送到了兩處城門,不出一個時辰,城裡城外便會布下天羅地網,只要這道士露面,立即會被人捉拿。
「不查不知道。」嚴司直在燈下對著書桌苦笑,「原來六個人裡竟有三個人的姓氏是『十二畫』,卷兒梨的本名叫瓊芩娃,萼姬本名姓覃,葛巾本名姓董。」
藺承佑接過話頭:「還有抱珠,她被人撿到時已是孤兒,被人買下之前一直沒有名姓。」
嚴司直認真地加上抱珠的名字,順手要劃掉賀明生的名字:「看來此事與賀老闆無關了。」
藺承佑卻說:「慢。」
嚴司直一驚:「怎麼了?難道賀明生也是用的假名?」
藺承佑皺眉:「早先我已經令人去洛陽查過他的底細,他阿爺是洛陽巨賈,身份背景沒什麼問題。但他畢竟是此樓的主家,無論是長期在小佛堂布陣法還是殺人後掩藏證據,他行起事來比樓中其他人要方便得多。」
嚴司直點了點葛巾的名字:「葛巾毀容之後總在房裡養傷,論理更沒有殺人的可能。」
藺承佑思忖這道:「可她有殺人的動機。」
「動機?」嚴司直訝道,「她連自己是被青芝和姚黃給害的都不知道,如何——」
忽然暗暗一驚,這僅是葛巾的一面之辭,也許她早就知道是誰害的自己,那晚卻故意當眾做出那樣一場戲,這也不是不可能,畢竟彩鳳樓沒人比她更恨姚黃姐妹了。
嚴司直驚疑不定:「那……看來只有捲兒梨和抱珠嫌疑最小了。」
藺承佑卻又道:「不覺得卷兒梨癡呆得有些過分了嗎?」
「你懷疑她是裝的?」嚴司直目光掠過逍遙散人的畫像,「也對,今晚抱珠的話也證明瞭卷兒梨一直在隱瞞重要線索,但她一個胡人,怎會與越州的桃枝繡坊扯上關係?」
藺承佑來回思量一番,走到矮榻前仰天躺下,兩晚沒闔眼了,他委實乏得慌:「先不想了,橫豎洪參軍還沒來,我先瞇一會兒。」
剛闔上眼,外面就有人敲門。
藺承佑沒睜眼:「何事?」
「有人求見藺評事,說有要事要稟告。」
藺承佑想起抱珠,心裡一陣膩歪,要事?哪來那麼多要事。
「不見,讓她滾。」
「那人說他姓王,看樣子挺急的。」
藺承佑翻身下榻:「帶她上來吧。」
衙役領命去了,過片刻又返回:「藺評事,人來了。」
藺承佑開門出去,果見滕玉意候在廊道裡,她身上的襴袍是新換的,頭上還像模像樣戴著襆頭,額頭上滿是晶瑩的小汗珠,奇怪氣息卻很香潔。
他沒聞出那是什麼香味,乜斜她一眼:「找我什麼事?」
滕玉意決定長話短說:「我覺得抱珠不太對勁。」
「哦?怎麼個不對勁法。」
「青芝出事那日,我曾叫她和卷兒梨到我房裡唱曲。我好奇青芝的死因,就向她們打聽青芝的事。當時我房裡放著一碟櫻桃脯,抱珠本來說得好好的,突然看見櫻桃脯,神色一下子就變了。我問她怎麼了,她說她看見櫻桃脯想起一件事。我問她何事,她說她曾撞見青芝在櫻桃脯裡偷藏首飾。」
「這話合情合理,我也就沒起疑心,抱珠走後,我和絕聖棄智去小佛堂找五道,趕上世子回來,五道便向你打聽案情,我覺得抱珠說的話是個重要線索,就故意在你面前提了提,世子似乎絲毫不覺得驚訝,可見你早就知道此事了。敢問世子殿下,抱珠是什麼時候在你面前說起此事的?」
藺承佑隱約猜到滕玉意在疑惑什麼,那日他一發現青芝的屍首不對勁,就和嚴司職把樓裡的人挨個叫去盤問,也就是那一次,他從抱珠口裡聽到了櫻桃脯的事。
他說:「發現青芝屍首的那個早上她告訴我的。」
滕玉意道:「我奇怪的就是這個,她明明早上就與你說了這事,為何下午看到那盤櫻桃脯會那樣失態。」
有點意思。藺承佑琢磨了一下:「早上她不但對我說了,還描述得得極為詳盡,論理再看到一盤櫻桃脯,不至於一驚一乍的,除非……」
「除非讓她失態的是別的事。」滕玉意了然於胸,「她故意用櫻桃脯和青芝做幌子,是為了掩飾自己失態的真正原因。」
藺承佑來了興趣:「所以抱珠當時在你房裡做什麼?房中可還有別人在場?」
「除我之外,就是兩位小道長了。櫻桃脯呈上來時,話已經快說完了,我讓卷兒梨和抱珠給我奏一曲《採蓮曲》 ,但卷兒梨剛起了個頭,抱珠就像見了鬼似的,也就是被我一再追問,才有了後面那番話。說實話,這番話天衣無縫,要不是湊巧得知她此前就詳說過青芝的事,我壓根不會起疑心。」
《採蓮曲》……藺承佑沉吟,這曲子是滕玉意讓彈的,抱珠都開始彈奏了,失態應該不是為了這個。
「走廊外頭呢?」他又問,「有沒有人恰巧路過,或是高聲說話?」
滕玉意搖了搖頭:「記不太清了。當時兩位小道長也在,要不我回去再問問他們?」
說完便不吭聲了。
藺承佑等了一陣,看滕玉意不往下說了,便道:「沒了?」
滕玉意笑道:「沒了。」
可她沒有要走的意思,藺承佑心裡暗笑,就知道滕玉意無事不登三寶殿。
他佯裝不知情,回身要推門:「好了,這事我知道了,王公子請回吧。」
手剛挨到門框,就聽滕玉意笑吟吟道:「世子請留步。」
藺承佑故作驚訝回頭:「王公子還有什麼事?」
「世子也瞧見了。」滕玉意和顏悅色,「我與樓中假母和妓伶打過不少交道,有些話她們未必肯跟你說,卻會坦然告訴我。就拿卷兒梨和抱珠來說,我連她們身上有多少傷痕都一清二楚。有時候她們無心中的一句話,往往就是重要線索。」
藺承佑假裝聽得很認真:「接著說。」
「住了這些日,我也聽了不少閒談,可不知怎麼了,有些話明明就在眼前,偏偏想不起來,論理我記性不至於差成這樣,想來想去,只能是喝了火玉靈根湯的緣故,真氣在體內亂竄,腦子也亂哄哄的。」
「有點道理。」藺承佑一本正經地點頭,「那王公子打算怎麼做?」
「世子如有克化的藥方,趕快告訴我吧。」
他不想告訴她自己準備進宮弄玉顏丹,故意說:「藥方?什麼藥方?」
滕玉意奇道:「自然是克化火玉靈根湯的藥方,目前嫌疑最大的這幾個人,我都與她們都打過交道。早些克化火玉靈根湯的話,我也能早些想起重要線索。」
藺承佑低笑道:「滕玉意,真有你的,難為你繞這麼大彎子,原來還是為了這個。」
滕玉意笑得燦爛:「這對你我都好,兇手狡詐異常,伶妓們各懷鬼胎,世子查了不少日子了,依舊毫無頭緒,這當口若有個局外人想起一些關鍵線索,沒準真相能浮出表面。我剛才想起抱珠不對勁一事,就是其中一個例子。」
藺承佑額角一跳。
查了不少日子?依舊毫無頭緒?
滕玉意這話什麼意思,明晃晃把「藐視」寫在臉上麼。
笑話,她憑什麼小瞧他,線索已經理得差不多了,真相近在遲尺,最遲明早他就會把兇手揪出來。
「我早就把克化的法子告訴你了。」他一哂,「信不信由你。滕娘子與其動些歪腦筋,不如算算還剩多少時辰吧,練不練功倒是無所謂,長熱瘡可就不妙了。」
說到此處,他回身推開門,又扭頭睨著她道:「王公子還不走?」
滕玉意一陣牙酸,回身咚咚咚下了樓梯。
這幾日大夥都急著找兇手,她也參與其中,本來想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哪知藺承佑冥頑不靈。
其實她倒不是非要走捷徑,而是擔心二怪隨時會闖進來,她老懷疑藺承佑有更好的克化法子藏著不說,故而有此一問。若真有藥湯,也就不必擔心練不通了。
這下徹底死心了,看來只能不眠不休苦練了。
她在心裡冷嗖嗖地笑:此仇不報非君子,藺承佑,我們走著瞧。
藺承佑一回屋就徑直走到書桌前,打開某份宗卷,刷刷刷地翻了起來。
嚴司直溫聲道:「承佑,你剛才不是說要歇一會嗎?」
「不歇了。」藺承佑神情專注,翻完一卷又拿起下一卷。
嚴司直有些疑惑,為何突然不肯歇了?
他好奇看了眼房門:「剛才王公子來找你所為何事?」
藺承佑若無其事要開腔,外頭衙役奔上來敲門:「藺評事,抓到那幾位販賣腐心草的胡商了。 」
藺承佑一凜,扔下東西去開門:「人帶來了嗎?」
「暫時都押在大理寺。」衙役擦了把汗,「這些人身上還有別的案子,寺卿說怕路上會出亂子,不讓押到彩鳳樓來,不過寺卿已代藺評事審問過幾位胡商了,就在半月前,彩鳳樓的確有人向胡商買過腐心草,只不過當時胡商手裡藥粉不足,最後未能成交。」
藺承佑一凜:「誰?」
衙役道:「葛巾娘子。」
嚴司直大吃一驚:「真是她?」
「葛巾娘子當時已經毀了容,自己並未出面,只托平康坊一位叫拓拓兒的潑皮幫忙牽的線,拓拓兒沒買到藥粉,又託人給葛巾娘子傳話,葛巾娘子聽了只說知道了,沒說要再買。」
嚴司直愕然良久,緩緩點頭道:「好啊,我們統統被這個葛巾給耍了。承佑,就像你說的,沒人比葛巾更想殺姚黃姐妹,她故意做出誤會魏紫的那場戲,就是為了當眾洗脫自己的嫌疑。如今既查到她曾有意買腐心草,我們是不是可以抓人了?」
藺承佑若有所思地踱了兩步,話是這麼說沒錯,但憑兇手的城府,會大張旗鼓地買腐心草嗎?而且,即便葛巾有殺害姚黃姐妹的動機,田氏夫婦又是怎麼回事?
比起姚黃姐妹倆,田氏夫婦才是兇手作惡的開端,只有弄明白兇手與田氏夫婦的瓜葛,才能解釋那邪門至極的七芒引路印。
他摸摸下巴,思忖著要開口,樓下又上來一位衙役:「洪參軍來了。」
藺承佑眼睛一亮:「快請他上來。」
洪參軍是萬年縣負責鞫獄和審案的法曹參軍事(注),縣裡的大小案件,首先需經他之手,凡有縣裡斷不了的案子,再由他逐級往上報。雖說官職不高,但在坊間頗有名望。
洪參軍生得膀大腰圓,走起路來虎虎生風,臉上的虯髯如上翹的鐵鉤,一口牙卻雪白發亮。
他進屋後笑呵呵施禮:「田氏夫婦和容氏的案子都是卑職負責查辦的,這是當時的記錄,一份是容氏的,一份是田氏夫婦的,藺評事和嚴司直想先聽哪一樁?」
藺承佑請他就坐:「先從容氏開始吧。」
洪參軍撩袍坐下:「容氏是前年十月初二夜裡死的,當晚無人報案,次日早上戚氏才派人通知裡正。卑職早就聽聞戚氏經常虐打容氏,疑心容氏的死與她有關,但查了一圈下來,夥計和鄰居都說事發當晚並未聽見容氏呼救,仵作驗屍後也發現,容氏的死因正是溺水。此外還有人作證,說容氏死前那段日子總是向隅獨泣,像是早就存了死志。」
「卑職無法判斷容氏究竟是自盡還是被害,只得向董明府匯報此事,董明府說戚氏嫌疑不足,田允德也並無要追究的意思,加之容氏在越州已經沒有親眷了,再查並無意義。卑職只好就此結案。」
嚴司直訝然道:「田允德並未追究?小妾突然沒了,此人竟連半點反應都沒有嗎,容氏死的時候他在何處?」
洪參軍說:「田允德去越州了,回來之後聽說容氏的死訊,當晚就病倒了,或許是病得太急,始終不曾追究容氏之死,後來還是戚氏拿了些銀錢,吩咐夥計把容氏的屍首領回來埋葬了。」
「越州——」藺承佑和嚴司直一驚。
洪參軍錯愕:「怎麼了?」
藺承佑屏息問:「田允德去越州做什麼?」
「去採買繚綾。聽說他早年家貧,靠販賣繒彩起家。雖說近年來生意越做越大了,但每年還是會親自去越州選布料。」
原來田允德一直與越州有往來!
「田允德本就有頭風,病倒之後醫工說是傷心過度所致,也有醫工說是嚇病的,總之一起病就來勢洶洶。」洪參軍慢慢回憶,「也不知田允德害怕什麼,日夜做噩夢,據店裡夥計說,田允德有一回病糊塗了,突然睜開眼睛說有鬼影在院子裡徘徊,眾人一聽,那不就是容氏麼,自此彩帛行鬧鬼的事就傳開了。」
藺承佑神色微變:「等一等,鬧鬼的事是在田允德病倒之後傳出來的?」
「是啊,正因為田允德病中總說院子裡有鬼,戚氏特地跑到井前罵了好幾回,說什麼『生前狐媚害人,死後還敢興風作浪』,後來不知怎麼的,連戚氏也害怕起來了,某一日還跑到附近的慶國寺請了一道符貼在院子裡。」
藺承佑像是魘住了似的,一動不動望著桌上的案宗,本以為鬧鬼在先、田允德病倒在後,看來全弄反了。
既然鬧鬼的傳言是在田允德回來之後才傳開的,那麼一切就得從頭捋一捋了。
先是田允德去了趟越州,回來後就一病不起,恰好趕上小妾出事,人人都以為他過於傷心所致,但田允德病中無心追究容氏的死因,甚至連容氏下葬都未理會。
會不會他們都想錯了,田允德的重病根本與容氏無關,而是與那趟越州之行有關。
「田允德在越州一共待了多少日子才回來?」
洪參軍愣了下,似乎沒料到藺承佑有此一問。他忙用粗短的手指飛快翻閱記錄,還好曾經核實過田允德的行蹤。
「哦,他是八月二十七走的,十月初七回來的。」
藺承佑垂眸道:「才四十天。從長安到越州,路上少說要二十日的工夫,田允德既然要採買繚綾,怎會剛到越州就返程?他往年去越州要花多少時日,洪參軍可曾核查過?」
「這……」洪參軍方闊的臉龐上浮現一絲赧意,「卑職愚魯,沒查問田允德往年去越州的情形。」
「不過……」他尋思了一番道,「在下去店裡盤問時,聽到店裡有位夥計說,『容氏就這樣死在後院,真要嚇死人了,幸虧主家提前回來了,否則店裡生意都不知怎麼做了。』由此可知,田允德比往年回來得要早。」
藺承佑漫不經心敲了敲桌,容氏是初二死的,田允德初七就回來了,死訊不可能這麼快傳到田允德耳中,他提前返程只能是為了別的緣故。
難道田允德在越州遇到了什麼事,又或是遇到了什麼人?這個意外不但讓他終止了採買布料的計劃,還讓他回長安後一病不起。
能讓一個壯年男子惶懼到這等地步,那件事/那個人一定非同小可。
洪參軍又道:「田允德病了兩個月就死了,死因是頭風加重,此前一直有兩個有名望的醫工輪流給他診病,兩人均可作證。縣裡仵作驗屍過後也說,田允德的死因並無可疑。」
「戚氏呢?」
「她是在田允德死後第三天的夜裡自縊的。」洪參軍神色稍異,「自縊前還寫下了一封奇怪的信。 」
「信在何處?」
洪參軍忙從底下抽出一張箋紙。
嚴司直移燭近前,只一眼就覺得頸後寒毛豎了起來,紙上密密麻麻全是字,每一行都是同樣的話:我本狗彘,不配苟活;我本狗彘,不配苟活……
藺承佑盯著信上的字:「核對過字跡嗎?」
「核對過了,確是戚氏的字跡。」
藺承佑又翻過去看信的背面,以戚氏的為人,想叫她幡然醒悟並寫下這樣一封信,怕是比登天還難。
但如果一個人會邪術,那就另當別論了。
藺承佑一抬眼:「洪參軍將這封信保存得如此完好,是不是也懷疑過戚氏的死因?」
「是。」洪參軍正色道,「戚氏性情跋扈,哪怕尋死也不會將自己比作『狗彘』。但一來彩帛行的貴重器物並未丟棄,二來戚氏似乎早就有了尋死的念頭,就在自縊前幾日,她把自己的珠寶首飾分作幾份,分別捐給了幾間佛寺。我就想著,戚氏膝下無兒無女,田允德這一死,戚氏算得無依無靠了,一夕之間萌生出尋死的念頭,乃至性情大變都有可能。」
藺承佑一哂:「可這排除不了仇殺的可能,那封絕筆信上的口吻太過古怪,分明有懲罰的意味,而且從戚氏對待容氏的態度來看,她豈是會主動懺悔之人?洪參軍除了清點財產,可查過田氏夫婦與誰結過仇?」
洪參軍背上悄然出了一層汗,說實話,他心底原是瞧不上藺承佑這種貴要子弟的,不過仗著門第和出身,處處指手畫腳,其實論起如何辦案,這些紈絝兒連皮毛都沒摸到。
當然這些話他只在心裡嘀咕,面上未曾顯露,而且為了不被指摘,今夜來前做了充足的準備,哪知藺承佑思慮如此周全,一句接著一句的,很快就讓人招架不住了。
他趕忙打起精神應對:「查過。田允德為人圓滑,平日往來的大多是富室巨賈,聽說相交融洽,從不與人交惡。戚氏就算與人起衝突,也無非是些生意上的雞蟲得失。倒是卑職在調查的過程中發現了一件很奇怪的事:田氏夫婦身邊連個親人也無,更不曾招待過外地來的親戚。」
藺承佑「咦」了一聲:「有意思,田氏夫婦本是章丘人,十年前的冬月才遷至長安,章丘離長安不算太遠,論理不至於與家鄉的親故音訊阻絕。」
「卑職也是這麼想的。」洪參軍狐疑道,「田氏夫婦家資鉅萬,哪怕他們不想理會過去的窮親戚,也擋不住窮親戚過來投奔他們。卑職起初也不信這一點,但店裡的夥計和左右的鄰戶均可作證,而且戚氏死後,並無親戚過來操辦喪事。卑職當時就想,不怪戚氏死前把貴重首飾捐給寺廟,原來世上一個親戚也沒了。」
藺承佑順理成章問:「所以洪參軍可查過田氏夫婦十年前在章丘的事?」
洪參軍臉上直發燙,查得本就不深,更何況過了一年多了。
好在他膚色黝黑,臉紅也不明顯,他腆然道:「卑職給章丘府的司戶參軍寫過一封信,向他們打聽田氏夫婦在章丘的親朋故友。但沒等信寄過來,縣裡就出了別的案子。卑職分身乏術,想著查了這些日子,田氏夫婦的死因並無可疑,加上董明府催著查辦另一樁案子,卑職……卑職也就丟開手了。」
藺承佑衝洪參軍攤開掌心:「信在何處?」
洪參軍尷尬地咳嗽一聲,只因嗓門太大,震得人鼓膜嗡嗡作響。
藺承佑笑容不變,口吻卻冷硬了幾分:「既是公函,章丘府沒有不回的道理。」
洪參軍臉上青一陣紅一陣,訕訕從懷裡取出一封信遞給藺承佑:「信帶來了,怕藺評事笑卑職粗心,沒好意思拿出來。」
藺承佑抖了抖信封上的浮灰,看樣子這一年多以來,這封信一直被擱在角落裡,好在洪參軍沒糊塗到一股腦把信給扔了,真要再一次向章丘去信,少說也要十來日才能得到回信。
章丘府的司戶很細心,把田家和戚家的三親六眷全列在紙上,左為田允德,右為戚氏,脈絡清晰,一目了然。
田允德的爺娘早已亡故,底下只有一個弟弟,因為田父是獨子,田允德並無叔伯兄弟和子侄,而在十一年前田允德的弟弟因病亡故之後,整個田家便只剩下田允德兩口子了。
戚氏這邊的親戚也不算多,戚氏是小女兒,上頭還有兩個姐姐,戚家素來清貧,爺娘早在戚氏出嫁前便相繼病逝,兩個姐姐也因嫁往外地,多年來未有音訊了。
至於田氏夫婦可曾在章丘與人結仇,對方在信中寫說:據戶籍所載,田氏夫婦丁卯年七月便離開了章丘,自那之後田家與戚家在當地就成了絕戶,鄉閭鄰裡別說記得十多年前的事,連知道這兩口子的人都不多了。
嚴司直看完信之後,面色有些古怪:「本以為這對夫妻有意躲避仇人,原來家鄉真沒有親人了。」
藺承佑忽道:「不對。」
嚴司直和洪參軍詫異道:「怎麼了。」
「日子不對。」藺承佑點了點信上某一處,「信上說田氏夫婦七月離開了章丘,但據萬年縣這邊的戶籍記載來看,田氏夫婦十一月才抵達長安。七月到十一月,整整四個月的工夫他們去了何處?」
屋子裡頓時針落可聞,四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兩個大活人除了要吃喝之外,更要有個棲身之所。
「再則,田氏夫婦口口聲聲說當年發家是因為戚氏變賣了嫁妝,但就信上所言,戚氏出身寒門,哪來那麼大一筆嫁妝供她變賣?即便家中有些積餘,經歷一場飢荒,也都拿來換糧了。」
洪參軍一心要將功補過,恨不能將自己知道的線索都搜刮出來:「但據卑職所查,十年前田氏夫婦剛到長安之際,便在東市賃了一家店肆賣貴重布料。」
藺承佑看他一眼:「不覺得奇怪麼,到東市賃間鋪子並非易事,販賣繚綾之類的貴布更需大筆本錢,如果嫁妝是假的,這筆錢從哪來的?」
嚴司直狐疑道:「你是說——」
藺承佑眼前浮現田氏夫婦鬼魂的慘狀,冷笑道:「我在想那四個月究竟發生了何事,若能弄明白田氏夫婦當年都做了何事,也許就能知道兇手的殺人動機了。」
洪參軍既驚又悔:「所以田氏夫婦真是被人謀害的?」
藺承佑回身一指戚氏那封絕筆信:「兇手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們,這封信與七芒引路印的手法如出一轍,使的都是牽魂拘魄的法子,把受害人如木偶般操控起來,再令其作出寫信和自縊之舉。我想如果開棺驗屍,戚氏的衣裳外面應該留下了一些針眼。」
洪參軍臉色慘然,戚氏死了一年多,屍體早就腐爛了,想再開棺找線索,又談何容易,只恨他結案太草率,假如當時就把兇手揪出來,也許就沒有後頭那些事了。
藺承佑忽又道:「嚴司直,洪參軍,若是你們舉家逃荒,第一個會考慮投往何處?」
嚴司直回過神來:「逢上凶年飢歲,估計也就能指望親戚收留了。」
「可田家已經沒親眷可投奔了。」藺承佑慢悠悠在桌前踱了兩步,「戚氏倒還有兩個姐姐,對當時的田氏夫婦來說,沒有比這更好的去處了,可惜信上沒說她們嫁去了何處,否則也許能知道田氏夫婦那四個月的棲身之所了。」
他邊說邊在心裡盤算,從章丘投奔到某處,再從某處到長安,等田氏夫婦再出現時,手中已然多了一筆做買賣的錢。
這四個月的境遇,改變了田氏夫婦一生的命運。
四個月……
四個月……
藺承佑眼皮一跳。
那地方該不會就是——
他啞然矗立在屋中,只覺得紛繁的線索,漸漸清晰地指向某一處。
越州、姚黃姐妹、那枚出自桃枝繡坊的香囊、田氏夫婦無故失蹤的四個月……
他猛一抬頭:「嚴司直,你速以大理寺的名義給越州府去一封信,寫好後令人連夜疾馳送信。」」
嚴司直一怔,連忙捉袖提筆:「欲問何事?」
「我想知道十年前的八月到十月之間,越州可曾出過什麼懸案,地點或許就在桃枝渡口附近,兇手至今未落網。「藺承佑掉頭匆匆往外走,「洪參軍,你同我出去一趟。」
洪參軍驚訝起身:「要去何處?」
「去碰碰運氣。江南東道恰好有幾位官員在京述職,運氣好的話,沒準有人記得十年前越州的事。若是沒人想得起來,城裡還有幾家越州人開的旅舍,橫豎找人仔細問一問。」
藺承佑一面說一面下了樓,廳裡已經沒有人了,四下裡闃然無聲。
他走到庭前環顧一周,忽然屈指成環,吹出一聲呼哨。
洪參軍緊跟在藺承佑身後,見狀疑惑地停步,只聽夜風穿堂而過,簷下傳來燈籠掛鉤的咯吱輕響。
這聲口哨過後,風聲彷彿停滯了一瞬,洪參軍正暗覺古怪,就聽房頂上隱約傳來響動,彷彿有巨物在樓頂上悄悄潛行。
洪參軍脊背上的寒毛一豎,他習武多年,一聽就知道樓頂那東西絕非善類。
然而不等他拔刀,藺承佑就按住了他的刀柄。
藺承佑扭頭看了洪參軍一眼,似笑非笑道:「我們走吧。」
洪參軍滿腹疑團,眼見藺承佑已經回身往大門走了,只好把話吞回肚子裡。
出來上了馬,他仍在揣測屋頂上是何物,藺承佑卻遞給他一張箋紙:「洪參軍看看這個,田氏夫婦去世的那段時日,你可見過這上頭哪個人出入過彩帛行?」
洪參軍接過箋紙,只見上頭寫著沃姬等六人的名字,都是平康坊的老住戶了,名字他都有些印象。
他心知這多半是嫌疑人的名錄,細細思索道:「田氏夫婦死的那幾日,跑來看熱鬧的人不少,兩個假母我見過,但也只是匆匆一瞥,至於別人……實在記不清了。」
沃姬和萼姬?藺承佑控住韁繩:「她們當時可有什麼不尋常的舉動?」
洪參軍搖頭:「只記得她們擠在人堆裡看熱鬧,被我們一驅也就散開了。對了,這個賀明生是半年後才來平康坊開店的,當時他應該不在長安。」
藺承佑手握韁繩讓馬兒在原地轉了兩轉,他原本也沒指望洪參軍能想起一年多年前的事,兇手為了佈局橫跨一年多時間,足見費了大量心思,這樣的人又豈會輕易在人前露出破綻。
於是把箋紙又塞入懷中:「你我分頭行動,我先去一趟進奏院,你到崇仁坊等我。崇仁坊有不少外地商販開的旅社,其中有家思如歸客棧,是越州商人開的,商販們應該知道不少當地軼聞,洪參軍好好向他們打聽打聽十年前的越州懸案。」
洪參軍握著馬鞭一拱手:「藺評事放心,在下心裡有數。」
藺承佑點點頭,一抖韁繩疾馳而去。
洪參軍拍馬跟上,心裡卻有些納悶,嚴司直的信一寄出,越州很快就會回信,田氏夫婦當年去沒去過越州,半月後就會水落石出。
但是看藺承佑這架勢,竟像是等不到天亮了。其實他也有過沒日沒夜查案的經歷,但人總有疲累的時候,要不是迫在眉睫的案子,沒必要夤夜奔走。
可藺承佑像是今夜非要馬上找出兇手不可——
洪參軍思忖著揮舞馬鞭,一霎兒奔入了夜色中。
***
嚴司直等了又等,遲遲不見藺承佑和洪參軍迴轉。
他支著額頭打盹,一不小心就睡死了,睡了不知多久,迷迷糊糊聽到嘈雜的響動,等到再次睜眼,滿目都是金亮的陽光,嚴司直脊背倏地一挺,這一覺居然睡到了天亮。
他慌忙抬手整了整襆頭,奔到門口拉開門,卻見一個衙役跑上來說:「藺評事回來了,說讓嚴司直帶上紙和筆墨,速到隔壁那家胡餅鋪找他。」
嚴司直很快找到上回那家胡餅鋪,果見藺承佑和洪參軍坐在店裡,此外還有幾位商販模樣的男子坐在一旁,模樣都有些忐忑。
幾個商人雖是綾羅裹身,但衣袍上沾了不少灰塵,儼然在地上摔滾過。
藺承佑淨了手面,笑容可掬環顧左右:「欸,怎麼不說話,我的樣子像壞人嗎?」
商戶們哆哆嗦嗦道:「方才小人在旅舍未認出世子殿下,多有冒犯之舉,求世子看在小人癡愚的份上,莫要與小人計較。」
「說到冒犯,你們的確耽擱了我不少工夫。」藺承佑長眉一挑,「不過我這人最寬宏大量了,而且今日狀況有些特殊,念在你們願意將功補過的份上,可以給你們一個機會。」
幾個商人慌忙指天發誓:「只要世子殿下高抬貴手,一切全聽世子殿下的安排。」
藺承佑把玩著手裡的酒盞:「其實嘛,不過是小事一樁,難得你們幾個都住在桃枝渡口,又都記得十年前八月的那樁懸案,找你們過來,無非想請你們指認一個人。」
商販們臉上露出懼意,但他們顯然更怕藺承佑,互相望了幾眼,趕忙點點頭。
藺承佑和顏悅色道:「我知道你們怕什麼,放心,那人雖說可能是兇犯,但只要你們今日將其指認出來,我保證此人往後沒機會報復你們。」
正說著,洪參軍忽然道: 「嚴司直,快請坐。」
藺承佑衝嚴司直點點頭,接著道:「別又像方才那樣七嘴八舌的,派個口齒最清楚的來說,若有遺漏之處,剩下的人幫著補充。」
嚴司直又驚又喜,坐下後低聲問洪參軍:「果真發生過懸案?」
洪參軍點點頭:「不算轟動,但知道的人也不少。這幾個越州商戶當年就住在桃枝渡口,此次來長安販貨,恰好就歇在旅舍裡,藺評事一問就對上了。」
商賈們嘀嘀咕咕商量一番,公然推舉藍衣男子做代表,此人清了清嗓子,慢慢開了腔:「這件事過去十多年了,僥倖還有人記得,當年我們渡口附近住著一戶人家,戶主姓彭,是位書生。」
「彭書生本不是越州人,聽說早年曾到長安參加過科考,落第後無顏回家鄉,索性帶著妻子四處遊歷,後來也不知怎麼的,一家人遊歷到了越州,不但在此地住下,還在桃枝渡口附近開了一家私塾。」
「小人幼時到渡口玩耍,經常見到彭書生。彭書生開了私塾之後,雖說收的束脩極少,但因並無功名在身,沒能收到幾個學生,他為了維持生計,閒暇時便到坊市販賣字畫,有時候還帶上他妻子做的針黹,可惜彭娘子是關中人,繡活遠比不上越州當地的繡娘——」
藺承佑冷不丁道:「彭書生的妻子姓什麼?」
藍袍男子用肩頂了頂同伴:「你們誰還記得。」
「約莫是姓殷,或是姓戚。」有人小聲道,「小人的阿兄曾在彭書生的私塾上過學,說這位師娘和氣得不得了,可惜師娘說話總帶著關中口音,好些話聽不大懂。哦對了,彭書生膝下有一對兒女,大郎年紀跟小人差不多大,若是活到現在,今年大約是二十六七歲,女兒麼,活到現在的話,也該有十五六歲了。」
藺承佑眼波微動,耐著性子等了一陣,眼看沒人再補充,只好道:「接著往下說。」
藍袍男子便道:「每到歲時伏臘,鄰里間常請彭書生幫著寫字畫,彭書生心腸柔軟,趕上手頭不方便,只要跟他提一提,彭書生絕不張口要錢。後來這家人日子過得越發困頓,鄰居也時常送些吃食接濟他們。」
「記得彭書生有些酸腐脾氣,家境都那麼窘迫了,還不忘教兒女唸書寫字。小人常看到彭家的大兒子蹲在渡口看書,一手字寫得別提多漂亮了,彭家那個小女兒,小小年紀就生得白淨標致,鄰裡間有時候誇耀幾句,彭氏夫婦也是滿面榮光。」
「就這麼過了好幾年,彭書生年歲大了,眼看功名無望,便歇了去長安赴考的打算,可又捨不下臉面,只好偷偷跟著渡口的人學撈魚,有一回彭書生夜裡撈魚時,無意中救了一個人,也是趕巧了,這人正是我們本地的一位巨賈,因為酒後失足,不慎掉入河中,巨賈感激彭書生的救命之恩,專門設宴款待他們一家人,我們都猜……」
藍袍男子扭頭看向左右,像是要確認自己的說法對不對,對上同伴肯定的眼神後,這才再次開腔。
「我們都猜那位巨賈給了彭書生一大筆酬金,因為自那之後,彭書生就很少去渡口撈魚了,他自己沒捨得換衣衫,卻給妻女做了新衣裙,沒多久又給彭家大郎買了上好的筆墨,說憑大郎的天資,只要再苦讀兩年,後年便可到長安去科考。又過了一陣,彭書生就把那間寒舍賣了,帶著兒女牽到半山腰的一座莊子裡去,還買了兩艘船,僱人撈魚來賣。」
「他們搬家的那一日,小人和爺娘也去湊熱鬧了,鄰里間知道彭家人是因何闊綽起來的,但大夥看彭家人那般高興,也沒人打趣他們。」
「彭家搬家之後不常下山,老鄰居見面的次數也就少多了,人人都說彭氏夫婦這算是苦盡甘來,只要來年彭家大郎中了科舉,沒準一家人還會搬到長安去,不料……」
說到此處,藍袍男子臉上露出不忍之色,接連嘆了幾口氣:「不料好景不長,沒多久彭家人就出事了。那時候正好是八月,當時北方鬧飢荒,不少流民陸續湧到南地,桃枝渡口常有生人登岸,其中不乏鼠竊狗盜之輩,亂糟糟的沒少出亂子,大夥為了避難,都盡量不去渡口,可彭家也不知中了什麼邪,偏在這當口下渡口,不幸遇到了劫匪,一家人都遭了殃。等到被人發現時,船都被鑿穿了,一家四口不知所蹤,鄰居們趕到官府報案,打撈了好幾日才打撈到彭書生和他妻子的屍首,八月天氣酷熱,又在水裡泡了那麼久,兩口子都不成人形了。」
有人幽幽嘆息一聲,似是想起了當日的慘狀。
藍袍男子默了一回,悵然道:「官府又撈了幾日,沒能撈到彭家兄妹的屍首,倒是撈著了兄妹倆的衣裳,渡口水流湍急,掉下去絕沒有生還的希望,況且若還活著,兄妹倆早該上岸了。官府的人又說,彭書生和妻子頭上有傷,應該是被人砸傷之後才丟到河裡的,到彭家的莊子一搜,屋裡居然半點值錢的東西都無,一看就知被惡人劫了財。」
「官府又問我們可見過生人來找彭氏夫婦,但大夥已經許久沒見面了,加上那陣子流民亂竄,各家都緊閉門戶,鄰居既不知彭家最近有什麼新客,也不知他們為何要下渡口,恰好這當口彭家僱的漁夫也不知所蹤,官府便疑心漁夫就是兇手,結果沒多久就發現了漁夫的浮屍,據說身上也有傷。自那之後官府一直沒能找到兇手,這案子也就不了了之了。」
屋子裡靜默下來,眾人神色各異,如此良善的一家人,一夕之間喪了命,任誰聽了都會覺得唏噓。
嚴司直邊寫邊嘆氣,洪參軍擰著眉不知在思量什麼,商賈們眼觀鼻鼻觀心,間或抬眼看看藺承佑。
藺承佑摩挲著手中的酒盞,久久沒開腔。
彭書生的妻子姓殷或是姓戚,假如姓戚,很有可能就是戚氏的某個姐姐。
照這麼推算,田允德兩口子十年前的那四個月待在何處,似乎就有了答案。
兩口子七月從章丘逃荒出來,直奔越州的姐姐,路上花費個把月的工夫,趕到越州時差不多就是八月。
而彭家人遇害恰是八月。
詭異的是,再等田氏夫婦回到長安,手中就多了做買賣的本錢。他們用這筆錢在東市開了鋪子,做起了布帛生意。
一晃十年過去,彭家四口化作了一堆枯骨,田氏夫婦卻成了長安的富戶,當年那四個月的經歷,幾乎未在他們的人生中留下痕跡。
可是抹得去嗎?藺承佑冷冷地想,那可是四條人命,綿綿不絕的恨意,會如毒草般從地底下爬出來。
所以才有了「我本狗彘、不配苟活」的罪己書,所以才有了駭目驚心的七芒引路印。
所以那人取了田氏夫婦的性命還不夠,還要把它們的魂魄拘起來用酷刑折磨。
而且,田氏夫婦的鬼魂曾說兇手的姓氏是十二畫。
「彭」姓,恰是十二畫。
說不定在當年那場劫難中,有人僥倖活了下來。
藺承佑面上波瀾不驚,心中卻已是驚濤巨浪,幾樁懸案,橫跨整十年,若不是他陰差陽錯住到了彩鳳樓,也許永遠不會知道十年前的一樁無頭公案。
事到如今案情已然越來越明朗,可不知為什麼,離真相越近,心裡的滋味就越複雜,陰的反面是陽,錯的另一面便是對,可世上偏偏有些事,已然無法用錯或對來衡量。
他定了定心神,開口道:「彭書生那對兒女的屍首一直沒找到嗎?」
「沒有。」藍袍富戶搖頭,「我們渡口年年有人淹死,屍首浮不上來的話,基本就沖到下游去了。」
「那這麼多年以來,你們有沒有在越州見過跟這對兄妹相貌相似的人?」
幾名商人沉默片刻,相繼搖頭:「要是見到了,小人估計會被活活嚇死。而且彭家小娘子死的時候才六七歲,縱算僥倖活下來,相貌也變了,彭家大郎當年倒是有十六七歲了,但畢竟過了十來年……」
藺承佑睨著他們:「相貌再變,輪廓上也該有點當年的影子,稍後我帶你們去認幾個人,如果覺得相似,自管告訴我。還有,你們可還記得彭大郎和彭小娘子的名字?」
商賈們搖頭:「就記得彭書生總叫兒子『大郎、大郎』的,小娘子就不知道了。」
藺承佑想了想,查到現在,對於兇手為何謀害田氏夫婦,他已經大致有了思路,但姚黃姐妹為何被殺,依舊是個謎。
想起姚黃姐妹早年的遭遇,他開口問道:「越州府當年有對擅長口技的樂工夫婦,姓聶,有對女兒,大的叫聶阿芙,小的叫聶阿蕖。聶樂工因捲入李昌茂謀逆案被牽連,女兒也被發賣了,你們可聽說過此事?」
商賈們這回答得很快:「聽說過,怎麼沒聽說,越州城的這些奇人軼聞,就沒有小人不知道的,聶樂工模仿鳥鳴惟妙惟肖,當年也曾名噪一時,但他們出事前一直住在城裡的樂坊,離渡口遠得很。」
不住桃枝渡口嗎?藺承佑暗暗吃驚,本以為姚黃姐妹因為認出兇手才被殺,看來猜錯了。既然不是鄰居,彼此認識的機會微乎其微。何況姚黃十年前才八歲,青芝只有五歲,年歲太小,對於彭家的案子,照理不會有印象。
那她們到底為什麼被殺?
他漫不經心地給自己斟茶,彩鳳樓開張以後,姚黃姐妹與兇手同住一個屋簷下,青芝喜歡偷東西,興許某一日無意中發現了兇手殺害田氏夫婦的證據。
不對,兇手那般謹慎,豈會讓一個小丫頭抓住把柄。
但如果沒有把柄,兇手何至於被青芝要挾?
究竟遺漏了什麼……藺承佑眉頭緊鎖,突然想起容氏。
「你們可聽說過一位姓容的繡娘?」
幾位商賈茫然搖頭。
藺承佑從懷裡取出兇手的香囊:「喏,看看這個,有印象麼?」
眾人「噫」了一聲:「這像是桃枝繡坊的活計。」
「你們知道這家繡坊?」
「自然知道,這家繡坊大名鼎鼎,就在渡口附近,『桃枝』二字,還是照著渡口的名字擬的呢。」
藺承佑摸摸下巴:「既然離得這樣近,你們可聽說有位繡娘把女兒嫁給了長安的富戶做妾。」
藍袍男子正要搖頭,後頭卻有位商賈把頭往前一探:「有,有這麼回事,小人的阿娘經常去桃枝繡坊買活計,與繡坊的人還算相熟。那陣子小人有意納妾,阿娘就替小人留了心眼,大概一兩年前吧,小人阿娘回家突然說,她本來看中了一位老繡娘的女兒,哪知還沒來得及說項,那娘子就被長安來的巨賈看中了,巨賈許了老繡娘重金,把小娘子帶到長安去了。」
嚴司直和洪參軍一訝:「這不就是容氏嗎?」
沒錯,容氏的阿娘正是一位越州繡娘,年月也對得上。
藺承佑面色有點古怪:「照這麼說,容氏當年也住在桃枝渡口?那她會不會也知道彭家的案子……」
他話音戛然而止,猛然起了身。
他總算知道青芝為何公然說自己跟容氏是同鄉了!
眾人只當青芝譁眾取寵,因為當時容氏都死了一年多了,彩鳳樓又經常鬧鬼,非親非故的,只有傻子才會願意跟一個死人攀扯關係。
可原來青芝並非說瘋話,她這話是故意說給兇手聽的。
她在用這種方式要挾兇手,她知道他/她的秘密。
至於她怎麼知道的,自然與容氏有關。
早在容氏還活著的時候,青芝就曾隨沃姬去過彩帛行,青芝當時一心要找失散的姐姐,聽出容氏的越州口音,勢必想法子與容氏攀談。
一旦熟起來,聊的東西也就多了,也許容氏無意中說過彭家的什麼事,被青芝記在了心裡。
一年後彩鳳樓開張,青芝也隨沃姬進了樓,她日日與兇手打照面,沒準就在某個瞬間,青芝窺見了兇手的秘密。
青芝表面憨傻,實則心機深沉,知道這個秘密之後,便趁機敲詐兇手,想來她得逞了,所以才有了那堆藏在櫻桃脯下的貴重首飾。
而兇手在與青芝周旋的過程中,無意中得知青芝和姚黃是姐妹,怕自己的秘密被洩露,在殺了青芝之後,又向姚黃下了手。
怪不得兇手明明恨的是田氏夫婦,卻又殺害了姚黃姐妹。
藺承佑定定看著門外,晨鼓過後,市廛漸漸熱鬧起來。外頭車馬喧騰,他耳邊卻全是電閃雷鳴,幾樁案子緊密相連,兇手幾乎未露出過破綻。若非湊巧找到了這幫越州商人,也許還要十來日才能捋清真相。
多久沒遇到這樣老謀深算的對手了,他簡直百爪撓心,想到此人平日天衣無縫的表現,他就迫不及待想看到那人被他揭開真面目的那一刻。
他垂下眸子,不緊不慢喝完茶盞裡的湯,心裡越是發急,面上越要表現得不急,正了正臉色,他起身左右一顧,笑道:「走吧。去彩鳳樓認人,到了那莫要聲張,一切聽我安排。」
***
滕玉意一個人在園子裡練劍。
昨晚淅淅瀝瀝下了一夜雨,到早上才放晴,陽光落在青色琉璃瓦上,綻放出千萬點亮晃晃的白光,這樣的好天氣,用來練劍事半功倍,可惜「披褐劍法」越到後頭越難練,學完前二十招後,滕玉意的速度陡然慢了下來,原本一招只需半個時辰,現在足要一個多時辰才能練完。
說不著急是假的,趁天氣放晴,她不顧滿地都是泥點子,練得十分起勁。
忽有衙役領著一行人過來道:「王公子,煩請避一避。園子裡得空出來辦案,暫且不能留人。」
怎麼又來?滕玉意扭身打量來人,嚴司直她認識,剩下的全是陌生人。藺承佑不會平白無故找一堆生人來,定與斷案有關。
商賈們也在打量滕玉意,他們常年販貨兩地,早練就了毒辣的眼力,看這少年通身貴氣,暗猜是某位衣冠子弟,就不知為何在臉上貼了那麼大片的絡腮鬍,把半邊臉都給擋住了。
滕玉意不動聲色收回視線,看來兇手不盡快落網的話,她是別想一鼓作氣練完三十六招了,花園裡練不了,那就去別處吧,衝嚴司直叉手行禮,她故意粗著嗓子道:「阿伯,我們走。」
說罷掉頭去往小佛堂,衙役們略一遲疑,藺評事只說花園裡不能留人,卻沒說小佛堂如何,再說這位王公子似乎大有來頭,何必白白惹人厭。
絕聖和棄智坐在牆根打盹,五道正忙著瓜分幾塊胡餅,抬頭看見滕玉意進來,正要問她為何不練了,就見衙役領著一群衣著闊綽的生人進來了。
「這是?」
衙役還沒開口,就聽見藺承佑的聲音。
絕聖和棄智驚醒,揉揉眼睛道:「師兄。」
未幾,藺承佑進來對幾位商戶說:「待會你們就在小佛堂裡認人,即便認出來了也莫聲張。」
幾人忐忑點頭。
滕玉意本打算把五道請到別處去練劍,見狀又被勾起了好奇心,藺承佑忙活一晚上,似乎查到了不少東西。
是留下來看熱鬧,還是回房練劍?
藺承佑回身要安排幾個道士,不提防看見滕玉意,他摸摸下巴想,她昨晚不是還說他毫無頭緒麼,今日正好叫她開開眼。
「喲。」他笑道,「不巧打擾王公子學藝了,這小佛堂我們得用來辦事,一時半會練不了劍了。王公子不比別人,學東西學得太慢,不如趁早移到別處去,省得耽誤你學劍。」
滕玉意頓覺有詐,這話明面上在譏諷,可又隱約透著「激將」的意味,論理藺承佑巴不得他們走得遠遠的,好端端地「激」她留下來做什麼?
明知藺承佑不懷好意,她仍抵不住「辨認兇手」的誘惑,乾脆擺出一副看熱鬧的架勢,甜笑道:「這點工夫王某還是耽誤得起的。既然世子很願意我們留下來看熱鬧,在下就卻之不恭了。」
藺承佑臉皮頗厚,被戳破也笑容不改,心裡卻道,這可是你自己要留下來的,待會就好好瞧著吧。
他扭頭要對五道說些什麼,園子裡有人來了。
五道看看那幫商人,忍不住道:「世子,他們認得兇手嗎?」
「噓,別說話。」藺承佑隔著窗格往外看,「讓他們試試。」
絕聖和棄智本想直奔師兄,看師兄面色沉肅,意識到氛圍不對,躡手躡腳走到滕玉意身邊,同滕玉意一起往外看。
第一個來的是葛巾。衙役將她領到附近一株芍藥叢前站定,也不知說了什麼,葛巾遲疑了一下,抬手將帷帽取下,於是她整張臉就這樣暴露在陽光下。
商賈們似是驚訝於這美貌女子臉上的傷疤,連呼吸都粗重了幾分,好在藺承佑似乎提前跟他們打了招呼,不至於失聲驚叫。
滕玉意仔細端詳葛巾,認人並非易事,兇手尤其狡猾,既不能打草驚蛇,又要確保能看清對方的面目,如此一來,躲在小佛堂裡辨認不失為一個好法子。只要把人領到日頭底下站著,鼻子眼睛長什麼樣,裡頭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衙役一面問話,一面不動聲色領著葛巾轉了好幾圈。
藺承佑一瞬不瞬地看著幾位商人,可是沒過多久,幾個人就一齊搖了搖頭。
藺承佑面色雖有些古怪,倒也不覺得很驚訝,嚴司直卻大大吃了一吃,捉住藍袍男子的衣袖,示意他們看得仔細些,幾個人瑟縮了一下,依然表示自己不認識。
第二個來的是賀明生,他身軀本就比旁人胖得多,禁足這幾日,儼然又白胖了幾分。
趕上今日天氣晴暖,不過短短一段路,臉上已然掛滿油亮的汗珠,到了花叢前他茫然四顧,隨後堆起笑容,欠身向衙役打聽什麼。
商人們對上賀明生那張肥白的闊臉,不約而同搖了搖頭。
接下來依次是沃姬、萼姬和卷兒梨。
商賈們依次否認了沃姬和萼姬,因為年齡不對。
但輪到卷兒梨時,那位藍袍男子露出了疑惑之色,藺承佑盯著富戶,用眼神示意他好好看。
富戶們互相用目光交流一番,末了搖了搖頭。
最後來的是抱珠,這一次,所有富賈的神色都有了變化,一待衙役將抱珠領走,就紛紛開腔道:「看著有點像彭家的小娘子。」
藺承佑一言不發,嚴司直和洪參軍卻驚疑不定道:「確定沒看錯嗎?」
「有點像,其實彭家小娘子死的時候才五六歲,模樣還沒長齊全呢,只記得相貌清秀,是個美人胚子,但彭書生的妻子就不一樣了,小人當年曾見過她好幾回,記得面皮白淨,尖尖的下巴,剛才那個小娘子的模樣,就跟彭書生的妻子有點像。」
旁人也附議:「沒錯,這六個人裡,就她最像彭家人。」
滕玉意暗想,莫非真是抱珠?她昨晚跑來說卷兒梨的事,是想摘淨自己的嫌疑嗎?兇手是個城府極深的人,如果真是抱珠,昨晚突然提到那位逍遙散人,又有什麼目的。
洪參軍按耐不住道:「世子,我們現在就抓人嗎?」
所有人都將視線投向藺承佑,藺承佑狐疑看著抱珠遠去的背影,久久未答話,過了好一會,他古怪一笑:「抓。不過在抓人之前,我們得先做點別的。」
***
藺承佑走後,滕玉意又練了一個時辰,劍法後面夾雜著大量的道家心法,越到後頭越艱澀,她畢竟毫無根基,練到第二十二劍時,死活練不動了。
照這個進度來看,天黑前是別想練完了。她咬牙看著手中的翡翠劍,怎麼辦,聽憑自己長熱瘡?哼,想都別想。但即便不服輸,武功這種東西,可是偷都偷不來的,她一個從未學過功夫的人,一口氣練到這程度,已經拼了半條小命了。
難道真克化不了這怪湯?她焦躁地踱步,先不說熱瘡的事,就衝著克化之後的天大好處,她也不甘心就此作罷。
天色越來越晚了,坐以待斃不是她的風格,她必須盡快想法子。
這頭滕玉意挖空心思想主意,那頭五道也沒閒著。
他們一貫無賴,況且教武功並不是件輕鬆的活計,看出滕玉意一時半會練不通了,便打算撂挑子:「滕娘子,不是我們不好好教你,但老道也想明白了,凡事不該逆天而為,你一個嬌滴滴的小娘子,就該慢慢悠悠學,不如就算了,無非就是長幾個熱瘡,你年紀小,過幾月就淡了。唉唉先不說了,外頭天象越來越差了,老道得去園子裡護陣。」
絕聖和棄智氣得直跺腳:「前輩,你們怎能這樣?」
五道卻徑直往門口溜去,滕玉意衝程伯使了個眼色,程伯飛快攔在五道面前,淡笑道:「諸位上人聽我一言,火玉靈根湯發作究竟要多少時辰,眼下還沒個定數,學下去總歸有通的時候,不教卻是徹底無望了,還請幾位上人多添點耐心,我家娘子聰慧過人,沒準哪下子就通了。」
五道嚷道:「老道不是不想教,但眼下不得分個輕重麼——」
滕玉意緩步踱過去:「古有尾生之信,近有季布一諾。可見在世人眼裡,『信諾』二字,足勝千金,道長們平日言必稱道,說起來比常人更重諾,臨時要反悔,似乎有些欠妥吧。」
五道囁嚅:「不——」
滕玉意到了門口,腳步一頓:「前日在醉蝶亭喝酒的時候,道長可是親口答應教完這套劍術,既然答應了,何時停止、如何停止,可就不是你們說了算的了。」
見天等人噎了一下:「你——」
滕玉意回頭一笑:「我知道,幾位道長並非誠心要毀諾,昨晚一整夜未睡,累了才會犯糊塗。你們在小佛堂裡好好歇一歇,我去弄些酒來,等喝了酒養足了精神,再好好教我劍術。」
說話這當口,程伯早已不動聲色將門口堵死,五道心知他武功了得,硬要闖出去的話,少不了一頓打鬥,再說他們本就理虧,贏了好像也不算威風,於是氣呼呼道:「滕娘子,你什麼意思嘛?我們又沒說一定不教,幹嘛把我們圈在此處?」
滕玉意充耳不聞,自顧自領著霍丘下了台階,走了兩步,忽又回身衝絕聖和棄智招手。
絕聖棄智鑽出來,急聲道:「滕娘子,你先別急,二怪不一定何時來,離天黑還有幾個時辰,只要抓緊工夫練,還是有希望練通的。」
但他們說這話的時候,神色和語調都有些猶疑,可見也覺得希望渺茫。
滕玉意悄聲道:「你們上回說的桃花劍法,據說半個時辰就能上手?這劍譜就在你們青雲觀嗎?」
「在呢。」絕聖怔然,「滕娘子,你該不會現在想去觀裡取這劍譜吧。行不通的,就算找到了,我們也不會。」
「拿劍譜麼……的確是來不及了。」滕玉意看看天色,忽然話鋒一轉,「藺承佑不是會這劍法嗎?」
棄智微微睜大眼睛,滕娘子是想出辦法讓師兄教她了嗎?
「師兄是會的,可是——」
滕玉意沉吟,只要確定藺承佑會這劍法,一切就好說了。
她笑著點點頭:「你們先回去好好歇一歇,我去張羅些好吃的。」
很快到了倚翠軒,滕玉意打量四周,各處房門緊閉,衙役也未撤,藺承佑剛才說要抓人,卻遲遲未見行動,依她看,要麼還沒想好怎麼抓,要麼還在等某個消息……
她心裡益發有底了,帶著霍丘又去前樓,迎面就見藺承佑從樓梯下來。
「一個多時辰了,還沒消息嗎?」藺承佑道。
嚴司直道:「不良人們正帶著逍遙散人的畫像去旅舍查問,但城裡旅舍太多,挨個問下來怕是——」
藺承佑正要答話,抬眸看見滕玉意:「王公子?」
他徑直走到桌前撩袍坐下:「王公子不在後頭好好練劍,跑這來做什麼?」
滕玉意一本正經拱了拱手:「王某過來幫忙抓兇手。」
「抓兇手?」藺承佑剛把茶盞送到嘴邊,笑著又放下,「我竟不知王公子如此熱心腸,不過你剛才也看到了,我們已經知道兇手是誰了,王公子趕緊走吧,不添亂就不錯了。」
滕玉意故作納悶:「閣下既然確定兇手是誰了,為何遲遲不抓?」
藺承佑笑容微滯,旋即一哂:「依王公子之見,這是為何。」
滕玉意卻不肯往下說了,只含笑指了指身後的霍丘:「我這護衛有要事要稟告世子,還請閣下借一步說話。」
藺承佑瞥見霍丘眼裡的微訝之色,心知滕玉意多半又在瞎扯,本來懶得理會,無奈好奇心已經被她前一句話勾起來了,明知滕玉意找他做什麼,還是不情不願起了身。
隨滕玉意徑直走到前庭一株花叢後,他懶洋洋抱起了胳膊:「有什麼話就在這說吧。」
滕玉意令霍丘退到一邊,這才不緊不慢開口:「其實我並不知道兇手是誰,但這幾日我在樓中,也算見識了兇手的本事,此人不但沈毅果斷,還頗通邪術,因此世子明明已經知道兇手是誰,卻不敢隨意妄動,因為世子也知道,憑兇手的心性,若非證據確鑿,是絕不肯認罪的,你執意等那個神秘莫測的逍遙散人的消息,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吧?」
藺承佑聽得很認真,等滕玉意說完,饒有興趣道:「接著往下說。」
滕玉意一笑:「估計世子也認為,與其指望兇手主動認罪,不如布個局引兇手上鉤。至於如何做,還得從那枚香囊說起,事發至今,香囊算是兇手露出的唯一破綻,原因麼,自是因為他/她還有人要殺,結果被世子打斷了計劃,最終未能成事,既然兇手心願未了,只需布個局,讓兇手誤以為自己能下手就行了。」
滕玉意這番話,說到藺承佑的心坎裡去了,先不論兇手認不認罪,光從此人兩次在他眼皮子底下殺人,就不單是搜尋證據這麼簡單了,他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以出乎意料的某種方式撕開兇手的真面目。至於如何設局,這一下午他已經想好了兩種計策,礙於兇手太奸猾,暫有幾處細節拿捏不定,畢竟此事非同兒戲,必須保證兇手上當不可。
「我帶著霍丘來,就是想幫著世子佈局。」滕玉意道,「我現在有個絕妙的主意,敢保證兇手一定會上當,只是——」
「只是要跟我談條件?」藺承佑道,「王公子,且不說這些我已經提前想透了,該如何做我心裡有數。單說對案子的熟悉程度,你也遠不如我,你覺得你所謂的絕妙好主意,我會很感興趣嗎?」
他眸中的墨意像能隨著笑化開似的,仰頭笑著要離開。
滕玉意笑看著藺承佑的背影:「世子對案子再熟悉又如何?兇手一看到你,天然地會起戒心,我就不一樣了,我不過臨時藉住此處,與兇手和受害者都毫無關聯,案子進展如何,與我毫不相干。同樣一個局,由你來做,兇手未必會上當。但由我這樣的外人來做,兇手的戒心會打消一大半。」
藺承佑腳步一頓。
滕玉意繞到藺承佑面前:「世子猶豫不決,是因為可用來佈局的人不多吧。兇手知道絕聖和棄智是你的師弟,嚴司直和法曹參軍又是官府的人。五道不靠譜,臨時再從外面調人只會打草驚蛇。人選定不下來,局就不好做,因為兇手一旦起疑心,此局必定失敗。目前看來,除我之外,似乎沒有更合適的佈局人選了。」
「再則。」她指了指不遠處的霍丘,「霍丘也曾稟告過世子,青芝死的頭晚,他曾在外頭撞見過她,青芝是大半夜死的,霍丘看到她的時候她身上應該有些不對勁了,這是個很好的引子,兇手極聰明,聰明的人往往多疑,假如佈局時再加上霍丘,就更容易引兇手上當了。」
剩下的話不必說,霍丘可是她的人,想讓霍丘乖乖配合,必須經過她的許可。
她一臉真誠:「我是誠心想幫著佈局的,兇手窮凶極惡,我主動跳出來做引子,也是要冒很大風險的。」
話說到這份上,她知道差不多了,藺承佑自負歸自負,卻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比起與她鬥氣,自然是查辦兇手要重要得多,而且此人頑皮賴骨,能屈能伸,該放下身段的時候,不會硬要端架子。
「時辰不多了。」滕玉意笑瞇瞇掉頭就走,「世子若是改主意了,令人去小佛堂找我吧。」
一邊走,一邊在心裡默數,數到五的時候,藺承佑在她身後開腔了:「且慢。」
滕玉意嘴角翹起來。
藺承佑笑著負手走到她跟前:「說吧,你想要什麼。」
***
天色將暮時,藺承佑令衙役下去傳話,說大隱寺的犢車快來了,讓妓伶們收拾好出來。
妓伶們早聽說今日需遷到大隱寺去避禍,早將衣裳鞋襪都收拾好了。
隨衙役到了前樓,隔老遠就聽見有女子驚叫:「不、不是我!」
眾人心驚肉跳,下意識加快腳步,到了大廳一看,裡頭好些人,除了藺承佑等人,還有好幾個面生的胡商。
藺承佑頭戴玉冠,身著墨綠色平金竹紋襴衫,歪靠在條案前,樣子有些睏倦,彷彿好幾夜沒睡了,哈欠連天。
葛巾跪在地上,身子顫慄不已。
嚴司直指了指身邊的某位胡商:「這幾人均可作證,你曾有意購買腐心草。如今證據確鑿,你竟然還想抵賴。」
葛巾面色慘白如紙:「奴家是打聽過腐心草,但拓拓兒回說藥粉不足,奴家也就歇了心思,事後奴家沒再打聽過腐心草,此事拓拓兒可作證。」
嚴司直提高嗓門:「拓拓兒只能證明你那回沒買,事後你有沒有另尋管道,你自己心裡清楚。腐心草不比尋常毒藥,你出重金購買此毒,敢說自己沒懷著不軌之意?碰巧姚黃又是中腐心草而死,世上豈有這麼巧的事?」
「不不不!」葛巾惶然搖頭,「奴家買這藥本是想自我了斷,不是想害人的。」
藺承佑揉揉眉心:「編,接著編。希望待會到了大理寺,你也能這麼嘴硬。」
衙役要將葛巾從地上拉起來,葛巾面色慘白如紙:「世子殿下,求你聽我一言,奴家毀容後萬念俱灰,一度想尋短見,但聽說無論懸樑還是跳井,死前都要受好大一番罪,奴家想起以前聽幾位公子說過一種叫腐心草的毒藥,據說服下此毒之後,不痛不癢就會喪命,奴家想著若狠下心服了,也就不必留在世上遭罪了。買藥時本來懷著必死的決心,哪知拓拓兒沒買成,奴家就想著,這或許是老天爺的意思,畢竟害我的人還沒受懲處,我不能不明不白就死了,事後我也想明白了,我年紀尚輕,有手有腳,活下去總比尋死強,所以在那之後,我再沒打聽過腐心草。」
「如果我沒記錯。」藺承佑道,「姚黃死後我曾屢次打聽是否有人購買毒藥,問到你跟前,你可是一個字都不曾吐露的,你若是不心虛,為何緘口不言?」
葛巾張口結舌:「因為、因為奴家怕自己說了會惹人懷疑,畢竟——」
「畢竟是姚黃害你毀的容。」藺承佑嗤地一笑,「好了,有什麼話到大理寺交代。把她帶走。」
葛巾嗓門尖錐般地響起來:「世子殿下,奴家是冤枉的!奴家從沒害過人!」
衙役一左一右將葛巾往外拽,直到出了大門,葛巾的哭喊聲仍綿綿不斷。
嚴司直搖搖頭:「她要是真無辜,怎會打腐心草的主意?一邊謀害姚黃和青芝,一邊假裝蒙在鼓裡,那晚跑到魏紫房中行刺,幾乎把所有人給騙過去了。 」
或許此事太令人震驚,廳堂裡久久無人說話,藺承佑再次打了個呵欠:「好了,總算水落石出了,不枉我兩日兩夜沒睡,接下來只需專心對付二怪就好了,欸,天色不早了,大隱寺的和尚怎麼還沒來?」
洪參軍忙道:「哦,剛才藺評事忙著審犯人,卑職沒顧得上回稟,大隱寺的犢車中途壞了一輛,現在不夠用了,有個和尚過來問,是臨時僱車,還是等他們大隱寺再派車來。」
「他們在哪?我去瞧瞧。」
忽又想起什麼,腳步一剎:「對了,賀老闆把賬本拿來吧,今晚若能收服二怪,明日我也就走了,這幾日我們花了多少酒水錢,趁這機會好好算一算。」
賀明生錯愕道:「小人還沒感謝世子找出兇手呢,怎好意思討要酒錢。世子殿下和諸位道長的吃用,理當由彩鳳樓來孝敬。」
藺承佑笑瞇瞇道:「拿來吧,我可沒有欠人酒錢的習慣。」
賀明生掩不住滿臉的笑容,半推半就取來賬本,藺承佑翻開一看,笑了笑道:「知道了。」
從袖中取了一塊金角子遞給賀明生:「多出來的錢,就當日後的酒錢了。」
他這一走,妓伶們慢慢緩過勁來,複雜的情緒在廳堂裡悄然瀰漫,激起一圈圈微小的漣漪。
起先只是幾句零星的交談聲,逐漸聲音雜亂了起來。
沃姬欲哭無淚:「我這是造了什麼孽!葛巾可是我千挑萬選買下的大美人,被姚黃那賤人給毀了容貌不說,連她自己都——」
萼姬一副惋惜得不得了的語氣:「唉……葛巾這孩子,怎麼就這麼想不開。」
又有人道:「這也不能怨葛巾,花容月貌就這樣被毀了,換誰都不甘心吧。」
一時之間,傷心的有,憤憤不平的有,但無一例外,隨著兇手的落網,所有人的神色都鬆懈了幾分。
萼姬用帕子抹了抹眼角,扭頭瞥向邊的抱珠和卷兒梨,抱珠正靜靜打量卷兒梨,神色古怪不知在想什麼,卷兒梨傻呆呆地望著地面,似乎渾然不覺。萼姬下死勁戳了卷兒梨一下:「我看你要傻到幾時!」
賀明生跑到嚴司直面前含笑詢問了幾句,得到准許之後,讓下人去廚司弄些茶果來。
滕玉意坐在角落裡,見狀不由感嘆萬千:「還好查出是誰了,一想到兇手就在樓裡,我夜裡都睡不踏實啊。」
說完才發覺霍丘神色不對,她奇怪道:「霍丘,你怎麼了?」
霍丘壓低嗓門道:「小人覺得不太對勁。」
滕玉意蹙了蹙眉:「怎麼了?」
「青芝出事的當晚,我看到那個人了。 」霍丘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卷兒梨。
「卷兒梨?」滕玉意驚訝地望向前方,「你在哪看到她的?青芝出事的那晚嗎?」
這話嗓音不小,立刻引來周圍人的注目。
霍丘慌忙環顧左右:「娘子,小聲些。」
「怕什麼,反正兇手都抓住了。」滕玉意好奇道,「說說你都看到什麼了?」
霍丘低聲說:「其實也沒什麼,就是青芝走後,卷兒梨也在廊道裡晃了一下,小人以為她路過,事後也就沒多想。」
滕玉意若有所思看著卷兒梨:「難怪她最近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該不會是那晚看到了什麼,被嚇壞了吧。」
程伯目光閃爍:「娘子,要把這件事告訴成王世子麼。」
「不必多事,橫豎兇手已經找到了——不不,萬一另有曲折,還是告訴他吧。」
霍丘用力點了點頭。
說話這工夫,天色越來越暗,橘紅色的晚霞被幽藍所替代,庭前的花木慢慢籠罩在陰影裡,廳堂裡越來越昏暗,眾人的面目也變得模糊。賀明生張羅著讓人點燈,只聽歘地一聲,有團黑影快速從庭前的花叢裡掠過。
抱珠慘叫:「有鬼!有鬼啊啊啊啊啊啊!」
賀明生一貫膽小如鼠,聲音直發抖:「別、別胡說。」
正自驚疑不定,外面驀地飄來女子寒瘮瘮的笑聲,那聲音古怪尖亢,儼然一把破啞的胡琴,晚風詭異地湧動,吹來濃濃的血腥氣。滕玉意腕上叮鈴鈴響了起來,愕然舉起一看,原來是藺承佑給她的那串玄音鈴。
眾人扛不住了,嚇得四處奔逃:「快跑,鬼,鬼啊。」
絕聖和棄智拔劍一縱:「不好。屍邪來了。」
這句話猶如炸雷,更加讓人亡魂喪膽,這些日子眾人聽說了不少關於屍邪的傳聞,據說這東西挖人心肝,一旦碰上絕不可能生還。
五道在黑暗中急聲道:「莫要慌!有我們在,它傷不了你們。」
絕聖和棄智在外面嚷道:「我們來引開它,五位道長,你們快帶人到後頭去。」
「好咧。」五道齊齊拔劍,「橫豎你們師兄很快回來,我們先去後苑護陣,大夥快跟著我們走。」
一片混亂中,滕玉意慌忙喚道:「卷兒梨!卷兒梨!」
卷兒梨含含糊糊應了一聲。
「屍邪的目標是我們三個,現在葛巾娘子被送到大理寺了,只有你我二人了,你快去葛巾娘子的房間,世子在她房間的外面布了陣法,只要躲進去就沒事了。」
見天聞言忙道:「見樂,你送王公子。見喜,你送卷兒梨。安置好她們後,趕快到後苑來護陣,屍邪都來了,金衣公子肯定也在左右。剩下的人都聽好了,所有人都去小佛堂!屍邪目標不是你們,離她們兩個越遠越好。」
嚴司直和洪參軍在黑暗中高聲說:「快、快跟上五位道長。」
見喜循聲找到了卷兒梨,大聲說:「快隨老道來。」
見樂也找到了滕玉意,眾人勉強辨認著方向,亂紛紛朝後頭跑去。
滕玉意提心吊膽跑到了倚翠軒,摸到位置後打開門往裡一鑽。
屋子裡幽暗若漆,無奈一時沒找到燈燭,她喘息著坐到窗前,藉著月光看腕上的玄音鈴,也許是離邪煞遠了,鈴鐺總算不再響動。
廊道裡依舊腳步凌亂,只聽見喜道:「卷兒梨,這門上的符籙是世子畫的,足可抵擋屍邪一陣,你在房裡好好待著,不管聽到什麼都不要開門。」
滕玉意心跳如鼓,側耳凝聽外頭的動靜。不知過了多久,周遭變得安靜,看樣子人都去了小佛堂,遠遠有喧鬧聲從園子的方向飄來,那邊的繁雜吵鬧,愈發凸顯出廊道裡的岑寂。
滕玉意在黑暗中坐久了,五感變得異常敏銳,不料一下子,廊道忽然響起沙沙的動靜,乍一聽像風吹落葉的聲音,仔細一分辨,卻是一個人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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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先前一直貓在角落裡,確認周圍沒有人了才悄然出來,看準了方向,小心翼翼朝前走去,只因走得太謹慎,短短一段路,腳下竟走出了輕而纏綿的味道,
到了葛巾的房外,此人再次打量一下周圍,隨後運足內力推開門,閃身進了房間。
本想著房裡的人若是尖叫,便告訴她自己是因害怕才誤闖進去,哪知窗前的少女毫無動靜,只自顧自低頭坐在矮榻上。
這樣甚好,省得再浪費唇舌,樓中的人都跑到了園子裡,眼下正是下手的好時機。據說屍邪喜歡掏心,自己可以依樣畫葫蘆,等藺承佑他們發現她的屍首,只當她是被屍邪所害。
其實真不想再殺人了,何況她與自己並無仇怨,可誰叫她看到自己在鬧市中跟蹤青芝,那可是自己謀害青芝的證據之一。她現在是神智未恢復,萬一病好了,沒準會把這件事告訴藺承佑,這小子太不好對付,兩下裡一對上,一切都瞞不住了。
掌心已經運足了功力,只需瞄準後背,往前一探就能穿膛而過,可不知為什麼,心裡竟升騰起一股強烈的負罪感。
這是良心在作怪,就像當初殺害青芝和姚黃時,自己也曾如此煎熬。
都說邪術不能常練,因為遲早會壞了心性,現在終於體會到了,明明知道不對,傷天害理的事卻越做越順手,想回頭,已然回不了頭,若叫爺娘知道……不,一想到爺娘,胸膛裡就痛得喘不上氣來,如果世上有公道,爺娘怎會落到那樣的下場?做了一輩子的好人,到頭來卻屍沉河底。
這麼想著胸中戾氣暴漲,來不及多想了,再晚就會引人懷疑了,前幾日被禁足,一直沒找到機會下手,今晚屍邪闖來,算是老天相助。身子一傾,猛然抓向少女的後背,少女依然不動不躲,口中卻喊出一個人名。
三個字,活像一記重錘,咚地朝面門砸過來,電光石火間,窗外流星般飛來一條銀鍊,連脖頸都被纏住了。
與此同時,有人從窗外飛縱進來,那人左手拽緊銀鍊,另一腳踢中自己的心窩。
胸口活像被碾碎了,這一切發生在短短一瞬間,照自己的身手本可以躲開,此刻卻因那三個字來不及做反應,那是記憶中再熟悉不過的一個稱呼,伴隨著渡口的船艄搖櫓聲,一次次從最親的人嘴裡喊出來。
怎麼會?不可能!為什麼她會知道!
少女跳起來躲到高挑少年身後,只把一雙狡黠的眼睛露在外頭:「果然是你!」
王公子!
怎麼會是她?卷兒梨呢?
藺承佑?他原來一直躲在窗外。
好啊,這一切根本就是圈套!明明已經足夠小心了,到頭來卻栽在他們手上。
門外又湧來好些人,嚴司直和衙役們手中提著燈,一下子照亮屋子,有人驚聲道:「竟是你!」
脖頸上被人重重一勒,根本不容多想。藺承佑抬手將人從地上拽了起來,冷笑道:「不枉我們費了這麼多工夫,你總算露出真面目了。」
***********
作者有話要說:法曹參軍:既有審案權,也有判案權,在長安稱「法曹參軍事」,設於諸州者稱「司法參軍事」。主要職責是審理案件(唐朝沒有刑事與民事之分),他們的上一級行政長官比如縣令、州官一般情況下並不直接審案、判案(此點與宋代不同)。
唐朝名臣狄仁傑在明經中第之後就曾擔任過「司法參軍」一職。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8-19 09:48 PM
第40章
那人盯著藺承佑,一言不發。
「是不是在想自己到底哪裡露了餡?」藺承佑攥緊銀鍊,含笑開了腔。
身後就是碧窗皓月,夜風從視窗灌進來,吹得桌上的油燈忽明忽暗,那人無動於衷,惟有火苗在一雙幽暗的眸子裡聳動跳躍。
「平心而論,你的確做得天衣無縫。」藺承佑道,「青芝和姚黃的事已然死無對證,一個香囊說明不了什麼,洛陽的逍遙散人無跡可尋,就連腐心草也有葛巾替你背鍋。只要把小佛堂好好打掃一遍,所有的罪證都將化為烏有,過幾日你走出彩鳳樓,沒人知道你做過什麼。」
銀鍊泠然輕響,那人像是剛回過神來似的,一邊撫著胸口的痛處,一邊咳嗽道:「咳、咳、咳……世子的話我怎麼一句都聽不明白,我剛才只是為了避禍誤闖進來……」
滕玉意藏在藺承佑身後,眼睛卻一直留意那人的神態舉止,聽了這話,她微微一笑:「面具戴久了,是不是都快忘了自己的本來面目了?」
那人喉嚨一卡。
「你偷襲我的時候,出手何其狠辣。」滕玉意氣定神閒打量對方,「從掌風和速度來看,你的功夫不在東明觀的五道之下,只要藺承佑進來得稍晚些,我這條命就丟在你手裡了。」
那人神態越發惶恐:「不是,王公子,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我剛才錯將你認成卷兒梨,一度想跟你打招呼,可還沒鬧明白怎麼回事呢,就被世子捆住了,你瞧你現在不是好好地麼,如果我想傷人——」
屋子裡的人嗡嗡作響:「人證物證俱在,竟還敢狡辯——」
藺承佑抬手示意周圍的人安靜:「我剛才還在想你會不會痛快認罪,看來我想多了,一個已經走火入魔的凶徒,怎會俯首認錯?既然你有恃無恐,我也有的是耐心,你不肯說,我來替你說。」
說著揚聲道:「把東西拿進來吧。」
立刻有兩名衙役捧著託盤進來了。
那人瞥見託盤裡的東西,神色微妙地起了變化。
左邊那盤是一迭朱紅色的女子襦裙,右邊則是道士的緇衣紗帽。
藺承佑挑起朱紅襦裙,朝那人看了一眼:「其實直到今晚之前,我都不確定你究竟要殺卷兒梨還是萼姬,因為她們兩個都曾撞見不該撞見的東西,都有被你殺的可能,如果沒猜錯,那晚萼姬在小佛堂外看見的女鬼是你吧?」
那人眼波漾了漾。
藺承佑含笑注視對方:「你深夜去小佛堂是為了佈陣害人,不料被給萼姬給撞見了,她看你身著朱紅襦裙,誤將你當作了女鬼,以你謹慎的性子,照理不該放過萼姬才是,為什麼最後沒殺她?」
那人神態茫然,愣愣地搖了搖頭。
「你不說,那我就隨便猜猜。」藺承佑摸摸下巴,「萼姬是個話多之人,撞鬼之後到處與人說自己的遭遇,很快所有人都知道小佛堂有女鬼出沒,假如你這當口下手,很難不讓人將萼姬的死與小佛堂聯繫起來,萬一官府過來徹查小佛堂,你佈陣的事很有可能露餡,與其冒更大的風險,不如按兵不動。除此之外——」
「你很有把握萼姬認不出你來。」藺承佑打量對方的身形,「女鬼身著襦裙,離去時身輕如風,就算萼姬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到那會是你,那日我告訴萼姬女鬼可能是兇手,讓她好好回想女鬼的模樣,她雖起了疑心,卻始終沒往你頭上想,想來一是因為你易容功夫相當了得。二是在她的心裡,你不僅膽小如鼠,身形還非常笨拙,一個輕飄飄的女鬼,怎會是你?多殺一人,就意味著多擔一份風險,既然她疑不到你身上,不如暫時放了她,我說得對不對?」
那人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世子,我越聽越糊塗了,什麼女鬼、什麼紅襦裙,我怎麼一句都聽不明白。」
「聽不明白?」藺承佑嗤笑一聲,隨手挑起另一個託盤上的道袍,「那我們再說說這個。」
他提溜起領子一抖,淡黃的緇衣嘩啦啦垂掛下來,乍看去袍身異常寬大,只有身材高壯之人才能穿得上。
「覺得很眼熟吧?」藺承佑笑咪咪道,「這是按照那位逍遙散人的穿著打扮搜羅來的,據說此人道術頗為了得,小佛堂就是在他的指導下建成的。奇怪這樣一位重要客人,樓中卻沒幾個人親眼見過。我問遍了樓中的妓伶和廟客,自稱見過逍遙散人的不超過十五個,其中之一就是卷兒梨,而且她不只在彩鳳樓見過,過後還見過逍遙散人一次。」
他話音一頓:「上月初八,卷兒梨去菩提寺燒香,出來後在路邊胡肆歇息時,不小心看見逍遙散人從門口路過,這道士失蹤已久,突然在長安出現,難免讓人覺得奇怪,卷兒梨回來後與抱珠說道此事,結果被萼姬和青芝聽見了,這件事最終傳到你耳中,讓你萌生了殺害卷兒梨的念頭。」
那人臉上的皮肉彷佛凍住了似的,表情紋絲不動。
藺承佑又道:「其實起初我也想不通,不就是看見了逍遙散人麼,何至於就招來了殺身之禍?為了弄明白這一點,我特意到到菩提寺去轉了轉,結果發現那地方除了胡肆酒館,還有一家首飾鋪,一問才知道,青芝那日帶著幾錠金,在鋪子裡買了好些貴重首飾,而她的錢正是從你手中敲詐來的。」
那人猛地咳嗽起來,一面咳嗽一面擺擺手,滿臉寫著「冤枉」二字。
「你是不是想說,卷兒梨看見的是逍遙散人,為何又扯到你頭上?」藺承佑冷笑著把道袍擱回託盤,拿起底下的一張畫像,「自是因為從頭到尾就沒有所謂的逍遙散人,這道士一直是你假扮的。」
此話一出,眾人耳邊如同響起一個炸雷。
「這、這怎麼可能?」
藺承佑瞟了眼畫像上怒目金剛般的道人:「光從這畫像來看,誰能想到道士就是你扮的?你也知道自己易容功夫了得,在跟蹤青芝時特意扮成了逍遙散人,那時候你已經動了殺青芝的念頭,因為她一再勒索你,與其在彩鳳樓中動手,不如在街上找個僻靜處殺了她,初八那日樓中的妓伶們紛紛告假出門,青芝也不例外,你認為這是個好機會,於是就跟在青芝後頭,不料這一幕被卷兒梨給瞧見了。」
「卷兒梨並不知你在跟蹤青芝,因為她只看到了扮成逍遙散人的你,卻沒有看到人群中的青芝,但你一貫多疑,老擔心她會想起什麼。青芝是必死無疑的,萬一卷兒梨想起青芝死前曾被逍遙散人跟蹤過,一定會引來官府的懷疑,真要查到逍遙散人的頭上,很多事就瞞不住了。」
說到此處,藺承佑把畫卷扔回託盤:「你心裡很清楚,逍遙散人子虛烏有,根本是經不起查的。當初你假扮成逍遙散人出現在彩鳳樓,無非是想藉道家的名義蓋小佛堂。小佛堂名為鎮邪,實則是用來施展邪術的場所。」
那人的神態有些維持不住了,衣袖還掩在唇邊做樣子,卻久久忘了咳嗽。
藺承佑眸中笑意加深:「至於你為什麼要選在此處,自是因為大名鼎鼎的七芒引路印有種種限制,頭一條規矩就是只能在死者咽氣的地點佈陣,田氏夫婦死在樓裡,你唯有在此處做法才能拘役他們的魂魄,我說的沒錯吧,彭大郎。」
燈芯爆了一下,燭光照亮賀明生額上一層白花花的油光,他靜幽幽地看著藺承佑,眸子儼然靜成了一潭止水。
藺承佑目光複雜: 「如果我沒猜錯,你在謀害這對夫婦之前,就已經想好用七芒引路印凌虐他們,在二人死後不久,你故意引來好些鬼魂到樓中,當地人聽說此樓不乾淨,哪敢出錢盤下,等到時機成熟了,你再假裝成洛陽來的商人盤下此樓。你布的是邪術,自然不能找真正的道士出面,所以你一邊修葺,一邊假意尋覓高人。」
他頓了下,冷笑道:「到了某一日,你扮成逍遙散人出現,以高人奇士的身份,指導匠作們按照你的心意建造小佛堂,你易容術雖高明,幾位假母卻是目光如鉤,你怕她們發覺你身上的不妥,來之前有意提前支開她們,所以樓中見過逍遙散人的人屈指可數。」
「我說——」賀明生冷不丁開了腔,「你是怎麼發現小佛堂有七芒引路印的?」
滕玉意頭皮一麻,說來奇怪,這人的模樣明明未變,神態和語氣卻彷佛一瞬間變成了另一個人,商人慣有的油猾不見了,身姿有種端方的氣度,說話時不緊不慢,平靜的聲線下彷佛蘊藏著巨大的波浪。
頭些日子進樓時,她曾無意中看見賀明生手中的帳本,記得她當時就奇怪過,一個唯利是圖的商人,竟能寫出一手好字,那手字瀟灑遒勁,絕非一日之功。
其實想要不引人懷疑,最好連這一點也做掩飾,但賀明生並未如此,可見此人哪怕習慣了處處偽裝,內心深處還是有些東西不願割捨的。
「告訴你也無妨。」藺承佑取出一枚印章在手裡拋了拋,「我那兩個師弟在地磚上發現了一點淺痕,看著像七芒引路印的第一印,我查看之後才懷疑有人曾在小佛堂做過法。」
賀明生緩緩點了點頭:「原來是這個。那塊磚藏在香案底下的角落裡,印子又淺,我本想過幾日就找人換了,不料還是沒來得及。」
藺承佑一哂:「你已經足夠謹慎了。從田氏夫婦鬼魂的慘狀來看,你淩虐他們已經有些日子了,做了這麼多次法,只留下那麼一處破綻,要不是我那兩個師弟打掃了一整夜,估計也難以發現。不過說到這兒,賀老闆難道還不明白麼,比起這個印子,另一處疏漏才是最致命的。」
賀明生平心靜氣地拱了拱手:「還請世子指教。」
藺承佑微微一笑:「幾個匠作幹活時,不小心砸出了你規定的深度,他們怕拿不到酬金,未將此事告訴你,你並不知道底下還藏著一個百年大陣,始終未做出預防之舉,等到半年後二怪逃出陣,一切都晚了。正因為要捉妖,我才會住進彩鳳樓,如果查案的人不是我,憑你的種種手段,真相也許永遠都不會浮出水面。」
賀明生的樣子有些遺憾:「只怪彭某這些年一心鑽營邪術,正道上的修為太過淺薄,假如早察覺底下另藏有邪魔,也許我會等收服了二怪再動手,只要避過了這一陣,也就不會引起世子的懷疑了。」
藺承佑意味深長看著賀明生:「其實你掩藏得夠好了,你當年的幾個鄰居辨認你的相貌,竟無一個能認出你來,不過這也不奇怪,你的鼻子受過重傷破了相,你的身形也跟從前判若兩人了。」
賀明生:「我說下午為何突然把我叫到花園,原來世子特地找了人來指認我。」
「殺了這麼多人,你就絲毫不曾後悔過?」
賀明生笑容淺淡:「不曾。 」
「你與田氏夫婦有仇也就罷了,為何要殺青芝和姚黃?」
賀明生長歎一聲:「她們壞了心性,活著也是害人,與其日後有更多的人遭殃,不如由我來除去這對禍害。」
藺承佑覺得這話很新鮮,抱起了胳膊道:「哦?此話怎講。」
「姚黃僅僅因為嫉妒就毀去了葛巾的容貌,不夠壞嗎?青芝跟姐姐合謀坑害自己的都知娘子,不夠壞嗎?她窺見我的秘密之後趁機勒索我,不夠壞嗎?」賀明生搖頭歎息,「葛巾毀容後日夜悲啼,姚黃和青芝卻絲毫不見悔意,小小年紀心思便如此險惡,日後為了逐利,只會更歹毒。」
藺承佑:「所以你早就知道是她們害的葛巾?」
賀明生嘴角抿得緊緊的:「這樓裡就沒有什麼事能瞞得過我的。」
「青芝又是怎麼訛上你的?」
「那就說來話長了。」賀明生抖了抖衣袖。
多年來賀明生一直在找尋田氏夫婦的下落,從南方尋到北地,不知費了多少心血,功夫不負有心人,大約一年多以前,他終於打聽到了田氏夫婦的下落。
某一日,他喬裝成商人到彩鳳樓裡買布,碰巧田氏夫婦不在店中,他便藉故向店裡夥計打聽田氏夫婦的日常起居,正當這時,有位毛手毛腳的下人不小心把茶潑到了他的鞋上。
適逢初秋,賀明生腳上只穿著一雙輕軟的線鞋,那杯滾燙的茶,透過鞋面一直燙到了他的腳背上。
賀明生吃痛不過,忙要起身離去,旁邊的夥計嚇得不知所措,只好將此事告訴後頭的容氏,容氏回說趕快找醫工,還讓夥計從櫃上取了一雙新襪給客人。
賀明生只說不必請醫工,接過襪子之後,連鞋都未換就告辭離開了。
出來後他小心翼翼走到僻靜角落脫鞋換襪,殊不知這一幕被樓上的容氏看見了。
容氏因擔心得罪貴客,一直在樓上留意貴客出去時的情狀,不料看見了賀明生腳背上一塊碗口大的紅色胎記,當時就愣了愣。
容氏是越州人,來長安前一直住在越州的桃枝渡口,在她的記憶裡,渡口水天一色,是個遊樂的好去處,每逢盛暑時節,常有小郎君和小娘子結伴來玩耍,一眾小郎君裡,有位十六七歲的郎君最奇怪,來了也不下水,只捧著書坐在岸邊。
容氏聽大夥稱那人「彭家書癡」,還說他日後是要去長安赴考的,這樣的人沒準將來要做宰輔,怎能同庶民一起玩鬧呢?七嘴八舌的,反正說什麼的都有。
彭家大郎任憑夥伴們打趣自己,自顧自在一旁讀書。有一回有人使壞把彭家大郎推到水裡,彭家大郎遊上來後第一件事不是罵人,而是四處找鞋,很快摸到了鞋,他笑著把鞋往腳上一套,雖說動作快得出奇,還是叫容氏看見了他腳上的胎記。
當初那個胎記,就跟樓下這個商人腳上的一模一樣,就連躲到一邊穿鞋的情狀,也是如出一轍。
容氏嚇得渾身冰涼,因為她不可能在長安看見這個人。
彭家大郎命很苦,十年前就和爺娘妹妹一起被人害死了。
而且,彭家大郎瘦得像竹竿,眼前這個商人的身形卻異常肥碩,從五官到氣度,簡直沒一處相像。但容氏還是覺得不對勁,世上會有那樣相似的胎記麼。
正當容氏納悶時,青芝來店裡找她了,青芝這幾年一直想打聽姐姐的下落,得知容氏也是越州人,便時常溜出來找容氏。
容氏問青芝知不知道當年彭家的事,青芝雖也是越州人,卻一向住在樂坊,聽容氏描述彭家的慘狀時,笑嘻嘻說不知道。
沒多久容氏去附近的果子行替容氏買杏脯,不料又一次在人群中看見了賀明生,她忙問身邊的青芝見沒見過這個男人,青芝自然說沒見過。
這麼一耽擱,容氏和青芝買回杏脯時比往常晚了些,戚氏辱駡容氏,青芝傻乎乎地替容氏辯解,說容氏並非有意在外逗留,而是看到了一個故人,還說那人姓彭,也是越州人。
戚氏當時臉色就變了,拽過青芝就要細問,容氏因怕戚氏打罵,直斥青芝胡說,青芝不明就裡,忙改口說姓程,恰好附近一家炭行的老闆姓程,只不過這家人二十多年前就來長安了,容氏謊稱在路上看見的是程娘子,好不容易才在戚氏面前蒙混過關,又趁戚氏分神,讓青芝趕快離開。
自那之後,戚氏變本加厲打罵容氏,不久容氏就因不堪戚氏的折辱,跳井自殺了。
賀明生對容氏和青芝的這一段毫不知情,他如願謀害了田氏夫婦,又在數月後盤下了彩帛行。
彩帛行變成彩鳳樓那一日,沃姬帶著女兒們前來投奔,青芝擠在人堆裡,一眼就認出了賀明生,據容氏的說法,這個叫彭大郎的人早在十年前就死了,可這個人不但出現在長安,還自稱賀明生。
青芝只當容氏記錯了,卻忍不住留意賀明生的一舉一動。
數月下來都未發覺不妥,直到上個月的某一日,青芝奉命去賀明生房中送東西,正趕上賀明生與採辦核對帳簿,或許是忙昏了頭,他在揮筆落款時,不小心寫錯了字。
帳冊上本該寫「賀」的地方,居然寫成了「彭」字,儘管賀明生不動聲色,並且很快就改過來了,青芝還是吃了一驚。一個人再迷糊,總不會寫錯自己的本姓。莫非容氏沒認錯,主家真是那個彭家大郎。
為了進一步證實自己的猜測,青芝開始製造機會,有一回在廊道裡遇見賀明生時,她冷不丁叫了句:「彭大郎。」
不出所料,賀明生面色當即變了。
青芝佯裝說錯話匆匆離開,心裡卻樂開了花,之後凡是有賀明生在的場合,她都會有意無意提容氏,不但提容氏,還提越州。
賀明生當時正暗中佈陣對付田氏夫婦的魂魄,萬沒料到這時候會蹦出個青芝。
有道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原以為一切都天衣無縫,老天爺卻跟他開起了玩笑,一個人做過的事,終究會以出其不意的方式顯露出來。
賀明生開始與青芝周旋,結果發現她知道的並不多,並且光憑這丫頭一個人的說辭,遠不能證明他就是彭大郎,他既不想受她要脅,也不想節外生枝,便打算找個藉口把青芝攆出去。
青芝似乎洞察了賀明生的企圖,在他令人把她叫到前樓問話之際,當面問了他一個問題:「主家,你認不認識戚氏?」
她說她不奇怪容氏記得彭家的事,只奇怪一年前戚氏聽到「越州彭氏」時的反應,戚氏明明不是越州人,為何會那樣驚慌。
「主家你那時候總去彩帛行,是不是也認識戚氏?人人都說她的死有些古怪,婢子要不要把這事告訴官府?」
賀明生當場就明白了,這個青芝是個天生的敲詐犯,儘管她並不清楚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卻憑藉著一種敏銳的直覺,洞悉了他心裡最陰暗的部分。
就在那一瞬間,賀明生下定決心除去青芝,他依言給了青芝幾錠金,背地裡卻開始跟蹤她,正要找機會下手,二怪就闖了出來。
「你們住到彩鳳樓之後,青芝覺得自己有了倚仗,開始加倍地敲詐我。」賀明生苦笑,「彩鳳樓到處住滿了人,連小佛堂都安置了好些道士,她以為我不敢輕舉妄動,卻不料我已經暗中在她身上施展邪術,那晚我約她出來,她估計是覺得那口井就在小佛堂附近,料定我不敢拿她怎麼樣,所以很放心去了井邊。」
「一個人貪婪到極致時,往往會露出蠢相。」他唏噓,「如果青芝不變本加厲敲詐我,也許我會放過她。可惜沒有如果,她這是死有餘辜。至於她那個毀人容貌的姐姐,同樣死不足惜。」
他平靜地做出總結,語氣尋常得像在談論昨晚的那場雨。
「原來是這麼回事。」藺承佑唔了一聲。
他抬眼看著賀明生:「假如你殺死田氏夫婦之後就離開長安,也就不會橫生枝節了,但對你而言,光取田氏夫婦的性命似乎不足以洩你心頭之恨。」
賀明生嘴角幾不可見地牽動了一下。
「你很恨他們吧。」藺承佑觀察著他臉上的每一個變化,「尤其是戚氏,如果我沒猜錯,她是你的姨母。」
賀明生身形一晃,一股強烈的恨意從他眼中迸射出來,原本平靜無瀾的一張臉,頃刻間佈滿了殺氣。
他陰森森地笑起來:「我本狗彘,不配苟活。」
每吐露一個字,他臉上就添一份愜意之色。
「這些年我最大的憾事,就是讓這兩個畜生多活了十年三個月二十天。」
藺承佑沒再誘使賀明生開口,只是靜靜地望著他。
賀明生一動不動矗立著,儼然陷入了回憶裡,兩頰隱約現出了鋒利的棱角,顯然正在緊緊咬牙。
突然一下子,他像是想起了某個片段,原本猙獰的五官鬆開,臉上慢慢浮現一抹蒼涼之色。
再次開口時,他平靜的嗓音裡多了份苦澀感。
「我本姓彭。」他抬眸靜靜注視藺承佑,「原名彭玉桂。」
藺承佑怔了一下,淡笑道:「『昆山片玉,桂林一枝』,好名字。」
「讓世子見笑了。」彭玉桂苦笑,「這是彭某的阿爺取的,他盼著我有朝一日能折桂攀蟾,故而連名字也往這上頭取。我還有個妹妹,妹妹的名字叫寶嬌,也是阿爺取的。『寶嬌』,自是心頭之愛的意思。」
他眉頭輕顫,猛然閉上雙眼,然而眼淚壓根不受控制,無聲無息垂落下來。
藺承佑心中五味雜陳,突然聽到背後衣料簌簌響動的聲音,才發現滕玉意似乎有所觸動。
「我阿爺是個酸腐文人。」彭玉桂慢慢睜開眼,神態有些麻木,「讀了一輩子的書,最後一事無成,在世人眼中,他顯然不大有出息,但我們都知道,他是個好得不能再好的老好人。說是開村學,阿爺收的都是窮苦人家的子弟,每到交束修的時候,一大半孩子拿不出錢,可阿爺毫不計較,依舊盡心盡力地教學,開了幾年私塾,年年都入不敷出。
「我那阿娘似乎從不懂得抱怨,為了貼補家用,她整日替人做針黹、洗衣裳,平日裡攢下點銀錢,都用來給我們兄妹倆吃用了。積餘慢慢耗光了,日子越來越清苦,阿爺心疼阿娘,下狠心把私塾關了,聽說捕魚頗能維持營生,他就白日裡替人寫字畫,半夜偷偷去學捕魚。」
他苦澀地笑:「縱算過得拮據,一家人也總是其樂融融的,渡口的富戶不少,但我和妹妹從未羨慕過別人家的孩子。我阿娘最會做『冷淘』(注),每到夏天的時候,她用槐葉擰成汁和麵,把麵條下到井水裡用淘過之後,再拌素醬給我們吃,冷淘碧瑩瑩的,我和妹妹能吃一大碗,阿娘給妹妹擦完了嘴角,又笑著給我擦。阿爺呢,一心要我好好讀書,只要有空,他就一筆一畫教我寫字。我學會了,再來教妹妹。」
彭玉桂攤開掌心,眼裡淚花閃爍,指節上的繭子尚在,那是當年苦練時留下的痕跡。爺娘沒在世上給他留下任何東西,除了手上這些繭子。
這些年他捨不得放下手中的那管筆,就是怕時光將繭子磨平,如果連這個也消失,爺娘留給他的最後那點念想也沒了。
「我比妹妹年愛上書屋會『兒』字,我把她的名字寫在紙上,告訴她:你是寶嬌兒。她寫了一整張的『兒』字,笑得滿屋亂跑。」彭玉桂說著說著,臉上浮現一抹溫柔的色彩,這讓他的臉龐看上去沉靜了不少。
屋裡人聽得入神,沒人忍心打斷彭玉桂。
「有一年因為阿爺救了一位富商,我們家日子好過了不少,那富商迷信蔔筮,被阿爺救起後直說那本是他的大厄之年,『輕則傾家蕩產,重則喪命』,惟有遇到貴人,方能逢凶化吉。他堅信我阿爺是他的貴人,執意贈阿爺五十錠金。依著阿爺從前的性子,是絕不肯收這筆鉅資的,但或許是這些年一家人過得太苦了,或許是為著我日後的前程著想,總之最後他收了。正是這五十錠金,引來了那對豺狼。」
彭玉桂攥緊了拳頭,臉色陡然陰沉下來。
「人常說『積德累仁、積惡餘殃』。要行善,因為『善惡到頭終有報』。」他譏誚道,「我卻覺得這些話淨是騙人的,因為我爺娘那樣的好人沒能逃過惡人的殘害,田允德和戚翠娥這樣的豺狼卻過了那麼多年的好日子。」
說到憤慨處,他忍不住朝領口抓去,觸及脖頸上冰涼的銀煉,才意識到自己已落在官府手中。
他怔忪了一瞬,仰頭大笑起來,笑聲斷續乾澀,說不盡的諷刺,放聲笑了好一會,嗓音漸漸低沉下來,末了化為鼻腔裡的一聲冷笑。
他面無表情地說:「我阿娘是個念舊的人,自從在越州定居,就經常讓阿爺替她給關中的長姐和麼妹寫信,田允德和戚翠娥當時過得還不算太差,倒是零零散散回過幾封信。過了幾年,關中鬧饑荒,這對豺狼在家鄉活不下去了,便出來投奔親戚,戚家的長姐頭年就病死了,他們只得往越州來。
「阿娘收到來信自是高興,趕忙拾掇出一間寢房,一個多月後的某個傍晚,田允德和戚翠娥隨流民上了岸,我阿爺在渡口接了他們,把這對豺狼領到我們山上的莊子裡。」
彭玉桂一邊說一邊回想當時的情形,怨恨慢慢由胸口往上攀升,面孔益發猙獰起來。
田氏夫婦到了後,很驚訝於他們家的富足,當晚一家人給他們接風洗塵時,田允德趁阿爺醉酒故意套話,阿爺一腔赤誠待他們,自是毫無防備。
兩口子聽說彭家憑空得了那樣一筆鉅資,眼饞得不得了。住了沒幾日,戚翠娥說打算在此定居,日後以販賣繒彩為生,無奈囊空如洗,想先跟姐姐姐夫籌借點銀錢。
阿爺二話不說就借了十錠金給田允德,哪知田氏夫婦得寸進尺,又打起了剩下那些金子的主意。
記得當晚田允德就開始勸說阿爺跟他們一起做買賣,說南下這一路看得明白,關中最缺上好的繒彩,如能將越州綾繚販到北地,必能討兩京貴要的歡心,買賣一旦做起來,往後就不愁衣食了。只是做這營生的人太多,要想從中脫穎而出,必然要投大筆的銀錢。
阿爺對生意一竅不通,自是一口回絕。田允德和戚翠娥不死心,拉著阿爺又灌了好些迷魂湯,怎奈阿爺就是不肯點頭。
過了兩日,恰逢戚翠娥的生辰,田允德和戚翠娥說來了之後整日關在山上,今日難得有機會,想下山走一走,就不知越州有什麼好去處。
回憶到此處,彭玉桂眸中浮現濃濃的悔意。
當時他才十六歲,在他的眼中,姨父熱情和善,姨母直爽潑辣,加之又是遠道而來,他天然地對他們有一種親近感,聽到這話忙出主意,說附近有個荷花塢,不如晚上划船去摘蓮蓬。
妹妹聽了高興得拍手大叫,阿爺也無異議,阿娘便歡歡喜喜備了好些酒食,晚上一家人坐船去看荷花。
哪知還在半路,田允德和戚翠娥又說起了兩家合夥做買賣的事。
阿爺斷然拒絕,說彭家絕不可能經商。
彭玉桂當時在船舷上帶妹妹玩耍,聽到這話,心知阿爺這是擔心做買賣會斷送兒子的前程。
朝廷在取仕時,歷來對商賈之子有諸多限制(注2),彭家一旦淪為行商坐賈之流,很有可能影響他日後的科考。
田允德和戚翠娥又勸了好一陣,阿爺死活都不同意。眼看阿爺臉上有了慍意,田氏夫婦只好打住了話頭。
阿娘怕一家人鬧得太僵,忙勸他們吃酒,然而沒多久,戚翠娥又另起話頭,說既然姐夫不願意同他們做買賣,不如替他們引薦一下那位贈金的巨賈。
巨賈是本地豪富,隨便從手縫裡漏出一點小渣子,就夠他們兩口子把買賣操辦起來了。當然這事還得姐夫出面,姐夫是巨賈的救命恩人,只要他開口,巨賈必定肯依的。
阿爺勃然大怒,說他們把他當成什麼人了,這種摧眉折腰的事他們自己做也就罷了,休想連累彭家的名聲。
戚翠娥笑容僵在臉上,她心裡原就深恨阿爺油鹽不進,被阿爺劈頭蓋臉指責了一通,嗓門也高了起來。說阿爺這也不肯那也不肯,擺明瞭就是嫌貧愛富,要不是看他們窮酸,阿爺估計又是另一副面孔了。話越說越難聽,句句往阿爺心口上戳。
他們這一吵,寶嬌嚇得直哭,彭玉桂本想抱著妹妹遠遠走開,又擔心爺娘和姨父姨母越吵越凶。
忽聽見阿爺賭氣說了一句:既把他當作小人,乾脆連那十錠金也別要。一邊說一邊護著阿娘離開船艙,這話剛一落地,田允德霍然從桌邊站起,幾步追到阿爺背後,猛推阿爺一把。
阿爺身軀瘦弱,田允德卻是高大威壯,甲板上本就潮濕,這一下又使了十足十的力,阿爺一時不防備,身子往前一栽,額角恰巧撞到了船板上隆起的鐵鎖。
阿娘驚叫一聲,戚氏聞聲趕忙跑出來,田允德似乎尤不解氣,嘴裡仍在咒駡著什麼。
彭玉桂跑過去扶阿爺,才發現阿爺頭頂豁開了好大一個口子,殷紅的鮮血汩汩往外流,一霎兒淌滿了阿爺的整張臉,探了下阿爺的鼻息,只覺得微弱異常,他一顆心直往下沉,怒聲道:「你為何傷人?!」
阿娘也看出阿爺不好,開始哭天搶地:「殺人啦!殺人啦!」
戚氏嚇得呆住了,田允德也慌了手腳,本是盛怒之下的舉動,沒想到傷人這麼重。
船夫聞聲趕來,見狀手足無措:「夫人,要不要報官?」
阿娘滿手都是血,一個勁地用帕子死死摀住阿爺頭上的傷口,斷斷續續哭道:「快、快回岸找黃醫工,再晚老爺恐怕就活不成了。」
船夫愈發急切:「黃醫工去城裡看病去了,這幾日不在渡口,這可如何是好,再遠就是春杏塢那一帶有醫工了,趕過去少說要一個多時辰。」
彭玉桂的心擰成一團,阿爺的血根本止不住,別說一個多時辰,半個時辰就會沒命。
他急聲道:「先回到岸上再說!快走啊!」
他們說話這當口,戚氏一直是一副緊張不安的模樣,田允德的神態卻越來越古怪,船夫惶然點點頭,起身往回跑,哪知田允德冷不丁一彎腰,抄起甲板上的鎖鏈,迎面重重砸向船夫。
船夫猝不及防,摔了個四仰八叉,田允德一個箭步沖上前,又補上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
彭玉桂懵了,那聲音悶重難言,活像鼓槌敲打破鼓的聲響,當他意識到田允德下一個目標就是自己時,忙拽著阿娘往後退。
「你瘋了!」他顫聲道。
然而田允德顯然殺紅了眼,徑直朝他們奔來。
後面便是江水,留在船上未必打得過田允德,要逃命只有跳水,偏生寶嬌還站在田允德身後,她顯然被這一幕嚇壞了,一邊哇哇大哭,一邊沖阿娘和彭玉桂張開雙臂。
就是這一猶豫的工夫,田允德已經奔到了眼前,阿娘厲聲道:「你這瘋子!翠娥,快叫他住手!」
彭玉桂把肩一低,一頭撞上田允德的胸口,這一下又急又重,田允德痛哼一聲,轟然倒在了一邊。
彭玉桂拽著阿娘越過田允德身畔,一口氣跑到寶嬌面前,正要彎腰抱起妹妹,後腦勺忽然劇烈地疼痛了一下。
他腦中一轟,田允德不會這麼快追上來,動手的只能是——
阿娘撕心裂肺道:「你這毒婦!我跟你拼了!」
戚翠娥扯著脖子叫嚷:「田允德,快幫幫我,她快要咬死我了!」
彭玉桂拼死要站起來,然而腦袋彷佛有千斤重,後腦勺濕濕涼涼,有什麼熱乎乎的東西在往外冒,好不容易爬起來,雙腳卻軟得無法站立。
只聽阿娘淒厲喊道:「大郎,快帶著寶嬌逃!」
正是這一聲吼,激發了彭玉桂體內殘存的力氣,雙臂往前一探,他顧不上回頭,抱住嚎哭的妹妹,搖搖晃晃起了身。
他現在別無選擇,必須儘快找到趁手的東西還擊。自己身上帶著傷,船離岸邊尚遠,跳水的話,他們兄妹倆都活不了。
正踉蹌著找尋鐵器之類的物甚,後頭傳來熟悉的鈍重聲響,咚-咚-咚-咚,每一下都像敲在他的腦仁上。
彭玉桂心臟猛地抽搐成一團,寶嬌在他耳邊尖叫,說不出是駭懼還是噁心,他隨手抓起腳邊碎裂的一塊酒壺碎片,發狂吼道:「我跟你們拼了!」
阿娘頭上已是血肉模糊,雙臂卻仍死死抱著田允德和戚氏的雙腳,彭玉桂渾身的血液直往頭上湧,野獸一般撞向田允德。
等到連他也被田允德和戚翠娥打倒時,眼前的景像已經看不大清了,鼻樑處劇痛難言,像是斷了骨頭。
恍惚感覺寶嬌用小手撫摸自己的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阿兄,阿兄……」
突然那雙小手離開了他的臉,有人將寶嬌抱離了他身邊。
寶嬌的雙腿在他頭頂有力地撲騰,她哭得更大聲了。
戚翠娥驚慌道:「怎麼辦,這孩子這樣哭下去,早晚把人引來。」
另一個人把彭玉桂拖向船沿,他勉強抬起頭,奄奄一息道:「求……放過寶嬌……」
那個人一聲不吭,彭玉桂下意識用指甲摳住甲板,因為扒得太緊,沿路發出刮耳的刺響。
「她還小……」他呻--吟,「……什麼也、也不知道……」
「求、求你們放過她……」
「她不會、記得的……」
田允德動作一頓,似乎有些猶豫。
戚翠娥意識到田允德心軟,結結巴巴道:「都、都走到這一步了,你又在發什麼瘋,別說這孩子已經記事了,就是不記事,這周圍誰不認識寶嬌?把這孩子帶在身邊,任誰都會知道是我們害的彭家。你、你快點動手吧,我、我害怕。」
田允德最終還是撇下彭玉桂,起身朝戚翠娥的方向走去,彭玉桂意識到田允德要做什麼,害怕得渾身抽動,試圖抱住田允德的一隻腳,卻被他輕易地掙開。
寶嬌的哭聲變近了,田允德抱她走了過來。
她哀哀哭著:「阿兄……阿兄……」
彭玉桂惶駭到要嘔吐,哪怕即刻死亡,也不會比這一刻更讓人絕望,他如一條瀕死的魚在甲板上徒勞地翻動,只求田允德和戚翠娥還有最後一點良知。
「姨母……」
寶嬌像是意識到了什麼,哭聲越發尖利:「阿兄!」
彭玉桂使出渾身解數,只恨稍一動彈,嗓子裡就湧出一股濃重的血腥氣,一個傷重垂危之人,身體又豈受意識控制,等他好不容易挪到田允德的腳邊:「求求你,放過……」
沒等他把話說完,撲通一聲,寶嬌稚嫩的哭聲戛然而止。
額頭撲來一片涼霧,那是濺起來的水花。
彭玉桂耳邊一靜,心口彷佛插入一把利刃,五臟六腑一瞬間被攪碎了,他徹底陷入了癲狂中。
他大張著嘴,喉嚨裡發出咕嚕嚕的聲響,每呼吸一下,身體就痛得哆嗦一下,他無聲地嚎哭,拼了命朝船沿爬去。
寶嬌才五歲啊,他在心裡喊叫:老天爺,求求你開開眼,求求你給我一條活路,把我的命拿去,只要她活下來。
田允德似乎沒想到彭玉桂會一下子爆發出那樣的力量,趕忙從後面追上來,不等他在彭玉桂後腦勺再補上致命的一下,彭玉桂就大頭朝下栽入了河中。
等到彭玉桂恢復意識,發現自己正躺在陌生的河岸邊,頭頂星斗燦然,耳畔是此起彼伏的水浪聲,夜風清涼,送來一聲聲幽遠的梵音,隔著水岸,隱約可見遠處月色下矗立的群山。
他輕輕抽動身體,立刻引發劇烈的頭痛。
難道自己沒死?他試著辨認自己在何處,鼻樑和後腦勺鑽心地痛,軀幹卻是麻木的,勉強挪動一下,才發現左邊臂彎裡有個東西。
他梗著脖子往下看,借著滿地星光,發現那是一個黑圓的濕漉漉的腦袋。
他的心直往下沉,吃力地翻了個身,才發現那是妹妹寶嬌,他的手臂已經毫無知覺了,卻仍死死抱著寶嬌。寶嬌的身體早就僵硬了,小小的身體,蜷縮在他臂彎裡,臉龐是那樣安靜,儼然往日在阿娘懷裡恬睡的模樣。
彭玉桂的嘴唇開始顫抖,摟緊妹妹冰涼的身體,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
***
彭玉桂再次醒來已是半月後,身受重傷,險些死去,是附近山上一座佛寺的小沙彌救了他。
佛寺只有兩個和尚,老和尚慈悲為懷,不單收留了彭玉桂,還安葬了小寶嬌的屍首。
兩個和尚稟性純良,因為疑心彭玉桂正被仇家追殺,並未向人說起過他的下落,彭玉桂足足養了一個月才能下床,除了頭上的傷,鼻樑骨也折斷了。
養病期間,他斷斷續續聽到了那樁駭人聽聞的滅門慘案。
田氏夫婦僥倖逃脫,自家財帛被洗劫一空,彭書生兩口子死得太慘,彭家兄妹也絕無生還的可能。
縣衙勢利昏庸,見遭殃的不過是一家庶民,本就不甚上心,查了一月沒結果,便宣稱彭家人是被作亂的流民所害,草草結案了。
彭玉桂麻木地聽著,心知即便自己去官府喊冤,對方也不過是敷衍塞責,田氏夫婦已逃離越州,官府絕不會再大費周章派人到外地追捕,況且人海茫茫,只要田氏夫婦改頭換面,也許永遠不會有落網的那一日。
彭玉桂等不起,他要親手斬殺這對畜牲。他怕洩露自己的下落,求老和尚和小沙彌替他保守秘密,兩人體諒他的難處,一口答應了。
離開佛寺的那一日,彭玉桂在妹妹的墳穴前啞然佇立了許久,拿出自己在廟裡做的撥浪鼓,彎腰插到妹妹的墳塋前。
痛哭一場之後,他把那座小小孤墳留在青山翠穀之中,一步三回頭地下了山。
「這些年我一邊找尋田氏夫婦的下落,一邊想法子謀生。」彭玉桂眼睛裡佈滿了猩紅的血絲, 「離開越州沒多久,我僥倖遇到一位叫賀恩的洛陽商人,那一年他剛痛失愛子,看我聰明老實,又讀過一些書,就認我做義子,讓我跟著他做買賣。我在賀家期間,認識了一位元江湖奇人,我看那人本事了得,想方設法拜他為師,苦練數年,暗中習得了一身邪術。五年前賀恩身體每況愈下,看我經營上頗有天分,臨終前讓我頂了他亡子的名字,正式把我變成了賀家的子弟。從那以後,我改名叫賀明生。」
藺承佑心情複雜,原來如此,當時他派人去洛陽打聽「逍遙散人」的底細時,也順便打聽過賀明生的身份,可光從賀家的戶籍上來看,賀明生沒有絲毫不妥,正因如此,他並未往下深查。
「等我找到田氏夫婦時,已是兩年前的事了。」彭玉桂嘴角裂開,綻放出惡魔般的笑容,「他們做了那樣的惡事,居然沒受到絲毫報應,既然老天爺不肯動手,那就由我來!」
彭玉桂鼻骨折斷本就破了相,這些年又有意讓自己發胖,在他第一次在長安郊外的旅舍與田允德相遇時,田允德壓根沒認出他來。
他坐在旁邊桌上聽田允德和下人交談,才知道田允德年年都往越州採辦繚綾,不光如此,田允德還總去桃枝渡口,那位新納的小妾容氏,就是田允德在桃枝渡口意外遇見的美人。
彭玉桂聽了幾句,恨不得當場食其肉寢其皮,看來田允德因為當年沒砸出致命的那一下,心裡一直不踏實,年年去桃枝渡口,無非想打聽他彭大郎的下落,一旦得知他還活著,必然會先下手為強。
追蹤田允德幾日,彭玉桂陸續給田允德招來了附近最兇惡的厲鬼,田允德每晚都被各類殊形詭狀的冤魂糾纏,忍不住胡言亂語。
彭玉桂聽了田允德的胡話才知道,田允德之所以懼妻,是因為戚翠娥把他們當年做過的事寫下來藏在某處,田允德膽敢負她的話,她就讓天下人都知道他田允德是什麼東西。
待到田允德被折磨得神思恍惚之際,彭玉桂又使計在田允德的杯底寫下血淋淋的「彭」字,不出所料,田允德當場嚇得魂飛魄散,也不去越州買布了,連夜逃回了長安,田允德這些年食不厭精,本就得了頭風,被厲鬼日夜追殺,不到兩月就一命嗚呼了。
解決完田允德,就輪到了戚翠娥,於是就有了戚翠娥的自縊之舉,於是就有了那封寫滿「我本狗彘」的懺悔書。
「可是光殺了他們怎麼夠?」彭玉桂目光慢慢滑過每個人的臉龐,「就這麼死了,是不是太便宜他們了?換作是你們,你們會怎麼做?!」
眾人沉默著,因為沒人能給出答案。藺承佑啞然望著彭玉桂,神色遠比平日複雜。
彭玉桂雖是詢問的口吻,但顯然有自己的回答。
「這些當然遠遠不夠,對我而言,田氏夫婦死的那一刻才是復仇的開始。」彭玉桂鼻翼翕動,愉悅地笑了起來,「我把這對豺狼的亡魂拘過來,每晚折磨他們,他們爛泥一般跪在我面前,求我饒了他們。
「我問田允德,當年為何不肯饒過我們?我揪住戚翠娥的頭髮,問她這些年可有過哪怕一絲愧悔?我阿娘待他們不薄,我阿爺贈金助他們渡過難關,寶嬌當年才五歲,出事前一口一個『姨父、姨母』,他們把她扔到水裡的時候,可有過哪怕一絲不忍?!」
他眸中泣血,狀似癲狂。
伴隨著他的控訴,夜風裡也開始夾雜嗚嗚的聲響,乍聽去,像有人在哀聲啼哭。
「還好世上有那樣高妙的邪術。」彭玉桂眼中閃動著淚光,吃吃怪笑,「托賴七芒引路印,我可以不慌不慌地折磨他們。我挖了他們的舌頭,斬斷了他們的雙手。日後不論他們再投胎多少次,生下來都是殘缺模樣。可惜我學藝不精,不知道底下還鎮著邪魔,不然只差一次,我就能把它們的雙足也斬斷了。」
每說一句,彭玉桂猙獰的五官就舒展一分,說到最後,他看著自己的雙手,神色有些迷茫:「做完最後一次,我也就能收手了……」
「真停得下來嗎?」有人開口了。
彭玉桂怔了怔,緩緩抬起了眼珠。
「你的目標是田氏夫婦,但你也開始用邪術害別人了不是嗎?」藺承佑若有所思看著彭玉桂,「你用邪術害死了青芝,用腐心草害死了姚黃。卷兒梨不過是不小心撞見你喬裝的模樣,也被你視作謀害對象,你先是藏下那包毒針,今晚又想假借屍邪的名義挖出她的心臟,倘或真叫你得了手,你的狠毒無情,已經快趕上當年的田氏夫婦了。」
「不!」彭玉桂臉上的皮肉抽搐了一下,「我與這兩個畜生不同,我有我的苦衷。」
藺承佑一頓,嘴角慢慢流露出一絲諷意。
「我有苦衷!」彭玉桂目光散亂,勉強維持著鎮定,「青芝和姚黃早就該死,卷兒梨、卷兒梨——她如果把看到的說出去,你很快就會查到我頭上了,我不想伏法,因為那樣我就回不了越州了。」
他喪魂落魄道:「我想回越州,回到桃枝渡口,回到一家人當年住過的地方去。」
藺承佑望著彭玉桂猙獰的面孔,心裡暗覺淒惻,這邪術頗能害人心性,只要沾染上了,沒人能守得住本性,在彭玉桂大仇得報的那一刻,地獄之門已經向他敞開了,殺了第一個,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日後凡是觸犯到切身利益,彭玉桂都會習慣性地用殺戮來解決問題。
「這世上誰都有苦衷。」藺承佑歎息道,「但當你將屠刀揮向無辜的人的時候,你就回不去桃枝渡口了。
彭玉桂目光一厲,右手掌猛然翻轉,指尖變得銀亮刺眼,射出一道銀絲般的長線。
長線直射向藺承佑的咽喉,藺承佑卻不閃不避,滕玉意瞳孔一縮,她認識這東西,細如雨絲卻鋒利異常,碰到即是一死。
「當心。」她把藺承佑往旁邊一拽,「這東西能要人命!」
哪知藺承佑早有準備,頭往左一偏,右手的銀煉一抖,卻反手擊向窗外。隨後一矮身,拽著滕玉意朝房中一滾。
彭玉桂心下起疑,難道藺承佑慌亂中使錯了方向?來不及多想了,趁項上銀煉鬆開,趕快逃出窗外才是正經。
他手上的銀絲能削金斷鐵,只要先逃出去,到外頭再割斷脖子上的銀煉也來得及。
哪知剛縱到窗口,銀霜般的月光乍然變了色,一隻金色的闊大羽翼順著視窗探進來,看上去足有半丈寬,緊接著殷紅的巨爪一勾,徑直抓向彭玉桂的脖子。
彭玉桂慌亂之下射出指尖的銀絲,只恨銀絲細小,翅膀卻太寬大,相觸的一瞬間,僅削下它的幾片羽毛,巨爪抓過來,脖頸上一陣鑽心般的疼痛。
眼見要血濺三尺,彭玉桂心口一片冰涼,就在這時候,忽覺衣領被人一拽,藺承佑把他拖回了房中,同時右手燃起一道符,飛身拍向那怪物。
「不請自來,想找死嗎?」
怪物猶如被火炭灼中,尖嘯著往後退去。
「是金衣公子。」藺承佑迅速在窗前貼上了幾道符,回身囑咐眾人,「此處要對付屍邪,你們趕快隨我去小佛堂。」
又對滕玉意道:「絕聖和棄智馬上就過來,只要你們不出這道門,短時辰內屍邪別想闖進來。」
滕玉意大汗淋漓,盯著藺承佑沒吭聲。
「放心。」藺承佑瞟她一眼,「我答應過的事絕對做到。」
滕玉意這才滿意點頭,蹲到彭玉桂身邊,查看他手中的銀絲。
「他傷得很重。」
彭玉桂頸上鮮血淋漓,正痛苦地喘息,藺承佑從內袖撕下一條,蹲下來壓在彭玉桂的傷口處,又對滕玉意道:「壓著。」
滕玉意剛拿出自己的帕子,看藺承佑已經率先壓好了,只好將帕子掖回懷裡,接過手重重壓住。
藺承佑騰出了手,從腰間荷包取出一粒藥丸試圖塞入彭玉桂的口中。
彭玉桂臉色已是慘白如紙,小心翼翼躲開那粒藥丸,苦笑道:「我剛才沒想傷人,只是想逃走,不過世子說得沒錯,我的所作所為已經背離了初衷,我不能再自欺欺人了,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死有餘辜,世子不必救我。」
藺承佑卡住彭玉桂的下頜,二話不說將藥丸塞入他口中,隨後收走彭玉桂手中的銀絲,起身道:「我只負責查案,不負責評斷你是善是惡。命留著,一切都有回轉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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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冷淘:唐人夏天很愛吃的一種冷麵。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8-21 10:25 PM
第41章
說完這話,藺承佑起身朝窗外擲出一物,伴隨著長長的尖嘯聲,那東西徑直躥到了半空中,很快廊道裡腳步聲響起,絕聖和棄智趕來了。
兩人顯然早有準備,絕聖懷裡抱著藺承佑的箭囊,棄智肩上掛著藺承佑那把金燦燦的長弓,到了門口齊聲道:「師兄!」
藺承佑將箭囊斜掛在背後,又從棄智手中接過長弓,末了看了彭玉桂和滕玉意一眼,對絕聖道:「好好照管此處,兇手受了重傷,別讓他死了。」
接著對棄智說:「把嚴司直他們領到小佛堂去。趁屍邪還未來,我先去追殺金衣公子。」
說罷躍上窗臺,雙臂一展,如白鶴般縱出窗外。
棄智愣了愣,高聲對嚴司直等人說:「快隨貧道走。」
人一走,屋子裡立刻恢復寂靜,絕聖怔忪片刻,跑過來察看彭玉桂的傷情。
滕玉意唯恐壓不住傷口,手上一直不敢鬆勁,好在壓著壓著,那血流得緩了,而且許是吃了藥丸的緣故,彭玉桂的臉色也稍稍亮堂了些。
「是被金衣公子傷的麼。」絕聖只知賀明生是兇手,卻並不清楚來龍去脈,看賀明生性命垂危,難免覺得驚訝。
滕玉意正要答話,外頭的聲息卻驟然雜亂起來,先是無數小孩子在廊道裡奔跑戲耍,接著又傳來女子們的鶯聲燕語。樓裡絕不會一下子冒出這麼多人,那是什麼東西滕玉意心知肚明。
絕聖噓聲道:「別理會,不過是些煞魅,道行並不高明,門上有師兄畫的符籙,它們闖不進來的。」
滕玉意鬆了口氣,卻又開始擔心程伯和霍丘的安危,先前為了引彭玉桂上鉤,她扮成卷兒梨待在這邊廂房,而程伯和霍丘,則一直伴著卷兒梨守在對面屋裡。
程伯和霍丘此刻一定也擔心著她,萬一屍邪利用這一點設陷阱,不知他們能不能應對。
她對絕聖道:「程伯和霍丘在對屋,我怕屍邪用這個做文章,得盡快給他們送個話。」
絕聖拍拍胸脯:「王公子放心吧,師兄早就想到這點了,待會棄智回來,就會去對面屋裡守著卷兒梨,你要是還不放心,等棄智來了,我去把程伯和霍大哥接過來。」
「那就好說了。」滕玉意凝神聽去,那些煞魅果真只敢在廊道裡撒野,想必只要不開門,妖魔鬼怪就闖不進去,程伯是個胸有韜略之人,一定早就覺察出了這一點。
她定了定神,回眸看向彭玉桂,他咬牙流汗,顯然正默默忍耐傷口的疼痛。
她凝視著彭玉桂空著的右手,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這種雨絲般的暗器她只見過兩回,一次是前世遇害前,她親眼看到那個黑袍男子用這暗器殺害了端福,另一次就是在彭玉桂手中了。
可惜沒等她仔細察看,暗器就被藺承佑收走了。
她想了想,低頭從腰間蹀躞帶裡取下一個小小漆盒,溫聲對彭玉桂道:「我這有些上好的胡藥,頗能止痛,這就給你用上吧,多少能舒服點。」
彭玉桂勉強笑道:「多謝王公子的美意,不過不必了,我剛才險些害了你,這藥彭某委實不配領受。」
滕玉意不容分說揭開布料,把藥粉撒到傷口上。
彭玉桂默了默,那藥有些麻痺肌體的作用,本來火燒火燎的傷口,立時清涼不少。
他試著昂起頭,艱難道:「謝謝,。」
絕聖忙將彭玉桂摁回地面:「當心扯動傷口。」
滕玉意重新蓋好布料,心裡卻暗忖,往日只見此人油滑貪財,真到了傷重之時,倒是露出了一點真性情,這種謙和的風度是刻在骨子裡的,任憑歲月如何摧殘也不會損折,可見當年彭家雖清貧,在教導子女上卻不曾含糊。
彭玉桂道過謝後,無聲望向房梁,也不知想起什麼,神態有種異樣的空白。
滕玉意若有所思看著他,光從彭玉桂這副神情來看,完全看不出活下去的渴念。
「彭老闆執意要趕回越州,是有什麼心願未了麼。」她冷不丁道。
彭玉桂怔了一瞬,苦笑道:「被王公子看出來了。」
然而他並未往下說,只默默轉眸看著窗外。
滕玉意順著往外看,恰好看見了前樓屋簷的一角,幽藍夜幕下,一輪暗紅的圓月懸掛在廡樑上,那月色空前詭異,彷彿隨時能滴出血來。詭異光輝灑落下來,給青色琉璃瓦鋪上了一層赤色的薄紗。
她記得彭玉桂的臥房正設在三樓,他盯著那一處瞧,可是有什麼想頭?
看了一陣沒看出究竟,她只得另起話頭:「先前為了引彭老闆上當,藺承佑招了些厲鬼充作屍邪,這刻卻不同,二怪是真的闖進來了。看這天象,也不知現在誰佔上風。」
彭玉桂自嘲道:「都怪我學藝不精,我看那東西怨氣沖人只當是屍邪,哪知其中有詐,我要是功力再深些就好了,也就不會鬧出把尋常厲鬼當作屍邪的笑話了。」
「彭老闆何必自謙。」滕玉意說,「我在彩鳳樓住了這些日子,從未看出彭老闆身懷絕技,不只我一個,連藺承佑和五位道長也沒覺察出不妥。 」
彭玉桂勉強笑道:「不過是些旁門左道,真論起道家功力,遠不及世子這樣的名門正道,本領太低微,掩飾起來自然毫不費力。」
滕玉意訝道:「可彭老闆剛才使的那幾手功夫,已經令人刮目相看了。不知彭老闆學的是道家的哪派,先前扮作逍遙散人出門,僅僅……」
僅僅只是為了跟蹤青芝嗎?
彭玉桂顯然猜到滕玉意懷疑什麼,臉色變了一變,立刻垂目不答。
滕玉意跟絕聖對了個眼色,取出袖中的小涯劍,苦笑道:「實不相瞞,我近日因為誤服某種道家靈草,也在習練道家劍術,但哪怕最基礎的入門劍法,於我而言也是頗吃力。五道說我半路才開始學,再難也是應該的,但剛才聽彭老闆一說才知道,你認識那位異士時年歲也不小了?」
彭玉桂點了點頭:「彭某習練此術的時候已經二十出頭了。」
「所以照我說,一個人學得好與壞,不光與自己有關,與師父也大有關係。彭老闆入門的時候比我還年長幾歲,短短幾年就能習練出這樣一身功夫,足見那位異士本事了得,方才我看彭老闆使暗器的手法爐火純青,也是異士教的吧? 」
彭玉桂略一遲疑,嗯了一聲。
滕玉意很是欽佩的樣子:「我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細軟如雨絲的暗器,要是捲在手中,大約只有一團絲線大小。難怪藺承佑帶人搜查幾輪都沒能搜到,彭老闆一直把它藏在袖中?」
彭玉桂眼波微動,過片刻方答:「這是我用來防身的,平日就縫在袖口裡,若非性命攸關絕不會動用。」
滕玉意好奇道:「這東西非金非銀,不知用什麼做的,我聽人說,南詔國也曾有過類似的暗器,屍王作亂時,當地軍營的將領用『琴弦』鋸斷了屍王的一對獠牙,聽說那對琴弦也極細極韌,不知與你這根是不是同一種,彭老闆,你這暗器是從那位異士處得的?」
彭玉桂思量片刻,淡淡一笑:「王公子學得再慢,也是東明觀的正派道術,邪術雖能速成,帶來的卻是無窮害處。實不相瞞,當初我要不是急於復仇,絕不會沾染邪術,王公子不必羨慕,慢有慢的好處。 」
滕玉意頓了頓,點頭笑道:「彭老闆說得有理。」
心中卻道,彭玉桂故意岔開這話題,究竟是顧忌那位異士,還是顧忌旁的。從這根古怪暗器來看,他分明與前世害她的那位怪人有些淵源,可每當她想深入打聽,他就會不露痕跡地轉移話題,可見這異術藏著些秘密,而且對彭玉桂來說,這秘密絕不能對外人說。
就此打住是不可能的,她查了這麼久,好不容易才碰上一個可能認識兇徒的人,要是這次打聽不出來,往後再上哪去找尋線索。眼下不肯說沒關係,她總有辦法讓他開口。
她小心翼翼揭開布料,愕然發現彭玉桂的傷口還在滲血,幾處被巨爪撕得翻捲起來的死肉邊緣,已經隱約透出一種詭異的青金色。
看來是兇多吉少了,她一顆心直往下沉,怪不得藺承佑把彭玉桂留在此處,他是怕一挪動,彭玉桂的傷勢會加速惡化吧。
她忙將傷口重新壓住,彭玉桂像是料到什麼,慘然道:「王公子不必再費心了,我活不了今晚了,我自己心裡有數。一切都是命,人這一生,窮通壽夭早有定數。」
滕玉意冷笑道:「屍邪是衝我來的,今晚我胸膛裡的心究竟能不能保得住,眼下還說不准。我都還沒說什麼,彭老闆倒先喪氣上了。命,什麼叫命?彭老闆要是肯認命,當初也就不會臥薪嘗膽了。所以你不必跟我說這些喪氣話,我向來是不信命,也不認命的。」
彭玉桂愣了愣,他早就打聽過這位王公子的底細,她阿爺是滕紹,阿娘是太原王氏之後,這樣的名門之女,理應如嬌花一般被爺娘捧在手心裡長大,但這位滕娘子的果決沉穩,委實讓人覺得困惑。
看她年紀,充其量也就是及笄之年,這種超乎年齡的沈毅,不知從何處來的。忽又想到寶嬌跟滕娘子差不多大,倘若當初能活下來——
他心裡牽痛起來,搖搖頭道:「彭某倒不是想認命,只是我這傷——」
重傷之人能不能活下來,有時候全憑一口氣支撐,滕玉意打算拿話再激他一激,這時窗外傳來怪響,聽著像令箭發出的,但鳴聲更綿長也更高亢。
滕玉意和絕聖迅速一對眼:「屍邪來了。」
這是早前藺承佑和眾人約好的屍邪出現時的暗號,假如令箭只響一聲,說明屍邪露面時扮作了胡人,那麼它的第一個目標正是卷兒梨。
若是響兩聲和三聲,目標則分別是滕玉意和葛巾。
剛才的令箭只有一聲,屍邪的目標自然是……
「卷兒梨!」絕聖又緊張又高興,「叫師兄和王公子猜中了,屍邪果真是按照順序來的。卷兒梨不能再在房裡待著了,得趕快到扼邪大祝中去。我這就去通知她,遲了屍邪就不會上鉤了。」
滕玉意忙拽住他:「別自亂陣腳,你師兄必定早有準備,這時候胡亂開門,當心被邪魔趁虛而入。」
絕聖一拍腦門:「王公子說的對,我急昏頭了。」
話音未落,廊道裡「吱呀」一聲,對面廂房的門打開,有人咚咚咚跑了出來,緊接著就響起敲門聲,一個少女在外顫聲道:「王公子、小道長,是我。」
滕玉意大吃一驚,卷兒梨怎麼自己跑出來了。
「卷兒梨娘子,快回房!」程伯和霍丘也追了出來。
絕聖風一般奔到門口,急聲道:「回房待著,待會師兄會派人帶你走的。」
卷兒梨把手扒在門上,哆哆嗦嗦道:「奴家聽到那聲令箭有些害怕,老擔心屍邪會從窗外跳進來,世子不是說要帶我走嗎,為何還不見人影。」
「這些娘子不要管,該來的時候自然會來的。」絕聖急得跺腳, 「你只要在房裡待著,任誰也傷不了你。」
這話頗能寬慰人,卷兒梨的語氣很快鎮定下來:「有小道長這話奴家就放心了,奴家嚇破了膽,白白鬧了笑話,小道長莫焦急,奴家這就回房去。」
滕玉意貼到門邊囑咐:「程伯,霍丘,待會趁絕聖他們來接卷兒梨時,你們到這邊房裡來,省得我們主僕分作兩地,對彼此的情況全不知情,在那之前你們不論聽到什麼都不要開門,哪怕我叫門也不要理會。」
「老奴心裡有數。」程伯在門外道,「公子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房門砰地一聲,三個人顯然又回到房裡了。
然而只安靜了一瞬,廊道又有人來了,見天和棄智敲門道:「卷兒梨娘子,你要的胡餅買好了,快出來拿吧。」
卷兒梨在房裡回說:「一緡錢夠不夠?」
「不夠,得再加一緡。」
這話沒頭沒腦,卻也是早前約好的暗號,只有兩方都對上,才能保證對方不是屍邪假扮的。
卷兒梨果然又開了門,趁棄智和她在廊道裡說話時,程伯和霍丘迅速移到了滕玉意這邊。
說了幾句話,卷兒梨隨棄智等人走了,滕玉意側耳凝聽前樓方向的動靜,卷兒梨一出現,屍邪定會鑽入扼邪大祝,只要及時收網,屍邪就別想逃得掉了。
這幾日她老是提心吊膽,直到這一刻才找回了一點踏實感,低頭發現彭玉桂的臉色又差了起來,忙對程伯道:「你們身上是不是還有金創粉,快拿出來給彭老闆用。」
程伯取了藥,接過滕玉意手中的活計:「他頸上的穴道解了,光壓著不頂用,得重新封鎖穴道。」
滕玉意點了點頭:「他失血太多,若有酒水或是蔗漿就好了。」
說著起身環顧房中,見桌上有個酒壺,急忙走過去,剛一拿起酒盞,腕子上的玄音鈴響了起來。鈴鈴鈴、鈴鈴鈴……起先鈴音還算清脆,驀然尖銳起來。
滕玉意一驚,這串鈴今晚就沒安靜過,尤其是金衣公子出現的時候幾乎吵個不停,但響得這麼兇、這麼急,卻是頭一回。
絕聖拔出背上的佩劍,緩慢地直起身:「當心,好像來大傢伙了。」
彷彿為了回應這句話,寂靜的廊道裡,幽然響起了「茲拉」的怪聲。
那是長長指甲刮過牆壁發出的動靜,明明離得夠遠,卻因為聲音極硬極細,活像刮在心上,滕玉意面色悚然,就在前不久屍邪闖入成王府時,她曾在黑暗中聽到過這聲音。
「屍邪!」她如臨大敵,拔出小涯劍快速後退幾步,「它不是被卷兒梨引到扼邪大祝去了嗎,為何會來了此處。」
絕聖驚疑不定:「我也不知道!」
「會不會陣法出了差錯,否則為何沒困住屍邪?」
「不會的。」絕聖急急忙忙摸向自己的前襟,「師兄明明檢查過很多遍了,況且陣法現有五位道長把守,他們不會放任屍邪到處亂跑的。」
滕玉意心亂如麻:「先不說這個了,有沒有令箭,趕快通知你師兄!」
絕聖早將東西摸出來點燃,反手扔向窗外。
「師兄正在後苑獨自對付金衣公子,抽不出空來幫我們,眼下只能指望五道快點趕過來了。」
程伯沉聲道:「如果真是屍邪,留在屋中兇多吉少,公子,要不要先從窗口逃出去?」
「不行。」絕聖忙道,「師兄說過,留在屋裡最安全。屍邪的手段層出不窮,萬一外頭是障眼法,貿然跳出去反而會中計。」
說話這當口,走廊裡那東西越迫越近,奇怪馬上要到門前了,怪聲卻戛然而止。
滕玉意一顆心在腔子裡亂跳,隱約聽見那東西在門口徘徊,卻始終沒再進一步。
絕聖吞了口唾沫道:「門上有師兄畫的符籙,照理屍邪是闖不進來的。」
又觀察了一陣,屍邪似乎仍不敢硬闖,滕玉意稍稍鬆了口氣,看來絕聖並未說錯,屍邪的確畏懼門上的符籙。她身子一矮,便要把跌落在腳邊的茶盞撿起來,忽然腦中劃過一個念頭,讓她全身一僵。
不對。
「絕聖。」她驚疑不定開了腔,「你覺不覺得屍邪出現的時機太湊巧了。」
「怎麼說?」絕聖漫不經心擦著頭上的汗。
滕玉意緊張地想,先不說卷兒梨已入陣,屍邪卻撇下她跑到了倚玉軒,單說頭先令箭響起的那一刻,卷兒梨竟自發從房中跑出來。
當時卷兒梨敲門說自己害怕,一改連日來的癡怔,一口氣說了好多話。
但事實上,自從卷兒梨被金衣公子擄走,回來後人就變得有些呆傻了,而且聽抱珠和萼姬說,她近來似乎有越來越癡的跡象,結果今晚屍邪剛一闖入府中,卷兒梨就乍然恢復了原樣。
「上回你師兄把樓裡的人挨個叫去泡浴湯。」滕玉意忽道,「是因為懷疑屍邪在樓裡安插了傀儡?」
絕聖一愕:「沒錯。」
「你師兄把樓中的伶妓都試遍了,為何漏下了卷兒梨?」
絕聖怔然:「因為你們三個都是屍邪的獵物,屍邪下手前喜歡保持獵物的神智,既然把卷兒梨當作獵物,就不會把她變成神智不全的傀儡。而且在那之前,卷兒梨曾經被金衣公子擄走過,救下她之後我們給她喝過幾劑符湯,如果她是傀儡,喝下符湯當場就會有反應。符紙又是師兄親自畫的,所以他懷疑誰都不會懷疑卷兒梨。」
「假如一個人不是近日中的邪,符湯也能試出來嗎?」
「這……如果邪氣已經侵入了心脈,普通的符湯的確試不出來,不過那至少需一月以上。」絕聖漸漸有些不安,「王公子,你該不是懷疑卷兒梨——」
滕玉意仔細回想方才卷兒梨扒在門上的情形:「她今晚太不對勁了,你覺不覺得她剛才不像在敲門,反倒有點像……」
門外腳步聲響起,儼然又逼近了一步,並且這一回,那長長的指甲悄悄摸上了門板。
絕聖大驚失色,滕玉意轉身就往窗前跑:「不好,這門根本攔不住屍邪,它存心在逗弄我們,程伯、霍丘,把彭老闆架起來,快走!」
絕聖猛然把一切都想明白了:「該死,我早該發現卷兒梨有問題,她趴在門上敲門時,就已經把符籙破壞了。」
「王公子,你們快走。」他頭上的汗珠滴滴答答往下淌,飛速把符紙戳到劍尖上,「我先拖住它,五道應該快趕來了。」
滕玉意指揮霍丘背著彭玉桂往窗前去,口中卻道:「我想不明白,卷兒梨究竟何時變成的傀儡。」
「興許在金衣公子把她擄走之前她就已經是了。」絕聖快速在房中畫了一個拘魔陣, 「王公子你想想,那晚金衣公子不擄別人偏擄走她,可不就是為了讓人不懷疑卷兒梨嗎。」
滕玉意腦中飛轉,的確只有這樣才能解釋得通,她攀住窗簷提醒霍丘:「底下就是水池,跳下去免不了沾染傷口,藥粉一沖散,必定血流不止。霍丘你記得使輕功,莫要跌到水中。」
彭玉桂已如風中之燭,斷乎經不起折騰了。
彭玉桂的腦袋無力地垂在霍丘的肩上,啞聲道:「王公子,你們先逃命。我身受重傷,行動又不便,非要帶上我的話,只會連累所有人。」
滕玉意並不答話,只用目光示意霍丘,霍丘兩手扒住窗棱,不容分說往下跳,不料一下子,房門被人從外頭破開了,一道窈窕的身影閃現在門口,伴隨著咯咯咯的笑聲,一陣陰風直衝進來。
那笑聲歡快活潑,乍一聽像少女在春日裡嬉笑玩鬧,霍丘剛探出半截身子,就被一股看不見的大網給困住,一下子定在了窗前。
絕聖斷喝一聲,當即步罡踏鬥,揮舞著符劍刺向屍邪,哪知還未挨到屍邪的面門,劍身就當空裂成了兩半,緊接著身體一輕,他整個人如同破布般飛了出去。
那東西快如旋風,迅即又掠到了窗前,直挺挺往前一傾,笑著將窗臺上的幾人統統揪了下來。
滕玉意身體僵硬如石,就這樣重重摔回了屋內,一時間頭暈眼花,胸口也啞悶得喊都喊不出。
好不容易能動彈,她握緊小涯劍試圖爬起來,哪知項上一緊,有人拽住她的衣領把她提溜了起來。
滕玉意吃力地抬起頭,正對上面前少女的目光,一看清對方的模樣,她心裡就咯噔一聲,屍邪何止是扮作了胡人,扮相上幾乎與她一模一樣。
蕃帽和胡裳一樣也就罷了,就連臉上那副絡腮鬍也如出一轍,恰好露出的那雙眸子也是烏黑溜圓,若是打扮成這樣在樓中跑動,任誰都會把它錯認成她滕玉意。
她恍然大悟,屍邪把卷兒梨弄成傀儡安插在樓裡,就是為了提前掌握樓中的動向,所以它不但知道她最近的穿著打扮,也清楚藺承佑提前設下了埋伏,在所有人等待屍邪入網之際,它將計就計耍了所有人。
五道沒能及時啟動扼邪大祝,估計也是被屍邪這幅模樣給騙過去了。
滕玉意耳邊嗡嗡作響,不知為何想起五道說過的那句話:單一個「屍」字,並不足以為懼,正因為有了「邪」,才稱得上邪中之王。
直至這一刻,滕玉意算是真正領教這個「邪」字了。
「你……」她佯裝虛弱咳嗽一聲。
「你……」少女也咳嗽一聲,表情和嗓音與滕玉意極為相似,就連咳嗽的調子,也絲毫聽不出區別。
滕玉意渾身一個激靈,只覺得脊背上爬過一萬隻螞蟻,說不出的驚怖噁心。
「你為何學我說話?」她右手握劍暗中蓄滿了力道,猛力刺向屍邪,無奈剛刺到一半,劍尖前段就猶如被一堵鐵牆給擋住,再也前進不了半分。
「你為何學我說話?」少女微怒開腔,眉眼生動,模樣分外明麗。
「你這怪物!」側邊刮來一道涼風,程伯揮刀砍了過來,目標並非屍邪,而是滕玉意被屍邪揪在手裡的前領,他刀法奇準,歘地將那塊布料削下,隨即一把抱緊屍邪的胳膊,喊道:「娘子快跑。」
滕玉意踉蹌一下,拔腿就往外逃,跑到一半扭頭看,屍邪對準程伯的天靈蓋抓下去,她心膽俱裂,這一抓程伯焉有命在,趕回去施救已然來不及,何況她本就鬥不過屍邪,電光石火間,她索性高聲道:「豐阿寶,你阿爺來了!」
屍邪的掌心已經貼到了程伯的髮頂,聽到這話臉色一陰。
滕玉意喘息著往後退,她聽藺承佑說過,屍邪是前朝那位末代帝王養在宮外的私生女,「豐阿寶」正是屍邪生前的名字。
「豐阿寶。」她堆起笑容,「你不是最愛學舌麼,為何不學這句話了?」
屍邪果然撇下程伯,改而衝向滕玉意,就是這一愣神的功夫,斜刺裡飛來兩道身影,一道是霍丘,他握著匕首,狠狠紮向屍邪的眸子。另一道是絕聖,他手中夾著符紙,對準屍邪的額頭。
屍邪被兩面夾擊,卻絲毫不見慌忙,陰笑一聲,猛力將身上的程伯摔了出去,力道極大,正對迎面而來的霍丘,只聽砰的一聲悶響,兩個人撞到一處,連哼都沒哼都暈死了過去。
滕玉意埋頭就往外跑,眼下別無他法,趕快搬救兵才是正理,拖延了這麼久,五道不知為何遲遲不露面。
孰料剛到門口,就被一堵看不見的牆給彈了回來。
屍邪陰惻惻地笑,另一臂抓向絕聖的脖頸,絕聖已經縱到了屍邪面前,情急之下衝屍邪吐了口唾沫,這一包口水也不知他蓄了多久,足有小半碗那麼多。
屍邪雖成了邪魔,卻還保留著生前的一些習性,迎面飛來那麼多唾沫星子,難免覺得噁心,它勃然大怒卻無可奈何,頭本能地一偏,絕聖趁它分神,抬手將一道符重重貼在它的額頭上。
「急急如律令,定——」
屍邪的胳膊僵在半空,一動也不動了。
「幹得好。」滕玉意爬起來就往外跑,結果剛一動,又被彈了回來。
「沒用的,它在門口施了結界。」絕聖嚷道,「這符定不了它多久,王公子,趁它現在不能動,快幫我把它搬到剛畫的陣法裡去,眼下只有這陣法能多困它一陣。」
滕玉意奔過去幫忙:「外頭不對勁,令箭已經發出去那麼久了,五道趕不過來也就罷了,為何連你師兄都沒動靜。」
「我估計我們這邊早成了結界。」絕聖吭哧吭哧把屍邪往陣法裡拽,「令箭或許根本沒發出去,只是在騙我們自己而已,現在只盼著師兄能察覺這邊不妥,盡快甩開金衣公子趕過來,不過金衣公子也很難對付,如果五道還困在前樓,師兄現在的處境大約也不妙。」
滕玉意幫著扛抬屍邪的另一邊肩膀,一動心裡就明白了,怪不得絕聖要她幫忙,屍邪看著是少女的身形,份量卻堪比一塊巨石。
「就不能在原地再畫一個陣法嗎?」她使出吃奶的勁。
「我的劍被它震碎了。」絕聖的臉憋得通紅。
好不容易把屍邪弄到了陣法中,絕聖擺擺手:「王公子,你先避一避,我來做法。」
滕玉意擦了把汗退到一邊,孰料絕聖剛彎下腰,屍邪的胳膊就揮下來了。
「它動了!」滕玉意跳起來就用劍紮向屍邪的臉頰,可沒等她靠近,一陣陰風襲來,將她連人帶劍遠遠震開。
好在有她這一擋,絕聖來得及再次把屍邪定住。
仰天倒下去的一瞬間,滕玉意絕望道:「你的符就不能撐久一點嗎?!」
絕聖的胖臉哭得像個皺包子:「我也不想的!但它是屍邪啊!」
他抓緊速度驅動鎮壇木,手中符紙一拋,一道黃光慢吞吞纏繞住了屍邪,正待要念咒捆住屍邪,怎料屍邪的腦袋咯吱咯吱一轉,驟然發出一聲嬌笑:「好玩,真好玩。」
滕玉意頸後一涼,忙要從地上爬起來,絕聖面色大變,飛身就要拍出第三張符,屍邪嘟起紅唇吹了口氣,符紙就當空震碎了。
絕聖呆了呆,跳下來二話不說就往外逃,屍邪胳膊一撈,如老鷹抓小雞一般把絕聖拎了起來。
滕玉意衝到近前,舉劍就紮向屍邪的臉頰,結果又如先前那樣,被那股熟悉的怪力攔在了陣外。
「我還沒吃過你這種小道士的心呢。」屍邪滿臉天真,「看你胖乎乎的,不知道好不好吃。」
「不好吃!」滕玉意忙道,她竭力想衝破面前那怪力,怎奈只能原地打轉,「他常年吃妖怪,五臟六腑都苦得很。」
「對對對。」絕聖兩腿在半空中亂蹬,「我的心是苦的,一點都不好吃。」
「你撒謊!」屍邪笑聲嬌稚,「我知道,你這種白白嫩嫩的小孩心最好吃了。」
說話間已經抓向絕聖的胸膛。
絕聖手邊再無法器護身,放聲哭了起來:「王公子,牠吃人的時候結界會消失一陣,你趁這機會快跑吧。」
滕玉意也有些絕望,救兵遲遲不露面,程伯和霍丘都已陷入昏迷,即便他們還醒著,面對這樣的大邪魔也是無能為力。
眼看屍邪的指甲已經貼上了絕聖的胸膛,她忽道:「喂,你的目標一直是我,你把他放下,過來吃我。」
屍邪動作一頓,轉臉看向滕玉意。
滕玉意彎腰將小涯劍擱到腳邊:「你瞧,我連劍都放下了,沒有防身的東西,你動手的時候不必有所顧忌了。」
屍邪的視線緩緩下移,落到了那柄碧瑩瑩的小劍上。絕聖的哭聲哽在嗓子裡,拼命衝著滕玉意搖頭。
「別再拖延時辰了。」滕玉意笑了一下,「藺承佑的本事你也知道,你的結界遲早被他發現,如果你先吃絕聖再來吃我,不等你動手藺承佑就趕來了,你是個聰明人,何必因小失大。」
屍邪顯然有些鬆動了,看了看絕聖,又看了看滕玉意,模樣有些踟躕,好像在認真考慮先吃誰。
「我不會抵抗的。」滕玉意催促道,「第一顆心對你來說很重要吧,現在獵物就在你面前,沒人干擾你動手,再晚可就沒有這麼好的機會了。」
屍邪咯咯笑了起來,邊笑邊扭頭衝絕聖吹了口氣,絕聖亂踢的雙腳一下子定在了半空,活像也被使了定身符,隨後就如木頭樁子一般被屍邪扔到了地上。
屍邪一轉身,徑自朝滕玉意走過來。
絕聖眼淚流得更兇了,無奈這回連頭都搖動不了。滕玉意睫毛微顫,只盼著這時有人趕到。
屍邪走了兩步,忽又想起什麼,掉頭走回陣中,彎腰揪起絕聖的衣領。
「不行不行。」它苦惱道,「道士最喜歡耍花樣了,我吃心的時候不喜被人打擾,還是讓他死了吧,省得又吵我。」
說著挖向絕聖的胸口,滕玉意斷喝道:「豐阿寶,你敢動他一下,我保證你絕對吃不到我了。」
或許已經被被刺激過一遭,屍邪對這話全無反應,指甲暴漲數寸,找準了絕聖心臟的位置便要下手。
眼看絕聖就要血濺三尺,有道身影忽然橫撲過去,左手拽過屍邪的胳膊,右手奮力把絕聖遠遠推了出去。
滕玉意雙眼驀然睜大,竟是奄奄一息的彭玉桂。
屍邪沒料到房中還有人敢暗算自己,惱羞成怒就拍向彭玉桂的腦門,彭玉桂勉力往邊上一滾,到底因傷勢太重,被屍邪擊中了肩膀。
屍邪壓不住滿腔的怒意,釋出渾身陰力要把房中人都趕盡殺絕,只聽嗖的一聲,門外射進來一根金笴,迅猛如疾風,正對屍邪的眉心,一箭穿腦而過。
屍邪被這股大力撞得往後一飛,穿過房間,撞到窗棱,砰地被長箭釘死在窗上。
滕玉意身子得動,急忙扭頭看門外。
「師兄!」絕聖熱淚盈眶,一軲轆爬起來。
門外傳來激烈的打鬥聲,藺承佑的聲音好不狼狽:「趁它現在動不了,你們趕快挪到對面房裡,這回沒人能破壞門上的符籙了,待在房裡很安全,等我對付完這金鳥,再來找你們。」
「好。」絕聖忙道。
滕玉意二話不說就要拖動彭玉桂:「快來幫忙。」
她心知彭玉桂多半活不成了,剛才那一下連常人都受不了,何況一個傷重之人。
房中陰氣一散,原本昏迷不醒的程伯和霍丘已醒過來了。屍邪面孔繚繞著一團黑氣,拼命要把箭從眉心拔下來,只恨拔不出來。
程伯和霍丘合力把彭玉桂抬到對面房裡,路過廊道時,只見藺承佑左躲右閃,邊打邊罵:「老妖怪,別怪我沒給你機會,你現在逃還來得及,非要跟屍邪攪在一塊,當心數百年道行毀於一旦。」
另一個則是三十出頭的俊面郎君,此人身穿淡金色襴袍,鬢上一朵碗口大的紅芍藥分外奪目,本是很體面的一身裝扮,卻活像剛遭烈火灼燒過,右邊的衣袖早就不見了,自肩膀往下只剩零星焦黑的碎布。
「臭小子,你已經自顧不暇,還想著使離間計。」金衣公子答得很快,「你且看著吧,今晚誰能活著走出彩鳳樓。」
他笑聲放蕩,卻也透著幾分吃力感。
一行人挪到對面房裡,迅速把門關上,滕玉意蹲下來查看彭玉桂的傷情,只見他面如金紙,氣若遊絲,絕無活下來的可能了。
滕玉意望著彭玉桂,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絕聖蹲在另一邊,嗓音有些發哽:「剛才……剛才多虧你……謝謝你……賀老闆。」
滕玉意嘆氣道:「他姓彭。」
彭玉桂勉強牽動嘴角:「對……叫我彭大郎也行。」
絕聖手足無措,撕下一條袖子想要替彭玉桂壓傷口,但彭玉桂整個肩膀及頸部都血肉模糊,已經叫人無從下手了。
「道長不必忙活了。」彭玉桂道,「我……活不成了。」
絕聖狼狽地抹了把臉,腮幫子上的水珠亮晶晶的,一時分不清是汗水還是眼淚,滕玉意明知彭玉桂無藥可救,也就沒再張羅用藥。
「藺世子說得對,在我為了一己之私殘害無辜之人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不是我了。」彭玉桂勉強擠出個笑容,「我這樣的罪人,死不足惜。」
「彭老闆……」滕玉意試著開口。
彭玉桂搖搖頭:「方才你和絕聖道長為了救對方,情願讓屍邪衝著自己來,不知怎麼地,讓我想起了我爺娘和妹妹。我剛才那一下,不只是為了救小道長,也是為了……救當年的爺娘、救當年的寶嬌……和……」
「救我自己。」
他氣息不足,每說一句話都要停頓很久。
「我怕我回不去桃枝渡口了。」他勉強抬起右手看了看,「這雙手現在沾滿了血,我怕就算在地下見到了爺娘和妹妹,他們也認不出我了。我這些年為了報仇,變成了這幅不人不鬼的模樣,我爺娘是好人,一輩子沒做過壞事,寶嬌她……」
他的嗓音漸漸跟笑容一樣苦澀。
絕聖含淚搖頭:「不會的,彭大郎,你們是骨肉至親,哪怕你變得面目全非,他們也會認出你的。」
彭玉桂面色一亮:「……小道長……你是好心人,聽了你這話,我……我心裡舒坦許多了。」
他吃力地摸向前襟,誰知半途就無力地垂落下來。
滕玉意身子一動:「要拿東西嗎?」
彭玉桂感激地點點頭,絕聖探手摸了摸,摸出一個鹿皮袋子,解開繫繩,裡頭是一把鑰匙和一個匣子。
匣子又扁又長,內裡整整齊齊擺著三樣物件,從左到右依次是:一枚紅玉印章,一枚翡翠珠花,一個活靈活現的髹朱漆的小木偶。
彭玉桂喘著氣道:「我心裡早有預感,我做的這些事遲早有暴露的一天,只不過沒想到這麼快……事到如今……我只想請王公子幫個忙……」
滕玉意心中一震,他剛才救了絕聖,縱算要臨終託人,也是託付絕聖更穩妥,但此人不知不願意挾恩圖報,還是有別的緣故,竟轉而來求她。
她移目望向那幾樣珍寶,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彭老闆請說。」
彭玉桂眉頭一鬆:「這些東西是給我爺娘和妹妹準備的,田允德因為懷疑我沒死,年年都會回桃枝渡口暗中打聽我的下落,我為了隱藏行蹤,從未正式祭拜過我爺娘,如今大仇得報,我本打算帶著這些東西去祭拜他們,這木偶是給寶嬌的,印章是給我阿爺的,我阿娘生前沒戴過什麼好首飾,這枚翡翠珠花是給她老人家的……」
他猛地咳嗽起來,帶出喉嚨裡的大口黑血。程伯忙點住他胸前幾處大穴,絕聖慌忙用袖子替彭玉桂擦血。
彭玉桂喘息了一陣,慢慢緩過勁來。
「我爺娘就埋在離桃枝渡口不遠處的秋陽山的半山腰上,墳前豎著一塊簡陋的木碑……」他胸膛起伏,話聲斷斷續續,「沒有親人,鄰居也早把他們忘了,我這個做兒子的不能露面,多年來他們墳前連個祭拜的人都沒有,我偷偷去瞧過,老兩口的墳塋已經破敗得不像話了。」
他眼裡隱約可見淚花,語調越來越低微。
霍丘不忍再聽下去,默默把臉轉向一邊,程伯本來喜怒不形於色,此時不免也淒惻地嘆氣。
「寶嬌當年被埋葬在小淮山,我一則憐她孤苦伶仃,二則怕日後找不到她的墳墓,因此頭幾年就悄悄把她的屍骨移了出來,現藏在我洛陽宅子的後院裡。」彭玉桂雙手顫動,費力地摸向那把鑰匙,「我想把我妹妹的屍骨移回越州,讓她跟我爺娘葬在一處,我也想在自己死後,託人把自己的屍骨移回家鄉,分離了這麼多年,一家人好歹要團聚。這些事本來應該自己安排……現在只能拜託王公子了。我房間裡有個箱子,用這鑰匙就能打開,裡頭放著我的畢生積蓄,王公子可以隨便取用。」
滕玉意心情複雜,彭玉桂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拜託她麼,越州遠在千里之外,不說修葺墳塋,光是將他兄妹二人的屍骨遷往越州,就得耗費大量人力物力,這對一個小道士來說,委實太難了。
罷了,她接過那把鑰匙:「我答應你。」
彭玉桂擠出一絲蒼白的笑容:「王公子,說句冒昧的話,彭某總覺得你我二人有些相似之處,但王公子到底與我不同——你會有後福的。」
滕玉意眼睫一顫,這話聽上去分明意有所指。
彭玉桂試圖仰起脖子:「王公子,你附耳過來,彭某有件事想請教你。」
霍丘看滕玉意要俯身,抬手一攔:「公子,讓小人來。」
彭玉桂虛弱地搖了搖頭:「……這話只有王公子知道。」
程伯拉開霍丘:「不必,讓公子自己聽吧。」
彭玉桂如果要暗算娘子,也就不會把那麼重要的事都託付給娘子了。
「你說。」滕玉意俯下身。
彭玉桂費力地抬起腦袋,用很小的聲音道:「我知道王公子很想知道那根暗器的來歷。」
滕玉意腦中一轟。
「我不能告訴你我師父是誰,但我可以告訴這暗器是從何處來的,你去西市一家叫尤米貴的生鐵行守著,若是看到一個叫莊穆的潑皮,想法子套他的話,當年我就是從他手裡得到的暗器。」
滕玉意心怦怦直跳,本以為彭玉桂一死,線索徹底無望了,沒想到竟以這種意想不到的方式,驟然知道了暗器的來源。
難怪彭玉桂不求絕聖只求她,並且料定自己會答應他的請求,原來他早就看出她想打聽暗器,他也投桃報李,把她想知道的答案準備好了。
此人當真長了一顆七竅玲瓏心,她定定看著彭玉桂,心中五味雜陳。
彭玉桂無力地跌回地面,為了交代這些事,使盡了他最後一絲力氣。他的眸中原本有光,此時那點光卻慢慢要熄滅了,黑瞳像蒙上了一層白霧,變得越來越無神。
正當這時,門外腳步聲逼近,藺承佑霍然推門進來了,他滿臉是血,衣裳被劃爛了不少,進門時低頭咳嗽,本要開腔說什麼,見狀吃了一驚,急忙奔到跟前蹲下來,欲要點住彭玉桂的幾處大穴,看到彭玉桂的模樣,動作驀然一頓。
「來不及了。」絕聖不忍道。
彭玉桂像是聽不到身邊的動靜了,他呆滯地望著窗外,面色有些惆悵之色,這扇窗看不到明月,只有幽藍的夜幕和低垂的樹梢。
「『昨宵西窗夢,夢入江南道』……」他的聲音虛弱得像一陣輕煙,「這是我阿爺生前最喜歡的一句詩,這些年我只要一想起桃枝渡口,耳邊就響起阿爺吟誦這句詩時的音調,我常想……如果那一晚我們一家人沒去摘蓮蓬就好了,也許……也許彭大郎永遠是那個彭大郎,我………」
他身體一顫,最後一個字淹沒在喉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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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昨宵西窗夢,夢入江南道:原詩為「昨宵西窗夢,夢入荊南道」,出自唐代詩人戎昱的《長安秋夕》。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8-23 10:43 PM
第42章
絕聖抽抽嗒嗒哭了起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只知道心裡絞得難受,非得馬上痛哭一場才行。
滕玉意表情木然,抬手想闔上彭玉桂的眼皮,但那雙眼睛枉自睜著,試了幾次都沒法幫他闔眼。
她的手於是懸在半空,不知怎麼地,驀然想起前世阿爺也是這樣死不瞑目,一時之間,多少前塵影事湧上心頭,她喉嚨開始發哽,分不清到底是為自己還是為彭玉桂感傷,佯裝平靜轉過臉,卻揮不散心頭那股悲涼之意。
藺承佑從袖中取出幾張青色的符紙,自彭玉桂的腳邊起,沿路擺放到了視窗,而後盤腿坐下,低聲誦了一段經,末了伸出修長的手指,在半空中輕柔地攏了攏。
他的神態和動作都空前溫柔,不過揚手一揮,地上的符龍就燃到了視窗,火龍方向正對南方,儼然在指引著什麼。
等到符龍消失在窗外,桌上的油燈倏地一亮。
絕聖的眼淚流得更兇了,這是一種護魂術,師兄手邊法器不足,只能將就著做個粗陋的長明燈,有了這個儀式,無異於上告三界,眼前這枚遊魂要回歸故里了,請神佛垂憐,莫要半路攔阻。
他以往也曾見師兄做過這儀式,如此鄭重卻是頭一回。只要長明燈不滅,就不必擔心彭玉桂找不到回鄉的路了。
做完這一切,藺承佑抬手幫彭玉桂闔眼,滕玉意在一旁靜靜看著,這次彭玉桂彷彿放下了生前的所有沉重包袱,眼皮終於被合上了。
「拿著吧。」藺承佑起身把油燈遞給絕聖,「別讓它熄了。」
絕聖抹了把眼淚,鄭重其事接過油燈,然後起身用符紙做了個黃色的燈罩,小心翼翼護住油燈的火苗。
門外傳來凌亂的腳步聲,徑直往對面的房裡而去。
「都怪你,我和見仙都說那不是滕娘子,你們非得說是,現在好了,上了屍邪的當吧。」
「我哪知道卷兒梨有問題!」
「王公子、絕聖——糟糕!人呢?」
「完了完了,一定出事了。」
是棄智等人的聲音。
「這邊。」藺承佑快步過去開門,對方聽到身後動靜,嚇得四散彈開,看清是藺承佑,趕忙湊過來。
「師兄、絕聖、王公子、程伯、霍丘。」棄智欣喜若狂,目光依次掃過屋裡的每個人,「太好了!你們都沒事。」
五道擁在門口,看樣子也是心有餘悸:「我們剛才被屍邪困在前樓,好不容易才破了結界,唯恐王公子等人被屍邪殘害,來的路上魂都嚇沒了,棄智這小子剛才都哭了一路了。」
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掛了彩,像是剛經歷過一場惡戰,一面說一面要進來,藺承佑卻攔住他們:「慢著。」
他伸指在每個人的鼻端下探了探,確定噴灑出來的是熱乎乎的氣息才放行。
見仙進屋的時候問:「世子,你怎麼知道這邊出了問題,你不是在後院對付金衣公子嗎?」
棄智擦了把汗指向滕玉意:「王公子腕上綁了玄音鈴,她這邊持續示警的話,師兄那邊會聽到的。」
眾道的目光便落在滕玉意雪白的腕子上。
「屍邪和金衣公子呢?」見天瞥見地上的彭玉桂,駭然道,「那不是賀老闆嗎,他怎麼——」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藺承佑沉聲道,「二怪剛遁走,金衣公子被九天引火環燒掉了一邊翅膀,暫時飛不起來了。它與屍邪合練了某種秘術,哪怕被燒得皮開肉綻也能恢復如初,方才它為了及時養傷,帶屍邪先逃走了,此刻應該蟄伏在樓內某一處。」
「除此之外,屍邪有卷兒梨這個傀儡做內應,對樓裡的人和事已是了若指掌,今晚來之前它應該做了不少準備,下一個會扮作誰,誰也預料不到。先前的法子已經不奏效了,得另用陣法困住它們。從現在開始,所有人不得分開。待會無論我發出多奇怪的指令,大夥不得有異議。」
「可是——」眾人驚訝地互望一眼,「屍邪會喬裝改扮,金衣公子也不是省油的燈,如果它們假扮成世子,我們又如何分辨真偽?」
「把這個繫在腕子上不就成了。」
藺承佑撕下自己的一邊袍袖,將其扯成一條條,又從懷中取出青色符紙,把布料和符紙纏在一起分發給眾人。
「這種符紙浸泡過桃木汁,顏色與尋常符紙不同,之前我沒拿出來示人過,即便卷兒梨提前告訴屍邪我穿什麼衣裳,屍邪也沒法及時偽造同樣的符紙,大夥把這個繫在腕子上,稍後布陣時以此為證。」
「等一等。」滕玉意忽道。
藺承佑身上是件墨綠色衣裳,符紙的顏色則接近碧青,兩者纏在一起並不起眼,而房中其他人,不是著緇衣,就是著灰袍,不若她穿著紅色胡服。
「打鬥時若是在暗處,世子這衣料不夠顯眼。」滕玉意用小涯劍劃破自己的窄袖,將其撕成一條條遞給藺承佑,「換我這個吧,紅色與碧色混在一起才惹眼。」
藺承佑當即從善如流,從滕玉意手中接過布料纏了符紙繫在自己腕上。
見喜憂心忡忡地在腕子上繫布料:「連扼邪大祝都破了,哪還有好陣法能對付它們?」
見天也說:「是啊,二物稟性不同,再好的陣法也沒法同時鎮住兩個。唉……愁死個人了。」
藺承佑聽憑二道在耳邊聒噪,儼然在思量什麼。
棄智忍不住發問:「師兄是想到什麼好法子了嗎?」
藺承佑轉眸看了眼滕玉意:「說起來這法子還是王公子提醒我的,不過我也不確定管不管用,姑且一試吧。」
滕玉意一訝:「我?」
「現在還不能說。」藺承佑古怪一笑,「屍邪太懂得窺探人心,萬一有人不小心被它蠱惑,再好的法子也會提前被它知道。 」
滕玉意心裡好奇得要命,卻又聽藺承佑道:「只要金衣公子那對翅膀完好,我們就沒法困住它和屍邪,當務之急是在金衣公子傷癒之前,盡快把它引誘出來。 」
「金衣公子一心要養傷的話,又如何把它誘出來?」
「別忘了它是妖,只要是妖,就一定有弱點。」藺承佑笑道,「《妖傳》上關於金衣公子的記載那麼多,它的毛病是刻在骨子裡的,只要抓住它的那點喜好,就不怕它不上當。先去園中吧,小佛堂門口雖設下了盤羅金網,但也不是萬無一失。記住了,待會無論我做什麼,你們不要奇怪只管配合即可。」
他率先走到門口,催促眾人出發。
滕玉意隨大夥往外走,心裡只是納悶,這麼短的工夫,藺承佑又能想到什麼出奇制勝的好法子?
她思索著回頭,卻見藺承佑返回了房中,絕聖口中喃喃有詞,正在藺承佑的指點下將那盞長明燈安置在彭玉桂的腳邊。
滕玉意深深看上一眼,比起樓中的其他地方,這個貼滿符籙的房間顯然最清淨,藺承佑想必也是考慮到這一點,特意把長明燈和彭玉桂的遺體一併留在了房中。
她回身時心中忽一動,藺承佑想到的新法子難不成是……
她再次扭頭望向地上的彭玉桂,怪不得藺承佑說那法子與她有關,如果真是這樣,真算得上陰差陽錯了。
轉眼到了園中,周遭卻出奇寂靜,就連燈光如晝的小佛堂,也是安靜無聲。
這種詭異的平靜,無端讓人心慌。
絕聖和棄智踮腳張望小佛堂:「還好在佛堂外設了盤羅金網,看樣子沒什麼事。」
藺承佑從背上的箭囊裡取出一支箭,彎弓搭箭,嗖地射去一道金影,眼前景象竟如一池被風吹皺的春水,泛起了微小的漣漪。
再一眨眼,死沉沉的園子有了活氣,花葉在夜風裡簌簌作響,小佛堂裡也飄來嘈雜的聲響,仔細聽去,分明有人在哭。
「平日怎麼教你們的?連二怪設下的幻境都分不清,活該被妖物當點心。」藺承佑提氣一縱,騰身幾個起落,掠向小佛堂。
絕聖和棄智羞愧得不敢吭聲,拔腿就追上去。
眾人趕到小佛堂,裡頭烏泱泱全是人頭,伶妓和廟客們戰戰兢兢挨在一處,嚴司直等人也是滿臉異色,他們目光雖凌亂,卻都駭懼地望著門口。
一看見藺承佑,萼姬就大哭起來:「世子,不好了,抱珠她們被妖怪擄走了。」
「還有綠桃和卿卿。」沃姬滿臉淚痕,哆哆嗦嗦用手比劃,「還沒鬧明白怎麼回事呢,她們就被帶走了。」
五道大驚:「怎麼會?門口有盤羅金網,二怪尚未捉到獵物,不會隨便浪費功力硬闖的。」
藺承佑飛快檢視一番,確定那道網完好無損。
「卷兒梨來過了?」他厲聲問。
「是。」大夥驚惶點頭,「得虧嚴司直攔了一把,不然被拉出去的人更多。」
嚴司直擦了把汗近前:「我們一直待在裡頭,外頭不斷有鬼魅想闖進來,但都被那道金網給攔住了,可就在方才不久,卷兒梨娘子突然過來尋我們,說世子說此處不安全,要我們去前頭匯合,說話時拽了幾個小娘子朝外走,我想起她應該跟幾位道長在一起,不可能獨自一個人出現,心裡起了疑,就上去攔了一把,就聽外面有個男人大笑,把卷兒梨和幾位娘子帶走了。」
萼姬哭道:「卷兒梨這孩子不知怎麼回事,活像變了個人似的。」
「她有問題應該不是一天兩天了。」五道懊喪道,「只恨我們沒想到她上個月就被屍邪給蠱惑了。她現在雖為屍邪所用,卻還是血肉之軀,這道金網攔不住她的。」
藺承佑蹲下來察看,很快在門口發現了幾枚新鮮的腳印,他暗嗤:「果然改不了老毛病。」
隨即又回到小佛堂,˙站在眾人面前看了一圈,末了衝魏紫和軟紅道:「你們兩個出來。」
魏紫和軟紅渾身一個激靈:「我們?」
藺承佑又將目光投向後頭的幾位妓伶,隨意指了指道:「你、你、你……都出來。」
一口氣點了四個,加上魏紫和軟紅便是六位美人。
美人們不安地從人群挪出來。
旁人驚訝不已:「世子,這是——」
五道猜到藺承佑要做什麼,心裡隱約有些不安,這可是一招險棋,不成功的話,只會讓自己陷入更狼狽的境地。
可等他們打量領頭的兩位美人,瞬間又添了幾分信心。
魏紫可是差一點就當了花魁的大美人,生得豐腴妖冶,姿色完全不輸葛巾和姚黃,另一位叫軟紅的,相貌雖不及前三位出眾,卻也是彩鳳樓排名靠前的都知。
藺承佑問她們:「沒有樂器在手,也能歌舞嗎?」
美人們忐忑點頭。
「會不會跳《慶善樂》?」
滕玉意心裡「咦」了一聲,《慶善樂》是一種宮廷樂舞,民間聽過的人不多,藺承佑問這個做什麼,難道並非她想的那樣?
不出所料,妓伶們齊齊搖頭:「不會。」
藺承佑隱約有些失望,低頭思量著說:「……也罷,待會你們就——」
忽有人道:「奴家會……」
滕玉意聞聲看過去,說話的是萼姬,她尷尬地舉著手,神色滿是不安:「奴家年輕的時候跟一位宮裡的樂師學過這舞,不知世子為何要問這個。」
藺承佑一訝,旋即笑道:「萼大娘會就好說了,那你也出來吧。」
萼姬臉上登時閃過一絲懊悔,可藺承佑似乎根本不容她拒絕,萼姬本來還想說幾句,眼看藺承佑掉頭就走,只得分開人群,慢慢蹭了出來。
五道瞠目結舌,追上藺承佑低聲道:「世子,萼大娘年紀會不會大了點,金衣公子雖說風流好色,可也不是來者不拒哇,聽說它只喜歡年輕婦人和少女,對年紀大的婦人絲毫不感興趣。」
「別囉嗦,走吧。」藺承佑早走到門外了。
滕玉意心裡已經明白了,藺承佑要做的事顯然是另一樁,邁步跟上去,卻發現身上又開始冒熱汗,於是一邊走,一邊取出帕子擦汗。
程伯一旁瞧見,心裡好不擔憂,看樣子娘子逃不過長熱瘡了,只恨眼下沒有餘力再想克化火玉靈根湯的事,一切都要等安然度過今晚再說。
到了外頭,藺承佑循著門口的腳印往前找,那腳印忽深忽淺,一路通往園門口,追蹤到園外,那些腳印就像被憑空抹去,完全無跡可尋了。
眾人抬頭朝前看,再往前就是前樓了,這地方平日熱鬧非凡,此刻卻靜謐得如同一座孤墳,除了簷角的鈴鐺偶爾發出幾聲輕響外,整幢樓都陷在啞默裡。
再看地上,扼邪大祝已經被破壞殆盡,庭院裡活像被狂風暴雨席捲過,滿地都是橫七豎八的幡旗。
五道氣急敗壞地跺了跺腳:「這兩個東西也太囂張了。」
見喜打開天眼看了一陣,恨恨然道:「屍邪善於掩藏身上的邪氣也就罷了,金衣公子同它藏在一處,竟也沒洩露半點妖氣,這下可好,要盡快找到它們,就得分頭去樓裡找,但只要分頭行動,勢必有人被二怪剝皮拆骨。怎麼辦,我們總不能什麼也不做,就乾等著金衣公子傷愈吧?」
五道心裡沒個主意,扭頭找藺承佑,才發現藺承佑已經領著萼姬一行走到庭院裡了。
藺承佑笑容滿面給妓伶們分發青符:「這個呢,是青雲觀的保命符,只要有此符在身,憑它什麼妖魔都無法近你們的身,你們只管載歌載舞,無論看到什麼都不要理會。」
萼姬等人戰戰兢兢應了,接到手中才發現符紙顏色罕見,她們何嘗見過這麼奇怪的符紙,只當是了不得的護身符,原本惴惴不安,這一下心安不少。
絕聖和棄智在旁直撓頭,師兄又睜眼說瞎話了,這不過是普通的護魂符,浸久了桃汁才如此,充其量擋擋普通邪祟,對二怪卻是莫可奈何的。
「稍後我一咳嗽,你們就依照我的吩咐行事。」藺承佑走到前頭,「萼大娘領舞,剩下的人雖然沒學過《慶善樂》,但我知道你們會。」
「排練一遍就能上手了。」萼姬這時多少恢復了常態,習慣使然,她開始整理自己的裙裳了,「這些孩子裡頭有一半是奴家教出來的,身姿手法都有固定的樣式。」
「那就更好了。」藺承佑笑咪咪道,「至於這歌該如何唱,頗有些講究。」
他低聲對萼姬說了幾句話,萼姬驚訝地點了點頭。
「絕聖棄智,你們快把地上這些碎紙掃一掃,等萼大娘她們排練好,就要正式起舞了。」
藺承佑邊說邊點了火摺子,預備將廊廡下熄滅了的琉璃燈都點上。
見喜看了看搔首弄姿的萼姬,悄悄把藺承佑拉到一邊:「喂,世子,金衣公子雖是一隻禽妖,但它一點也不蠢,它眼下忙著療傷,孰輕孰重它分得清,哪怕這六位美人載歌載舞,誘它出來都相當吃力,再加上萼大娘,只怕會適得其反。」
「而且這法子只能使一遍。」見美面色凝重,「一遍即需成功,如果失敗了,我們可就別想引金衣公子出來了,勸世子慎重行事。」
藺承佑不緊不慢道: 「稍後我會一直守在西南角的屋簷上,見天道長功力最深,守在東北角上隨時與我接應。」
「見仙和見美兩位道長留在東邊廊下,負責保護伶人們的安全。」
「見喜和見樂,你們二位重啟九天引火環對付金衣公子,這法子下午已經使過一回,再來未必能成功,但只有火環能灼傷它那身刀槍不入的羽毛,因此總歸要試一試。」
「絕聖和棄智,兩位道長啟陣的時候不能分心,你們負責幫他們守陣。」
他邊說邊繞眾人踱了一圈:「加上我一共八個人,每個人都守好自己的位置,記得無論發生何事,都不得自亂陣腳。」
五道還想勸藺承佑另想計策,但不得不承認這小子身上有股讓人折服的力量,目下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好悶聲答應了。
最後藺承佑把目光落在滕玉意身上:「至於王公子主僕嘛,不指望你們幫忙,別添亂就成,稍後你們就待在我身邊吧。」
安排妥當後,他回身看了眼靜幽幽的前樓:「事不宜遲,趁萼大娘她們還未排練好,先到各自的位置上等著。」
程伯和霍丘帶著滕玉意率先縱上了屋頂,順著琉璃瓦走到東北角,依次坐下來。
其他人也各就各位。
藺承佑將簷下所有燈籠都點亮,一躍就飛到了屋簷上,而後一撩衣擺,坐在滕玉意身旁。
庭中燈火如晝,映得階前的牡丹花分外妖嬈。當空一輪明月,撒得滿世界銀輝。
只是那月光中透著異色,好似水亮的酪漿中摻雜了殷紅的血,鋪灑在庭前,儼然給地上蒙上了一層絳色縵紗。
「世子沒忘記之前的約定吧。」滕玉意眼睛望著庭中,「我幫你設局引出彩鳳樓的兇手,你幫我克化火玉靈根湯,趁現在有空,世子快把解藥給我吧。」
藺承佑慢悠悠擦拭箭囊裡的金笴:「急什麼,我既答應你了,自然會給你。」
「可如果我沒記錯,世子說最遲子時之前需練通。」滕玉意體內熱氣翻湧,「時辰不多了,再拖下去熱瘡可就冒出來了。」
藺承佑聞言一笑:「說來說去,你不就是怕長熱瘡嗎?我答應過不會讓你容貌受損,就一定會辦做到。」
滕玉意腦中彷彿有根琴弦被撥動,霍地轉頭瞪向藺承佑,好哇,原來他早就留了一手。
下午與藺承佑談判時,他原話是「好,我保證你不會因火玉靈根湯容貌有損。」
前一句話乍聽之下沒問題,細究起來卻有兩層意思,所謂克化,分主動克化和被動克化,前者指的是靠練功來克化,這樣不但可以避免長熱瘡,還能增長七八年功力。被動克化自然是指長熱瘡了,熱瘡一冒頭,體內多餘的熱氣也就被動消散了,但如此一來,也就別想增長功力了。
至於藺承佑所謂的「不損容貌」,應該就是給她一些清熱養顏的靈藥,即便她長熱瘡,臉上也不至於留下瘡印。
這樣的靈藥不是沒有,但她想要的可不遠只是不長熱瘡,還想要那七八年內力。
「世子是故意的?」她壓著火氣問,一想就知道了,下午她以佈局作餌逼藺承佑幫他克化,但他不甘心被她要挾,答應的同時索性擺她一道。
藺承佑扭過頭,不提防看見滕玉意白嫩的眼皮上透著桃紅的色澤,估計是被體內熱氣給鬧騰的,冷眼看去像剛哭過,可仔細一瞧,恍惚又像喝醉了酒,那抹若有若無的淡紅,襯得她一對眼珠葡萄般烏黑瑩亮,他都懷疑她眼中的水也像葡萄汁那麼清甜了。
「火玉靈根湯如果那麼容易克化,也就不叫世間靈草了。」他無辜笑道,眸子在月色下熠熠生輝,「所謂的解藥根本子虛烏有,要克化只能憑自己的功力,你不懂武功,眼下又來不及練通,為了不讓你容貌受損,我只能去幫你弄玉顏丹了,這藥你聽說過吧,長安只有一瓶,就藏在禁庭裡,我還沒想好怎麼跟皇后討要呢,想來少不得挨一通罵,可誰叫我答應王公子了,挨罰也要幫你弄來。」
滕玉意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不必這麼麻煩,沒有解藥無妨,貴觀不是有一套桃花劍法麼,聽說只有幾招,轉眼就能學會。」
藺承佑面色變得有些古怪,看了滕玉意兩眼就扭過頭,一面擺弄手中的金笴一面笑道:「原來王公子打的是這個好主意,我勸你趁早死心吧,這劍法並不好學,我也教不了。」
滕玉意瞪著藺承佑,他分明是不想讓她佔盡喝火玉靈根湯的好處,所以情願去弄玉顏丹也不教她武功,絕聖和棄智親口說過,桃花劍法才短短幾招,眼下離子時還有一個多時辰,憑藺承佑的本事,誠心要教她的話未必不能見縫插針。
早知道下午她跟他談判時就該另附一張紙,白紙黑字寫清楚,順便再讓他摁個手印。
難道就這麼算了?她瞇了瞇眼,白遭了幾天罪,竟連一點好處都撈不到麼。
半晌她冷靜下來,罷了,且忍耐一晚吧,日後他也別想再招惹她了。至少有人替她弄玉顏丹,好歹能省卻一番工夫。
她冷哼一聲,把手肘擱在雙膝上,托腮望向庭中。
藺承佑餘光瞥見滕玉意的動作,原以為她還會糾纏不休,沒想到她挺善於自我調停。
也好,她要是知道桃花劍法怎麼個教法,未必真肯跟他學。
就在這當口,伶人們排練好了。
伶妓們在萼姬的指引下擺好陣型,萼姬當先站著,一隻肥白的手臂高高舉著,另一隻手在胸前拗成蘭花指,腰肢和圓臀也沒閒著,彎出了兩道讓人心動的柔軟曲線。
夜風拂過來,翠綠的輕紗在她臂彎裡高高飄揚,配上她那高昂的脖子和柔媚的神情,活像一位即將飛天的伎樂。
滕玉意一瞬不瞬看著,這叫寶刀未老麼,憑萼姬這身段,足以碾壓身後那些年輕妓人了。別說風流好色的金衣公子,她一個女子都看了心動。
只恨月光太亮,萼姬眉梢眼角的風霜藏不住,脂粉抹得足夠厚了,但還是能看出年歲不小了,遠不止四十歲,五十都有可能。
「萼大娘這是謊報年齡了吧。」不知哪個角落裡小聲飄來一句話,「不是說才三十出頭麼,這……這看著也不像啊。」
萼姬嘴角抽搐了一下,藺承佑卻鼓掌:「妙得很,萼大娘果然名不虛傳,照我看,完全不輸宮裡那位善舞的耶律大娘。」
萼姬神色重新靈動起來,腰肢一扭,當胸甩出臂彎裡的巾帔,紅唇輕啟,吐出第一句歌謠。
「聖超千古……」(注)
萼姬一邁開輕盈的舞步,身後的伶人也跟著翩翩起舞,有人著茜裳,有人著碧裙,隨著舞步織就出一副絢爛的畫卷,輕曼的歌聲也開始隨風湧動,春水般撩人心弦。
「道泰百亡……」
第二句來了,伶人們盈盈淺笑,腰肢左右搖曳,才七個人的舞隊,自是不及宮廷樂舞那般氣象萬千,但因舞姿妖嬈輕盈,也足夠賞心悅目了,尤其是站在萼姬後頭的魏紫,此女膚色瑩潔,體態豐腴,每一扭動腰肢,胸前那飽滿的曲線就湧動不已。
滕玉意偷眼看了看,突然開始擔心眾人分神,斜斜瞄向廊下,那幾個老道果然都漲紅了臉。
她又好奇瞥了下藺承佑,發現他手中緊握弓箭,眼睛卻盯著對面的閣樓。
萼姬顯然也知道魏紫舞姿出眾,提前就做了安排,唱到第三句時,她和魏紫一個交錯轉身,乍然把魏紫變成了前排第一人,如此一來,魏紫胸前那抹霜雪般的豐潤更加奪目。
當魏紫開始在庭中飛快旋轉時,那串啞默了許久的玄音鈴終於有了動靜,圓溜溜的鈴鐺在滕玉意的腕子上輕輕地滾動,彷彿有人在旁邊輕輕吹氣。
滕玉意一瞬不瞬望著玄音鈴,莫非她猜錯了,藺承佑要對付的真是金衣公子?看這架勢,此妖估計快憋不住了,她飛快抬頭看對面,前樓卻依舊沉寂,而且玄音鈴只響了一下,很快又安靜下來。
庭中嗡嗡傳來說話聲,道士們分明有些失望。
藺承佑依舊穩如泰山,非但沒放下手中的弓箭,還從懷中取出一緡錢,將其撒到庭中。
錢幣落在地面上,發出叮叮噹當的清響。
「唱得好。」藺承佑沉聲道。
萼姬等人受了鼓舞,歌聲越發高亢了。
「皇帝萬年……」
歡快的調子裊裊升到半空中,驟然一拐,意外透出幾分悲涼之意,
「室祚彌昌……河山帶礪……」
滕玉意留神四周,藺承佑撒錢的舉動有點像個暗號,錢一落地,歌聲就變了味,萼姬帶著伶人們,硬將一首歌功頌德的樂舞,唱出了國破家亡的淒涼。
「西台慟哭,轉眼成空……」第四句愈發悲切。
「轉眼成空…………轉眼成空……」
不止悲涼,還漸漸透出淒厲怨恨的況味。這一句剛起頭,玄音鈴就有了反應,抖動得又兇又急,像是隨時能爆裂而開,緊接著夜風湧動,撲面而來一股刺骨的寒意。滕玉意一個激靈,還未看清對方是何物,藺承佑手中金笴離弦,一箭射了出去。
有東西從黑暗的閣樓裡縱出,伴隨著又急又厲的哭聲,直愣愣地穿過庭院,撲向滕玉意。
少女嬌稚的哭聲越來越近:「嗚嗚嗚……你們都是壞人,故意讓我難過,我要你們死!」
滕玉意寒毛直豎,那哭聲她再熟悉不過,藺承佑這一箭非但沒能攔住屍邪,顯然屍邪把第一個目標就瞄準了她。
「糟糕,怎麼會是屍邪?」見仙和見美驚愕拔出佩劍,躍到庭院中將眾妓伶護住。
等到屍邪再近一些,滕玉意眼睛驀然睜大,只見屍邪握住藺承佑的金笴,兩手齜著牙往兩邊一扯,「哢嚓」一聲響,那根堅固異常的金笴折成了兩段。
她拽過程伯和霍丘就跑,怪不得藺承佑千方百計要將二怪引出來,也不知二怪在習練什麼秘術,短時辰內就能功力暴漲,這根原本能將屍邪制住的金笴,轉眼就奈何不了它了。
見天駭然站在對面屋簷,作勢要飛撲過來幫忙,礙於藺承佑說過不得妄動,改而擲出數道飛符,口中吼道:「世子當心!這東西好像兇性大發了!」
滕玉意慌亂中扭頭看,今晚月光出奇的亮,她能清楚地看到屍邪的那對雪白獠牙,像是剛從牙床鑽出來,還不算長。
眼看屍邪越逼越近,她衝口而出:「藺承佑!」都到了這當口了,他為何遲遲不見反應,正覺得古怪,斜刺裡躍過來一道墨綠色的身影,藺承佑縱過來將她護在了身後。
「你哭什麼?」藺承佑譏誚的嗓音陡然響起,「是不是剛才那段歌舞叫你想起你那不堪的爺娘了?聽說你那個做皇帝的老子最喜歡在宮裡聽《慶善樂》 ,你阿娘呢,她喜不喜歡聽?」
他左手握著那把金弓,右手卻在腰後虛握。這話一出口,屍邪那對獠牙迅即暴漲數寸,明晃晃地懸在殷紅的唇邊,足有半尺那麼長,配上她天真嬌俏的臉蛋,說不出的瘮人。
它淒厲地放聲大哭:「你壞透了!你壞透了!你是故意的,我要把你的心挖出來碾成碎片!」
滕玉意躲在藺承佑身後喘息,屍邪的要害正是那對獠牙,可惜小涯劍太薄銳,碰上獠牙必定折損,不然可以用小涯劍試一試。
她擦了把汗,低頭才發現藺承佑腰後的右手露出一點銀絲,她愣了愣,旋即心中一喜,果然是彭玉桂的那根暗器。看來藺承佑決定用這根銀線試一試了。
當年南詔國屍王的獠牙一斷,屍王也就化作一掊土了。藺承佑想方設法激怒屍邪,估計就是為了這一齣。
等到屍邪掠到跟前,藺承佑攬著滕玉意往後一躍,同時右臂一揮,將一道雪亮的銀絲射向對面:「見天道長,接招!」
「好!」見天當即把那東西撈在手中,發現是根雨絲狀的暗器,末端還綁著一團用來使力的符紙球,他來不及問是何物,猛地拽緊那東西。
藺承佑擲出去的力道和時機都準得很,見天這一接手,銀絲恰巧繃在屍邪那對獠牙底下,只要兩人同時往南拉動絲線,獠牙就會應聲而斷。
屍邪並未將一根細絲放在眼中,但也覺得硌在牙下好不礙事,它哭哭啼啼,抬手就要把絲線扯斷,藺承佑眼中露出一點笑意,暗中灌注全身內力到銀絲中。
「往南拽。」藺承佑低喝,「動手吧!」
見天大聲說是。
滕玉意心口急跳,憑這暗器的鋒利,兩人一合力,屍邪的一對獠牙必定不保。
喀嗒,喀嗒,半空中傳來兩聲怪響,屍邪本來作勢要抓藺承佑,聽到這動靜身子一剎,轉動眼珠往下一瞧,才發現那怪聲是從自己嘴裡傳出來的,它那對異常愛惜的獠牙,宛如被一股看不見的大力切割著,隱隱有斷裂之勢。
它這才意識到那根不起眼的銀絲竟是要命的東西。
「啊啊啊!」它漂亮的五官陡然扭做一團,徒手就要將銀絲從口中拽出來,哪知藺承佑和見天灌注了全身內力在絲線上,不等它用力,手指就被削斷了兩根。
皮肉可以再長出來,獠牙卻只有一對,屍邪心裡徹底慌了,情急之下往上躥,但只要它一動,藺承佑和見天也必定隨著往上一躍,銀絲如影隨形,力道絲毫不減。
「壞蛋!壞蛋!」它含含糊糊尖叫,藺承佑卻根本不容它逃,不論它如何縱躍掙扎,銀絲始終纏在它牙上,不過一晃眼的工夫,獠牙已經越來越鬆動。
滕玉意心中大喜,只差一點點,只差一點點這邪物就要化為烏有了,可就在這時候,前樓幽暗的軒窗忽然竄出來一道金影,闊大的翅膀當空一展,直奔被困在半空中的屍邪。
金衣公子!
藺承佑似乎早有準備,想也不想就喝道:「九天引火環!」
「是!」見喜和見樂在庭中齊聲應道。
在藺承佑的安排下,庭中諸人各司其職,見喜和見樂遵照藺承佑的安排一直在西廊下擺陣,順利引來了九天引火環,早就蓄勢而發。
這一聲令下,他們揮動長劍直指雲霄:「急急如律令,去!」
兩團火環騰空而起,奔向金衣公子的雙翅,金鳥卻並不急著遁走,而是將屍邪攬到自己懷裡,隨即扇動一對翅膀直衝青天。
絲線本就縛得不穩,這樣往上一拔,屍邪終於順利脫困,卻也因為耽擱了工夫,金衣公子被其中一隻九天引火環追上,左翅上的羽毛燃了起來。
見喜和見樂大喜,忙又驅動另一隻火環去燒它的右翅,金衣公子卻帶著獵獵燃燒的左翅,徑直俯衝而下。
「多少年過去了,長安城的道士還是只知道玩火的把戲。」它冷笑連連。
絕聖和棄智惶然大喊:「前輩快跑!別跟它硬碰!」
見喜和見樂慌亂之下沒能把另一隻火環引到身前,只得放棄對抗的的打算,可沒等他們跑遠,金衣公子俯身就把見喜撈在了手中。
見喜慌忙揮出一劍,卻連金衣公子的羽毛都沒沾到,他在半空中踢踏雙腿,慘叫道:「大師兄!世子!救命啊!」
就聽風聲獵獵,藺承佑從屋簷下飛縱下來,手中箭弦一發,正中金衣公子的右肩,金衣公子手上一鬆,見喜掙扎著就滾了下來。
「你這小子!」金衣公子橫空一拐,帶著烈火就要抓住藺承佑,「剛才被我打得落花流水,還敢來招惹我。」
「我還等著吃烤禽鳥的肉呢,肉還沒到口,怎能放你跑了。」藺承佑騰身而起,說話的同時射出第二箭,這次正對金衣公子其中一隻眼睛,他心裡好不遺憾,剛才明明只差一點就能把屍邪的獠牙鋸下來了。
見天也從屋簷上跳下來,抖動長劍刺向金衣公子的另一隻眼,金衣公子要害正是那對眼睛,若能一下能刺準,金衣公子一身妖力就喪失了,加上那根能鋸動屍邪獠牙的銳器,降伏二怪近在眼前。
他心裡美滋滋的,把全副心神都放在刺殺金衣公子上,卻聽藺承佑喝道:「當心屍邪!」
見天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金衣公子的翅膀底下冷不防探出一隻胳膊,手上蔻丹紅艷若櫻桃,憑空暴漲數尺,徑直抓向他的前襟。
見天臉色一變,改而把劍刺向屍邪,可如此一來他不免露出了破綻,金衣公子趁機橫空一拐,險險躲過藺承佑的那隻箭,爪子往下探去,追上還沒跑多遠的見樂,揪著他的衣領一飛沖天。
藺承佑迅即又補一箭,但金衣公子那對翅膀大得像衾被,完全打開的時候,足可以遮擋院子上空的月光,昏暗中射出的這一箭,成功被金衣公子躲開了。
藺承佑乾脆屈指成環,發出一聲呼哨,聲音輕銳高亢,分明要召喚什麼,然而屋頂上靜悄悄的,連個鬼都沒召來。
藺承佑暗罵一句,不得不飛身縱上樹梢,口中厲聲道:「快攔著它們!」
前樓已然淪為了二怪修煉內力的老巢,進去之後再誘它們出來就難了。
他輕功出眾,說話間接連踩踏樹幹,一口氣躍上了樹冠,四道使出渾身功力,也先後竄了上來,然而到底晚了一步,不等他們進行圍攻,二怪就帶著見樂撲進了某扇敞開的軒窗。
窗子裡黑洞洞的,這一進去必定兇多吉少,見喜關心則亂,情急之下也飛撲進去:「樂樂!」
「別進去!」藺承佑神色一變,卻阻攔不及。
「見喜!」見仙等人落在樹梢上,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大師兄,這可如何是好,快想法子啊!」
藺承佑凜然不語,一下子少了兩個道長,對付二怪的時候只會更棘手,好在金衣公子翅膀上還燃著火,功力一時半會恢復不了,況且又是在屋內,想飛也飛不起來,趁它們沒跑遠,盡快救人才是。
「人多施展不開,我進去把兩位道長找出來。」他神色如霜,「你們先回到原先的位置,隨時準備接應我。」
絕聖和棄智在底下急得大喊: 「師兄!說好了大夥不能分開的,你不能一個人進去!」
藺承佑一躍到就到了窗上:「師兄心裡有數。你們兩個別在庭中待著了,到屋簷上負責保護王公子主僕。」
可沒等他鑽進去,另一扇窗突然被人破開,兩道灰撲撲的影子從裡頭掠了出來,藺承佑二話不說擲出兩道飛符,卻聽那道灰影子大嚷道:「是我!」
定睛望去,卻是見喜和見樂。
「見喜!見樂!」
見喜狼狽地抱著見樂,跌跌撞撞落到了庭中。
「好險!好險!」他上氣接下氣,「好歹搶回來了!」
見樂像是已經陷入了昏迷,見喜把他擱到地上:「金衣公子受了傷,把樂樂扔下了。」
見天等人大喜過望,跳下樹稍就要奔過去,藺承佑卻攔道:「當心有詐!」
滕玉意在屋簷上看得明白,也斷喝一聲:「見樂道長腕上沒綁布條!他是假的!」
見喜嚇得從地上彈起,這才發現見樂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嘴邊掛著一抹詭異的笑容,正古怪地看著自己。
他怪叫一聲拔腿就跑,可惜一轉身就被假「見樂」給揪住了。
見美剛跑到近前,也來不及剎步,假「見樂」左臂襲擊見喜,右臂襲向見美,然而,沒等它將二人心臟從胸膛裡挖出來,一道飛符打了過來。
它面上驟然一痛,下意識鬆了手,一打岔的工夫,見喜和見美就被奪走了。
「你今晚到底準備了多少套裝備?」藺承佑意味深長看著扮作「見樂」的屍邪,把右手負在腰後,不緊不慢朝屍邪走去,「我知道了,這是你當年在行宮裡養成的習慣,你爺娘是不是不怎麼理你啊,所以你整天扮別人,唯獨不肯扮自己。」
屍邪眸子如同被毒液浸泡過,迸射出一種寒冷刺骨的恨意,突然爆發出銀鈴般的清脆笑聲,倏地閃進了前樓。
「你生得真好看,可惜你是壞人,我不會跟你玩的。」它邊跑邊笑,看樣子它剛才吃夠了教訓,絕不輕易被挑怒,也絕不輕易露出獠牙了。
見喜和見仙在地上直哼哼。
見天等人吃了方才的教訓,不敢再莽撞,直到確認師弟腕子上繫著朱碧相間的布料,這才一窩蜂擁過去察看二人傷勢。
兩人都受了傷,見仙被藺承佑及時攔住了,卻也傷到了皮肉,見喜傷得更重,那一爪險些掏出他的心,雖說未能得逞,但背上皮肉缺了好大一塊。
絕聖和棄智從屋簷上跳下來,程伯和霍丘也護著滕玉意下了地。
見喜疼得臉色煞白,望著眾人嚶嚶哭道:「我……我……我這是活該。」
不管不顧就去救見樂,結果沒能救下師弟,反把自己賠進去了。
「這不怪你。」見天悲憤不已,哆哆嗦嗦拿出藥粉上藥,「誰能想到那麼短的工夫,屍邪能搞出那麼多花樣。」
藺承佑倒出克制妖毒的藥丸給二人服用,擰著眉頭道:「現在沒別的法子,只能由我進去引二怪出來了。金衣公子不怕九天引火環,說明它知道自己很快就能痊癒,而屍邪不過修煉一陣,連我的天君伏魔笴都不怕了,不能再給它們機會養傷了,待會我一進去,你們就在外頭做好應對,一撥人負責點九天引火環,另一撥準備跟我合力把屍邪的獠牙鋸斷。這次有經驗了,絕不能再讓它們逃了。」
「但是見樂被擄走了,見喜和見仙也受了傷。」見天眼淚汪汪, 「屍邪分明是故意的,多害兩個人受傷,人手不足我們就更沒法子對付它們了。」
藺承佑沉吟片刻,開口道:「九天引火環必不可少。目下少了兩位前輩,可由見天和見美道長頂上,棄智心細,負責照管傷者和伶人們。絕聖負責防備二怪招來的其他鬼怪。」
絕聖和棄智扳著指頭數了數:「不對呀師兄,見天道長得負責引火環了,誰來接應你丟出來的那根銀絲?鋸獠牙可是最緊要的事。」
這麼一算還是少了人。
「程伯和霍丘武功一流,使暗器也頗有經驗。」滕玉意忽然開了腔,「既要鋸斷屍邪的獠牙,不如讓他們接應世子。」
藺承佑望向滕玉意,面色有些古怪。
「不行不行。」絕聖頭搖得像撥浪鼓,「別忘了還有金衣公子,它不會看著屍邪的獠牙被鋸下,定會過來搗亂的,程伯伯和霍大哥不比方才的見天道長,萬一金衣公子撲襲他們,他們沒有道術,必然會被金衣公子所傷。」
「別忘了還有我。」滕玉意笑道,「金衣公子曾經被我刺中過,它好像很怕小涯劍。有我在旁邊護陣的話,不必擔心它搗亂。」
道士們驚訝得忘了啼哭:「王公子,你不會武功,有小涯劍傍身又如何,頂多一兩招就會落敗。」
「事到如今沒別的法子了。」滕玉意義正言辭道,「只要能克化火玉靈根湯,這一切都不成問題。我有神劍在手,又學了不少劍招,如果能增加個七八年功力,護個陣還是綽綽有餘的。」
說著轉眸看向藺承佑:「世子,你以為如何?」
藺承佑盯著她不出聲。
滕玉意神色認真:「事不宜遲,還請世子盡快把那套桃花劍法教給我吧。」
「世子。」
「師兄。」見天和絕聖棄智也忍不住開了口。
這的確是個不錯的法子,桃花劍易學,幾招就能教會。他們損兵折將,目下急缺人手,就算不能幫著除妖,能多個擋架的也好。
藺承佑仍然沒答應。
滕玉意誠懇地看著他:「我是真想幫忙。」
藺承佑沉默片刻,總算「嗯」了一聲:「是個好主意。」
滕玉意忙道:「既然世子也覺得是好主意,那就請世子趕快把桃花劍法教給我吧。」
藺承佑心道,教就教吧,希望你日後別後悔。看了看前樓,再猶豫下去可就錯失引二怪出來的良機了,縱是再不情願,也只能起了身,走到一邊停了步,扭頭對滕玉意道:「一共只有七招,但我們只剩半柱香的工夫,所以一遍你就得給我記住。」
滕玉意不讓心底的笑意蕩漾到臉上來,板著臉點頭道:「世子放心,我會認真學的。」
藺承佑又對眾人道:「青雲觀教武功的時候禁止旁人觀摩,請諸位背過身去,絕聖棄智,你們也別看了。」
眾人依言轉過身,連萼姬等人也不敢偷看。
藺承佑把視線調回滕玉意的臉上,她笑靨淺生,眼底藏不住隱秘的興奮。
他仰頭嘆了口氣,從懷中取出鎖魂豸,施咒讓這條蟲變成一柄短劍握在自己右手,左手負在腰後,右手揮劍挽了個漂亮的劍花,回身一旋,俐落地朝身側一指。
「第一招看清楚了嗎?」
「看清楚了。」滕玉意點了點頭,便要繞到藺承佑身後比劃。
藺承佑卻攔住了她:「就這樣練。」
「就這樣練?」
教劍術哪有面對面教的,程伯和五道教她時,都是在她前頭示範,她在後頭依樣畫葫蘆地學。
現在藺承佑和她面對面,她還如何學?他的左手對著她的右手,左腳對著她的右腳,學起來豈不亂了套。
藺承佑自然知道滕玉意在疑惑什麼,他也很胸悶。
桃花劍法又名夫妻劍法,是終南山那位前輩高人專門想來教妻子的,一向只能由丈夫教妻子,換別人教是萬萬不成的。
教習時丈夫和妻子需四目相對,每一招都情意綿綿。
換作從前,哪怕遇到天大的事,他總能笑面以對,此時面對著滕玉意的玉面桃腮,他竟連一絲笑意都擠不出。
滕玉意納悶歸納悶,但轉眼就想明白了,想來這劍法不同尋常,學法也不一樣,師父面對面教弟子的話,可以及時糾錯,難怪只需七招就能克化靈草的藥性。
這麼一想,她維持著與藺承佑面對面的姿勢,把剛才的劍招學了一遍。
「如何?」她殷切地看著藺承佑。
藺承佑過片刻才唔了一聲:「臍下三寸為氣海,用招的時候,伏其氣於臍下,守其神於身。這是第一招的心法(注2)。」
說話間劍尖一抖,先轉動劍柄在胸前比劃一圈,繼而刺向左方,不同於以往的輕捷凌厲,他招式柔和,曠逸如行雲。
「這是第二招。」他收劍看向滕玉意,「此招心法是:神氣相隨,如影隨形。需記住,神行則氣行,神住則氣住。(注3)」
滕玉意暗暗記在心裡,動手的時候才發現,這劍法不但柔緩,還有種克制的意味,揮劍時很有心,劍尖始終不曾對向對面的人,不若程伯的「克厄」劍法和東明觀的「披褐」劍法,即便招式不甚凌厲,也以克敵攻敵為主。
藺承佑看滕玉意比劃一遍,眉頭稍稍鬆開,看來前幾日的苦學給滕玉意打下了不錯的基礎,至少她身姿板正,學得也夠快。
他把劍丟到自己左手中,不緊不慢又使出一招,回身時劍尖揚起了一陣輕柔的風,撩動了滕玉意腮邊的落髮,像郎君故意逗弄自己的小娘子,繾綣中透著戲耍之意。
滕玉意隱約覺得奇怪,欸,這招式竟有些輕佻的意味。
藺承佑只管看著自己的劍尖:「『心不動念,風來無去』,第三招的訣竅在於『氣』,把真氣化為劍氣,把無形化為有形。」
滕玉意壓下心底的疑惑比劃起來,劍招使到最後,她的劍尖也輕飄飄從藺承佑身側往上挑。
藺承佑感覺自己鬢邊刮起一陣輕緩的風,像有女子在耳邊吹氣,癢到人心窩裡去。
這感覺極其陌生,他竭力忽略體內那種異樣的感覺,面無表情收回劍刃。
隨後,他左手握劍,右腳空踢,旋身的工夫墨綠襴袍側擺露出裡頭的白花羅綾褲,長臂一展,姿勢說不出的瀟灑靈動,末了身子如醉酒般仰天一倒,再刺出一劍:「第四招的重點在下盤,記住左足躡陰,右足躡陽。」
滕玉意有些疑惑:「何為陰?何為陽?」
藺承佑起身將劍尖往前一送,挑起她的小涯劍,不等滕玉意往後躲開,就勢用自己的劍纏住她的劍,藉著內力把她引到了自己身前。
「我為陽,你為陰。」他淡聲道。
滕玉意心裡咯噔一下,兩人未免也離得太近,不說衣裳幾乎貼在一起,臉也只差半寸了。
她詫異地低頭看了看兩人交纏在一起的劍,又抬頭看看藺承佑,藺承佑並未看著她,而是淡淡地望著她身後的某一處。
「這……」她眉頭微皺,下意識往後退,然而稍稍一動,就發現丹田處剛剛合聚在一起的真氣,隱然有散亂的跡象,她驚疑不定,動作再次頓住。
藺承佑察覺她的變化,轉動眸子睇著她:「別動,我怎麼做,你就得怎麼做,別三心二意,否則別想練通真氣。」
滕玉意狐疑地看著藺承佑,藺承佑雖然語氣平靜,但面色隱約有些不自在,這幅模樣與他以往的神態大相徑庭,不大像要捉弄人的樣子,而且才學到第五招,她體內那股野馬般奔騰的真氣就有了歸順之感,可見藺承佑沒教錯,這桃花劍法正是克化靈草的法寶。
她神情一鬆,點頭道:「好。」
藺承佑鬆開她的劍:「這是第四招和第五招,你照著來一遍吧,此招的訣竅在『氣』,所謂元氣內生,和合陰陽。」
使完第四招,滕玉意便將自己的劍纏上藺承佑的劍,學著他方才的樣子,藉劍勢把他引到自己身前,如此一來,只要一抬頭,她餘光就能瞥見藺承佑高挺的鼻樑。
她防備地扭頭看庭院,還好藺承佑提前令一干人不許看,五道那幫人要麼忙著幫師弟療傷,要麼在商量對付二怪,壓根沒回過頭,絕聖和棄智也忙著照拂眾人,顯然無心旁顧。
程伯和霍丘各自站在一邊,好像也未回過頭。
藺承佑看她已經學會了,迅即退開一步使出第六招,騰躍起伏間,他姿態異常靈動,豈知一旋身的工夫,那劍猝不及防從他手中脫出,筆直地落向滕玉意的腳邊。
滕玉意只當他手滑,正要幫著撿,藺承佑忽然屈膝一頂,滕玉意不及防備,胳膊被他頂得向上一抬,小涯劍脫手而落,不等她去撈,手中已然落入另一樣東西,定睛看去,卻是藺承佑的那把短劍,與此同時,藺承佑順手一抄,俐落地把滕玉意的小涯劍撈到了自己的手中。
滕玉意訝異地看著手中的劍,這招式比前幾招更曖昧,哪像教劍,分明像夫妻間打情罵俏,教著教著,兩人的劍就到了對方手裡。
不等她細想,手肘猛然發起麻來,藺承佑似乎藉著送劍的力道點開了她右臂的某處穴位,熱氣順著心窩滔滔不絕湧向指尖,才一眨眼的工夫,體內的燥熱便減輕不少。她心中大喜,看來很快就克化火玉靈根湯了。
藺承佑握著滕玉意的劍,神色益發古怪,這第七招還有個膩人的名字,叫「念茲念茲」。
這個「念茲」,自然指的是夫妻之間的念想。丈夫的劍到妻子手裡,妻子的手換到丈夫手裡,就如新婚夜的合巹酒一般,取永結同心之意。
他手中這把劍是翡翠所製,本該冷冰冰的,被滕玉意攥在手裡太久,已是溫熱一片,他握著這把劍宛如握著滕玉意的手一般,說不出的古怪,好在她身上氣息香甜,掌心也並無汗水,倒也不讓人煩膩。
他斜睨著滕玉意:「看清楚了?」
滕玉意正忙著體會腹內真氣的變化,聞言欣然道:「看清楚了。」
藺承佑把劍拋還給滕玉意:「此招的要訣在於一個『心』字,所謂:心有所注,神氣相融。好了,你也來一遍。」
滕玉意依樣畫葫蘆使出第六招,只恨她身量比藺承佑矮上不少,在她屈膝頂藺承佑胳膊的時候,招式遠不如他靈巧,好在藺承佑故意鬆手讓劍掉落,兩人倒也順利換了劍。
到了最後一招,滕玉意格外留神藺承佑的招式,哪知藺承佑並未教習劍招,身形翩然一動,手中的劍猝不及防朝她刺過來。
滕玉意暗吃一驚,前頭六招都飽含柔情,最後一招為何如此凌厲,不容她側身躲開,錚然一聲響,藺承佑劍尖一挑,恰對準小涯劍的劍尖。
劍尖靜靜相觸,宛如夫妻二人指尖相對。
緊接著,滕玉意胸口一撞,一股熱力從藺承佑的劍尖奔湧而來,不偏不倚地,正好灌進她的心窩。她承受不住這熱氣,腳下差一點沒站穩。
「別動。」藺承佑面色無波,「這叫以陽濟陰。」
滕玉意竭力穩住身形,心裡卻慢慢明白過來,桃花劍法之所以學得快,不僅僅因為招式少,主因是到了最後一招,師父會直接給徒弟渡真氣。
難怪藺承佑死活不肯教她,他豈會願意用自己的內力幫她克化火玉靈根湯。
她默默忍耐著,體內真氣本來已經平順了不少,被藺承佑渡過來的內力一激,剎那間又亂起來,好似漩渦裡的亂流,一個勁地在她的五臟六腑狂奔,她汗珠冒得更兇了,情緒也極為鬱躁,好在真氣亂了沒多久,就被一股雄渾的內力給壓制住,漸次匯往丹田,安安靜靜地儲藏在氣海內。
滕玉意四肢暖洋洋的,渾身毛孔愜意地舒張,慢慢鬆開眉頭,原來克化火玉靈根湯是這般滋味,她現在心緒寧靜,連耳裡和目力好像都好了不少。
藺承佑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暗自調勻內息,一言不發把劍收了回來。
她很聰明,一共七招,不到半柱香的工夫就學會了。
滕玉意平復了呼吸,笑咪咪對藺承佑一揖:「我現在才知道有內力是什麼感覺,多謝世子教我這套桃花劍法。」
藺承佑聽到「桃花」兩個字,胸口又發起悶來,把鎖魂豸變回小蛇收回懷中,眼睛沒看她,只淡淡說:「王公子受用就好。」
自認無需再與她多說,掉頭就朝庭中走。
他肆意慣了,平生第一次嚐到有苦說不出的滋味,他的真氣渡到滕玉意體內後,會纏纏綿綿護她一生,貼附在她心脈、臟腑……乃至女宮,猶如丈夫愛護妻子,在她體內天然地形成一層屏障,日後等她嫁了人,即便她的夫君想親自渡她真氣,也沒法突破他先埋下的這層屏障,正所謂「一氣凝結,心不二受。思念必專,只此一人。」
記得當初他第一次看到那本桃花劍譜時,並不知只能由丈夫教妻子,見只有七招,好奇之下自學了一遍,過後知道了這劍法的玄機,他也沒放在心上,把劍譜扔到觀裡的寶庫,再也沒想起過了。
怎知有朝一日——
唉,滕玉意日後要是明白真相,怕是腸子都要悔青,只恨他不能言明,情勢緊急又沒有更好的法子幫她克化。
哼,無妨,明日回去他就把那本劍譜燒了,或者乾脆給劍法改個名,總之不能讓人知道他教過滕玉意「夫妻劍法」,只要這世上沒人知道內情,他和她也就不必難堪了。
至於日後滕玉意的夫君若是察覺她體內有一股纏綿相護的陽氣……唉,橫豎她聰明善辯,自己再找妥當的說辭吧。
絕聖和棄智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忍不住回了頭,就見師兄和滕娘子一前一後走過來。
師兄面沉如水,滕娘子色若春桃,從腳下的步伐來看,滕娘子顯然已克化了火玉靈根,走路時不再像頭兩天那般飄浮莽撞,輕捷中自有一股沉穩。
他們知道,這是元氣內固的徵象,可見學武的第一關,滕娘子已然順利通過了,而且有了火玉靈根的真氣做佐助,起點比絕大多數人都要高。
「師兄。」兩人高興地迎上去,「教好王公子了?」
藺承佑沉著臉看著兩人,要不是他們兩個胡亂給滕玉意喝湯,怎會有今晚這一齣。
絕聖和棄智並不知師兄有苦難言,看他一瞬不瞬地望著他們,莫名有些忐忑:「師兄?」
行吧,臭小子給我記住了。
藺承佑淡著臉整理背上的箭囊,對眾人道:「我馬上進去引二怪出來,你們依照我剛才的安排重新各就各位。剛才見天道長所在的屋簷東北角,現在改由王公子主僕來掠陣。」
滕玉意神采奕奕道:「全聽世子安排,我會和程伯霍丘合力做世子的後應。」
藺承佑瞟她一眼,改而直視著前方:「雖說閣下有內力在身了,但並未習練過正統劍術,別妄想主動出擊,用小涯劍做好防禦即可。」
滕玉意連連點頭。
藺承佑又道:「見天道長,你道行最高,雖負責九天引火環,但庭中還需你主事。」
見天應道:「世子放心。」
眾人眼中隱約有些憂色,藺承佑狡黠多智,道術也高超,但對方可是屍邪和金衣公子,獨自一人進樓引怪,稍有不慎可能就會……
「師兄……」絕聖和棄智憂心忡忡開口。
藺承佑卻已經提氣縱上了樹梢,在躍入三樓的軒窗之前,他仰頭朝閣樓頂端看了看。
滕玉意也跟著向上覷了覷,藺承佑好像不止一次往那處看了,但閣樓前只有清冷的月光,連一個人影都無。
不知藺承佑究竟在張望什麼,思量間,藺承佑悄無聲息躍入了軒窗,眾人不敢耽擱,趕忙各就各位。
滕玉意自覺身輕如燕,她畢竟尚未正式習練輕功,因此仍需在程伯和霍丘的護持下躍上屋簷,但能感覺到身軀比往常輕敏許多。
到了屋簷上,滕玉意料著藺承佑不會這麼快把二怪引出來,就對程伯說:「上回那套克厄劍法我只學了一半,我現在有了內力,趁藺承佑未出來,不如把剩下的幾招也教給我吧。」
程伯也正擔心這個,娘子只學了一套用來克化靈草的道家劍術,論防身的技巧仍差得太遠,真要跟金衣公子對上,起碼要有幾招用來進攻的劍術,於是拔出匕首,當空挽了個劍花:「娘子看清楚了。」
滕玉意屏息點點頭。程伯一連教了七招,招招都是刺、劈、斫之類的狠捷招式,原先她領悟起來極難,有了藺承佑教她的桃花劍法打底,再看程伯的劍法,只覺得心開目明,本來一招要學半個多時辰,現在可以一氣呵成練下來。
學完一遍又復練一遍,很快就領略了精要。
程伯收了劍,眼裡藏不住笑意:「娘子這算是入門了。」
滕玉意一邊緩緩調勻氣息,一邊把小涯劍舉到眼前端視,怪不得剛才小涯有異動,今晚這番際遇,算不算意外打開了一扇門。
樓裡忽有一道白亮的光芒劃過,主僕三人噤了聲。
滕玉意凝神靜聽,先前還能聽到夜風拂動枝頭的聲音,現在連風都靜止了,昏黃的燈光從前樓的隔扇透出來,為庭中幾株蓊鬱繁茂的高樹蒙上一層詭異的色彩。
未免太安靜了,藺承佑絕不至於不發出一點聲響,她心裡直打鼓,藺承佑該不會被暗算了吧,如果他也遭了伏擊,今晚可就別指望能降伏二怪了。
不知不覺間,汗水從額頭上滾落,只聽死氣沉沉的樓裡傳出女子的尖叫聲,伴隨著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幾道人影從樓裡躥了出來,定睛望去,卻是幾名女子,這幾人像是嚇破了膽,邊跑邊嚎。
庭中人頓時如臨大敵,萼姬等人更是縮成一團,等看清女子們的相貌,萼姬率先驚叫道:「抱珠!」
魏紫等人也驚訝萬分:「綠桃、卿卿!」
正是先前被金衣公子擄走的幾位伶人,抱珠的聲音發著抖,大聲哭喊道:「萼大娘。」
萼姬等人忙要迎過去。
棄智攔住她們:「別動!」
緊接著又跑出來一個人,這人速度極快,面無表情追上來,揚手就要抓住抱珠。
滕玉意心中一震,是卷兒梨,她的穿著與平時無異,但神情儼然變了個人。
抱珠慘叫著在庭中亂竄:「卷兒梨!你連我都不認識了嗎?」
話音未落,一道符飛過去,正巧貼在卷兒梨的額上,卷兒梨的胳膊僵在半空,一動也不動了。
「哼哼,治不了屍邪,還治不了你個傀儡嗎?」見天嘿嘿笑著,雖說把卷兒梨定住了,但也不敢過去察看,唯恐又是屍邪假扮的。
棄智趁機擲符把三個人試了一遍,確定對方沒有問題,這才迎上去:「是師兄救你們出來的?」
不等他靠近,半空中就撲下來一道碩大的黑影,撲棱聲帶起冷颼颼的風,震得樹頂的樹葉颯颯作響。
棄智面色震恐,金衣公子!
金衣公子俯衝而下,瞄準的正是抱珠,棄智揮劍便要刺過去,卻另有一道身影箭一般從樓裡縱出來,如影隨形纏著金衣公子。
只聽藺承佑喝道:「九天火環!」
「起!」見天和見美吃了先前的教訓,這一回使出了全部內力,兩隻火環一下子躥到了半空中,準確無誤撲上金衣公子的翅膀。
金衣公子速度絲毫不減,放聲笑道:「藺承佑,我知道你故意把她們放出來,就是想引我出樓,不過你別以為這些伎倆能攔得住我,我照樣把她們一個個再抓回去。」
藺承佑嗤笑:「一身羽毛眼看要燒沒了,搶了這些女子回去又有何用,你一個沒有心肝的妖怪,只配與冰冷僵硬的屍邪為伍,我勸你也別費事吸女子的陰元了,今晚就跟你的好朋友一起長埋地下吧。」
金衣公子任由火環點燃自己的羽毛,笑著在庭院上空盤旋一圈:「你才是真正的白費力氣,還不明白麼,就算你把我一身羽毛全燒了又如何,我還是能恢復如初。」
藺承佑冷笑:「那就要看你這一次回不回得去了。」
說話間假意將弓弦拉滿,一箭射向金衣公子的後背,金衣公子修煉了這兩回,速度比頭些日子更敏捷,斜刺裡一偏,正好躲過箭矢。
金衣公子笑得更得意了,帶著一對燃燒的雙翅,俯身滑向抱珠。抱珠等人越發惶恐,嚇得抱頭鼠竄。
藺承佑彎弓再搭一箭,卻像是聽到了什麼,去勢一減,落到樹丫上側耳細聽,嘴邊忽然浮現一抹笑意,屈指呼哨一聲。
金衣公子不以為意,很好,這回連藺承佑都不管用了,從他出陣以來,一直忙著與屍邪修煉秘術,憋了這些日子,他還未好好享用過美色,趁眼下猶如闖入無人之境,把這些美人擄回去一一受用最要緊,等他玩夠了,再慢慢吸盡她們的陰元。
思量間已經撲到抱珠背後,抱珠不由大聲慘叫起來:「救命啊世子,道長救命。」
見天和見美為了能把九天火環的威力催化到最大,恨不能拼上全身功力,現下滿頭大汗守在陣後,無力再去救人。
滕玉意主僕在屋頂上乾著急,他們時刻準備接應藺承佑擲出來的銀線,一旦妄動,極有可能被金衣公子所傷,那樣人手就更少了,因此也不能隨意離開原位去救人。
如此一來,離金衣公子最近的就是棄智和絕聖了,兩人斷喝一聲,齊齊揮劍刺向金衣公子,才擋了一下,金衣公子揮動翅膀激起一陣熱浪,將他二人彈得老遠。
金衣公子肆意笑著,殷紅的巨爪一張,就要扣住抱珠的肩膀,房頂上突然出現一道黑影,風馳電掣般撲下來,那速度快若閃電,幾乎一瞬就迫到了它背後。
金衣公子察覺背後風聲獵獵,心中大感駭異,來者的氣息極為殊異,既不似人,也非妖類鬼類,熱烘烘毛刺刺,透著一種極為危險的氣息,它項上起了一層寒慄,不知怎麼的,突然想起早年間還未修成人形時,每日都在山中躲避——
它瞳孔一縮,倉促間回頭望去,恰對上一對碧綠熒熒的眸子。
豹子!它大驚失色,揮動翅膀往斜刺裡一躲。
此處為何會有豹子?!它駭然跌落到地上,兩隻胳膊撐在地上,驚叫著往後爬。
就這麼一晃神的工夫,藺承佑再射一箭,正中金衣公子的腹部。
金衣公子卻顧不得痛了,它渾身止不住地打顫。
它是禽鳥,天生怕獸類,哪怕它修煉成了人形,哪怕它如今法力高強,面對這黑豹的兇猛氣息,依舊發自骨子裡的畏懼。
藺承佑射出那一箭後,衝那黑豹道:「小畜生,你要是再來晚些,往後可就沒人陪你玩了。」
黑豹嗷嗚一聲作回應,語調有些撒嬌的意味。
「俊奴!」絕聖和棄智大喜道,「你怎麼才來!」
滕玉意在屋簷上看得真切,藺承佑屢次朝屋頂上張望,原來在等他的黑豹,說來也怪,猛獸終歸只是猛獸,面對妖物照理也會畏懼,這黑豹卻絲毫不懼,也不知本身就有靈力,還是被藺承佑訓練出來的特殊本領。
黑豹嗷嗚著跟絕聖棄智交流了幾句,無聲無息朝金衣公子走過去,身形猛地一縱,再次撲住了金衣公子。
九天引火環只能焚燒妖物,對旁物卻是毫無損害的,它叼住金衣公子仍在燃燒的翅膀,猛力地進行撕扯。
金衣公子回過了神,不顧皮肉被撕裂的痛苦,用巨爪拍向黑豹的眼睛,哪知黑豹速度驚人,一躍就躲開了,旋即又撲上來,撕咬它另一隻闊翅。
滕玉意看得膽戰心驚,這樣近身搏鬥,妖物竟敵不過黑豹。
金衣公子失了翅膀的優勢,轉眼間就被咬得遍體鱗傷,它不敢再戀戰,拼死奪過半邊翅膀,咬牙一飛沖天,但它被黑豹這一咬,不像九天引火環只燒羽毛,傷及的是它的筋骨,損壞的是它逃生的能力。
它勉強飛到屋簷上,終因乏力跌落下來,再起身時它釋出渾身煞氣散向院中,隨後化作了人形,撲向離他最近的滕玉意。
今晚已經敗了,盡快逃走才有活路,只要跟屍邪匯合,再重的傷也能複原,但眼下這情勢,想逃不容易,若能把這小娘子抓在手裡當人質,不怕藺承佑不就範。
它的煞氣非同小可,足夠遮擋視線,藺承佑必定會分神,它必須趁這機會捉住滕玉意,然而沒等它振落滕玉意手裡的小劍,滕玉意已經一劍刺了過來,出勢兇猛,徑直穿透了它的掌心。
金衣公子對著滕玉意那雙靜若寒潭的眸子,一下子愣住了。
這小娘子不是不會武功嗎?
滕玉意微微一笑,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兩名護衛急於護主,也揮舞刀劍砍中金衣公子的肩膀,
「你竟暗算我。」金衣公子眼裡閃動著詭譎的光芒,咬牙切齒笑道。這劍極為了得,久不拔出定會損及內元,它發力將身邊的程伯和霍丘遠遠攤彈開,紅著眼睛探向滕玉意纖細的肩膀,這時滕玉意往朝它身後一望,不知看到了什麼,稍稍一點頭,居然主動拔出小劍,自發往後逃。
金衣公子心知背後有異,不由暗罵,藺承佑難道竟時刻留意滕玉意這邊的動向麼。
它屈身就要躲開,後腦勺驀然一痛,右眼竟熱乎乎地淌下液體,流淌的速度極快,滴滴答答,頃刻間就染紅了它腳下的那一片瓦當,它怔了一怔,那顏色好像不太對勁,用完好的那隻手一摸,摸到了滿手的血。
它慘叫起來。
「眼睛……我的眼睛!」
那可是它的要害!背後那一箭穿腦而過,藺承佑竟射瞎了它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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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唐朝盛行「字舞」,這個舞詞一部分出自武則天所作《聖壽舞》。舞者可以通過隊形變化出不同的字樣。
據說舞者有百四十人,場面比較壯觀。該舞共有十六個字,依次為『聖超千古,道泰百亡,皇帝萬年,室祚彌昌』。詳見《唐通典》。
23等均出自雲笈七簽。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8-25 10:02 PM
第43章
「藺承佑!」金衣公子再也顧不上維護翩翩風度了,咬牙把那支金笴從後腦勺拔出,猙獰地嘶吼,「今晚我會叫你死無葬身之地,你們一個也別想逃!」」
它第一個撲向滕玉意,要把她捉住撕成兩半。
可滕玉意主僕早就趁機跑遠了,而且不等它發力,頸上就被緊緊勒住了,一股大力將它整個身子都拽向了後方,換作平時,它既有飛翼又有妖力,根本不把這等法器看在眼裡,如今卻不同,它不光毀了一隻翅膀,要害也受了傷。
它能感覺到自己的渾身妖力,正隨著眼眶裡流出的血液飛快流逝。
藺承佑站在庭院中一扯,毫不留情將它從屋簷上扯落,俊奴再次撲過去,卻被藺承佑喝止,同時揮出符龍,把金衣公子打得渾身一屈。
金衣公子僕在地上咬牙切齒笑道:「這算什麼?連女人都用上了,你有本事把我放了,我們單打獨鬥,仗著人多圍攻我一個,未免太缺德。」
藺承佑先用符封住它的要穴,再用鎖魂豸將它渾身上下捆了個結實,直到確保它絕無逃跑的可能,這才起身拍了拍手。
金衣公子目光閃過慌亂: 「你要做什麼?」
藺承佑諷笑道:「我都被你罵『缺德』了,不真做幾件缺德事,豈不是被你白罵了?」
金衣公子面色大變,還沒反應過來,藺承佑就把手中的銀鍊丟給那隻黑豹:「好好陪它玩。」
黑豹埋下頭在藺承佑的袍角拱了拱,高高地把頭一昂,口裡叼著那根銀鍊,歡快地繞著庭院跑了起來。
見天等人圍到藺承佑身邊,滿臉稀奇:「世子,這小豹子你從小就養在身邊的麼,怎如此聽你的話?」
藺承佑打個響指讓俊奴跑得更快些:「別看它現在聽話,其實脾氣大得很。它到我身邊的時候才兩個月大,養了這些年,好不容易才讓它學了些本領,偶爾也能幫幫我的忙,但前提得是它樂意,耍起性子來也夠讓人頭疼的。」
滕玉意在屋簷上好奇張望,這等靈獸太難得了,不知日後自己有沒有機會也養一隻,再難馴也不怕,反正她有法子讓靈獸聽話,突然注意到藺承佑的右手始終負在背後,忙低聲道:「程伯,屍邪估計很快會被激出來了,我和霍丘護陣,你隨時預備接應藺承佑。」
程伯暗暗點頭。
金衣公子被拖得東倒西歪,心裡又怕又恨,只恨一絲妖力都無,否則怎會受這種奇恥大辱,它破口大罵:「藺承佑,你要麼把我殺了,要麼把我放了,這樣折辱我算什麼?」
藺承佑並不搭腔,只示意俊奴跑得更快些,黑豹跑得越快,金衣公子就越發難熬,忽然聽到樓裡隱約有異動,它眸中妖光閃爍,一個此前沒有過的念頭,驟然在腦海中浮現,藺承佑這樣做並非只是為了折辱它,他分明在用這法子引屍邪現身。
它冷笑:「藺承佑,我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我勸你趁早死心,我與屍邪不過是相互利用的關係,一旦我不成了,它換個妖照樣可以修煉,別指望利用我對付屍邪,它才不會管我死活。」
藺承佑哎了一聲:「你這麼一說,我就更要試一試了。」
說著吹聲口哨,讓俊奴拖著銀鍊往屋簷上躍去,這俊奴是僧伽羅國所貢,祖系中摻雜了別的靈獸血統,稟性與尋常黑豹不同,無論速度還是力量都異常驚人。
它這一躍,輕輕鬆鬆就躍到了庭前一株梧桐樹的枝椏上,又藉勢在樹枝間穿梭縱躍,讓銀鍊叮叮噹當在樹椏上纏了幾圈,金衣公子連聲怪叫,到底被活活吊在了樹上,角度對著前樓那扇敞開的軒窗,正好叫裡頭的屍邪好好欣賞它的慘狀。
俊奴忙活的這一陣,絕聖和棄智也沒閒著,他們依著藺承佑的囑咐重新在廊下布了一個赤子金尊陣,又取出藺承佑早前親自畫的符籙密密麻麻貼滿了整個廊道,最後把兩位受傷的道長和眾伶妓弄到廊下,這才鬆了口氣。
「藺承佑!」金衣公子在半空中狼狽地踢踏雙腿,「士可殺不可辱,我落在你手裡,是我技不如人,你痛痛快快散盡我一身妖力,何必這般折磨我。」
藺承佑嗤道:「這時候倒知道講氣節了,你作亂上百年,殺了何止數百人。別急,這才剛開始,待會我還要把你變回本體,叫俊奴把你的羽毛一根一根拔下來。」
金衣公子目光剎那間化作毒箭,它平生最驕傲的就是自己那身燦金羽毛,自稱「金衣公子」,頗有自我誇耀的況味,羽毛燒壞了可以靠修煉恢復如初,當眾被拔成一隻禿鳥成什麼樣子。
「你這魔星!」它死命掙扎,「我寧死也不受這種屈辱!你身為道家中人,全無半點仁心善念,百年前那個瞎眼道士可比你厚道多了,雖說卸去了我一身妖力,但並未折辱我的本體。」
藺承佑嘆氣:「東陽子前輩是夠厚道的,可他不是照樣被你和屍邪害得一命嗚呼?而且若是他老人家當年斬草除根,也就沒有百年後的這場禍災了,可見對付妖邪絕不能手軟,尤其是你們這種害慣了人的邪煞。」
說話間一揚手,驅使符龍將金衣公子打回原形,一霎兒的工夫,樹上的男人就變成了一隻羽毛凌亂的巨大金鳥。
「俊奴,開始拔吧。」
金衣公子本想再次破口大罵,卻因化作鳥形只能厲聲尖叫,徒勞掙扎間,那隻黑豹無聲無息沿著樹椏朝它踱來,它一橫心便要咬斷自己的舌根,企圖做個了斷。
藺承佑似乎察覺了它的意圖,順手奪過見天手中的東西,揚手擲到樹上,金衣公子還沒來得及咬住舌頭,口中就被丟入了一大塊東西。
它愣了愣神,那東西散發著陣陣古怪臭味,像口水又像足襪,熏得人直犯噁心。它素喜潔淨,平素一絲汙穢都不肯沾的,直覺告訴它絕不是什麼好東西。
就聽見天嚷道:「喂,世子,那可是老道的酒囊,你把它丟到樹上,我喝什麼?!」
「不過借用一下,回頭再給你取下來就是了。」
見天滿臉嫌棄:「我不要,都沾上那妖精的口水了。」
金衣公子氣得翻白眼,怪不得那麼臭,原來全是這老道的口水,它沒噁心到當場嘔吐就不錯了,何時輪到這老道士嫌棄它了?
到了這境地,它情緒已然被激怒到了極點,口中塞了東西,只能瘋狂搖撼身子,力氣橫生之下,居然把梧桐樹搖動得嘩嘩作響,畢竟是道行數百年的大妖,它這一發狂,連院子裡的落葉都嘩啦啦迴旋起來。
藺承佑面上笑意不變,耳朵卻一刻不敢鬆懈,在金衣公子狂怒到失去理智時,前樓終於又有了異響,並且隨著金衣公子情緒越來越激動,那異響越來越大。
恍惚間像是有人飛快從過樓裡的廊道跑過,周遭的空氣倏地也變得陰冷起來。
藺承佑低聲道:「來了。」
見天和見仙雖然嘻嘻哈哈,但也因為憂心師弟的安危,一直暗中留意前樓,當下心領神會。
藺承佑聲音低到只能靠內力來聆聽:「記住了,見樂道長被屍邪擄進了樓中,所以腕上那條布料已經不能做確認對方真假的暗號了。」
見天等人連連點頭。
「除此之外,屍邪最擅長的是幻境,待會與它打照面,必須時刻提醒自己這一點。」
絕聖和棄智暗暗點頭:「師兄,要不要把這些話告訴王公子?」
見天忍不住插話:「傻孩子,這些用不著提醒王公子,憑她的腦瓜子自會想明白。」
藺承佑不動聲色摩挲腰後那隻手裡的銀絲:「見天和見仙兩位道長看好金衣公子。絕聖和棄智只管守好受傷的兩位道長和萼姬等人。廊下已經備好了陣法和符籙,不到萬不得已,屍邪不會去招惹你們。 」
絕聖和棄智深深點頭。
見仙低聲說:「世子,屍邪可不比金衣公子,王公子主僕武功再了得,總歸不懂道術,要不要再調個人過去,省得屍邪一搗亂,就沒法接住世子丟出去的銀線了。」
藺承佑抬眸覷了一眼屋簷,正好滕玉意也在看著他們。
他目光在她身周轉了轉,屍邪的目標是金衣公子沒錯,但它只要出來,絕不會放過襲擊滕玉意的機會。方才滕玉意刺殺金衣公子那一招他瞧見了,又狠又刁鑽,看得出這幾日她學了不少亂七八糟的功夫,但這些伎倆在屍邪面前顯然遠遠不夠。
他環顧左右,可惜眼下已經沒有多餘的人調派了,冷不丁想起俊奴,心中一動。
他仰頭看向樹端,衝俊奴呼哨一聲。
俊奴抬高一雙碧眸,好奇朝屋簷上的滕玉意主僕睨了睨,緊接著從樹上跳下來,用腦袋拱了拱藺承佑的袍角,這動作親暱又頑皮,像是不明白小主人為何要指使自己到陌生人身邊去。
藺承佑蹲下來摸摸它的頭,俊奴是第一次離開他去保護外人,心裡肯定不樂意,但眼下可不是使性子的時候。
「去吧去吧。」他想起先前莫名其妙教滕玉意桃花劍法時,自己跟俊奴也是一樣的心境,不由嘆了口氣,「別任性,回來多給你弄點好吃的。」
俊奴這才扭過身子,不情不願縱上了屋簷。
滕玉意萬想不到藺承佑會有這番安排,瞧小黑豹朝自己走來,自是喜不自勝,忙從荷包裡取出幾粒鹿脯,攤在手心裡要餵小黑豹:「俊奴,你好呀。」
俊奴連瞧都不瞧,把頭轉到一邊。
「不喜歡鹿脯嗎?沒關係,我這還有荔枝煎。」
俊奴無動於衷,埋下頭舔起自己的爪子來了。
滕玉意絲毫不覺得掃興:「哎。你我初次見面,你認生是應該的,但你只要多跟我打打交道,就知道我這個人不壞的。」
藺承佑張望一晌,低聲道:「好了,都準備好了。屍邪馬上要出來了,為了擾亂各人心緒,它出來前一定會先把庭院裡的所有光都弄滅。」
藺承佑沒料錯,這話剛出口,廊下那一排珠串般的燈籠無聲無息熄滅了,窗棱吱呀作響,陰風從四面八方灌入,倏忽之間,連頭頂的赤月都被掩上了烏雲,偌大一座庭院,說陷入黑暗就陷入黑暗,
伶妓們嚇得尖叫,藺承佑一左一右拎起絕聖和棄智,當機立斷把二人甩迴廊下,見天和見仙摸黑飛到樹梢上,順著銀鍊將金衣公子的兩隻殘翅攥在手中。
藺承佑手持弓箭,在黑暗中聽聲辨息,忽覺背後有暗風襲來,急忙乘勢而上,順勢把肩一低,向後甩出幾道符籙:「原以為你走了,沒想到你竟為了金衣公子留下來了,豐阿寶,你如此在意金衣公子,是不是因為當年你被你阿爺禁錮在行宮裡的時候,只有這隻金鳥肯飛進宮牆陪你玩啊?」
哪知背後卻傳來一個小女孩的哭聲:「嗚嗚嗚,我要阿娘,我要阿娘。」
「又來。」藺承佑譏誚道,「除了這一招,你還有別的花樣嗎?」
回身看清眼前的小女孩,他毫不猶豫射出一箭:「扮得不像,重來!」
箭離弦而去,銳利地劈開夜風,眼看金鏑要射向小女孩的額頭,暗處突然又跑來一個小郎君,推搡一下小女孩的肩膀,恰好幫她躲開了這隻箭。
「喂,你別跟著我。」小郎君似乎在衝小女孩發脾氣。
藺承佑耳邊炸開一道驚雷,那小郎君看著八歲左右,模樣和神態竟與自己小時候一模一樣。
他很快回過神來,咬牙笑道:「這回總算有點新鮮花樣了,連我都敢假扮,經過你爺爺准許了嗎?」
他迅速穩住心神,獰笑著再射出一箭,不料那箭一經觸碰小「藺承佑」的肩膀,就像碰到了軟布一般無聲無息落到地上。
藺承佑暗吃一驚,他手中這把金弓和金笴都是特製的,碰到邪煞變立即會像烈火一般開始焚燒對方的皮肉,前方這小「藺承佑」被射中還絲毫無損,莫非不是邪物。
就是這一晃神的工夫,他面前的庭院越發敞亮起來,再一眨眼,竟變成了一座極為廣闊的花園。
面前是一碧萬頃的芙蕖湖,一陣清風捲過來,風裡夾帶了荷葉的清香,徐徐拂到臉上,有種沁人心脾的涼爽。
湖邊的翠柳下,兩個孩子一前一後奔跑,前頭的小「藺承佑」比後頭的女娃娃高一個頭,邊跑邊說:「你別跟著我了。」
女娃娃手中舉著一包糖,在後頭追了幾步,眼看追不上了,喘籲籲停了下來。
她看著小藺承佑遠去的背影,默默攥緊懷裡的布偶。
藺承佑心頭湧上一股濃濃的愧意,竭力想看清小女孩的模樣,但小女孩的周圍像是籠罩著一團薄霧,讓人無法接近。
小女孩只在原地站了一會,就抱著布偶朝另一個方向走了,走著走著,有位老僕拉住了她的手。
藺承佑情不自禁追上去,但一老一小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濃霧裡,迷霧慢慢散去,廣闊的芙蕖池變成了一間臥房。
房間寬闊奢潔,靠牆擺放著一張床。床前垂著兩道松霜綠的簾幔,床頭懸著一個小小的精巧香囊。
簾幔半掩,床上躺著個小女孩,女孩裹著衾被,像是生了病。
藺承佑看不清小女孩的模樣,但直覺告訴他,那就是芙蕖池邊上的女孩,
「阿孤。」他遲疑地吐出那兩個字。
床邊圍著不少下人,個個面有憂色,藺承佑莫名覺得眼前這場景很熟悉,忽地想起來,他曾不止一次做過類似的夢,在夢裡,阿孤也是臥病在床,只不過眼前這一切,比夢裡更逼真些。
他忍不住環視四周,才發現房裡有不少小娘子的玩具,小蹴鞠、小風箏、小木偶……離床不遠的桌上,擱著一架繡了一半的小繡繃,上頭赫然有個「李」字,再看床頭那個小香囊,也繡著「李」字。
原來她姓李嗎?
他大喜過望,試著朝床邊走去,面前卻像豎起了一堵看不見的牆,完全阻隔了他的腳步,他心裡焦灼起來,多年來他一直在找這個女娃娃,好不容易找到了人,總不能連一句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他想當面對她說聲謝謝,他想報答她的救命之恩。
關鍵是,他想告訴她,他不是忘恩負義之輩,那日他一換完衣裳就回去找她了,他沒有忘記帶她去找她阿娘的承諾。
這段回憶落到心上凝成了一道疤,幾乎成了他的執念,他只要想起這件事,就會有一個聲音在耳邊迴旋:你既然答應了帶她去找她的阿娘,就不該隨隨便便鬆手。
他急於確認她的病情,再次邁開步伐,哪知沒等他走到床邊,那些下人就無聲哭作一團,他心裡一沉,該不會……
那些下人哭得很傷心,他極力想聽清他們在說什麼,但哪怕離得這樣近,也一個字都聽不清。
再一瞬,面前變成了一張空床,人去樓空,小女孩不見了。
藺承佑額頭冒出碩大的汗珠,衾具撤走意味著什麼,再明白不過了。怪不得他怎麼都找不到這個女孩,原來她早就夭折了嗎?
他渾身一陣冰涼,那是他第一次失信於人,沒想到這一鬆手,事後連個補救的機會都沒有。
耳邊有個聲音開始嘲笑他:你辜負了你的小救命恩人,你明明答應帶她去找她的阿娘,結果卻把她甩開。你就是個小混蛋,別以為你能找到機會補救,你瞧,她已經死了,死了很多年了,這些年你所謂的找尋恩人的舉動,不過是場自欺欺人的笑話。
他摀住耳朵,但那聲音無孔不入,聽了久了,他心裡愧怍得發酸,逐漸他忘了自己身在何處,滿腦子都是「不,不可能」。周圍陰氣加重,他毫無所覺,有東西靠過來,他也全無反應。不知不覺間,一隻染滿鮮紅蔻丹的手欺了過來,慢慢貼近他胸前,輕輕撥弄他的前襟,眼看要刺破他的衣裳了,藺承佑出其不意扣住那隻手,掌中變出一把匕首將其一削兩斷。
這個變故來得太快,那東西來不及躲閃,淒厲慘叫起來:「啊啊啊啊啊啊。」
匕首向上一挑,迅即刺向它的臉,藺承佑厲聲道:「就憑這種破綻百出的把戲,也想迷人心智?」
他可沒忘記屍邪只能利用活人的記憶做幻境。如果阿孤已經死了,屍邪如何能獲得死人的這段記憶?
如果阿孤還活著,屍邪卻說謊稱它死了,那就更說明這一切只是屍邪單方面臆造出來的假像。
屍邪釋出渾身陰氣逼開藺承佑,然而還是晚了一步,它那張嬌俏的臉蛋被那尖銳的法器劃出了好長的傷口,瞬間就破了相。
它舉起殘斷的雙手,恨不能叫破喉嚨:「你這惡賊!竟敢劃我的臉!」
藺承佑只覺一股冷得刺骨的陰氣直逼面門,急忙翻身一躍,儘管跑得甚快,仍被震得渾身一木,好在有火玉靈根湯幫著固元辟邪,氣息只亂了一瞬,很快就調勻了氣息,。
藺承佑抬手就射出一箭,只恨到了這當口,屍邪的獠牙仍不見蹤影,那根銀絲早已準備多時,卻遲遲不能扔出去。
他一面思量對策,一面迅速打量四周,廊道的燈依舊熄著,院子裡不甚明亮,好在屍邪陰力一散,月亮總算不再被黑雲遮蔽。藉著慘淡的月光,他瞧見兩位道長端坐樹上,好似陷入了幻境中,廊下的絕聖和棄智搖頭晃腦,也癡怔得像呆子,至於萼姬等人,更是窮形盡相,要麼揪著衣襟鬼哭狼嚎,要麼在地上爬來爬去。
他眼裡火星子四濺,就知道會是這樣,屍邪迷惑人的手段防不勝防,哪怕做了諸多準備,大夥還是著了道。
他焦灼地望向對面,不由暗自鬆了口氣,好在滕玉意還清醒,不知是有俊奴相護的緣故,還是她心性本就堅毅過人。
滕玉意和俊奴站在屋簷上,焦聲道:「世子!」
「程伯和霍丘是不是被蠱住了?」藺承佑高聲問。
「是!」滕玉意臉色難看, 「無論怎麼叫喊都沒反應,推搡也不動。」
「刺破他們的天池穴。」藺承佑飛身一縱落到樹梢上,正要喚醒見天和見仙,不料這時候,迎面襲來兩道劍光,見天和見仙竟面無表情朝他刺過來。
藺承佑心中一驚,屍邪雖擅長操控人心,但一向只能讓人自恨自悲,受蠱惑之人往往沉浸在幻境中無法自拔,最後在痛不欲生的情景下被害。但從見天和見仙的情狀來看,竟像是把他視作仇敵。
若說是傀儡也不像,屍邪只能把這伎倆加諸於不懂道術之人的頭上,譬如卷兒梨,對道家中人卻是無可奈何的,何況見天和見仙此前還喝了能護心辟邪的火玉靈根湯。
他沉著抬臂一擋,後仰躲開這劍鋒,落到地上前,分別向見天和見仙擲出一個符紙揉成的紙團,力道如石,勁疾如風,恰中二人的風池穴,本以為足夠把二人打醒,哪知見天和見仙絲毫沒有收劍的打算。
藺承佑愈發驚愕,身子在半空中一旋,改而縱向廊道下,絕聖和棄智的情況也不妙,他必須在他們徹底受制之前把他們叫醒。
金衣公子看藺承佑被自己人襲擊,在樹上發出愉悅的鳴叫,身子動不了,便用半人半禽的聲音一個勁地催促屍邪。
屍邪興奮地在院中亂跑,它一身肌膚骨骼本就有自癒能力,休整了一陣,被砍斷的手又長出了一截,臉上的傷口也癒合於無形,跑了一陣聽到金衣公子的叫聲,便將雙腿併攏,猛地蹦到了樹上。
它把金衣公子帶到樹下,讓金衣公子倚著樹乾而坐,自己則叉腰衝廊下諸人嬌聲道:「快幹活吧。」
這一聲令下,以絕聖和棄智為首的眾人霍然站了起來,不等藺承佑縱到跟前,齊齊揮劍朝藺承佑殺去。就連受了傷的見喜和見美也從地上掙扎起來,紅著眼睛喊打喊殺。
藺承佑掠到眾人頭頂,像蜻蜓點水一般分別在每個人的後頸刺了一下,然而絕聖和棄智毫無反應,很快在原地掉了個頭,劍尖又刺向藺承佑的後背。
藺承佑心中鼓聲大作,這也太不對勁了,即便被蠱惑了心智,也不至於如此失控。不容他多想,絕聖和棄智的劍已經逼近了他的要害。
藺承佑怕失手傷到他們,向後縱回屋簷上:「混賬東西,連我都不認識了!」
絕聖和棄智使出輕功窮追不捨:「別想跑!」
那邊見天和見仙也圍了過來,紛紛朝藺承佑使出殺招。藺承佑一邊應對,一邊厲目打量眾人,絕聖和棄智招招致命,臉上分明有種赴死的悲壯。見天和見仙滿臉怒容,活像要豁出老命似的,就連即將趕來加入圍剿的程伯和霍丘,眼神也是悲涼已極。
藺承佑以一敵眾,眼神卻沒有漏過每個人的表情,只覺得這情形說不出的詭異,好不容易擋開第一輪攻擊,心中閃過一念。
好個屍邪,短短工夫內竟能想出這樣惡毒的法子。他心亂如麻,回身擋開一劍,趁亂看向滕玉意,如果真是這樣,只能找滕玉意解局了。
屍邪蹦跳著給絕聖等人喝彩,金衣公子也是笑聲連連,兩個人都快活得不得了,迫不及待想看到藺承佑被自己人撕成碎片。
屍邪看了半天熱鬧,忽然雙腿一蹦,直愣愣地蹦到了屋簷上,對準遠處的滕玉意,歡快地狂奔過去:「該輪到你了。」
滕玉意早依照藺承佑的囑咐刺破了霍丘和程伯的天池穴,哪知二人不見清醒,在屍邪發令之後,兩人甚至直接跳到庭院裡去圍剿藺承佑。
「程伯!霍丘!」滕玉意在屋簷上厲聲喊道,怎奈二人全不聽使喚。她不明白這到底什麼情況,但一定與屍邪有關。
藺承佑原本是眾人的主心骨,轉眼變成了圍攻對象,師弟對他的依賴、盟友對他的信任,一瞬間就瓦解冰消。人人都對他使殺招,人人恨不得把他挫骨揚灰。這對意志是一種極大的摧殘,沒有幾個人能頂得住。
好在藺承佑似乎並沒有一下子被擊垮,但他既要自保又不能傷人,既要脫困又要對付屍邪,即便只是跳下屋簷,尚且不能保證自己毫髮無傷。
不等她想明白,屍邪遠遠奔她來了,她緊張地學藺承佑吹口哨,結果沒能吹出漂亮的口哨,反而變成了令人尷尬的「噓噓」聲,俊奴衝她翻了個白眼,滕玉意乾脆吼起來:「咬它!!!」
俊奴肩膀一矮,後腰一拱,不等屍邪活潑的笑聲飄到近前,如閃電般一般撲過去。
它勢如疾風,動作又快又猛,一口叼住了屍邪的脖子,甩動腦袋猛烈晃動,砰的一聲,竟活生生將屍邪摜到了瓦當上。
屍邪如木頭樁子般倒下,臉上的笑容絲毫不變,鮮紅的指甲一漲,抓向俊奴的天靈蓋,口裡笑嘻嘻:「想吃。」
俊奴的速度遠遠快於常人,不等指甲抓下來,斜刺裡一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躍到了對面,這一回咬的是屍邪的腦袋。
滕玉意看得大氣不敢出,屍邪不比金衣公子是血肉之軀,俊奴近身與其搏鬥,雖也咬下些皮肉,但屍邪非但不痛不癢,傷口還很快就能癒合。
俊奴似乎有些困惑,一分神就容易露破綻,有那麼幾回,俊奴差一點就被屍邪的利爪給抓中,幸而速度敏捷堪比雷電,不然早已落敗。
饒是如此,俊奴也抵不了多久。
滕玉意心下惶然,想看清藺承佑此時的處境,哪知一抬頭,迎面一道墨綠色的身影飛縱而來。
「世子。」
見天等人緊追不捨,但因藺承佑輕功卓絕,很快就被甩到了後頭。
藺承佑躍到近前,一把將滕玉意撈到懷裡,騰身幾個起縱,落到前樓的閣樓窗前。
滕玉意驚疑不定,屍邪的本尊還在與俊奴搏鬥,倒也不用擔心眼前這個藺承佑是假的,但他這是要做什麼?
她沒敢在他懷裡掙扎,一雙眼睛卻飛快打量,他衣裳被劃破了,胳膊可見血痕,先前與二怪鬥了那麼多來回都不見他掛彩,結果一被自己人圍攻就受了傷,可見他就算再邪性,也沒法對自己人下手。
她心裡又驚且恨,屍邪算是找准了藺承佑的弱點了,這樣下去藺承佑早晚會落敗。藺承佑一倒,今晚他們就輸得一敗塗地了。
藺承佑把滕玉意放到瓦當上,喘了口氣道:「俊奴撐不了多久,快。」
「要我做什麼?」滕玉意心弦繃得緊緊的。
藺承佑指了指自己的脖頸:「這兒是不是有東西?把它擦了。」
滕玉意凝神一顧,果在靠近喉結的地方看見了一塊暗黑色的血跡,藺承佑本就皮膚白皙,因此格外觸目: 「沒錯。」
她忙要用袖子擦拭,哪知藺承佑冷不丁道:「用你的口水擦。」
滕玉意一驚,她的口水?
「快點,再拖可就來不及了。」藺承佑面色古怪,扭頭看向後方。
滕玉意不敢囉嗦,連忙掏出帕子,可真等她往帕子上吐了點口水,又覺得說不出的難堪。
真要這樣擦嗎?這句話差點就衝口而出,旋即又忍住了,藺承佑怎會在這個當口同她開玩笑。
她用帕子沾了一點自己的口水,抬手擦拭藺承佑皮膚上那塊血跡,偏偏那血跡極不好擦,擦了一回不夠,她只得補了一回口水。
「世子就不能解釋兩句嗎?」
藺承佑臉色沒比滕玉意好看到哪去,這是屍邪的血,屍邪是世間至陰之物,最喜純陽之體,他自己擦是死活擦不下來的,只能藉用滕玉意的口水了。
「這是屍邪的血,它先設下幻境,再將血塗到某個人的身上,所有人就會將此人當成屍邪來攻擊。」
滕玉意恍然大悟:「我說絕聖他們神情為何那麼奇怪,屍邪也有血?它不是死物麼。」
「它有血,但早就乾涸了,像一塊塊硬痂附著在血管壁,平日是不能流淌的,要將這些硬痂化成活血引出來,頗費一番功夫,它之所以這樣做,無非是想藉力打力。」
他眉頭微蹙,任她用沾了口水的帕子在自己下頜下方搓來搓去的,她的口水先有點溫熱,很快就變涼了。好在沒什麼怪味,而且她的帕子上像是熏了香料,竟有一種細微的清香。
正胡思亂想間,不經意垂眸一看,發現滕玉意的臉居然紅了,哎,估計也跟他一樣窘迫至極吧。
不是……他為何要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還是想想屍邪怎麼對付他們的吧。
「適才每個人都遇到了幻境,但各人所見不同。我知道自己陷入了幻境,故意裝作被屍邪迷惑,哪知屍邪的真實目的不是蠱惑我,而是把自己的血塗到我身上,為了放鬆我的警惕,不惜被我砍斷一手。」
「與此同時,它給絕聖他們設了另一個幻境,讓他們在幻境中看到同伴被屍邪所害,把他們弄得痛苦不堪,所以一看到我這個『屍邪』,他們就恨不得千刀萬剮。至於你為何沒中幻境,我猜是屍邪得讓你保持清醒,不然不好取心。」
滕玉意點點頭,頭頂的髮絲不小心掠過他的下巴。
藺承佑下意識後退一步。
「別躲,你這樣我怎麼擦?」滕玉意沾第三回口水了,一回生二回熟,現在已經有點心得了,知道豎著擦比橫著擦要快。
藺承佑只好一動不動,為了分神,他試著留神四周動靜,唯一慶幸的是院子裡的人都喪失了神智,他和滕玉意這情形沒別人看見。
「擦好了。」
兩人都同時鬆了一口氣,藺承佑沒看滕玉意,只從她手中接過那帕子:「給我吧,我有用。」
又對滕玉意說:「我想辦法把屍邪的獠牙逼出來,但見天他們未必能很快恢復神智,你能接住那根銀絲嗎?」
滕玉意隱約猜到藺承佑打算如何逼出屍邪的獠牙,心知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忙暗自用他教她的心法彙聚內力,自覺運用內力越來越嫻熟。
「好,我試一試。」
藺承佑看她一眼,還要再囑咐幾句,這時見天等人殺了過來,他忙提溜著滕玉意的衣領,把她帶回了下一層的屋簷。
滕玉意在半空中留神俊奴那邊的動靜,俊奴和屍邪搏鬥一晌,已然現出了疲態,屍邪力大無窮,爪子堪比鐵鉤,俊奴久攻不下,又擔心小主人的安危,漸漸便有些躁動不安,一分神一煩躁,它攻擊的速度也慢了下來。有那麼幾回,屍邪只差一點就能挖出俊奴的碧眸了。
金衣公子在樹下得意地大笑,這院中它第一恨的是藺承佑,第二恨的就是那隻豹子,現在藺承佑被自己人圍攻,很快就要被碎屍萬段了。那隻該死的豹子,也馬上要變成它和屍邪的盤中餐了。
他們一死,剩下那些人如螻蟻一般,它被傷到要害又如何,只要它與屍邪合練秘術,一轉眼又會變成往日那個風度翩翩的俊俏郎君。
它的笑聲震得樹葉嘩啦啦作響,邊笑邊得意環顧周圍,冷不防看見一道人影從屋簷下躍下來,看清是藺承佑,它心裡只是冷笑,此子已是強弩之末,再也騰不出什麼花樣了。
藺承佑瞬間就欺到了金衣公子跟前,金衣公子冷哼:「你要做什麼?」
藺承佑一笑,把手中的帕子纏到它的紅喙上:「來而不往非禮也,送你一樣好東西。」
他三下兩下綁好帕子,笑著拍了拍金衣公子的紅喙,隨即縱到一旁,掏出弓箭衝屋簷上的屍邪射出一笴,射的是連珠箭,嗖嗖嗖嗖連發四箭。
金衣公子不明就裡,這小子究竟要做什麼,忽聽大批腳步聲越來越近,它疑惑地用完好的那隻左眼一望,那幫道士竟衝它殺將過來。
它瞳孔一縮,這是怎麼回事?
快去圍攻藺承佑,找它做什麼?
思量間,一堆雪光刺眼的劍尖刺到跟前,它受了重傷無法使妖力,只能狼狽地飛速用雙翅爬動,哪知很快被圍住了,它無處可躲,這才明白過來,原來、原來是嘴上那塊沾血的帕子在作怪。
藺承佑,真該死!它狂怒地揮動翅膀,試圖把帕子從嘴上推下來,只恨繫得太緊,而老道士和小道士出手太快,這群人眼睛裡藏著滔天怒意,下手全是殺招,金衣公子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叫喊,另一隻眼睛就被刺中了。
眼前一下子陷入了無邊的黑暗,它渾身猛地一抽,這種黑暗讓它心悸絕望,比身體上的疼痛來得更折磨人。一隻要害被刺中,總有痊癒的一天,兩隻要害都被損傷,連密法都救不了它了。
它心底一片冰涼,儘管百年前的瞎眼道士打散了它和屍邪一身邪力,但道士自己也一命嗚呼,留下的兩個弟子不敢再把它們挖出來作法,只能在原地用陣法鎮壓,所以它們能枯木逢春,在百年後重回世間。
而這一回,拜藺承佑這小子所賜,它要被挫骨揚灰了。
不,它不甘心,它還沒玩夠妙齡婦人,沒吸夠精元,沒幫豐阿寶實現夙願呢……
它慘叫著翻滾,撲騰起滿地的灰塵,這叫聲傳到屋簷上的屍邪耳朵裡,讓屍邪渾身一僵。
它緩緩轉動僵直的脖頸,不敢置信地看著樹下,發現金衣公子雙眼均被射瞎,一時竟毫無反應,不知是憤怒到了極點還是震驚到了極點,身上連中四箭也不動,被俊奴叼住脖子也不反抗。
直到金衣公子不再扭動,它這才驚聲尖叫,這聲怪叫直衝雲霄,瞬間讓見天等人清醒了幾分,可是已經遲了,金衣公子渾身上下全是劍傷,再無一塊好肉。
屍邪狂怒之下用利爪摳向俊奴的眼珠,藺承佑哪容它出手,早射出了第五箭,那箭勢如破竹,把屍邪胳膊撞得一歪。
「俊奴,走!」藺承佑沉聲道。
俊奴趁這機會躍離屍邪身邊,它像是知道自己已經完成了使命,不再與屍邪糾纏,而是朝遠處的滕玉意跑去。
藺承佑向後指了指奄奄一息的金衣公子,笑道:「你的同伴完了,該輪到你了。」
這話是屍邪剛才對滕玉意說過的,他原樣複述了一遍,話音剛落,絕聖就因為神思恍惚身子踉蹌了一下,一不小心踩中金衣公子的腦袋,金衣公子被踩得兩隻鳥腿高高一抬,旋即又一動不動了。
滕玉意趁機在屋簷上笑了起來:「哎,你朋友它好慘啊。」
屍邪的怒火被挑到了頂點,陰著臉從瓦當上站起,戾氣從每個毛孔散發出來,頃刻間讓整個院落的空氣涼了幾分,隨後它紅唇一張,吐出一對雪白的獠牙,眼睛死死盯著藺承佑,猛地從屋簷跳下,宛如巨石墜地,震得地面嗡嗡作響。
「我要你死!」
它狂嘯著跑向藺承佑,邊跑邊將嘴張得極大,看樣子盛怒之下忘了別的歪門邪道,竟要直接咬斷藺承佑的脖子來洩恨。
沒等它跑多遠,迎面射來一根細細的東西,它只覺牙下突然一涼,仰著脖子忙要躲開,藺承佑卻拽著那銀絲飛快縱到另一邊,將它另一邊的牙槽也勾住了。
屍邪心知中計,喉嚨裡狂怒地咕嚕嚕作響,藺承佑無辜一笑,揚臂將銀線的另一端扔給滕玉意,自己也接連踩踏樹幹,一口氣縱上了樹梢,一個翻身落到屋簷,口中道:「用全力,拽!」
「好!」滕玉意接過那團符球,運出內力往後拽動,只聽滋啦滋啦,那根弦很快就嵌進了屍邪的牙體。俊奴咬住滕玉意的衣袍後擺,也幫她使力。
屍邪大驚失色,心知這樣下去自己必定會化為一灘膿水,急忙使出渾身陰力騰躍在半空中,又是後傾又是搖拽,試了無數種法子,都無法將自己的獠牙從銀線的束縛中解脫出來,眼珠子一頓亂轉,忽然瞧見了木然杵在院落裡的卷兒梨。
它靈機一動,這古怪銀絲既能鋸斷它的獠牙,削起人的皮骨來自然更不在話下,只要把這傀儡叫到自己身邊,不愁不能把這銀絲套到她身上,倘若藺承佑執意不肯鬆手,這傀儡也得陪葬。
它咕嘰一聲,愉悅地笑起來,落到地上衝卷兒梨一招手,卷兒梨呆呆朝屍邪走去。
藺承佑一顆心直往下沉,屍邪這是要讓卷兒梨替它做靶子了,只要這銀絲纏住卷兒梨的脖子,卷兒梨焉有命在?為了收服屍邪罔顧旁人的性命,那他豈不跟妖魔鬼怪一樣毫無人性?
他手下力道不減,口中卻焦聲喊道:「絕聖!棄智!」
然而屍邪先前已經用幻境控制了所有人,現在大部分人還未清醒,屍邪暫時不能隨意跑動,但釋出陰力播散到身周不在話下,見天等人本就離它最近,被陰力一撞,重新恍惚起來。
萼姬等人因離得遠沒再重新迷糊,但她們既不懂道術,也不敢上前,只顧著在廊下抱成一團瑟瑟發抖。
不一會工夫,卷兒梨就離屍邪不遠了,藺承佑情急之下擲出一團符球,但卷兒梨被控制的時日太久,此刻屍邪又使出全力蠱惑她,雖被符球打得一個趔趄,依舊堅定前行。
滕玉意放聲大喊:「程伯!霍丘!快攔著她!」
但眾人全無反應。
就在這時候,廊下突然衝出一道纖細的身影,一下子抱住了卷兒梨。
「你不能去!」那人驚聲道。
竟是抱珠。她像是怕到了極點,臉色白得像張紙,但胳膊卻摟得死緊,拼命固住卷兒梨。
卷兒梨腳步一頓。
屍邪臉色一陰:「殺了她!」
卷兒梨抬起胳膊,面無表情掐住抱珠的脖子。
抱珠鼻翼翕動,艱難道:「卷兒梨!我是抱珠,你忍心害我嗎?這幾年我們日日同吃同住,早已經情同姐妹了。」
卷兒梨一呆,手下力道似是鬆了幾分,抱珠試著扳開她的手,無奈扳不動。
「快鬆開我,走,我們回去!」
屍邪沒料到自己也有控制不了傀儡的一日,它獠牙已被鋸斷了三分之一,再拖下去就遲了,它氣急敗壞尖叫:「你在做什麼?趕快殺了她!」
卷兒梨身子一動,雙手重新鎖住抱珠的脖子,但她像是內心在極力掙扎,竟遲遲不肯用力。
「你認出我了對不對?」抱珠哭道,「我是抱珠啊,傻子,快放開我,別去送死跟我走!」
這麼一耽擱,藺承佑早已抽出空咬破手指,用指血最快速度畫了幾道「正一符」,依次擲向見天和棄智等人,幾人一愣神,終於徹底醒轉,看清眼前景象,個個面色一變,忙將卷兒梨和抱珠拽回廊下。
「師兄!」「王公子!」
幾個人抬頭確認藺承佑和滕玉意無事,懸著的心落了地,很快就分作了三撥:一撥留在院子裡防著屍邪再耍花招,一撥縱到藺承佑身後幫忙,另一撥則跑到滕玉意那頭。
絕聖和棄智滿臉淚痕,他們先前在幻境中親眼看到師兄被屍邪所殺,心肝肺都碎了,只求將屍邪碎屍萬段,招招都拼盡了全力。如今清醒過來,自是又愧又悔。
「師兄,我們糊塗了,我們真該死——」絕聖和棄智望著師兄身上的傷口,暗猜哪一道是自己刺出去的,胸口酸痛難言,眼淚怎麼也止不住。
藺承佑知道他二人道行不夠,年紀小小本就無力抵擋屍邪的酷烈手段,連見天和見仙都著了道,何況他們兩個,哪忍心怪責他們,只說:「師兄沒事,你們做得很好,我這邊不用幫忙,你們去守著廊下那幫妓人。」
絕聖和棄智眼淚滂沱而下,迅速垂下腦袋含糊應了句,打起精神抹了把眼淚,默默跳下屋簷。
藺承佑手下的力道始終不曾鬆懈,努力這一時,屍邪的獠牙已被切斷近一半,牙尖向上歪斜,槽口也鬆動了,可惜滕玉意力道不足,俊奴雖幫忙但也有限,他為了將就對面不能使出全力,不然還可以更快。
這回程伯和霍丘縱上了房梁,見仙也跑上去相助,四人一獸一合力,他手中的符球瞬間被繃得筆直。
「世子!」
藺承佑暗道一聲好,忙將全部內力灌注到銀線上,兩下裡一配合,屍邪的那對獠牙竟從牙槽中翻轉出來,本來牙尖對著地面,如今直對前方,牙體搖搖欲墜,馬上就要徹底斷了。
滕玉意緊拽著手中的絲線,勉力與藺承佑配合,她不過學了兩套劍法,哪堪與這等巨力相抵,好在身後有程伯等人不斷以掌灌注內力,才不至於被藺承佑的內力和屍邪的陰力摜到地上。
屍邪恨得厲聲尖叫,陰力如狂風般席捲庭院,花叢被掀翻,大樹轟然倒下,門窗破開,桌椅板凳發出一連串震裂的響聲。
廊下的妓人聽那叫聲,頓時心神大亂,雙手捧著腦袋,恨不能癲狂亂哭,幸而絕聖和棄智高聲誦咒才不至於被震碎心脈。
藺承佑屹立不動,汗珠卻滾滾落下來,屍邪的掙扎越來越劇烈,礙於那根銀絲才不敢貿然離開庭院,突然一下子,它像是橫下一條心,不顧牙齒被割得更快,從庭院裡一躍而起,猛地朝藺承佑撞過去。
「啊啊啊啊啊啊。」它含糊哭喊,嗓音又甜又膩,「你是我見過的最壞的人,我要跟你同歸於盡!」
滕玉意等人一驚:「世子!」
拼命加重手中力道,藺承佑一瞬不瞬看著屍邪的身影逼近,暗中將內力催到極力,忽覺手下一鬆,兩道白影從屍邪口中飛出,落到了屍邪的腳下。
屍邪在半空中一頓,緩緩轉動眼珠朝下看去,看到那兩根雪白的利物,正是自己的那對獠牙。
它五官抽搐成一團,慌得揪住自己的頭髮:「我的牙!我的牙!」
可不等它用力發洩,手下一鬆,頭髮竟全數被它揪了下來,它愣了一下,再抬手一摸,一頭烏黑油亮的長髮,竟如落葉般紛紛脫落下來。
接著是臉皮、指甲、胳膊……等屍邪意識到自己整個人都在融化時,它尖嘯著要抓向藺承佑,
「……我就算死也要先吃了你……」它雙目猩紅,飛快朝藺承佑爬去,可惜太遲了,它的胳膊和雙腿也融化了。
好不容易爬到藺承佑的腳邊,沒等它出手,它就在藺承佑含著謔意的目光裡化作了一灘膿水。
「去死吧……」它的最後一句話淹沒在咕嚕嚕的水泡裡。
藺承佑嘖了一聲,搖頭看著腳邊的膿水:「這話該我說才對。」
眾人爆發出一陣重生般的歡呼聲,滕玉意踉蹌兩下,大喜跌坐到屋簷上,望著頭頂的穹窿,一個勁地喘氣。
夜空本來堆積著重重疊疊的陰雲,如今全都一掃而空,月光重新在天幕上顯現,又晶瑩又皎潔,幽幽清輝灑落人間,為長安蒙上一層溫柔的光彩。
滕玉意注視著那輪清光,無聲笑了起來,她的心保住了,她逃過了一劫,翻身爬起來,卻見藺承佑正察看腳邊那灘膿水。
絕聖和棄智在廊下手舞足蹈:「太好了!師兄!我們殺了屍邪了!」
見天等人恨不得在瓦當上狂奔:「祖師爺,報仇了!徒孫幫你報仇了!」
很快跑到前樓,把昏迷不醒的見樂給救了出來。
藺承佑比他們還高興,一高興也想像滕玉意那般躺到瓦當上好好打個滾,可惜現在還有要事要辦,暫時還不能撒野,他在膿水周圍畫了個赤子金尊陣,又點亮符籙將那灘散發著惡臭的膿水燒乾,翩翩落到庭院中,把奄奄一息的金衣公子拽起來。
金衣公子昏迷了好長時間,被藺承佑一拽才醒過來。
「想不想活?」藺承佑言簡意賅。
金衣公子陰戾冷笑,像是知道藺承佑根本不可能放過它。
藺承佑笑道:「你是活不成了,但你這一身罪孽可不是一死就能償還乾淨的,我有法子助你早日洗清罪孽,但前提是你得告訴我你和屍邪是如何從陣中逃出來的。」
金衣公子依舊不吱聲,但神態儼然有些鬆動。
藺承佑:「我知你貪戀紅塵,光看你這一身衣飾就知道了,你且想清楚了,說了,不必生生世世都活受罪。不說,從此化作一縷濁煙不說,日後就連重新輪迴轉世的機會也沒了。」
金衣公子這回不再冷笑,而是沉默不語。
「想明白了吧?我先問你,你與屍邪是如何結識的?」
金衣公子用殘翅指了下自己的喉嚨,意思是自己現在是一隻鳥,沒法作人聲。
藺承佑想了想,金衣公子現在一身妖力喪盡,他想幫牠化作人形也沒法子了。
「無妨,我來猜,說得對你就點頭,不對就搖頭。」
金衣公子點點頭。
「百年前你被另一位叫『清虛子』的道人打傷,湊巧逃到了樊川的一座行宮裡,當時行宮的主人便是豐阿寶,她當時還未死,身份是前朝那位末代皇帝的私生女,她好奇之下救了你,你從此與她結識了,這話對不對?」
金衣公子緩緩點頭。
「她一個人在行宮寂寞,而你正需找個清靜地方養傷,她生性兇殘,而你心術不正,你與她一見如故,相處久了愈發投契。等你養好傷之後,或許是為了吸取女子的精元,或許是待久了覺得無聊,總之你離開了樊川的行宮,等你再回來,前朝滅亡,豐阿寶則被埋葬在行宮裡,你不甘心她死了,把她的屍首挖出來助她成為屍邪,對不對?」
金衣公子微弱地喘了口氣,再次點頭。
「你們作亂沒多久,被東明觀的東陽子道長打入陣中,就鎮在平康坊的地界裡,一沉睡就是百年,前陣子你們破土而出,僅僅是因為陣法被匠作們不小心砸破麼,有沒有別的緣故?」
金衣公子紅爪微微一蜷,似在猶豫到底要不要說。
藺承佑面上平靜,心裡卻掀起了狂風,二怪出陣果然另有原因,就像上回那樹妖突然能成魔,分明也是經人點化。
這妖怪擅長利用人性的弱點,他越想知道答案,面上就越需沉住氣。
金衣公子踟躕了許久,終於有了要抬起翅膀的意思,就聽院中伶人們哭成一團:「好了好了,別怕了,那隻女鬼化成水了,再也不必擔心它作怪了。」
金衣公子一震,女鬼?化成水?
它昏睡時不知道發生了何事,但篤信屍邪有逃生的本領,醒來後看藺承佑忙著追問出陣原因,只當豐阿寶已經逃走了。
怎知豐阿寶……
它心裡亂成一團麻,若不是受它拖累,豐阿寶絕不至於落到這個下場。
它渾身哆嗦著,抬翅就惡狠狠掃向藺承佑,藺承佑早防備它發難,雙指一豎,便將早就準備好的符籙貼到金衣公子的額上。
哪知金衣公子紅喙一張,身體竟自發焚燒起來,藺承佑心知不妙,急忙掰開它的紅喙,口腔裡溢滿了妖血,它竟一口咬斷了自己的舌頭。
這回不止藺承佑吃驚,見天和見仙也嚇一跳,跑到近前蹲下來,都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禽妖在舌下還暗藏一縷魂脈,這一咬破,何止是沒打算活,連魂魄也不想要了。
就因為屍邪因救它而死?
金衣公子連聲悶哼,一味在地上痛苦滾動。
藺承佑擋住身後的眾人:「別靠近它。」
金衣公子活像著了火的金絲炭,一轉眼就化作了一灘粉末,被風一吹,又成了一縷濁煙,揚到半空中,一霎兒就消彌於無形。
藺承佑心裡大覺遺憾,本以為金衣公子即便聽到屍邪的死訊,也不至於萬念俱灰,誰承想妖怪自戕起來,竟也如此決絕。可惜還沒來得及問出它們如何出的陣,線索竟這樣斷了。
滕玉意唏噓:「這妖怪作惡多端,竟也有講情義的一面。」
藺承佑正要答話,忽然眼前一黑,仰天倒了下去,耳邊只聽眾人驚慌的喊聲,試著睜開眼睛,可惜眼皮死沉,再之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
藺承佑上回在紫雲樓與樹妖交手時就受了傷,事後一直未好好將養,這陣子為了鎮壓雙邪更是殫精竭慮,到了彩鳳樓之後本是為了引二怪入樊籠,哪知又遇到連環兇殺案。
他抽絲剝繭,日夜不眠,剛查出兩樁陳年大案的真相,又與雙邪整夜作戰,期間幾經波折,橫生無數變故,早在被盟友圍攻時,他就已經心力交瘁,不過是仗著年輕體健強撐而已,等到收服二怪,精力早就到了透支邊緣,眼看二怪先後化為烏有,再也支撐不住,精神一鬆懈,人便倒了下去。
這一覺睡得極為憨沉,等他睜開眼,第一眼先瞧見了杏子黃的帳頂,鼻端有縷藥香,轉動腦袋打量四周,發現自己正躺在彩鳳樓後苑的某間廂房裡。
外頭日影西斜,濃濃花香隨風送進濃綠紗窗,絕聖和棄智在外頭喁喁細語,像是在商量晚上給他弄什麼吃的。
他閉眼聆聽了一會,自覺渾身精力充沛,掀開衾被下了床,發現自己兩側胳膊上的傷都纏了布料,想是昏睡期間醫工給他包紮的。
絕聖和棄智聽到房裡動靜,忙跑了進來:「師兄,你醒了?」
兩人臉上仍有濃濃的愧色,藺承佑打量二人神色,若無其事笑道:「這一覺睡得夠舒服的。什麼時辰了,別告訴我我睡了一天。」
「都快酉時了。」絕聖湊近察看師兄的傷口,棄智端了茶盅過來,踮腳讓師兄喝茶。
兩人看師兄精神奕奕,心裡多少好過了一點,「醫工說師兄累壞了,叫我們別叫你。」
藺承佑低頭就著棄智的手喝了口茶,摸摸二人的腦袋:「你們睡沒睡?白日吃的什麼?」
「我們也睡了。滕娘子叫霍丘到外頭買了羹湯和胡餅分給大家吃,我們吃了東西,睡到下午才醒。」兩人一邊說,一邊摸摸自己蓬亂的頭髮。
藺承佑整理衣冠的動作一頓,想起脖頸上還沾著滕玉意的口水,心裡頓時不自在起來,心虛地瞟了絕聖和棄智一眼,師弟們眼波清澈,也正好奇地望著他。
他定了定神,好在這件事發生的時候眾人都失去了神智,料著沒人看見那一幕,正所謂天知,地知,他知,滕玉意知。
「滕娘子還沒走嗎?」他裝作不經意問。
「滕娘子也累壞了,在前頭說著說著話就睡著了,被萼大娘她們抬到後苑,聽說才剛醒。」
藺承佑摸了摸下頜那一塊,越試圖不在意,就越覺得那地方燙得慌,末了乾脆說:「你們讓人送點水來,我再好好淨淨手面。」
好好洗漱一番,藺承佑換了件乾淨的緋色錦袍,精神抖擻帶著絕聖和棄智往前樓去,邊走邊問:「彭玉桂的屍首移到前樓去了?」
絕聖黯然點點頭:「畢竟是要犯,屍首被大理寺的官員看管起來了,我怕長明燈熄滅,拜託嚴司直和見天道長幫著看守。」
藺承佑腳步一頓:「去看看。對了,我這一睡,也不知道幾位道長恢復得如何?」
「見樂道長已經醒了,身上沒受傷,只是中了屍毒,剛吃下清心丸,不出幾日就能痊癒了。見喜和見美兩位道長的傷估計要養幾個月,他們說還有話要對師兄說,看師兄昏倒了,也找了間廂房睡去了,睡到下午方醒。」
迎面就看見嚴司直帶著一幫衙役過來,後頭跟著葛巾。
「正要去探望世子,身上可好些了?」嚴司直快步走近,衣飾整潔。
藺承佑拱手道:「昨晚讓諸位受驚了。」
「該我們謝世子才是。」嚴司直發自內心地感激和慶幸,「前幾日城郊那村莊死了那麼多村民,可見這二怪有多兇狠,還好很快就降住了,不然長安百姓就要遭殃了。世子的傷如何?有沒有大礙。」
「不過是些皮外傷。」藺承佑自小隨師尊降妖除魔,一貫對自己的傷不在意,惦記著彭玉桂一案,邊說邊要走,哪知葛巾忽然跪到了他腳邊。
「多謝世子殿下伸張正義,奴家大仇得報,特意求嚴司直帶奴家前來當面致謝,奴家卑賤之軀無以為報,只能給世子殿下多磕幾個頭了,還望世子莫怪奴家唐突。」
說著咚咚咚磕起頭來,藺承佑讓絕聖和棄智把葛巾攙扶起來,葛巾垂淚起了身,默然退到一邊。
藺承佑看了眼她臉上猙獰的傷口,想著此女心性還算堅定,昨晚為了引誘真兇,被關在大隱寺一晚也毫無怨言,她本就是歡場女子,不幸被人毀了容貌,日後怕是維持生計都成問題,這麼想著動了惻隱之心:「賀老闆一死,彩鳳樓也就散了,待會我就把你們的身契發還給你們,明日你去找萬年縣的司戶參軍把賤籍銷了,以後好好謀生吧。」
葛巾又驚又喜,再次跪下磕頭,藺承佑攔住她,從懷中取出一錠金:「你容貌毀了,日子比旁人艱難,拿著吧。」
葛巾含淚搖頭:「世子幫奴家勾了賤籍,對奴家已是莫大的恩惠了,奴家先前還有些積蓄,維持生計不成問題,何況奴家目下成了自由身,光憑一雙手也能討活。」
絕聖和棄智一個比一個心腸軟,聞言自是鬆了口氣。藺承佑點了點頭,負手朝前去了。
一行人到了前樓,一進院子就看見滕玉意坐在廊下的石桌上。
藺承佑忍不住瞧她一眼,她臉頰紅潤,雙眸明亮,這是內力驟升的表現,可見昨晚他教她的那套桃花劍法她已經完全融會貫通了,他渡給她的真氣她也全數受用了。
還好沒幾個人知道這劍法的真諦,滕玉意自己也不知到他渡給她的陽氣會一直纏綿相護,否則這事可就說不清了,他決意把此事爛在肚子裡,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把劍譜改名。
忽瞟到她水潤的朱唇,喉結隱約發起燙來,他挪開視線,快步穿過庭院,哪知滕玉意摸了摸唇上的大鬍子,竟主動叫住他:「世子。」
藺承佑裝作才看見滕玉意:「王公子?」
滕玉意笑著近前,經過昨晚之事,她對藺承佑的感激遠大於厭惡,把兩手高舉眉前,誠摯地向藺承佑行了個禮:「昨晚多謝世子相護。」
藺承佑牽了牽唇:「我是清虛子的徒孫,本就以降妖除魔為己任,昨晚不過是份內之事,王公子不必言謝。」
滕玉意叉手又行了一禮:「二怪的道行大家都知道,昨晚逃過一劫,全仗世子有一身降妖的好本領,這個『謝』字世子當之無愧。」
藺承佑:「獨木難支,我可不敢妄自攬功,能順利除去二怪,乃是大夥齊心協力的結果,譬如拔下屍邪的獠牙,王公子就佔了極大的一份功勞。」
滕玉意想了想,這人不存心為難人的時候,倒是挺講道理的。
她笑道:「總之王某的命是世子救的,這份恩情王某銘記於心。」
說著一抬眸,不經意瞥見藺承佑的喉結,驀然想起昨晚的事,笑容不由凝住了,那地方已經看不見痕跡了,但昨晚她用口水給他擦血的情形至今歷歷在目,還好藺承佑神態自若,不知是沒想起來,還是壓根不在意。
她悄悄打量他,不提防對上他幽黑的眼睛。
藺承佑自然知道她為何突然偷瞄他的喉結,不自在地睨她一眼,掉過頭若無其事朝廳裡去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8-26 11:02 PM
第44章
滕玉意也想掉頭就走,但想到話還沒說完,只好硬著頭皮追上去:「王某還有一事想請世子幫忙。」
藺承佑道:「有什麼話,王公子請直說吧。」
滕玉意從程伯手裡接過一個小匣子:「想必絕聖同世子說了,彭玉桂臨死前托我把他和他妹妹的骸骨移回越州老家,為著此事,他把箱篋的鑰匙都交給我了,我先前打開瞧了,箱篋裡除了田契房契和大量帳本,另有彩鳳樓一眾妓人的身契,王某知道此事還需稟告官府,故而想與世子商量,能不能把卷兒梨和抱珠的身契交給王某,從此還她們自由身。」
藺承佑腳步一滯,彭玉桂竟將遺骨還鄉這等大事託付給滕玉意。
昨晚之前彭玉桂整日戴著假面具,料與滕玉意並無深交,彭玉桂死前又救了絕聖一命,為求萬無一失,理當仗著這份恩情讓絕聖託付他才是,他在大理寺任職,行事也會方便許多。
除此之外,歸葬需大量人力物力,重新修葺彭家人的墳塋更非易事,滕玉意想必也知道會有多麼麻煩,竟也答應了彭玉桂的請求。
轉念一想,當時他趕過去時彭玉桂已經快咽氣了,絕聖畢竟太小,彭玉桂放心不下,轉而拜託滕玉意也不奇怪。
他壓下了心中的疑慮,頷首道:「我正要找彩鳳樓一眾伶人的身契呢,既然在王公子手裡,不拘卷兒梨和抱珠了,一併都發還了吧。」
滕玉意沒想到藺承佑早有安排,這樣做倒比她料想得還要痛快:「那再好不過了。聽說彭玉桂的屍首得先送去大理寺,待大理寺辦完必要的手續,還請世子知會王某一聲,王某會親自前去收彭玉桂的遺體。」
藺承佑應了一句「好」,接過滕玉意遞過來的匣子。早在給彭玉桂點長明燈時,他就想過令人把彭玉桂的骸骨送回越州老家,既有滕玉意操持,他也就不必插手了。
說話間邁入大廳,抬目就看見彭玉桂的屍首被放在當中,屍首從頭到腳蒙了一塊灰布,腳邊放著盞長明燈,見天和見美盤腿坐在一旁,低聲默誦著什麼。
藺承佑和滕玉意腳步同時一頓,彭玉桂犯了大錯,有這結局並不意外,但此時看他孤零零躺在地上,心裡仍覺得淒惻,人性何其複雜,命運總是陰差陽錯,此人明明才二十七歲,卻因一場滅門之禍,近半生都在復仇。
家人慘死在田允德夫婦手中,爺娘和妹妹的孤墳至今無人問津,多年來隱藏真面目,為了報仇一心習練邪術,心性越來越歪,最終走上歧途。熬了這麼多年,他淒苦又短暫的一生終是到頭了,這結局對彭玉桂而言,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兩人的心頭都沉甸甸的,大理寺的官員和衙役熱絡迎上來:「藺評事,嚴司直。」
滕玉意帶著程伯和霍丘在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一幫官員紅光滿面,圍著藺承佑絮絮而談:「沒想到這一查,竟牽連出四樁大案……十一年前越州桃枝渡口彭書生一家的滅門案、一年多前田允德夫婦被人謀害案、姚黃與青芝合謀毀壞葛巾容貌一案、姚黃與青芝被人謀害案……這幾位兇手如此狡猾,換個浮躁粗心的,萬萬查不出真相,寺卿聽聞後唏噓不已,直呼後生可畏,先前已經分別給聖人和越州府去信了,此刻還等著藺評事和嚴司直回大理寺呢。」
藺承佑一邊聽一邊敷衍笑著,忽然一指萼姬,把手上的身契交給她:「把身契發還給她們吧,明日排隊去萬年縣找司戶參軍勾銷賤籍,往後各尋活路吧,」
伶人們聽了這話只當做夢,不是掐自己胳膊就是揪自己臉蛋,直到確認這一切是真,這才痛哭著躬身致謝。
萼姬忙著給眾人發放身契,大廳裡很快就熱鬧起來了,抱珠帶著卷兒梨找到滕玉意,埋頭在桌前跪下。
滕玉意喝茶的動作一頓,忙讓程伯把二人扶起來:「這是做什麼?」
抱珠淚流滿面:「先前王公子專程向世子討要奴家和卷兒梨的身契,奴家都聽見了。奴家知道王公子面冷心熱,哪怕抱珠曾辜負王公子的相護之意,王公子也不曾與奴家計較。如今邪祟一去,奴家和卷兒梨怕日後再難見到王公子了,心中感念王公子這些日子的相護之恩,特來與王公子拜別,今日一別,萬望王公子珍重,珍重。」
卷兒梨面色有些呆呆的,一個勁地磕頭:「謝謝王公子,謝謝王公子。」
滕玉意再次把二人扶起來,昨夜屍邪操縱卷兒梨時,不論是抱珠不顧一切攔阻卷兒梨的舉動,抑或是卷兒梨變成傀儡都不忍心傷害抱珠的行為,都令她深受撼動,二人小小年紀就被賣到泥淖中,多年來相依為命早把對方視作姐妹,這種生死關頭捨身相護的情誼,是多少銀錢也換不來的。
她道:「不過是舉手之勞,不必弄這麼大的陣仗,道長給卷兒梨看過了吧,她做了一個月的傀儡,體內餘毒如何清除?」
抱珠拭淚說:「兩位小道長說清起來比別人麻煩些,早上弄了些顏色古怪的符湯讓卷兒梨喝了,卷兒梨吐了好些黑水,神智清醒了不少,但道長說至少要個一年半載才能全好,給了半年用量的清心丸,讓卷兒梨每日服用一粒,半年後再去青雲觀瞧瞧。」
滕玉意忽道:「我有一事要問你。」
抱珠愣了愣:「王公子請講。」
「那一回你和卷兒梨在我房中奏曲,卷兒梨的琴音剛起了個頭,你臉色就變了,那是為何?」
抱珠羞慚地說:「奴家的這點小心思果然瞞不過王公子,奴家和卷兒梨日夜相伴,她調琴時的習慣 奴家一聽就知道,奴家一聽就覺得她不對勁,不曾想她那時候就被屍邪蠱惑了,只當她病中糊塗,怕她被萼大娘罵,忙用別的話岔開了。昨晚屍邪闖進來後奴家才意識到不妥,忙將此事告知五位道長,可惜說得太遲了。」
滕玉意暗歎,果然如此,屍邪的厲害之處,就在於善於利用每個人的軟肋和私心吧。
「罷了,過去的事不必提了。」她從袖中取出兩粒寶珠遞給二人,「你們還沒正式接過客,平日攢下的打賞不多,日後只能靠你們自己了,這個拿著吧。」
抱珠嚇一跳,急忙拉著卷兒梨起身:「絕不敢受。不讓我們賣笑賣身,已是天大的福分了。奴家有手有腳,年紀又小,針黹縫補、做餅烹粥,做什麼都能養活自己。」
滕玉意:「你們無依無靠,謀生哪有那麼容易,先用這筆錢渡過難關,回頭我讓程伯幫你們找個好營生。 」
抱珠仍堅辭不收。
滕玉意故意把臉一沉:「我可不是菩薩心腸,再推脫我就收回去了。卷兒梨現在可是連話都說不太明白,上哪去求活計?你不想著自己,也該想著她吧。」
抱珠這才紅著眼睛收了。
這時藺承佑已經把事情交割完畢,正要指引衙役們把彭玉桂的屍首抬出去,聽到這番話朝滕玉意瞧了眼,扭頭對身後的絕聖和棄智:「不是要去跟王公子話個別嗎,去吧。」
絕聖和棄智忙跑到滕玉意跟前:「王公子,我們得回青雲觀了。」
兩人心中萬分不捨,經過這幾日的相處,他們早把滕玉意視作同生共死的摯友,今日這一別,也不知何時才能再相遇。
滕玉意心裡又何嘗捨得絕聖和棄智,回身打開包袱,把裡頭的果脯和素點一股腦塞到二人懷裡:「我們府裡廚娘做的,比外頭買的好吃。改日我再讓人送些你們愛吃的玉露團到青雲觀去,日後你們想吃什麼,只管讓人告訴我。」
絕聖和棄智紅著臉說:「王公子,往後我們能不能找你玩?」
滕玉意笑道:「你們不找我,我也去找你們玩的。」
說著讓程伯解下腰間的權杖遞給兩人:「你們要是想來找我,把這個給門口的侍衛看就成了。」
絕聖和棄智高興地接過權杖,又各自從腰間摸出一塊髒兮兮的木牌:「王公子,你想來青雲觀的時候,帶上這個就成。 」
一塊歪歪斜斜刻著一個「絕」字,另一塊是個笨拙的「棄」字,滕玉意忍笑收好:「曉得了。」
說話間一抬頭,恰好碰上藺承佑的視線,他耐著性子等了這一晌,倒也未催促,看說得差不多了,這才道:「好了,外頭犢車候著了,該走了。」
恰在此時,霍丘也進來回稟:「公子,老爺來了。」
滕玉意忙同絕聖和棄智一道出了樓。
滕紹前幾日困在大隱寺中,今晨得知二祟已除,頓時放下了心中大石,告別了寺內眾僧,率眾趕來接女兒,不巧滕玉意昏睡不醒,滕紹便親自在門外守著,哪知晌午聖人突然派人召見,滕紹只得留下程伯等人照管女兒,自己先走了。
滕玉意出來就看見阿爺被一群官員團團圍住,寒暄聲不絕於耳。
她暗自打量阿爺,阿爺想是擔心她的安危,短短幾日就憔悴了不少,好在精神頭尚佳,嗓音也清澈沉穩。
「……幸賴世子與諸位道長傾力相護,我那王姓外甥及長安百姓僥倖逃過一劫……滕某略備薄酒,只望能酬君一局……」
滕玉意邊聽邊上犢車,簾子一放下,外頭的聲音小了不少,沒聽清藺承佑的答話,倒是聽到五道掩不住喜悅的笑聲:「哎哎哎,吾等身為道家中人,本就該扶傾濟弱,這些話折煞貧道了……當然滕將軍既是一番美意,貧道也不便推卻……」
程伯示意車夫駕車,滕玉意卻又說「等一等」,掀開窗帷向外看,只見彩鳳樓的一眾伶人都擠在門口,頗有依依送別之意。
滕玉意心內有些唏噓,目光一一掃過眾人,末了落在萼姬身上,萼姬正眉飛色舞與身邊的歌姬說話。
滕玉意不動聲色端詳萼姬一陣,又覺得自己多心了,下意識朝藺承佑望過去,正巧藺承佑也有意無意朝萼姬看,目光輕飄飄在萼姬臉上打了個轉,很快就移開了。
她放下窗帷時暗想,莫非藺承佑也覺得不對勁?
滕紹與眾人敘過話後,便帶著女兒及家僕告辭離去。
藺承佑在樓前翻身上馬,揚鞭時瞥見滕玉意遠去的犢車,突然想起自己的那串玄音鈴還在她腕上,下意識要追上去,旋即又勒住韁繩,罷了,等她自己察覺,自會令人交還給他,要是她忘了,過兩日他再令人討回來就是了。
***
滕紹父女回到滕府時天色已擦黑,杜家一家四口都在府裡候著了,見滕玉意安然無恙回來,自是喜不自勝。
滕紹面上不顯,心裡卻極其高興,欣然令程伯安排酒膳,一家人坐在一起熱熱鬧鬧吃了一頓飯。
飯畢,杜裕知同滕紹去書房議論朝中之事,杜夫人則帶著三個小輩去了內苑閒聊。
滕玉意拔出小涯劍,向姨母和表姐表弟面前展示了自己新學的劍法,當然,只演示了克厄劍法和學了一半的被褐劍法,至於藺承佑教她的桃花劍法,她隱約覺得不太對勁,也就沒公然演示。
杜紹棠原本不信那火玉靈根湯能增長人功力,怎知表姐一招一式都極為凌厲,他照著樣子比劃了一下,連兩招都堅持不下來。
杜紹棠試完,杜庭蘭也奪過劍湊熱鬧,哪知比劃到後頭又成了花拳繡腿,滕玉意和杜紹棠笑得前俯後仰,杜夫人也搖頭笑歎。
滕玉意笑著奪過劍,在笑聲中示範了一遍。
恰巧滕紹和杜裕知也來了,抬頭見滕玉意握著把小劍在庭院裡奔來跑去,杜裕知嚇得腳下一個趔趄,滕紹卻又驚又喜。
看了一陣,他忍不住走上前板正女兒的胳膊:「此處不對,你練的雖是劍術,底下功夫也要跟上,出招時下盤一定要穩,如此方能讓意念灌注到劍尖。」
心裡卻想著,多少年沒在女兒臉上見到這般開懷的笑容了,有那麼一瞬間,他竟有些恍惚,彷佛時光倒流,重又回到十年前蕙娘還在的那段歲月,女兒小小的身影在府裡快活地奔跑,就像春日裡一隻迎風飛舞的小蝴蝶。他既心酸又欣慰,指點時便格外用心。
滕玉意照做了一遍,居然還是不對,杜紹棠忍不住捧腹笑了起來,滕玉意瞪了杜紹棠一眼,逼阿爺指出她的錯處,再出劍時招式便板板正正了。
杜家人難得見他父女如此融洽,都笑著湊趣,滕玉意自覺學得差不多了,又拖著杜紹棠跟她一起學招,杜紹棠最怕吃苦,學了沒幾招,趁滕玉意不留神拔腿逃跑,滕玉意不肯甘休,撩袍在後頭直追,這情形要多滑稽有多滑稽,一家人笑作一團,連滕紹都笑著搖頭。
當晚杜家人歇在了滕府,次日用過早膳才走。
滕玉意送走姨母一家人,讓春絨和碧螺取了一套男子衣裝來,預備趁程伯還未來,先到園子裡複習幾遍劍法。
換衣裳的時候發現腕子上的玄音鈴,她不由愣了一下,糟糕,昨日竟忘記還給藺承佑了。這法器本是防屍邪偷襲的,如今屍邪已除,自然得還給原主人。
她輕輕試著往下褪,怎知褪不下來,莫非這幾日在彩鳳樓長肉了?不對啊,這幾日吃沒吃好睡沒睡好,不瘦就不錯了,對著鏡臺照了照,臉蛋明明比剛來長安時清減了幾分。
她唯恐弄壞鈴鐺,小心翼翼加大力道,可是那串鈴鐺就像長在自己腕子上似的,叫了春絨和碧螺來幫忙,兩個丫鬟竟也毫無辦法,一轉眼工夫,一屋子的丫鬟都試了個遍,端水的端水,塗皂角的塗皂角,死活擼不下來。
「等等。」滕玉意思索著抬手,「這可是青雲觀的法器,弄壞了可就糟了,這樣吧,明日我請人問問絕聖和棄智兩位小道長怎麼脫下來,我們自己就先別妄動了。」
丫鬟們這才散了,滕玉意換好衣裳,跑到園子裡溫習了一遍克厄劍法,回身看見程伯,她非但不收勢,反而向程伯刺出一劍。
程伯以掌化刀,輕輕擋開滕玉意的招式。
滕玉意高興地收回劍:「程伯,這套克厄劍法我已經徹底學會了,你接著往後教吧。」
程伯笑道:「正要與娘子說此事呢,老爺今早起來就吩咐老奴,說既然娘子在興頭上,不如儘快按照正統的法子幫娘子打好基礎,霍丘從軍前是逍遙門的嫡系傳人,輕功卓絕,劍法也不差,由他來教娘子輕功和劍術正好,端福近身搏擊之術天下無雙,可由他來教娘子防身之術。」
又悄悄說:「老爺昨晚高興得一晚上沒睡好。」
滕玉意狀似不在意咳了一聲,負著手走上臺階,一撩衣袍,盤腿坐到亭子裡的茵席上:「昨晚沒來得及跟阿爺說,我要幫彭玉桂兄妹歸葬的事阿爺知道了嗎?」
「老奴已將整件事原原本本稟告老爺了,老爺聽了倒也未說什麼,只說既然答應了人家的遺願,就一定要辦得周全妥當,今早老奴已經派人去洛陽了,來日將彭玉桂妹妹的骸骨運回來,就能籌備他兄妹二人歸葬越州的事宜了。」
滕玉意點點頭,轉眸看了程伯一眼,彭玉桂臨死前那番話是附耳對她說的,連程伯都沒聽見。
「程伯,還記得我曾打聽過那黑氅人和他手中的銀絲暗器嗎?」
「老奴記得。」
「昨晚彭玉桂使的暗器正是那黑氅人用過的銀絲,我猜藺承佑也正是因為聽了南詔國屍王的典故,才想到用銀絲來鋸屍邪的獠牙。彭玉桂臨死前把這銀絲的來歷告訴我了。」
程伯神色一凜:「這彭玉桂與那黑氅人有淵源嗎?」
滕玉意蹙眉搖頭:「我不知道,但我猜彭玉桂也不認識這個黑氅人,不然他不會主動將此事告知我,但不管怎麼說,這是一條重要線索,說不定他與那黑氅人學的是同一宗邪術,查下去准有收穫。你馬上派人去西市盯著一家叫尤米貴的生鐵行,若是看到一個叫莊穆的潑皮,想法子套他的話,當年彭玉桂是從此人手裡得到的暗器。一旦有了消息,立即告知我。」
這一等就是一整天,這期間霍丘正式開始教習滕玉意輕功,滕玉意學得極刻苦,因有了火玉靈根湯和桃花劍法打底,較之初學時輕鬆許多,饒是如此,一天下來一身骨頭也險些散架。
程伯傍晚過來回稟,說那家生鐵行關著門,別說看到一個叫莊穆的潑皮,連主家都沒見到,他已經派人在附近盯梢了,一有風吹草動馬上來回稟。
「此外,杜家娘子落在盧兆安處的信件全數取回來了。」
滕玉意拍手叫好:「繼續盯著盧兆安,西市那頭也絕不能落下,對了,兩位小道長在觀裡嗎?」
「不在。」程伯道,「聽說洛陽的紫極宮舉行道家盛典,凡是兩京大觀都需前去參會,清虛子道長在外雲遊,世子也抽不出空,青雲觀只好派兩位小道長做代表去洛陽參會了,據說過幾日方能回來。」
滕玉意唇邊溢出笑意,她可想像不出兩個小胖子如何做一觀之表。這也就罷了,本來還指望絕聖和棄智幫著取下玄音鈴,他們這一走,難道她要找藺承佑說道此事。
程伯又將一張泥金帖子呈給滕玉意:「戶部的劉侍郎做壽,剛才給各府送帖子來了,聖人親自寫了賀表,壽宴設在輞川的別業,說是要宴飲三日,特邀各府的小娘子小郎君前去玩耍。娘子,劉侍郎是當今國舅,此事萬萬推脫不得。」
滕玉意展開泥金帖子,這位劉國舅先前就是大理寺卿,女兒嫁給聖人後,國舅依舊黽勉從事,不肯居高位、更不肯挾權倚勢,聖人多次要賜爵,均被國舅婉辭了,姨父每回提到此事,都稱劉公為百官表率。
「阿爺去嗎?」
「老爺自然是要去的。」程伯笑道,「但滕府女眷只有娘子一個人,恰好趕上百官進京述職,前去拜壽的女眷和小娘子一定不少,娘子還需好好籌備才是。」
「知道了。」滕玉意點點頭,暗想阿爺忙著述職未必有閒心理會這些雜事,又補充,「先好好準備壽禮吧。」
程伯欣慰點頭,便要告辭離去,滕玉意卻又叫住他:「對了程伯,你從庫房裡送些上好的衣料來,要男子穿的那種。」
程伯只當滕玉意為了方便今後出府行走,要做些自己穿的男子襴袍,應了一聲好,自行下去安排。
過不一會程伯帶著人回轉,滕玉意一瞧,幾個託盤裡盛放了色彩斑斕的不同衣料,想是來自江南各地。
她指了指寶藍和赭色的兩塊衣料,沉聲道:「這兩色不要。」
程伯心內納罕,娘子自從到了長安便極為忌憚寶藍和赭色,哪怕只是府中幾位年長的管事穿,也勢必令其馬上換去。
「是。」他親自取出那兩塊布料遞給身後的僕從。
滕玉意又補充道:「庫房裡若還有這兩色的布料,統統拿出去賞給阿爺的部下,往後也不要收這兩色的布料進府了。」
她挑揀一晌不甚滿意:「庫房裡還有旁的布料嗎?」
程伯沒想到滕玉意對此事這般重視,猛然想起再過半月就是老爺的壽辰,心裡閃過一念,娘子該不是想親自給老爺做衣裳吧。
他喜出望外,顫聲說:「庫房還有,老奴這就去拿。」
過了片刻,程伯帶人抱著布料趕回來,這回全是上等繚綾,另有吳越等地產的異樣紋綾紗羅,輕軟光潔,撫之如鏡。
滕玉意皺了皺眉,這已是難得一見的上品了,但她仍嫌不足,眼下已經仲春了,再過兩月就入夏,阿爺每日在軍中忙庶務,衣裳穿在身上,自然是越涼爽越好。
依她看,藺承佑身上那幾件就很好,可惜他那是宮裡之物,想搜羅都沒地方搜羅,聽說西市常有異國來的昂貴絹彩,要不到西市去轉轉?
她想到做到:「這些都不夠好,過兩日我去西市親自挑吧,端福傷勢好得差不多了吧,讓端福陪我去。順便再到尤米貴的生鐵行附近轉轉,最好能早些找到線索。」
做完這番安排,滕玉意回院子裡沐浴,出來換了一套乾淨襴衫,只覺得渾身骨頭又痛。
學武真不容易啊,她揉著酸疼的肩膀感歎道。
她摸到窗前矮榻前,攤手攤腳一躺,正要讓人送「美人錘」進來,忽覺小涯劍發起燙來,她一愣,忙又揚聲道:「我要睡一會,你們別進來吵我。」
說罷輕輕敲了敲劍柄,低聲道:「出來吧。」
小涯先沒動靜,過了好一會才慢騰騰鑽出來,滕玉意一看他的模樣就嚇了一跳:「你生病了?」
小涯眼窩凹陷,臉頰乾巴巴的,綠豆眼本來精光四射,如今又小又無神。
小涯有氣無力爬到矮榻上,像滕玉意方才那樣攤手攤腳一躺:「你總算想起老夫了。」
滕玉意心裡發慌,劍靈也會生病麼:「你哪兒不舒服?是不是要喝酒?我這就給你去拿。」
小涯舉起一隻小手拽住滕玉意的衣袖,微弱地搖頭:「沒用的,前夜我幫你抵禦屍邪和金衣公子,其中一隻邪物的福報落到了你頭上,我剛才聞過了,你身上的煞氣都小了不少,但我就倒楣了,殺死這等邪物最耗靈力,本來一個月供奉我一次即可,這下子提前了,你得趕快給老夫弄胎息羽化水,不然我靈力就沒法恢復如初了,快去吧,就在青雲觀。」
滕玉意一愣,原以為小涯是戲言,想不到竟是真的。
她蹲到榻前焦聲道:「非得藺承佑和絕聖棄智的浴湯水麼,別人的成不成?」
小涯睏倦得直打呵欠:「不成的,長安城只有他們師兄弟是三清童子身,胡亂弄別人的浴湯只會把老夫的靈力弄弱。」
滕玉意起身焦急踱步,偏偏絕聖和棄智去了洛陽,不然還可以找他們想法子,現在怎麼辦,無論青雲觀還是成王府,守備都極為森嚴,偷是行不通的,難道要當面向藺承佑討要他的浴湯?
這樣做也太厚顏無恥了,而且即便她討要,以藺承佑的性子,不但不會給她,興許還會狠狠排揎她一通。
「立刻就要嗎?」
「不能超過三日,你儘快想法子吧。」小涯越說越睏倦,頭一歪,乾脆在榻上打起了呼嚕。
滕玉意心內焦灼,在房中團團思量對策,忽然瞥見桌上的泥金帖子,聖人和皇后視藺承佑如親子,皇后的阿爺做壽,藺承佑理當前去賀壽。既然要宴飲三日,想必那輞川的別莊有浴池,要不讓紹棠幫她……
***
藺承佑並不知道有人惦記他的浴湯,從彩鳳樓出來,他先是帶著俊奴回青雲觀好好歇了一晚,次日一早送絕聖和棄智上車,叮囑他們別在道家盛會上丟臉,之後便到大理寺整理案宗,一忙就是一整天,出來時已是傍晚,找了侍從寬奴一問,滕玉意居然還沒把玄音鈴送還給他。
藺承佑暗想,有意思,都一整天了,滕玉意怎麼也該想起來了吧。
這東西世間僅此一串,本來藏在師尊的百寶箱裡,那日他好不容易撬開百寶箱偷出來,打算先借給滕玉意用幾日,過後再給阿芝,結果給出去就沒影了。
該不是送到青雲觀去了?正要派寬奴去青雲觀詢問,得知聖人牽掛他,只好先縱馬回了宮。
帝后這幾日寢食難安,惟恐藺承佑捉妖時有個閃失,昨日聽說已經順利降服二怪,懸著的心勉強落了地,又得知藺承佑受了傷,當即派宮裡的幾位老人和余奉御出宮,一夥人在大理寺堵住了藺承佑,給他重新包紮上過藥才作罷。
饒是如此,皇帝依舊放心不下,藺承佑一進宮,他便捉住藺承佑親自察看傷口,確認沒殘留妖毒才鬆了口氣。
「你這孩子。」皇后劉冰玉在旁給皇帝遞藥粉,「師公不在長安,爺娘也不在長安,你說你有個什麼閃失,我們該如何是好。」
藺承佑笑著翻身下榻:「侄兒錯了,本想著是些皮外傷,派人報了平安也就夠了,本意是不想讓長輩擔心,哪知反害兩位長輩掛懷,都怪侄兒思慮不周,下回必定早些進宮。」
劉冰玉把嘴一努:「昌宜和阿芝知道你進宮,吵了一下午。今晚你就住在宮裡,哪也不許去,我讓他們準備傢伙什,今晚一家人吃點新鮮的。」
藺承佑知道皇伯母最熱衷搜羅天下美食,笑應道:「估計又有好吃的了,侄兒還有一籮筐話要跟兩位長輩說呢,伯母趕我走我也不走。」
劉冰玉瞪他一眼,終究掩不住笑容,笑咪咪帶著宮婢們走了。
皇帝有心把臉板得緊緊的,奈何在藺承佑面前慈愛慣了,揮手讓宮人下去,沉聲道:「今晨大理寺的張庭瑞回稟了一回,案情是說明白了,然而關於捉妖連他也不甚了了,你且把整件事細細說說。」
藺承佑就將始末緣由說了一遍。
皇帝略一沉吟:「你懷疑這個萼姬有問題?」
藺承佑頷首:「早在調查彭玉桂一案時,侄兒就覺得此姬說話漏洞百出,那晚金衣公子本來要鬆口了,這個萼姬突然說起屍邪已死之事,金衣公子受了刺激,才會憤而自戕。要說她無意也說得通,但侄兒總覺得太巧了些。」
皇帝思量著說:「照你說,二怪上月就已經破陣而出,若說彩鳳樓沒有人幫著遮掩,絕不至於風平浪靜。但她一個人能做的畢竟有限,估計另有人主事。」
「侄兒已經安排人在暗地裡日夜盯梢萼姬,吩咐他們別打草驚蛇,等到弄明白與萼姬接頭的人是誰,再一網打盡不遲。」
皇帝近來為了朝中事夙興夜寐,眉頭隱約可見疲色:「最近進京述職的官員多,各地節度使也——」
這時殿外傳來稚嫩的聲音:「阿大哥哥來了嘛?」
宮人低聲攔阻,皇帝搖頭笑歎:「讓她們進來吧。」
話音未落,兩個身著綺羅的小身影旋風般奔了進來,身後矮身跟著一大群宮女,個個神色緊張,藺承佑懶洋洋張開雙臂,等到昌宜和阿芝跑到跟前,一把將二人攔住:「慢點跑,當心摔著了。」
昌宜瞥見藺承佑胳膊上的傷,面色一變:「阿大哥哥,你受傷了嗎?」
阿芝小心翼翼撫摸上去:「阿兄,你疼不疼?」
「阿兄不疼。」
阿芝清澈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認真觀察藺承佑的神色,想知道哥哥是不是真不疼。
藺承佑難得也認真一回,溫聲歎氣道:「阿兄真不疼。」
說著點了點阿芝汗津津的鼻頭,又摸了摸昌宜的腦袋,從懷裡取出兩套從西市薩寶處弄來的小玩意,笑道:「瞧瞧喜不喜歡。」
阿芝臉蛋紅撲撲的,高興得不得了,摟著哥哥的脖子「啵啵啵」親了好幾口,這才張開白胖的手指頭接禮物:「阿兄帶我玩。」
昌宜到底穩重些,見是一枚渾身黑漆漆的小昆侖奴木偶,好奇地擺弄一晌,把東西湊到皇帝面前:「阿爺你瞧,它連手指頭都可以動。」
皇帝慈愛地看著三個孩子,臉上的笑容柔和得像融化開的酪漿,接過玩具仔細看了看,俯身把昌宜抱在懷裡:「走吧,去瞧瞧你阿娘晚上弄什麼好吃的。」
阿芝心疼哥哥的傷,不讓哥哥抱她,藺承佑便牽著阿芝的手在後頭慢慢走。
阿芝興高采烈高舉手中的玩具小人:「後日皇伯母的阿爺做壽,我們可以出宮嘍!」
昌宜也在阿爺懷裡探出頭來:「阿大哥哥聽說了嗎,雲隱書院要開了,趁這回祖父做壽去的女眷多,阿娘要親自選一批小娘子去雲隱書院讀書呢。」
藺承佑邊走邊聽,不知不覺到了廊廡下,迎面吹來一陣熏風,風裡有種清淡的香氣,他心中一動,暗覺這清幽的味道很熟悉,扭頭尋找花樹,卻不知香氣從哪兒飄來的,摘下落在肩頭的花瓣瞧了瞧,漫不經心道:「雲隱書院?」
皇帝在前歎道:「是啊,你阿娘和冰玉當年就是在雲隱書院相識的,感覺就是昨日的事,往事如煙啊,一轉眼快二十年過去了。這次你伯母極力主張重開女子書院,我也極贊成。正好你爺娘下月回長安接阿芝,趁這機會讓你阿娘也出出主意。」
忽然有個小宮人在廊道後頭探頭探腦,立即有老宮人低喝道:「何人鬼鬼祟祟?」
小黃門戰戰兢兢趴到地上:「寬奴有話要傳給世子殿下。」
藺承佑一聽是「寬奴」,忙道:「估計是大理寺有事找,伯父,我過去瞧瞧。」
到了近前,叫那小黃門起來:「寬奴怎麼說?」
「寬奴說,那位王公子沒把玄音鈴送到青雲觀去。」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9-4 09:37 PM
第45章
藺承佑仰頭想了想,滕玉意雖然脾氣大又愛記仇,見識和手腕卻不俗,明知這是他人的法器,沒理由不打招呼就偷偷昧下。
那她為何遲遲不還?
該不是那日他把東西給她時說得不夠明白,叫她誤以為這鈴鐺送給她了。
可就算滕玉意不懂道術,也應當能看出玄音鈴是世間罕有的法寶,他與她非親非故,怎會無緣無故送她異寶。
興許被什麼事絆住了,然而都一日一夜了,她縱算自己抽不出空,總能抽派出底下的人來送東西。
他琢磨來琢磨去,好奇心簡直壓不住,可惜今日不能出宮,不然還可以親自找她問個明白。
罷了,待明日出宮再說吧。不過如此一來,他又得跟她碰面了。哎,有點煩人吶,本以為不會再有與她交集了,怎料還得去趟滕府。
小宮人半晌沒聽到藺承佑開腔,小心翼翼問:「世子殿下?」
「知道了,讓寬奴不必管了,我自有計較。」
他說罷回了身,身後卻有人喚他:「阿大。」
藺承佑扭頭望過去,廊道盡頭走來一個人,端正的相貌,溫和的神態,正是太子。
「阿麒。」
太子關切的表情與聖人一模一樣:「阿爺給你瞧過沒,傷口有沒有大礙?」
藺承佑笑道:「瞧過了,傷口淺得很,白浪費了伯父的藥粉。」
太子作勢要輕懟藺承佑一拳:「我還不知道你嗎,天塌下來也像沒事人似的,頭幾日總也找不見你,我本想著,見了面必定跟你好好打上一架,今日看在你受傷的份上,暫且先放你一馬。」
藺承佑側身躲過太子的拳風,揚眉道:「太子這是學了新招了?這還沒比劃上呢,怎知到時候誰放誰一馬?」
「好狂的小子,受了傷也不老實,你也不必激我,今日我絕不跟你動手。」
宮人們抿嘴偷笑,太子平日最是寬和穩重,可一見了成王世子就免不了打架吵嘴,這也不奇怪,宮裡這一輩的孩子不算多,兄弟只有四人,聖人和皇后生了阿麒阿麟兩位皇子,成王夫婦則生了阿大和阿雙兩兄弟。
四兄弟裡,就數剛被冊封為太子的阿麒和成王世子年齡最相近,兄弟倆自小一處長大,吃穿住行就沒分開過,這架從小打到大,哪回見面不過兩招那才叫稀奇呢。
那邊早有宮人稟告皇帝了,昌宜和阿芝欣然從廊道拐角跑出來:「太子哥哥。」
晚上的家宴就設在皇后平日起居的大明宮,皇后劉冰玉負責菜譜,尚食局負責烹飪,等到盤饌上桌,果然樣樣新奇有趣,幾道點心均做得柔滑如膏,羹湯也是質白如玉。小輩們歡然雷動,吃得大汗淋漓。
膳畢,皇后自稱吃多了要消食,帶著阿芝和昌宜到碧波池前餵魚,太子則與藺承佑在迎翠亭下棋,皇帝在旁靜坐,一邊飲茶一邊觀棋。
溫柔的夜風伴著花香,輕輕拂動水亭四周的酪黃綃紗,皇后立在一團皎皎月光下,彎腰把手中的魚食遞給兩個孩子。
忽聽迎翠亭裡爆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皇后起身看過去,原來是藺承佑故意要悔棋,太子一本正經將其拿住,卻敵不過藺承佑的胡說八道,聖人聽了幾句撐不住,頭一個笑了起來,他這一笑,惹得藺承佑和太子也丟開棋子大笑。
皇后望著丈夫的笑容,由衷覺得高興,承佑估計是早就看出皇伯父為政事煩憂,想法子哄伯父開心呢,這孩子最會妙語解頤,這才進宮多久,都逗聖人笑多少回了。
她揚聲笑道:「我和聖人巴不得日日舉辦家宴才好,可孩子們一日比一日大了,哪能整日承歡膝下。去年靜怡嫁了駙馬,宮裡本就冷清了不少,你們兄弟四個又輪番去軍中歷練,阿麒和阿大才回來不久,今年又輪到阿麟了,阿雙雖沒到隨軍歷練的年紀,頭年卻跟他爺娘出去遊玩了,我算是想明白了,還數女兒貼心,阿麒,阿大,你們給我看好妹妹,日後阿芝和昌宜得晚幾年再挑駙馬才好。」
昌宜仰起粉嫩的小圓臉:「阿娘,你和阿爺為何突然要開雲隱書院?」
昨晚她聽阿爺和阿娘閒聊才知道,雲隱書院明面上是女子書院,實則暗藏給宗室子弟選妃之意,若是阿麒哥哥和阿大哥哥從書院裡仕女中相到了合意的妻子,就更不會帶她和阿芝玩了。
皇后把魚食交給身後的宮女,牽起女兒和阿芝的手在蜿蜒的遊廊上漫步:「這事並非阿娘臨時起意,頭年就與你嬸娘她們商量過,雲隱書院最初是由開朝的穆皇后所創辦,旨在培育秀中之傑,書院裡的教典並非『女訓』『女誡』之流,而是與男子所學的一樣,以教讀經史子集為要義。雖說後世因種種緣故屢屢中斷辦學,但經年下來也培育了不少閨中丈夫,若能在阿娘手中重開,實是惠舉一樁,而且這一回,所招的女學生不拘兩京高官的千金,外地官員的女兒也在其列。」
皇后的話聲透過紗簾斷斷續續飄入亭中,藺承佑先還聽得心不在焉,聽到「外地官員」時卻一頓。
噫,伯父竟是因為這個緣故答應重開書院麼。凡是本朝官員,無有不知道雲隱書院的淵源的,若能藉著招攬書院學生將幾位節度使的女兒留在京中唸書,再在恰當時機為其挑選幾樁高門婚事,這對幾位強蕃來說無疑是一種制衡之術。
太子也問:「阿爺打算趁這回百官入京述職擬定此事?」
皇帝神色凝重了幾分,揮手摒退亭中的宮人:「已經令中書省擬旨了,今晚再與幾位老臣商議一回。你晌午去進奏院,都見到了哪幾位節度使?」
太子回道:「兒子見到了淮南道的滕紹和淮西道的彭思順。滕紹率軍運送了十萬石江米進京,正好解了關中四鎮的兵糧之急。彭思順身子骨已經不大好了,頭童齒豁,出入皆離不開肩輿,依兒子看,恐怕活不過今年了。」
「難為他了。」皇帝嘆氣,「彭思順自從接管淮西道,從不曾辜負朝廷對他的期望,這些年他外牧黎庶,內檢軍戎,把偌大一個淮西道治理得清平有序,不只阿爺,文武百官都對其稱服異常,昨日他請旨要將兵權轉給長子彭震,阿爺已經準了。」
藺承佑撫了撫下巴,似乎頗感意外。
皇帝朝藺承佑望去,每回說到朝政,這孩子從不胡亂插言,這便是皇權害人之處,連骨肉摯親都受其桎梏,他因早年的經歷深恨親情受皇權荼毒,尤其不願孩子們在他面前拘束,於是嘆道:「在伯父面前有什麼好忌諱的,想說什麼儘管說。」
藺承佑想了想說:「彭思順極善治兵,淮西道如今雄踞一方,鄰蕃皆畏之,若再由彭家人接管兵權,只怕會養癰貽患,等彭家的勢力一代代滲入中原,朝廷再想收回兵權恐怕就難了,伯父何不等彭思順病逝之後,將其長子彭震調回京中,委以官位,許以厚祿,如此既能撫卹忠臣之後,又能避免彭家人起異心。」
皇帝目露讚許之色:「此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甚難。先說一點,多年來彭思順從不曾向朝廷討要過糧餉,你道是為何?淮西道的十來萬官兵,平日吃什麼用什麼?」
藺承佑道:「這個侄兒倒是知道,正所謂『急則為兵,閒則耕地』,彭思順麾下的忠義軍且戰且耕,頗能自供糧餉。」
「正是如此。此外彭思順為了穩定軍心,還有意令軍士同當地豪強和百姓結為姻親,多年下來,忠義軍在淮西道盤根錯節,早已是軍民一家。若朝廷擅自將彭家後人調走,又有哪位將領能順利接管這樣一支軍隊?如新帥不能鎮服當地牙將,譁變是早晚的事。」
太子眉頭微蹙:「若將忠義軍拔離淮西道呢?」
藺承佑捏著棋子暗忖,這樣也不成,強行拔營的話,忠義軍非但不能繼續自耕自足,還平白多出來幾十萬張要吃飯的嘴。
皇帝:「遷往他地的話,大批將士的妻孥也將隨行,朝廷光是填補十幾萬忠義軍的糧餉已非易事,這多出來的將士妻孥更需大批口糧。」
「所以伯父才想到重開書院?那……彭思順可願將孫女送入雲隱書院唸書?」
皇帝欣慰道:「伯父令人徵集朝臣意見時,彭思順是頭幾個表態的,恰好彭震的妻女正在來長安的途中,彭震也極力表示贊成。」
太子和藺承佑對視一眼,彭氏父子主動把妻女留在朝廷眼皮子底下,也算是對朝廷表忠心的一種姿態。日後朝廷給彭家女兒和高門子弟指婚時,彭家想來也不會有異議,都做到這份上了,怪不得阿爺這麼快同意彭震接管兵權。
「至於滕紹……」皇帝又道,「正好江南西道的程守安告病辭官,阿爺打算將江南西道也交給滕紹統領。」
藺承佑有些吃驚,他早就知道伯父對滕紹信重,但沒想到這般信重。淮南道不僅把控著江淮賦稅,轄內的壽州也至關重要,此州北連陳穎水路,南聯廬州,正是中原通往江淮的一條重要「中路」。
況且壽州富庶,年年有大批茶稅收入,光此一州,供養滕紹的鎮海軍便毫不費力。
如果再把江南西道劃給滕紹轄管,就連江夏交界處也交出去了,此地扼守著漢水運路,可謂重中之重。
皇帝問藺承佑:「你且說說,伯父為何這樣安排。」
藺承佑笑說:「伯父的安排自是再妥當不過。江夏交界處統歸一人轄管,滕紹便能藉夏口水運防遏淮西,往後彭家每有動作之前,首先需顧忌鄰旁的鎮海軍,兩蕃互相牽制,對朝廷利多弊少。只是……侄兒聽說江南西道的武寧軍自李長青死後不服管束,短短三年便幾度易帥,程守安突然告病辭官,只因他在任上不能服眾,若貿然由滕將軍接管此軍,不知又將如何。」
太子溫聲道:「交給旁人轄管恐生滋擾,交給滕紹卻無此慮,阿大你未與滕將軍深交過,我卻親眼見過滕紹治軍,此人義薄雲天,軍中上下對其無有不欽服的。」
藺承佑頷首,他倒忘了,太子去歲曾去滕紹的軍中歷練,認真說起來,滕紹算太子的半個老師。太子每回提起滕紹,都是心折首肯的模樣。
皇帝:「這只是其一。阿爺讓滕紹兼管武寧軍,還因為武寧軍的幾個老將早年曾在滕紹的父親滕元皓麾下從軍,這些人見了滕紹,先得恭恭敬敬稱其一句『三郎』,縱算再驍悍難馴,也不敢找滕紹的麻煩。你們兩個該聽說過滕元皓其人其事。」
太子和藺承佑正色道:「自然聽說過,此公實乃英雄人物。」
皇帝點點頭:「當年胡叛圖謀江山,若不是滕元皓率軍死守南陽和睢陽,江淮的糧運絕難保全。朝廷當時一心奪回兩京,對滕元皓的軍隊施援不夠及時,滕元皓帶著兩個兒子守城長達數月,歷經大大小小兩百多戰,斬敵近十萬人,終因兵竭城破,父子三人都死在了胡叛手中。」
說到此處皇帝慨嘆道:「細說起來,朝廷虧欠滕家良多。滕元皓和長子次子殉國後,滕家的男丁便僅剩滕紹了,滕紹那年才三歲,未能上戰場,滕元皓臨難前夕手疏辭表,誡幼子以忠孝守節。滕紹成年後未曾辜負父兄的期望,早年率軍戍邊,近年又駐守江淮,如今江淮民安物阜,滕紹厥功甚偉,江南西道的帥職一空,再也找不到比滕紹更合適的人選了。」
藺承佑暗想,鎮海軍和武寧軍這一匯,滕紹麾下的軍士便有近二十萬之眾,伯父即便再信任滕紹,也會在朝臣們的建議下採取些防患之舉。雲隱書院復開是個好法子,就不知道滕紹肯不肯將女兒送入書院唸書。
忽又想起滕玉意那雙水靈靈的狡黠雙眸,以她的性子,怎會願意讓朝廷擺佈她的婚事?
果聽太子問:「阿爺,雲隱書院復開一事,滕將軍是如何答覆的?」
皇帝道:「幾位節度使先後都表態了,只有滕紹未作聲。他女兒自小與鎮國公府的段寧遠訂親,但前些日子滕段兩家已經退親了,我想他之所以踟躕,是不願意將女兒的婚事交與皇室來定奪,但朝廷雖說重開雲隱書院,卻也不願強行指婚,回頭我私底下召見滕紹與他好好聊聊,告訴他這只是權宜之計,等他明白了朝廷的苦心,也就不會顧慮重重了。」
這時昌宜和阿芝跑進來拖拽藺承佑:「阿大哥哥快出來,那魚一直不肯上鉤,你快幫我們瞧瞧。」
藺承佑不得已放下棋子起了身,剛走到門口,皇后進了水榭:「說起王氏姐妹,當年我與她們有過一面之緣,姐姐嫁給了名門杜氏之後,妹妹嫁給了滕將軍,只是我沒想到小王氏走得那麼早。今日才知滕將軍膝下只有一個女兒……他這些年竟一直未續弦嗎?」
藺承佑腳步一頓,昌宜和阿芝愣了愣。
「阿兄,你怎麼了?」
藺承佑牙疼似的嘶了一聲,指了指自己胳膊上的傷:「疼。」
昌宜和阿芝一下子慌了手腳:「呀,忘了哥哥的傷還沒好呢。」圍著藺承佑要看他的傷口,哪還記得去外頭釣魚的事。
就聽皇帝道:「小王氏過世後,不少人勸滕紹續弦或是納一房妾室,可滕紹情願把女兒交付給妻姐照管也不續弦,恰好他姐夫杜裕知被貶謫至揚州任文官,滕紹的女兒此後便一直住在揚州了。幾年後滕紹終於被調任淮南道任節度使,鎮海軍的治所卻一直在壽州,因此父女倆雖說同在一地,也是聚少離多。滕紹常年住在治所,又不肯續弦,自然無從添兒添女了。」
皇后嘆息道:「前日我聽人說,滕將軍不到四十就華髮早生,想來他這些年沒少思念亡妻。」
太子扶著母親落了座:「對了,兒子今日在進奏院還見到一人,此人名叫李光遠,兒子去時,此人正與滕將軍寒暄,聽到雲隱書院重開一事,滕將軍不肯接腔,李光遠倒是滿面榮光,說他女兒若是也能有幸進書院唸書,便能與滕將軍的女兒做同窗了。兒子覺得此人面生,打聽才知是浙東都知兵馬使。」
皇帝笑道:「你不認識此人也不奇怪,李光遠原是滕紹手下的一名副將,五年前還在鎮海軍任營田支度和行軍司馬(注1),浙東豪強作亂時,滕紹撥派一支軍隊前去平亂,領兵的就是李光遠。李光遠用兵神勇,僅一月就平定了浙東之亂,滕紹上奏為其表功,阿爺任命其為蘇州刺史。前年江浙水災,李光遠又立奇功,朝廷擢其為浙東都知兵馬使,後又令他兼任杭州刺史。當時天下苦旱蝗,獨李光遠的江東免於蝗災,為人精明強幹,也不擅自邀功,上任數年,浙東縑帛、船塢日益繁茂,這回他進京述職,朝廷少不了對其嘉獎。」
皇后忽道:「我說這個李光遠的名字為何這般耳熟,前幾日我恍惚聽說此人有個能預知災禍的女兒,李光遠屢次鎮災立功,全賴他女兒事先提醒阿爺做防範。」
皇帝一愕:「這些人竟撥弄到你面前去了。天下的能人異士這些年我也見過不少,哪怕只是預知今年的雨水豐寡,尚且要費不少功夫,李光遠的女兒聽說才十五六歲,哪能預知吉凶?李光遠不比滕紹這些功勳子弟,他本是草芥出身,這幾年因為能力出眾比許多人擢升得快,招來不少人的嫉恨,這些人是怕他留任長安要職,故意在你面前散播謠言。 」
皇后往丈夫口裡塞了一枚碩大的杏脯,笑咪咪道:「上回我就痛斥了她們一頓,下回再敢在我面前使這些鬼蜮伎倆的話,我令人把她們打出宮去。」
皇帝含笑吃了,柔和的目光與妻子地糾纏在一起。
藺承佑聽到李光遠時就已經提不起興趣了,這時透過軒窗瞧見帝后二人情狀,笑著倒退了兩步,隨後一扭頭,對阿芝和昌宜說:「帶你們去麟德殿外的蓮花池釣魚啊?那裡的魚機靈點,比這裡的呆頭魚釣起來有意思多了。」
「哥哥能走動麼,你的傷剛才還疼得不行呢。」
藺承佑面不改色:「方才是方才,現在是現在,反正現在阿兄是不疼了。」
皇帝卻在水榭裡道:「你臂上有傷,今晚老老實實待在伯父伯母面前哪也不許去,後日國丈做壽,你幫著你伯母出些主意。」
***
次日一早,滕玉意託人去成王府遞帖子,名面上想拜謁阿芝郡主,實則想把玄音鈴的事告訴藺承佑,不料藺承佑和阿芝郡主都不在府裡。
又去青雲觀遞話,觀裡的老修士和老道士也說世子未回觀裡。
滕玉意心想,藺承佑要麼在大理寺,要麼去了宮裡,這兩處她都不能擅自造訪,只好暫時歇了去找藺承佑的打算。
眼看天色還早,滕玉意換了衣裳準備去西市轉轉,然而沒等她出門,小涯就爬出來告訴她近幾日最好莫要出門,他現在靈力低微,萬一她出門又遇到邪祟,別指望他能護住她。
滕玉意才逃過一劫,當然不敢隨意冒險,索性留在府裡讓霍丘教她練習劍法,傍晚時又把程伯請來,一邊拭劍一邊說:「本以為端福還要養一陣,哪知他內力異於常人,方才我去瞧他,他傷口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明日就讓他同我去赴宴吧。」
程伯忙應了,當年老爺把端福派到娘子身邊,不僅因為端福身手出眾,還因為他是閹人,必要時可以跟隨娘子出入內院,而不必像尋常侍衛那般顧慮重重。
滕玉意又道:「對了,你可打聽清楚了,這回國丈壽宴,盧兆安可在應邀之列?」
「邀了。不只盧兆安,今年的進士都會前去赴宴。」
滕玉意一愣:「盧兆安上回在成王府被屍邪卸了一雙膀子,這麼快就復原了?」
程伯:「上回成王世子特地請了尚藥局的余奉御給盧兆安診視,估計已無大礙了,即便身子還有些不利索,國丈相邀也是一定要去的。」
滕玉意諷笑道:「好個假清高的大才子。阿姐的信雖然取回來了,盧兆安的嘴卻還長在他身上,此人心術不正,若任其留在長安,早晚會生禍端。」
程伯:「娘子是想……」
滕玉意想了想說:「前陣子我沒空理會盧兆安,程伯你把他這些日子的行蹤都列出來給我瞧瞧。」
第二日天還未亮,程伯就派人催滕玉意起床,說老爺已經在中堂候著了,御宿川在長安遠郊,車行至少要兩個多時辰,既是去赴壽宴,當需早些出發。
過不多久,杜家人也來了,滕玉意睡眼惺忪妝扮好,出來上了犢車。
杜裕知拉著滕紹寒暄,杜夫人帶著滕玉意和杜庭蘭同坐一車,端福坐在簾外,幫著車夫趕車。
車裡杜庭蘭幫滕玉意正了正頭上的碧羅冠子,又低頭看她身上的蓮子白煙雲錦襦裙:「這顏色我以前也看別的小娘子穿過,還是阿玉穿得好看。 」
杜夫人輕輕捏了把滕玉意的臉頰:「越矜貴的衣料越是挑人,這孩子一身肉皮兒水似的通透,再刁鑽的顏色也不怕。方才你阿爺同我說,近日他政務繁忙,今日賀過壽之後,興許會連夜趕回長安,又說你難得同我們出來玩,要你留下來盡興玩幾日……好孩子,別打呵欠了,你要是實在睏得慌,就靠著姨母睡一會。」
滕玉意揉了揉眼睛,把腦袋靠上杜夫人肩頭,哪知這一動,袖袋裡掉出好幾樣東西。
「這是什麼?」杜庭蘭把那幾樣東西撿起來,「阿玉,你在身上藏藥罐也就算了,怎麼還藏了支禿筆?」
滕玉意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很快又閉上眼睛:「那藥罐是阿爺給我的胡藥,據說能止血防毒。禿筆是東明觀的道長給的,別看它其貌不揚,上回在彩鳳樓我用它擋過那禽妖呢。我被那屍邪嚇怕了,這回到御宿川一住就是兩夜,不多帶點防身之物不放心。」
杜庭蘭神色一凜,忙將東西小心翼翼放回滕玉意的袖袋:「哪來那麼多妖邪,再說這回壽宴人那樣多,即便真有邪物,也不敢前來冒犯的。」
車行足足兩個多時辰,晌午才到御宿川,此地依山傍水,向來是寄興幽雅的極佳處所,除了皇家林苑,另有不少公卿大族建造的別業,掀開窗帷往外看,遠可見晴嵐聳秀,近可聞泉流石淙。
滕玉意攬景於懷,漸漸連瞌睡都沒了。
她聽說劉國丈的樂道山莊本是劉家祖上留下來的恆產,山莊佔地雖不小,陳設卻破陋得很,前幾年聖人送皇后來此省親,見裡外都寒鄙得不像話,便下旨加以修葺,匠作們為討聖人和皇后歡心,著意對莊子進行雕琢,經過一年多的修繕,此地一躍成為御宿川一帶別業中的翹楚。
今日樂道山莊熱鬧非凡,香車寶駒絡繹不絕,犢車到了近前,連個落腳之處都不好找。
滕紹和杜裕知父子在門前下了馬,另有僕從引滕家女眷的犢車從側門而入。
一路往裡行,只見曲沼環合,氣象萬千,除了竹館荷亭,另有萬株花樹,或隨山勢起伏錯落,或隨水流蜿蜒曲折,因水生色,變幻無窮。
杜夫人一邊輕搖團扇一邊隔窗賞景,忽聽不遠處傳來話語聲,她訝道:「這聲音恁的耳熟。」
定睛望瞭望,像是有些吃驚,旋即回過頭疑惑地打量滕玉意。
杜庭蘭和滕玉意奇道:「怎麼了?」
兩人把腦袋挨在一起朝外看,一下子也怔住了。就見一幫貴族子弟說笑著路過,藺承佑和淳安郡王並肩而行,那道漂亮的嗓音,正是藺承佑發出來的。
藺承佑腰束青綠玉帶,腳下穿著一雙如意雲紋纏金絲赤色長靿靴,靴子顏色鮮紅奪目,向來女子穿得多,穿在他身上竟絲毫不損英邁之態,那高挑挺拔的好身段,在驕陽下尤為倜儻出眾。
關鍵藺承佑今日也穿了件蓮花白煙雲錦圓領襴袍,儘管前胸繡了一團蛟龍銜珠的金銀絲暗紋,但任誰都能看出顏色與布料都與滕玉意的襦裙一模一樣。
杜夫人和杜庭蘭詫異不已:「這、這……可太巧了。」
藺承佑五感異常敏銳,餘光一瞥,扭頭朝滕家的犢車望過來。
滕玉意往後一仰躲過他的視線,的確太巧,活像跟藺承佑約好了似的,可惜帶來的裙裳在後頭車上,不然馬上換了才好。
「不必急著換,男賓與女眷是分開的,今日人又多,沒人會留意這些。待會下了車,回房先找機會換就是了。」杜庭蘭和杜夫人道。
「也對。」滕玉意安下心來,忽覺袖中小涯劍發燙,想是聽說藺承佑在附近,小涯提前就躁動起來了,她拍了拍劍柄,示意小涯別急。
杜夫人望見淳安郡王的身影,又道:「上回若不是淳安郡王幫忙,蘭兒也不能那麼快進入紫雲樓解毒,前幾日老爺帶著紹棠上門答謝,郡王不但不肯收禮,還設酒款待老爺和紹棠。老爺說回來後贊不絕口,說郡王殿下詞學富瞻,學問竟不比國子監的鴻儒差。」
滕玉意前世就知道郡王殿下的大名,聽說他不苟言笑,但品行端正,連父親都誇他輕財善施,然而直到她死前,也沒聽說郡王與哪家的娘子結親。
她好奇道:「淳安郡王一直未定過親嗎?」
杜夫人含糊道:「淳安郡王雖與成王是親兄弟,卻是繼室所生,前兩年那位繼室去世,郡王殿下為了守孝也就沒擬親。」
滕玉意一頓,忽地想起前世有一回聽人背地議論過,淳安郡王的生母崔氏比瀾王小十幾歲,雖說嫁給了瀾王,娘家卻另有情郎,有一回崔氏夥同情郎陷害當時的瀾王世子藺效,被瀾王抓了個現形。
瀾王既恨崔氏不貞,又恨她陷害長子,大怒之下將崔氏逐出了瀾王府,然而為了顧全皇室顏面,對外只說崔氏患了重病。
此後數年,崔氏一直被軟禁在別院,別說親自撫養兒子,連兒子的面都見不著,頭幾年瀾王因病去世,崔氏也鬱鬱而終。
有這樣一位生母,淳安郡王的婚事難免會艱難些。
杜夫人又道:「郡王殿下年歲也不算小了,近來長安不少朝臣往宮裡托關係,有意把女兒嫁給郡王殿下,聖人和皇后卻說親事全看郡王自己的意思,郡王殿下潔身自愛,人品也貴重,也不知最後誰家的女兒有這樣的好福氣。」
那邊藺承佑遠遠覷了眼滕家的犢車,昨日他臨時有事沒顧上找滕玉意討要玄音鈴,今日她人都來了,總該不會拖著不還了,為這事他都好奇兩日了,非得當面問問她才罷休。
淳安郡王順著望過去,奇道:「阿大,你在瞧什麼?」
藺承佑:「在找南詔國的顧憲,這小子說要來找我,到現在還不見人影。」
忽覺幾道視線落在自己臉上,抬頭一望,只見滕家的犢車前方另有幾輛犢車,犢車的窗帷還在微微擺動,顯然剛被人放下。
藺承佑自小到大沒少被小娘子偷偷隔窗打量過,看是幾輛女眷的犢車,也懶得理會,邁步進了垂花門。
***
滕玉意果然來不及換衣裳,才與姨母表姐下了車,就有下人引她們去與眾女眷相見。
國丈明日才過壽辰,今日並非正宴,午膳較隨意,就設在秋林園。
女眷席位分作兩撥,一撥是各府的夫人和老夫人,食案設在寬闊的林榭內。另一撥則是各府的小娘子,食案擺在外頭的花樹下。
仕女們端坐在席間,間或有花瓣從樹上飄落下來,不是落到點心上,就是飄到少女們的髮髻上,遠看如下著一場粉色的花雨,為宴席平添一份野趣。
杜夫人帶著兩個小輩獻過禮,很快被請到夫人們的席上去了,滕玉意和杜庭蘭則在僕人的引領之下相偕進入林中。
貴女們本在喁喁細語,一下子安靜下來,聽了下人稟告才知道,左邊那個氣質如蘭的溫柔美人是國子監杜博士的千金,右邊則是滕紹的女兒,姐妹倆都生得奇美,一來就把滿林春色壓下去了。
眾女好奇端詳滕玉意,見她冰肌玉骨,光輝動人,目光竟有些挪不開,等滕玉意和杜庭蘭到了近前,女孩們便在席上欠身行禮。
這些女孩中,滕玉意頂多認識一半,比如前世就見過的中書舍人鄧致堯的孫女鄧青鸞,以及禦史中丞武如筠的次女武綺。
不過她為了此次筵會,提前就讓程伯弄了份女眷名單,當即藉著還禮的機會,暗中把這些人的名字和模樣對上,忽聽有人含笑道:「滕娘子,杜娘子,過來坐。」
抬頭一看,卻是鄭僕射家的千金鄭霜銀,上回她和滕杜二人在成王府的詩會上見過,彼此也算熟了。
杜庭蘭有些遲疑,滕玉意卻欣然拉著表姐去入席。
膳畢,管事們過來安排眾女眷的寢處,一部分安置在白露軒,一部分安置在月明樓。
杜夫人帶著滕玉意和杜庭蘭住在月明樓的一間廂房,鄰房皆是各官員的女眷。
滕玉意在廊上憑闌遠眺,遠處山水婉約,近處花樹如火雲一般映照著澄澈的天幕,面對這等曠麗景色,再多沉重心事也暫時拋卻腦後了,若不是她還得替小涯弄浴湯,真想放下所有顧慮盡興玩幾日。
碧螺找出條煙蘿紫的襦裙,滿臉遺憾問滕玉意:「娘子,這條蓮子白的新裙子還只穿了半日呢,真要換衣裳嗎?」
「換。」滕玉意回房道,「咦,我的布偶呢?」
碧螺往裡一努嘴:「春絨已經給娘子塞到枕下了。」
「我去瞧瞧。」
杜夫人笑著搖頭,畢竟年歲大了,坐了一日車只覺得渾身骨酸,等下人們安置好,便要上床午憩。
忽聽房門外有人敲門,卻是杜夫人身邊的管事娘子桂媼回來了。
杜夫人溫聲問:「老爺和大公子沒喝多吧?」
桂媼附耳對杜夫人說了幾句什麼,杜夫人神色一變:「這孩子!」
「姨母,出什麼事了?」
杜夫人揮退房裡的下人,含怒道:「老爺帶紹棠在廂房裡安置,結果發現紹棠在行囊裡偷偷藏了一個布袋,逼問才知道,紹棠聽說盧兆安也來了,要尋機會把盧兆安蒙起頭來打一頓呢。幸虧老爺及時發現了,今日各府人都來了,這要是鬧將起來可如何是好。」
杜庭蘭咬了咬唇:「此事全因我而起,我去說說阿弟。」
滕玉意拉住杜庭蘭:「阿姐,紹棠在你和姨母面前總有些小孩兒心性,有些話你們說他未必聽得進去,還是由我來說吧。」
***
杜紹棠父子的廂房安置在野泉軒,與月明樓只相距一座花園。滕玉意帶著碧螺和春絨在園中的甘菊亭等了一會,遠遠見一個身形單薄的華服少年急匆匆趕來。
「表姐。」
滕玉意示意春絨和碧螺退到一旁,開口就問:「那布袋呢,拿出來給我瞧瞧。」
杜紹棠眼角還有淚痕,悶悶地在對桌坐下:「被阿爺沒收了。」
滕玉意暗暗嘆了口氣,還是跟前世一樣,遇事只會啼哭,她問他:「為何不藏好?這下好了,還沒動手就被沒收了。」
杜紹棠驚訝地抬起頭,原以為玉表姐也會像阿爺那樣指責他,哪知等來的是這樣一句話。
「玉表姐,你不說我?」
「我為何要說你?我比你更想教訓盧兆安。」滕玉意笑道,「但你想過沒有,一旦叫他察覺是你做的,他極有可能把阿姐的事抖露出來,此事於他而言,不過是一樁無傷大雅的風流韻事,阿姐的名聲卻盡毀了。」
杜紹棠咬牙切齒地說:「我早已謀劃好了……絕不會叫他察覺的。」
「很好。」滕玉意欣慰點頭,「你大了,知道謀定而後動了,但即便你得手了又如何,盧兆安充其量養上半個月的傷,過後還可以體體面面做他的大才子。」
杜紹棠愣了愣。
「對付這種人,光打他一頓太便宜了,起碼也要讓他身敗名裂滾出長安。」
「玉表姐——」
滕玉意起身踱步,前世表姐的死是她心頭的一根刺,依她看,那晚在竹林中勒死表姐的兇手極有可能就是盧兆安,否則表姐屍首旁的男人靴印從何而來。
而且那日據她觀察,盧兆安遇險時為了逃命不顧同伴的死活,足可見此人心腸歹毒,可惜此人如今在長安也算有名有姓,動手絕非易事。
她從袖中取出一樣東西回身遞給杜紹棠:「你瞧。」
杜紹棠展開那東西:「這是?」
「這是盧兆安這些日子的行蹤。」滕玉意點了點布上的幾處地名,「跟蹤盧兆安的除了我們的人,還有藺承佑的人,他應該是查到了什麼,不然早把人撤走了,我們不如再耐心等一等,如果藺承佑那邊沒下文,我們再好好謀劃也不遲。」
杜紹棠又驚又喜:「我只當藺承佑不管此事了,卻從沒想過去親眼確認一下……如果他肯出手,盧兆安絕對吃不了兜著走。玉表姐,還是你想得周到,我… …我太莽撞了。」
滕玉意暗想,紹棠性子再懦弱,在姐姐的事上還是有血性的,有血性就好說,他才十一歲,好好磨練總有能頂門立戶的那一日。
「你要記住了,對付這種奸佞小人,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要擊中對方的要害,否則非但傷不到對方,只會給自己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滕玉意說完,看杜紹棠怔怔的,咳了一聲道,「這些歪話你知道就好,不必告訴姨父和姨母。」
杜紹棠忍俊不禁,若這些也算歪話,那玉表姐平日說的那些豈不句句都是歪理?其實他自小就喜歡跟玉表姐相處,可惜玉表姐嫌他愛哭不愛帶他玩。
「玉表姐放心,我都記在心裡了。」杜紹棠笑道,他本就與姐姐長得像,一笑之下,秀麗的眉眼舒展開來,比方才的苦相不知順眼多少。
「這兩日你要是沒事,就多往藺承佑身邊湊湊,除了旁觀他對盧兆安的態度,我還有一事要交給你辦。」滕玉意取出小涯劍,「你瞧,這劍是不是黯淡了不少?」
順勢把弄藺承佑浴湯的事說了,杜紹棠的嘴越張越大:「我……這……」
滕玉意比杜紹棠還要窘迫,奈何小涯所剩時辰不多了,於是虛張聲勢,把杏圓的眼睛一瞪:「怎麼,難道你忍心看著表姐的神劍淪為一件廢品?」
杜紹棠的眉眼再次糾結成一團:「當然不……可是藺承佑並不住在野泉軒,而是跟其他皇室子弟住在飛逸閣,我恐怕不好進去……哎……好……我試一試吧。」
滕玉意咳了幾聲:「記得表姐教你的,越不好做的事越要有耐心,一次未必成功,慢慢等待時機便是。」
杜紹棠挺起胸膛:「一定給表姐辦成。」
* **
晚膳由僕從送到各房,剛用完膳就有管事過來相邀,說昌宜公主和阿芝郡主來了,先前已經令人在瀑泉外架了篝火,邀小輩們前去玩耍。
滕玉意和杜庭蘭便辭了杜夫人,自行往瀑泉去,出來在二樓廊道遇到鄭霜銀等人,一行人便相攜而行。
滕玉意邊走邊四處留意杜紹棠的身影,才走到瀑泉附近的花蔭下,便有一位宮女模樣的人過來道:「請問哪位是滕娘子?阿芝郡主有事找。」
眾女驚訝互望。
滕玉意仔細看那宮女,確認是成王府的下人,接著又抬頭找尋,就見杜紹棠站在一棵柳樹下,她不動聲色衝紹棠使了個眼色,對杜庭蘭道:「興許是問詩社作業的事,我去去就來。」
宮女領著滕玉意七拐八彎繞過花庭,越往裡走越僻靜,滕玉意心知端福就在不遠處跟著她,但仍不時瞄一瞄腕子上的玄音鈴,還好有這東西傍身,提前就能知道附近有沒有邪祟。
到了一處玲瓏的山坳前,宮女含笑道:「滕娘子,到了。」
說完那話,不等滕玉意多問,躬身退下了。
滕玉意駐足環顧,周遭連一個人影都不見,側耳聽了聽,前方傳來細小的水聲,繼續往裡走,迎面撲來細密的冰涼水霧。
原來前頭不遠藏著一眼碧清的水潭,上方有數尺寬的水瀑飛流直下,岸邊則栽滿了花叢,妖嬈的花朵伴著氤氳繚繞的水霧,恍惚有種仙境般的況味。
藺承佑閒閒坐在泉邊的一塊山石上,像是等了有一陣了,聽到身後的腳步聲,他把手裡的樹枝扔到水潭裡,扭頭朝滕玉意看過來,腰間玉佩隨著他的動作,發出叮噹的輕微聲響。
滕玉意望著他身上那抹的蓮子白,暗中慶幸自己提前換了裙裳,不然此刻兩人碰面,彼此都會覺得古怪。
「世子。」她笑著行了一禮。
藺承佑看慣了滕玉意穿男人衣裳,驟然見她穿件婉約的煙蘿紫高胸襦裙,居然覺得有點晃眼,他咳嗽一聲:「滕娘子要是不託人給我遞話,我都忘了還有一串玄音鈴在你身上了,你直接令人把這東西送給我就是了,何必約我見面?」
為此他還得費心安排一番,真夠麻煩的。
滕玉意歉然道:「我也不想如此,世子你瞧,這鈴鐺我取不下來了。」
她邊說邊朝他走去,不經意瞥見藺承佑身後銀光粼粼的潭水,臉色剎那間一變,腳下活像絆住了似的,無論如何邁不動了。
藺承佑心裡暗覺古怪,她面色慘白,看樣子嚇得不輕,莫非瞧見了什麼?順著她的目光往自己身後望,除了水潭和花叢,別的一無所見,這就奇怪了,她膽子不算小,何至於一驚一乍。
滕玉意很快就恢復了常色,卻仍不敢往前走,只將雪白的腕子舉起來:「不瞞世子說,自打那晚從彩鳳樓回來這鈴鐺就取不下來了,試了好多法子,這鈴鐺竟越纏越緊。」
藺承佑暗自留意她神色,見她說話時目光始終避開水潭,腦中冷不丁冒出個念頭:她該不是怕水吧。
他狐疑地看了看她的手腕,起身朝她走去:「真取不下來?我瞧瞧。」
滕玉意當著藺承佑的面輕輕往下擼,但那圓滾滾的鈴鐺活像長在肉裡似的,死活擼不下來。
藺承佑看得直皺眉:「哎,再扯就該崩斷了。」
滕玉意無奈道:「我怕把鈴鐺弄壞,只好託人給世子遞話了。」
藺承佑就著她的手腕瞧了瞧,從沒聽說過這東西認主,但無緣無故怎會突然取不下來,他想了想,從懷中取出一瓶東西遞給她:「把這個抹在腕子上再試試。」
滕玉意見是一瓶藥水,料著這東西抹在肌膚上有滑潤之效:「我在府裡的時就拿澡豆試過了,照樣取不下來。」
藺承佑揚眉:「這可不是澡豆,名叫葦餌,若是抹在法器上,能叫法器的靈力消失一陣,我雖然鬧不明白玄音鈴在搞什麼鬼,但舉凡道家異寶,都有些古怪習性,它在青雲觀鎖了這些年,誰知是不是養出個器靈來,你先抹上再說,對了,你帶了帕子嗎?」
「帶了。」滕玉意取出帕子。
這時她已經把藥水抹在鈴鐺上,正要試著往下褪,藺承佑卻說等一等,把帕子厚厚疊了好幾層遞給她道:「先把帕子纏上去。 」
滕玉意不明就裡,依言做了。
「得罪了。」藺承佑抬手握住她的手腕,滕玉意一驚,忙要把手抽回來。
「別動。」藺承佑有點不自在,「光抹上葦餌沒用,還得念咒。」
原來如此。滕玉意赧然咳嗽:「明白了!世子請開始吧。」
藺承佑本來很坦盪,她這話一說出來,倒像他真要對她做什麼似的。
他瞟她一眼:「你打量我會對你怎麼樣?」
滕玉意奇道:「當然沒有,我只是……」
「沒有就好,少胡思亂想。」
滕玉意一噎,誰胡思亂想了?
藺承佑瞬間恢復了正色,隔著那層帕子幫她往下褪,還好帕子疊得甚厚,手指感覺不到對方肌膚的溫度。
可鈴鐺儘管滑不溜秋,卻依舊牢牢扒在滕玉意的腕子上。
藺承佑顛來倒去唸了好幾遍咒,怎知全無效用。
「怪了。」兩人齊聲道。
藺承佑鬆開滕玉意的手腕:「罷了,興許有什麼緣故,等我回去查一查再說,這東西就先放你身上吧。」
滕玉意怔了一下,只求這幾日沒有邪祟來找她,不然她這邊鈴鐺一響,藺承佑馬上就會知曉。
「對了,這藥水塗久了會損壞玄音鈴的靈力,你趕快到水潭邊把鈴鐺上的藥水洗了。」
滕玉意沒急著把那瓶葦餌還給藺承佑,而是先揭開腕上的帕子,果見藥水都滲進肌理裡了,她不瞧那邊的水潭,只說:「好,我回去就洗。」
藺承佑卻說:「來不及了,拖得越久越會損壞靈力,再說這藥光洗了沒用,還得念一段咒,不然只要賊子偷了這藥去害人,世間法器豈不是都失效了,所以就算洗淨了,還得再解個咒。」
滕玉意皺了皺眉,她連靠近水潭都不敢,怎肯去水潭邊絞帕子。但藺承佑前不久才救了她一命,這串鈴鐺更是為了防備屍邪才給她戴上,若因為她的緣故損壞了靈力,未免也太不地道了。
抬頭打量藺承佑神色,看他不像說謊的樣子,心裡疑慮消了些,她向來是恩怨分明的,儘管心裡怕得要死,仍點點頭道:「行。世子且等一等,我馬上去洗。」
說著朝水潭邊走去,邊走邊告訴自己,只是個小水潭沒什麼好怕的,然而才走了幾步,雙腿就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她流著冷汗想,假如隱去前世溺死一節,只說自己來長安途中落水留下了畏水的毛病,藺承佑多半也不會起疑心,但這樣下去不是法子,何不藉這個機會把這毛病改了。
藺承佑目光復雜望著滕玉意的背影,他沒猜錯,她果然怕水,其實憑她的聰慧,真不想洗帕子的話,不愁找不出推託之辭,忽又想起那晚她和絕聖被屍邪困住時,她或許是憐惜絕聖年幼,或許是出於義氣,居然豁出性命去救絕聖,那一刻她是放下了所有的盤算,全憑本心在行事。
而且自從經過彩鳳樓的那一晚,她對他似乎就友善了不少,此刻想是把他當作了救命恩人,所以情願為難自己也不在想他面前耍心眼……
嘖,他竟覺得這樣的滕玉意有點可愛。
滕玉意總算又挪動了兩步,臉色卻越來越差,這時藺承佑忽然從後頭走過來,一把抽走她手中的帕子。
滕玉意大感意外。
藺承佑蹲到水潭邊絞了絞,起身把濕帕子遞給她:「你怕水嗎?」
滕玉意回過神來,一面接過濕帕子仔細擦拭鈴鐺上的藥水,一面感激地說:「前陣子來長安落過水,至今一看到水都發怵。」
她暗忖,藺承佑看出她怕水卻也沒存心刁難她,可見此人雖然性情囂張,也有很講道理的時候,她頓時改了主意,試著說:「上回絕勝和棄智說法器大多藏著器靈,我本來不信,但照今日這情形來看,好像連玄音鈴都有脾氣,聽說有些法器需用人的浴湯來供奉,不知此事確否? 」
「浴湯?」藺承佑一嗤,「法器喜歡潔淨之物,怎會用浴湯來供奉?別說青雲觀的那些法器,就連專門記載道家寶物的《無極寶鑑》上也沒聽說過。該不會是有人打歪主意,故意用這話來唬你吧。」
滕玉意把嘴閉得緊緊的,的確有人在打歪主意,這個人就是她。本來想與他商量商量,但看藺承佑這嗤之以鼻的態度,估計就算她說破喉嚨,他也絕不可能把浴湯給她。
兩人因為一串玄音鈴已經牽扯不清了,萬一藺承佑誤以為她覬覦他……
再說就算他最後相信了她的說法,浴湯是何等私密之物,把浴湯交給一個不大相熟的女子,任誰都會覺得羞恥、尷尬、惱怒吧……
倘或絕勝和棄智不小心知道了,她還要不要在他們前做人?因此非但不能公然向藺承佑討要,還得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才行。
藺承佑到水潭邊又絞了一遍帕子回來,狐疑打量她:「你在想什麼?」
滕玉意笑咪咪道:「出來有點久了,我擔心表姐尋我。」
藺承佑等滕玉意將藥水全數擦乾,便屈起兩指,低聲念了一遍咒。
鈴鐺轉眼就澄亮起來,映得滕玉意細白的腕子愈發瑩透。
藺承佑想起懷裡的那塊應鈴石,滕玉意再倒楣也沒有接連撞見邪祟的道理,這東西暫時放在自己身上,倒也不必擔心晚間吵鬧。
「好了。你沿著來路走吧,會有人領你出去的。」
「嗯。」滕玉意衝藺承佑點點頭,走了兩步似是才想起手上的葦餌,忙又回過身, 「這個忘還給世子了。」
不料腳下一絆,身子徑直朝藺承佑摔去,她大驚失色,拼死護住手上的那瓶葦餌,結果因為太用力從袖中甩出一個拳頭大的小東西,恰巧撞到了藺承佑腿上。
那是一囊胭脂色的汁水,即便藺承佑躲閃得夠及時,依舊濺了滿身。
兩人都愣住了,藺承佑低頭看著狼狽的衣裳,默了好一晌,抖了抖衣袖上的汁水,淡淡道:「滕娘子這幾日沒怎麼練功夫吧,身手還是這麼糟糕。 」
滕玉意頭一回因為暗算藺承佑心感愧疚,可誰叫小涯急等著浴湯呢,她把手中完好無損的葦餌遞給藺承佑,懊惱地踢了踢腳下的尖石:「被這石頭絆了一下……世子,實在對不住,我真不是故意的——」
「罷了。」藺承佑沒好氣地說,其實他本可以躲開,正因為看見腳下的那些尖石才猶豫了,滕玉意下盤功夫夠穩或許不至於摔倒,但一旦摔到地上,這些尖石可夠她受的了。
他一言不發把葦餌塞入懷中,意外聞見空氣裡的甜甜酒香。
他嗅了嗅,面色益發難看:「別告訴我這是蒲桃酒……」
滕玉意赧然點頭:「世子這衣裳恐怕……」
這酒又甜又黏,光換衣裳可不夠,要是不盡快把浸透到肌膚上的殘酒洗了,不論換多少件新衣裳都會黏乎乎的。
藺承佑笑了:「滕玉意,真有你的。隨身帶毒藥暗器也就算了,居然還隨身帶蒲桃酒。」
他瞪她一眼,邁步就朝另一個方向走了。
滕玉意愧疚地目送他離去,僥倖這次沒讓藺承佑起疑心,但再來一次她可就不敢擔保了,心裡只盼著紹棠一次就得手,千萬別再出什麼岔子。
過不一會方才那位宮女再次出現,領著滕玉意沿來時的路走了。
到了花圃前,各府的郎君和娘子早已坐滿了茵席。
藺承佑安排得天衣無縫,滕玉意剛走過去,阿芝郡主就從另一側走來,兩人幾乎同時出現,活像約好一起似的。
杜庭蘭生恐藺承佑又假借阿芝郡主的名頭為難滕玉意,原本一直等在原地,後來紹棠過來告訴她說玉表姐另有安排,讓杜庭蘭先回到席上等。杜庭蘭惴惴地入了席,心裡卻不曾踏實過,這刻見滕玉意出現,懸著的心才落了地。
席上已經非常熱鬧了,有幾個席位卻空著,像是在等什麼人,打聽才知道,有幾位外地節度使的女眷因為剛到長安,目前還在趕來御宿川的路上,要等這些人來了,才會正式開筵。
滕玉意一邊與表姐閒聊,一邊朝來路張望。
沒多久紹棠果然來了,不去男席,反而徑直走到滕玉意和杜庭蘭身邊坐下,眾人也不以為意,一來杜紹棠年紀尚小,二來都知道他是二人的弟弟。
杜紹棠的手微微發抖,悄悄將一個竹筒樣的物事遞給滕玉意,慶幸且緊張地說:「玉表姐的安排萬無一失,端福的身手更是了得,東西順利取來了。」
滕玉意大喜過望:「好。」
她暗中在袖中摸摸劍柄叫小涯放心,過不多久就感覺袖中有東西拱起,小涯像是迫不及待抱著竹筒聞了起來,結果才安靜一下,小涯就飛快在她手臂上寫起字來。
「不好!這裡頭摻了別人的浴湯,髒了髒了,不能要!」
滕玉意一愣,飛逸閣只有皇室子弟住,藺承佑又是何等身份,他要是想沐浴,必定是下人新燒的浴湯。
但小涯不至於在這個關頭耍脾氣,她低聲問杜紹棠:「紹棠,你確定這是藺承佑的浴湯嗎?」
杜紹棠驚訝地放下酒盞:「沒錯,我一看見藺承佑進溫泉池就告訴端福了。」
滕玉意一驚,飛逸閣竟有溫泉池?!溫泉池的水互相流通,並無一人一池之說,若在藺承佑之前另有王公大臣沐浴過,對小涯來說自然不算純粹的胎息羽化水了。
杜紹棠不安道:「那溫泉池雖大,但當時只有藺承佑一個人進去了,難道不成嗎?」
從小涯的反應來看,恐怕是不行的,滕玉意思量片刻,寬慰杜紹棠說:「你辦得很好。今晚各方英傑來了不少,你快去男席吧,記住大丈夫心中要能藏事,待會見了藺承佑莫要心虛。」
杜紹棠沒想到自己一出手就幫上了大忙,早就備受鼓舞,高興地點點頭,起身闊步去了男席。
杜庭蘭拽住滕玉意的衣袖:「你和紹棠在搞什麼鬼?」
滕玉意附耳告訴杜庭蘭其中緣故,小涯突然在滕玉意手臂上用力劃了幾筆:來了!
滕玉意抬頭看過去,恰好一行貴族公子來了,藺承佑走在最後頭,身邊簇擁著一大幫膏粱子弟。
藺承佑新換了一件竹青色襴袍,鬢邊還有些濕意,說笑間朝滕玉意的方向遠遠瞧了一眼,很快就扭過頭去了,滕玉意眼皮一跳,藺承佑機敏過人,該不會起了疑心吧。
小涯為了逼滕玉意再想法子,不斷推搡她的胳膊。滕玉意無奈在劍柄上寫道:我說,能不能換個人?
小涯似被這話惹毛了,非但不肯答話,反而在滕玉意手臂上重重跺了幾腳,然而只踩了兩下,就虛弱地倒下來了。
滕玉意愈加不安,小涯的靈力顯然正飛快消失。
她耐心哄他:他的不好再取,旁人的我都可以想法子。
等了不知多久,就感覺小涯輕輕劃著寫了個字:淳。
淳安郡王?
小涯似乎妥協了:他的浴湯比不上那三個人,但也能湊活用一用了。
滕玉意硬著頭皮用目光找尋,就在不遠處的寶翠亭看到了淳安郡王。
淳安郡王盤腿坐在亭中的茵席上,面前是一端漆光油潤的琴,他一貫不苟言笑,撫琴時臉上也不見笑意,但那種瀟瀟如竹的風度,實在引人矚目。
亭內另有不少文人雅士,或坐或臥,或吟詩或品茗,無不愜意風流。
亭外的遊廊裡駐足著幾位貴女,狀似迤邐漫步,目光卻時不時朝亭內的淳安郡王掃去。
滕玉意心中直打鼓,酒筵結束後淳安郡王少不了沐浴更衣,大不了用同樣的法子偷一回浴湯,可如果藺承佑真起了疑心,再來一回無異於自投羅網。
不行,不能再讓紹棠和端福冒險了。
而且,萬一淳安郡王也像藺承佑一樣去溫泉池沐浴,他們豈不是又白偷一回?
想來想去,眼下最好的法子,莫過於讓阿爺託辭向淳安郡王討要浴湯。淳安郡王為人謙和,料著比藺承佑好說話許多,何況阿爺本就與淳安郡王交情不錯。
念頭一起,滕玉意忙令碧螺去給阿爺遞話,阿爺早上就跟她說會連夜趕回長安,希望這時候去還能趕得及。
碧螺回來卻說老爺已經走了。
「霍丘說老爺走前留下了大部分護衛,讓他們這幾日照料娘子……老爺用過晚膳就走了,國丈帶著幾位國舅親自送到山莊外。」
滕玉意眉頭蹙了起來,小涯這個小老頭子,也不早說淳安郡王的浴湯也能湊合用。這下怎麼辦,難道要請姨父出面?可是比起阿爺,姨父出馬顯然要麻煩得多,低頭看袖中,小涯已經一動不動躺了許久了,真怕他挺不過今晚。
她焦灼地思量一番,帶著碧螺和春絨起了身。
杜庭蘭訝道:「要做什麼?」
滕玉意低聲道:「還是這劍的緣故,小涯快不行了,我得盡快去尋姨母幫個忙。」
杜庭蘭也起身:「我陪你去。」
滕玉意搖頭:「姐妹倆一起離席太打眼,阿姐留下來幫我遮掩遮掩,橫豎端福不會離我太遠,我去去就回。」
那邊藺承佑想起方才的事,越琢磨越覺得不對勁,雖與身邊人玩樂謔笑,眼睛卻時不時瞄一瞄對面的滕玉意和杜紹棠。
忽然發現滕玉意探究地望著前方,他不動聲色看過去,發現她竟暗暗打量皇叔。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9-6 10:13 PM
第46章
下一瞬,他就看見滕玉意帶著婢女離席而去。
藺承佑琢磨一番,決定先靜觀其變,喚人把鎏金鴻雁銀匜拿來,淨了手給阿芝剝胡桃吃。
這時外頭忽有幾名僕從匆匆過來,一部分徑直去寶翠亭找淳安郡王,另一部分卻過來尋藺承佑。
藺承佑見是幾位國舅身邊的常隨,蹙了蹙眉:「出什麼事了?」
領頭那個名叫寶忠,一向是劉府最得力的管事,此刻他臉色極為古怪,附耳對藺承佑說:「傍晚小人奉國丈之命去迎接南詔國的顧憲太子和那幾位外地官員的女眷,碰巧半路遇上了,小人們便在前帶路,哪知穿過一座林子時,後頭那幾輛犢車一下子不見了,顧憲太子唯恐是鬼祟作怪,自己帶護衛在原地找尋,讓小人趕快回來找世子殿下和郡王殿下。」
藺承佑詫異莫名,此地是皇伯父和伯母御幸之所,年年都有僧道隨行,不遠處還建有一座皇家寺院,寺中梵音不絕,即便附近有鬼祟遊盪,也往往避之不及,況且來時路上他也瞧了,方圓左右都「乾淨」得很,怎會突然冒出鬼祟。
他霍然起身:「人在何處?」
阿芝納悶道:「阿兄,出什麼事了?」
藺承佑摸摸阿芝的腦袋:「前頭有人找阿兄,阿兄去瞧瞧。」
***
滕玉意回到月明樓,把事情原委告訴了杜夫人。
杜夫人雖然覺得荒謬絕倫,但小涯劍遠不如當初在紫雲樓澄亮是事實,她上回見識過這劍斫殺妖邪的本領,心知阿玉離不開此劍,當即與滕玉意商量起來,若說是為了女孩子的貼身物件向男子討要浴湯,別說丈夫絕不會同意,淳安郡王也會覺得受冒犯。
於是託人給丈夫帶話,只說桂媼的某位親戚重病不治,要丈夫幫忙向淳安郡王討點浴湯做藥引。
坊間為了治病常有古怪之舉,有人自割雙耳做藥引,有人取了馬尿來喝,比起這些荒誕不經的藥引,一罐浴湯算不了什麼。
杜裕知聽了果然深信不疑,回說既是為了救命,只等散了筵,他立即開口向郡王殿下討要。
滕玉意聽到回話才放心,杜夫人把滕玉意摟到懷裡,心裡暗暗嘆息,玉兒想是前陣子嚇壞了,好不容易有把護身的劍,自是千珍萬重唯恐出岔子。這孩子自懂事起,無論遇到何事,總是習慣自己一個人應對,長到這麼大,還是頭一回求到姨父姨母身上。
她心軟得一塌糊塗,摸了摸滕玉意烏黑的頭髮說:「這下可以放心了,一切交給姨父姨母。等到討到了浴湯,姨母再與你姨父說明原委,你姨父心裡很疼愛你,不會怪咱們騙他的。今晚昌宜公主和阿芝郡主在場,各府的小娘子也在,你離席久了會顯得失禮,先回席再說。」
滕玉意在姨母懷裡膩了一會,戀戀不捨走了。回到水瀑邊,淳安郡王卻已經不在寶翠亭了,詫異地用目光找尋,不止淳安郡王,連藺承佑也不見了。
她悄聲問杜庭蘭緣故,杜庭蘭搖了搖頭:「想是前院有什麼事,郡王殿下和藺承佑被叫走了。」
忽聽笙鼓喧嘩,第一輪酒令開始了。眾人玩了一個多時辰,別說沒看到藺承佑和淳安郡王返回,連那幾位外地官員的女眷也遲遲不見入席。
這下不只滕玉意覺得古怪,連杜庭蘭也有些驚訝,杜紹棠起身離了男席,坐到兩位姐姐身邊,疑惑地說:「都戌時中了,再晚就該散席了。」
滕玉意讓春絨去找端福打聽出了何事,端福卻回說只知道藺承佑和淳安郡王出了府,同行的還有幾位國舅,但究竟出了什麼事,他也不知。
昌宜和阿芝少了哥哥和皇叔的陪伴,便有些意興闌珊,又玩了一會,懨懨地下令散席了。
貴女們聽了,只好回各自的院落歇憩。
杜紹棠送兩位姐姐回了月明樓,因為不便進內院,只送到院門口就走了,上了二樓,杜夫人尚未歇息,迎出來道:「總算散席了。你姨父還未睡,姨母馬上讓桂媼遞話。」
滕玉意搖頭:「淳安郡王被人叫出去了,聽說還未回來。」
杜夫人愣了愣:「何時才能回?都這麼晚了……老爺若是夜半去拜謁,未免太唐突。」
滕玉意心裡油煎火燎,小涯發了那通脾氣後便再無動靜,偶爾敲一敲劍柄,劍身只溫熱一陣,很快又變涼了,照這個情形看,小涯未必能等了。
換作往日她絕不會坐以待斃,但小涯要的不是別的……對方不肯沐浴的話,神仙也弄不來浴湯。
她絞盡腦汁想對策,因為太出神沒接穩春絨遞來的蔗漿,杯子裡的甜液一下子灑落在身上。
「呀!」
杜庭蘭一驚:「當心黏到腿上,快把衣裳脫下來。」
杜夫人說:「今晚也不會再出屋子了,直接換寢衣吧。」
滕玉意卻擔心浴湯能不能順利取來:「我還得等消息,拿件乾淨襦裙換上吧。」
碧螺到行囊前隨手一拿,結果又是晌午滕玉意剛換下的蓮子白襦裙。
「怎麼又是這件?快換件別的。」
「明日才是正式壽宴,奴婢晚間才把娘子的幾件衣裳熨過了,橫豎這件娘子明日不會穿,先將就一下吧。 」
滕玉意只好接過裙裳穿了。藺承佑早在被蒲桃酒弄汙衣裳就把他那件換了,再說已經深夜了,這裙子穿在身上料也不會有人留意。
屋裡正亂著,樓下的院子突然傳來喧嘩聲,桂媼出去打聽,過了一會回房說:「樓下來了好些夫人和小娘子……聽說是那幾位外地官員的女眷,今晚也要在月明樓安置。」
滕玉意一喜,照這樣說,會不會淳安郡王和藺承佑也回來了。
她忙令春絨去前頭打探消息,杜夫人把簪環插回髮髻上:「國丈府對這幾位女眷這般重視,想必是朝中重臣的妻女,我們房裡還亮著燈,不過去問候一聲的話,未免有些失禮。走,去瞧瞧。」
拉過女兒和滕玉意瞧了瞧,還好兩人衣飾齊整,三人下了樓,花廳裡燈光如晝。
榻上坐著好些女眷,滕玉意抬頭望去,竟大多數不認識。
左邊坐著一位夫人和一對孿生姐妹,夫人大約三十多歲,面容威嚴,身段瘦削。
那對孿生姐妹與母親生得很相似,身型卻比母親足足豐白一大圈,配上銀盤般的圓臉、細長的鳳眼,倒比母親相貌更端麗些。兩人約莫十五六歲,裝扮一模一樣。
滕玉意又看右邊那對母女,女孩身上披了件水色披風,裡頭隱約露出鵝黃色襦裙,額間貼了水粉色的花鈿,唇邊也點了兩團紅色的胭脂,生得秀美絕倫,姿色遠勝那對孿生姐妹。
滕玉意越看越覺得這少女面熟,李淮固?
李淮固依在母親懷裡,眼裡還含著淚,抬頭看見滕玉意,先是一怔,隨即綻出驚喜的笑容:「阿玉。」
滕玉意一訝:「李三娘。好久不見。」
「阿娘,是滕將軍的女兒。」李淮固驚喜地扶著母親起身,又欣然對滕玉意說,「我還以為你不認得我了。」
滕玉意欠身給李夫人行禮:「怎會認不出,也就四五年沒見,你跟小時候模樣差不多。」
李淮固握著滕玉意的手仔仔細細打量,又低頭看她身上的裙裳,不住點頭稱嘆:「這衣裳真好看。早就想去找你了,但我才到長安,今日一整日都在趕路,路上還在想,不知能不能在壽宴上見到你,怎知真讓我見著了。」
李夫人與杜夫人見過禮,含笑凝視滕玉意:「這孩子越生越好看了。你阿爺可好?府上可好?」
滕玉意一一回了。
李夫人比對著自己女兒和滕玉意,笑嘆道:「這麼一比,還是阿玉強點。」
李淮固微微一笑,矜持地問杜庭蘭:「蘭姐姐,你是不是沒認出我?」
杜庭蘭噗嗤一聲笑起來:「早就認出你了,我記得你眼下有顆小小的硃砂痣,你瞧,它還在這兒呢。」
說著溫柔地點了點李淮固的臉頰,李淮固眼波裡笑意漾開,一左一右拉住滕玉意和杜庭蘭:「今日太高興了,你們住在哪間房?我與你們同住吧。」
杜庭蘭遲疑了一下,滕玉意卻歉然道:「哎呀,怕是不行。房裡只有三張床,都這麼晚了,姨母她老人家不便挪動衾被……」
杜夫人和李夫人笑著搖頭:「今日太晚了,有什麼話改日再說吧。這些孩子,一見面就膩在一處。」
李夫人又引她們到榻前,指了指那位瘦削的夫人:「這位是淮西節度使彭將軍的夫人,這是彭家大娘、彭家二娘。」
滕玉意笑容微滯,先前她在席上因為惦記小涯的事並未細聽,原來晚到的女眷裡竟有淮西節度使的妻女。
她前世並未與彭家的女眷打過交道,此刻仔細端詳彭氏母女,腦中像被掀開一塊塵封已久的布,一下子湧出來好多早已淡忘的碎片。
記得前世駐守淮西道的是名將彭思順,彭思順病逝後,接掌兵權的是彭思順的長子彭震,彭震狼子野心,不久之後便集結鄰近蕃道發動了兵變。
前世阿爺之所以率兵出征,正是為了剿平淮西之亂。
……可是……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太對,按照前世來推算,彭思順早在去年就過世了,等到阿爺出征之際,淮西道、淄青、山東南道已作亂半年多了,儼然有愈演愈烈之勢。
但她這陣子從未聽說淮西有叛亂,而且從彭夫人和彭小娘子的裝束來看,也不像在服重孝的樣子。
莫非彭思順還活著?
滕玉意思緒紛亂起來,該不是自己的記憶出了差錯,否則為何今生有這麼多與前世不同之處。
彭夫人對杜夫人說:「……這是我們大娘,名叫花月,二娘名喚錦繡。」
兩方見過禮後,各自回到榻上落座,幾位夫人輕聲寬慰:「彭夫人李夫人受驚了……所以竟是路上遇到鬼祟了麼?」
李夫人臉色發白:「突然刮來一陣怪風,犢車就走不動了,外頭有女人在哭,拍打窗棱想進來,那情形簡直嚇死人,還好成王世子和郡王殿下及時趕到,不然還不知會怎樣,」
彭夫人畢竟出身貴要之家,此時已經鎮定了不少,苦笑道:「當時看到一道銀鍊子打過來,我們只當又是鬼祟,哪知周圍的鬼影一下子全都不見了,才知有人相救……都說成王世子師從清虛子道長學了一身好本領,今日算是大開眼界了,這小郎君好俊的身手。」
李淮固垂下眼睫,神色寧靜不知在想什麼。彭花月和彭錦繡似是想起當時情形,嚇得再一次縮在母親身後。
正聊著,管事過來說廂房裡的寢具已經安置好了,時辰不早,還請彭李兩家的女眷回房安歇。
滕玉意隨姨母和表姐回了二樓,碧螺已經打探消息回來了,說淳安郡王才回府,方才桂媼已經託人給杜老爺帶話了。
三人舒了口氣,滕玉意催杜夫人和杜庭蘭歇息:「姨母,阿姐,你們先睡,我一個人等消息就是。」
***
藺承佑一行在門前下了馬,把馬鞭扔給侍從,徑直回了飛逸閣。
顧憲邊走邊與淳安郡王說話,無意間一轉頭,就見藺承佑仍若有所思擺弄手裡的小荷包。
「女鬼都被你收進荷包了,還有什麼不對勁嗎?」
藺承佑:「我怎麼覺得,這鬼像是被憑空投在此處的。」
顧憲哦了一聲:「何謂『憑空』?」
藺承佑把荷包往懷裡一塞:「這鬼凶厲無比,死前必定懷著極大的怨念,它不似尋常遊魂,飄盪到此處總要有個緣故,可剛才我問它從何而來、為何在此作祟,它竟一概不知,像是被人抽掉了幾魄,存心引到此處似的……」
淳安郡王詫異道:「存心如此?那人目的是什麼?」
三人默了一下,指不定是奔著車裡的那些女眷來的,一邊是彭震的妻女,另一車是李光遠的妻女,這二人……
一個在雄踞一方的強蕃,另一個是頗蒙聖寵的新貴,京中有人因為嫉妒而生事,倒也不奇怪。
淳安郡王思量著說:「還好車裡都是將門之女,膽子不算小,若是一下子嚇得神志失常,那可就麻煩了。」
顧憲想了想:「說起車裡的女眷,那位李娘子當真沉穩聰慧,當時承佑一到就問出了何事,大多數女眷都嚇得口齒不清了,只有她還能勉強說清來龍去脈。說起來也夠險的,女鬼回來撲襲李娘子時,還好承佑帶著一根能長能短的法器,否則也不能及時把人救下。」
剩下的話不必說,今晚只有承佑一個人會道術,為了救人勢必要追出去,在外耽擱久了,不但對李娘子名聲有損,承佑也麻煩。
這時院子裡有位管事迎過來說:「郡王殿下總算回來了,先前小人出去佈置宵夜,回來房裡就多了些香囊、團扇、香餅、詩箋……看著像女子之物,不知該如何處置?」
顧憲訝道:「該不是對王爺示愛吧?」
管事垂首表示默認。
顧憲笑起來:「沒想到長安娘子跟我們南詔國的女孩一般直率大膽。承佑,你房裡該不會也堆著一大堆吧。」
藺承佑正要接話,管事又說:「國子監的杜博士有事求見,殿下見還是不見?」
淳安郡王一怔,若非急事,也不會這麼晚來拜謁。他點點頭說:「快請杜博士進來。」
顧憲便自行回廂房了,藺承佑原本也要回房,想了想,忽又負手跟上淳安郡王。
淳安郡王奇道:「你不回房歇息嗎?」
藺承佑隨他進了房間,徑直在一旁榻上撩袍坐下,笑道:「我餓了,到皇叔這討點宵夜吃。」
不一會杜裕知隨下人進來,簡單寒暄幾句,就直率地稟明了來意。
淳安郡王驚詫莫名,然而沉下心來一想,杜裕知一向是京中最正直最有傲骨的文臣,若非急等著救命,絕不至於厚著臉皮深夜過來討浴湯。
他震驚片刻,咳嗽兩聲道:「既是為了救人,杜公不必覺得難為情,我正要沐浴焚香,杜公在此稍候片刻就是。」
杜裕知自是感激不盡。
淳安郡王一走,房裡就只剩藺承佑和杜裕知了。
杜裕知拘謹地飲了一口茶,不經意一抬頭,就見藺承佑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杜裕知早知道藺承佑頑劣不羈,當即戒備地掃了他好兩眼,確定他不像要刁難自己的樣子,這才重新坐直身子。
可就在這時候,藺承佑冷不防開了腔:「敢問杜公,貴府那位老媼的親戚是突發急病嗎?」
杜裕知茫然思索起來,來時還未聽說有此事,直到晚間妻子才突然令人傳話,嗯,應該是突發急病沒錯。
「回世子的話,正是急病發作。」
藺承佑:「頭一回聽說用浴湯做藥引,可知是哪位醫工下的方子?」
杜裕知搖頭:「這……杜某也不知,只知急需藥引救命。」
藺承佑笑了笑,沒再接著往下問。
杜裕知暗鬆了口氣,就聽耳房門響,淳安郡王像是怕杜裕知久等,很快就沐浴完出來了,將手中的水囊遞給杜裕知,正色道:「也不知夠不夠,我令人在浴斛守著,若是不夠,杜公只管令人傳話。」
杜裕知肅容接過浴湯,千恩萬謝告辭了。
這時管事領人送宵夜,淳安郡王讓管事去鄰房邀顧憲,又對藺承佑說:「你不是早說餓了,這會倒不見你動了。」
藺承佑把茶盞擱回案幾,笑道:「不成了,我才想起還有點事要交代阿芝身邊的人,還得出去一趟,皇叔你們吃吧,不必等我,我回來就歇了。」
***
滕玉意在房裡等了一陣,遲遲不見姨父派人回話,乾脆坐在桌前,從鏤空牙筒裡取出一根牙箸,蘸了水寫寫畫畫。
杜庭蘭在鏡台前卸了簪環,走過來一瞧:「在寫什麼?」
滕玉意若有所思把那個「三」字抹去,托腮嘆道:「今日見了李淮固,我倒想起不少小時候的事。」
杜庭蘭一向心細如髮,也思忖著坐下:「我記得李淮固小時候靦腆多了,今日看她說話,倒是比從前沉穩不少,聽說她阿爺如今也是一方要員,想來這幾年沒少在阿爺身邊歷練。」
滕玉意歪著頭想了想,李淮固的父親擢升比前世快多了,如果她沒記錯,她前世死的那一年,李光遠還只是阿爺淮南道轄治下的蘇州刺史,沒調任浙江,更沒兼任浙東都知兵馬使……
今日這一見,才知李淮固的父親已是一方要員了。
不過經過這幾樁事,她早已習慣這一世的事與前世的記憶不同了,只是內心深處,仍隱隱覺得有點不對勁……
這時外頭忽有人敲門,滕玉意等不及,親自去開門,果然是碧螺回來了。
碧螺微微喘著氣:「不好了,中門全都落了鑰,聽說御宿川出了怪事,幾位國舅怕昌宜公主和阿芝郡主受到驚嚇,下令在女眷的院落外嚴加看管,選的都是一等護衛,嚴禁各院串門。奴婢沒法託人傳話,也不知道杜老爺在前頭如何了。」
杜庭蘭啊了一聲:「這可如何是好。」
滕玉意心亂如麻,走到暗處輕輕敲了敲劍柄,劍身幾乎只溫熱了一下,就冰冷如水了。
「來不及了。而且白日我同端福說好了,他晚間會在月明樓東北角牆外的中巷裡等消息,只要姨父取到東西,碧螺就會給端福送話,現在中門一鎖,兩下裡都得不到消息,我得趕快去傳話,省得端福和姨父一直苦等。」
說著摸了摸懷裡的禿筆,隨意找了件披風披上了,杜夫人和杜庭蘭見狀忙說:「你別去,讓碧螺她們去。」
滕玉意說:「碧螺不會翻牆,我多少懂點招數。再說院子裡人多眼雜,中間又隔了窄巷,端福性子謹慎,如果不能確定是我,未必肯現身,假如碧螺高聲叫嚷他的名字,定會引來護衛,所以還是我去最快。」
她不容分說掩上門,下樓尋到東北角,果見牆外有一株柳樹,低聲就要喚端福,恰巧外頭窄巷裡一陣整齊的腳步聲快步走過,想是護衛巡防。
滕玉意斂聲屏息,等牆外回歸安靜,兩手向上一攀,悄悄爬上了牆頭。
她自從練了桃花劍法,身姿就比從前輕捷許多,回來後又跟霍丘學了不少招數,爬牆完全不在話下。
攀到牆頭坐直身子,她迅速朝四下裡一看,居然一個人也沒有,莫非端福方才為了避人躲開了?
正猶豫著是跳下去還是翻牆回去,就聽不遠處有腳步聲走來,是個男人,而且只有獨自一人。
滕玉意二話不說就要往回跳,那人卻冷不丁叫了一聲:「王公子。」
滕玉意身子一晃險些沒掉下去,竟是藺承佑。
她坐穩身子扭頭朝下看,就見藺承佑在巷中負手仰頭望著她。
她心中驚疑不定,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世子?」
藺承佑笑了一下:「你在找端福嗎?」
滕玉意想了想,乾脆跳入巷子裡:「世子瞧見端福了?我有事要找他,哪知各處都落了鑰,婢女送不出話又不會爬牆,只好我自己來了。」
藺承佑懶洋洋舉起一樣東西:「你在等它吧?」
滕玉意怔了怔,藺承佑手裡的是一罐水囊,而且他似乎為了證實她心中的猜測,還故意在她面前晃了晃水囊。
滕玉意聽到水聲晃動,臉驀然一紅。
「你——」
「這是皇叔的浴湯。」藺承佑一哂,「下午你讓端福潛進飛逸閣,原來是為了偷浴湯,偷了我的還不夠,連皇叔的浴湯都騙。」
滕玉意窘得無地自容,左右瞄了兩眼,打著哈哈笑了笑,然而從臉頰到脖頸,皮膚幾乎一霎兒就變紅了,被月光一照,活像染了胭脂似的。
藺承佑睨了幾眼,莫名覺得眼熟,咦,她身上穿的布料竟跟他白日那件襴袍一模一樣。
他挪開視線:「你一個小娘子,弄這麼多男人的浴湯做什麼?別告訴我是為了好玩,嘖,我都替你臊得慌。」
滕玉意原本還想好好解釋解釋,被他毫不留情指責一通,愈發恨不得鑽進地縫裡,瞪他一眼道:「當然是為了辦正事,緣故麼,下午我已經跟世子說明瞭,怎奈世子不信。」
藺承佑抱起了胳膊:「為了供養你那把劍?劍裡的器靈說的?」
滕玉意沒吭聲。
藺承佑譏諷道:「你就不會好好同我說麼,非要偷我的浴湯?」
滕玉意奇道:「如果我好好同世子說,世子就會把浴湯給我?」
藺承佑一噎,他見過無數道家至寶,頭一回聽說要男人浴湯供奉的,假如滕玉意照直同他說,他定會因為覺得荒謬斷然回絕。
他呵了一聲:「滕杜兩家那麼多男人,為何偏要偷旁人的?」
「因為只有你們的浴湯才算胎息羽化水,旁人的浴湯會損壞我這劍的靈力。」
「又是劍裡的器靈說的?」藺承佑哼笑一聲,「行吧,你既然偷到了我的,為何還要找皇叔討要?」
滕玉意:「下午世子在溫泉池裡沐浴,水裡不小心摻雜了旁人的浴湯,器靈不肯洗。」
藺承佑撫了撫下巴,好個矯情的器靈。想到她又一次暗算他,他就氣不打一出來,假裝在他面前絆倒,暗中卻把一整囊的蒲桃酒灑到他身上。
滕玉意瞧他一眼,低頭行禮道:「我不該令人偷世子的浴湯,這是我的不是,我自願向世子賠罪。我這劍剛從彩鳳樓回來就不行了,事情來得太急,我也想直接跟世子討要,可是又……又……實在說不出口。我也是走投無路才出此下策。」
藺承佑一哼,說得好可憐見。
滕玉意把小涯劍取出來給他瞧:「世子瞧吧,劍靈馬上要死了。」
藺承佑: 「器靈死不了,充其量靈力大幅減弱。」
滕玉意一愣,死不了嗎?她沒好氣地說:「世子手邊的法器數不勝數,損壞一兩件對你而言算不了什麼,可是小涯劍既然認了我做主人,我就得好好護著他,在我手裡別說損壞靈力,渴一點累一點都是不成的。」
藺承佑摸摸耳朵,自從與她打交道,沒少見識她身上這股軸勁,對身邊的人和物看得極重,簡直比他還要護短。
滕玉意說完那番話,向藺承佑攤開手:「世子問完了吧,淳安郡王既然已經把浴湯給我姨父了,這東西就是我的了,世子可以把東西還給我了嗎。 」
藺承佑沒吭聲,話是問完了,看她手中黯淡的劍光,的確也撐不了多久了。
然而他心裡還是覺得不對勁,滕玉意令人偷他的浴湯,卻讓姨父當面向皇叔討要浴湯,莫非她之前就聽說過皇叔的為人?所以確定皇叔一定會給?
想當面問問她究竟是怎麼想的,又覺得好像沒必要。
而且,他一想到滕玉意用皇叔的浴湯泡她的貼身小劍,心裡就說不出的古怪。
罷了,先把這法器救「活」再說,至於她又一次暗算他的事,稍後再跟她清算。
他把水囊遞給她:「拿著吧。」
「多謝世子。」滕玉意高興地伸手去接,誰知還未接到手中,水囊就摔倒了地上,瓶蓋一鬆,囊中的浴湯瞬間淌了一地。
滕玉意一呆,急忙蹲下來去撿,可終究遲了一步,囊中的水很快只剩個底了。
滕玉意抓著水囊看了一晌,再抬頭時,杏圓的眼睛裡已然有了淚花。
「藺承佑!」她咬牙切齒從齒縫裡擠出一句話。
藺承佑望著水囊發怔,鬼知道他剛才在想什麼,居然沒拿穩水囊,眼看滕玉意一下子氣哭了,他竟有些無奈,以他的身手,若說自己不是故意的,別說滕玉意不會相信,連他自己也覺得說不通。
滕玉意氣得臉都白了,藺承佑就是故意的,他無非氣她下午暗算過他,但她如果能當面討要來浴湯,何至於出此下策。
看樣子小涯的靈力是救不了了,即便小老頭活著,也會變成一件毫無法力的廢品。她心中恨得不行,虧她前幾日還覺得藺承佑是好人。錯,此人何止性情囂張,簡直可惡至極!!!
「藺承佑——」她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胸膛劇烈起伏著,要不是尚存最後一絲理智,真想抓花他的臉。
藺承佑像是猛然回過了神:「我的浴湯是不是也能用?」
滕玉意眼睫上還掛滿淚珠,怒容卻一滯。
「我賠你就是了。不能要溫泉池裡的,只能要浴斛裡的對不對?」
滕玉意喜出望外,哪還顧得上生氣,忙含淚點點頭:「是的。」
「你在此處等著,我先前做了安排,短時辰內不會有人來此巡查,我稍後就來。」藺承佑邊說邊向後退了幾步,一個鷂子翻身,身影消失在屋簷上。
滕玉意望著空盪盪的窄巷,心裡七上八下,藺承佑真願意把浴湯給她嗎,不會又打算坑她吧。而且來了這麼久,一直沒看見端福,她滿腹疑團,在原地乾等了一會,唯恐被人撞見,翻牆回到月明樓的院牆裡,直到再次聽到腳步聲,才把腦袋探出牆角,確定是藺承佑,她悄悄從牆上跳下來。
藺承佑換了衣裳,鬢角還是濕漉漉的,臉上掛著水珠,眉目精緻絕倫,一從屋簷上跳下,就衝滕玉意招手:「你身手不行,翻牆當心水灑出來,就在這兒供奉吧。」
滕玉意看他手中端著一個酒甕,足足比淳安郡王的水囊大上一倍,到了他跟前,還沒開口說話,先聞到他身上清馥的香氣,似竹非竹,清幽絕俗,自小她也算見過不少名貴香料,從沒聞過這樣好聞的澡豆。
藺承佑揭開甕蓋,裡頭果然盛著一大甕清透的浴湯,輕輕把甕身放到地上,湯面受震,泛起一團團細小的漣漪。
兩人望著浴湯,都有些不自在,末了還是藺承佑臉皮更厚,主動開口說:「把劍放進去吧。」
滕玉意嗯了一聲,拔劍出鞘,小心翼翼把劍沒入湯中。
等了片刻,小涯劍毫無動靜,藺承佑狐疑地說:「器靈怎麼跟你說的?是這樣供奉的嗎?」
滕玉意思忖道:「小涯只說要用胎息羽化水洗身子,論理泡進去就可以了。」
話音未落,水面劇烈地盪漾起來,只一個錯眼,小老頭就從劍裡鑽出來了。
「喲吼!」小涯歡快地攪動浴湯,「哇哇哇哇哇哇!太舒服啦!老夫活過來了!」
他邊說邊往水裡猛地一鑽,旋即又探出身子,原本青灰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又紅又亮。
「咦嘻嘻!哦吼吼!好舒服,真痛快!」小涯舀了大把浴湯使勁搓自己胸膛,口中怪笑聲不斷,「這湯真香,嘻嘻嘻嘻嘻,老夫從來沒有泡過這般正宗的胎息羽化水,藺承佑,你小子不錯!你好神力!」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9-8 09:55 PM
第47章
藺承佑古怪地看著小涯,來時路上他曾設想過滕玉意劍裡的器靈什麼模樣,本以為是漂亮的精靈之流,萬沒想到是個糟老頭子。糟老頭子也就算了,作派還這般不正經。
他觀摩了一陣,忍不住說:「喂,你叫什麼名字?」
小涯如一條活魚般在浴湯裡興奮地翻來滾去:「滕娘子沒告訴你嗎?老夫叫小涯,『知也無涯』的那個涯。老夫在劍裡幾百年了,靈力從來沒恢復得這麼快過,你這浴湯至純至陽,能把妖邪的陰穢臭氣清洗得乾乾淨淨,哇哈哈哈哈,我太喜歡了,今晚這個澡洗得太盡興了!」
滕玉意:「……」
藺承佑:「……」
他瞥了瞥滕玉意,這就是你當作寶貝的器靈?有點為老不尊啊。
滕玉意早就覺得丟臉,蹙眉敲了敲甕身:「你洗澡就洗澡,能不能……別說那麼多話。」
小涯乾脆把胳膊枕在腦後,優哉游哉在水裡仰面漂浮,口裡得意地說:「滕娘子,我以後只要他的浴湯了,別人的我統統不要。」
藺承佑揚了揚眉,真夠得寸進尺的,這回還沒供奉完,就惦記上下一回了。
他毫不留情地打斷小涯:「今日只是權宜之計,下回可不成了。」
滕玉意也在心裡說「休想」,為了弄藺承佑的浴湯都快要把她累死了,絕對沒有下回了。橫豎過幾日絕聖和棄智就回來了,浴湯自有著落。
小涯不樂意了,身子往水裡一鑽,咕嘟咕嘟喝了好多口浴湯,又把水淋淋的腦袋探出來:「老夫不管,我就要這個。」
滕玉意斜睨他:「你紅光滿面的,靈力想必全部恢復了,出來吧,再晚可就來人了。」
小涯戀戀不捨猛搓一通,似乎要清洗肚子裡的妖氣,又把頭栽下去灌了一肚子的浴湯,終於過了癮,意猶未盡鑽進劍身裡。
滕玉意撈出小劍,拭乾淨收入袖籠裡,經過這一遭,她是真相信藺承佑方才是失手了,她只是有些意外,原來像他這種身手也有走神的時候。還好他願意及時補救,不然小涯就遭殃了。
她望向藺承佑,他臂上的傷大概還未好,衣裳裡頭像是纏著紗料。
滕玉意想了想,從袖中取出她那罐寶貝似的胡藥,其實自打上回平安從彩鳳樓出來,她就想報答藺承佑來著,可惜一直沒找到機會,這藥極為珍異,連阿爺都只搜羅了一罐,本來想留著防身,不如就藉這個機會贈給藺承佑吧。雖說藺承佑不缺金創藥,但此藥據說比宮裡的藥剛猛許多,藺承佑用上幾回,興許就好了。
「世子——」她把藥罐捧在手裡,很和氣地開了腔。
藺承佑端起濕淋淋的酒甕,起身道:「好了,這事算辦完了。忘告訴你了,你那個叫端福的老奴被我扣住了,今晚先關在柴房裡。」
滕玉意笑容一滯,她早奇怪為何一直沒看到端福,原來被藺承佑困住了,以端福的身手,絕不可能被幾個護衛拿住,定是藺承佑為了對付端福提前設下了陷阱。
眼看藺承佑揚長而去,她忙追上去:「藺承佑,偷你的浴湯的確不對,但這事是我的主意,端福只是奉命行事。」
藺承佑笑道:「你們主僕一個比一個可惡,主人要偷浴湯,底下人不說勸阻主人的惡行,竟然助紂為虐。這等刁奴替主受過,難道不應當嗎?既落到了我手裡,少說讓他狠狠吃一次苦頭。」
滕玉意心裡一驚,關在柴房稱不上吃多大的苦頭,難不成他還要對端福行刑?
「端福在我身邊十年了,一向忠心耿耿,只要是我的吩咐,哪怕刀山火海他也會去做的,這事真不怪他,可惡的是我。你想找麻煩,直接衝著我來好了。」
藺承佑腳步一頓,下午兩人相見時,她面上笑吟吟地,心裡卻在琢磨暗算他,先用蒲桃酒潑他一身,接著又讓僕人潛入飛逸閣偷他的浴湯,可恨他對她毫無防備,還因擔心她被腳下的尖石傷到故意沒躲開她的酒囊。
一想到這事他心頭的火就蹭蹭往上冒。
「滕玉意,我還不知道你嗎?眼下說得再好,下回照樣敢暗算我。今日就算你說破天,這事也不絕會就這麼算了!」
滕玉意噎住了,藺承佑明知她護短,偏拿端福開刀,哪怕他像上回那樣直接毒啞她,她也不會像眼下這般煎熬。
她又羞又惱,然而細細一想,這事是她理虧,換作是她,被人偷浴湯也會覺得羞辱。
一覺得理虧,聲氣也就不那麼壯了。
她瞄瞄他的背影,厚著臉皮追了幾步,強行攔到他身前,笑道:「世子,我敢保證絕不會有下次了。你不知道端福的脾性,他心裡眼裡只有主人,你再怎麼懲罰他,他也不知自己錯在何處。世子既要杜絕後患,不如同我這個做主人的清算——」
藺承佑不肯停步:「你這麼護短,懲戒端福不就等於同你清算了嗎?」
滕玉意追上去同他講理:「律典還分主使和從犯呢,主使在此,世子又何必為難一個下人。說吧,這事怎樣才能作罷?只要世子馬上把端福放了,我都可以認罰。」
罰她,他怎麼罰?把她關到柴房裡還是再把她弄啞?
他什麼都做不了,也只能罰罰端福了。
他扭頭看著她:「你要是再囉嗦,我就把你的好忠僕投到大理寺的獄裡去。」
「你——」滕玉意心頭火起。
藺承佑正要扭過頭,忽見她手裡捧著一個東西:「這是什麼?」
滕玉意低頭一瞧,這才意識自己一直握著藥罐,早知道藺承佑要折磨端福,她才不把藥拿出來。
想把藥罐收回去,忽又改了主意,沒好氣地說:「我看世子的臂傷還沒好,想起身上帶著一罐胡藥,這是我阿爺軍中常用的,說是能止癢去腐——」
「給我的?」
滕玉意嗯了一聲,把藥遞到藺承佑面前,看他遲遲不接,冷哼:「放心吧,不是毒藥,上回世子救了我一命,今晚又幫了我和小涯的大忙,我心存感激,早就想回報一二了,這藥性子剛猛,但療愈效果極佳,世子要是不嫌棄,可以拿回去一試。」
藺承佑默了一會,把那圓滾滾的藥罐接過來,看她一眼,忽然掉頭就走,一邊走一邊把藥罐塞入懷裡:「謝了。」
「藺承佑——」沒等滕玉意追上去,藺承佑縱上牆頭,一下子就不見人影了。
滕玉意氣得直瞪眼,你收了我的禮,倒是把端福放了呀。
這下怎麼辦,藺承佑軟硬不吃,端福落到他手裡,不知會遭怎樣的罪,就算她馬上想出對策,首先得能把消息遞出去,可今晚四處戒嚴,根本沒法調動手下的那些人,她惴惴踱了幾步,忽又聽見巡衛的腳步聲走近,縱算再擔心端福,也只能先翻牆回去。
藺承佑剛回到飛逸閣,寬奴就過來說:「世子,柴房裡的那位下人如何處置?」
「放了吧。」
寬奴一愣,世子為了捉這人,特地調動了身邊武功最好的兩名護衛,幾人裡外合作,費了好大力氣才把此人抓住,還沒問罪呢,就這麼放了?
他狐疑抬頭,一眼就瞧出小主人有些心不在焉,也沒敢多問,說了聲是,自行下去安排。
藺承佑往窗前榻上一躺,舉起手裡的藥罐端詳,罐身小小的,甚是精緻可愛,釉身冰瑩清透,飾以紅碧粉彩,罐身摸上去有些溫熱,應是被滕玉意攥在手裡好久了。
他旋開罐蓋聞了聞,誠如滕玉意所說,裡頭是上等的胡藥。
先前沐浴完他因怕來不及,只在臂上纏了一層紗料,外頭再罩上衣裳,不留神很難看出端倪,可看滕玉意那架勢,不但看出他傷未好,而且早就想把藥罐給他了。這樣的好藥滿長安也找不到幾罐,滕玉意大可以留著防身,即便為了報答他的浴湯,也完全可以拿別的相贈,結果她還是把胡藥給他了。
他摩挲著藥罐想,她壞的時候夠壞,好起來也夠好的。
不過嘛,他傷都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這藥再好他也用不著了。
他翻身而起,把藥罐擱到一邊,自顧自到浴房裡洗漱。
出來時腦子裡本在想旁的事,結果一個沒忍住,眼神又溜向榻幾,那罐圓潤的小東西,正安安靜靜地立在窗外投進來的一方皎潔的月光裡,彷佛在對他說:喂,你把我扔在這兒,就不怕我摔碎嗎?
藺承佑看了一眼。
過了會兒,又看一眼,終於忍不住走到榻邊拿起藥罐,暗想,這藥他雖用不上,但摔碎了未免可惜,明日壽宴人多眼雜,最好找個地方鎖起來,在屋子裡轉了兩圈,一時沒瞧見合適的箱篋。
要不湊合放在身上一晚吧。這麼想著,他心安理得把藥罐放入懷裡,倒頭就睡下了。
***
滕玉意抱著布偶迷迷糊糊睡了半夜,因為心裡放不下端福,早上天不亮就起了,下了樓親自去打探消息,端福竟主動來月明樓來找她了。
端福把昨夜的事說了。
藺承佑的確設陷阱困住了他,但只關了一小會兒就把他放了。
滕玉意一愕,對著端福左看右看,端福竟是毫髮無傷。
她疑惑了,照昨晚藺承佑那架勢來看,端福必定逃不過一頓折辱,怎知就這樣作罷了。尋思了一晌,雖然沒鬧明白藺承佑為何突然改了主意,不過這件事總算是有驚無險地渡過了。
藺承佑要是誠心為難她們,偷浴湯的事指不定會演變成什麼樣。可見此人可惡歸可惡,心腸卻不很壞。
「罷了,我們主僕算是又欠了藺承佑一份人情,加上彩鳳樓的事,我們日後見了藺承佑,要比頭幾日更客氣才行。以後他有什麼急難,我們絕不能袖手旁觀。」
端福應了,問:「淳安郡王的浴湯昨晚被世子搶走了,還要老奴去弄嗎?」
「不必了,小涯劍已經沒事了。」
「浴湯未送到娘子手裡,為何這劍會無事了?」
「這——」滕玉意臉上閃過一絲尷尬,旋即若無其事地說,「總之沒事了就是沒事了,端福,你很好,這些你不用管了。你先去用早膳,今日你只需盯著盧兆安就好,別的我自有安排。
端福向來寡言,並不多問,點了點頭,退下去了。
***
今日正式壽宴,下人們天不亮就忙活起來了。偌大一座別業,一大早就笙鼓鼎沸。
晌午時分,忽有一列金吾衛疾馳前來報信,說是聖人和皇后親來賀壽,御輦不久就要到別業了。
山莊裡頓時沸騰起來,眾賓客唯恐御前失儀,嚇得各自回房整理衣冠,拾掇好後,各人依照品階在中堂前靜靜跪候,過不多時帝后到了,國丈率眾出門迎接。
帝后親厚異常,一來就令開席,宴設芙蓉池畔,特賜臣眷同座。
賓客裡不少頭一回面聖的,入席後嚇得連杯箸都不敢妄動,坐得久了,聽帝后語調和悅,漸漸也就不那麼拘束了。
皇后又令宮女們把宮裡新摘下來的新鮮含桃捧出來。
「宮裡帶來的,往年要三月底才熟透,今年也不知什麼祥瑞,居然三月中就得。拿下去分了吧,果子新鮮時比醃酢了好吃。」
宮女們提著竹籠,把枝葉上猶帶著露水的含桃分發給席上諸人,有幾位外地官員的妻女坐得較遠,料定自家未必能得賞賜,哪知皇后賜物並非做做樣子,席上不分親疏尊卑,幾乎人人都有,眾人見皇后如此慈厚,不免又敬又愛。
這一整日,君臣在芙蓉池觀百戲,聽絲樂,品芳肴,嘗美酒……可謂其樂無窮。
傍晚宴席仍未散,皇后似乎覺得乏了,對眾女眷說不必拘坐在席上,趁天色不算晚不妨四處走走,說完這番話,便率宮人們離了席。
過了沒多久,陸續有女眷藉故回房換衣裳。
杜夫人早覺得頭昏腦熱,便也帶著杜庭蘭和滕玉意回了趟月明樓。
回房喝了茶又換了衣裳,總算覺得身上爽利許多。
杜夫人靠在窗下矮榻的扶手上,一面輕搖團扇,一面觀賞窗外的斜陽:「明早就要回城了,這樂道山莊如此壯麗,難得來一回,也沒好好逛逛,晚間要是無事,你們姐弟幾個盡興四處走一走才好。」
杜庭蘭說:「阿娘要是歇夠了,待會同我們一道下樓逛逛。」
「今日累壞了,我就不去了。」杜夫人奇怪道,「這孩子,一回來在房裡找什麼?」
滕玉意負手在屋子裡打轉,先是把目光落到桌上的琉璃盞上,搖了搖頭,又扭頭打量那邊床架上的衣裳,又搖了搖頭。
聽姨母問話,她漫應道:「我欠了別人一份人情,我在想送點什麼禮物能叫對方瞧得上。」
門外有人道:「阿玉,蘭姐姐,你們歇好了嗎?」
原來是李淮固母女來了。
李家的門第與今日一干公卿大族比起來,固然毫不起眼,但因李淮固的容貌氣度在一干小娘子裡算出眾,在席上也頗受矚目。
李淮固外頭新換了一件輕似霧的淺緋色縠衫,一身妝扮明淨雅潔,進來先給杜夫人行了了禮,隨後對杜庭蘭和滕玉意道:「剛才幾位管事來樓下傳話,說昌宜公主和阿芝郡主說昨晚玩得不夠盡興,令人在水煙湖裡擺了畫舫,邀各府的小輩前去玩樂呢。」
杜夫人笑說:「這樣正好。你們快去吧,我同李夫人好好說說話。」
三人便告辭出來,李淮固道:「你們在房裡商量給人送禮嗎?」
滕玉意信口胡謅:「我府裡有位老管事要過生辰了,他是我的老忠僕,我想好好犒賞他一回。」
李淮固溫聲說:「我從杭州帶了不少綢緞,現堆在房裡,本來是要送禮的,阿玉你要是瞧得上,拿一匹賞你這位老管事好了。」
杜庭蘭並不知昨晚小涯用的是藺承佑的浴湯,只當滕玉意要藉姨父的名義給淳安郡王送禮,忙道:「阿玉這老管事脾性古怪,綾羅錢財這類的未必瞧得上,所以阿玉才正發愁賞什麼好呢。」
李淮固笑著說:「原來如此。我還覺得奇怪呢,阿玉你可是名門之後,自小到大也不知見過多少寶物錦綺,這世上怎會有人瞧不上你送的禮。」
滕玉意靜靜瞧她一眼,忽然一指李淮固的裙角:「三娘,小心你腳下。」
李淮固低頭瞧去,原來是一隻飛蟲,她嚇得面色一白,連忙躲到杜庭蘭身後:「哎呀。」
滕玉意慢條斯理替她驅趕那蟲子:「沒想到你都這麼大了,還跟小時候一樣怕蟲子。」
李淮固驚魂不定撫住胸口,自嘲道:「可不是……一看到這些東西就發暈。」
突然鬧這麼一齣,自然沒人再提起送禮的事。
三人很快到了水煙湖,遠遠就聽到笑語熙熙,原來各府小輩們今日在席上拘壞了,一聽說要泛舟遊樂,早就迫不及待下船了。
滕玉意邊走邊賞景,只見湖中畫舫點點,岸上竹疏桃紅,頗有江南春日勝景的況味。
到了岸邊,恰好有一艘畫舫向岸邊緩緩駛來,畫舫朱鏤銀漆,船身又頗大,似能容納不少人,隔著老遠就能聽見歡聲笑語。
宮人笑道:「這是昌宜公主和阿芝郡主的船。」
話音未落,窗口探出一支白白嫩嫩的小圓胳膊:「滕娘子、杜娘子,快上來。」
「阿芝郡主。」
等到船泊了岸,畫舫上跳下來兩名宮人,把船板放到岸邊,小心翼翼扶三人上船。
船上嘰嘰喳喳,全是各府的小郎君和小娘子。
阿芝一直在等滕玉意和杜庭蘭,看到她二人過來,高興地拍拍身邊的茵褥:「滕娘子,杜娘子,過來坐。」
她上回就跟滕玉意和杜庭蘭熟了,尤其對滕玉意憑一柄小劍逼走屍邪的事記憶深刻。
李淮固笑容不變,矜持地留在原地。
阿芝這才意識到她們三人是同來的,忙又對宮人說:「替這位……」
李淮固垂眸行禮:「見過郡主殿下,我叫李三娘。」
阿芝笑呵呵點頭:「好,李三娘……你們替李三娘找個好位置。」
彭花月和彭錦繡招手道:「三娘,快來這邊坐。」
待三人坐定,有人道:「陳家二娘,該輪到你們了。」
陳二娘靦腆搖手:「哎呀,我說不上來。」
「不行不行,今日在座人人都得講一則近日聽到的奇聞詭事,否則就要罰酒。陳二娘你又喝不了酒,要是再不講故事就沒勁了。」
陳二娘絞了絞垂在臂彎裡的披帛:「好吧,但如果說得不好,你們不許笑我。我乳娘上月回了趟老家,回長安的途中聽說了一件怪事。說是前不久她路過的那家客棧有一對夫妻投宿,妻子懷胎四五月了,本是來長安投奔親戚的。結果當晚才住下,這對夫妻就被人害死在床上。那妻子死狀很古怪,肚子裡的孩子不翼而飛。」
「呀,這是偷孩子的吧。」
「不對,常言道『懷胎十月』,這麼小月份的胎兒,偷出來也活不了。」
陳二娘說:「我、我還沒說完呢。我乳娘說,這還不算怪,出事的那一晚,隔壁廂房的客人說,他清清楚楚聽到孩子的哭聲。」
眾人倒抽了一口氣,這也太詭異了,四五個月大的胎兒,再怎樣也不可能發出哭聲。
阿芝和昌宜出了一陣神,心有餘悸道:「這個故事聽著簡單,但越琢磨越瘮人呀。」
說著隔窗朝後頭甲板上一望:「阿大哥哥一定聽說過這種偷人胎兒的妖怪,陳二娘,你先停一停,等阿大哥哥進來了你再說。」
甲板上的人不比船艙裡少,不過大多是王孫公子,吹簫的吹簫、飲茶的飲茶、鬥詩的鬥詩,要多自在有多自在。
「阿大哥哥在哪呀?」
「釣魚的那個不就是。」
船頭有人手持一根釣竿,吊兒郎當地釣著魚,眾人定睛一瞧,那少年生得朗若朝霞,可不就是藺承佑。
藺承佑身邊坐著盧兆安,兩人說說笑笑,似乎聊得很投機,然而仔細瞧去,盧兆安背上已然濡濕了一大塊。
滕玉意疑惑地盯著盧兆安的背影,眼下才仲春,處在這樣一個四面來風的舒爽環境裡,論理不會汗流浹背,除非那人害怕或是緊張。
恰在此時,湖邊送來一陣風,風裡夾裹一縷似有似無的藥香,滕玉意聞了聞,這不是正是她昨日送給藺承佑的那罐胡藥的氣味嗎?這藥與中原藥材不同,頗為辛辣清涼,只消抹一點到身上,就會經久不散。看來藺承佑正缺金創藥,就不知藥效如何。
有人疑惑地說:「咦,怎麼會有藥香,有人受傷了?」
昌宜忽道:「阿大哥哥換了藥嗎?」
阿芝說:「阿兄說他的金創藥用完了,一時找不到趁手的,只好臨時用別的藥湊合一下。」
這時候婢女無奈進來回話:「世子不肯進來,他說他要釣魚,忙著呢,要兩位殿下自己玩。」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0-10 10:38 PM
第48章
昌宜只好對陳二娘說:「要不你先接著往下說吧,回頭等阿大哥哥閒下來了,我們再問問他這妖怪什麼來頭。」
陳二娘搖了搖頭:「剩下的事我也不知道了,我乳娘只告訴了我這些。」
阿芝很好奇:「出事的那家客棧離長安遠嗎?」
陳二娘想了想:「不算太遠,我乳娘是同州人,那客棧就在同州來長安的半路上。」
昌宜問:「出了這樣的人命案,客棧一定有人報官,你乳娘可聽說當地州府怎麼說的? 」
「聽說官府正四處找尋兇手,不過好像沒什麼頭緒。」
「兇手?」眾人疑惑,「官府懷疑是兇徒做的?」
陳二娘漲紅了臉:「興許是吧……我乳娘說官府查到那對夫婦在家鄉跟人結了仇,丈夫帶著懷孕的妻子來長安就是為了避難,官府懷疑是仇家追來下的手,那幾日盤查不少了過往的行人……我乳娘也是被官府攔住詰問才知出了事。」
「照這麼說,那對夫妻也有可能不是被妖怪謀害的?」
有幾位膽子大的小娘子忍不住議論起來:「如果不是妖怪害的,兇徒明知殺了母親胎兒也活不了了,何必把胎兒也偷走,這不是多此一舉嗎?」
「而且當晚鄰房有人聽到嬰兒的哭聲,哭聲斷不可能是胎兒發出來的,兇手既是來尋仇,也不會把自家孩子帶上,所以那哭聲究竟是誰的?」
大夥越想越覺得後頸發涼:「快別說了吧,不論是妖邪做的還是兇徒做的,這……這都太邪門了。」
滕玉意面上在聽故事,注意力卻全放在甲板上的盧兆安和藺承佑身上,兩人還在聊,並且似乎越聊越投機,平日不見得藺承佑對盧兆安這般熱絡,突然如此定是查到了什麼。
可惜離得太遠了,不然還可以偷聽幾句。
她左右瞄瞄,咦,紹棠跑哪去了,他一心要替姐姐出一口惡氣,機會這不是來了。
船艙裡已經開始討論下一個該輪到誰講故事了,可惜不少小娘子被剛才的故事嚇破了膽,別說接著講奇聞詭事,連聽也不敢聽了。
眾女唯恐昌宜公主和阿芝郡主不肯罷休,趕忙轉移話題:「兩位殿下,我阿娘說,今日皇后在席上說要重開雲隱書院,不知此事是不是真的。 」
昌宜性情同父兄一樣寬和,聞言頷首道:「阿爺和阿娘是有這個打算,不過書院不在原來雲隱書院的舊址,而是選在了金仙女冠觀,書院名字也不叫『雲隱』了,新名字還沒擬定。」
眾人心裡隱約能猜到緣故,雲隱書院當年曾發生過不少詭事,據說與聖人的生母蕙妃有關,書院關閉這麼多年,正因為那是聖人的傷心地,即便朝廷出於種種緣故重開,聖人也斷不可能同意沿用原址。
這時坐在昌宜身邊的一位紅衣小娘子開了腔:「殿下,聽說當年書院招學生有種種定例,譬如只招六品以上官員的女兒,名額也有限制,不知這回遷址後,招學生的規矩是否還跟從前一樣。」
說這話的是御史中丞武如筠的次女武綺,她生就一對飛揚的鳳目,性子極颯爽,說笑時語調清脆圓潤,彷彿珠翠撒落玉盤。
滕玉意前世就在大明宮見過武綺,那時武綺同她一樣,也在太子妃遴選名冊上。武綺似乎酷愛朱紅,大明宮覲見皇后那次就穿著紅裙,今日又穿一身石榴紅花鳥金絲紋紗籠裙。
昌宜對武綺說:「我也不大清楚。阿爺和阿娘一貫不喜這些迂腐的規矩,但新書院只有那麼大,要是來者不拒,書院就該塞不下了,所以我猜人數是有限定的,頂多百八十人吧。」
諸人面色各異,朝廷的女子書院歷來有為皇室選親之意,進了書院唸書,也就意味著可能被朝廷指婚,別的世族也就罷了,說起皇室子弟……當今聖人不充內宮,兄弟子侄也少,真正到了指婚年紀的,只有太子、二皇子、藺承佑和淳安郡王了。
女孩們的臉龐慢慢爬滿了紅霞。
滕玉意卻暗暗蹙眉,誰願意被朝廷指婚?她的親事只能她自己說了算,阿爺必定早就聽到了風聲,待明日回了長安,需得問問阿爺才好。
忽覺船身輕輕晃動,昌宜和阿芝問出什麼事了。
宮人進來笑說:「皇后和太子殿下也來水煙湖了,太子殿下令人在岸上掛了字謎燈籠,說今晚要猜字謎玩。」
昌宜和阿芝當即歡呼起來:「快令人把船靠到煙霞台,順便在屋裡搭個炙肉架,阿大哥哥釣魚釣了這麼久,魚簍裡應該有不少魚了,待會就讓太子哥哥和阿大哥哥替我們烤魚吃。」
此話一出,艙中人也隨著起了身,滕玉意和杜庭蘭出了艙,藺承佑和盧兆安早就不在甲板上了,迎面瞧見了杜紹棠,杜紹棠昂著腦袋在人群裡找尋什麼,冷不丁看見滕玉意和杜庭蘭,他神色一鬆,逆著人潮迎過來。
「阿姐,玉表姐。」
滕玉意心中一動,看來紹棠把她的話聽進去了,先前甲板上人來人往,紹棠一定沒少留意盧兆安和藺承佑的談話。
果不其然,一等上了岸,杜紹棠就把滕玉意和杜庭蘭拉到一邊,悄聲說:「藺承佑跟盧兆安說的那番話我聽見了幾句,他問盧兆安跟胡季真熟不熟。」
杜庭蘭本來要用帕子替弟弟拭汗,聽了這話動作一頓:「胡季真?」
「你們應該在成王府見過他。他是我國子監的同窗,也是靜德郡主的四季詩社中的一員。 」
滕玉意訝然道:「原來是他。阿姐,你還記得我們上回在成王府遇到屍邪,我和你把青雲觀的符籙分發給眾人,盧兆安和這位胡公子本是共用一張,可真等到屍邪來時,盧兆安卻搶走符籙只顧自己逃命,害得胡公子被屍邪指使的傀儡捉住,險些丟了性命。」
說到這她就無比遺憾,她雖趁亂把盧兆安一腳踹回了花廳,盧兆安卻只受了點輕傷。
而且她原以為,胡公子出府後定會與人抱怨盧兆安的人品,為此還令程伯留意胡家的動靜,結果過了好幾日,長安竟無人議論此事,也不知道胡季真是被屍邪嚇破了膽,還是性情太老實不敢公然拆穿盧兆安的真面目。
「我記得他。」杜庭蘭問杜紹棠,「這位胡公子怎麼了?」
杜紹棠說:「季真頭些日子就沒來上學,聽說是生病了,我與他交情不錯,還曾約幾位同窗到他府上探望他,他阿爺是兵部的給事中,家就住在義寧坊。他府中下人說,季真的傷早就養好了,可頭幾日季真隨友人出門踏青,回來後突然一病不起,他爺娘焦急得不得了,正想法子託人請尚藥局的奉御呢。方才藺承佑忽然提起胡季真,盧兆安的臉色就變了。」
滕玉意跟杜庭蘭對視一眼,藺承佑不會無緣無故提起不相干的人,以盧兆安的城府,也不會隨隨便便在人前失態。
滕玉意忙問:「藺承佑怎麼說的?」
杜紹棠回憶方才的情形:「藺承佑說郡主想好好興辦四季詩社,問盧兆安可有什麼好提議,聊到詩社中的這些人,藺承佑就說胡季真生了怪病,他問盧兆安可知道這事,盧兆安說他不知道,但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
滕玉意興趣更濃了,照這麼看,藺承佑是懷疑胡季真的怪病與盧兆安有關了。
可這也太不可思議了,那晚盧兆安拋下胡季真的事只有她瞧見了,胡季真自己不說,長安幾乎無人知曉,根據兩人明面上的交情,胡公子突然患病,本該懷疑不到盧兆安身上去,也不知藺承佑究竟查到了什麼……
「藺承佑還問了什麼?」
杜紹棠想了想,搖頭道:「沒別的了,無非問盧兆安來長安後吃住可還習慣,盧兆安只在聽到胡季真的時候有些奇怪,後來聊起別的事的時候,倒是泰然自若。」
他眼裡湧起憂慮:「說到季真,他是個性子很迂直的人,有時候甚至過於較真,但只要相處久了,就知道他這人稟性純良,同窗們很喜歡他,不然也不會專程到他府上探病,可惜上回沒能見他一面,也不知他現在怎麼樣了。」
杜庭蘭疑惑:「你們上回沒見到胡公子?」
「他家下人說季真病容可怖,怕嚇到我們,不讓我們進去瞧他。」
「病容可怖?」滕玉意一愣,這段時日她已經把盧兆安的底細查了個底朝天,他祖籍揚州,祖上也曾在當地州府任過官,可惜七歲就喪了父,家境一落千丈,這些年他與寡母相依為命,為了唸書幾乎變賣了家中所有恆產。
這次進京應考,盧兆安聽說已是負債累累,如能高中,盧氏母子算是熬出頭了,萬一落第,盧家今後的慘狀可想而知。
可無論前生還是今世,盧兆安都一舉奪了魁,而且為了盡快入仕,他毫不猶豫地捨棄了表姐,改而攀上宰相鄭僕射的女兒鄭霜銀。
她曾疑心那樹妖就是盧兆安招來對付表姐的,可程伯他們派人盯了盧兆安許久,從沒見盧兆安與邪魔外道打過交道。
如今這位深知盧兆安人品的胡季真,又莫名其妙罹患怪病……
「阿姐。」滕玉意低聲問杜庭蘭,「你在揚州與盧兆安往來時,可曾見他舉止有異?」
杜庭蘭心驚膽戰回想一陣,搖頭道:「只知他很用功,除了日夜苦讀,平日只與揚州城中的文人墨客交往,沒見他有什麼不妥之處。」
滕玉意陷入沉思,盧兆安是去年十月來的長安,當時表姐對他一片癡心,盧兆安功名未定,表姐論理對他還有些利用價值,可他來長安沒多久就冷淡了表姐。
莫非盧兆安幾月前就預料到自己會高中?未免太匪夷所思了。
宮人過來說:「滕娘子、杜娘子,郡主殿下正尋你們呢。」
滕玉意眼波一動,撫住額頭就要稱病,宮人卻又笑說:「兩位殿下說滕娘子有把能辟邪的小劍,皇后興致很高,令人問滕娘子在何處呢。」
三人一怔。滕玉意這病裝不成了,只好隨宮人去煙霞台拜見皇后。
走了幾步,杜紹棠扭頭要與滕玉意說話,猛不防嚇了一跳:「玉表姐,你的臉怎麼了?」
杜庭蘭聞聲回頭,就見滕玉意凝脂般的臉蛋上一瞬長滿了小紅點,她驚慌起來:「這是怎麼回事?」
滕玉意疑惑地抓撓臉蛋:「先前在船上吹風就有些不適,剛才只覺得奇癢難忍,這一陣倒是好多了,我臉上怎麼了?」
「像是犯了風疾,一下子長了好些小疹子,快別抓了,當心留印子。」杜庭蘭心疼地扳住滕玉意的手,「這可如何是好。公公,莊子裡可有奉御?」
宮人急聲道:「皇后身邊就有女醫官,先去拜見皇后吧,正好讓醫官給滕娘子好好瞧瞧。」
宮人說著這話,心裡卻好生替滕玉意惋惜,皇后分明有意替兩兄弟相看仕女,滕娘子花容月貌,進去覲見的話,皇后說不定一眼就會瞧中,現在無故變成這幅模樣,為免驚到幾位殿下,只能先用帕子把臉遮擋起來了。
「滕娘子,先用帕子擋一擋吧。」
滕玉意趁取帕子的當口眺望煙霞台,恰好望見太子一行進去,回想前世那一幕,今生可不想再與太子有什麼瓜葛了,這藥粉藏在她身上的機關裡,隨便抹上一點就能激起一片風疹,雖說只能維持幾個時辰,不過也足夠了。
她順理成章用帕子覆了面,打算見過皇后就借病告退。
才走到岸邊,就見幾位小宮人遠遠牽著一匹漂亮神氣的紅色馬兒走來,那馬兒四蹄如雪,鬃毛如綢緞般油光發亮,滕玉意一望就知是極難得的名駒,不由多看了幾眼。
杜紹棠也很驚艷:「為何突然牽了匹馬過來?」
宮人在前頭笑道:「是皇后殿下今早從宮裡帶來的,說是要做賞賜。」
***
煙霞台裡燈火如晝,諸人早已落座了。皇后坐在上首,身邊依偎著昌宜和阿芝。
東側各有兩扇玳瑁六曲屏風,屏風前依次坐著淳安郡王、太子和藺承佑。
藺承佑面前擺著個紅泥爐子,上頭架著銅絲炙烤架,爐旁的竹簍裡有幾尾泛著銀光的活魚,看樣子都是先前釣上來的,
昌宜和阿芝滿臉期待地看著烤架,架上烤的那條魚已經半熟了,正滋啦滋啦地冒著油,坐在烤架前,難免有些熏人,好在夜風把油香氣都吹散了,而且爐子裡也不知用的什麼好炭,水閣裡竟半縷明煙都不見。
太子為了讓兩個妹妹盡快吃上魚肉,半開玩笑地幫藺承佑扇火。
女官指引公子和貴女們參見皇后,皇后詢問:「彭老將軍的兩位孫女在何處?聽說是一對孿生兒,白日人太多,我也顧得上細看。」
彭花月和彭錦繡惶恐上前叩拜:「臣女參見皇后殿下。」
皇后一貫風趣,邊打量二人邊說:「矮個的那個是姐姐花月,高個的是妹妹錦繡。猜對了?看來本宮眼力不差。」
忽又想起什麼,問:「浙東都知兵馬使李將軍的女兒聽說詩才出眾,今日可也來了?」
李淮固垂眸出了席,徑自到案前叩拜:「臣女李三娘見過皇后殿下。」
皇后眼前一亮,這孩子貌美出塵,裝扮也大方,往燈影裡一站,宛若一株幽然盛放的玉蘭。
她想起那些關於這孩子能預知吉凶的傳言,不由暗暗搖頭,李光遠屢立奇功,膝下又有個如此出色的女兒,那些人怕李家得勢,居然能想出這樣的謠言。
「起來吧。」皇后問李淮固,「你叫三娘?可有大名?」
這廂說著話,那廂藺承佑耐心烤著魚。
煙氣一陣陣飄上來,熏得他眼睛疼,不過這正合他的心意,帶來的藥膏快用完了,臨時找不到趁手的,他只好隨便抹了點滕玉意給他的藥膏,哪知那藥膏氣味不但刺鼻,還經久不散,這一下午無論他走到哪兒,都會招來關切的問詢。他統一回說是余奉御新調的藥膏,但被問得多了難免心煩。
這煙氣熏得久了,說不定能把他身上的藥味遮一遮。
李淮固回皇后道:「回殿下的話,臣女大名『淮固』,取『淮揚永固』之意。因上頭有兩個姐姐,小名就叫三娘。」
皇后還待細問,宮人領人進來:「滕娘子、杜娘子和杜公子來了。」
皇后覷著三人行止,暗讚滕杜兩家子弟出色,待三人到了近前,忙溫聲道:「免禮。噫,這孩子臉上怎麼了?」
藺承佑忍不住抬頭,滕玉意臉頰上繫著一方水色綃帕,只露出額頭和一雙水靈靈的眼睛,額頭上滿是又紅又腫的小疹子,哪還看得出平日的姣好模樣。
他狐疑望著她,昨晚她還好好的,怎麼突然腫成麵團了,而且還是沾滿了紅點的白麵團。
太子和淳安郡王聽說是滕紹的女兒,早把目光投到滕玉意身上,一望之下也都有些詫異,這模樣著實有些駭人。
宮人忙說:「滕娘子才下船臉上就起了紅疹子,像是犯了風疾。怕驚了娘娘,只好用帕子遮一遮了。」
皇后擔憂地對身後的女官說:「快給滕娘子瞧瞧,天氣雖然見暖了,畢竟還未入夏,湖風吹久了,身子弱的人難免受不住。」
滕玉意斂衽道:「勞娘娘掛懷,臣女這風疹每年都會發一回,不大礙事的。」
女官過來替滕玉意把了脈,也說不大妨事,開了方子請皇后過目,便讓人送到司廚煎藥去了。
皇后喚了滕玉意和杜庭蘭近前,只遺憾滕玉意突然壞了容貌,也沒法好好端詳,好在杜庭蘭溫然如美玉,實在讓人心生歡喜。
她細細打量著姐妹倆,最後牽著滕玉意的手說:「你阿娘與我年紀相近,當年她未出嫁時,我們常在一處玩的,看你這雙眼睛,倒與你阿娘生得極像。來長安幾日了?可還住得慣?」
她態度親厚,待滕玉意又與旁人不同。
滕玉意頓覺四面八方投來無數道視線。
她前世就與劉皇后打過幾回交道,心知劉皇后平易近人,於是含著笑意回道:「回娘娘的話,來長安快一月了,吃住上都很習慣。」
皇后滿意點點頭:「別大意了,這病雖說是面上的事兒,飲食上尤需留心,這幾日你仔細將養,要是身子不適,就先回房歇息。」
滕玉意就要告退,昌宜卻興致勃勃地說:「滕娘子,剛才我們說到邪祟,阿芝說你有一把能辟邪的小劍,上回還用它逼退了屍邪?」
滕玉意欠身:「回殿下的話,這劍沒那麼神通,上回能逼退那妖邪,全因有青雲觀的符籙相護。」
昌宜跟阿芝對視一眼:「話雖如此,用翡翠做劍也不常見,我和阿芝好奇很久了,滕娘子能不能給我們瞧一瞧呀?」
藺承佑眼皮一跳,那劍昨晚才泡過他的浴湯,浴湯裡的澡豆尤其不常見,萬一讓人聞出來,他和滕玉意就別想說清楚了。
他揮了揮面前的煙氣,若無其事要拿別的話岔開,滕玉意卻坦然從袖中取出了小劍遞給身邊的宮人,謙恭地說:「粗鄙之物,只怕入不了殿下的眼。」
宮人把劍呈上去,昌宜和阿芝小心翼翼把玩了一陣,又把劍遞給母親瞧:「滕娘子,你這劍從何處得的?」
滕玉意說:「這是我阿娘的遺物,來長安之前整理箱篋時偶然翻出來的,只因懷念母親,才時時帶在身上。」
昌宜和阿芝又問藺承佑:「阿兄可聽說過這樣的翡翠劍?」
藺承佑笑了笑:「沒聽說過。這東西既是人家心愛之物,摔碎了就不好玩了,還給人家吧,你們想要道家法器玩,阿兄替你們搜羅便是了。」
昌宜和阿芝高興起來:「好喔,我們也要能認主的那種。」
滕玉意悄悄朝藺承佑那邊一溜,她自然知道他為何替她遮掩,其實劍上已經沒有他的澡豆香味了,小涯的靈力恢復之後,不肯再老老實實在劍裡待著,早上才跑出來向她討了一回酒喝,現在劍上全是桑落酒的香氣。
皇后讓宮人領滕杜兩人入座,扭頭才發現李淮固還在身邊靜立,方才只顧著同滕家的孩子說話,倒把這孩子忘了,於是笑說:「回去坐吧。」
李淮固輕聲應了,款步回到席上。
昌宜和阿芝問藺承佑:「阿兄,陳二娘的故事你聽了,究竟是什麼妖怪偷胎兒?」
藺承佑:「光聽故事可聽不出什麼,阿兄又沒親眼見著那對夫妻的屍首,而且同州離長安不遠,這案子若有詭異之處,早該傳到大理寺來了,照我看,要麼兇徒已經被當地州府抓住了,要麼這傳言有些失真之處。」
阿芝圓溜溜的眼睛裡滿是疑問,歪著腦袋想了想:「那先前輪到許公子說詭事時,他說鄉間有個人一年內撞見了好些妖怪,阿兄為何也說這種事不大會出現?」
藺承佑在竹籤上串上一條新魚,耐著性子回答妹妹: 「妖異逢異而生,所圖各不相同。人呢,稟天地陰陽二氣而生,自有乾坤相護,有句話叫『幽而能明,否極泰來』,一個人再倒楣,也沒有接連撞見妖祟的道理,明白了吧。」
這話傳到下首,有位頭戴金冠的小公子漲紅了臉說:「世子殿下,許某絕沒有說謊,在下說的這個人是我們家鄉的一位親故,那人習過道術,有一年突然遇到好些邪祟,莫名慘死不說,死後連墓穴都被雷劈了,不過這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現在家鄉還能看到那人墳前的半截墓碑呢。」
藺承佑笑道:「許公子誤會了,我不是說你扯謊,只是說這種事極少發生,而且一旦發生,那人自己多半也有問題。或者習練邪術,或者命格不對,行逆天悖理之舉,難免會招致兇厄,再遇上天象異常之年,引來再多邪祟也不奇怪。」
他每說一句,滕玉意背上的汗就多一層。
許公子說的那人,想必也像她一樣借命而生,結果到頭來沒能逃過厄運不說,連墓碑都被雷劈了。
要不要這麼慘……她臉上的笑意幾乎維持不住了,而且聽藺承佑這語氣,顯然對借命之術非常不屑。
她悄悄摸向腕子上的啞鈴,它只需再響一回,藺承佑勢必對她的來歷疑心,這法術絕非正道,藺承佑又自奉名門正道,她不怕別的,就怕連累替她借命的那個人。
只恨那日藺承佑幫她擼了半天都沒能擼下來,也不知這鈴鐺還要在她腕子上待多久。
無意間往上一看,就見皇后凝神望著她腕子上的玄音鈴,滕玉意心中一緊,這東西是青雲觀的異寶,莫不是被皇后瞧出什麼了,下意識想垂下袖子,又知道這樣做反而心虛。
藺承佑看了皇后一眼,冷不丁對阿芝和昌宜道:「你們別纏著阿兄說這些了,方才不是說要幫著伯母給書院取名字嗎?」
皇后回過了神,滕玉意腕子上的那串金色小鈴鐺莫名眼熟,恍惚在青雲觀的《無極寶鑑》上還是在何處見過,只因時日太久,一時想不起來了。
應該是記錯了,青雲觀的東西怎會跑到滕娘子的腕上,小娘子用鈴鐺做飾物不算罕見,沒準只是相似罷了。
藺承佑這一打岔,她的興趣便轉移到擬名字上去了:「席上小娘子也可以幫著想一想,只要擬出別出心裁的好名字,我有好物相賜。」
眾人精神一振,若能得皇后賜物,該是何等榮耀。
女官把皇后準備的賜物捧出來,第一盤裡是個藥瓶和一根鑲滿瑪瑙珠玉的馬鞭,第二盤是一對天水碧的白玉臂釧,第三等稍次些,然而也極難得,是一匹透骨紗和幾鈿上好的螺子黛。
皇后興致盎然:「能想出頭一等名字的孩子,必定錦心繡口,我除了要把這瓶玉顏丹賞賜她,另有一匹千里小紅駒相贈。第二和第三檔只拿來做書院裡的院舍之名,但也各自有賞。孩子們自可隨意,能被選中自是好,沒選中也未必不佳。」
席上嗡嗡作響,那瓶藥竟是玉顏丹,聽說這藥是駐容聖品,怪不得份量壓過了那對白玉臂釧。
滕玉意卻炯炯地望著那根馬鞭,她早就想尋一匹名駒了,岸邊那匹小紅駒漂亮非凡,這下唾手可得了,這等品相的名馬,連程伯都未必能尋來。
淳安郡王隔窗朝岸邊看了看,問太子:「阿麒,那匹小紅駒是你選的?」
藺承佑嘆口氣:「是我的。」
太子忍笑搖頭:「堂叔不知道,阿娘為了給書院擬名字,頭幾日就開始選賜物,好不容易擬了幾檔,又嫌玉顏丹不夠新鮮有趣,於是想再添一匹適合女子騎坐的小千里駒,可宮裡凡是體格小點的名駒,如今都成了昌宜和阿芝的座騎,臨時再買又來不及,碰巧阿大才從宮外搜羅來一匹千里小紅駒,阿娘就逼著阿大把寶駒獻出來了。」
眾人愈發躍躍欲試,這馬是成王世子親自選的,又被皇后一眼相中,不必說,一定是匹萬里挑一的好馬。
宮女們把箋紙發到各人案前。
杜庭蘭向來不露圭角,對於爭奪寶物也不大有興趣,靜靜坐了一晌,打算隨便寫個名字呈上去,滕玉意卻在條案下拉了拉她的衣襟。
杜庭蘭疑惑。
滕玉意在她手中寫道:佛。
杜庭蘭:這是何意。
滕玉意補充:皇后禮佛。
杜庭蘭驟然明白過來,阿玉是在提醒她擬什麼名字會討皇后歡喜。
她素來心思敏銳,頓時想到,姨父手握重兵,近日又逢朝內外官員更替,書院即將重開,太子選親看來也不遠了,阿玉應該是有所顧慮,才會有今日這場突如其來的「風疹」,可是看這架勢,阿玉明明想得第一等的獎品……
杜庭蘭哭笑不得,你不想被皇后矚目,就讓姐姐幫你出面?
滕玉意理直氣壯點點頭。
杜庭蘭有些為難,她也不想出這個頭,可還未對妹妹使眼色,腦中就浮現一個念頭,阿爺只是個國子監太學博士,太子妃人選怎麼也輪不到她。即便她得了頭一等,也不會因此被皇后屬意,阿玉這是把方方面面都想到了。
她無奈擰了把滕玉意的胳膊,你呀。
既然妹妹想要,做姐姐的只能幫著謀奪了,杜庭蘭認真思量一番,在紙下鄭重寫下兩個字:香象。
滕玉意眼裡滿是笑意,揮筆在自己的箋紙上隨便寫了個:行遠。
兩人把箋紙一起交給女官。
等眾人交齊,女官們就開始一一念名字,皇后認真聽下來,欣然環顧四周:「你們以為如何?」
諸人議論一番,一致認為三個名字最好:東遊、自牧、探驪。
皇后問:「這幾個名字是誰擬的?」
某位小娘子欠身:「回皇后殿下的話,『自牧』是臣女擬的。」
武綺也起了身:「『探驪』二字是臣女取的,列子有雲:『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淵而驪龍頷下。』依臣女的皮相之見,學問就如『千金之珠』,唸書好比『探驪得珠』。」
皇后撫掌:「也算是別出心裁了,『自牧』樸實內蘊,『探驪』氣勢飛遠,難得都無脂粉氣息。」
又問:「『東遊』又是誰擬的。」
鄭霜銀起身:「『東遊』二字是臣女擬的,取自『雲將適遭鴻蒙』的典故,」
皇后唔了一聲:「雲將求知,從『不知所求、不知所往』,到『有問而應之』,恰與書院的宗旨相合。『東遊』二字尤其貼合當今萬國來朝的盛世景象,難得好名字。」
眾人欽羨地看著鄭霜銀,看樣子這頭一等的賜物要歸她了。
藺承佑看了眼滕玉意,剛才她眼睛那麼亮,擺明瞭想把玉顏丹收入囊中,可她不知取了個什麼糟糕名字,連頭三名都沒入。
即便她自己不想出頭,可為何連杜庭蘭也沒動靜?
她心思那麼靈透,就不知道伯母禮佛嗎?
瞧她這一頭疹子,再不好好想法子,藥丹就歸別人了。
他取下腰間的匕首剔魚骨,剔了兩下又停下,看在她昨晚送他胡藥的份上,他勉為其難替她想想主意吧。於是不動聲色把烤魚放入盤中,就要招阿芝過來說話。
哪知這時候,皇后一指案幾上的另外兩張箋紙,笑問:「這『香象』二字是哪兩位小娘子取的?」
杜庭蘭早就聽說自己名字沒選上時,就遺憾地握了握滕玉意的手,滕玉意卻始終胸有成竹,前世在大隱寺,她曾陪皇后齋戒數日,皇后禮佛如此虔誠,絕不會瞧不上那兩個字的。
皇后這話一出,滕玉意剛浮到嘴邊的笑容凝住了,兩位?除了她和表姐,還有誰想到了這名字?
杜庭蘭起身回話,恰巧李淮固也同時起身,兩人錯愕對望一眼,旋即又微笑。
皇后:「你們為何想起這名字了?」
杜庭蘭柔聲說:「回娘娘的話,《優婆塞戒經》有雲:如恒河水,三獸俱渡,兔、馬、香象。兔不至底,浮水而過;馬或至底,或不至底;象則盡底——可見香象能悟道,全在『盡底』二字,悟道有深淺,求學亦一樣,書院以『香象』命名,也警示做學問時應當『沉心盡底』。」
太子一直在留意滕玉意,他在滕紹的軍中歷練時,常見滕將軍把女兒在家裡中默寫的一些字帖拿出來看,滕將軍似乎很思念女兒,對著字帖一看就是大半個時辰。
那字很神氣,可惜不夠整齊,老師明明畫好了框子,字卻不肯老老實實在框子裡待著,不是飛到一邊,就是歪斜如小蝌蚪,不知是為了氣老師,還是為了氣阿爺,總之一看就是個不守規矩的孩子。
這讓他想起阿大,小時候他和阿大同入崇文館唸書,阿大也是這樣淘氣。
自打見了滕玉意的字,他就對滕玉意萬分好奇,字已如此,不知人會怎樣活潑精怪,今日倒是如願見了,可惜滕娘子突然生了風疹,連模樣都瞧不清。
聽到杜庭蘭那番話,太子這才轉眸看向杜庭蘭,愛讀佛經的是不少,大多只知照抄照讀,這位杜娘子年紀不大,倒把佛經裡的典故都吃透了,看她溫柔如蘭,應是個時時心存善念之人。
李淮固莞爾:「杜娘子說的,也正是臣女所想。」
「難得你二人有如此巧思。不只唸書,世間萬般學問皆如此。」皇后興致勃勃,「『香象』書院……你們以為如何?」
眾人就知這名字取到皇后心坎裡了,忙道:「這名字典雅雍容,寓意深遠,當屬今夜之冠。」
昌宜說:「阿娘,這下怎麼辦,有兩位女才子想到了一等好名字,可玉顏丹和小紅駒各自只有一件。」
女官們:「殿下悉心籌備,臨時也不好再添別的寶物,要不請杜娘子和李娘子各取所需吧。」
滕玉意心裡貓抓似的,可惜這麼好的名字,叫李淮固也想著了,她當然更想要那匹小紅馬,但她臉上還長著「疹子」,在旁人眼裡,顯然玉顏丹對她誘惑更大,她若慫恿阿姐拐彎抹角討要名駒,沒準會不小心露出馬腳。
眼下只能先看李淮固怎麼選了。
李淮固懇切開了腔:「能得皇后賜物,是臣女一生之幸,容臣女斗膽一言,玉顏丹僅此一瓶,杜娘子與滕娘子又是姐妹,滕娘子臉上生了風疹,比臣女更需要這瓶靈藥。」
皇后頷首,李娘子體格纖弱,縱算得了千里名駒也只能轉贈父兄,原以為她更想要玉顏丹,想不到她主動將藥讓出。
「杜娘子,你以為如何。」
杜庭蘭只當妹妹想要玉顏丹,李淮固這話正合她心意,便也說:「一切全聽皇后殿下安排。」
藺承佑心裡好不奇怪,原以為滕玉意得了玉顏丹會藏不住喜色,可她眼中竟平靜無波。
怪了,難道她不想要玉顏丹,而是瞧上了那匹小紅馬?
那馬兒剛從大宛國而來,日行千里不在話下,他雖見慣了名駒,卻也是頭一次見到這等體格玲瓏的千里馬,滕玉意性子與尋常小娘子不同,一眼瞧上倒也不稀奇。
皇后扭頭問藺承佑等人:「你們幾個以為如何?」
藺承佑笑著開了腔:「伯母,觀裡還有一瓶雪蓮丹,珍異不在玉顏丹之下。」
皇后微露笑意,這孩子聰明到骨子裡去了,既是皇室賜物,拆開賞賜顯得何其局氣,有了雪蓮丹就好說了,只需再添一匹好馬就成了。
淳安郡王閒閒擱下茶盞:「皇嫂,南詔國為了進給國丈賀壽獻了一批好馬,現養在馬廄中,為弟稍後去找顧憲,請他再挑一匹體格嬌小些的。」
皇后暗暗點頭,南詔國太子也是挑馬的個中好手,這下好了,杜娘子和李娘子依然是各人一套賞賜。
「那就有勞敏郎了。」
淳安郡王垂眸欠身。
眾人益發稱羨。
皇后笑著說:「你們可聽見了?玉顏丹給杜娘子,雪蓮丹給李娘子,至於兩匹馬兒,岸邊那匹小紅馬給李娘子,回頭南詔國挑的那匹就給杜娘子。」
李淮固和杜庭蘭出席謝恩。
皇后把第二檔和第三檔的珍寶分別賞給鄭霜銀等人,便令散席了。
路過岸邊時,滕玉意遺憾地望著宮人們把馬兒牽走,枉她花了這麼多心思,這可愛的小紅馬還是歸別人了。
***
次日用過早膳,杜夫人帶杜庭蘭和滕玉意收拾好行裝出來,路上遇見李淮固母女,兩家人便結伴出了月明樓。
山莊門口車馬駢闐,絡繹有各府的犢車出來。
東側的角門上,有幾名身著黃裳的小宮人領著兩匹馬兒靜候新主人,一匹馬兒鬃毛紅如烈焰,正是昨晚那匹小紅馬。另一匹身如紫緞,神駿不在那匹紅馬之下。
滕玉意透過帷帽觀賞兩匹名駒,看來紫馬是昨晚淳安郡王和南詔國太子選的另一匹千里馬了。
雖有這出色的紫馬相稱,她依舊覺得紅馬更漂亮,而且紅馬性子似乎更歡騰,站在人前神氣活現的,看樣子藺承佑當初似乎很愛惜此馬,連馬鞍都與眾不同,白玉鞍配墨色錦韉,在日頭下格外耀眼。
滕玉意悵然嘆氣,名鞍好找,名馬卻不好尋,就算讓程伯親自去挑買,也未必能尋到品相接近的了。
宮人牽著兩匹馬過來,欣然說:「兩位小娘子領賞吧。」
李杜兩家的長輩就要扣頭謝恩,宮人忙說:「皇后殿下早有吩咐,不必跪恩了,殿下還說,若是兩位娘子身子怯弱不敢騎馬,大可以轉贈父兄,無需有所顧慮,只要物盡其用就好。」
「這紅馬賞李娘子的,這紫馬是賞杜娘子的。」另一位宮人笑咪咪分發韁繩。
李淮固似乎為了表示對皇后賜物的尊重,親手去接紅馬的韁繩,不料一下子,那紅馬竟掙脫了韁繩,踢踏踢踏朝杜庭蘭和滕玉意走來。
李淮固怔在了原地。
宮人一驚之下,趕忙去拖拽馬兒的韁繩,小紅馬卻自顧自繞著杜庭蘭和滕玉意踱來踱去,看著慢慢悠悠的,卻怎麼也逮不住。
滕玉意起先只當小紅馬調皮,越看越覺得不像,馬兒看上去是繞著她和姐妹走,鼻頭卻一直對準她,又是聞又是打噴嚏,活像她身上藏著什麼美味似的。
這時帝后的御輦從正門出來,太子和藺承佑騎馬隨侍左右。
眾王公扭頭瞧見東側門的情形,又好笑又驚訝:「這小紅馬好有脾氣。」
宮人們唯恐驚到帝后的御輦,不得已上前稟奏:「這馬兒突然發起倔來……死活牽不動,可要奴婢們多叫幾個人把這馬綁到李府去?」
聖人在車中問:「這是阿大的那匹赤焰騅?」
皇后無奈地說:「可不是,簡直跟它原來的主人一樣調皮。本來要賜給李光遠的女兒的,這該讓李家多下不來台。阿大,你養過它,你說怎麼辦。」
藺承佑在馬上笑說: 「冤枉,這馬在侄兒手裡的時候可聽話得很,侄兒過去問問它怎麼回事。」
他翻身下馬,很快走到李杜兩家面前,兩家人紛紛行禮:「世子殿下。 」
藺承佑點了點頭,口中呼哨一聲,小紅馬就歡快地朝他跑來。
藺承佑摸摸小紅馬的鬃毛:「個頭不見長,脾氣倒是一天比一天大了。走吧,去你該去的地方。」
說著拽過韁繩,親自牽馬朝李淮固走去。
李淮固裙裾微動,輕輕退到一邊:「世子。」
藺承佑到了她近前,正要把韁繩遞給她身旁的下人,一個不留神,小紅馬又掉頭朝杜庭蘭和滕玉意跑去了。
藺承佑裝模作樣地呼哨幾次,那馬兒依然不聽話,不是回他身邊親熱拱一拱,不是圍著杜庭蘭和滕玉意轉一轉,橫豎不肯去李家那邊。
大夥忍俊不禁:「這馬兒是要自己挑主人了?」
太子對皇后說:「阿娘,這馬到阿大身邊沒多久,估計他也不大清楚這馬兒的習性。」
藺承佑無奈回到馬上:「伯母,我也拿它沒法子,反正兩匹馬品相不相上下,要不就把那匹紫光騮賞給李家,把這匹赤焰騅賞給杜家吧。」
淳安郡王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藺承佑。
皇后不疑有他:「罷了,萬物有靈,既然那小倔馬自己找了主人,就隨它去吧。」
於是兩匹馬調換了位置,紫光騮歸李淮固所有,赤焰騅賜給了杜庭蘭。
***
滕玉意一行回到長安已是下午。
姐弟三人回房換好衣裳,興沖沖去馬廄看小紅馬。
這馬一進府就交給了專門照管馬匹的管事,進府後小紅馬出乎意料地聽話,吃了草料喝了水,懶洋洋在馬廄裡曬太陽。
滕玉意讓管事把小馬放出來,高興地圍著它轉來轉去:「我還擔心它又犯倔呢。」
她走到哪兒,小馬的鼻端就跟到哪兒。
杜紹棠咦了一聲:「我原以為牠喜歡阿姐,可現在瞧著,牠喜歡的好像是玉表姐。」
杜庭蘭試著去牽小紅馬,果然牽不動,她奇道:「還真是。 」
「別急,我知道怎麼回事。」滕玉意慢條斯理從袖籠裡取出一囊石凍春,她今日身上除了慣用的香囊,就只帶了這囊酒,這馬兒興許是聞到她身上酒香了,所以一個勁朝她跟前湊。
她拍拍小紅馬的脖子:「小馬兒,你也饞酒嗎?」
說著把酒囊湊到小紅馬跟前,小馬鼻子一抽,居然打了個震天的噴嚏,緊接著往後一退,呱嗒呱嗒逃回了馬廄。
滕玉意愣在了原地,杜庭蘭和杜紹棠面面相覷。
「這哪像愛酒,分明沒聞過酒味嘛。」杜紹棠道。
滕玉意疑惑了,她與這匹馬素昧平生,那麼喜歡往她身邊湊,總該有個緣故。
她納悶打量自己,除了酒囊,身上還有什麼能引起一匹千里馬的興趣?
她解下腰間的香囊看了看,她自小愛用玫瑰熏香(注1),此花稀少,除了她鮮少有人用來做香料,但就算氣息獨特些,也不至於讓一匹馬對她另眼相看。
「阿玉,我勸你別琢磨了,諸事講究緣法,馬兒也不例外。」杜庭蘭溫柔打量小馬,「我說你昨晚為何攛掇阿姐,原來早就相中它了,現在它是你的了,你想好給它取什麼名字了嗎?」
杜紹棠幫著出主意:「玉表姐,它這一身紅鬃鮮豔如焰,要不就叫它朱兒吧。」
滕玉意走到馬廄前,踮腳再次撫摸小紅馬的腦袋,眼看它不躲不避,不由愈發欣喜。
她摟住小紅馬的脖子,開心地把自己的臉蛋貼上去:「『朱兒』這名字太普通了,我這小紅馬是獨一無二的,我得好好給它取個好名字。」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0-12 10:20 PM
第49章
姐弟三人回到內院,春絨躡手躡腳迎上來說:「夫人路上太乏累,剛在裡屋睡著了。」
三人怕進房會吵醒杜夫人,於是並排坐在廊下的台階上低聲說話。
「也不知季真的病好點沒,明日我得去胡府瞧瞧他。」杜紹棠惆悵地望著庭前滿地的落花。
滕玉意轉動著手裡的蕙草,忽道:「阿姐,要不這幾日你先別回府。」
「這話怎麼說?」姐弟倆疑惑。
「你們想想,藺承佑若無十足把握,不會輕易打草驚蛇,我懷疑他一定是查到了什麼,才會突然問盧兆安胡公子發病的事。胡公子與盧兆安稱不上深仇大恨,充其量知道他的真實品行,如果這病真與盧兆安有關,盧兆安一定是怕自己名聲受損才下的手。」
「這也太——」
「太狠了是不是?」滕玉意哼了聲,「盧兆安雖說中了進士,但還沒通過朝廷的制舉(注1),究竟能不能入仕、入仕後又能得什麼官職,目前尚無定論。假如這時候胡公子跳出來說盧兆安表裡不一,你們說盧兆安名聲會不會受損?他家貧如洗,靠四處借債才湊夠進京的盤纏,好不容易中了進士,怎肯在這個時候出差錯。」
杜紹棠沉思片刻,恨聲說:「倒也是,這小人為了自己的前程,什麼事做不出來。」
「我現在不擔心別的,就擔心他對阿姐起歹心。」
「但這小人中進士的時日不算短了,也沒見他對阿姐做過什麼陰私舉動。」
滕玉意想起前世表姐屍首旁邊的男人靴印,道:「別忘了樹妖的來歷還沒查清呢,而且盧兆安未必不想動,他只是有把握杜家為了名聲暫時不會出面指摘他。再者,他也沒能找到合適的機會,阿姐自從上回被樹妖襲擊後,一直在家裡休養,前一陣因為躲避屍邪,又去大隱寺避了幾日難。盧兆安連表姐的行蹤都摸不清,如何尋機會下手。紹棠,你還不知道盧兆安眼下最在意什麼嗎?」
「朝廷的制舉?還是——」
「鄭家的親事。」杜庭蘭平淡地開了腔。
滕玉意悄悄打量阿姐神色:「鄭僕射如今官居宰相,盧兆安想一步登天,再沒有比直接娶鄭霜銀更快的法子了。可是據我看,鄭霜銀對這門親事的態度似乎與前一陣不大相同了,昨日皇后要為書院擬新名字,鄭霜銀若是橫心要嫁給盧兆安,多半會敷衍了事,可她不但積極獻名,還想出了『東遊』這樣的好名字,我猜這消息傳到盧兆安耳朵裡,一定會讓他坐立難安,兩家親事還沒定,萬一鄭霜銀改主意,盧兆安的如意算盤就算泡湯了。」
杜紹棠面露困惑:「前一陣鄭家不是很中意盧兆安嗎,國子監的同窗都說鄭僕射想招盧進士做東床快婿。」
「成王府詩會那次,鄭霜銀的確很在意盧兆安,可當晚屍邪來的時候,或許因為她太留意盧兆安的一舉一動,才會察覺此人人品不過爾爾,她是個聰明人,回去後一定沒少琢磨當晚的事,想了這些日子,沒準已經動搖了。可是在盧兆安看來,這幾次阿姐都與鄭霜銀有過來往,他這種小人,不會懺悔自己品行,只會疑心阿姐在鄭霜銀面前敗壞他,他若是遷怒阿姐,一定迫不及待做些什麼。」
「所以你才想讓阿姐在府裡住?」
滕玉意承認:「朝廷重開雲隱書院,牽一髮而動全身,鄭家為了揣摩聖意,這當口做出任何舉動都不稀奇,盧兆安怕鄭霜銀去參與宗室選親,必定希望早日定下這門親事。胡公子的病來得蹊蹺,我擔心他用同樣的法子對付阿姐。」
杜紹棠挺了挺單薄的胸膛:「玉表姐,放心吧,我也大了,我不會讓那小人傷害阿姐的。」
杜庭蘭輕蹙眉頭:「你還小,瞎湊什麼熱鬧。」
滕玉意心知姨母和表姐習慣了把紹棠藏在自己羽翼下,從不肯讓他領受半點風雨,忙說: 「阿姐,紹棠不小了,他是杜家長子,早該學著頂門立戶了,讓他多歷練幾回,說不定能改掉愛哭的毛病。喏,紹棠,這個給你。」
「這是什麼?」紹棠紅著臉接過滕玉意遞來的禿筆。
「這是東明觀的法器,能拿來對付妖邪,明日你去胡府探望胡季真的時候,記得把這個帶在身上。從明日起,我讓霍丘跟著你。往後我不方便出門走動的時候,你多留意藺承佑和盧兆安那邊的動靜。」
「霍丘?」杜紹棠眼睛直發亮,「是那位武功很出色的大哥嗎?」
滕玉意微笑:「往後你想做什麼事,都可以交代他去做,但他只是一個護衛,不知對錯更不能替你拿主意,你要學著謀劃全域,萬事先在心裡想明白了再開口。」
杜紹棠高興地從台階上一躍而下:「知道了,放心吧玉表姐。」
杜庭蘭若有所思望著弟弟風一般恣意的身影,好一陣沒說話。
這時杜夫人從屋裡出來,正要斥兒子「你穩重點」,杜庭蘭起身挽住母親的胳膊:「阿娘別管他,他都這麼大了,知道輕重的。」
這幾日滕紹忙著運送軍糧一直未回府,杜氏母子用過膳就走了,杜庭蘭卻留了下來。
姐妹倆沐浴過後,碧螺和春絨取了巾帕幫忙擦拭濕髮。
碧螺低頭瞧見滕玉意腕子上的金色小鈴鐺,忍不住說:「娘子上回不是說要把這鈴鐺還給青雲觀嘛,這都好些日子了,還有沒有法子取下來了。 」
杜庭蘭一愣:「這是青雲觀法器?我還以為是新添的首飾呢。」
滕玉意含含糊糊道:「上回捉屍邪時,這東西放我身上做示警之用的,後來不知為何取不下來了,就暫時放在我身上了。」
杜庭蘭並不喜歡刨根問底,點點頭不再說話。
姐妹倆換了寢衣,一個捧著書在燈前看書,另一個跑到臨旁的小書房給小紅馬擬名字。
窗下點了一爐梨花香,清幽的氣息徐徐飄散,羊角燈的柔和光線灑落下來,為屋子裡的一切蒙上一層淡金色的輕紗。
春絨等人拾掇完淨房,取了香餅給滕玉意的隨身飾物熏香,從帕子到鞋襪,每一件都用玫瑰做熏香,只需聞一聞,就知道是滕玉意的隨身物件。
杜庭蘭抬頭望瞭望:「春絨,你把阿玉那條繡著菡萏的帕子找出來給我,桂媼說喜歡那繡活的針腳,託我借回去瞧瞧。
滕玉意剛從書房回來,聽到這話腳步一頓。
春絨苦笑:「那帕子早就找不著了。」
杜庭蘭詫道:「頭些日子妹妹還見妹妹用這帕子,何時弄丟的?」
「就是在彩鳳樓的那幾日弄丟的,那地方人多眼雜,回來就不見了。」
滕玉意佯裝鎮定踱入屋內,那帕子先是被她沾了口水擦藺承佑脖子上的屍邪血,後來又被藺承佑拿走捆住金衣公子的鳥嘴,估計當時就扔在彩鳳樓的某處角落裡,現如今已化成一堆泥了。
說來怪可惜的,這帕子是江南一位有名的繡娘縫製的,花色和針腳都非凡品,怪不得阿姐會留意。
「帕子那麼多,相似的針腳有好幾條呢,你們隨便找一條給阿姐吧。阿姐,我睏了,先睡了。」她唯恐杜庭蘭繼續追問,打著呵欠往床邊走。
杜庭蘭:「你馬兒的名字取好了?」
滕玉意一臉嚴肅:「我現在昏頭昏腦的,想不出什麼好名字,它是我的寶貝,萬萬馬虎不得,我打算好好睡一覺再擬。」
杜庭蘭忍不住笑起來。
滕玉意剛準備躺下,碧螺就進來說程伯來了。
滕玉意忙又穿上外裳出屋。
杜庭蘭捧著書讀了一會,隱約聽見外間有人說話,也不知程伯要稟告何事,遲遲不見滕玉意回來。
她心中有些不安,換了衣裳走到外間,抬眼就見程伯和滕玉意站在圓桌旁說話。
桌上擱著好幾樣物件,珍奇萬象,滿室生輝。
「這是府裡庫房最好的幾樣了,娘子若還是瞧不上,只能等老奴再去搜羅了,不過寶物可不是隨便就能搜羅來的,就怕娘子等不及。」程伯說著,扭頭瞧見杜庭蘭,忙道,「杜娘子。」
杜庭蘭走近:「這是要送禮?」
滕玉意皺著眉頭點點頭,看樣子對桌上的東西極不滿意。
杜庭蘭很是詫異,光是那件七寶鷓鴣枕就非凡品了,阿玉為何還發愁?忽想起昨日妹妹說過的話,恍悟道:「要給淳安郡王送禮吧?」
程伯說:「給淳安郡王的禮已經備好了,郡王殿下愛喝茶,送別的殿下未必肯收,老奴準備了幾罐新摘下來的靈溪上等好茶,明日就會送到杜府。」
杜庭蘭愕了下,這次出面向淳安郡王討要浴湯的是阿爺,要答謝淳安郡王,當然也只能偽託阿爺了。
她想起那回阿爺為了感謝藺承佑的六元丹,特地備了兩份厚禮,一份送到青雲觀,一份送到淳安郡王府,郡王殿下雖說沒收禮,但好歹親自接待了阿爺,藺承佑這邊呢,是既沒有收下禮物,也沒讓阿爺進門。
阿爺臉皮薄,接連碰了幾次壁之後,也就沒好意思再去青雲觀。
她望著桌上的那幾罐茶葉,讚歎地點點頭,阿玉行事與阿爺大不同,要麼不送,要麼專往人的心坎裡送。
「禮已經選好了,為何還發愁?」
「還有一個人的禮沒選好。」
「誰?」
「成王世子。」
滕玉意沒敢提小涯最終用的是藺承佑的浴湯,只說:「彩鳳樓那次要不是藺承佑幫著除妖,我的小命估計早就搭在屍邪手裡了,上次阿爺就交代程伯備厚禮預備親自答謝,結果趕上國丈壽辰又耽擱了,今晚程伯倒是把東西備妥了,但阿姐你也知道的,尋常的物件藺承佑未必能瞧得上。若是送些實用之物吧,我們又對藺承佑的喜惡一概不知。」
滕玉意嘆了口氣。
杜庭蘭恍然大悟,怪不得昨日在房裡嘀咕送禮的事,她忙幫著妹妹出主意:「想來送酒總不會出錯,要不送些你從揚州帶來的江南名醞?」
滕玉意搖頭:「我平時喝的石凍春,宮裡也都有。」
杜庭蘭想了想:「京中貴要子弟無有不愛打馬球的,要不送些騎具?」
滕玉意眼睛微亮:「程伯,府裡可有上等的馬鞍?」
程伯苦笑:「府裡上等的馬鞍現只有兩具,一具瑪瑙鑲金玉,貴重倒是夠貴重,卻不算稀罕,長安少說有三位王公大臣用這馬鞍。另一具鑲滿了珍珠,只能給女子騎用。」
滕玉意直皺眉頭:「看來只能去馬轡行尋一尋了……」
程伯忽然一頓:「有樣東西或可拿來一用,就是麻煩些。」
滕玉意和杜庭蘭對視一眼:「這話怎麼說?」
程伯去庫房裡把東西帶來,兩人一看就明白了。那是一大塊罕見的紫玉,色如瑪瑙,微紅光瑩。
「這是當年老爺擊退吐蕃時聖人賞的,老爺本想拿來做馬鞍,又覺得太過奢僭,讓老奴放在庫房裡,後來一直沒捨得取用。」
滕玉意和杜庭蘭繞著桌子嘖嘖稱奇,玉是好玉,難得形狀和大小正適合做馬鞍,而且白玉易得,紫玉卻罕見,這樣大的一塊,更是少之又少。
滕玉意停下來想了想,隱約記起藺承佑騎的是匹白馬,白馬配紫玉鞍,算是別具一格了。
「就是它了!」滕玉意拍案定板,「去找個好工匠來,三日內給我做成送來,紫玉本身足夠漂亮,不必再添綴花裡胡哨的珊瑚瑪瑙了。」
程伯笑著說:「再好的工匠也需十天半月的。聽說成王世子的生辰就是下月,只要在那之前送出去就來得及。」
滕玉意擺擺手:「這禮只是為了還人情,藺承佑的生辰我們就別去湊熱鬧了。程伯,你明早就去找長安最好的工匠,儘早把東西做好送來。」
安排完送禮的事,姐妹倆回房歇下了。
睡到半夜,滕玉意忽然被一陣奇怪的動靜吵醒了,她睏倦極了,陷在床褥裡死活醒不來,等她意識到是腕子上的鈴鐺響,乍然睜開眼睛。
「叮鈴鈴、叮鈴鈴……」鈴鐺們懶洋洋的,碰撞得併不兇,然而上回的經歷早已烙印在滕玉意的心底深處,因此一下子就將她吵醒了。
她心頭猛跳,玄音鈴不會無故示警,看樣子有邪祟來了,慌亂中掀開簾幔,臥窗外月光清冷,看上去與平時沒什麼兩樣。
鈴鐺忽又響了幾下,滕玉意膽戰心驚扭頭看,阿姐眉頭輕蹙,儼然也要被鈴聲吵醒了。
不知這邪祟是衝她來的還是衝阿姐來的,照以往經歷來看,八成是衝她來的,阿姐不懂道術,別被她給連累了。
滕玉意悄悄從枕下取出小涯劍,好在鈴鐺吵得不兇,她安慰自己,諒也不是什麼大怪,她既有小涯又有上回絕聖棄智給她的符籙,沒準很快能把對方驅走。
劍身有點發燙,顯然小涯也察覺了。她屏住呼吸橫過床榻,披上披風站在床畔張望,窗紗上幽篁浮動,夜風分明不弱,可庭院裡像籠了一層幕布似的,半點動靜也聽不見。
莫非那東西來頭不小?滕玉意踟躕起來,忽覺掌心裡的鈴鐺滾得越來越兇,眼看要捂不住了,她咬了咬牙,橫下心走到門邊拉開門,一出門就打了個冷顫,外頭竟冷得像寒冬。
她胸口隆隆亂跳,懊悔身上只披了件薄披風,一面握著劍凝神辨認庭中景象,一面揚聲喊人。
就在此時,風裡灌入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欄杆前飛快跑過一個幼小的身影,沒等滕玉意看清那是何物,黑影就猛地朝她撞過來。
滕玉意情急之下往前一刺,那東西一霎兒就消失了,沒等她鬆一口氣,身側又響起一陣凌亂的腳步聲,她扭頭一望,嚇得倒抽了一口涼氣。
***
藺承佑在宮裡待到傍晚才出來,淳安郡王和太子與藺承佑同行。
三人說笑著出了宮,在建福門外遇到了顧憲,顧憲帶著一眾扈從,正要回鴻臚寺的上賓舍。
顧憲聽說三人要回成王府,便說:「南詔國的老臣進京送貢品,順便給我帶了些美酒,今晚我來做東,請幾位殿下品品我們南詔國的酒如何。」
太子說:「妙極。」
淳安郡王開了腔:「時辰不早了,你們鴻臚寺太遠,不如去阿大府裡鬧騰一下。」
藺承佑笑道:「求之不得,我府裡只我一個人,我正嫌冷清得慌,那就走吧。」
一行人路過大理寺時,藺承佑翻身下馬。
三人在馬上看著他:「要做什麼?」
「我進去打聽一樁案子,皇叔,你們先回府,我稍後就來。」
藺承佑記掛著陳二娘說的那個故事,徑自入了內。
當晚正是嚴司直當值,見了藺承佑有些驚訝:「藺評事這麼晚來?」
藺承佑就把同州府的那件奇案說了。
嚴司直吃了一驚:「沒聽說。世子,這案子你從哪聽來的?」
藺承佑有些疑惑,莫非陳家小娘子記錯了?
他仰頭看書架,上頭擺放著各府遞上來的案卷,通常只有當地破不了的疑案詭案,才會提交到大理寺來。
興許案發地不在同州。
「近日別的州府可有孕婦橫死的案子?」藺承佑目光在架上遊移。
嚴司直搖頭:「近三月各地呈上來的疑案我都謄錄過了,沒見過這等怪案。藺評事,剖腹取胎雖說殘忍,但如果受害人只有那對夫妻,算不上什麼大案,當地州府怕落個『吏治無能』的名聲,未必會呈送上來。」
藺承佑隨手取下一份卷宗,想了想又合上卷宗,笑道:「罷了,沒準只是以訛傳訛,回頭我再去同州人聚居的客棧打聽打聽。今晚不叨擾嚴大哥辦公了,先走了。」
說著出了大理寺,把寬奴叫到跟前:「我讓你們核實胡季真出事前的行蹤,這幾日可都核實過了?」
寬奴把馬鞭遞給藺承佑,很利索地答道:「三月二十那日國子監不上學,胡季真卯時就出了門,他與三位友人結伴趕到慈恩寺賞桃花,晌午就在寺裡用的素膳。」
「從寺裡出來時已是未時初,胡季真依舊與三位好友同行,四人一直走到醴泉坊才分道而行,當時大約是未時末。醴泉坊離義寧坊只隔一條街,胡季真又騎著馬,他要是徑直回府,用不了一炷香的工夫就能到家。可胡季真回到胡府已是申時末,而且一回府就發了病,之後便一直昏迷不醒。」
藺承佑說:「這個我已經知道了,從未時末與三位友人分手,到申時末回家,胡季真足足有兩個時辰行蹤不明。我要你們打聽胡季真近日可提起過要找盧兆安,可都打聽清楚了?」
「胡府下人從沒聽見公子提過盧兆安這人,倒是那幾位友人聽到過幾次,那次是進士發榜,胡公子與友人討論過盧兆安的詩,言語間推崇備至,有一回還說要去拜謁盧進士。可後來突然就不再提了,偶爾在某些詩會見了盧兆安,胡公子也從不上前見禮,友人們還覺得奇怪,因為胡季真最是謙和穩重,如此失禮是少有的事。」
藺承佑諷刺地笑了笑,胡季真是個率真的人,一旦心存厭惡,自然無法再作出恭敬的模樣。
他開口道:「盧兆安現租住在普寧坊的一座老宅裡,出事的那天,盧兆安自稱在修祥坊的英國公府赴宴,無論是普寧坊還是修祥坊,都與義寧坊只隔一條大街,宴會上人多眼雜,盧兆安要是中途離開去見胡季真,很快就能回來。這些日子你們一直在盯梢盧兆安,可見他席間離開過英國公府?」
寬奴:「那日我們在英國公府前門和後門都留了人,但英國公早年行軍打仗養成了一些怪毛病,花園裡鑿了不少暗門供人出入,客人要掩人耳目出府,不算什麼難事。除非把英國公府外頭全都包起來,否則沒法盯牢每一個角落,小人們怕被英國公府的人察覺,所以——」
「所以是不知道了?」
寬奴忙說:「英國公府裡頭有下人專門看管暗門,只要有人開啟暗門,瞞不過英國公府,小的已經去找英國公府的管事了,明日就能有消息了。」
藺承佑翻身上馬:「這還差不多。」
寬奴一臉嚴肅:「世子,你上門瞧過胡公子,他究竟是撞邪還是被下毒了?照我看,像是活活嚇病的。」
藺承佑皺眉道:「少了一魂一魄,就算醒來也會變成個癡兒。」
寬奴愣了愣:「那不是同那位被樹妖纏身的安國公夫人一樣?」
安國公夫人被樹妖附身太久,本是活不下來的,也不知世子想了什麼法子,到底保住了她的性命,然而醒歸醒,神智卻未恢復,整個人癡癡呆呆的,連最親近的人都不認識了。饒是如此,安國公也欣喜若狂。
這回的胡公子才十四歲,聽說功課極好,要是變成了癡兒,著實令人扼腕。
藺承佑執著韁繩思索。
正因為安國公夫人喪失了神智,樹妖一案尚有許多疑團待解,假如胡季真也醒不過來,這件事同樣沒法往下查了。兩件事看似毫無瓜葛,但線索中斷的方式也太像了些。
「對了世子。」寬奴又說,「小的查清楚了,另一撥盯梢盧兆安的是滕府的人,滕府的管事很有手腕,找來的都是生面孔,表面上與滕府毫無瓜葛,所以連我們一開始也沒法確認那些人的來歷。」
藺承佑絲毫不覺得驚訝,滕玉意與姨母一家感情深厚,盧兆安那樣對待杜家娘子,滕玉意不出手對付盧兆安才有鬼了。
「知道了,別管她,愛盯就盯著吧。」
寬奴一怔:「這——」
不怕滕府的人影響他們辦事麼。
藺承佑卻已經換了話題:「萼姬這幾日可有什麼動靜?」
寬奴說:「自從彩鳳樓關張,萼姬就搬到北曲的一座舊宅裡去了,手下的妓女都贖了身,她沒什麼營生可做,這些日子倒是清閒得很,不是到那些老姐妹處串門,就是坐驢子到西市的人牙子那轉悠,每回見到漂亮的胡女總要上前問問價錢,像是想買些女孩子重操舊業。」
藺承佑一笑,聽上去倒是毫無破綻。
「她可找過別的什麼人?」
「沒有。」
藺承佑點了點頭:「別掉以輕心,這婦人未必像面上那麼簡單,給我盯緊了,千萬別出岔子。」
「是。」
***
成王府聽說太子等人過來用膳,早擺下了豐潔香饌。
藺承佑坐下來喝了杯酒,顧憲問藺承佑:「我正想問你呢,今日那匹馬怎麼回事?」
藺承佑明知故問:「什麼馬?」
顧憲:「別的馬我不知道,那匹赤焰騅我可是見過的,此馬桀驁不馴,怎會對剛見面的陌生小娘子示好?」
藺承佑:「我也很好奇,要不改日找機會問問它?」
顧憲:「我猜猜,你是不是給它辨認什麼物件了,馬兒喜歡那物件,才會突然認主。」
藺承佑笑了:「我上哪去弄什麼物件,再說這兩匹馬是伯母賞賜別人的,我犯得著幫牠認主嗎?」
太子是個厚道人,忙幫著解圍:「顧憲,這回我要幫阿大說說話了,這兩匹都是難得一見的好馬,賞誰不是一樣,再說阿大與那幾位小娘子素不相識,又如何能做手腳。」
淳安郡王但笑不語。
顧憲赧然道:「是我莽撞了,冒犯世子事小,冒犯那幾位小娘子事大,我先自罰三杯。」
藺承佑說「且慢」,不容分說令人把最大的酒杯拿來:「拿這個就想敷衍了事了?要罰就罰這個。」顧憲當然不肯喝,藺承佑豈肯罷休。兩人正不可開交,宮裡來人了。
皇后令人送了好些山珍海錯來。
「都是各地新進貢的,聖人和娘娘說世子一個人在府中,吃用上難免不上心,特意挑了最好的幾樣送來了,讓府裡細細打點世子的一日三餐,聖人還叮囑:大理寺再忙,也不得少吃漏吃。」宮人細聲細氣說。
藺承佑笑著應了。
老宮人又說:「殿下讓世子早些把雪蓮丹送到宮裡,她要留著賞李家娘子的。」
藺承佑一愣,差點忘了這事了,昨晚要不是幫滕玉意弄那匹小紅馬,他也用不著再添一瓶雪蓮丹。這東西還鎖在師公的寶箱裡,看來又得撬一回鎖了。
「侄兒知道了。」
老宮人衝淳安郡王道:「聖人說,郡王殿下一手字冠絕天下,如今書院得了新名字,想請郡王殿下得閒把題匾寫出來。明日殿下若是得空,還請進宮一趟。」
淳安郡王起身應是:「請皇兄放心。」
宮人又溫聲對太子說:「娘娘有話要問殿下,讓殿下早些回宮。 」
太子苦笑著說:「知道了。」
藺承佑等人正覺得太子神色有些奇怪,就聽宮人道:「皇后殿下還有一話讓捎給世子:『趁剛從樂道山莊回來,伯母有句話要趁熱問你:你也大了,在樂得山莊見了那麼多小娘子,可有中意的?若有中意的,早些告訴伯父伯母』。」
這回輪到太子等人忍笑不語了,藺承佑怔了怔,旋即一笑:「伯母為何突然問這個,我可以不說嗎?」
宮人堆起笑容:「皇后殿下還等著奴婢回話。」
「沒有。」
宮人:「一個都沒有嗎?」
藺承佑斬釘截鐵:「一個都沒有。」
宮人哎了一聲,躬身退下了。
宮人走後,桌上一陣安靜,藺承佑對上那三人的目光,奇道:「這樣看著我做什麼?」
顧憲咳嗽一聲:「這次在禦宿川,我雖忙著挑名駒,但也聽人說了,這次壽宴實在不乏才貌雙全的小娘子,就連我們南詔國的幾位老臣,都忍不住做了幾首『鐘靈毓秀,盡在今朝』之類的酸詩,世子,你真沒有相中的?」
藺承佑說:「我要是真有喜歡的,用得著藏著掖著嗎?倒是你,今晚一再打聽這些,該不是瞧上了誰吧?大方告訴我,我可以請伯母幫你說個親。」
顧憲一口酒險些嗆出來,連忙擺手道:「罷了罷了,我說不過你。我勸你也別太狂,早晚你會有心儀的小娘子,我倒想瞧瞧,什麼樣的小娘子會讓你服服帖帖。」
藺承佑給顧憲斟了一杯酒:「你不用等著瞧了,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服服帖帖?這輩子是不可能的。」
太子和淳安郡王暗暗嘆了口氣,阿大幼時中過蠱,至今蠱毒纏身,今晚說這話,除了說笑之外,也有自嘲的意味,說白了,長輩如此關心阿大的親事,更多的是關心他的病情,大家暗中都巴望著蠱毒能減輕,阿大有朝一日能遇到中意的娘子。
否則以阿大的性子,情願孤獨終老也不會娶個不喜歡的女子回家。
一場酒直喝到半夜,散席時四人都有了醉意,藺承佑送走太子等人,回房令人備熱水沐浴。揭開布料瞧了瞧,傷口已經癒合得差不多了。
他倒到床上時想,滕玉意贈他的胡藥的確好用,看在這藥的份上,也不枉他費盡心思幫她得了那匹小紅馬。
這下兩人是徹底扯清了,只要她把那串玄音鈴還回來,往後兩人再無瓜葛了。
他閉上眼睛,沒多久又睜開。
那晚如果不是滕玉意暗中提醒,杜庭蘭應該不會想到「香象」這個名字。
滕玉意的這份聰明,源自她爺娘麼。
聽說滕玉意的阿娘在她五歲時就去世了,唸書寫字又是誰教的?
忽又想到,那馬並不好馴,滕玉意在揚州的時候可曾騎過馬,她只知道這馬好看,可想過如何馴服它。
呵,這關他什麼事,大不了多摔幾回,以她的野性子,反正總能想到法子。
他重新閉上眼睛,沒多久就睡著了。
睡到半夜,忽被一陣敲門聲給驚醒了。
「世子——」
是寬奴的聲音。
「何事?」藺承佑困倦得睜不開眼。
「金城坊有座宅子鬧鬼,要請世子上門除祟。」
「金城坊?」藺承佑之前就下過令,夜間只要有人上門求助,底下人一律不准攔。「什麼宅子,為何找上了我?」
「是一座女庵,住持自己驅了好幾日了,結果那鬼一直在庵裡作祟,女尼們只好上門請世子想法了。」
看來只是一隻小鬼,藺承佑閉著眼睛說:「金城坊就在東明觀隔壁,為何大老遠的來找我?」
「這就不知道了。」
「讓她們去找東明觀的五道。」
「可是— —」
藺承佑隨手摸出一塊金錠擲出去:「吵死了。把這個給五道,讓他們出馬,不夠再加就是了。」
那金錠破窗而出,寬奴不敢再囉嗦,應了一聲好,輕手輕腳抱著金錠走了。
藺承佑翻了個身,轉眼又睡著了,沒多久又被吵醒了,他直皺眉頭,好不容易睡個清淨覺,怎麼沒完沒了的。
然而意識很快就告訴他,那吵人的動靜來自他寢衣前襟裡的應鈴石,那東西像鈴鐺一樣吵起來了,聲音又急又兇。
他心口猛跳了一下,想也不想跳下床,隨手抓了外裳,一邊繫玉帶一邊往外跑。
跑到外面忽覺腳底發涼,站在門口一低頭,才瞧見自己還赤著雙腳,只得又奔回床邊穿靴。
跑出來在屋外台階前停了步,他仰頭朝幽深的穹窿望瞭望,抽出銀鍊,縱身躍上了屋簷。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0-15 10:46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20-10-15 11:12 PM 編輯
第50章
滕府。
滕玉意手持小涯劍,眼睜睜看著廊道上的東西逼近。
那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婦人,面孔有一種異樣的浮腫,腹部彷彿才被人用尖刀刺穿,鮮血染透了整個裙身。
少婦每往前跨一步,就會有大股的鮮血從腹部的缺口湧出來,順著裙身流淌到腳邊,很快在廊道留下了一道蜿蜒的血跡。可婦人彷彿渾然不知疼痛,依舊疾步而行:「還給我!」
婦人嗓音淒厲,每叫一聲,空氣裡的涼意就加重一分,滕玉意噁心欲嘔,握緊劍柄邊退邊道:「還、還你什麼?我可沒拿你的東西,我這劍很厲害的,你膽敢再走近一步,我馬上讓你魂飛魄散。」
婦人卻一再淒聲喊叫:「還給我!」
她身形飄忽,一霎兒就逼到滕玉意面前,滕玉意險些沒被那股腥濃至極的血氣給熏得暈過去,腳步下意識後退,手中的劍卻猛地朝前一刺,不提防刺了個空,緊接著一扭頭,恰好對上婦人那雙赤紅的雙眼。
婦人身子猛地向前一傾,蒼白的手就要掐住滕玉意的脖子,滕玉意情急之下,使出程伯教她的克厄劍法,劍身往上一抬,橫削婦人的手臂。
這一招俐落乾脆,出手就是殺招,然而沒等她刺中,婦人的鬼影再次不見了。
滕玉意趔趄著倒退幾步靠在門扉上,大聲喊道:「端福!程伯!」
忽聽假山後一聲悶響,像有什麼重物倒地,滕玉意一愣,恍惚聽見有人在大聲喘息。
她心中一動,掉過頭沿著廊道奔過去,就見假山旁露出一大塊衣襟,藉著月光仔細辨認,只覺得那道身影莫名眼熟。
「端福?」滕玉意試著喚道。
黑影劇烈抖動了一下。
果真是端福。滕玉意屏住呼吸,三步並作兩步下了台階,快速繞過假山,不由大吃一驚。
只見端福半跪在地上,肩背上趴了四個殊形詭狀的小鬼,端福的臉龐憋得紫脹,彷彿身上壓的是一座大山,他竭力要起身,然而連膝蓋都直不起來。
小鬼們碧瞳幽幽,不是忙著在端福耳邊吹氣,就是亂抓端福的頭髮。
滕玉意心驚肉跳,原來端福早就來了,只不過一來就被這些鬼東西纏住了。
她率先刺向端福左肩的那隻小鬼,被刺中的小鬼化作一縷輕煙消散在霧中,剩下的小鬼吱哇亂叫,躍到地上一晃神就不見了。
「你聽到我呼救了?」滕玉意上前攙扶端福。虧得是端福,換別人被困這麼久,也許早就氣絕而亡了。
端福喘息著起了身:「沒聽到,就是突然覺得院牆內冷得像冰,老奴擔心娘子,就跳牆進來了,怎知被這些東西困住了。」
經過前一陣的磨練,滕玉意對此早已見怪不怪,把袖中的符籙掏出來,胡亂遞給端福:「它們是故意的,我們這小院現在估計像個牢籠,消息送不出去的,這些東西好像來頭不小,我得把小涯喊出來問問怎麼回事,對了,那些小鬼可向你討要東西?」
端福搖頭。
滕玉意疑惑地說:「那就怪了,那婦人一個勁地沖我說『還給我』『還給我』,活像我拿了她什麼寶貝似的……」
她正要喚小涯出來,端福一抬頭,面色忽然變了,右臂朝滕玉意肩後一探,迅即拍出滕玉意剛給他的符籙。
滕玉意聞到風裡的濃濃腥氣,心知那女鬼多半又來了,當即掉轉劍尖,用力向後一刺,然而不等把劍送出,她的脖子就被一雙冰涼的手死死掐住了。
滕玉意眼前一黑,雙臂再也使不出力氣。
端福情急之下拍出好幾道符籙,那女鬼紋絲不動。
端福低吼一聲,徒手抓向女鬼的肩膀,他力大無窮,這一抓之下,能輕而易舉把人的雙肩捏碎,女鬼的身影卻陡然飄忽起來,讓人怎麼也抓不住。
「還給我!」女鬼淒聲道。
滕玉意渾身被制,唯有一雙眼睛還能動,她先是衝端福使眼色,隨即轉動眼珠看向下方。
端福立時放棄攻擊婦人,托住滕玉意的右臂,幫她把劍尖對準身後的女鬼,小劍到他手中沒用,只有在滕玉意手中才有威力。
滕玉意咬牙使力,有端福幫她與女鬼逐力,劍尖很快抬到了肩膀處,只需往後一刺,女鬼就會因為畏懼劍鋒而逃走。
可就在這時候,端福的身後陡然鑽出好幾隻小鬼,眼看要再一次箍住端福的脖子,夜空裡忽然飛來一道銀光,小鬼們仰頭望去,慌得四散而逃。
那銀光襲到滕玉意背後,滕玉意頸上的力道驀然一鬆,她趔趄著倒退幾步,撫著脖子大咳起來,倉皇間回頭看,就見婦人脖子上環著一條銀鍊,已然被縛住了。
滕玉意一眼就認出那是藺承佑的鎖魂豸,奇怪藺承佑卻不見人影,忽聽竹林上方枝葉作響,有人躍了下來。
寒氣須臾散去,藺承佑手裡提著一串香囊似的物事,香囊裡像是藏著活物,個個都在拱動。
滕玉意喘著氣想,莫不是裝著那些小鬼?
藺承佑謹慎環顧四周,口裡卻在問滕玉意:「沒事吧?」
「沒事,世子——」滕玉意感激地說。
說完自己嚇了一跳,嗓音也太沙啞了。
藺承佑直皺眉頭,聽著像小鴨子似的,看了看滕玉意脖子上的紫痕,從袖中取了兩張顏色古怪的符紙遞給滕玉意:「把這東西泡在水裡喝了吧,明日嗓子就能好受點。」
滕玉意:「世子是被玄音鈴吵醒的?」
「不然呢?」藺承佑斜睨她一眼,不知是不是用了玉顏丹的緣故,她臉上半點疹子都沒了,月光下的臉龐有點像他晚上才吃過的雪露團,軟軟的,白白的。
再看她身上,嚴嚴實實裹著一件緋色披風,只在底下露出一雙牡丹紅軟緞線鞋。
他收回視線,掉頭就朝那女鬼走:「滕玉意,你覺不覺得你最近太倒楣了點,玄音鈴一時半會又取不下來,要是隔三差五就吵一回,我晚上還要不要睡覺了?」
滕玉意背上一涼,心知否認反而顯得心虛,乾脆嘆了口氣:「好像是有點倒楣,深夜驚動世子,怪不好意思的。不過今晚這女鬼應該是找錯了人,剛才她一直說『還給我』,可我以前從未見過她。」
「『還給我』?她真跟你這麼說?」
滕玉意嗯了一聲,趕忙跟上藺承佑的步伐,只聽身後沙沙作響,端福也不聲不響跟上來。
藺承佑邊走邊隨手在地上撿了根樹枝,走到女鬼跟前,他彎腰在她周圍畫了個圈,隨即右手當空一撈,鎖魂豸就如銀星一般飛回了他袖中。
女鬼脖子上沒了銀鍊,卻立刻又被藺承佑剛畫的陣法給困住了。
她兩手虛抓,衝滕玉意撕心裂肺地大喊:「還給我!還給我!」
滕玉意:「你聽,她一露面就這樣。」
口裡這樣說著,心裡卻虛得慌,那借命之術究竟怎麼回事,她至今沒搞明白,借的是妖邪的命還好說,萬一借了活人的性命……
該不會恰好就是借了這婦人的命吧。
她望著那婦人充滿怨恨的眼睛,越想越覺得有這種可能。這婦人死狀這麼慘,如果真與她有關,她情願把命趕快還回去。
藺承佑上下打量女鬼,忽然像是發現了什麼,半蹲下來盯著女鬼的腹部,看著看著,面色就變了。
滕玉意心裡比藺承佑還緊張,忙也順著望過去,一望之下很快發現了不妥。
「她丟的是——」她目瞪口呆。
「腹中的胎兒。」藺承佑面色凝重了幾分。
他抬頭看了看婦人,起身時指尖彈出一道符,符紙飄飄盪盪,如落葉一般飄落到婦人的髮頂,婦人叫聲戛然而止,猩紅的眼睛也清明起來。
藺承佑語氣很溫和:「你在找什麼?要不要我幫你找?」
少婦猙獰的表情慢慢鬆開,怔怔低頭看向自己的腹部。
藺承佑嘆了口氣:「誰把你害成這樣?」
婦人卻再次淒厲地慘叫起來:「還給我!」
她這一叫,頭上的符紙瞬間碎成了紙末。
藺承佑皺了皺眉,瞬即又彈出幾張符,女鬼的戾氣卻絲毫不見消減,並且有愈演愈烈之勢。
藺承佑滿腹疑團,只得把女鬼先收入香囊。
滕玉意心驚膽戰地望著香囊:「看來她要找的就是腹中的胎兒了……那日陳家二娘說的那樁案子,妻子的死狀與這婦人有些相似,不知二人可有淵源?奇怪了,我與這女鬼素無瓜葛,她為何找上了我。」
藺承佑也在思索著這個問題,先不說今晚這女鬼與同州那慘案有沒有關聯,女鬼是怎麼找到滕府的?
他腦中冒出個念頭,環首打量四周,該不會有人在這院子周圍做了手腳吧。
忽聽屋裡傳來動靜,杜庭蘭在裡頭慌亂地喊:「阿玉、阿玉!」
房門一開,春絨幾個率先慌裡慌張提著燈籠出來:「娘子——」
望見院中情形,幾人都呆住了。
藺承佑左右看了看,若無其事朝垣牆外走:「好了,我會盡快弄明白女鬼的來歷,要是有什麼不明白的,改日讓絕聖和棄智問你。」
滕玉意怔了怔,原本她也一心要把這鈴鐺還回去,可她今晚才知道,哪怕貼滿了絕聖和棄智畫的符籙,也擋不住真正的邪煞,在藺承佑收走玄音鈴之前,最好能請他裡外布個擋煞的陣才好。
她忙懇切道:「世子請留步,我還有一事想請世子幫忙,世子能不能喝杯熱茶再走。」
熱茶?
「我看沒這個必要了吧。」藺承佑沒回頭,腳步卻慢了下來。
***
婢女們掌燈的掌燈,沏茶的沏茶,原本靜謐的院落,一下子變得熱鬧起來。
藺承佑坐在團桌前,百無聊賴地打量四周。
滕玉意這小院說大不大,佈局上卻很用心,上首是四間廂房,東側另有一間雅室,雅室與主屋當中隔著一條蜿蜒的走廊,廊道兩旁種滿了珍奇花卉,雅室前對中庭,後有泉石相繞。
藺承佑此刻就坐在雅室裡。
他猜這是滕玉意平日唸書寫字的地方,房中陳設遠比他想像中要儉樸,僅有一書案、一團桌、一榻和一扇山水墨色綃紗屏風,唯一起眼的擺設,莫過於三面頂天立地的書架了。
書案設在窗前,上方懸著一塊匾,匾上寫著三個字:潭上月。
藺承佑早就見過滕玉意的字,因此一眼就認出是她寫的,題寫在書房當中,想必是她給自己這個小院取的名字。
「潭上月。」藺承佑在口中念了念,倒是別出機杼,比女孩們慣起的「花」「香」「蝶」之流不知爽朗多少。
不知她在何處見過這幅美景,想來在江南吧,她上回說她因為落水染上了怕水的毛病,如今一看到水潭都會發怵,這「潭上月」的光景,恐怕只能等她日後治好這毛病才能再次品鑑了。
等了一會不見滕玉意進來,卻意外聞到了一縷幽香,桌上供著的那方鎏金螭獸香爐早就熄透了,香氣是從香爐裡殘留的香餅裡散發出來的。
藺承佑認得這香氣,早在彩鳳樓的時候,他就時常在滕玉意的身上聞到這味道。
起先他並不知香料的名字,上回碰巧在宮裡聞見了,順著香氣尋過去,意外在牆角看到了幾株嬌豔的花叢,問了宮裡人才知道,此花叫玫瑰,花朵繁馥嬌豔,香氣堪稱一絕。
這花原本初夏才開,但因長安近日天氣晴暖,宮裡的花匠又擅於侍弄花朵,花枝上已探出了不少花骨朵。
據花匠說,此花脾氣大得很,別看花盤那麼漂亮,花枝底下藏滿了尖銳的刺,賞玩的時候一定要萬分小心,因為一不留神就會紮手。
長安種植玫瑰的不算多,拿來做薰香的更是少之又少,想必正是這個緣故,滕玉意才獨愛此花吧。
藺承佑坐了一會,暗覺那香氣分外擾人,乾脆起身走到書架前,架子上卷帙浩繁,少說有數千冊藏書。
書卷新舊參半,並非只是做做樣子,滕玉意的這份聰敏,看來與她喜好讀書脫不了關係。
他目光在書架上流連,卷目分門別類,每副捲軸下都懸掛著紅白青碧的各色牙製書籤,遇到有風的天氣,這些書籤就在書房裡琳瑯作響。
這倒是與宮裡的藏書閣一致,就不知在滕玉意這兒,紅白青碧四個顏色的書籤,分別代表著哪類書。
他正要踱回圓桌旁,卻意外瞧見書案上攤著一張闊大的剡溪箋紙,紙上寫了不少字,墨跡已經乾了。
他下意識挪開視線,但還是不小心瞥見了幾個字眼,一個是「火裡疾風」,一個是「喜櫻」。
看上去像在擬名字,「火」和「櫻」都暗含朱色,他尋思了一下,滕玉意該不是忙著給那匹赤焰騅取名字吧。
他只知道她瞧上了他的小紅馬,卻沒想到她這般喜歡,瞧她這煞有介事的樣子,活像得了一件大寶貝似的。
他有點想笑,行吧,赤焰騅有了這樣一位護短的主人,倒也不必擔心它日後受什麼委屈了。
思量間,門外傳來腳步聲,婢女們打起門簾,滕玉意和杜庭蘭進來了。
滕玉意換了一身見客的鵝黃色襦裙,頭上也端端正正梳了個墮馬髻。
她喝過符湯之後嗓子見好,一進來就讓婢女們把熱氣騰騰的茶點放在榻幾上,笑咪咪地說:「深夜叨擾世子,我實在過意不去,世子別嫌點心粗陋,先隨便墊墊肚子吧。」
她說話的當口,一屋子的人忙前忙後,婢女們伺候得格外小心,杜庭蘭因為心存感激,神色也透著幾分敬重。
榻幾上很快就擺滿了琳瑯滿目的點心,每一盤都窮盡精巧。
藺承佑有點吃驚,滕玉意這是把廚司裡的點心都搜羅來了吧。
滕玉意仔細留意藺承佑的神色,他現在算是她們的恩公,前幾次幫忙就不說了,從今晚的情形來看,日後少不了麻煩藺承佑,她得好好跟他處好關係,因此招待的時候格外隆重。
藺承佑抬頭看左右,滿屋的人都望著他。
他想了想,隨便挑了幾塊點心吃了,吃的時候想,難怪絕聖和棄智喜歡吃滕玉意的點心,她的口味與小孩兒一樣偏甜,點心的餡料都有點發膩。
不過他還是不動聲色吃光了。
滕玉意雖在對側坐下了,那雙烏溜溜的眸子卻留意著藺承佑的一舉一動,眼看他把點心都吃完了,她嘴角笑出了兩個淺淺的梨渦,示意春絨把巾櫛和茶湯奉上,開口說:「我還擔心世子吃不慣南地的點心呢。」
是有點吃不慣,藺承佑喝了茶淨了手,開口道:「說吧,有什麼事要我幫忙。」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0-16 11:46 PM
第51章
滕玉意吩咐婢女們退下,只留程伯和端福守在門口。
「世子,今晚那厲鬼不請自來,我在想會不會有別的緣故。」
藺承佑: 「你怎麼想的?」
「樹妖那回我就聽絕聖小道長說過,樹妖癡迷美人的皮囊,動手前極為挑剔,除了挑選女子的相貌,還會留意女子的肌膚是否有破損,但阿姐那次進入竹林之前,就因為剪綵勝不小心被繡剪劃破了掌心。」
杜庭蘭把掌心攤開:「這就是我當時的傷口,還請世子過目。」
滕玉意在旁補充:「這傷口委實不淺,阿姐進樹林時還未徹底止血,妖怪的嗅覺都很靈敏,隔很遠就能聞到血腥味,論理它是相不中阿姐的皮囊的,可它卻伏擊了表姐,而且據表姐事後回想,樹妖應是早就蟄伏在林中,動手並非貪圖她的皮囊,只為取她性命。這就奇怪了,阿姐無論在揚州還是長安,從未與人結過仇,唯一算得有過節的,只有一個盧兆安了。」
這些事藺承佑已經知道了,他會令人盯梢盧兆安,除了因為此人可能有害人之心,他也好奇盧兆安是怎麼操控樹妖的。
可惜盯了快一個月,盧兆安一直未露出馬腳,直到前陣子胡季真突然丟了一魂一魄,事情才出現了轉折。
「世子應該早就有所察覺,這些時日我也派了人盯梢盧兆安,前日聽說有位胡公子突然罹患怪病,我就更加疑心盧兆安了。」
滕玉意就把那晚盧兆安只顧自己逃命的情形說了。
藺承佑揚了揚眉,原來如此,他早猜胡季真是不是知道了盧兆安什麼秘密,哪承想還有這段公案。
「這事你早就知道了?」
滕玉意點頭:「胡公子險些當場丟了性命,我本以為他定會四處宣揚此事,哪知他三緘其口,當事人自己不揭穿盧兆安的真面目,我也不好越俎代庖。然後沒過多久,我就聽說胡公子發了怪病,世子,你不覺得胡公子發病的時機太巧了些嗎?」
「所以你懷疑是盧兆安害的?」
滕玉意: 「朝廷不久要舉辦製舉,盧兆安與鄭家的親事懸而未定,就衝著這兩點,盧兆安會鋌而走險也不奇怪。現在胡季真病倒了,還有一個人深知盧兆安的底細,就是我阿姐,今晚女鬼莫名其妙找到了滕府,碰巧阿姐就在府裡住,我有理由懷疑這女鬼是盧兆安引來的。」
最後這句話說得有點牽強,但如此一來,她為何接連撞鬼也就解釋得通了。
藺承佑笑了起來,滕玉意好像生怕背上「倒楣鬼」的名聲,可是她別忘了,屍邪為何突然盯上她,至今是個謎。
不過她這麼一說,倒也勉強說得過去,藉厲鬼除掉想除掉的人,兇手自可以全身而退。
滕玉意瞄見藺承佑黑眸裡的笑意,心知他心裡還是有些疑慮,但他即便不完全接受這種說法,也不能否認有這種可能。
「你把你那些人撤了吧。」他跟她對視一晌,開口說,「盧兆安很警惕,盯他的人太多反而會打草驚蛇。」
滕玉意忙道:「好,我明日就讓他們別跟了。」
藺承佑一頓,答應得這麼痛快,他居然有那麼點兒不適應。除了共同對付屍邪那次,難得見滕玉意肯乖乖配合自己。
「此外,還請杜娘子把盧兆安當時寫給你的書信交給我,盧兆安若是用過硃砂符籙之類的東西,信件上多少會留下遺痕,我得確定他到底會不會玄術。 」
杜庭蘭與滕玉意對視一眼,藺承佑雖從來不標榜自己的品行,有時候甚至有點渾不吝,但上次阿爺去青雲觀告知藺承佑真相後,長安沒傳出半點不利於杜家的傳言是事實,可見藺承佑言出必行,說不洩露就絕不洩露。
「好,明日就令人交給世子。」杜庭蘭的語氣充滿感激。
滕玉意趁機說:「我不放心阿姐回府住,但我又不懂道術,就算有小涯劍相護,遇到道行高的厲鬼還是疲於應對,上回兩位小道長給了我不少符籙,不過好像也沒什麼用處,我怕過幾日還會有人引厲鬼來滕府——」
她說著,順理成章指了指腕子上的鈴鐺:「玄音鈴依然取不下來,我很擔心會再次驚動世子,有了陣法抵禦,也不至於深夜擾人清夢了。」
藺承佑早猜她是為了這個才費心費力款待他,但她這話正合他心意,因為他也煩死了這鈴鐺。
除此之外,他也好奇滕玉意這小院會不會有什麼古怪,操縱這樣的厲鬼並非易事,再謹慎的人也會在附近留下痕跡,滕玉意這樣一說,他順勢朝窗外看了看:「布陣法嘛,倒是不難,只是我還有一事要弄明白,勞煩滕娘子把府上的下人都叫出來,我想好好瞧一瞧。」
滕玉意還沒來得及高興,腦中就嗡了一下,藺承佑這是懷疑滕府有內賊了。
好在藺承佑排查完府中下人,並未發現不妥,接下來就是佈置陣法,又費了不少工夫,等藺承佑忙活完,天邊都露出魚肚白了。
滕玉意忙令程伯悉心準備早膳,滕府下人們速度驚人,一轉眼就呈上了一桌子好東西。
藺承佑本來都要走了,看到這陣仗直皺眉頭,滕玉意像是恨不得拿出百倍心力來款待,桌上南北湯麵皆有。
這麼多東西滕玉意和杜庭蘭也吃不完啊,浪費了多可惜,他暗暗搖頭,只好勉為其難留下來用早膳。
早膳就設在花廳,大廳當中設了一道屏風,藺承佑坐在屏風外頭,滕玉意和杜庭蘭則坐在屏風內。
藺承佑提箸的時候想,他好像很久沒吃過這麼隆重的早膳了。
這半年爺娘和二弟不在長安,小妹又在宮裡伴讀,偌大一座成王府,常常只有他一個人,有時忙於除祟或是查案,乾脆就在坊市裡隨便買塊胡餅充飢。即便在成王府用早膳,吃得也很隨便。
滕玉意和杜庭蘭用膳時極規矩,屏風裡半點碗箸聲都不聞,忽聽杜庭蘭低聲說:「這個吃了對你身子有好處,不許挑出去。」
藺承佑暗想,滕玉意有時候真有點小孩兒心性,瞧吧,都這麼大了還挑食。
他很快就用完了,臨走前看了屏風一眼:「這陣法只設在滕府周圍,出了陣法我可就什麼都保證不了了,這幾日晚間你和你阿姐最好別亂走。」
滕玉意立在屏風後恭送她的恩公:「您慢走。放心吧,我們晚間絕不會亂跑的。」
藺承佑走到門口,迎面就見朝陽初升,淺淡的天光透著一股鮮亮的橙色,簡直可愛得不得了。
下臺階的時候,他步伐不自覺輕捷了幾分,說來奇怪,忙活了這半晚,竟絲毫不覺得疲累,尋思了一下,估計是上回喝的火玉靈根湯還有殘存藥效的緣故。
到了滕府門口,程伯早已把馬備好了。
藺承佑道了一聲謝,驅馬往成王府去了。
常統領和寬奴正忙著打聽小主人的下落,看到藺承佑回來,頓時喜出望外。
「世子昨晚跑哪去兒了?」寬奴埋怨道,「小人去東明觀找完五位道長,回來世子就不見了。」
常統領也嘆氣:「世子走時倒是跟小人們打個招呼。」
藺承佑把韁繩扔給候在門口的一眾僕從們,笑說:「對不住,昨晚另有別的地方鬧鬼,我走得太急,忘了跟你們說一聲了。對了,昨晚五道那邊怎麼樣?」
「觀裡現有三位道長在養傷,是見喜和見天兩位道長接待的小人,他們收了世子的那錠金,眉開眼笑去尼姑庵除祟去了。」
常統領打量藺承佑的神色,小世子長眉舒展,捉了半晚的鬼,氣色竟出奇的好。
「世子可用過早膳了?」
藺承佑若無其事地說:「用過了。」
這麼早?
藺承佑瞟了常嶸和寬奴,一腳跨入府內:「胡餅肆隨便買了塊胡餅。」
有這麼早就開門的胡餅肆?常統領看著小主人的背影,沒再追問,只暗中盤算著讓廚司再做點餺飥,忽想起一件正事:「對了,大理寺剛才有衙役來找世子,說請世子趕快去大理寺一趟。」
「什麼事?」
「說是送來了一具古怪的女屍。」
藺承佑一愣,大步流星回了後院,令人準備浴湯,沐浴完換上官服,驅馬去了大理寺。
時辰尚早,大理寺門前馬車並不多,藺承佑徑直穿過中堂往裡走,昨晚負責當值的嚴萬春就迎出來了。
嚴司直神色比平日蒼白許多,不知是太疲憊還是嚇壞了。
「藺評事,快隨嚴某到停屍房來。」
藺承佑從未見嚴司直這般失態,不由奇道:「什麼樣的屍首?很不對勁嗎?」
嚴司直擦擦冷汗:「一瞧就知道了,世子昨晚才打聽過,」
到了停屍房門口,藺承佑還未入內就聞到了一股濃濃的煞氣,這是厲鬼特有的氣息,推開門入內,就見屍床上擺著一具屍首,屍首上方蒙了白布,從形狀來看應是一具女屍。
藺承佑走到屍床前,抬手就掀開了白布,雖說心裡做好了準備,還是吃了一驚,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熟悉的面孔,恰是昨晚闖入滕府的女鬼。
他目光迅即往下移,果然瞧見了婦人腹部的傷口。
嚴司直一個沒忍住,扭頭嘔吐起來,心知自己失態,竭力克制著自己:「昨日世子打聽同州的案子時,嚴某還不以為然,親眼見了這婦人的屍首,才知兇手有多殘忍。這麼小的胎兒偷出去也活不了,兇手到底為何要這麼做?」
藺承佑臉色也不大好看,但他知道,越是這等兇殘的大案,越要仔細檢查屍首,細細一覷才發現,婦人的傷口凌亂無序,不似被利刃所割,竟像被人徒手撕開的。
「這是同州送來的屍首?」
嚴萬春怔了怔:「不是,這婦人是長安人士,名叫舒麗娘,今年才二十歲,住在崇化坊的春安巷——」
話未說完,外頭傳來喧嘩聲,衙役們在外頭喊:「嚴司直,昨晚是你當值吧,同州府的法曹親自送案子來了,受害者的屍首現擺在堂上,是一對夫妻,哎喲,快出來瞧瞧吧,死狀也太慘了些。」
藺承佑跟嚴萬春對視一眼,快步走到門邊。
衙役冷不防看到藺承佑,愣愣道:「世子是昨晚就歇在衙門裡,還是一大早就來了?」
藺承佑哪顧得上閒扯:「送來的是一對夫妻?怎麼死的? 」
衙役打了個冷顫:「那妻子被人活活剖腹取胎死的。」
藺承佑呆了一下,嚴萬春也震驚萬分:「原來世子那故事竟是真的。這、這是同一人所為麼…」
藺承佑徑直繞過衙役往外走:「前兩日也不見同州遞交過宗卷啊,為何直接把屍首運過來了?」
衙役亦步亦趨跟上藺承佑:「聽法曹說,當地州府原本在極力追查兇手,哪知衙門裡突然鬧起鬼來,凡是見過鬼的,都說是這對夫妻的冤魂作祟,同州府唯恐此案不簡單,只好令法曹把這對夫妻的屍首送到長安來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0-17 10:29 PM
第52章
用過早膳之後,滕玉意忙著四處觀摩,眼看垣牆內外都埋下了符籙,心裡好比吃了一顆定心丸,有了藺承佑的陣法相護,晚上就不必擔心鬼怪來相擾了。
就不知這陣法能不能抵禦那怪人的邪術,若能,前世她和端福他們也不至於死得那樣慘了。
正轉悠著,程伯過來說:「填塘的工匠來了,娘子們先回潭上月吧。」
杜庭蘭在那邊亭子裡看書,聞言詫異莫名:「填塘?」
花園裡僅有一處水塘,池邊栽了好些楊柳,春日裡頗有一種嫵媚景緻,好好的填掉做什麼。
「你不是很喜歡這水塘嗎,幼時每次回長安,你都會坐在水塘邊釣魚的,填掉了多可惜。」
滕玉意咳嗽一聲,幼時垂釣的滋味她早就忘光了,在冰水裡掙扎著死去的那份絕望卻是刻骨銘心,她必須杜絕一切隱患,第一個改造對象就是這池塘,要不是因為躲避屍邪耽誤了幾日工夫,她早就令人動手了。
「我一看到水塘裡的水就頭疼,我早就想把它改成蹴鞠場了。」忽然發現程伯正衝自己使眼色,滕玉意心知程伯有要事要稟告,只好拉著杜庭蘭起了身,「阿姐,工匠們要進來了,我們回內院說話吧。」
姐妹倆回到潭上月,杜庭蘭回房給桂媼挑選繡帕,滕玉意則換了男裝到庭中練劍。
霍丘被派去跟隨杜紹棠了,端福正式接手教習滕玉意武功的任務,剛教了幾招程伯就來了,滕玉意惦記著讓程伯打聽的事,忙把程伯請到自己的小書房:「是不是西市那邊有動靜了?」
程伯點頭:「彭玉桂說的那家的生鐵行開門了,那個叫莊穆的潑皮也在店裡。」
滕玉意心口怦怦急跳,彭玉桂臨終前說那根銀絲是莊穆給他的,只要盯死這個莊穆,何愁不能順藤摸瓜查出那個黑衣人的底細。
前世她慘死在這人手下,這一世她一定要先發制人。
她負手踱了幾步:「莊穆的底細可都查清楚了?他跟生鐵行的店家可是一夥的?」
程伯說:「生鐵行的主家名叫尤米貴・阿贊,是個粟特胡人,一月前生了病,昨晚才病癒歸來,『尤米貴』這一姓的胡人從三十年前就在長安做買賣了,阿贊這家生鐵行開了近十年,單從面上看,沒什麼可疑之處。
「至於莊穆這個潑皮,他是前年才來的長安,自稱是回紇人,漢語卻說得很不錯,有一手煉鐵的好功夫,因此不愁營生,他原本在東市一家生鐵行幹活,因老闆年紀太大要閉店,便到西市來謀生了,正好那時候尤米貴缺人手,莊穆自此就在『尤米貴』做活了。此人無妻無子脾氣暴躁,平日愛喝酒賭錢,每回輸了都少不了與人鬥嘴打架,坊裡認得他的人不少,但都沒什麼深交。」
滕玉意問:「尤米貴關門的這一月,莊穆又在何處?」
「莊穆平日就住在店裡,但老奴曾命人悄悄進去瞧過,關門的這一月莊穆就沒回過生鐵行,他常去的那幾家堵坊、鬥技坊也都找過了,也沒瞧見他的蹤影。坊裡人多眼雜,再盤查下去難保不會打草驚蛇,老奴只好先罷手了,但老奴敢肯定,這一陣莊穆沒在東西兩市出現過。」
滕玉意疑惑:「一個月不算短,總要有個棲身之所。此人在長安可有親眷?」
程伯搖了搖頭。
滕玉意:「沒有親眷,他一個混跡市廛的潑皮能藏到何處去,何至於連程伯你都查不到他的下落,他該不是前一陣離開長安了吧。」
「這一點老奴正待細查。假如莊穆留在長安,不論他住在客棧或是去花街柳巷尋歡,都是一筆不小的花銷,他一個生鐵行的活計,決計是拿不出這筆錢的。好在他今早露面之後,老奴命人沿途查問莊穆的行蹤,一路查下來才知道,莊穆今早像是從崇政坊的春安巷出來的。」
「崇政坊的春安巷?那是何地?」
「一處貴人聚居的處所,鬧中取靜,屋價昂貴,京中有不少官員在那賃宅而居,住戶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老奴不敢確定莊穆究竟是路過那兒,抑或是此前一月都住在春安巷,若莊穆借住此地,又是誰收留的莊穆?對了,聽說昨夜春安巷死了人,老奴派人過去時,恰好趕上大理寺的衙役查案。」
「死了人?」滕玉意面色凝重起來,「兇殺嗎?否則何以驚動大理寺…… 」
「老奴派去的人沒細問,未必與莊穆有關,但老奴總覺得巧了些。」
滕玉意一哂:「彭玉桂那根銀絲既是從莊穆手裡得的,料著莊穆身手不會差,殺個把人對他來說,簡直易如反掌,先不說這個,此人露了面就好說了,他在明我在暗,我先去瞧瞧他長什麼模樣,程伯,你先幫我準備車馬吧。」
她努力在腦海中回憶那幫兇徒的身量打扮,莊穆能提供銀絲的致命武器,沒準也是當晚兇手中的一員,只要見到此人,或許能想起一些重要線索。
「此人凶險,老奴安排好府裡的事就陪娘子出發。」
「您是滕府的管事,走出去難免惹人矚目。」滕玉意說,「讓端福陪我,多帶幾個身手好的護衛,對了,阿爺今日能回來嗎,我有重要的事要同他說。」
程伯仍舊不放心:「前方急等著用軍糧,老爺昨日還在渭河渡口親自押糧,今日也不知能不能回來,即便回來,估計也是深夜了。」
「不論多晚,橫豎我等阿爺就是了。」這幾日又想起了前世好多事,她得趕快把彭震可能聯合鄰近藩鎮發動兵變的事告訴阿爺。
出發前滕玉意特地走到馬廄前牽她的小紅馬,小紅馬在馬廄裡奔來跑去,比昨日還精神,然而不大愛理人,只拿一隻眼睛瞟著滕玉意。不等滕玉意過來親近它,它就撒丫子跑了。
「別跑。」滕玉意閒閒衝它招手,「陪我去趟西市。」
小紅馬慢悠悠在馬廄裡踱步,並不肯理會滕玉意。
「噫,昨日不是同我很親熱嗎。是吃的不順意還是住的不順意,你出來同我說說,我就不信我這兒比不上藺承佑的馬廄。」
說著吩咐負責管馬的管事:「時辰不早,把它牽出來吧,我得出發了。」
「萬萬不可。」管事忙說,「這寶駒性子烈,本就喜歡欺生,娘子與它也不算熟,當心被它摜下去。」
滕玉意擺擺手:「我騎術好得很,摔不壞的。」
管事死活不肯,小紅馬也只顧來回溜達。
滕玉意低頭瞧了瞧自己,忽然笑了:「你該不是看我換了一身男裝,就認不出我了吧?」
她為了出門方便,不但換上了男裝,還把自己那些慣用的香囊、香串都取了下來。
小紅馬發出一聲嘶鳴,乾脆轉過身去,把屁股對著滕玉意。
滕玉意摸了摸嘴上的絡腮鬍,重新換回女裝是來不及了,看來今天沒法親近騎她的小紅馬了,只好讓管事另換了一匹矮小點的棗紅馬給她,出府騎了馬,帶著端福一行人,浩浩盪盪往西市去了。
到了西市門口,正趕上坊門開放,滕玉意提前遣散其餘的護衛,讓他們有意落後自己幾步,自己則帶著端福,牽馬往市廛中去。
尤米貴生鐵行坐落在西市最熱鬧的那排鋪子,鋪子裡陳列著各式上等雪光威迫的兵器,劍、刀、槊……凡此種種,一應俱全,據說用的都是最上等的寒鐵,售價比旁的生鐵行高出數倍,饒是如此,店門口仍舊停了不少駿馬,少年郎君絡繹不絕,慕名前來挑選兵器。
滕玉意在附近轉了一圈,踅進對面一家胡人開的布帛行,上二樓隨便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吩咐店家把店裡最輕軟的料子拿上來。
等待的間隙,她的目光一直在對面打轉,忽聽到有人粗聲粗氣叫:「莊穆。」
滕玉意定睛望去,只見一個異常矮瘦的黑膚男子從裡頭出來:「何事?」
***
大理寺的正廳裡聚集著不少官員和衙役,個個掩袖摀鼻。
地上並排擺放著兩具屍首,看樣子就是從同州府送來的那對夫妻了,死了應該有好一陣了,厚厚的屍布也掩不住那股刺鼻的屍臭味。
屍首旁,一位外地來的吏員忙著陳述案情:「男的叫王藏寶,今年二十有五,女的是白氏,今年二十有二。兩口子都是同州人士,靠賣熟食為生(注1),王藏寶這門做熟食的手藝是祖傳的,店裡生意本來很不錯,可惜去年染上了鬥雞的惡習,陸陸續續賭輸了不少錢,年初又因鬥雞得罪了幾個地痞無賴,招來了不少是非,王藏寶不堪其擾,又想趁機戒掉鬥雞賭錢的毛病,乾脆變賣了店鋪,帶著妻子來長安謀生,哪知還在路上就被殺害了。說來造孽,白氏還懷著五個月的身孕——」
正說著,有人扭頭瞧見了藺承佑和嚴司直,忙道:「嚴司直、藺評事。這位是同州府的柳法曹。」
柳法曹早聽說過藺承佑的名號,主動迎上前道:「藺評事、嚴司直,下官柳某,久仰大名。」
「柳法曹一路辛苦。」藺承佑拱了拱手,旋即扭頭看向地上的屍首,屍首上方縈繞著煞氣,兩口子化作厲鬼已經有一陣了。
他幾步走到屍首邊上,蹲下身掀開屍布,饒是提前屏住了呼吸,仍被屍臭熏得偏過頭去。
廳裡有人嘔吐起來,幾位衙役捂著鼻子把自己的帕子遞給藺承佑。
藺承佑揮手說不用,重新轉過臉來細看,這是一具青壯男子的屍首,面龐已經有腐爛的跡象了,胸口有一處碗口大的傷口,像是被利器刺穿了胸膛。
「他們在何地被謀害的?」藺承佑發問。
柳法曹忙答:「死在同州往長安路上的一家客棧裡,客棧名叫居安客棧。」
倒是與陳二娘故事裡說的一致,藺承佑檢視屍首:「王藏寶的死因是什麼?」
「心脈斷裂。兇器應該是一把殺豬刀,穿胸而過,一刀斃命。除此之外,王藏寶身上再無傷口。」
藺承佑察看完王藏寶的屍體,又掀開另一邊的白布。
那是一位年輕婦人,腹部繖花狀的碩大傷口觸目驚心。
藺承佑目光定定落在傷口的邊緣,沒看錯,白氏跟停屍房裡那個叫麗娘的少婦一樣,傷口都是被人徒手撕開的。
這就值得尋味了,殺王藏寶的時候兇手明明有刀,為何取胎的時候又改用雙手。
假如這兩樁案子是同一個兇手所為——
「柳法曹,王氏夫婦是哪一日遇害的?」
「三月初五的晚上。」
「整整二十日了。」同州離長安不遠,快馬只需五六日,兇手完全可以在同州殺人之後,再趕來長安行兇。
藺承佑指了指白氏的腹部:「聽說案發後你們在附近搜查了好幾日,可找到了白氏腹中的胎兒?」
柳法曹白著臉搖了搖頭:「下官帶人搜查了每一處山頭、盤問了每一輛過路車輛,可別說找到胎兒的遺跡,連兇器都未找到,照下官看,兇手應是連夜逃出了同州。」
官員們流露出讚許的神色,然而又有些疑惑,柳法曹辦案勤勉,破案指日可待,既如此,為何把這案子呈送到大理寺來?
若是自行偵破,來年柳法曹考評定必能評個「上上」。
柳法曹苦笑道:「實不相瞞,下官曾懷疑是王藏寶那幾個仇人幹的,一經調查,為首的潑皮侯二的確曾雇車離開過同州,下官得了證據,就把侯二和他的同夥一起捉到縣衙裡,訊了幾日下來,侯二等人雖承認想教訓王藏寶,卻死活不承認殺過人,恰在這時候,同僚們又在侯二家裡搜出了一把殺豬刀,動機有了,兇器也有了,下官當即把侯二收監,哪知當晚衙門裡就開始鬧鬼,侯二竟被活活嚇瘋了,侯二這一瘋,我們本以為王氏夫婦也該消停了,哪知鬧得越來越兇,衙門裡的人整晚都能看見那女鬼到處找東西,刺史說此案恐另有蹊蹺,令下官趕快呈交到大理寺來。」
找東西?也像昨晚的麗娘一樣,到處找尋自己丟失的胎兒嗎?藺承佑想了想問:「兇手潛進房裡連殺兩人,再謹慎也會鬧出點動靜,當晚客棧的鄰房可聽到什麼聲響?」
「有。」柳法曹說,「王藏寶夫婦遇害當晚,鄰房住著兩位外地商人,睡到半夜的時候,突然被一陣嬰兒的哭聲給驚醒了,兩人覺得納悶,入睡前沒聽見隔壁有嬰兒,怎麼突然就哭了起來,想起來看看,忽然覺得房裡冷得出奇,緊接著聞到一股怪味,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第二日早上起來,才知鄰房的夫婦昨晚死在房裡。經仵作查驗過,田氏夫婦遇害的時辰,約莫就是商人聽到嬰兒哭聲的那一陣。」
藺承佑默了下,先前只當是小孩編的故事,而今才知真有其事,那就由不得他不重新審視這兩樁奇案了。
往日他也在青雲觀的典籍上見過不少取胎而食的妖異,這樣做的目的無外乎是為了快速提升妖力,元嬰一被取出來就進了邪魔的肚子,怎會發出啼聲。
況且才五個月大的胎兒,又如何扯著嗓子啼哭?
如果是作惡的妖魔自己發出嬰兒般的哭聲,倒也不是不可能,但也說不太通,害人時發出怪叫,想必不怕把人引來,那它又何必把隔壁的兩位商人迷暈,並連夜逃出同州府呢。
從這一連串的手法來看,分明不像妖邪所為,而是某位兇徒做的,因為不想被官府查到自己頭上,所以才大費周章。
藺承佑思量著起了身,如果真是人做的,兇手故佈疑陣又是為了什麼。
時辰還早,大理寺的上級官員還未露面,廳堂裡大多數是司直以下的年輕官員,在藺承佑詢問案情的當口,幾位年輕官員竟無一個辦理交接手續。
此案牽扯長安同州兩地,真要查辦起來,少不了來回折騰,這位同州的柳法曹辦案如此迅捷都毫無頭緒,搬到長安來只會更棘手,註定是一場吃力不討好的差事,大夥顯然都不願意攬活。
藺承佑環顧左右,除了嚴司直在認真察看屍首,別的上司都離得遠遠的。
他一笑,不用做的這麼明顯吧。
瞧了那幾人一眼,他對柳法曹說:「好,這案子我和嚴司直接了。」
嚴司直忙也起了身,想也不想就道:「煩請柳法曹與嚴某交接一下案情。」
幾位年輕官員目光裡流露出幾分看好戲的意味,藺承佑不過湊巧辦了幾樁案子,就自以為攻無不克了。這小子初生牛犢不怕虎也就算了,嚴萬春也跟著瞎湊熱鬧,他手裡的案子都堆積成山了,連這種爛攤子也敢接,人稱「嚴傻子」,這話真沒說錯。
藺承佑笑道:「在正式交接之前,我還有好些問題要向柳法曹確認,這些細節未必記錄在案宗裡,還得柳法曹親自幫著回想,勞煩柳法曹在後院稍事休整,我先去一趟崇化坊的迎春巷。」
「崇化坊的迎春巷——」嚴司直面露疑惑,「那不是昨晚遇害的麗娘的住所嗎?」
「沒錯,麗娘的死狀與白氏一模一樣,我懷疑是同一人所為,所以得趕快確認一件事,如果麗娘遇害時鄰近也曾聽見過嬰兒的哭聲,這兩樁案子基本可以合案了,那麼接下來很可能還會有人遇害。 」
這話一出,不只嚴司直色變,柳法曹也驚詫不已。
那幾位官員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雲淡風輕就往內走,藺承佑本已走到外頭了,忽又倒退回來:「哎,王司直、陳司直,請留步,你們瞧見了,下官手裡雞毛蒜皮的案子太多了,如今又接了這案子,實在騰不出手,為了不延誤辦案,下官手上那些雜案只好委託給二位前輩了。」
王司直和陳司直想也不想就要推脫,對上藺承佑的笑眼,硬把話又咽了下去。
藺承佑辯才無礙,論起說歪理的本領,全大理寺的人都比不過他,再說藺承佑不佔理又能如何,為了日後的仕途著想,他們豈敢公然與他叫板。
王司直比陳司直腦子更靈活些,忙應了:「藺評事何出此言,把案宗都轉過來吧。」
藺承佑笑容和煦:「那就有勞兩位前輩了。」
然而,等案宗傳到王司直和陳司直的手裡,只有一宗是藺承佑的案子,剩下的全是嚴萬春的案子,林林總總加起來,足有十來件。
二人平日欺負慣了嚴萬春,心知此人一貫老實,絕不會主動把自己的案子扔給別人,不必想,這一定是藺承佑的主意,只懊悔早上做得太明顯,哪敢再多話,只好都接了。
***
藺承佑趕到春安巷的時候,長安縣的龔法曹正指揮衙役們封鎖麗娘的宅子,聽說藺承佑來了,龔法曹忙迎出來:「藺評事怎麼來了?」
藺承佑衝龔法曹拱了拱手:「我和嚴司直接手這案子了。」
下馬左右一瞧,舒麗娘的宅子坐落在巷尾,尤為幽靜寬適,藺承佑邁步上臺階:「府裡除了麗娘,還住了哪些人?」
「只有主僕六人,除了麗娘自己,便是兩位婢女、看門老僕和兩位廚娘了。」
「麗娘獨自住在此地?她夫君呢?」
龔法曹摒退後頭的衙役,壓低嗓門說:「她是鄭僕射養在外頭的別宅婦(注2)。」
藺承佑看了看龔法曹。
龔法曹訕訕的,他本來也不信,因為鄭僕射是出了名的懼內,誰知他老人家經不聲不響養了個別宅婦。
「麗娘姓舒,年方二十,是京兆府一位舒姓長史的外甥女,聽說頗通文墨,相貌也很嫵媚,前年嫁了人,結果不到一年丈夫就死了,因尚未孕育子女,婆家不見容,舒麗娘只好來長安投奔親戚,就寄住在舒長史的府裡,後來不知怎麼地,被鄭僕射相中了,自那之後鄭僕射就把舒麗娘安置在此處,時不時會過來瞧瞧她,此事巷子裡的人都知道,只瞞著鄭僕射的夫人。鄭僕射昨晚得到消息之後,因為太震驚差點從馬上摔下來,自己不方面露面,急將身邊最得用的僕從派人來過問此事,還交代長安縣衙,務要將真兇早日緝拿歸案。」
藺承佑暗想,怪不得長安縣當晚就把案子移交大理寺了,想是唯恐耽誤追兇。
「舒麗娘懷孕幾月了?」
「說是剛滿三月。」
藺承佑一愣,舒麗娘的孩子竟比白氏的月份更小。
「鄭僕射昨晚可在此處?他可知道舒麗娘懷孕了?」
龔法曹:「據鄭僕射的隨從說,鄭僕射早已知道舒麗娘有身孕,為此還多派了一位廚娘照顧舒麗娘,但近日百官進京述職,鄭僕射忙於公務,已有十來日沒來春安巷了。」
藺承佑徑直朝內院去:「第一個發現舒麗娘屍首的又是誰?」
「是舒麗娘的兩位婢女。舒麗娘昨晚用過晚膳之後,說身子乏累早早就歇下了,宅子裡的下人們做完活計,睡得也比平日早,睡到半夜婢子們忽然被凍醒了,當時是亥時末,往常這個時候麗娘必定會喚她們送茶水的,麗娘卻毫無動靜,二婢不放心,進內室瞧麗娘,才發現她早已死在床上了。」
藺承佑想了想,麗娘的鬼魂闖入滕府約莫是子時,也就是說,麗娘死後即刻就化作了厲鬼。
再重的怨氣也不至於如此,除非……有人點化。最怪的是麗娘不去找兇手,竟直接去了滕府。
藺承佑思量著到了內院,迎面撲來濃濃的血腥氣,進了內室繞過屏風,床上的情形觸目驚心,衾被血污皺亂,宛如在成桶的鮮血裡浸泡過。
地上也滿是大片的血跡,間雜著好些凌亂的腳印。
「可都核對過這些腳印了?有沒有發現外來者?」
「核對過了,全是婢女和廚娘留下來的,看門的老頭雖說聞訊趕來了,但沒敢進內室,卑職為了慎重起見,當場讓幾位下人脫下鞋進行了比對。」
藺承佑仔細察看屋子裡的血痕,又到窗前和庭外勘探,裡裡外外轉了好幾圈,連角落裡的灰塵都未放過,然而兇手並未留下半點痕跡。
「附近可都找過了?有沒有發現舒麗娘腹中的胎兒?」
龔法曹緩緩搖頭。
藺承佑默了默,很好,舒麗娘與同州的白氏一樣,腹中的胎兒就這樣不翼而飛了。
「把府中的下人都叫過來,我要挨個盤問他們。」
結果一問才知道,五個下人昨晚全都睡死了,竟沒一個聽見案發時的動靜。
好在經過藺承佑一再詰問,下人們陸續記起自己睡覺前曾聞見過一股怪香。
這倒是與同州案發時那兩位商人的遭遇一致,藺承佑讓下人們描述那香氣的情狀,下人們卻又說不上來。藺承佑又問舒麗娘往日可與人結過仇、近日可與鄭僕射拌過嘴等等,一連問了幾十個問題,才起身到相鄰的宅子去打聽。
街坊鄰舍顯然都聽說了昨晚的慘案,大早上的全都關門閉戶,偌大一條春安巷,幾乎無人在外走動。
好不容易敲開了隔壁宅子的門,閽者早已嚇破了膽,不等龔法曹發問,就恨不得把頭搖成撥浪鼓:「老奴什麼都不知道。」
藺承佑把手抵在門上,笑說: 「哎,別急著關門啊,我們話還沒說完呢。」
閽者見是一個穿低階綠袍官服的俊美少年郎,也不甚在意,隻死死把著門:「府中老爺和夫人都不在家,不知兩位官爺要問什麼。」
藺承佑不容分說把門一推,徑自長驅直入:「自是來打聽昨晚的事。」
這一打聽下來,又花了藺承佑不少工夫,最終從廚司的一位夥計口裡得知,昨天起夜時,夥計曾聽見嬰兒的哭聲。
「確定是從牆那頭發出來的?」藺承佑發問。
夥計臉色煞白:「沒錯,小的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因為府裡並無小公子小娘子,迷迷糊糊在溷廁前聽了一會,才意識到那哭聲是從隔壁宅子裡傳出來的。小的當時就想,莫非那位獨居的夫人生孩子了?夜裡天冷,小的站了一會就直哆嗦,也沒多想,跑回房裡睡覺去了。」
「除了嬰兒的哭聲,你可聽到了旁的聲響?譬如呼救聲,或是陌生人的說話聲?」
夥計雙腿直發軟:「我們春安巷車馬稀少,白日就不怎麼喧囂,一到夜裡就更寂靜了,要是有什麼古怪聲響,小的應該立馬能聽見,但當時只聽到了嬰兒的哭聲。」
藺承佑凝視兩座宅子之間的高牆: 「此地鬧中取靜,若是有生人來此,應該立即會引起你們的注意,這幾日你們可見過什麼生人?」
夥計茫然搖頭,卻有一位車夫說:「有。小人想起來了,昨日傍晚有個矮黑的漢子在巷口轉悠,小人正好驅車路過,覺得此人面生,就多瞧了幾眼,那漢子見了我,閃身就朝另一個路口走了。春安巷只有八座宅邸,各府都有哪些下人,我們也都熟了,以往從未見過那漢子。」
藺承佑:「那漢子什麼模樣?」
「個頭不高,約莫只到公子的肩膀處,生得又黑又瘦,右邊臉頰上有個大痦子。」
龔法曹聽得直皺眉頭,長安城這種長相的潑皮少說有數千人,光聽這番描述,如何找到那人的下落。
藺承佑卻耐性十足:「你再好好想想,那人身上、手上可有特別之處?穿的又是什麼衣裳?」
車夫頓了頓:「好像穿著一身短褐,沒什麼特別的,不過這漢子的雙手又紅又大,手背和手臂上有好些疤痕。」
藺承佑緊緊盯著車夫:「什麼形狀的疤痕?」
「沒看清,只知道橫七豎八的,連關節都變形了,有點……有點像燙傷的,不然小人也不會多留意。」
龔法曹暗想,什麼人的手背和手臂會留下這麼多疤痕?
卻聽藺承佑思忖著說:「鐵匠?還是瓦匠?」
龔法曹一愣。
藺承佑討來了紙筆,按照車夫的描述畫了一副肖像,讓那車夫再三確認疤痕的位置,這才將畫像放入懷內。
「藺評事打算去何處?」龔法曹跟在藺承佑身後出了宅子。
藺承佑翻身上了馬:「先問到這兒吧,我去西市和東市的生鐵行轉轉,勞煩龔法曹把兩處宅子下人們的口錄移交給大理寺的嚴司直。」
「諾。 」
藺承佑驅馬直奔西市,腦中暗想,還沒查清胡季真是不是被盧兆安所害,又出了這樣的大案,案情如此詭異,要說完全沒有妖邪作祟也說不通。
寬奴雖能幹,卻不懂明錄秘術,要是絕聖和棄智回來了就好了,把胡季真的怪病交給兩個臭小子細查,也能藉機歷練他們一回。
他在心裡盤算日子,這宮的道家盛會前幾日就結束了,兩個小子至遲今日也該回來了。
說來也巧,剛到西市門口,就有一輛犢車與藺承佑的馬擦身而過,春風拂盪,小孩清嫩的嗓音從車裡飄出來,聽在耳裡分外耳熟。
「我打賭,這個師兄一定不會喜歡。」
藺承佑眼裡浮現一抹笑意,一抖韁繩,縱馬攔住了那犢車的去路。
車夫阿孟一喜:「世子。」
門簾掀開,車裡鑽出來兩顆圓滾滾的腦袋:「師兄!」
正是絕聖和棄智,兩人高興極了,爭先恐後跳下車。
藺承佑笑著下了馬:「你們何時回來的?」
絕聖欣然說:「昨晚就回來了,怕擾了師兄休息,也就沒去成王府報道。早上去大理寺找師兄,嚴司直說師兄出去辦案子了,我和棄智沒什麼事,就到西市來轉轉。師兄怎會在此?」
藺承佑輪流摸摸師弟們的腦袋:「這話該我來問才對,你們不趕快把這宮的見聞記錄在冊,跑這來做什麼?」
絕聖嘿嘿傻笑,棄智把兩隻胖手悄悄往身後一藏:「師兄放心吧,我們回來的路上就記好了,回去就給師兄過目。」
過些日子師兄就要過生辰了,他們攢了好久的錢,早上一股腦取出來了,打算到西市給師兄買份生辰禮,禮物還沒挑好,怎能讓師兄提前知道。
藺承佑只當沒瞧見兩人擠眉弄眼,牽馬領著兩人走到一旁:「用過早膳了嗎?」
「用過了,師兄你呢?」
藺承佑揚了揚眉,早上不小心在滕府吃得太多,到現在還撐得慌。
「你們回來正好,長安城最近出了幾樁詭案,寬奴和嚴司直都不懂道術,另有一事要你們來辦。」
絕聖和棄智一凜:「師兄請說。」
藺承佑就把胡季真如何突然丟失一魂一魄、他如何懷疑盧兆安與此事有關、以及同州和長安出現了兩樁相似的怪案,簡略地同兩人說了。
「本來師兄想要你們幫著調查胡季真的事,碰巧你們也來了西市,不如先去幫師兄認個人。」
他說著,從懷裡取出那張畫像:「此人應該會些邪術,你們比起我那些同僚,多少會些應變之法,長安兩市生鐵行太多,西市就交給你們了,師兄自去東市打探,要是瞧見了畫上這漢子,馬上讓阿孟去東市給師兄傳話,切記別叫對方起疑心,因為他很有可能是兩樁兇案的兇手。」
棄智和絕聖看清那畫中人的長相,認真地點點頭。
藺承佑把畫像收回懷中:「辦完這件事,你們就去盯梢盧兆安。」
絕聖撓撓頭:「師兄,舒麗娘的厲鬼為何會去滕府?」
他們當然不相信滕玉意會與兇殺案有關,但厲鬼怎會無緣無故找上門。
藺承佑一早上也在思考這問題,昨晚滕玉意言之鑿鑿,只說這一切很可能是盧兆安的陰謀,目的麼,自是為了謀害杜庭蘭。
但同州案發是在三月初五,長安三月初三才辦完進士宴,盧兆安就算插上翅膀,也沒法在兩日內趕到同州殺人,假設同州的案子與盧兆安無關,昨晚這樁剖腹取胎也未必是他做的,那他又如何能第一時間引舒麗娘的鬼魂去滕府?
除非盧兆安另有同謀。
可他圖什麼,難道就因為怕杜庭蘭說出兩人曾經相戀過的事實,就值得這樣大動干戈?
直覺告訴藺承佑,舒麗娘很有可能是衝著滕玉意去的,這就更讓他想不通了,滕玉意到底招惹誰了,為何一再碰上這等倒楣事。
忽又想到懷裡的應鈴石,早上他只告訴滕玉意晚上別出府,萬一她白日跑出來遇到邪祟,他豈不是又會被吵。
既然絕聖和棄智回來了,要不就把這石頭給他們吧,然而手都伸到前襟了,又停了下來。
絕聖和棄智剛回來就被他派去盯梢盧兆安,再讓他們照管滕玉意那邊,未免太折騰,罷了,還是暫時先放他身上吧。
「究竟是怎麼回事,等查清這幾樁案子不就知道了。」藺承佑從袖中取出幾緡錢給兩人,「中午在外頭自行買些吃的,記得謹慎行事。」
說畢上了馬,縱馬朝東市的方向去了。
絕聖和棄智理了理道袍,隨人潮進入西市,師兄那副畫像雖只有寥寥數筆,卻把那漢子的相貌特徵一一展現出來了。
一路走走停停,只要見到生鐵行,兩人就會藉口要打鑄道家之劍,到店裡轉悠兩圈。
接連查了好幾家生鐵行,始終沒見到畫上的人,走著走著肚子餓了,兩人便到胡餅鋪子買餅充飢。
從鋪子裡出來沒多久,又路過一家叫「尤米貴」的生鐵行。絕聖和棄智駐足觀望,此店門前人頭攢動,生意又比旁處要好,正是混進人堆裡,就覺衣襟被人拉了拉,扭頭一望,不由怔住了。
端福大叔?
端福面無表情,語氣卻很溫和:「我家公子想見兩位道長。」
兩人忙隨端福進了對面的布帛行,上了二樓,抬頭就看見了一位滿面笑容的絡腮鬍少年。
絕聖和棄智險些當場歡笑起來,果然是滕娘子。
「王公子!!!」
滕玉意比他們還高興,快步迎過來:「昨晚回來的?」
「是呢。」絕聖和棄智樂不可支,「王公子,你為何在此處?」
滕玉意把他們請到窗邊坐下:「我來此辦點事。你們呢?」
絕聖和棄智在滕玉意麵前毫不設防,壓低嗓門道:「我們在幫師兄找一個人。」
「找人? 」滕玉意忙跟著放低嗓音,「我帶了不少手下出門,要不要他們幫你們找?」
棄智感激地說:「不用不用。這個人可能是一樁兇殺案的兇手,不能驚動太多人。」
滕玉意心知藺承佑經常支使兩個小師弟幫自己幹活,也就不再多問,只笑著岔開話題:「你們還未用午膳吧,我請你們吃點好東西。」
絕聖和棄智樂得合不攏嘴,一個勁地擺手:「不勞煩王公子了,我們剛吃過胡餅,師兄給了我們好些吃飯的錢,夠我們吃一整日的了。」
「他是他,我是我。」滕玉意幫他們斟了兩杯蔗漿,「你們師兄只知給錢,從不幫你們安排,我可不一樣,既然你們吃過午膳了,我就請你們吃晚膳吧,今日這一頓,保證讓你們嚐嚐鮮。」
說話時,她目光朝街對面的尤米貴一溜,盯了快半個時辰了,莊穆一直在店裡幹活,想來天黑前都不會有異動,那麼她這邊也可以從容點。
這時店家帶著繡娘們捧了好些布帛過來:「這可是店裡最好的布料了,一匹足值萬金,公子要還是瞧不中,小人也沒法子了。」
滕玉意轉過頭來,一眼就相中了那匹佛頭青的如意紋金寶地錦,佛頭青這顏色能染得這般澄澈,也算少見了,難得繡工也一流。
店家最善鑑貌辨色,忙說:「公子好眼力,這匹錦可是孤品,小人費了好多工夫才從別的布料商手裡搶來的,滿長安僅此一匹,錯過了就沒有了。」
絕聖好奇地問:「王公子要買布料嗎?」
滕玉意手指輕輕撫過錦面,這些年她從未送過阿爺生辰禮,這回想親自給阿爺裁一件衣裳,想像阿爺穿這身衣裳的樣子,心裡先滿意了七成,然而面上不動聲色,只說:「我阿爺快過生辰,我來幫我阿爺挑些輕軟的料子。這些嘛,也都還馬馬虎虎,但沒有特別中意的。」
棄智:「可是巧了,師兄也快過生辰了,我和絕聖想挑一份生辰禮,就不知送什麼好,王公子,要不你幫我們出出主意。」
滕玉意一怔,那塊紫玉鞍也不知做得怎麼樣了,最好趕在藺承佑生辰前做好,也省得滕府再備一份生辰禮。
「你們師兄哪一日過生辰?」
「下月初七。」
那就快了。
她指了指面前那堆光華璀璨的絹彩:「要不你們也送些做衣裳的布料?」
棄智靦腆地說:「這布料太貴重了,我和絕聖沒有那麼多錢。」
滕玉意笑道:「傻小子,不用送這麼貴重的,扇墜、鞋襪也可以看看,意思意思就行了,你們師兄心裡很疼愛你們,隨便送什麼他都會高興的。」
絕聖嘿嘿:「我們很少出來買東西,怕我們選不好嘛。」
滕玉意看了看絕聖,又看了看棄智,兩人竟是誠心向她求教,她認真琢磨一番:「我也沒什麼好主意,畢竟我不大清楚你們師兄的喜好,聽說這附近有家不錯的墨齋,要不待會我帶你們去轉轉?」
絕聖棄智高興點頭,棄智無意中朝窗外一瞥,臉上瞬即變了色,急忙扯了扯絕聖的衣裳。
滕玉意順著望過去,才發現莊穆從店裡出來了。
她疑惑打量絕聖和棄智的臉色,壓低嗓門道:「你們要找的就是他?」
絕聖忙不迭點頭:「昨晚春安巷有個孕婦遇害,師兄說兇手很有可能就是這個人。」
滕玉意心中咯噔一聲,沉聲道:「他叫莊穆,是對面那家生鐵行的夥計。」
絕聖和棄智愣了愣:「王公子也認識那人?」
滕玉意嗯了一聲:「算是有點過節吧。」
莊穆出來後在門口轉了轉,低頭朝市集的深處去了。
棄智起身:「不好,他要跑,我得趕快去給師兄報信。」
滕玉意沒能攔住棄智,只好探出身子衝樓下使了個眼色,滕府那幾個護衛點點頭,不動聲色跟上去了。
滕玉意扯著絕聖起了身,也往樓下去。
店家咚咚咚在後頭跟著:「公子,你好不容易相中了這匹錦,到底要還是不要——」
滕玉意顧不上還價:「包好吧,回頭我過來取。」
出門一望,棄智和車夫早跑得沒影了。滕玉意乾脆同絕聖跳上青雲觀的犢車,駕車沿著莊穆離去的方向追去。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0-18 09:38 PM
第53章
犢車才拐過街角,另有護衛過來稟告,莊穆剛剛進了一家賭坊,眼下已經賭上了,看那架勢,一時半會不會出來,不過他們在賭坊前門和後門留了人,莊穆一出來就會得到消息。
滕玉意頭一次幹盯梢的活,吃力歸吃力,骨子裡卻相當興奮,碰巧那家墨齋就在賭坊的斜對角,她乾脆帶著絕聖進店坐下,讓店家把店裡的東西都拿出來,打算邊看邊等。
店鋪格局狹窄,堂裡只有一間招待客人的客室,內設四條大桌案,中間隔以屏風,即便同時來許多男男女女的客人,挑東西的時候也能互不干擾。
今日店裡客人不多,寬靜的客室裡只有滕玉意和絕聖兩人,好在棄智沒多久就被護衛領回來了,坐下的時候他說:「已經讓阿孟去傳消息了,師兄應該很快就會趕來。」
「不急,附近都是我的人,料他跑不了。」滕玉意指了指盤子裡的東西,「趁那潑皮沒出來,要不要選一件你們師兄喜歡的物件?」
「文房四寶嗎?」絕聖和棄智齊齊抻長脖子。
夥計熱絡地說:「道長是要送禮吧?」
棄智不善說謊,紅著臉說:「想給我們師兄挑生辰禮。」
「那道長瞧瞧這管紫毫?」
忽聽到外面有女子說話:「來錯地方了,這家店是墨齋,你說的那家香料鋪早已搬到對面去了。妹妹久不來長安,不知道也不奇怪。」
夥計忙迎出去。
就聽廊道裡另一人嘆息道:「可不是,我都快十年沒來長安了,本想買些香料,哪知這一帶的鋪子全都挪位了,還好唐夫人陪我出來了,不然我今日怕是要空手而歸了。」
滕玉意臉色刷地一下就白了,那聲音清亮柔婉,比上等的琴弦還要悅耳,大約十年前,她曾在阿爺的書房裡,聽到這嗓音為阿爺吟唱《蘇慕遮》,那飽含著柔情蜜意的音調,她至死都不會忘記。
鄔瑩瑩?!她不是嫁去南詔國了嗎,為何會出現在長安?滕玉意手中的茶盞微微顫動起來,瞠圓了眼睛朝外看,就見一群戴著帷帽的貴婦從門口路過,僕從們前呼後擁,排場委實不小。
一行人當中,牽頭那位身著煙靄紫襦裙的貴婦格外引人矚目,婦人胸脯豐盈飽滿,腰身卻不盈一握,髮髻上綴滿珠翠,通身氣派貴不可言。雖說繫著面紗,滕玉意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沒看錯,是鄔瑩瑩。
滕玉意指甲幾乎摳進了掌心。很好,阿娘早已化成了一抔黃土,鄔瑩瑩卻活得好好的,非但容貌絲毫不減當年,還風風光光回到長安了!
南詔國她鞭長莫及,人在長安還有什麼顧忌。不能亂,她得好好想想下一步該怎麼做。
絕聖和棄智從未在滕玉意臉上見過這等神情,不由有些驚慌:「王公子,怎麼了?」
滕玉意全副注意力都落在鄔瑩瑩的腳步聲上,眼看鄔瑩瑩要離店,趕忙轉過頭朝另一側的窗外看,果不其然,下一瞬鄔瑩瑩的身影就出現在店門外。
鄔瑩瑩與同行的夫人們相偕進了對面的香料鋪。鄔瑩瑩身邊的那位唐夫人,正是朝中負責接待外賓的鴻臚寺卿唐嘉彥的夫人。
滕玉意目不轉睛盯著鄔瑩瑩的背影。
「王公子。」耳邊響起絕聖和棄智焦灼的嗓音。
忽聽絕聖道:「哎,師兄來了,我到外頭迎迎他。」
滕玉意無意識調轉視線,就見一道高挑的身影在店門口下了馬。
棄智也看過去,師兄許是想著方便盯梢兇犯,已經把那身顯眼的官服換下了,腰間還插著管玉笛,猛不防一看,活脫脫一個無聊閒逛西市的少年郎君。
滕玉意的思緒卻停留在方才那一幕上,鄔瑩瑩究竟何時回的長安,她竟沒得到半點風聲。
要知道她所有的消息,幾乎全來自程伯。
呵,她早該想到,一到了鄔瑩瑩身上,她的消息就滯後得可怕,
程伯樣樣事情都幫她操辦,卻從不在她面前透露鄔瑩瑩的消息。
程伯忠心耿耿,向來以阿爺馬首是瞻。
這一切,只能是阿爺授意。
她暗暗咬緊了牙,看來要查鄔瑩瑩,首先要繞過程伯和阿爺。
可是除了程伯,她身邊最得用的只有端福了。端福當年也是阿爺的死士,只不過由阿娘病中指派到她身邊的,她隱約覺得,端福對阿娘的那份敬重,甚至超過了對阿爺。
阿娘去世後,端福便整日守護著她,程伯誓死效忠阿爺,端福眼中卻只有她這一個小主人。
滕玉意曾問過姨母,阿爺身邊那麼多能人異士,阿娘為何獨獨挑中端福。姨母也不甚清楚,只隱約記得她阿娘當年離開長安時,曾經在中途救過一個護衛,至於那個人究竟是不是端福,姨母也不確定。
或許是感受到了端福發自骨子裡的那份赤誠,打小滕玉意就更願意讓端福幫她辦事,如今想起前世端福捨命相護的那一幕,她就更信重端福了。
假如不想讓阿爺知道今日的事,只有讓端福出手了,但端福只有一個人,哪能再分神去盯梢鄔瑩瑩,況且鄔瑩瑩當年在滕府住過不少時日,一眼就能認出端福。
滕玉意想了想,絡腮鬍只能擋住她下半張臉,眉毛和眼睛卻露在外面。
她隨手抄起桌上的墨條,摸索著在臉上畫了幾筆,一對彎彎的蛾眉,轉眼變成兩條又黑又粗的毛毛蟲。接著又在眼睛下方和鼻樑處,各畫了一顆拇指大的黑痣,末了抓了點桌灰,在眼睛周圍添了幾把。
棄智張大了嘴。滕娘子不過在臉上畫了兩下,怎麼一下子就變成另一個人了。
「這是——」棄智恨不得把自己的圓臉湊到滕玉意眼前來。到底是哪裡不同了,若說剛才還有熟人能認出滕娘子,如今怕是迎面走來也認不出。
滕玉意對著棄智好奇的臉,連一絲笑容都擠不出來,只勉強開腔:「我出去有點事。」
棄智急忙看一眼窗外,莊穆還未出來:「王公子不是也在盯梢那潑皮嗎?不盯了?」
「我先出去一趟,回來再盯。」
滕玉意說著起了身,就聽外頭廊道裡有夥計說:「娘子要的硯台主家早就準備好了,就等著今日娘子過來取,娘子在此稍等,小的馬上就來。」
門口一道熟悉的嗓音響起:「噫,這不是青雲觀的棄智小道長嗎?」
滕玉意抬頭望去,對方也撩起了面紗,定睛看了看,原來是武綺、李淮固、鄭霜銀、彭花月、彭錦繡等一眾貴女。
說話的是武綺。李淮固幾個在後頭,所有人都好奇地看著她和棄智。
此外還有鄭武兩家的幾位小公子,顯然是陪姐姐出來買東西的。
棄智不大叫得出這些少男少女的名字,但他知道,因為自小就跟師公在長安城走動,認得他和絕聖的人不算少。
他肅容行了個禮:「貧道有禮了。」
彭花月和彭錦繡初來長安,並不知道武綺為何對一個小道士這般敬重,附耳一問,才知是清虛子道長的徒弟。
眾女面色微變,清虛子可是當今聖人的恩師,聖人待之如親父。既是清虛子的徒弟,難怪武綺另眼相看了。
武綺和氣地看著棄智:「道長他老人家回來了嗎?我阿娘還說要到觀裡謝過道長的藥丹呢。」
棄智恭敬答道:「師公還沒回來。 」
「武娘子,你定的硯台取來了,進房裡驗看吧。」夥計捧著托盤過來了。
「小道長來此買東西?」
夥計笑道:「小道長要給師兄挑生辰禮呢。」
武家的六公子年紀最小,聞言主動走進屋:「正好,我幾位阿兄也說要給世子送禮,你們師兄喜歡什麼?」
武綺沒能攔住弟弟,只好也拉著李淮固等人進了屋。
滕玉意衝棄智使了個眼色,趁機朝屋外走,眾人看是一個面色土黃的少年,只當是絕聖棄智在外頭認識的朋友,也不甚在意。
恰在這時,廊道上絕聖和藺承佑過來了,絕聖問:「師兄,你怎麼知道我們在此處?」
藺承佑說:「觀裡的馬車就杵在店門口,我能瞧不見嗎? 」
滕玉意滿心都是鄔瑩瑩,沒提防門外有人要進來,一個不留神,險些撞上去,好在她這幾日練了些內功,反應又一向比旁人快,下意識就剎住了腳,饒是如此,她的腦袋仍險些碰到對方的胸口。
對方比她身手更快,不等她的頭髮沾上去,一根玉笛就抵在了她的前襟上,力道不大不小,硬生生把兩人隔開了。
滕玉意抬頭一看,對上那雙熟悉的黑眸,藺承佑臉上雖帶著笑意,眸光卻極冷淡。
他顯然習慣應對這種事了,比她有經驗。
藺承佑穩穩握著那管玉笛,眼神很嫌棄,目光正要挪開,忽然一怔,又迅速移了回去,儘管這人臉上已經塗得亂七八糟了,那雙水靈靈的眼睛他可太熟悉了。
滕玉意?
絕聖也目瞪口呆。
藺承佑微訝打量滕玉意,不過來一趟西市,用得著把自己弄成這樣嗎?抬頭望見她身後滿屋子的人,又把話都嚥下去了,可目光裡的謔意很明白:滕玉意,你又在搞什麼鬼?
滕玉意萬萬沒想到自己都抹成這樣了,還是被藺承佑一眼認出來了,她忙衝藺承佑眨了眨眼,表示自己正忙,要他別拆穿她。
藺承佑笑著把玉笛放下來,你自己鬼鬼祟祟的,還得我配合你?
滕玉意心裡惦記著鄔瑩瑩,並不等藺承佑吭聲,徑自繞過他身畔,快步沿著廊道走了。
藺承佑蹙了蹙眉,看滕玉意這心煩意亂的樣子,活像見了鬼似的。
武公子在屋裡好奇張望:「世子,怎麼了?」
武綺等人紛紛起身行禮:「世子。」
藺承佑笑著拱手回禮:「武公子、鄭公子,你們怎在此?」
口裡這樣說著,眼睛卻望向屋裡那道敞開的軒窗,隱約看見滕玉意的身影在門口閃現,一眨眼就進了對面的香料鋪。
武六公子和鄭四公子說:「我們來陪阿姐挑硯台。」
棄智在屋裡說:「師兄,你進屋瞧瞧這個。」
他拼命朝藺承佑使眼色,那個殺人嫌犯就在斜對面的賭坊,只要坐在窗邊就能瞧見,他們已經盯了好久了,就等師兄過來了。
眼色使得過於賣力,他眼角都快抽筋了。
藺承佑心裡罵一句「傻小子」,那個叫莊穆的潑皮要是誠心想跑,坐在窗邊傻盯著又有什麼用?
滕玉意那幫護衛初來長安,未必知道西市這賭坊裡還藏著四道暗門,光盯住前門和後門是沒用的,只有把裡頭的幾處暗門全守住了才靠譜。
不過他已經令人去找武侯和薩寶了,待會他就帶幾個武侯跟他一起進去盯梢,至於薩寶麼,兩市的胡人統一由薩寶負責掌管,莊穆既然自稱回紇人,薩寶想必知道點莊穆的底細。
藺承佑不等棄智出來迎,帶著絕聖到窗邊坐下。
鄭公子和武公子等人跟藺承佑打過招呼,就坐到屏風後的另一張桌子邊去了,讓店家把東西拿過來,好幫著姐姐們出主意。
桌子之間相隔數尺寬,彼此以綃紗屏風隔開,武綺李淮固等人在屏風後挑東西,倒也互不相擾。
絕聖和棄智大眼瞪小眼,滿屋子都是人,還如何同師兄唧唧呱呱討論案情,可武公子他們高高興興來買東西,總不好把人請出去,眼看師兄自顧自給自己斟茶,只好悶聲坐著。
藺承佑耐著性子等薩寶,間或抬眼看看香料鋪,滕玉意進去之後沒再出來,她那個叫端福的貼身護衛,也只在街角處遠遠站著。香料舖裡到底藏了什麼,她竟急得連端福都沒帶上。
正值晌午時分,金燦燦的陽光探進了軒窗,落在藺承佑烏黑的鬢角、高挺的鼻樑和瑩潔的皮膚上,他一邊摩挲茶盞一邊打量香料鋪,碗裡的茶湯涼了都不知道。
恰好主家帶著夥計進來送熱茶,見狀不免暗讚一句,這小郎君何止俊俏,簡直神采俊逸。
藺承佑看了看香料鋪,又暗中留意賭坊門口,忽覺有兩道視線落在自己臉上,他五感敏銳,當即迎面望過去,屏風後的女子身影綽綽,那人很快就移開了目光。
***
粉蝶樓久負盛名,店中除了江南等地運來的上等香料,另有自波斯、天竺、林邑等異域運來的奇香,來此買香料的娘子,常可隨心所欲搭配配方,每人配出來的香料獨一無二,因此頗受兩京貴婦青睞。
滕玉意進店後轉了一圈,沒看到鄔瑩瑩,一經打聽才知道,店裡最名貴的香料全收在二樓。
她忙又上了二樓,二樓比一樓更熱鬧,共有三間客室,環繞著樓梯口,恰好形成一個「品」字。
滕玉意決定先到右手邊的那間瞧一瞧,哪知剛到門口,就聽一個老婦揚聲道:「公子當心點,我們夫人懷著身孕呢。」
迎面見一群人從房裡出來,打頭的老嬤嬤張開胳膊把滕玉意擋在門外,後頭的婢女們眾星拱月圍著一位身著綺羅的美貌少婦。
這排場委實不小。少婦雖說與滕玉意相距一堵人牆,依舊覺得自己受到了冒犯,把手護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不滿地瞪著滕玉意。
滕玉意哎了一聲:「恕在下冒犯了,沒瞧見夫人出來。」
說著自發讓到一邊,笑說:「夫人慢走。」
少婦這才露出點笑意,慢騰騰走到廊道裡,把兩隻手遞給兩邊的嬤嬤:「夫君說好了來接我,到現在也沒露面,我也走累了,你讓他們把樓下的靜室拾掇出來,我下去歇一歇。」
夥計忙說:「小的知道世子夫人的規矩,樓下靜室照例給夫人備著呢。」
「那就下樓吧。」
滕玉意面上笑瞇瞇,心裡卻不以為然,淡淡瞥那婦人和僕從一眼,轉身就進了房間,忽聽房中有人低聲議論:「不過懷個身孕,巴不得滿長安招搖,她是不是忘了,人家榮安伯世子膝下早有一對龍鳳兒女,伯爺和世子都寶貝得什麼似的,她一個填房,再怎麼生也別指望襲爵。」
另一人道:「這小姜氏從前在閨中的時候看著倒好,怎麼一嫁給她姐夫做填房,人就輕浮了起來,我看她除了那張臉,樣樣都比不上她姐姐大姜氏。」
「唉,大姜氏人再好又有何用,人死如燈滅,聽說死的時候肚子裡還懷著一個,到底沒生下來。最可憐的是大姜氏那對小兒女,原以為親姨母總比旁人要強,現在看來,小姜氏心胸不過爾爾,等她自己的孩子生出來,就更加別指望她對兩個外甥好了。」
「再不濟還有伯爺和世子呢。」
「伯爺都那把歲數了,還能再活幾年?榮安伯世子也難說,世間男子多薄情,當年跟大姜氏如膠似漆,如今不是也對小姜氏處處體貼。」
「噓——」
房中的幾位夫人都戴著帷帽,看到滕玉意進來也就不說了。
滕玉意沒看到鄔瑩瑩,旋即又退出來,目光朝樓下那群主僕掃了掃,原來是榮安伯世子的夫人,怪不得有點眼熟,記得上回鎮國公府的老夫人做壽時,她曾在席上遠遠跟對方打過一個照面。
她踱進當中那間客室,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邊的鄔瑩瑩,鄔瑩瑩取下了面紗,正同身邊的唐夫人一起挑香料,桌上擺著一個髹金漆牡丹纏枝花紋漆盒,每一格的香料顏色都不同。
夥計扭頭看到滕玉意,忙迎上來道:「公子想買香料嗎?」
心裡卻有些奇怪,這小公子衣帽鞋襪處處考究,就不知為何臉上灰撲撲的。
滕玉意撓了撓頭,粗聲粗氣地說:「我來替我阿姐買點香料,有那個……那個什麼玉子香花嗎?」
夥計笑起來:「是『玉子蕊黃』吧,這可是最上等的桂花香了。」
滕玉意不耐煩地擺擺手:「我哪記得住這些,先給我稱個二錢吧。」
夥計笑呵呵把滕玉意引到另一邊坐下:「公子請稍等。」
鄔瑩瑩等人看是一個冒冒失失的小郎君,也就不甚在意。
唐夫人拍著鄔瑩瑩的手背,喟嘆道:「去年我聽說新昌王去世,本以為你會立刻啟程回中原,哪知你過了大半年才動身,如今回了長安,也就別急著回南詔國了。你是新昌王的遺孀,鴻臚寺本來給你準備了上賓舍,既然王爺在京中有舊宅,那就再好不過了。說來也巧,我們宅子也在靖恭坊,與你們華陽巷只隔兩條大街。」
滕玉意耳朵豎得高高的,南詔國遠在千里之外,這些年程伯和阿爺又有意在她面前阻隔鄔瑩瑩的消息,她只知鄔瑩瑩嫁去了南詔國,卻不知道她夫君就是新昌王。
新昌王是南詔國國王的幼弟,聽說英勇善戰,因與吐蕃交戰時不幸殘了腿,自此就未來過中原了,鄔瑩瑩嫁的是新昌王,難怪這些年在長安絕跡了。
鄔瑩瑩嘆氣道:「王爺這些年待我如珠似寶,他這一走,我時常有種飄零無依之感,遺憾我與王爺未曾養育一兒半女,難過時連個慰籍都沒有,我現在只盼著早日與王爺相聚,無論身在何處,不過是消磨時日罷了。」
唐夫人道:「快別說這些消沉的話,你十七歲嫁到南詔國,今年還不到三十,算起來還有大半輩子的好日子呢,何至於如此。王爺泉下有知,也會不安心的。」
鄔瑩瑩自嘲地笑道:「平日也不見得自憐自艾,今日倒是忘形了。這幾日回京見了你們這些故舊,心境早就寬舒了許多。今日我可是來買香料的,這些話不提也罷。」
她徑自取了一塊香料在鼻端聞嗅,寬大羅袖隨著她的動作滑落到臂彎裡,愈發襯得玉臂皎皎。
唐夫人道:「晚香玉也就算了,芭蕉葉也能配香?」
滕玉意一震,那是阿娘生前常配的一種香料方子,裡頭有晚香玉、丁香、芭蕉葉等物,命名「雨簷花落」,乃是出自「燈前細雨簷花落」這句詩。
當年阿爺為了建功立業,時常帶兵出征,每回阿娘思念阿爺,都會抱著小小的她站在落雨的廊前眺望遠方。
她記得就是在那個時候,阿娘用「雨簷花落」給阿爺做了個香囊,香氣清苦微澀,代表著無限的思念,阿娘去世後,阿爺再也沒把香囊取下來過。
想到此處,滕玉意胸口泛起一陣輕微的噁心,只有親近的人才會知道對方香囊裡都用的什麼香料,當年鄔瑩瑩與阿爺接觸的次數,興許比自己想像中的還要多。
就聽鄔瑩瑩說:「把這幾樣都包起來吧。」
滕玉意牙關緊咬,費了好大力氣才沒回頭,這時樓下忽有人上來說:「太子殿下聽說王妃進京,帶了幾位使臣前來接王妃。」
滕玉意望向樓下,恰巧看見那個叫顧憲的南詔國太子在門前下馬。
未幾,鄔瑩瑩等人下了樓,先是隔著帷帽衝顧憲點了點頭,隨後扶著侍從們的手上犢車,一陣微風吹來,把她胸前豐盈的曲線勾勒得曼妙無比。
顧憲目不斜視,退到一邊拱手行了個禮。
滕玉意想了想,顧憲既是南詔國的太子,鄔瑩瑩算是他的嬸嬸。嬸嬸來長安,做晚輩的理應前來接風。
車馬很快就啟動了,滕玉意注視著鄔瑩瑩離去的犢車。住在靖恭坊的華陽巷嗎?要不是今日碰巧在此遇見,她怕是要隔好一陣子才知道鄔瑩瑩回了長安。
這時夥計把滕玉意要的香料包好了拿過來:「公子還要別的嗎?」
滕玉意回身要說話,不知從何處傳來一陣嬰兒啼哭的聲音,聲音不大不小,只哭了幾下就驀然停止了。
滕玉意不以為意,問清夥計那包香料的價錢,探手到懷中取錢包,結果沒碰到錢袋,倒是先碰到了發燙的小涯劍。
滕玉意一愣,此刻並無美酒,不至於引得小涯饞嘴,他該不是向她示警吧?然而窗外乾坤朗朗,市廛車馬喧騰,哪有半點鬼祟的痕跡。
雖這麼想,她仍有些不安,畢竟小涯從不無故示警,想起藺承佑就在對面墨齋,她忙付了錢下樓。
才走到廳堂裡,又聽到兩聲嬰兒的啼哭,夥計顯然也聽到了,停下來張望左右。
滕玉意並未在人堆裡看到抱著嬰兒的娘子,倒是看到了東側走廊盡頭的那間靜室,廂房房門是關著的,門外擺了幾張杌子,榮安伯世子夫人的下人們坐在杌子上,都在低頭打盹。
滕玉意收回視線,穿過人堆朝外走,奇怪她走得越快,小涯就燙得越狠,不過短短一瞬,竟燙得如同一塊炭,逼得滕玉意不得不把劍取出來。
滕玉意瞪著小劍,你怎麼回事,你想燙死我嗎?
小涯卻不依不饒,只涼了一小會,馬上又開始燙她的掌心。
滕玉意心知有異,據她觀察,小涯每回示警都會消耗自己的靈力,如此頻繁又強烈的示警,只能說明周圍有非比尋常的詭事發生了。
這就更古怪了,她正是因為猜到有危險才要跑,小涯為何不讓她跑?
她決定不予理會,可只要她一邁步,小涯就恨不得在她掌心裡燒起來,滕玉意只好從錢袋裡取了幾個錢遞給後頭的夥計:「到對面的墨齋去找成王世子,說王公子這邊有點不對勁,請他即刻過來瞧一瞧,如果沒看到成王世子,就把這話帶給青雲觀的兩位小道長,讓他們快來。」
說完這話,小涯果然不再發燙了,夥計不明所以,接過錢走了。
滕玉意轉頭看向過道盡頭的那間廂房,如果她沒記錯,小涯正是在她過路的時候有了強烈的反應。
該不會是那位榮安伯世子夫人出什麼事了吧。
她暗中握緊劍柄,硬著頭皮走過去,哪知另一個夥計過來攔住她:「公子,靜室裡有位夫人在休息,店家交代了不讓過去相擾。」
「我與世子夫人相識,過去說兩句話就走。」
夥計信以為真,也就不再攔阻。
過道不比外頭的廳堂,狹長的空間裡充斥著各類香氣,越往前走,越覺得空氣裡的氣息透著古怪,像是濃香裡摻雜了一絲……
血腥味!
滕玉意額頭爆出冷汗,急奔到那幾個僕婦面前:「你家夫人呢?」
不料那幾個僕婦睡得像死豬,被滕玉意一搡,竟紛紛栽到在地上,身子撞到廂房門,房門紋絲不動,看樣子被人從裡頭鎖住了。
夥計聞聲趕來,見狀嚇得扭頭就跑。
滕玉意胸口隆隆直跳,一定是出事了,怎麼辦,這可是藺承佑的活計,萬一裡頭藏著大邪魔,她那三腳貓功夫可招架不住。
本想打退堂鼓,忽又想起榮安伯世子夫人那隆起的腹部,這婦人肚子裡懷著身孕,真要出事了可是一屍兩命。
再遲疑可就來不及了,她運足內力去推門,哪知這時候,那道門居然「吱呀」一聲,自動打開了,一股令人作嘔的血腥味躥了出來。
滕玉意頭皮一陣發麻:「世子夫人?」
房裡闃然無聲。
滕玉意嗖地拔出劍柄,心裡道,小老頭,你拉我留下來定是為了要我救人,那就給我爭氣點。
小涯沉默地發著燙,劍光微紅光瑩,瞬間擊散了周遭的寒氣。
滕玉意咬了咬牙,一腳跨入了房門。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0-19 10:06 PM
第54章
廳堂裡的人聽見動靜,紛紛探頭張望,望見滿地昏睡的僕婦,頓時嚇得尖叫起來。
滕玉意一進屋就打了個寒顫,外面明明艷陽高照,靜室裡卻冷得如同寒冬臘月。
靜室裡外共有兩間,外頭茶室空無一人,那股濃烈刺鼻的血腥味,是從裡屋飄出來的。
滕玉意屏住呼吸朝裡屋走去,邊走邊覺得血腥氣裡摻雜著一抹古怪熟悉的香氣,走到裡屋門口,大片刺目的鮮紅撞入她的眼簾,只見榻上躺著一個年輕婦人,整個身子都浸泡在血泊裡。
滕玉意腦中一轟,這張臉一刻鐘前還是鮮活豐潤的,此刻卻呈現出一種死人才有的蒼白,那煉獄般的景象刺激著她的心魂,讓她忍不住想嘔吐。
到底來遲了一步,看這情形,榮安伯世子夫人死了有一陣了。
她又驚又恨,很想馬上過去查看究竟,只恨雙腿猶如陷入了地裡,連一步都邁不動。屋子裡一片死寂,只能聽到她粗喘的呼吸聲。
可就在這時候,滕玉意聽到了另一人的呼吸聲。
那人呼吸很慢,很低,猶如一隻蓄勢待發的猛獸,暗自蟄伏在屋子裡某個角落,若不是周遭實在太安靜,滕玉意或許根本不會察覺。
是個人,而且是個活人。滕玉意項上寒毛直豎,準備伺機而動,忽見一道身影矮身從窗口站起來,一下子就掠了出去。
與此同時,外頭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就聽絕聖和棄智喊道:「王公子!王公子!」
滕玉意身子一晃,險些癱軟在地:「快,兇手剛逃出去!」
下一瞬,絕聖和棄智跑進來了,端福緊隨在後,看到榮安伯世子夫人的慘狀,幾人紛紛倒抽了一口氣。端福奔到滕玉意身邊。絕聖和棄智衝到窗口,口裡喝道:「莊穆,哪裡跑!」
旋即縱身躍出。
滕玉意一愣,莊穆?那人是莊穆?他不是在賭坊嗎?
忽又意識到,藺承佑去了何處?
這答案她很快就知道了。
絕聖和棄智前腳剛走,後腳就有大批武侯趕來,封鎖了香料鋪,將店中的夥計和客人集體挪到隔壁的酒肆等待問話。
滕玉意是第一個發現屍首的人,被安排在靜室外間等候。
絕聖和棄智沒多久又返回了香料鋪,望著榮安伯世子夫人的屍首,恨聲說:「太殘忍了……」
滕玉意定了定神,待要細問幾句,過道裡就響起了奇怪的腳步聲,一個輕捷如風,另一個卻跌跌撞撞,夾雜著叮叮噹當的銀鍊聲,徑直朝靜室而來。
絕聖和棄智側耳傾聽,露出驚喜的表情:「鎖魂豸?師兄抓到兇手了!」
這麼快?滕玉意驚訝地張望門口,就見藺承佑拖著一個人過來了。
藺承佑衣襟上沾了不少血,一隻手握著一塊沾滿血污的布料,另一手拽著鎖魂豸。
被鎖魂豸縛住的那個人模樣黑瘦,身量只及藺承佑的肩膀。
滕玉意一眼就認出了莊穆。
莊穆被五花大綁,嘴裡也塞了東西,一徑沉默地掙扎著,然而敵不過身上的重重束縛。
藺承佑走得越快,莊穆的樣子就越狼狽,一路走來跌跌撞撞,好幾次差點摔倒,過道後頭還跟著十來個武侯,個個神色緊張,彷彿隨時防備莊穆發難。
滕玉意一瞬不瞬盯著莊穆,他的前胸、腰間、雙腿全都染上了血跡,尤其是他的雙手,活像剛從泡滿了鮮血的桶裡撈出來似的。
果然是他。進賭坊只是障眼法吧,藺承佑又是何時識破莊穆詭計的?
藺承佑邊走邊打量滕玉意,看她毫髮無損,這才對身後的武侯道:「把香料鋪相鄰的十間鋪子都封起來,店裡的人暫且不得離開。」
武侯疑惑: 「可是世子,兇手不是被你當場抓住了嗎?」
「還有一件頂重要的東西沒找到。」
藺承佑拽著莊穆直接走到裡屋門口,望見房內榮安伯世子夫人的慘狀,把莊穆扔給身後的武侯,踏進裡屋察看血泊中的殘痕。
四處勘查一圈,藺承佑蹲到榻前,把手裡的布料跟世子夫人的裙角進行比對,確定是從裙上撕下來的。
他沉默了半晌,看著世子夫人血肉模糊的腹部說:「胎兒在哪?」
這話顯然是對莊穆說的,短短四個字,飽含著透骨的涼意。
莊穆閉著眼睛靠坐在外間的牆角,並無答話的意思。
藺承佑出來到了莊穆身邊,身子一蹲,抬手就揪住莊穆的髮髻。
莊穆死水般的表情終於有了反應,慢慢掀開眼皮,嘲諷地看著藺承佑。
滕玉意冷眼望著莊穆,意外發現他的眼珠子比旁人顏色淺許多,是一種近乎淡茶的琥珀色。
藺承佑拽動銀鍊,把莊穆被捆的兩隻手高高提起來,莊穆的指甲縫裡全是血和肉,手臂更是觸目驚心,想必血還未乾涸前,血液曾大肆順著他的胳膊四處流淌,如今乾涸了,便成了一道道鐵鏽色的溝壑。
藺承佑垂眸望著莊穆的那雙手,很好,跟對待前兩名受害者一樣,今日也是徒手挖出來的。
「胎兒在哪?」藺承佑面無表情看著莊穆。
他嗓音低沉,面色也冷得像冰,屋裡人大部分人,包括滕玉意在內,從未見過藺承佑這幅肅穆的模樣,不由都怔了一瞬。
某位武侯衝莊穆啐了一口:「你這傷天害理的狗彘,還不快說!」
莊穆無聲盯著藺承佑,臉上慢慢浮現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藺承佑眸光一厲,旋即又穩住了,笑了笑道:「不急,同州到長安,作亂兩地,禍害了四條人命,縱是要交代,又豈是一時半會能交代清楚的。你可以先想好怎麼說,到了大理寺的大牢裡,我有的是法子讓你開口。」
聽了這話,莊穆原本堅硬的臉殼終於顯現出幾絲裂紋,死死盯著藺承佑,彷彿有話要說的樣子,腮幫子上的肌肉線條若隱若現,顯示他正緊緊咬牙。
藺承佑道:「有話要對我說?」
莊穆眨了眨眼。
「我來問,你來答。說對了你就點頭,錯了就搖頭。」
莊穆不動。
「要我把你嘴裡的東西取出來,好讓你說話?」
莊穆表情誠懇,緩緩點了點頭。
藺承佑冷笑:「真要把東西取出來,你立刻會咬舌自盡,我還如何問話?」
莊穆心裡的盤算被藺承佑一眼看穿,表情重新變得兇狠起來,喉嚨裡發出低吼聲,死死瞪著藺承佑。
藺承佑二話不說把莊穆從地上拽起來,對身邊的武侯說:「這兇徒逃遁時被我抓了個現形,論理胎兒就不會藏太遠,要麼藏在街道裡的某個角落,要麼他還有同夥,事發之後臨近鋪子裡的客人都被扣留下來了,你們馬上挨個盤查一遍,那東西只要藏在身上就掩不住氣味。對了,留一個人在西市門口,若是大理寺的同僚來了,馬上把他們領來。」
武侯們忙道:「是。」
絕聖和棄智自告奮勇:「我們也幫著去找。」
藺承佑卻道:「此賊偷胎兒總要有個緣故,你們盡快把店裡裡裡外外找一遍,看看有沒有古怪的符籙或是金印,我來西市前已經令人給東明觀送話了,幾位道長應該馬上會趕來,東明觀是長安開觀最久的道館,觀中藏了不少道家典籍,若是店中有什麼發現,沒准他們能說出個門道。」
「好。」
絕聖和棄智一走,屋子裡就只剩幾個人了。
藺承佑轉頭看看滕玉意,看她仍有些驚魂不定的樣子,從懷中取了一粒清心丸遞給滕玉意:「吃了這個再說。」
滕玉意點點頭吃下藥丸,慢慢感覺身上那股冰冷的涼意消減了不少,遂指了指屋裡的屍首,啞聲說:「我是第一個發現榮安伯世子夫人出事的人。」
忽覺兩道尖刀般的目光朝自己投過來,扭頭望去,恰好對上莊穆那雙毒蛇般的冰冷眼眸。
藺承佑環顧左右,走到一邊把榻前的簾幔撕下一塊,回來蒙住莊穆的眼睛,又掰下燭台裡的蠟塊,捏成兩團塞入他的雙耳,這才拍了拍手起身,對滕玉意說:「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不必有所顧忌。」
滕玉意回想出事時的情形,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藺承佑望著她,其實他想問的話很多,比如她為何會盯梢莊穆,又為何突然跑到香料鋪來,
剛才明知榮安伯世子夫人可能出了事,她闖進去的時候就不害怕嗎?
可看她這樣子,應該是嚇壞了,想她膽子再大,畢竟是個才及笄的小娘子,驀然撞見這等慘案,難免心神震盪,要是他一再盤問,把她嚇出病來可就不好收場了。
「你要是實在害怕,明日再說也使得。要不你先回去吧,大不了我讓絕聖和棄智送送你。」
他說著拽起莊穆,回身朝裡屋走去,先前那遍看得不夠仔細,他打算把每一個角落都尋摸一遍。
滕玉意忙跟上藺承佑的步伐,她可不想走,只要想到這莊穆身上應該與那黑衣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她心裡就萌生出強烈的不安。
一個莊穆就已經如此沒人性,那黑衣人還不知怎樣殘忍可怕。
趁著藺承佑捉住了此賊,她必須把自己知道的都說出來。
「我是在二樓碰見榮安伯世子夫人的,她當時剛從二樓右邊的客室出來,身邊帶了五個婢女和兩個老嬤嬤。」
她邊說邊望著藺承佑的後腦勺,他毫無反應,也不知專心找東西還是沒工夫聽她說話,她暗自怙惙,要不等他忙完再說?
藺承佑等了一會沒聽到後續,扭頭看她一眼:「接著往下說,我聽著呢。」
滕玉意腹誹,你又不吭聲,我怎麼知道你在聽。她忙把整件事仔仔細細說了一遍。
「你確定聽到了嬰兒的哭聲?」
滕玉意頷首:「不只我聽到了,那位帶我下樓的夥計也聽到了,但是我沒在廳堂裡看到誰家娘子抱孩子,後來闖進靜室的時候,也沒在房裡看到嬰孩。」
藺承佑蹙了蹙眉。
「是不是很古怪?上回陳二娘說同州那樁案子時,也說案發當晚有人在隔壁聽到了嬰兒的哭聲。」
藺承佑想了想問:「你過來的時候只聞到了血腥味,就沒聞到別的古怪香味?」
「沒注意,當時情況太凶險,就算我聞到了,我也不會多想。」
藺承佑環顧四周:「也對,這可是一間香料鋪,各類異香充斥其中,在鋪子裡待得久了,即便聞到怪香也不會覺得奇怪。我想那些僕婦能被毫無防備地迷暈,少不了這個緣故。兇手每回動手前都會釋放迷香,對他來說香料舖的確是個動手的好地方。」
滕玉意思忖著說:「世子的意思是,兇手這次是早有預謀,並非臨時起意?」
「至少逃跑路徑要提前規劃好。西市車馬喧騰,兇手可以大大方方混跡人群裡,殺人取胎、越窗逃跑、順理成章消失在市廛中,若是規劃得夠好,足可以一氣呵成。」
「可世子還是當場把此賊抓住了。」滕玉意早就好奇了,「世子是何時發現他溜出賭坊裡的?」
藺承佑探出身子察看窗外的痕跡,口裡說:「尤米貴的生意好得很,莊穆一個生鐵行的鐵匠,怎會放著店裡的活計不做去賭坊玩耍,你那些手下只守住前門和後門,卻不知道賭坊裡有好幾扇暗門,這事混久了的老油條都知道,我打聽清楚暗道行走的方向,帶著三個武侯各守住一間暗門,可惜武侯們不懂防禦邪術,到底被打傷了,等我得到消息,莊穆已經逃跑了,好在暗道周圍留了藥粉,不然我也沒法一路追到香料舖的後巷來,可惜還是晚了一步。」
說完這通話,沒聽到滕玉意答話,藺承佑轉臉看看她,問:「怎麼了?」
滕玉意盯著窗下,聲音有些發緊:「我闖進來的時候,兇手還在房裡。」
兇手在房裡?藺承佑面色微變:「剛才你怎麼不說?」
滕玉意想了想:「我以為絕聖和棄智告訴你了。」
她把當時的情形都說了。
藺承佑一哂:「滕玉意,你膽子真不小,就你這三腳貓的功夫,就不怕兇手順便把你也給——」
他把後面的話給咽了進去。
「其實我也不想留下來,無奈小涯劍死活不讓我走,而且示警時比往常燙多了,如果我不肯留下來,他說不定會把我燙死,我也是沒法子。再說了——」
藺承佑等著她往下說,滕玉意卻不往下說了。
藺承佑在心裡替她補充:再說了,這畢竟是兩條人命,你有惻隱之心。
滕玉意卻又開口了:「我要是知道兇手在房裡,打死也不會進來的。」
藺承佑呵了一聲,別嘴硬了滕玉意。一想就知道了,起因或許就像她說的那樣,是迫於小涯的阻止,可她明明已經令人給絕聖棄智送消息了,接下來只需在門口等著就行了,結果她因為急於救人,還是硬著頭皮闖進去了,只要他們來得稍晚一點,她很可能也會被房裡的兇手襲擊。
但當時那情形,凡是有惻隱之心的人,都沒法坐視不理,滕玉意好歹也馭劍與屍邪這樣的邪魔對峙過,為了救人會鼓足勇氣闖進去不稀奇。
房裡的婦人懷著身孕,兇手害人只在瞬息之間,早進去,或許能救下兩條命,不進去,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對母子被害,滕玉意嘴硬心軟,當時沒得選。
他瞥了眼她汗濕的鬢髮:「別以為學了點功夫,就能獨當一面了。絕聖和棄智學了這麼多年,至今是兩個小草包。你才剛剛上道,當心稀裡糊塗把小命丟了,下次遇到這種事,想法子送個信,自己能跑多遠就跑多遠。就算你在場,也阻止不了邪魔和兇徒害人。欸,你可別提你那把神劍,他要是真管用,你也不用次次被嚇得半死了。」
袖中的小涯劍瞬間發起燙來,似乎很不服氣,滕玉意拍了拍劍身,別這樣,藺承佑這番話也不是全無道理,你有的時候確實很菜。
小涯恨不得當場鑽出來跟滕玉意理論,我菜?菜的明明是你這個小主人。
滕玉意哪容小涯指摘她,忙說:「世子說得對,下次無論這老頭如何使怪,我都不擅自行動了。世子,你是在哪兒捉住莊穆的。」
藺承佑卻反問滕玉意:「你進來的時候,他在房裡做什麼?」
他指了指腳下的莊穆。
滕玉意望向莊穆,表情有些踟躕。
藺承佑神色變了變:「怎麼了?」
滕玉意仔細回憶先前的情景:「當時屋子裡太暗了,他跑得太快,我沒瞧清他的正臉,只知道兇手藏在窗下,一見我就逃出去了。世子,你捉住此賊時,他是什麼情狀?」
「雙手雙臂滿是血,手裡還拽著一塊從榮安伯世子夫人裙上扯下的布料,像是要拿來包胎兒的,奇怪裡頭卻並無剛偷走的胎兒,而且,我是在香料鋪後巷堵住他的,他應是剛從房裡逃出來,照理胎兒就在巷子裡,可我一路找來,胎兒卻毫無蹤跡。」藺承佑眸中滿是疑雲。
滕玉意冷不丁道:「你讓我好好想一想,我老覺得我在房中看到的人,與眼前這個莊穆,有點不大一樣。」
藺承佑微微一怔,頷首道:「不急,你慢慢想。」
這時外頭來人了:「世子,大理寺的嚴司直和仵作來了,帶了不少衙役。對了,還有兩位老道長。」
就聽有人大剌剌地說:「貧道才清淨幾天,又被那小魔君拽來了。今日天氣這麼好,貧道還想跟仙雲女觀的女尼姑去踏踏青呢。哎哎,你們輕點拽,絆倒了老道你們賠得起嗎?」
話音未落,絕聖和棄智率先跑進來:「世子,我們已經問完話了,但是對面墨齋那幾位小娘子嚇到了,死活不敢上車回府。」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0-21 04:23 PM
第55章
藺承佑:「這也值得同我說?」
絕聖擦了把頭上的汗,待要同藺承佑細說,見天和見喜闖進來了,兩人滿臉不高興:「小世子,總不能你們大理寺一有案子就來找我們東明觀吧,你就不能放老道們消停幾日。」
瞥見房裡的屍首,話聲戛然而止,他們望著裡屋榮安伯世子夫人的屍首,愕然道:「這——這是?」
藺承佑起身道:「從三月初五到現在,已有三位懷孕的婦人受害了,晚輩覺得此案有很多不明朗之處,不得不把二位前輩請來。」
見天和見喜一震:「三位懷孕婦人受害?」
外面過道裡又有人來了,這回是嚴司直和大理寺的一幫衙役們,仵作重新檢視了屍首,帶著衙役們把屍首抬出去了,嚴司直則留在屋裡細細勘察,藺承佑讓絕聖和棄智把兩位道長帶到隔壁酒肆去,自己挨個盤問案發現場的人。
絕聖和棄智在隔壁酒肆找了間桌子,請滕玉意主僕和見天見喜坐下。
酒肆裡候著的人陸陸續續叫去問話,不到一盞茶的工夫,酒肆裡就只剩滕玉意他們這一桌了。
滕玉意喝了口酒壓壓驚,隨即抬眼看向見天和見喜:「兩位上人,別來無恙。」
見天和見喜這才認出這黃臉少年是滕玉意,不由一愣:「王公子,你把自己的臉塗成這樣做什麼?」
驚訝歸驚訝,兩人並無耐心聽滕玉意解釋緣故,畢竟大家的心思都在剛才的詭案上。
「兇手就是屋子裡那個人?世子這麼快就把他抓住了?為何王公子也在屋子裡?這到底怎麼回事?」兩個老道士一連串的發問,簡直讓人招架不住。
絕聖棄智把今日的事大致說了。
見天疑惑:「照這麼說,世子當場把那個叫莊穆的兇徒抓住了,可即便這樣也沒能找到胎兒?」
滕玉意嗯了一聲:「兇徒還扯下了被害婦人裙角的一塊打算用來包裹胎兒,那塊布料一直在在兇徒手裡,胎兒卻不知去向。」
見喜悚然道:「這婦人懷孕幾月了?」
滕玉意回想在二樓見到榮安伯世子夫人的情形,照樣子比量了一下:「那婦人的肚子大概這麼大。」
見天:「肚子都這麼大了,那少說也有六七個月了,那麼短的工夫,兇徒能把這麼大的胎兒藏到何處去?」
滕玉意望著店外來來往往的衙役,是啊,這麼多人一起找,早該找到了。
外頭忽然傳來慟哭聲,隔壁的香料鋪似乎一下子來了不少人。
絕聖和棄智跑出去看了看,回來說:「榮安伯府的人來了。」
滕玉意好奇之下,也走到門外一看,就看見香料鋪門口來了不少老婦和郎君,一來就圍住那具蒙了白布的屍首哀聲慟哭。
仵作和衙役們抬著世子夫人的屍首沒法穿過人潮,就這樣被堵在香料鋪門口。
人群中,一位三十多歲的男子分外惹人注目,這男子寬衣碧衫,面容清俊,半蹲在屍首面前,眼底滿是哀戚之色。
滕玉意暗想,這應該就是榮安伯世子了。
果聽有人安慰那男子:「世子節哀吧。」
榮安伯世子木然不動,絕聖和棄智嘆了口氣,母子兩條命說沒就沒了,旁人說再多寬慰的話也是徒勞。
過不一會,嚴司直從店裡出來,分開人群,俯身對榮安伯世子說了幾句話,榮安伯世子終於有了反應,木訥地點了點頭,起身隨嚴司直進了香料鋪,他這一走,那群僕婦也退到了一邊。
門口這一散,滕玉意只好回到店裡,絕聖棄智拉著幾個相熟的衙役打聽了幾句,回來說: 「胎兒還沒找到。」
見喜驚訝道:「怎麼可能?!這麼大月份的胎兒,哪能說藏就藏。」
見天忽道:「我知道了,會不會兇徒當場就把胎兒——」
他老臉一皺,彷彿覺得有點噁心,突然不肯往下說了。
見喜立即明白師兄想說什麼,鐵青著臉點點頭:「也對,要是當場就吃到腹中,自然找不到了。不行,老道得去提醒一下世子。」
滕玉意一把攔住他:「藺承佑帶莊穆過來時,莊穆嘴裡被塞了好些布條,想必藺承佑一將他抓住就檢視了他的口腔,假如莊穆情急之下真把胎兒——藺承佑當場就會發現,犯不著到事後四處找尋。」
見喜籲了口氣:「也對。」
滕玉意出了一會神,忍不住問:「二位道長以前可見過這種殺人取胎的妖異?」
「沒親眼見過,但在觀裡的異誌錄上見過。這種事不算多,因為對於陽間的妖精來說,要想提升功力,一個未成型的胎兒帶來的效果遠不如少壯男子。與其專門尋找懷孕的婦人,不如直接捕殺隨處可見的青年人,對於可是對陰煞鬼煞來說,這種事就不好說了——」
「哦,這話怎麼說?」
「胎兒一腳在陽間,一腳卻還在陰間,未見天日之前,只能靠臍帶從母體獲取滋養,能不能順利投生成人,最終要看造化。他們養在混沌中,意識雖是一片冥蒙,卻早在落胎那一刻就有了投生的執念,若是中途被人打斷,怨念會油然而生,投生意念極強的胎靈,甚至會當場化為怨靈。《妖經》上對這種怨氣沖天的嬰靈有個統稱,叫『月朔童君』,因為他們月份不足就慘死在腹中,好比初一的彎月,永遠也等不到月盈的那一日了。」
「月朔童君?」滕玉意聽得很認真。
「對。」見天撫了撫長髯,「除了月朔童君,這些枉死的婦人也很麻煩。對於即將做母親的女子來說,哪怕只是一個未見面的肉胎,都會讓她們自發萌生出強烈的保護慾念,誰要敢傷她的孩子,等於是要她的命。貧道也不大清楚這些案子的細節,這幾位婦人是死了之後被人取胎也就算了,若是將死未死之際看著自己的孩子被偷走,那種恐懼和怨恨會有多深,王公子想想就知道了。」
滕玉意臉色頓時難看起來:「我想她們應該是活著的時候就被人取了胎。」
桌上四個人的目光齊刷刷投過來:「王公子怎麼知道?」
「我聽世子說的。」滕玉意定了定神。
她也是今日見了絕聖和棄智才知道,昨晚闖入她院中的女鬼就是第二個受害婦人,記得當時那女鬼滿口都是「還給我」,那淒厲不甘的模樣,極有可能是要找尋自己丟失的胎兒。
不過這話要是說出來,少不得又要把昨晚的事從頭到尾都說一遍,那麼藺承佑被迫趕來驅祟,繼而在滕府待了大半晚的事都瞞不住了。
她是坦坦盪盪的,但畢竟阿爺昨晚不在府中,見天和見喜一貫愛絮叨,萬一傳出什麼風言風語就不好了。
好在見喜並未多想,只錯愕道:「如果兇徒是在孕婦未死之時取胎,這案子就複雜了,這種情況下死去的婦人滿腹都是執念,很快會化作厲鬼找尋自己的胎兒,可胎兒早已丟失,又如何能找到?越找不到,女鬼的怨氣就越重,正所謂母子連心,月朔童君感覺到母親的怨氣,靈力也會大為增強,到最後會演變成什麼狀況,那可就難說了,怪不得世子著急把我們找來,他這是看出事情極不尋常,要東明觀盡快幫著找到三個胎兒的下落。」
絕聖和棄智坐不住了,盤算著過去幫幫師兄的忙,門外傳來說話聲,藺承佑和嚴司直進來了。
嚴司直邊走邊說:「這邊十來間鋪子的客人已經基本盤問完了,對面的墨齋還安置了十來位——」
見天等人正是心弦緊繃,忙要問胎兒找到了嗎,藺承佑卻撩袍在對面坐下,從懷中取出兩團東西,把其中一樣推到滕玉意面前:「王公子先聞聞這個。」
那是一塊沈檀色的香料。滕玉意納悶地拿到手裡,一聞就直皺眉頭。
藺承佑注視著滕玉意:「聞出來了嗎?」
「天水釋邏?」滕玉意從小就喜歡研究香料,這種香料雖然不常見,但她早在揚州的時候就曾耍玩過這些東西。
藺承佑:「剛才你闖進靜室的時候,有沒有聞到這種香氣?」
滕玉意細細聞著香料,她對氣味很敏感,當時屋子裡雖然充斥著濃厚的血腥氣,但天水釋邏有一種獨特的辣油味,凡是接觸過的人很容易分辨出來,她一進靜室就聞到了,只不過緊張的時候沒注意,如今冷靜下來,很容易就回憶起來了。
她點頭:「有。」
嚴司直忍不住問:「王公子敢確定嗎?這可是很重要的物證。」
滕玉意明眸一轉,轉臉看著嚴司直。
藺承佑笑了笑:「她不會記錯。 」
嚴司直怔了怔。
「王公子對香料頗有研究,記性也好得很。」藺承佑拿起那塊香料把玩,「既然王公子聞出來了,這事就好辦了,換一個沒聞過這種香料的,即便聞到了也不會留意,而且這香料的煙氣一觸即散,事後很難查得到,兇手萬萬想不到現場有人敢闖進來,巧的是那人還知道『天水釋邏』 ,有王公子的證詞,至少我們知道迷暈僕婦和世子夫人的是兩種不同迷藥了。」
見天和見喜忙問:「世子,這兩種迷藥有何區別?」
「一個是普通的迷香『聞風倒』,瞬間可以讓人昏睡過去,另一個是用天水釋邏復配出來的迷藥『醉裡香』,可以麻痺一個人的四肢和喉嚨,被迷倒的人身子無法動彈,喉嚨亦無法叫喊,意識卻始終保持清醒。」
滕玉意背上一涼:「世子是說,榮安伯世子夫人遇害時人是清醒的?」
藺承佑嗯了一聲,放下香料的時候臉色沉肅了幾分。
絕聖和棄智大驚:「那豈不是眼睜睜看著自己被剖腹取胎?剛才兩位道長說起『月朔童君』,兇徒故意給榮安伯世子夫人用『醉裡香』,會不會是與這個有關?」
藺承佑一訝:「兩位前輩已經說到月朔童君了?也好,那我就長話短說了。兇徒分別使用兩種香料,無外乎是為了麻痺官府。『醉裡香』無跡可尋,『聞風倒』卻是縈繞不散,只要那些僕婦醒來一描述,很容易就查出現場用過這種迷香,兩下裡一結合,官府會順理成章認為世子夫人也是被同樣的迷藥迷暈,可事實上,兇徒給榮安伯世子夫人用的是『醉裡香』,至於兇手為何這樣做,自是為了把受害婦人的怨氣催到極致。我猜前面兩樁案子,兇手也是用的同樣的手法。」
滕玉意驚訝頷首:「怪不得我過去察看的時候,靜室的門從裡面關上了,想是兇手怕過道裡的迷香飄入房裡,那樣榮安伯世子夫人就沒法保持頭腦清醒了。」
藺承佑:「不對,兇手關閉房門並非是怕迷香飄到廊道裡,因為雖然『醉裡香』只能點燃使用,『聞風倒』卻可以用投入茶水裡,我和嚴司直已經查過了,那些僕婦喝過的茶盞邊緣都有『聞風倒』的痕跡,而且兇手為了迷惑官府,連房裡榮安伯世子夫人的杯子裡也都刻意抹上了。」
「這這這——」絕聖直撓頭,「兇手想得也太周全了。可是師兄,兇手就不怕行兇時別人也到過道裡來嗎,過路的人看到這些僕婦打盹,難免會起疑心的。」
藺承佑:「平日可能會,今日絕不會。這位世子夫人每回來香料鋪買東西都會在靜室裡歇息,歇息期間讓僕婦們守在門外,不許店裡的夥計過去滋擾,剛才我問過這些僕婦,自打世子夫人懷了身孕,她們夜裡常被叫起來端茶送水,因為太疲累,白日出來走動的時候,只要找到機會就會打盹,這事常來這家店的人都知道,兇手敢在香料鋪動手,說明早已摸好了榮安伯世子夫人的脾性,他有把握自己動手的時候沒人過來,而事實上要不是小涯劍突然示警,王公子也不會過去察看。」
滕玉意一頓:「我進屋之前先問外頭的僕婦出了何事,兇手當時在屋裡應該聽到了我的聲音……」
見喜錯愕:「那兇手為何不及時逃走呢?」
藺承佑道:「這還不簡單麼,他當時一定還有很重要的事沒做完。王公子,你再好好想想,你看到兇手的時候,他躲在屋中的何處?是站著還是躺著,抑或是趴在地上?跳窗逃走時手裡可拿著什麼東西?」
滕玉意想了想:「兇手好像一直藏在窗下,等我發覺房中有人,他馬上直起身跳窗出去了,我只看到他身上穿著短褐,沒看到他的正臉。不過兇手跳窗逃走時,是用右胳膊撐著窗臺使力的,他的左胳膊全程折在胸前,像是抱著什麼東西。」
藺承佑沉吟:「可我在香料舖的後巷捉住莊穆時,他手裡並無東西……那麼短的工夫,他既沒機會與他的同夥接頭,也沒法在我眼皮子底下把胎兒吞入腹中,胎兒到底去哪了?」
他若有所思看著滕玉意。
滕玉意自然知道他想問什麼,忙放下茶盞說:「我因為沒瞧見兇手的正臉,所以才不敢保證就是同一個人,但剛才在靜室裡,我把莊穆仔仔細細瞧了好幾遍,我敢肯定兇手跟他身形很像,而且兩人衣裳顏色也都是棕褐色。」
見天和見喜在旁說:「成年男子像莊穆這般矮瘦的可不多見,穿的又是同樣的衣裳,認錯的機率應該不算大。再說這案子如果與莊穆無關,他為何剛好在事發之地出現?」
嚴司直道:「衣裳可以換,身形相似的人也不是不好找——」
滕玉意忽然怔了一下,她終於知道自己漏掉什麼了。
藺承佑眼波微動:「是不是想起什麼了?」
「兇手跳窗時我雖然只匆匆瞥了一眼,但因為兇手左胳膊折得太高了,弄得左肘下也露出來了,屋子裡很黑,外面卻是艷陽高照,跳出窗的那一下,我瞧見他衣裳刮破了一個大洞,那個洞約莫有……這麼大。」她用大拇指和食指在藺承佑面前比量著。
藺承佑一怔,霍然起了身:「嚴司直,走吧。」
嚴司直頗為振奮:「這下應該能知道兇手究竟是不是莊穆了。」
店裡的人早被藺承佑遣散了,兩人這一走,就只剩一桌的人大眼瞪小眼了。
好在藺承佑和嚴司直很快就回來了,見喜忙問:「怎麼樣?」
藺承佑撩袍坐下:「莊穆的衣裳上並無破洞。」
滕玉意耳邊一炸,這意思是— —
「王公子在房裡看到的兇手另有其人。」
見天和見喜震駭了一瞬,忙道:「如果兇手不是莊穆,他為何也穿著帶血的衣裳?那樣多的血臨時從哪兒弄來的?」
藺承佑說:「我在巷子裡看到莊穆時,他神色本就不太對,看著手裡那塊榮安伯世子夫人的裙角,好像很驚訝的樣子,如今想來,他應該是被人暗算了,有人想辦法把他引到後巷,並用某種法子引誘他把自己弄得滿手血,地點恰好就在出事的後巷,相距時間又太短,我一看到他的模樣就順理成章認為他就是兇手。」
棄智好奇道:「那過後師兄為何又懷疑他不是兇手?」
藺承佑敲敲棄智的頭:「才幾日不歷練,我瞧你又傻起來了。光從現場找不到胎兒這一點就夠師兄起疑心了,這麼多人都找不到,說明莊穆要麼一早就把胎兒交給了別人,要麼把胎兒藏到了別的地方,無論是哪種原因,都意味著他當時有的是機會逃出巷子,可他偏偏滯留在原地等著被抓。我猜他只是個頂罪羊,真正的兇手早就帶著胎兒逃走了,而王公子的證詞恰好證明瞭我的猜測。」
見天和見喜一拍大腿:「不對呀,就算這次栽贓成功又如何,只要兇手再犯一次案,官府照樣會知道真兇另有其人,兇手為了收集『月朔童君』可謂煞費苦心,現在只弄到了三個胎兒,說不定還會再殺人的。」
藺承佑望著手中的茶盞,思量了一晌道:「兇手並非只栽贓了莊穆一次。」
眾人一震。
「別忘了,上一個受害孕婦舒麗娘出事時,舒麗娘的鄰居曾在春安巷見過莊穆,若不是查到了這條線索,今日我們也不會提前找到西市,並恰好撞見莊穆『殺人』,這一切發生得如此湊巧,像是有人刻意安排。我查過莊穆,他來歷不明,手上本來就未必乾淨,這兩起栽贓又做得天衣無縫,就算知道自己被暗算也無法自辯。」
滕玉意一愕:「世子,同州那樁案子是何時發生的?」
藺承佑頓了頓:「三月初五。」
「我想起來了,我讓程伯查莊穆的時候,程伯的人發現莊穆近一個月很可能不在長安,假如這件事也是真兇提前安排的,那麼說明兇手早在第一個案子時就計劃著嫁禍莊穆了。」
藺承佑面色微變。
沉吟一晌,他笑了笑:「真夠處心積慮的。第一樁同州的白氏遇害時,莊穆不知何故不在長安,事後若是查起來,他拿不出不在同州的證據。第二樁舒麗娘的案子發生時,有人在春安巷看到莊穆出現過,此事恰好把我們引來西市。第三樁榮安伯世子夫人的案子,莊穆又在現場。要不是王公子恰好闖進了靜室,神仙也沒法替他洗脫罪名了。不過真相究竟如何,還得往下查才知道。」
眾人面面相覷,一時竟驚駭得說不出話來。
滕玉意愣了半天,疑惑道:「可據我所知,莊穆只是個潑皮,兇手何至於這樣處心積慮對付他。」
藺承佑轉眸看著滕玉意,忽然道:「王公子,借一步說話。」
滕玉意隱約猜到藺承佑要問她什麼,忙在肚子裡盤算好如何答話。
兩人走到一邊,藺承佑回頭望瞭望,確定沒人能聽到他們倆說話,開腔道:「正要問你,你今日為何跑到西市來盯梢莊穆?
滕玉意正色道: 「其實下午出事的時候我就想跟世子說了,那晚在彩鳳樓我曾問過賀明生銀絲是從何處來的,賀明生說是西市一個叫莊穆的潑皮給他的,我既想知道那銀絲的來歷,也想弄一根做防身之用,所以今日才跑到西市來盯梢莊穆。」
藺承佑耐心聽完:「就是為了這個?」
「當然,那銀絲又輕又細,我就沒見過比這個更輕便的暗器,我讓人跟梢莊穆,無非是想知道到底從哪兒能弄到。對了,賀明生那身邪術的來源古怪,他的銀絲既是從莊穆手裡得的,說不定莊穆的邪術也是同出一宗,世子完全可以好好查一查。」
藺承佑笑著點點頭:「好,這事我知道了。」
滕玉意暗鬆了口氣,哪知藺承佑看了眼店鋪外滕府的護衛,話鋒陡然一轉:「我替你數過了,你今日除了端福,還帶了八名護衛出府,你弄這麼大陣仗,就為了找一個潑皮打聽銀絲的來歷?」
滕玉意心裡一跳:「那銀絲能要人性命,我又不知道這潑皮的底細,謹慎點不好嗎?」
藺承佑一笑:「你既這樣謹慎,為何隻身跑到香料鋪去?身邊也不帶個護衛,害得差點把命都丟了,還有,你把自己的臉塗成這樣,是不是怕被誰認出來?」
滕玉意悄聲說:「我在香料鋪瞧見了一個故人,臨時想過去確認一下,世子,這好像與案子無關吧。」
藺承佑:「好,那我就問問跟案子有關的,昨晚舒麗娘一化成厲鬼就去找你,你說是盧兆安引來的,可我手下人回報說,昨晚盧兆安一直在府裡,一個被人為炮製出來的厲鬼,不去找兇手偏去找你,你不覺得太巧了嗎?」
這件事恰好戳中滕玉意的心病,她乾脆反守為攻,笑問:「所以世子這是懷疑我了?」
藺承佑笑道:「換個人查案,是早就懷疑你了。別忘了,今日榮安伯世子夫人遇害,你又是第一個在現場的人。」
滕玉意哼了一聲:「世子要是懷疑我,大可以著手查我。」
藺承佑心道,我可沒懷疑過你害人,但是滕玉意,你不覺得你秘密太多了嗎?
他咳嗽一聲:「屍邪和那些厲鬼為何去找你,你自己知道緣故對不對。」
他嗓音低到只有兩人能聽見,滕玉意心虛得不得了,嘴裡卻笑道:「我當然不知道,反正我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訴世子了,世子愛信不信。」
說完掉頭就走,為了配合查案,她把來龍去脈都主動跟他說了,唯獨因為怕連累替她借命的那個人,把借命和重活一事隱瞞下來。
就差和盤托出了,還要她怎麼樣?
她總不能說:我早該死了,只因有人動用邪術才能借命而活吧。
藺承佑聽了這話,說不定會把她當成怪物。光想想他逼著她把命還回去的光景,她就不寒而慄,萬一用符籙和陣法對付她,豈不搞得她跟妖怪一樣。除了這個,她更擔心連累用邪術替她借命的那個人。
藺承佑在後頭望著滕玉意的背影,才問了幾句,她就炸毛成這樣,所謂「心虛」,簡直被滕玉意演繹得淋漓盡致。
可要是不好好盤問她,他首先過不了自己這一關,單單是舒麗娘的鬼魂為何去找她,就夠可疑的了。
而且她前腳令人盯梢莊穆,後腳莊穆就出事了,雖然她主動說出了莊穆與那根銀絲的關係,但他隱約覺得這些事沒那麼簡單。
記得當初他剛跟滕玉意打交道時,她的那些陰損暗器簡直讓人大開眼界,一個養尊處優的貴女,竟像時刻怕被人害了性命似的,最近這一連串的變故,更讓人對她身上的秘密感到好奇。
當然,他對她本人是絲毫不感興趣的,但這不是已經牽扯到了兩樁案子了嗎?本想藉機讓她吐露點實話,哪知一問就惱羞成怒。
他心裡道,行吧,你瞞你的,反正我只是為了查明真相,只要這案子繼續查下去,總能弄明白其中的緣由。
兩人一個心虛,一個滿腹疑團,回到桌上的時候,臉色都有些奇怪。
絕聖和棄智心下納罕,師兄和滕娘子在桌上的時候還和和氣氣的,怎麼才說了幾句話,又彆扭起來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0-22 10:16 PM
第56章
這時,衙役過來回話,盤問了附近鋪子的客人們,沒人見過與莊穆身形相似的矮瘦男子,又把半個西市翻了個底朝天,那胎兒依舊無跡可尋,藺承佑看了眼店外,天邊已是漫天晚霞,只好說:「撤吧,鋪子裡的客人也都盤問完了,可以讓他們走了。」
滕玉意看著絕聖和棄智,晌午才說要帶他們好好吃一頓,結果出了這樣的事,眼看要天黑了,看來只能明日再履約了。
她對兩人說:「我得回府了,今日不能請你們吃好吃的了,明日你們要是有空,就早點到滕府來。」
絕聖和棄智偷眼看了看師兄,師兄並無反對的意思,忙說:「好,我們明日就去找王公子。」
藺承佑喝了半盞茶,起身和嚴司直去隔壁香料鋪,另一個衙役跑來堵住了門口:「藺評事,對面有一對孿生小娘子聽說了榮安伯世子夫人的死狀,嚇得昏過去了。據說她們上次在御宿川就撞見過一次鬼,那之後膽子就小得出奇,卑職剛才瞧了,臉都白得像紙了,藺評事懂道術,要不親自過去瞧瞧。」
滕玉意一聽這描述,就知道是彭花月和彭錦繡姐妹倆,絕聖和棄智忙說: 「這應該是受驚了,師兄你去忙別的事,我們過去瞧瞧吧。」
他們一走,滕玉意讓端福雇了一輛犢車,出來的時候徑直上了車,對面墨齋裡的人有不少認識端福的,她在犢車裡坐著,不至於讓人知道剛才那黃面少年就是她滕玉意。
這邊放下簾子,對面墨齋的娘子和公子們也紛紛出來了,身邊前呼後擁,全是聞訊趕來的各府護衛們。一群人立在犢車前,拉著絕聖和棄智不肯鬆手,絕聖和棄智直撓頭,似乎有些為難的樣子。
滕玉意正覺得好奇,藺承佑從香料舖裡出來了,絕聖和棄智彷彿看到了救星,分開人群跑過來,低聲說:「師兄,那幾位小娘子非要我們送她們回府。」
可他們想同滕娘子的犢車一道回去。
滕玉意聽見這話,掀開窗縵朝外看。
藺承佑瞧了眼對面的武四公子等人,翻身上馬道:「最近是有些不太平,他們都怕成這樣了,路上要是再有個風吹草動,難保不會嚇出毛病來,你們順路送送也行。」
絕聖和棄智:「那王公子怎麼辦?」
「不是還有見天和見喜兩位道長嗎?」
見天和見喜恰好從酒肆出來,聽見這話笑嘻嘻地說:「天色不早了,老道們正好餓了,王公子,我們送你回去,府上招待我們一頓晚膳不為過吧。」
滕玉意殷切道:「哎,道長何出此言,王某早就想好好款待道長一回了,難得有此機緣,豈有不盛情款待之理,就怕道長嫌鄙府酒菜粗陋。」
絕聖和棄智放下心來,回到對面護送那幫人啟程。
滕玉意的犢車也正式啟動了,見天和見喜各騎一頭小毛驢伴在犢車旁,小毛驢又矮又瘦,走起路來要多慢有多慢。
滕玉意隔窗向天邊看去,天色越來越暗了,照見天見喜這慢慢悠悠的速度,回到家裡恐怕要天黑了。她倒不是擔心別的,只是她下午才見過兇手,兇手又會邪術,萬一半路生變如何是好。
端福似乎也很擔心,默默看了見天見喜的毛驢一會,破天荒打破了沉默:「小人去給道長們換兩匹駿馬來。」
見天和見喜卻擺手:「不要不要,我們這兩頭小毛驢是觀裡養大的,性子機靈著呢,我們騎慣了它們,才不要騎什麼蠢馬。」
這一路磨蹭下來,走出西市時天都擦黑了,滕玉意有一搭沒一搭地同二道說著話,心裡卻暗自發急,昨晚藺承佑在府裡布陣時叮囑她晚間別外出,哪知今日就遇到了這樣的事,昨晚是舒麗娘,今次不會又有什麼厲鬼吧。阿姐還在府裡等她,也不知會擔心成什麼樣。
只聽後頭馬蹄聲漸近,有人驅馬趕上來了。
滕玉意心懷戒備,悄悄掀開窗縵看來人是誰,就聽見天和見喜訝道:「世子。」
藺承佑勒住韁繩,笑道:「兩位前輩走得可真夠慢的。」
「急什麼,橫豎延壽坊離西市不遠,拐過兩條大街就到了。噫世子,你不是要去大理寺嗎,也不是這個方向啊。」
藺承佑道:「巧了,我正好要去布政坊辦點事。」
見天和見喜一拍手:「那豈不是正好順路。」
滕玉意懸著的心落了地,藺承佑可比見天見喜靠譜多了。
見天和見喜本就話多,多了個藺承佑同行,話匣子越發收不住:「剛才王公子跟我們閒聊,說他們府裡的廚娘有一手好刀功,片出來的膾片輕薄如雪花,入口就會化開。」
藺承佑哦了一聲。
這等刀工的廚娘,宮裡和成王府少說有十來位,不過那晚他吃過滕家廚娘的點心,廚藝確實不差。
「話說起來,江南除了魚肉鮮肥,點心也做得比北地的細緻些,但王公子說,全江南最好吃的點心,還屬她自己做的鮮花糕,貧道聽了有點不信,世子也不信王公子會做點心吧。」
藺承佑沒接茬,滕玉意會自己做點心?不大可能吧。倒不是不信她學不會,而是賭她沒這個耐心,可一想到她那間靜謐幽雅的「潭上月」,他心裡又有些不確定了,她都有耐心給小紅馬取那麼多名字,閒下來做份點心倒也不稀奇,就不知誰吃過她做的點心,興許只有她阿爺、姨母吧。
滕玉意早在車裡打起了盹,昨晚她就沒睡好,今天又受了一番驚嚇,雖說離開了西市,又嫌見天見喜不靠譜腦中繃著一根弦,這時候聽著外頭人的說話聲,那根緊繃著的弦,居然不知不覺鬆弛下來了。
人一鬆懈,很快就睡著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恍惚聽到外頭有人在「篤篤篤」敲窗壁,滕玉意一驚,一下子睜開了眼睛。
外頭有人道:「公子,醒了嗎。」
是程伯的聲音。
看來是到家了,滕玉意鬆了口氣,揉揉眼皮,坐直身子整理襆頭和衣袍。
下了車環顧左右,就見藺承佑抱著胳膊靠在馬旁,像是等了有一會了。
見天和見喜嘿嘿笑道:「王公子在車裡睡著了?」
滕玉意尷尬地清清嗓子,對程伯說:「今晚府裡有貴客,快去準備酒筵。」
程伯應了。
滕玉意又走到藺承佑面前,笑著拱手道:「世子,賞光留下來吃頓飯吧。」
藺承佑看她一眼,她臉上的灰這一路早蹭乾淨了,臉蛋粉撲撲的,一雙眼睛乾淨得像清洗過的葡萄,不用想,這一路在車上肯定睡得不錯。說來也怪,他本來不餓,聽了滕玉意這話,肚子一下子就餓了起來,滕府的菜不難吃,留下來吃頓便飯也沒什麼,可惜今晚要忙的事太多。
「謝了,我還有要務在身。」他翻身上了馬,「記得我說過的話吧,晚上別瞎跑。」
「哎。」滕玉意點了點頭。
藺承佑驅馬出了滕府門前的榮樂巷,掉轉馬頭朝大理寺的方向去了。
滕玉意領著見天和見喜入府,忽聽巷子盡頭傳來大批馬蹄聲,驚訝回頭看,卻是滕紹帶著親衛們回來了。
程伯又驚又喜:「老爺回來了。」
滕玉意疑惑地望著阿爺。早上程伯還說阿爺約莫要半夜才回來,哪知傍晚就趕回來了。再看阿爺身上,櫜鞬服(注1)上沾滿了風塵,坐騎下的翠色障泥更是汙糟得不成樣子,除了軍情告急,她很少見阿爺這樣急著趕路。
什麼事這麼急……
她想起下午才得知鄔瑩瑩回長安的消息,臉色頓時復雜起來,就那樣立在台階上,一動不動看著阿爺馳近。
滕紹早就看到了門口的老道士和小公子,老道士他上回就打過交道,是東明觀的道長,小公子模樣雖然變了,但那倨傲的神情從小到大都未改變過。
滕紹心知有異,不說別的,光女兒這幅裝扮就夠奇怪了,他不動聲色下了馬,把馬鞭扔給隨從:「兩位上人,別來無恙。」
見天和見喜一本正經還禮,滕紹可是赫赫有名的戰神,面上再溫潤,身上那種肅殺之氣也能讓人不寒而慄。
「滕將軍,今晚要來府上叨擾一頓了。」
「不勝榮幸,快請進。」滕紹親自領著見天和見喜入內,滕玉意一抖衣袍,也跟著進了府。
滕紹在中堂款待見天和見喜,滕玉意則回內院沐浴更衣。
等到見天和見喜酒足飯飽離去,滕玉意已經把下午的事原原本本告訴了杜庭蘭。
「專殺懷孕的婦人?」杜庭蘭聽得臉色煞白。
滕玉意點點頭,把碗裡的玉泥函吃淨,讓春絨把飯菜撤下去。
「不過目前還不知道是人做的還是妖做的。」
「所以昨晚那厲鬼與盧兆安無關?」
滕玉意搖頭:「現在還不知道呢。真兇尚未落網,一切都只是猜測。」
這時程伯過來了:「娘子,老爺讓你去書房見他。」
滕玉意嗯了一聲,隨程伯去了書房。
下人們在前領路,燈籠在暗夜中緩緩向前移動,那圓潤明亮的光廓,宛如美人手中的珠串,滕玉意腳步跟隨那串光影,眼睛卻望著程伯的後腦勺,凡是長安城的大小事,幾乎沒有程伯不知道的,鄔瑩瑩好歹是南詔國新昌王的王妃,她回長安的消息,程伯不可能不知道。
程伯告訴了阿爺此事,所以阿爺才會倍道兼程趕回來。
路過庭院的時候,滕玉意透過敞開的書房窗扉向裡看,阿爺立在桌案前,像是在出神,眼睛看著手裡的公函,視線卻未移動。
「老爺,娘子來了。」
滕玉意進了屋:「阿爺。」
「你坐,阿爺有話問你。」滕紹臉色有些疲憊,但一看到女兒進來,眸色還是亮了幾分。
滕玉意瞟了瞟阿爺腰間的香囊,記憶中阿爺不曾摘下過這香囊,論理不會落到旁人手中,然而今天下午在粉蝶齋,她親眼見到鄔瑩瑩配出了一模一樣的「雨簷花落」,如此復雜的方子,只有看過香囊裡的香料才能配得分毫不差。
她淡淡挪開視線,依言坐到矮榻上。
「聽說昨晚成王世子到府裡布了陣?」
滕玉意一頓,沒想到阿爺最先問這件事。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0-23 10:10 PM
第57章
「是。」滕玉意無聊地拈起棋盤裡的一枚棋子把玩。
滕紹靜靜打量女兒,前一陣女兒明明待他親暱了許多,可今日這一見,女兒眼神裡那種久違的疏離感又來了。
他壓下心中的疑惑,盤腿在女兒對面席上趺坐:「昨晚那厲鬼闖入的時候,是你讓人給成王府送了消息?」
語氣很隨意,但滕玉意還是捕捉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意味,其實也不怪阿爺多心,昨晚的事的確容易引起誤會。
她把棋子丟回棋罐,指了指玄音鈴說:「喏,它的緣故。」
她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
「只有來邪祟的時候,玄音鈴才會響動,昨晚藺承佑幫著布陣,也是防著日後半夜被吵。」
滕玉意說著,當著阿爺的面抖了抖腕子,那圓滾滾如蒲桃的小鈴鐺,竟半點鈴音都無。
滕紹微訝打量玄音鈴,倘若女兒不說起其中的曲折,這東西看上去就是一串再普通不過的金鈴。
聽說這些年四方異士向聖人進獻了不少道家異寶,信非虛言。光這串玄音鈴,就堪稱珍異了。
滕紹沉吟片刻道:「既是青雲觀的異寶,你先妥善保管,成王世子一時取不下來,清虛子道長未必不知道緣故,等到清虛子回了長安,阿爺親自帶你把鈴鐺還回去。所以昨晚那厲鬼為何闖入滕府,你可認得那婦人?」
滕玉意搖頭:「不認得,不過我聽說長安最近有幾位懷孕婦人被害,死因都是被人剖腹取胎,昨晚的婦人名叫舒麗娘,正是其中一位受害者。」
滕紹眉頭深深蹙了起來,前有屍邪,近有厲鬼,女兒不過是回長安途中溺過一次水,為何一再遇上這些詭事。
「大隱寺的緣覺方丈不日就要回長安了。記得當年長安大妖作祟,正是緣覺方丈與清虛子道長合力才順利平亂,他佛法無邊,沒準能看出你為何近來總是遇到邪祟。等方丈一回京,阿爺就帶你去大隱寺找緣覺方丈。」
滕玉意心通通急跳起來,佛家最忌鬼蜮伎倆,倘或緣覺方丈瞧出她身上帶著冤孽,絕不可能袖手旁觀,幫她渡厄也就罷了,萬一讓她「哪來的回哪去」可就糟了。
況且前世她就是在大隱寺聽到阿爺被襲的噩耗,「大隱寺」這三個字,在她心裡等同於「不祥」,除非萬不得已,她可不想再踏入那地方一步。
滕玉意清清嗓子:「阿爺,不必這麼麻煩,其實我已經知道其中緣故了,因為自從上次落了水,我就總是做些預知後事的怪夢。」
「預知後事的怪夢?」滕紹飲茶的動作一頓。
滕玉意拿手指在棋匣子裡攪了攪,棋子互相碰撞發出清脆的咯咯聲。
「上回我就跟阿爺說過,我來長安的途中曾經夢見阿姐在林中遇險、夢見姓盧的高中魁首,這些後來都一一應驗了。前一陣我夢見自己被人用一根細如雨絲的暗器害死,醒來後向阿爺打聽,結果連阿爺都沒聽說過這種暗器,我本來覺得荒謬,不料沒過多久,我就在彩鳳樓親眼見到了這種銀絲似的暗器。彭玉桂臨終前託我把他的骸骨送還回鄉時,把暗器的來歷告訴我了,所以今日我才會到西市去找那叫莊穆的潑皮。」
滕紹認真聽著,前陣子女兒做噩夢的事他知道,但所謂「夢中預知後事」,他是一概不信的,這次又聽女兒說起這個,他原是心存敷衍的,然而聽著聽著,神色就複雜起來。
當日女兒向他打聽這暗器的情形歷歷在目,那時她還未到彩鳳樓避難,絕不可能知道那彭玉桂就是兇手,他雖然下令讓手下找尋這種暗器,心裡卻不以為真,哪知彩鳳樓冒出了這種罕見的銀絲暗器。
一件兩件與夢境相符可以稱作巧合,件件都吻合……
「除此之外,我還夢到了好幾樁關於阿爺的異事。我夢見淮西道的彭思順病亡,其子彭震接管淮西道,不久之後,彭震集結相鄰藩鎮起兵造反,阿爺奉命討逆,被賊人害死在嘉福門外。那幫人會邪術,借用迷霧困住了阿爺和手下才得逞。」
說到這裡,她心不可抑制地顫動了一下,想起前世她倉皇去見阿爺最後一面,阿爺衣袍上的大片血跡,把阿爺的臉龐襯托得像紙一樣慘白。
滕紹面色大變,女兒這所謂的「夢中事」,竟一下子刺中了他心底最隱秘的憂慮,彭思順身體每況愈下,早在兩年前就正式把淮西道的庶務交給長子彭震打理,彭震治兵不輸其父,兩年來淮西道愈發兵強地沃,如今朝野內外都知道彭震是淮西道實際的領兵人,只等朝廷一紙公文,彭震就能順理成章成為淮西節度使。
彭震主動繳納各項賦稅,對朝廷可謂忠心耿耿,一年前,滕紹麾下的將領往關外運送淮糧時在原州抓到了一位回紇細作,一搜之下,竟在細作身上搜到了大量馬匹交易的錢票,順著往下一查,滕紹才知這幾年彭震一直暗中向回紇人購買馬匹,彭震自己從不出面,借用的是南詔、渤海等小國的名義,碰巧那位元將領認得交易的「商販」是淮西道某位將領的妻弟,才確定買馬的是淮西道的人。
淮西道麾下已有十來萬兵士,足以雄踞一方,暗中擴充兵力是為了什麼,不言而喻。
可光憑這一點,無法斷定彭震有謀逆之心,若是貿然上奏,朝廷未必會採信,淮南道與淮西道相互防遏,在沒有證據的前提下指責彭家有不軌之舉,說不定反而會引來朝廷對他滕紹的猜忌。
但若是讓人往下細查,彭震治兵嚴苛,淮西道如今猶如一塊鐵板,要想掌握實際證據,就必需深入淮西道的腹心,真如此的話,難保不會打草驚蛇。
因此他雖暗中防備彭震,卻遲遲沒能定下妥當的應對之策。
滕玉意一邊說一邊觀察阿爺的神色,她本以為阿爺聽了會不以為然,沒想到阿爺震驚歸震驚,更多的是沉思。
她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阿爺會不會也早就懷疑淮西道有異心?有可能,阿爺說不定還暗中提醒過朝廷,所以前世朝廷下旨征討時,彭震那夥人第一個對付的就是阿爺。
那晚黑衣人闖入府中奪她性命,會不會因為她是滕紹的女兒?
不對,阿爺之死震驚了整個朝野,聖人悲痛之下,下旨日夜追兇,鎮海軍的將士們一心要為主帥報仇,更是沒日沒夜幫著朝廷搜捕,沒過多久,長安就被翻了個底朝天,凡是來歷不明之人,幾乎都逃不過明審暗查,虧得這樣鋪天蓋地的搜查,才很快把長安的彭家逆黨一網打盡。
黑衣人是在那之後闖入滕府的。
當時京中的彭家餘黨已被清掃乾淨,朝廷大軍也已經開拔,彭震忙著應戰,能不能有閒暇對付她都難說。
就算真是彭震派來的,這幫人費盡心力重新潛入京中,聚集那麼多懂邪術的武藝高強之輩,冒著被全城抓捕的風險,就為了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娘子?
想來想去,她還是覺得黑衣人是衝著府中的某樣東西來的。
那晚殺她的黑衣人,或許根本不是彭震的附逆。
她回想那渾身散發著森冷氣息的黑衣人,下意識把目光投向書案後的多寶閣,那裡藏著南詔國的一疊信,封皮上署名「鄔某叩上」。
那封信既像一個謎團,又像橫亙在她胸口的一根刺,今日已經同阿爺說到了這一步,那還猶豫什麼?
滕玉意心緒紛亂,滕紹也沒好到哪兒去,別的也就算了,朝臣造反的事女兒絕不會胡謅,阿玉說她可能會被黑衣人害死,難道這事有可能發生嗎?他心亂如麻,起身在屋中踱了幾步:「你說你被一個黑衣人害死,究竟怎麼回事。」
「我夢到阿爺死後,一幫黑衣人進府中殺我,那些人像是衝著阿爺的書房來的,阿爺書房裡藏著一疊南詔國寄過來的信。」
滕紹腳步猛地頓住,他的臉上,剎那間閃過震駭、恥辱、懷疑等表情,彷彿是被人迎面甩了一個耳光,又像是突然被人當胸刺了一劍。
滕玉意即便做好了心理準備,看到阿爺這幅神情仍舊暗吃一驚,阿爺像是被人捏住了心,整個人都凍住了,她簡直能聽見阿爺胸膛裡劇烈的心跳聲。
她屏息了一瞬,冷靜地開了口:「阿爺,那些信是誰寫的?」
滕紹臉上幾乎看不見半點血色,就那樣定定看著女兒,除了他自己,沒人知道這些信的存在,原本他將它們帶在身上,近來因為屢屢進宮,他怕出差錯就親自在書房裡的多寶閣做了個暗格,但他還沒來得及把那些信放入其中。
也就是說,除了他自己沒人知道多寶閣有一個暗格,更不會知道他即將在裡頭存放一批信。
聽了女兒這番話,他震駭到無以復加,難道世上真有所謂「預知後事的夢境」?!否則女兒怎能預知他下一步要做什麼。
更讓他不安的,是他擔心女兒看到了信上的內容,那是他背負了很多年的沉重秘密,她還小,他不該,也不能讓她看到那些東西。
「你——」滕紹嗓腔一下子暗啞了不少,「好孩子,告訴阿爺,你在信上看到了什麼?」
滕玉意暗暗攥緊掌心,她沒猜錯,阿爺果然怕她看到那些信。
如果她的死與這些信脫不了關係,阿爺沒理由隱瞞它們的來歷。
「阿爺自己為何不說?」她忍怒道,「我夢見的這些怪事一一都發生了,這件事也不會例外。那些人正是為了這些信才害死女兒,阿爺明知會如此,還不打算把真相告訴女兒嗎?」
滕紹臉色愈發難看,回手緊握屏風架,試著讓自己盡快冷靜下來,再次看向女兒時,他眸色沉靜了幾分。
「信上的內容,阿爺不能告訴你,但阿爺敢保證,往後無人能傷害你。」
「阿爺如何敢保證?」滕玉意直視著父親,「就因為寫信人是南詔國鄔某?」
滕紹面色變了幾變,但他旋即又想到,假如看看到了信中的內容,這孩子不會像現在這樣冷靜,要問他的話,也絕不僅僅只是一個「鄔某」了。
他走到書案前,親自取來一套筆墨:「上次你交給阿爺的畫像畫得太潦草,阿爺派人找了這些時日,一直未有消息,你再好好想一想那人的模樣、招式,只要能想起來一點線索,都畫給阿爺看。」
滕玉意愣了愣,不過短短一瞬間,那個沈毅如山的阿爺又回來了,剛才的失態像是從未發生過,阿爺已經開始冷靜地思考下一步該做什麼了。
她知道,接下來無論她怎麼問,阿爺都不會再正面回答自己的問題了。
她定定看著父親,滕紹也沉默看著女兒,父女倆的眼神一樣地倔強,一樣地洞若燭火。
都知道對方想聽什麼,偏偏父女倆誰也不肯退讓。
今夜滕玉意把話剖開了說,無非想要從父親口中得到真相,比起拐彎抹角去別處尋求答案,她更願意阿爺親口告訴她這一切是怎麼回事。
她堅信,一旦得知這些信可能會給他們帶來災禍,父親一定會坦誠相告的。
可她終究失望了。
那個秘密,像一座推不倒鏟不平的大山,橫亙在父親和她之間。
前世,她沒有來得及問出口。
今生,她依舊沒法從阿爺口中聽到真相。
這讓她想不明白。
那封信上的秘密,難道比父女倆的性命還要重要嗎?
阿爺究竟是要守護信上的秘密,還是要守護寫信的那個人?
信封上的「鄔某」兩個字,像炭火一樣煎烤著她的心,但她憤懣歸憤懣,卻沒有忘記阿爺那一閃而過的複雜表情,父親剛才的樣子,活像被人一把扣住了命脈。
這種感覺不太對,鄔瑩瑩對他們父女來說早已不算秘密,如果阿爺僅是為了在女兒面前掩蓋自己與鄔瑩瑩的私情,會那樣失態嗎?
人們都說,她祖父滕元皓是當之無愧的名將,為了抵抗胡叛,帶著兩位伯父死守淮運,終因城破兵竭,不幸死在叛軍的刀下,卻也因此成功扼住了胡叛南下的攻勢。提起滕家之名,天下誰不感服。
祖父的畫像,至今懸掛在像徵著「殊勳盛烈」的凌煙閣內,這是滕家無上的榮光。
父親長大後,無愧於祖父的忠烈之名,十七歲一戰成名,單騎就能斬殺數千吐蕃士兵,軍謀武藝,無所不通,神威之名,播於海內。父親這樣的人,不會不懂得掩藏情緒,能讓父親如此失態——
滕玉意心裡隱約升起不安。
或許,這信上的內容遠比她想像中的還要復雜?
這樣一想,她動搖了。
要說她重活後心境跟以前有什麼不一樣,那就是她比從前更懂得「珍重」,她永遠記得前世的那個雪夜,她因為憎恨父親,毅然決然離開父親書房的情景,命運何其無常,等她再與父親相見,便是父親渾身浴血的屍首。
她甚至都來不及與父親心平氣和說幾句話,父女倆就這樣陰陽永隔了。
想起前世阿爺那雙因為牽掛她而閉不上的雙眼,她攥緊的手指慢慢鬆開了。也許,她應該信任父親一次。
經過今晚的談話,至少父親開始重視她所謂的「預言」,他要求她重新畫黑衣人的樣子,想必是在籌謀著先發制人。
她知道,只要父親正式介入這件事,進展會突飛猛進,或許過不多久,他們就會知道黑衣人的真面目。
思量間,父親似乎是為了照亮案上的紙和墨,順手又點燃了手邊的羊角燈,等到燈光驟然一亮,滕玉意才發現阿爺的白髮比前一陣又添了許多。
她記得阿爺的頭髮原是烏黑如墨的,但就是在阿娘去世那一年,短短的兩月內,父親的頭上就像灑落了大把鹽花,陸陸續續長出了白髮。
算來今年阿爺還不到四十,竟有一半是白髮了。滕玉意有些心驚,也有些難過,一個人到底要背負多少東西,才會蒼老得這樣快。
她心裡的不平瞬間就平息了,她決定暫時忽略鄔瑩瑩的出現,暫時忽略程伯和父親對她的種種隱瞞,暫時忽略那本該只屬於阿爺和阿娘的「雨簷花落」。
她邁動步伐,慢慢朝書案走去。
滕紹幾乎是剎那間就捕捉到了女兒的變化,他堅毅的眸底慢慢流露出一種近乎心酸的欣慰。
對女兒來說,蕙娘的死是一輩子過不去的坎,凡是與蕙娘有關的,都會激起女兒強烈的反應,
很多時候,只要提到她阿娘,女兒就會像一隻發脾氣的小獸,恨不得在他面前豎起滿身尖刺。
可他再心疼這孩子,也不知如何才能解開父女之間的心結,因為他有愧。
他本以為今晚父女倆又會鬧得不歡而散,但他沒想到,女兒最終以一種微妙的方式,妥協了。
他胸口悶脹難言,女兒竟一夜之間長大了。父女連心,女兒的憂慮他固然能體會,但她追問的那些事,做父親的永遠不可能讓孩子知道,而且他怎麼也想不到,哪怕他費心隱瞞,命運還是跟他開起了玩笑,女兒居然在夢中窺見了信件的一角。
真的只是幾場怪夢嗎,他驚疑不定地想,會不會有人暗中對女兒做了些什麼手腳?可即便有人知道過去的事,為何連尚未發生的事都能提前讓女兒知道。
他陷入了沉思。
滕玉意畫了幾筆不滿意,乾脆一招一式比劃起來:「那個人的手藏在斗篷裡,也沒見他大動,那根銀絲就彈了出來……兩次出手對付我和端福,這人都不曾移動腳步。」
滕紹仔仔細細看了一晌:「此人下盤很穩,內力不輸端福。長安城這樣的高手,找不出幾個。你再好好想想,那根銀絲是從他身子右側發出來的,還是從左側發出的。」
「右側。」
滕紹頷首:「此人動手的時候,你有沒有聞到他身上的氣味,或是聽到他身上配件的響動?比如環佩、或是扇墜之類的。」
「沒聞到,也沒聽見。他出現的時候無聲無息,過招的時候也是無聲無息。」
滕紹臉色怪異起來:「玉兒,你會不會以前見過這人?」
滕玉意一愣,其實她早有這個懷疑,因為當晚那人露面時,她身邊只剩一個端福了,那人外有斗篷遮擋,手中又持有殺人於無形的利器,面對他們主僕時,完全無需有所顧忌,可此人卻謹慎到連一件配飾都沒佩戴。
她把認識過的人都想了個遍,實在想不起與此人身形相貌接近的人。
「不太確定,不過我以前好像沒見過這樣的人。」
「要是那人存心掩飾呢?聲音本就可以偽裝,況且這樣闊大的斗篷,除了可以遮掩面容,還可以偽飾身形,只需在肩上縫上布團,就可以加寬雙肩,雙腳穿上厚靴,便可以增高身量,這對常年習武的人來說,不算什麼難事,但如此一裝扮,對於一個需要隱瞞身份的人來說卻有著奇效。只要斗篷不取下來,沒人知道那人的真容。」
滕玉意眼皮一跳,武藝高超,身負邪術,想取她的性命,還怕被她認出來……
她想來想去,一時竟想不起符合這些特徵的熟人。
滕紹眉頭緊鎖:「這人動手前應該做了很久的準備,提前就把我們府裡每人的習性都摸透了,他甚至很瞭解端福的強項和弱點,所以一出現就動用了暗器,這樣做一方面可能是想速戰速決。另一個原因,或許是知道若是近身搏鬥,自己未必是端福的對手。」
父女倆合力一梳理,黑衣人的特徵又比之前清晰了許多。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0-24 09:59 PM
第58章
滕紹拿起那副畫像,緩緩在燈下踱步。
滕玉意放下筆,忽然問:「阿爺,你會道術嗎?」
滕紹一怔:「為何突然這樣問?」
「阿爺只需告訴我會不會,我想打聽幾件道家的事。 」
滕紹溫聲說:「阿爺當然不會道術。」
滕玉意暗想,阿爺的神色不似作為,那究竟是誰幫她用了這邪術?自打從小涯口裡得知自己的來歷,她早把身邊的親人都想了個遍,覺得誰都不可能會這種邪門的道術,想來想去,只有阿爺因為常在外征戰,有什麼奇遇也未可知。
可這樣看來,也不像是阿爺做的。
「我常聽人說,凡是大難不死之人,都會因為在幽冥中走過一遭,而沾染上一些陰邪之氣,我會突然能做預知後事的怪夢,應該與此有關,身帶陰邪之氣,會因此招來鬼祟也就不奇怪了。」
這番話解釋了她為何總會遇到邪祟。
「所以照我看,我們沒必要去找什麼緣覺方丈,這些怪夢來得古怪,萬一被緣覺方丈窺出什麼,未必是好事,黑衣人的來歷是個謎,在沒查明此人身份前,我可不想在外人面前洩露半點風聲,哪怕是大隱寺的高僧也不行。」
滕紹沉吟不語,這個擔憂不無道理,可女兒最近撞見的邪祟也太多了些,做父親的又如何能坐視不理。
滕玉意補充:「況且剛才女兒也說了,成王世子昨晚因為被這鈴鐺吵煩了,特意在府內外布了陣,他師承清虛子道長,道法極為高妙,有了這陣法相護,我們何必再去找緣覺方丈?多一個人知道女兒身上有異,就意味著多一份風險,再說萬一京中因此傳出什麼不利女兒的傳言——」
滕紹並不在意這些,他只在意女兒的安危,過些日子女兒的境況好轉也就算了,假如還是頻繁撞見鬼祟,他冒著風險也要帶女兒去大隱寺走一趟。
他很快拿定了主意:「此事先放一放也成,但今年京中有要事要防備,緣覺方丈指不定哪一天會突然閉關,到了那時候,我們想見緣覺方丈也未必見得著了,頂多再等一陣,倘若還是不成,阿爺得盡快帶你去一趟大隱寺。」
滕玉意一愣:「京中有要事防備?為何這樣說?」
滕紹略一沉吟,此事連不少朝中大臣都不甚了了,他要不是年輕時回京做過幾年左武衛大將軍,也不會無意中得知皇室的這個秘密。
他回想著女兒說的怪夢,心知有一件事必須盡快確認。
「你先告訴阿爺,你既夢見了彭震會造反,可夢見他是何時起的兵?」
滕玉意算了算:「約莫今年年中就有動作了,朝廷正式下旨討伐是明年二月初。」
滕紹眼中閃過訝色。
「阿爺為何這樣問?」
滕紹緩緩點頭:「看來彭震是算好了造反的時機。今年造反的話,恰好趕上聖人需啟陣治病,聖人病中無力照管政事,彭震起兵的勝算也就更大些。」
滕玉意大吃一驚,她從來沒聽說過聖人身懷暗疾。
「聖人得的是什麼病?」
滕紹面色變幻莫測,踱到桌案後坐下:「記得上回阿爺就同你說過,聖人認祖歸宗前,是在青雲觀長大的。 」
「記得。」
滕紹:「聖人的生母蕙妃是先帝的側妃,生前極受先帝恩寵。蕙妃懷上聖人時,先帝尚未即位,得知蕙妃懷孕,先帝當即請旨冊封聖人為王府未來的世子,此事招來先帝另一位側妃——怡妃的嫉恨,當時怡妃也懷有身孕,為了固寵,就夥同一位宦官,花費無數心力設下一個害人的局。」
「蕙妃臨盆之際,遭怡妃的陷害難產而死,剛出生的聖人則被怡妃的人調包帶到了王府外。即將殺死掩埋的時候,清虛子道長趕來撞見了,清虛子道長原就是蕙妃的故人,當即掩藏自己的真面目出手相救,救下聖人後,清虛子怕被怡妃的人追殺,就此隱姓埋名,帶著聖人隱居在青雲觀。」
「清虛子道長給聖人賜名『阿寒』,教聖人道術,用心撫養聖人。成王妃則是清虛子道長的另一個徒弟,自小也在青雲觀長大,與聖人情同手足。」
「怡妃得知有人救下了蕙妃的孩子,就利用死去的蕙妃和聖人的生辰八字做了一個陰毒至極的『七煞鎖嬰陣』,利用蕙妃冤死後的怨氣,來壓制聖人的靈根,因有這個緣故,無論清虛子道長如何教導,聖人的心智都比常人要愚笨得多。」
滕玉意一震,用母親做陣來克制兒子?不說蕙妃母子的遭遇委實太淒慘,這怡妃究竟是什麼心腸,能想出這樣歹毒的局。
「此事直到十八年後才出現轉機。那一年,清虛子道長、緣覺方丈和成王夫婦終於合力找到了怡妃的陣眼,他們渡化已遁入魔道的蕙妃的冤魂,還查出了怡妃當年殘害蕙妃母子的真相。」
「先帝恨透了怡妃,不但當場賜死怡妃,還廢了怡妃的一幫兒女。又得知蕙妃因為陣法的殘害誤入了魔道,哪怕成功渡化也無法輪迴轉世。先帝就請清虛子啟陣,將蕙妃的命格與怡妃的命格進行了交換,這樣一來,怡妃永生不得投胎,而蕙妃則能順利轉世。」
滕玉意愈發駭然,原來早在十八年前,長安就有人用過所謂的「換命借命」之術,而當時主持換命陣法的人,就是清虛子道長。
照這麼說,青雲觀會不會就藏著載有「換命之術」的秘笈?
「聖人被七煞鎖嬰陣殘害了十八年,陣法這一破,雖說能恢復靈智,但體內殘留的煞氣每隔數年就會發作一次。好在蕙妃雖成為了邪魔,卻認出了眼前的阿寒就是自己的兒子,她在自己被渡化之前,主動祭出了自己的鎖靈牌,她既是陣眼的『邪魔』,邪魔甘願獻出鎖靈牌,就意味著七煞鎖嬰陣不再是『害兒』之陣,而是『護兒』之陣。
「鎖靈牌一分為二,一塊沒入了聖人的體內,另一塊沒入了當時在場的成王藺效的體內。有了這兩塊鎖靈牌相護,哪怕聖人體內的煞氣每三年發作一次,也無損於聖人的神智。只要啟陣時鎖靈牌合二為一,煞氣就會馬上平復。」
「另一塊鎖靈牌在成王體內的話……」滕玉意思量著說,「也就是說,每回啟陣給聖人解毒,成王都需在場?」
「是。」滕紹說,「聖人這一生都離不開另一塊鎖靈牌。只要過時辰不合陣,煞氣就會危及聖人的神智,換作旁人難免橫生歹念,但成王藺效正直磊落,成王妃瞿氏重情重義,這十八年來,夫妻二人為聖人護陣從未懈怠過,多虧了他們多年來的傾力相護,聖人才始終康健無虞。」
滕玉意暗暗心驚,難怪藺承佑的那份矜貴,長安任何權豪子弟也無法企及,原來聖人與成王夫婦之間,還有這樣深的一份羈絆。
「所以玉兒你該知道為何聖人和皇后會這般疼愛藺承佑三兄妹了,除了一份天然的骨肉親情,也有多年來對師妹夫婦相護相守的感激和回報。」
滕玉意點點頭,端起手邊早已涼透的茶盞,喝了一口茶壓驚。
滕紹又道:「此事原本不該洩漏,但當年清虛子道長和緣覺方丈渡化蕙妃時,有不少股肱大臣在場,哪怕朝廷對此三緘其口,事後還是漏了一點風聲。算算年頭,今年又該啟陣了,聖人究竟哪一日發作,至今是個謎,不過無論怎樣,那之前成王夫婦一定會趕回長安。彭震會選在今年造反不奇怪,只要他想法子阻攔成王和聖人合陣,聖人就無力指揮平叛之戰了,那麼彭震的勝算也會大上許多。」
滕玉意想了想,想來彭震為此已經籌謀多年了,所以前世長安才會突然冒出那麼多會邪術的逆黨,好在她已經把此事告知了阿爺,接下來阿爺總不至於毫無準備。
除此之外,她也記得,前世聖人不但身體無恙,還親自指揮了平叛之徵,可見彭震的詭計最終沒能得逞。
她正要說話,眼前忽然又閃現了一幕。
那一回因為藺承佑封了她的小涯劍,害她做了一個極為深長的噩夢,夢裡她不但又一次經歷了自己死前的種種,還夢見了死後三年發生的事。
記得她的遊魂在阿爺的祭廟裡遊盪,見到不少前來打掃的太監,太監們閒聊之際,突然有人跑進來報信,說藺承佑在鄜坊府與吐蕃對峙的時候,不慎被細作射了暗箭,藺承佑雖當場捉住了那細作,但箭上抹了劇毒,毒性很快就發作了,藺承佑心知自己活不成了,叮囑屬下別將此事告訴清虛子道長。
結果消息還是傳到了長安,成王和清虛子心急如焚,連夜趕往鄜坊去了……
想到此處,滕玉意心口急跳了幾下,後面的事她無從得知,因為她很快就被一個老邁的聲音叫醒了。
也不知藺承佑後來究竟如何了,她本以為這只是個夢,畢竟她生前並未經歷過這一切,而且她想不通京中會有誰恨藺承佑恨到要取他的性命。可現在想來,廟裡的那一幕會不會預示著什麼?
按照時日推算,三年後恰是聖人將要發作之時,地點又在路途遙遠的鄜坊,成王夫婦和清虛子道長為了救藺承佑,勢必會離開長安,
倘或藺承佑有個好歹,成王和清虛子能不能及時趕來合陣都難說。如此一來,聖人體內的煞氣必然會衝撞神智。
君主一倒,朝廷必受震盪。
她忙把這個夢告訴了阿爺。
「朝廷已經順利平叛,彭震一黨被剿滅殆盡,朔方軍順利擊退了吐蕃大軍,藺承佑成功解救了鄜坊之圍,四方捷報頻傳,結果突然有人暗算了藺承佑,若是這時候聖人發作,成王和道長未必能趕回來。」
滕紹果然大驚。
「會不會是吐蕃派來的細作?」
「我在夢裡只隱約聽說那細作在藺承佑軍中待了不少時日,細作暗算藺承佑的時候,好像誰也沒有防備。」
滕紹心裡掀起了澎湃的巨浪,一個小小兵士突然暗算主帥,幕後必定有人主使。
暗算了藺承佑,也就能順理成章把成王和清虛子從長安調出來。
這的確是一石三鳥之計。如果女兒的這個夢是真,那麼除了彭震,朝中很有可能還有人想謀逆。
彭震在明,而那人在暗。
滕紹反復思量,來回踱步,即便他此刻已經完全相信了女兒的話,也需要時間來捋清思緒。
「成王那邊,阿爺馬上會派人去提醒,成王是個謹慎人,知道後定會全力防備。」滕紹道。
滕玉意鬆了口氣。
「成王一得到消息,朝廷也會有所準備。不過現在只知道彭震有反心,幕後的另一個人,阿爺會盡快著手去查。」
滕玉意忙說:「那人不動聲色布下這樣一個局,無論城府和謀略都讓人刮目相看,阿爺你——」
「阿爺心裡有數。」滕紹欣慰地看著女兒,不知不覺間,女兒的個頭都快到他肩膀了,父女倆明明說了一整晚夢裡的刀光劍影,他這個做父親的卻覺得空前踏實。
他把那幅畫捲起來:「不早了,先回房睡。你說的這些事很重要,今晚先讓阿爺好好想一想。」
父女間的這一番談話,持續了兩個時辰,等到滕玉意回到自己的小院,時辰已近深夜了。
奇怪的是滕玉意絲毫不覺得疲累,心中那些見不得光的秘密有了去處,阿爺堅毅的目光讓她覺得自己不再是個暗夜獨行的幽魅,她腦中的弦不用時時繃得緊緊的,至少不用連夢裡都在擔心被人刺殺。
她心房充沛,思緒寧靜,這一覺睡下去,前所未有地香甜。
也不知睡了多久,鼻尖上的一陣輕癢把她弄醒了。
「快起床,你這條小懶蟲子。」耳邊傳來阿姐含笑的聲音。
滕玉意迷迷糊糊睜開眼,眼前是一雙明淨溫柔的眸子。
她懶洋洋翻了個身:「阿姐你別吵,讓我再睡一會。」
「還睡,小道長來了。」杜庭蘭把妹妹從被子裡撈出來。
滕玉意睡意頓消,趕忙下床梳洗。
絕聖和棄智在花園裡等滕玉意,看到滕玉意和杜庭蘭過來,高興地說:「滕娘子,杜娘子。」
滕玉意笑得合不攏嘴:「哎呀,我睡遲了,勞你們久等了。程伯已經備好早膳了,我們先去用早膳吧。」
這是雙方昨日就說好的,絕聖和棄智喜滋滋地點頭,滕娘子也不知有什麼高興事,看著神清氣爽的,他們把懷中的漆盒遞給滕玉意:「這是給滕娘子的。」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0-26 10:14 PM
第59章
滕玉意訝笑:「給我的?」
打開漆盒,面前騰起一片熱乎乎的白氣,匣子裡滿滿噹噹的,裝的全是圓滾滾的點心,點心裡似乎摻了草汁,麵團透著淡淡的緗色,可惜團子們的形狀搓得有點凌亂,不是太癟就是太鼓。
棄智有點不好意思:「這是我們觀裡的三清糕,我和絕聖一大早起來做的,麵團揉得不夠好,但味道很不賴的。杜娘子,這盒是給你的。 」
「我也有?」杜庭蘭笑著接過。
絕聖滿臉自豪:「這三清糕的方子是師公的師公傳下來的,裡頭加了幾味靈草,有益氣固本之效,每年春夏師公都會吩咐觀裡做幾份備用,吃了很管用的。我們還在餡料裡調了好多靈沙臛,可甜可甜了,滕娘子和杜娘子這幾日受了驚嚇,吃了這個晚上就不會夢魘了。」
滕玉意望著點心不說話,透過那香甜的熱氣,彷彿看見了絕聖和棄智兩顆熱乎乎的心。
她閉上眼睛聞了聞,慨嘆道:「光聞味道就知道有多好吃了。春絨,快把這些食盒拿到花廳裡去,早膳我也不吃別的了,就吃我們小道長親手做的點心了。」
絕聖和棄智高興極了,沒想到滕娘子這樣喜歡,看來送點心這主意真沒錯。
其實直到昨晚睡覺之前,他們都沒想好明日來滕府帶什麼禮物好,滕娘子專程請他們吃好吃的,他們總不好空手上門,兩人躺在屋裡榻上商量,一會說再畫點符籙送給滕娘子,一會說明日現買點胭脂水粉,哪知這時候,師兄突然回了觀裡,興許是聽到了他們說的話,他路過廊道上隨口說了句:「你們買的胭脂水粉,人家敢用嗎。她不是很愛吃點心嗎,做點三清糕總不麻煩。」
絕聖和棄智忙跑出屋,師兄已經走了,經堂裡的燈還亮著,門卻上了鎖。那裡頭藏著異誌錄和各類道家典籍,往常師兄只要遇到疑難之事,都會到裡頭尋求答案。
師兄深夜回觀來翻看觀裡的藏卷,看樣子在查辦莊穆的過程中遇到了棘手的問題。
兩人開了門進去,架上果然少了一本最厚的異誌錄。
清早起來做三清糕時,師兄也不見回觀裡,不知昨晚就睡在衙門裡,還是辦完案回了成王府。
一行人就往花廳去,途中滕玉意問春絨:「阿爺可用過早膳了?」
春絨笑道:「老爺哪像娘子這般貪睡,天不亮就用過早膳走了。」
滕玉意暗忖,阿爺這幾日論理該休沐,一大早就這樣忙碌,定是昨晚的談話起了作用,這樣再好不過了,阿爺是個雷厲風行之人,早些做籌劃,父女倆也不至於再像前世那樣橫遭暗算了。
用早膳的時候,滕玉意胃口奇佳,一口氣吃了好些三清糕。
杜庭蘭也對這點心讚不絕口。
絕聖和棄智被誇得怪不好意思的,撓撓頭問:「昨晚府裡沒再有邪祟來相擾了吧。」
「沒有,昨晚我和阿姐睡得可香了。」滕玉意笑著說,想了想又摒退下人,「早上見到你們師兄了嗎,莊穆可說了自己為何會被引到香料鋪後巷去?」
絕聖搖頭:「早上沒見到師兄,昨晚師兄倒是回來了一趟,不過他只取了一本觀裡的異誌錄就走了,連口茶都沒喝。應該是審得不太順利,不然師兄昨晚就去抓真兇了,不會那麼晚還跑回觀裡。」
滕玉意:「莊穆還不肯說嗎?」
棄智托著腮:「如果我是莊穆,明知自己被真兇栽贓,昨天被抓住時就把知道的全都說出來了,為何三緘其口呢。」
杜庭蘭插話道:「此人一定是有什麼顧慮。」
絕聖費解:「他都被大理寺抓住了,拒不交代一定會重判的,橫豎都是一死,何必替人背個殺人犯的惡名?」
滕玉意思忖著說:「莊穆本就是亡命之徒,一個『死』字對他來說或許不足為懼,可萬一對他來說,還有比『死』更大的災禍呢?」
桌上的三人都愣了一下。
這時程伯領著廚司的下人們進來了,下人們每人捧著一個漆盒,裡頭裝滿了各式點心,加起來足有二十來盒。
「這邊是小道長最愛吃的玉露團,這邊是春季裡新做的其他麵點。」廚娘笑容可掬,一盒一盒打開給滕玉意過目,「娘子瞧瞧可還合心意。 」
滕玉意細細檢視一番,滿意地點點頭:「再加幾盒透花糍吧,上回小道長來時府裡沒做,這次正好請他們嚐嚐鮮。」
絕聖和棄智胖臉不由一紅:「都是給我們的?這這這也太多了,我們吃不完的。滕娘子,你太費心了。」
滕玉意不容分說讓人把漆盒送到青雲觀的犢車上:「天氣還算涼,點心存得住,你們拿回去放起來,慢慢吃不怕壞。」
棄智和絕聖赧然道謝,一動之下,棄智的袖子裡掉出一管紫毫,管身漆釉光亮,一看就知是上品。
滕玉意一訝,彎腰幫棄智撿起那管筆:「這是昨日在墨齋給你們師兄買的生辰禮吧?」
這樣的上等紫毫,少說也要十緡錢,兩個小傢伙對自己摳門,對師兄的事可真夠上心的。
棄智忙說:「不是的,昨日出了那樣的事,我們沒來得及選禮物。這是李三娘子送我們的。」
滕玉意和杜庭蘭對視一眼:「李淮固?」
絕聖在旁說:「昨日那些小娘子小公子不是嚇壞了嘛,當時天色也不早了,我們就順路送他們各自回府,這位李三娘子住得最遠,一路送下來,車上就只剩她了,李三娘子與我們閒聊,說自打在御宿川撞過一回鬼,晚上就睡得不安寧,問我們有沒有什麼好法子,我和棄智就把身上的符籙都給她了。李三娘子感激得不得了,說知道我們觀裡的符籙貴重得很,不敢白收符籙,拿出兩管在墨齋買的筆硬要送給我們,看我們不收,就說權當孝敬觀裡的香火錢。」
說到此處,絕聖赧然一笑:「師公他老人家嘛,一向很摳門,很早就定下了規矩,凡是施主主動給的香火錢,一概不得推拒。我們看李娘子人挺好的,況且不是什麼特別貴重之物,也就收了。但是早上棄智跟我商量,說這筆又不能拿來上香,擅自收下總歸不好,藉著今日出門,不如乾脆還回去。李三娘子若是覺得收了觀裡的符籙過意不去,改日親自來上香就好了。」
杜庭蘭:「原來如此。」
滕玉意垂下眼睫,淡淡喝了一口茶。
這時程伯進了花廳:「娘子,武家二娘子讓人送帖子來了。」
「武綺?」
程伯手上有兩張泥金帖子,一張是給滕玉意的,一張是給杜庭蘭的。
姐妹倆展開一看,原來前幾日玉真女冠觀的桃花開了,武綺邀她們今日去觀裡賞花踏青。
程伯說:「昨日娘子剛走,這帖子就送來了,本來老奴昨晚要拿給娘子的,看娘子和老爺在書房說話也就擱下了。」
滕玉意有些遲疑,白日出去賞個花沒什麼,可她答應了今日要帶絕聖和棄智去山海樓吃飯的。
程伯溫聲提醒道:「娘子,武二娘的父親武如筠才被擢升為御史中丞,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滕玉意明白程伯的意思,武如筠官拜宰相,阿爺是威震一方的強蕃,為著不引來朝廷猜疑,滕武兩家素無深交,但兩家孩子走動走動總無壞處。
杜庭蘭也說:「回長安之後你也沒好好散過心,趁這機會我們姐妹倆出去玩玩也好,大不了早些回來。」
滕玉意望著絕聖和棄智,心裡仍在掙扎。
絕聖和棄智這時也聽明白了,忙對滕玉意說:「滕娘子,你出去好好散散心吧,正好今日我們也要去盯梢盧兆安,我們明日再一起吃飯。」
滕玉意只好說:「那明日一早我直接去青雲觀接你們?」
絕聖和棄智樂呵呵道:「好。」
滕玉意就把帖子遞給程伯:「回說我們赴約。」
程伯剛走,廊下婢女就說:「大公子來了。」
話音未落,杜紹棠一腳跨進了花廳。
十一歲正是長個頭的時候,杜紹棠身形又偏瘦,穿著件春水綠的圓領襴衫,遠遠看著像一株細柳似的,還好戴著襆頭,不然準被人誤以為是小娘子。
杜紹棠望見花廳裡的絕聖和棄智,露出驚訝的神色:「小道長?」
杜庭蘭奇道:「怎麼一大早就跑來了,今日國子監不上學嗎?」
「夫子休旬假,這兩日都不用去課堂。」杜紹棠同絕聖和棄智見了禮,一坐下來就說,「玉表姐,昨日我——」
看了眼絕聖和棄智,猶豫著要不要說。
滕玉意忙說:「兩位小道長不是外人,有什麼話只管說。」
杜紹棠就開口了:「昨日我在家沒事,就買了些東西去胡府探望季真,走的時候帶上了霍丘大哥,還帶上了玉表姐給我的這個——」
他取出東明觀的那支禿筆給大夥瞧了瞧。
「胡府看我一個人來的,這次倒是准許我進內院探望季真了,但還是不讓我進裡屋,只說季真的模樣太駭人,怕把我嚇著。我在外屋坐了一會,暗想著,這陣子季真病臥在床,心裡一定也盼著同窗好友來探望他,知道我來了,說不定很高興。我就在簾外說:『季真,我是紹棠,我來看你了,你好點沒有?』然後我就聽見——」
杜紹棠聲線抖了抖:「我聽見有個怪聲在裡屋大喊:『你們別過來,我什麼都沒瞧見』。那聲音又尖又啞,我差點就沒聽出那是季真的聲音。過了好一會,胡老爺和胡夫人出來了,胡夫人臉上都是淚,胡老爺面色也很難看,出來對我說:『犬子病中無狀,還請杜公子海涵。』我哪敢再待下去,忙告辭出來了。」
絕聖和棄智越聽越吃驚,昨日師兄同他們說起胡季真的事時,只說胡季真因為丟了一魂一魄成了癡兒,師兄連續去胡府看了幾回,都沒能從胡季真口裡聽到隻言片語。沒想到杜公子這一去,胡季真竟有了這樣大的反應。
不過想想就知道了,胡季真與師兄並不熟,杜公子卻是胡季真的好朋友,聽到昔日同窗的聲音,胡公子殘存的魂魄有了感應,被勾出一點模糊的記憶也不奇怪。
「『你們別過來,我什麼都沒瞧見』——」棄智在嘴裡咀嚼這句話,「胡公子這樣喊的?」
杜紹棠心有餘悸點點頭。
滕玉意又驚又疑,她早知道胡季真的病來得古怪,照這情形,胡季真竟像是撞破了什麼才被人暗害。
雖然只有短短兩句話,但或許可以證明,胡公子出事前自己預知到了危險,他知道對方不會放過他,情急之下只能說這樣的話來自保,但很顯然,對方並沒有心軟。
「你們師兄不是一直在調查此事嗎?」滕玉意轉向絕聖棄智,「胡季真出事前去了何處、見了何人,一查不就知道了。」
絕聖和棄智有些踟躕,昨日師兄說起胡季真的怪病時,曾提過滕娘子一直在調查盧兆安,但師兄只要他們盯好盧兆安,沒說要他們在滕娘子面前守口如瓶。
今日杜公子又有新發現,那就更不用瞞著滕娘子了。
他們就把胡季真出事那日的行程都說了。
「當日足足有兩個時辰胡公子行蹤不明,恰好那一陣盧兆安在英國公府赴宴,可這也沒辦法證明胡公子出事前去找過盧兆安。」
滕玉意跟杜庭蘭對視一眼,盧兆安委實太謹慎了,明明都查到他頭上了,還是捉不到實實在在的把柄。
杜紹棠插話道:「就算季真撞破了什麼,也不至於被害成這樣吧,難道還有比殺人害人更大的罪名嗎?」
「想必是要命的把柄。」滕玉意面露思量,「一旦走漏風聲,兇手自己就會遭遇滅頂之災,可是動手殺人又太明顯,不如把胡季真變成癡兒,這病症表面上與痰迷心竅差不多,一時半會查不出什麼,要不是藺承佑早就暗中盯梢盧兆安,並由此對胡季真的病起了疑心,這事未必會有下文。」
杜紹棠呆了一呆,旋即憤懣道:「我還是想不通,胡季真又不是多嘴多舌的人,就算看見了什麼,未必會四處宣揚,那人何必痛下殺手。」
「萬一他撞見盧兆安殺人呢?」滕玉意冷不丁道,「胡公子也會悶在肚子裡不說嗎?」
眾人一駭。
杜庭蘭想了一陣,膽戰心驚地說:「胡公子說的是『你們』,假如這是他出事前喊的最後一句話,胡公子當時看到的會不會不只一個人?」
絕聖回過神來:「對哦,不然不會說『你們』,假設其中一個是盧兆安,另一個又是誰?」
滕玉意望著杯盞裡的茉莉花瓣,有意思,盧兆安這趟水好像比自己預料的還要深,前世阿姐的死,今世胡公子的怪病,千絲萬縷,迷霧重重,越往下查,越讓人心驚。假如胡公子真是盧兆安害的,當時與他在一起的那人又是誰?能讓人當場起殺心,胡公子看見的那件事絕對非同小可。
「得趕快把這件事告訴你們師兄。」滕玉意放下茶盞說,「紹棠你也去,此事事關重大,你把昨日在胡府的見聞,一樣不落地告訴藺承佑。」
棄智遲疑:「但是師兄今日忙著查那幾樁孕婦的案子,我們未必能見得著他。」
「那就在大理寺外頭等。」滕玉意忖度著,絕不能讓盧兆安知道紹棠在查他,於是對杜紹棠說,「我先讓程伯給你易個容,霍丘也不能落下。」
事不宜遲,姐弟三人回了內院,程伯從庫房裡取出幾副假鬍子來幫杜紹棠易容,這方面他是把好手,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就叫杜紹棠的臉變了模樣。
弄好後,滕玉意和杜庭蘭繞著杜紹棠踱步,口中嘖嘖稱奇,杜紹棠自己也目瞪口呆。程伯這手法簡直渾然無跡,這回怕是阿娘在場也認不出他了。
霍丘懂易容之術,等滕玉意三人出來,早已自行裝扮好了。
他們到花廳裡與絕聖和棄智匯合,一起往府外去。
路上滕玉意叮囑杜紹棠:「人前只說自己姓唐就行了。」
杜紹棠點點頭,頭一回參與這樣的「大事」,心裡說不出是興奮還是害怕,因為腳下走得太快,差一點就絆了一跤。
絕聖和棄智忙攙住杜紹棠:「杜——唐公子。」
滕玉意把杜紹棠拽到一邊,低聲道:「不過是去趟大理寺,何必慌成這樣?記住了,你是個男人,在外頭無論遇到何事,一定要穩住了。」
杜紹棠羞慚地看了看不遠處的絕聖和棄智,這兩個小道士比他還小上幾歲,卻已經能獨當一面了。
玉表姐就更不用說了。
他忙扶了扶襆頭:「玉表姐放心吧,我知道怎麼做的。」
滕玉意繃著臉看了他一晌,這才點點頭。
出門前,杜庭蘭又叮囑了弟弟幾句,滕玉意則看著下人們把她準備的點心一盒盒搬上青雲觀的犢車,確定沒有漏下的,這才放了心。
杜紹棠與絕聖棄智同行,滕玉意和杜庭蘭另乘一車。
途中路過一座宅邸時,滕玉意聽得外頭有些吵鬧,透過窗帷往外看,就見那宅子門前有一列武侯敲門,為首的武侯對開門的下人說:「府上可有婦人懷孕?不拘主家,底下的僕婦也要上報。此事事關重大,膽敢隱瞞官府者,必受重罰!」
閽者嚇了一跳,忙說:「我家夫人並未懷孕。還請官爺們請稍等,小人進去問問可有管事娘子懷了身孕。」
滕玉意詫異道:「這是要在摸查長安現有的孕婦?」
杜庭蘭一愣:「是不是怕兇徒再作亂,所以想著提前防備?上回阿爺說,長安如今民安物阜,少說有百萬人口,這樣挨家挨戶查下來,也不知要查到什麼時候。」
滕玉意想了想,換作別人未必查得動,是藺承佑的主意那就另作別論了,藺承佑直達天聽,長安和萬年兩縣的縣令為著自己前程著想,斷然不敢推拒他的指令,長安人口多,戶數卻有限,只要調動能調動的人力滿城一查,幾日就能摸清楚。
她有些費解,對方為了陷害莊穆可謂煞費苦心,莊穆如今落了網,藺承佑何不將計就計呢?
***
大理寺。
嚴司直從停屍房出來,邊走邊對藺承佑說:「舒麗娘和白氏的裙角都未缺損,可見兇手當時沒想過用她們的裙角包裹胎兒,可一到了榮安伯世子夫人小姜氏身上就這樣做,擺明瞭是想嫁禍莊穆。藺評事,既如此,為何不對外宣稱已經抓到了真兇?兇徒聽說我們『中計』,說不定也能早些露出馬腳。 」
藺承佑若有所思望著庭前的松柏,過片刻才答:「昨晚我把幾大道觀取胎的邪祟和妖法都找來看了,如果真是為了煉月朔童君,兇徒絕不會只取三胎就罷手,一旦再犯案,兇徒嫁禍莊穆的舉動就毫無意義了,這等老練的兇手,又怎會做些無意義之舉?我在想,兇徒給莊穆挖了這麼多陷阱,僅僅只是為了洗脫自己的嫌疑麼,會不會還有別的什麼深意?」
嚴司直愕然:「除了栽贓還能是為了什麼?」
「震懾?警告?」藺承佑思量著踱下臺階。
嚴司直更糊塗了:「莊穆已經被抓住了,這所謂的『震懾』和『警告』又能做給誰看?」
「假如莊穆背後有人呢……」藺承佑說,「兇徒意不在莊穆,而在莊穆幕後的那個人。我問過尤米貴的主家阿贊,莊穆幹活每月只得五百錢。但莊穆平日常去酒肆喝酒不說,還時不時去賭坊賭錢,區區五百錢,怎夠他這樣花銷?此前他突然離開長安一月,途中的費用又從何而來?很顯然,生鐵匠只是他表面上的行當,他背地裡一定還有別的主家。」
「這個我倒是也早有懷疑。」嚴司直愣了一會,「對了,藺評事已經查驗過莊穆此前一個月不在長安?」
藺承佑:「昨日王公子說了此事後,我就令人去查驗了,莊穆的確三月初一就離開了長安,而且一出城就在城外的驛站雇了一匹馬,看樣子是要出遠門,同州與長安相距不遠,如果莊穆驅馬趕路,是來得及趕在三月初五到同州的,但他到底是去犯案,還是去做別的,那就不知道了,他這樣的人,偽造『過所』不算什麼難事。碰巧接下來的兩樁案子,莊穆也都在現場,從現有的種種跡象來看,兇手是有意把莊穆引到事發之地去,可如果換一個角度看,會不會莊穆是在調查真正的兇徒,所以才次次跟在兇手的後面趕到事發現場。」
嚴司直詫異地張大了嘴:「你是說莊穆在跟蹤真兇?」
藺承佑撫了撫下巴:「我先試著猜一猜啊。真兇是為了殺人取胎,而莊穆是為了調查真兇,真兇察覺了莊穆的舉動,乾脆將計就計,把罪名扔到莊穆頭上去。」
「等一等……等一等……」嚴司直試著理清思路,「先不說真兇是如何設下陷阱的,莊穆不過西市的一個潑皮,如何能提前得知真兇會犯案?」
「這我就不知道了。」藺承佑踟躕了下,「首先他未必知道真兇的真貌如何,其次未必知道真兇到底在做什麼。他或許只是受人指使前去調查,又或者去找尋什麼物件……而且他著手調查的時日,可能早於同州兇案發生前。」
「真兇既然發現莊穆在查自己,何不直接把他殺了?設下這樣的陷阱,就不怕莊穆把自己這些日子跟蹤的發現,一股腦告訴大理寺嗎?」
藺承佑想了想:「真兇敢這樣做,自是有把握並無把柄落在莊穆手裡。但只要莊穆落網,我們就會從莊穆身上查到幕後之人頭上,如此一來,真兇不用費一兵一卒,就能藉大理寺的手,把莊穆背後的人揪出來。」
「藺評事的意思是……」
藺承佑笑了笑:「真凶也很好奇莊穆背後的那個人是誰。」
嚴司直怔了片刻,眼看藺承佑朝前走了,趕忙跟上去:「我明白了,此案涉及兩撥人。一撥是真正的兇徒,另一撥是莊穆和幕後之人。莊穆昨日當場落網,卻又說不出胎兒的下落,大理寺為了得到完整的罪證就會一直查下去,直到查清莊穆的底細為止……這借刀殺人之策,用得倒是順手。」
「是盤算得夠好的。」藺承佑一哂,「只是真兇沒想到昨日王公子會闖入靜室,他當時在房裡潛伏了一會才逃走,應該是猶豫過要不要襲擊王公子,要是留下來襲擊公子,就沒有足夠的時間去嫁禍莊穆,權衡再三,只能匆匆遁走,當時室內昏暗,真兇對自己的易容和裝扮很有把握,他賭王公子看不出自己與莊穆外貌上的不同,可他萬萬沒料到,王公子因為對香料頗有研究,當場就聞出了罕見的『天水釋邏』,還因為心細如髮,發現他身上衣裳刮破了一個洞。有了這處破綻,我們才知道莊穆並非真兇。」
嚴司直恍悟地點點頭:「難怪藺評事昨晚一回來就令人排查城中孕婦,幾樁詭案已經傳得滿城風雨了,那些懷著身孕的婦人們人人自危,官府這樣做,既可以安撫民心,又可以告訴真兇大理寺並未上他的當。兇手得知自己費心設計的陷阱被識破,後續的計劃也會打亂,一亂,就容易出錯。」
藺承佑一笑,沒錯,他就是誠心在給真兇添亂。
莊穆的幕後之人得知莊穆落網,很快就能想明白是真兇設的陷阱,此人既能驅役莊穆這樣的高手,不可能不做回擊。此人在暗,真兇在明,真兇既要防備官府的追查,又要留心莊穆的幕後之人對付自己,同時還得費心費力收集月朔童君,說起來夠忙的。人一忙,就容易露出破綻。他們先靜觀其變就是了。
「嚴大哥,我們先去提審莊穆吧。」藺承佑邁步朝大獄走去。
嚴司直嘆氣:「昨晚忙著摸查城中孕婦的事,也沒空審訊莊穆,本以為晾了他一夜,他定有許多話要交代,可早上我去審他,此人好比一塊硬鐵,依舊不開腔。」
***
地牢裡,莊穆閉著雙眼坐在牢籠中。
牢籠外有重重枷鎖,幽黑鐵條泛著岩石般的堅硬光澤。這是大理寺專用來羈押重案犯的特製鐵籠,每一塊機括都經百名匠作費心打造,人被關在籠中,即便有千鈞怪力也別想逃脫。
莊穆身上五花大綁,口裡還塞著布條,除了一雙眼睛還是自由的,渾身上下無一處能動。
除此之外,鐵籠外還圍了四名衙役。
衙役們忙著閒聊,間或看看鐵籠裡的莊穆,如此嚴陣以待,倒不是怕莊穆逃脫,而是防著他用各類奇怪的法子自盡。
忽聽門外有腳步聲走近,門一開,一股香氣飄入房中,衙役們探頭望去,就見藺承佑和嚴司直帶著一名老衙役進來了。
老衙役端著個托盤,托盤上放著五大碗熱氣騰騰的餺飥,另有肉餡的餅餤、牢丸等吃食,每一盤都濃香四溢。老衙役熱絡地招呼衙役們:「大夥過來用早膳吧,哎,別謝我,今日這頓可是藺評事請的。」
衙役們轟然雷動,爭先恐後坐到桌前,口中還不忘說:「藺評事,嚴司直,你們不吃?」
嚴司直笑著搖搖頭,走到專用來記錄犯人口供的條案後,撩袍坐了下來。
藺承佑卻徑直走到鐵牢前,蹲下來看著莊穆:「餓了吧?」
香氣一陣陣往人鼻子裡鑽,換誰都會垂涎三尺,一個人的意志力在飢餓時往往是最脆弱的,可莊穆顯然經受過千錘百煉,猶如老僧入定,對藺承佑的話毫無反應。
「一天沒吃東西了,這樣下去也扛不住啊。」藺承佑笑道,「要不這樣吧,我給你留一份早膳,等我們聊完了,我就把吃的給你送進來。 」
莊穆緩緩睜開眼睛,眸光裡既有嘲諷,又有不屑。
藺承佑哦了一聲:「我知道了。你不怕餓,更不怕死。」
不等莊穆有反應,他低笑道:「先是糊裡糊塗替人背了黑鍋,接著又糊裡糊塗餓死在牢裡,你不覺得窩囊,我都替你窩囊,我要是你,就算死也得先查出是誰陷害自己。」
這話低得只有兩個人能聽到,莊穆表情一凝,眼中那濃濃的諷意,剎那間被驚詫所替代。
「是,我知道你是被陷害的。」藺承佑眸中笑意不減,「現在除了我,沒人能幫你洗刷罪名。」
莊穆眼波起了細小的漣漪,彷彿在踟躕,又像是在思考,旋即他似乎想起了什麼,重新把眼睛閉上了。
藺承佑並不急,調轉視線,看了看莊穆的那雙還殘留了血蹟的手:「讓我猜猜吧,昨日你跑到香料舖的後巷中,大概是想找尋什麼東西,結果東西沒找到,兇手卻早給你挖好了陷阱。此前你跑到同州府去,也是受僱去辦事,卻不知那時候真兇就已經打算對付你了。」
莊穆猛地睜開眼睛,比起剛才那半信半疑的神態,這回的眼神複雜了不少,震驚地看著藺承佑,似乎開始重新審視眼前這個少年郎了。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藺承佑語重心長,「你被對方耍得團團轉,還要替他背下殺人的罪名,莊穆,你咽不下這口惡氣吧?真兇如此可惡,要不要考慮跟我合作一回?」
莊穆目光閃爍起來,然而只失神了一會,眼中的猶豫就被濃濃的防備之色所取代。
藺承佑一瞬不瞬看著莊穆,見狀笑道:「沒錯,我是對你身上的秘密很感興趣。但比起這些,我現在更想盡快捉到真兇。你想報仇,我要抓人,我們各取所需。怎麼樣,要不要跟我合力做個局,真兇耍弄了大理寺和你莊穆,我們反過來耍他一回如何?」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0-27 10:01 PM
第60章
藺承佑和嚴司直一前一後從大獄中出來。
嚴司直眉頭緊鎖:「沒想到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此人還是不肯開口。」
藺承佑卻是氣定神閒,一個人面上再會偽裝,眼睛總會洩漏端倪,莊穆剛才的眼神告訴他,就算沒徹底下定決心,至少也動搖了,接下來只需要再添把火就成了。
「待會我讓人給莊穆送些酒食來,給他聞聞味道就撤走。輪流送,千萬別讓他閒著。」
嚴司直將信將疑:「此人頑硬如石,這法子管用嗎?」
「試試總沒錯。」藺承佑笑笑,「一個人抱著必死之念時,酒食自是無法打動他,然而一旦想活,再面對這些珍饈佳釀,那是一刻都捱不了的。我猜頂多撐到晚上,他一定會讓人找我的。」
嚴司直一愕,藺承佑又說:「對了,嚴大哥,我得出去一趟。」
「去榮安伯府嗎?稍等,我去值房換件衣裳。」嚴司直搓了搓自己的臉,試圖抖擻精神。
藺承佑腳步一頓:「嚴大哥昨晚忙了一整夜,早些回去休息吧。」
嚴司直擺擺手:「不礙事,這案子有許多棘手之處,多一個人幫著查驗現場,也能多點機會發現線索。」
藺承佑沒接茬,嚴司直勤勉老實,為著查案連續幾日泡在衙門裡是常有的事,硬攔著不讓去未必管用,便笑道:「這案子涉及妖祟和邪術,常人未必能看出端倪,我請了東明觀的道長同我一道去春安巷瞧瞧,嚴大哥就不必再跑一趟了。去完春安巷,我還得去找鄭僕射。」
「鄭僕射?」
「舒麗娘是鄭僕射養在外頭的婦人,她的生辰八字、以往在家鄉的種種,別人不大清楚,鄭僕射多少知道點。」藺承佑道,「兇犯在同州殺人後,又趕到長安作案,動手的第一個對象恰是舒麗娘,我得弄明白兇徒為何會挑中她。」
兩樁事都得藺承佑親自去才能辦到,外人想幫忙都無從插手,嚴司直苦笑著要說話,外頭有衙役找過來了:「藺評事,兩位小道長來了。」
藺承佑出了大理寺,果在門前看到了青雲觀的犢車,絕聖和棄智立在車旁,身邊還有一個面生的小郎君。
「師兄。」絕聖棄智跑到近前,踮腳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杜紹棠?藺承佑微訝打量對面的小郎君。
杜紹棠難免有些侷促,然而想起玉表姐的囑咐,又悄悄把脊樑一挺,清清嗓子,衝藺承佑叉手行禮:「唐、唐某有急事找世子,還請世子借一步說話。」
藺承佑心知有異:「那就上車說吧。」
哪知一掀簾,竟看到了小半車的食盒,一盒疊著一盒,把一側的榻椅都給堆滿了。
「這是何物?」藺承佑回頭看一眼絕聖和棄智。
棄智和絕聖因為擅自收下滕玉意的禮物,心裡正有些發虛,聞言訕訕一笑:「滕娘子送我們的點心。」
棄智忙又補充:「滕娘子吃了我們做的三清糕很喜歡,非說要回禮,我和絕聖不好意思不收嘛……」
藺承佑望著那堆點心沒說話,就猜是滕玉意送的,這麼多份回禮,絕不可能是早上臨時準備的,估計是知道絕聖和棄智愛吃點心,早就籌劃著送吃的給他們了。一送就送這麼多,也不怕絕聖和棄智噎著。
絕聖和棄智唯恐師兄罵自己,忙要說些話來找補,藺承佑卻放下簾子,笑著對杜紹棠道:「唐公子,到這邊說吧。」
到了一處僻靜的角落,杜紹棠把整件事一五一十說了。
藺承佑一怔,他之所以敢肯定胡季真是被人暗害,是因為只有邪術才會讓人突然丟失一魂一魄,然而問遍了胡季真的親朋故舊,都說胡季真極像他父親胡定保,稟性溫和正直,從不與人結仇。也就是在打聽胡季真最近可有什麼異常之處時,胡季真的友人們才不約而同提到了盧兆安。
幾位友人都說胡季真前些日子對盧兆安推崇備至,可後來不知出了何事,再見到盧兆安竟是橫眉冷對,看那樣子,活像一夜之間與盧兆安結了仇似的。
恰好他為著樹妖的事一直在調查盧兆安,就順著這條線索往下查,巧的是,胡季真出事的那兩個時辰,盧兆安就在鄰近的英國公府赴宴,而且事後寬奴令人暗中打聽下來,無論是英國公府的下人,還是當日赴宴的賓客,都不敢確定盧兆安一直在席上。
假設那日害胡公子的人是盧兆安,另一人又是誰?盧兆安來長安沒多久,料著沒幾個摯交,他這樣的人,又會與誰在一起商量「大事」……而且這件事似乎還見不得光,一旦被人撞見,就需痛下殺手。
藺承佑琢磨來琢磨去,心中忽一動,要不把當日英國公府赴宴賓客的名單再拿來過目一遍?
他很快拿定了主意,看著杜紹棠說:「多謝唐公子專程前來告知此事。有句話需提醒唐公子,盧兆安此人深不可測,往後莫要在人前打聽他的事了,假如想起了什麼或是聽到什麼,你私下再令人給我送消息就是了。」
杜紹棠心裡去了樁大事,正暗暗籲氣,聽了這話又擦了把汗,點頭說是。
藺承佑轉頭看向絕聖和棄智:「你們兩個是不是閒著沒事做?」
絕聖一凜:「其實是有點忙的。本來是要同滕娘子去山海樓吃東西的,可是她臨時接了帖子,改同杜娘子到玉真女冠觀賞花去了,我們就從滕府出來了,打算先把點心送回觀裡再來找師兄。」
藺承佑道:「行了,別惦記你們的點心了,你們先把唐公子送回家,稍後去找寬奴,我把話交代給他,今日讓他帶著你們。點心先放到成王府,晚上再送回觀裡就是了。」
說完這番話,藺承佑回到門前令人去牽馬。
絕聖跟在後頭問:「師兄要去辦案嗎?」
棄智早回到車上取了一盒點心,跑過來遞給藺承佑:「師兄是不是還沒用早膳?拿著這盒吧,回頭餓的時候也能墊墊肚子。」
「我用過早膳了。」藺承佑翻身上了馬,「再說我可不愛吃這個。」
說著絕塵而去,走了沒多遠,馬兒又跑了回來,到了犢車前,藺承佑勒住韁繩,對正要上車的絕聖棄智說:「拿來吧。」
絕聖和棄智茫然地對視一眼:「什麼?」
「點心啊。審了一早上犯人,好像是又有點餓了。」
絕聖和棄智哦了一聲,屁顛屁顛上車抱了幾盒下來。
藺承佑在馬上看了看:「打開我瞧瞧。」
「這是玉露團,這是透花糍,這是金鈴炙,這是單籠金乳酥……每一種都可好吃了,師兄,你想吃哪盒?」
「就這四種?」藺承佑看了看犢車,「沒別的了?」
絕聖和棄智愣了愣:「沒了,這四種是我和棄智最愛吃的,滕娘子就只讓做了這幾種。」
果然沒鮮花糕。藺承佑想了想,沒就沒吧,他只是有些好奇,那日滕玉意說全江南最好吃的點心還屬她做的鮮花糕,究竟是吹牛還是確有其事。
估計是吹牛的。
「罷了。」藺承佑,「這幾樣點心都太膩人了,你們自己留著吃吧。見天和見喜兩位道長還在杏花樓等師兄,我到那用早膳也不錯,先走了,你們記得早點去找寬奴。」
說著一抖韁繩,一人一騎很快消失在巷尾。絕聖和棄智抱著漆盒傻呆呆地留在原地,等了一會不見師兄返回,才意識到師兄這回是真走了。
***
玉真女冠觀坐落於輔興坊內,與淳安郡王府和青雲觀的新址都相距不遠。
據說鄰坊就是青雲觀,西牆後就是郡王府。
到了玉真女冠觀門前,姐妹倆搴開窗帷往外看,只見門前鮮車健馬,彩幄如雲,顯然來了不少貴女。
滕玉意抬手敲敲車壁:「端福。」
端福在外低沉地應了一聲:「娘子且放心。」
滕玉意嗯了一聲,女冠觀未必肯讓僕從跟隨入內,若是端福沒法堂而皇之跟在她身邊,就需另想他法,她知道,再嚴密的防備也難不倒端福。事先提醒端福,無非是讓他帶著護衛們早做準備。
門口有幾位女道士相候,看到滕玉意身邊的護衛果然露出為難的神情,言辭雖婉約,拒絕的意思卻很明顯。
滕玉意笑道:「不妨事,我叫他們在外頭候著就是了。」
說著衝端福使了個眼色,讓端福帶著護衛們遠遠退到了一邊。
女道士這才領著姐妹倆入觀。
滕玉意邊走邊環顧四周,只見瑤楹金栱,松柏參天,卉木幽邃,清氣滿院,端的是一派道家清幽境界。
這地方倒是與她記憶裡一模一樣,記得前世第一次來玉真女冠觀,就是應邀來參加皇后主持的詩會,到了玉真女冠觀才知道,詩會名義上是鬥詩賞花,實則為宗室子弟選親。
也就是那一次,她見到了皇后和成王妃,並且在穿過花園時,見到了藺承佑和太子等一眾宗室子弟。
她在心裡挑揀了一番,覺得藺承佑還不算差,加上與段寧遠退親沒多久,便決定藉這次機會給自己挑一門中意的婚事,於是她著意施展,在詩會上表現得出類拔萃。
這番努力沒白費,過後皇后和成王妃果然拿著她的畫像詢問藺承佑。
她本以為十拿九穩,不料換來藺承佑毫不留情的一句「不娶」。
想到此處,滕玉意嘖嘖搖頭,失策,實在是失策。還好這一世沒人知道這件事,不然簡直顏面掃地。
她要是早知道藺承佑中了那種奇怪的蠱毒,當日絕不會過去湊熱鬧,不,即便他沒中蠱毒,以他那驕狂的性子,天上的仙女都未必入得了眼,那個夢也恰好印證了這猜測,藺承佑直到三年後都沒娶妻,說明他始終沒覓到讓自己滿意的「仙女」。
杜庭蘭早注意到滕玉意不對勁,看她又是搖頭又是嘆氣,不由詫異道:「你這是怎麼了?」
「別提了。」滕玉意嘆了口氣,「想起以前辦的一件蠢事。」
杜庭蘭笑起來:「我竟不知你辦過蠢事,說給阿姐聽,到底什麼事?」
「不必提,不必提。」滕玉意直擺手,「總之不是什麼好事,阿姐你就別問了。 」
說話間到了西苑的雲會堂,姐妹倆邁入月洞門,隔老遠就聽到堂內的說笑聲,負責帶路的女道士笑說:「這幾日觀裡花開得好,每日都有夫人和小娘子前來賞花,今日因有武二娘主持賞花,來的小娘子尤其多。」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0-28 10:32 PM
第61章
滕玉意和杜庭蘭提裙入內,果見滿室綺羅,細辨之下,大部分都是熟面孔。
武綺向來愛穿紅裙,今日又著一身石榴紅繚綾襦裙,看到滕杜二人進來,她朗笑著迎上前:「來晚了,你們說該不該罰?」
她行事風風火火,嗓音也清亮,杜庭蘭和滕玉意雙雙行禮,口中笑道:「該罰。罰酒還是罰詩,絕不敢有二話。」
又衝眾人道:「勞諸位久等了。」
女孩們紛紛笑著回禮。
武綺興致勃勃地引著姐妹倆入席:「我們正商量是先賞花還是先鬥詩呢,這下好了,一下子來了兩位掃眉才子,要不我們先鬥詩吧,你們意下如何?」
滕玉意和杜庭蘭入座,鄰座就是李淮固。
李淮固烏黑的雙髻上簪著金鑲玉骨梳,額間則貼著翠鈿,唇上的口脂櫻桃般鮮潤欲滴,襯得她花嬌玉嫩。
她莞爾:「阿玉,蘭姐姐。」
滕玉意笑咪咪:「三娘。」
李淮固打量滕玉意:「昨日想邀你出來玩,貴府下人說你身子不大舒服不能出門,我只當你臉上的風疹還未大好,今日看著倒是好得差不多了。」
杜庭蘭輕咳一聲,妹妹不是不能出門,而是已經扮成「王公子」到西市逛去了,昨日李淮固的帖子上門時,是她讓程伯回的話。
滕玉意佯作驚訝:「原來是你邀我出去玩,我昨日早上起來有點傷風,不得已在床上歇憩,迷迷糊糊聽到下人進來回話,也沒仔細聽。勞三娘掛懷了,疹子自從那日吃了玉顏丹就好了。」
李淮固滿臉關切,還要再說幾句,杜庭蘭另一邊有人開腔了:「杜娘子,滕娘子。」
滕玉意扭頭一望:「段娘子。」
這人名叫段青櫻,是段寧遠的堂妹,丹鳳眼,白淨面皮,長相上承襲了段家人的英氣,臉龐比尋常女子寬闊些,倒是眉間那顆朱色的小痣,給她的輪廓平添了幾分秀美。
滕玉意小時候就與段青櫻見過幾回,前次在劉國丈的壽宴上又碰面了,只不過因著滕段兩家退婚的緣故,段家人待滕玉意不如從前熱絡,尤其是段青櫻這樣的小輩,態度難免透著幾分不自然。
這回也不例外,段青櫻雖主動打了招呼,笑容卻有些牽強。
杜庭蘭素來好性兒,但兩家退親這件事上段家的做法委實不地道,她心裡原就對段家人存著芥蒂,見狀便也只微微笑了笑。
滕玉意倒是泰然自若,不鹹不淡回了個禮,就把目光投向殿中諸人。
武綺道:「既然大夥都願意鬥詩,那就準備筆墨吧。」
殿裡有人悻悻然道:「我對詩文一竅不通,你們詠你們的,我就在旁邊打個盹好了。」
眾人哄堂大笑。
滕玉意瞧過去,卻是彭震的那對孿生女兒之一。
彭花月拉住妹妹,掩口笑道:「阿妹心直口快,叫大夥見笑了,不過錦繡這話沒說錯,她蹴鞠、鞦韆、擊球樣樣精通,唯獨不愛唸書,要讓她對著紙墨作詩,怕是一整天都憋不出一句來。」
馬上有人笑著附和:「今日日頭這樣好,何必悶在雲會堂裡作詩,依我看不如出去賞花,桃花林裡有一架鞦韆架,賞花時還可以順便打個鞦韆。」
女孩們也都願意在外頭走動,於是一致表示贊成。
武綺就笑著讓婢女拾掇茶點果子,請眾人移步到桃花林中去。
到了桃花林中,仕女們一邊賞花漫步,一邊恣意說笑,春風徐徐在林中穿行,將少女們臂彎裡的各色巾帔吹得高高揚起,那絢麗的色彩伴著融融的春光,比枝頭上的桃花還要耀目。
有人道:「都說這玉真女冠觀裡暗藏玄機,遇到兵亂或是災厄,可藉著觀中機關逃遁,可我來了這麼多回,什麼都看不出來。」
「別忘了這道觀可是玉真公主命百名玄門高人建造的,倘或隨便來個遊客就能瞧出端倪,那些高人的心血豈不是白費了?」
武綺挑了一處最適合賞花的所在,令婢女們結彩幄、設茵席,忽聽鄭霜銀道:「昨日在西市遇到了那樣的事,我打量你們不會來,哪知還是來了,不過今日臉色看著倒是比昨日好多了。」
彭花月嗓音有些發緊:「昨日讓你們見笑了,我們跟榮安伯世子夫人小姜氏算是遠房表親,姜姐姐以往見了我阿娘,一貫以姨母相稱,這些年我們家在淮西道,倒是與姜家沒什麼來往了,但這份親戚間的情誼還在,所以昨日聽說姜姐姐出事,我們才會驚得昏過去。」
彭錦繡嘟了嘟嘴:「我阿娘聽說姜姐姐出事,哭都要哭死了,要不是姜姐姐的屍首還停在大理寺,估計今日就帶我們去榮安伯府弔唁了。阿娘怕我們也跟著傷心,逼我們出來走動走動,不然我和姐姐就留在家裡陪伴阿娘了。」
「原來如此。」鄭霜銀等人不無同情地嘆息。
一位林姓小娘子惶恐道:「說起這事,一大早武侯上門詢問我們府裡可有人懷著身孕,我當時不明白何故,後來問了阿兄,才知長安近日出了好幾樁這樣的兇案了。」
「而且死的都是懷孕的婦人。」另一人接話,「昨晚武侯也到我們府上問過話了,說是家中若是有懷孕的娘子,務必馬上上報。官府這樣做,是怕兇徒再挑懷孕的婦人下手吧。」
滕玉意與杜庭蘭在茵席上挑位置坐下,無意間一抬眼,就見段青櫻兩手緊緊攥住巾帔,指節的關節竟都有些發白了。
旁人也注意到段青櫻不對勁,低聲問:「青櫻,你不舒服?」
段青櫻摀住胸口點點頭:「被這案子嚇到了。我想不明白,世上怎會有這樣歹毒的人。」
正當這時,婢女們用琉璃盞端著乳酪櫻桃過來,武綺早看出看眾人面有異色,藉機轉移話題:「空著肚子不好賞花,我們先吃點東西吧。」
滕玉意聽了剛才的話,正琢磨這女冠觀究竟暗藏什麼玄機,況且早上吃了太多三清糕,一時吃不下什麼,左右一顧,望見旁邊的鞦韆,她當即拿定了主意,起身走到鞦韆架前,握住兩邊的花繩坐上去,只輕輕一踮腳,鞦韆就帶著她在春風裡浮盪起來。
她今日穿著月白色團荷花單絲羅花籠裙,臂彎纏著水色巾帔,兩種清淺的顏色配在一起,出奇的清麗婉約,人在花影中搖盪,有種水荷般的艷色。
眾人看她分外嬌憨美麗,由衷讚歎道:「好個嬌美人。滕娘子,你這些衣裳布料倒不算頂稀奇,可配色和針黹總是與別人不一樣。」
滕玉意笑道:「揚州幾位繡娘幫我畫的樣子,你們若是喜歡,下回我把那些花樣子拿來給大夥瞧。」
眾女打趣道:「何必這麼麻煩,我們每月都會輪流作東,滕娘子好幾年沒回長安了,要不下回就到滕娘子府上去鬧一鬧。」
滕玉意正要答話,忽覺兩道冷冰冰的目光投過來。
她餘光瞥見,口中笑應道:「早就想邀諸位來鄙府玩耍了,回去我就寫帖子。」
邊說邊裝作不經意轉眸,只見右側那堆仕女說說笑笑,彷彿剛才那一幕只是她的錯覺。
滕玉意是盪鞦韆的個中高手,坐著盪了幾下覺得不過癮,乾脆站到坐板上央杜庭蘭幫忙,才推了幾下,就高高盪到了半空。她這一動,頭上那對珍珠步搖也晃動起來,一前一後搖曳不停,在她嫩白的頰邊投下兩道亮光光的顫動光影。
眾人越發挪不開眼,李淮固笑吟吟地從婢女手中接過一管簫,放在唇邊吹奏起來,那簫聲幽婉曲折,一下子將眾人的注意力引過去了。
鄭霜銀聽了幾疊,頷首道:「人都說白氏父子的簫聲冠絕四海,我看李三娘這手簫技已經不輸白氏了。」
鄭霜銀極善曲工,歷來又有些孤傲,連她都刮目相看,可見李淮固奏起簫來有多出眾了,眾人默然傾聽,神態又比之前專注了幾分。
就在這時候,忽從不遠處的垣牆後傳來悠揚的琴聲,那琴聲聽著散漫,卻不經意把簫聲給壓下去了。
李淮固似乎有些力不從心,很快把簫放下來:「這是——」
貴女們抬目朝不遠處的垣牆望瞭望,紅著臉說:「呀,是不是簫聲驚動了郡王殿下,別忘了西牆後就是郡王府,或許是擾了殿下休息,殿下才會奏琴警示……」
恰好有幾位年長的女冠人過來送茶,聞言笑道:「不礙事的,貧道們也常在觀中誦經撞鐘,郡王殿下最是好性子,絕不會因這樣的小事生惱的。聽說今日郡王殿下在府中招待外地來的友人,太子殿下也來了,這琴應是奏給賓客們聽的。」
彭錦繡圓臉一紅:「我還在淮西道的時候,就聽說郡王殿下極善音律,今日聽這琴音,可見所言非虛。」
武綺:「說到這個,上回我在宮裡聽昌宜公主說過一個笑話,說是郡王殿下有一回在鄭僕射家喝酒,聽到隔牆有人吹笛,殿下就說,這人是坐在石板上吹奏的。鄭僕射不信,讓下人過去詢問鄰居,結果真是如此,由此可知郡王殿下識音辨律的本事有多神了,昌宜公主還說全長安唯一一個能與郡王殿下琴音抗衡的是一管玉笛,你們猜奏笛人是誰?」
這事似乎不少小娘子知道,卻只紅著臉微笑,武綺的目光從左到右掃了一遍,竟無一個人接話。
滕玉意人在鞦韆上玩耍,注意力卻放在那邊,聽了這話不免有些納悶。
就聽那幾位年長女冠人笑說:「是成王世子吧。往日小世子常來郡王府玩,那手笛子吹得又神氣又瀟灑,可惜近一年來甚少聽到了,聽說小世子去大理寺任職去了,平日太忙也就顧不上玩耍了。」
藺承佑?滕玉意曾在彩鳳樓的屋簷上見過藺承佑手拿玉笛,本以為他只是玩玩而已,沒想到他深諳此道。
女孩們的目光情不自禁朝西牆看去,可惜聽了一陣,只有琴音裊裊,並無笛聲相和。
杜庭蘭仰頭看一眼滕玉意,妹妹琴技妙絕,定能品鑑出這琴音的高妙處,可惜因為姨母病故的緣故,妹妹幾乎從不在人前談論音律,妹妹這古怪性子,連她也沒辦法。
她溫聲道:「樂器除了比天賦和技藝,還需內力來把控氣息,我猜成王世子的笛聲能與郡王殿下的琴音抗衡,與此脫不了干系,方才李三娘跟不上琴音,輸就輸在內力上,真正說起技巧,其實絲毫不差的。」
眾人一頓,鄭霜銀深以為然,想起杜庭蘭上回取名拔得頭籌,再看杜庭蘭時,目光裡就多了幾分欽佩和默契。
李三娘自謙道:「雕蟲小技,斷不敢與兩位殿下相提並論。」
滕玉意意味深長看了看李三娘,最後又發力盪了一下,意外發現桃林外還有兩株參天的銀杏,人在樹下的時候瞧不出端倪,如今視野一高,才看出兩株銀杏遙相對望,竟有點像……
滕玉意在心裡「咦」了一聲,人們都說玉真女冠觀佈局有些玄機,莫非這玄機……
這時有幾位小娘子過來排隊,一個個仰起頭催促滕玉意:「滕娘子,該輪到我們玩了。」
滕玉意笑著說聲「好」,固住花繩下了鞦韆。
***
藺承佑在杏花樓門前下了馬,徑直上二樓,尋到一處雅室,見天和見喜果在裡頭等候。
兩人神秘兮兮起身關閉房門,悄聲對藺承佑道:「世子要的東西,全在此處了。」
藺承佑撩袍坐下,只見桌上雜七雜八擺著一大堆東西,看著都有些殘舊了,最上頭是幾本異誌錄。
藺承佑翻了翻:「全是關於月朔童君的記載?」
見天率先道:「沒錯,一旦煉成月朔童君,絕對後患無窮,這妖童心性單純,若將某人認做自己的母親,必定——」
藺承佑笑著打斷二人:「兩位前輩說的這些我都知道了,但我翻遍了所有的相關記載,沒有一處記載過月朔童君能發出啼聲,可目前為止這三樁兇殺案,都有人在事發時聽到過嬰兒啼叫聲,今日請兩位前輩來,就是想請教這究竟是何故。」
見天啞然,見喜卻道:「這個不難解釋嘛,你想想,以往月朔童君出來作亂時,前輩先人都是事後才知道,他們忙著除祟,如何曉得月朔童君離開母體時的情狀?興許它們就是一出來就會啼哭。」
藺承佑抬手把異志錄合上:「除了這個,幾樁案子還有幾個難以解釋的疑點,為何第一起在同州,第二起又到了長安?同州府沒有懷孕婦人麼,兇徒何必輾轉兩地?」
「這——」
藺承佑一笑:「這個我倒是差不多知道緣故了,我昨夜查了同州的地誌,那家客棧在同州與長安的中點,名叫居安客棧。你們猜那客棧為何叫『居安』——」
「這名字——」見天和見喜互望一眼, 「難道是為了圖個吉利?」
藺承佑:「我問了同州來的柳法曹,他說那地方總是鬧兇祟,至於為何鬧兇祟,柳法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說當地曾鬧過妖異,附近的山廟就是因此而修建。據說頭些年還相安無事,近年來那附近卻常常發生意外,或是有人從山崖上墜落,或是墮馬而死,客棧主家為了圖吉利,只好取名『居安』。」
見天思量:「原先相安無事,近年來卻頻發意外……該不是有什麼陰邪之物要破土而出了吧。」
見喜一震:「這也太匪夷所思了,明明是太平盛世,為何頻出妖異?!」
藺承佑摩挲手中茶盞,眼睛卻望著窗外。今日天氣晴麗,街上車馬喧騰,屋裡雖安靜,樓下嘈雜聲卻不絕於耳。
他沉吟了一會道:「先不說這個……同州府第一樁案子發生在居安客棧附近,你們不覺得太巧了麼。」
二道詫異道:「世子的意思是,那是陰邪之物所為?但這也不對呀,先不說我們在現場並未察覺妖邪之氣,就說同州那對小夫妻,你也說了,丈夫是被一把殺豬刀殺死的,既是妖異殺人,何必這樣麻煩——」
藺承佑冷不丁道:「若是有人在暗中扶助妖異呢?別忘了,那隻樹妖不過一個百年修為的小妖,除非有什麼際遇,絕不可能突然成魔;屍邪和金衣公子明明破土一個月,彩鳳樓卻始終未散發出妖氣,那晚我盤問金衣公子是不是有人助他們出陣,它神態遲疑分明有話要說……這一連串的疑點,至今沒法解釋。」
見天和見喜的神色漸漸嚴肅起來。
「到了這幾樁取胎案,疑點就更多了。」藺承佑提壺給自己續了杯茶,「先不說為何有人要費心炮製月朔童君,案發時那些古怪的嬰啼簡直讓人匪夷所思,昨晚我翻遍了妖經和異誌錄,找到了一條關於『幼胎啼哭』的記錄,那一卷的名目叫『耐重』。」
見天和見喜渾身一彈:「耐重?不可能,此物可是統帥夜叉羅剎的惡鬼之王。」
藺承佑揚了揚眉:「可你們別忘了,耐重最喜吃幼胎——」
見天和見喜猛地打斷藺承佑: 「耐重若是現世了,長安絕不會像現在這般平靜…不不不不不,這絕不可能,再說了,月朔童君和尋常幼胎可不同。」
「但如果單單用月朔童君來解釋這幾樁兇案,有太多不通之處,即便前人們沒機會目睹月朔童君誕生的過程,事後與其鬥法時總能聽到啼哭,然而翻遍異誌錄,找不到月朔童君會啼哭的相關記載。可若是換個思路,那古怪的嬰啼聲就能得到解釋了。」
見天聲弦緊繃繃的:「此話怎講?」
「有人把月朔童君當作食物獻給了耐重。」
見天和見喜張大了嘴。
藺承佑道: 「妖經上曾說,幼胎易得,月朔童君卻不易得,區別之處在於母親,月朔童君的母親因為死前親眼目睹胎兒離體,常常懷著沖天怨氣,幼胎的天靈蓋本就未閉合,在斷臍前受到這份怨氣的衝撞,才會在落胎時就有了靈性,繼而化作陰煞。」
見喜一拍大腿:「要說月朔童君是陰煞,它又有血有肉;說它是妖異,它又渾身陰氣。世子,這樣半陰半陽的鬼胎,耐重是絕對瞧不上的。耐重雖是萬鬼之王,卻一貫只在陽間作惡,從不食用陰煞鬼物。」
藺承佑忽道:「若是將母親臨死之際的最後一口陽氣灌入月朔童君體內呢?是不是一切就不一樣了。渡了這口陽氣,不但可以讓幼胎發出啼哭,還可暫時壓服它們體內的陰煞之氣,耐重感受不到月朔童君身上的陰氣,便會將其當作尋常肉胎吃下,而一具月朔童君,往往勝過百具尋常肉胎,耐重將其吃下之後,功力便會大大提升。我在想,兇徒讓受害婦人保持清醒,會不會就是為了婦人保有一口熱氣,以便渡給月朔童君……」
見天和見喜依舊滿臉震驚,卻又隱約覺得這話有理,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解釋為何會有人要費心炮製月朔童君,以及現場為何會出現嬰啼。
「……可是……」見天乾巴巴道,「異誌錄上最晚關於耐重的記錄都是一兩百年前了,這等大物驟然現世,總要有個緣故吧!據說這鬼王聰明絕倫,最喜扮作僧侶戲耍凡人,先用迷宮把人們困住,再斯斯文文地詰問獵物問題,答得上來的,或許能逃出迷宮,但世上又有幾個這樣的聰明人?一旦被它堵住,當場就會被它嚼食。而且這等天地不容之物,現世前一定會有異象,《妖經》上寫著,耐重每回現世前,天上必有驚雷閃現——」
話音未落,窗外的麗日晴天,歘然劃過一道閃電,緊接著,頭頂上滾過隆隆的巨雷。
見天和見喜彷彿被這道驚雷同時擊中了天靈蓋,一下子怔住了。
藺承佑驚疑不定,起身到窗前察看那雷電,見天和見喜心裡滿是不安,忙也跑到窗邊,那道雪亮蜿蜒的閃電,竟徑直朝城中方向去了,隨即化作一縷焦煙,緩緩墜入市廛中。
那地方不算遠,見天和見喜抻長脖子分辨方向:「那是——玉真女冠觀嗎?」
藺承佑臉色一變,轉身就往樓下奔去。
***
郡王府內,座上賓客聽到隔壁傳來的簫聲,隱約露出驚豔之色。
太子側耳傾聽一晌,頷首道:「技巧委實不差,少說有十年之功,只是此人毫無內力,不然就能跟得上皇叔的琴音了。」
淳安郡王按住琴弦:「今日誰在觀中賞花?」
管事回道:「聽說是武如筠家的小娘子在觀裡舉行賞花會,應邀來的人不少,有鄭僕射家的二千金,滕將軍的小娘子……」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0-30 10:34 PM
第62章
太子愣了愣,上回在樂道山莊他就想瞧瞧滕將軍女兒長什麼模樣,無奈當日滕娘子生了風疹,他雖有些遺憾,事後也沒怎麼放在心上,萬沒想到滕娘子今日就在隔壁觀中。
說來也巧,若不是有那突如其來的出色簫聲做牽引,他也不會得知這消息。
要不要過去瞧瞧?旋即又笑著搖了搖頭,即便因為滕將軍的緣故對滕娘子有些好奇,也不該唐突行事。
太子這樣想著,很快就把這個念頭拋到了腦後。
淳安郡王也沒多問,只在重新奏琴前,正色看了管事一眼。
管事會意,今日來郡王府赴約的文人墨客不少,少不了有幾個放盪不羈的,聽說玉真女冠觀來了那麼多小娘子,萬一有人生出什麼糊塗心思就不好了。郡王殿下潔身自好,自然不願看見賓客做出放浪之舉。
殿下這是要他在府裡提前做好防範,省得有人唐突了鄰觀的女賓。管事點了點頭,自行下去安排。
***
桃林中,女孩們盪鞦韆的盪鞦韆,品茗的品茗,鬥花的鬥花……玩得不亦樂乎。過了一晌,陸陸續續有女孩離席去淨房。
滕玉意與柳四娘鬥花鬥得正起勁,看杜庭蘭也要離席,便衝柳四娘擺擺手說:「哎呀不玩了不玩了,回來再玩別的吧。」
一邊說一邊笑著放下花枝,提裙追上杜庭蘭。
杜庭蘭取出帕子遞給滕玉意:「瞧你,鬥個花也弄得滿頭是汗。」
滕玉意拭了拭汗,順勢挽住杜庭蘭的胳膊眺望那兩株銀杏,可惜人一回到樹下,視野又受限制了,這樣瞧過去,似乎又看不出什麼了。
杜庭蘭順著妹妹的視線看過去:「在瞧什麼?」
「阿姐,你覺不覺得那兩株銀杏樹,有點像守護這道觀的兩名『衛兵』?」
杜庭蘭疑惑地望著前方,銀杏樹有不少年頭了,盤踞在一東一西兩頭,風一吹,連樹葉的響動都比別的樹要顯得穩重些。
「蘭若和道觀歷來愛栽銀杏,這有什麼不對勁嗎?」她笑道。
滕玉意:「若無當中這座桃林,銀杏是沒什麼特別的,但阿姐你瞧,兩株銀杏與桃林各自相距的距離,竟是絲毫不差。像不像卦象裡的『陽爻』,活活被桃林劈成了『陰爻』?再看桃林,花樹栽得這樣密,枝頭上的花朵緊密相連,一排排種下來,層層疊疊的,看著又有點像天然的陽爻線。林子的兩端是陰爻,中間的桃樹們是陽爻,這番佈局看似不經心,可我怎麼覺得有點像『大為過甚』的大過卦。」
杜庭蘭訝了一瞬,想起剛才小娘子們說起的關於這座道觀的傳言,不由也認真起來,看了看銀杏樹和桃林的方位,又扭頭眺望身後的方向:「若是大過卦,南邊的入口該有同樣的兩根陰爻相呼應才是,可我們剛才進觀的時候,好像沒在大門口看到銀杏樹。」
滕玉意道:「大門內是沒種銀杏樹,但阿姐別忘了,觀門兩邊各有兩座奇高的假山,假山前又種了參天的松柏,東西各佔一角,同樣也是遙相對望,如此一來,可不恰好做成了南邊的兩根陰爻線了?」
杜庭蘭腦中隱約有點印象,只不像妹妹記得這樣牢,她無奈笑道:「阿姐記不清了。你這小腦瓜子,偏愛琢磨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滕玉意原也不願琢磨這些,但只要想到那黑衣人還沒露出真面目,她就沒法卸下防備,無論走到何處,總會習慣性地先觀察周圍的格局。
杜庭蘭環顧四周:「玉真公主當年請了那麼多能人異士建造此觀,觀裡處處有玄機也正常,這桃林和銀杏的種法雖隱秘,但也不是全然看不出來,我倒是覺得,觀中機關不會擺在明面上。那些異士故意做出這樣的大過卦給人看,說不定是為了起麻痺之用。或許觀中真正的玄機,另藏在別的地方。」
滕玉意點點頭,這話有道理。據說玉真公主喜歡鑽研奇門遁甲,建造這道觀的初衷,就是為了京中生變時有個安身之所,公主既雲集了百名能人幫著出謀劃策,怎會只佈置出一個如此淺顯的格局。
但她隱約又覺得不對勁,玉真女冠觀雖然揚名已久,佔地卻不算很廣闊,栽下這樣大的一片桃林僅僅為了麻痺遊人,會不會有點太浪費了。
照她看,這番佈局應該還有別的深意。
說話間到了淨房,杜庭蘭進去焚香更衣,滕玉意有心細看觀中格局,就四處走動起來,欄外清泉繞階,幾株芍藥花叢開得正艷,不知不覺繞過了小院的垣牆,突然聽到不遠處的牆頭發出幾聲鷓鴣聲,心知端福進來了,想著接下來無論走到何處端福都會相隨,愈發放了心。
又走了一截路,但見路邊橫出一座假山,假山旁是一個月洞窗,窗後探出幾竿翠竹,周圍靜悄悄的,一個走動的女冠人都無,滕玉意暗猜後頭另有乾坤,便款步踱了過去。
她習武至今,只在練習桃花劍法時習過內功,其餘諸如程伯教的克厄劍法、五道只教了半截的披褐劍法,一概只求速成,並未涉及多少內功心法。
因此她每回運用內力時,都會下意識運用桃花劍法的路子。
什麼「心不動念,風來無去」……
什麼「左足躡陰,右足躡陽」……
這些藺承佑教她的心法(注1),她早就背得很熟了,加上這段時日有空就練習,使內力時早比初學時嫻熟了不少,明明踏著滿地花葉,卻連一點動靜都沒發出。
滕玉意覺得好玩極了,愈發凝神運氣,忽又想起前兩日端福教習她近身搏鬥術時,也同時開始教習內力心法,然而只過了兩招,端福的表情就透出古怪來,問她在彩鳳樓究竟練了什麼武功,彷彿她體內的真氣有什麼不對頭似的。
她當時愣了愣,的確自打從彩鳳樓回來,自己的身體就有了變化,晚上睡覺時雙足不再冰冷了不說,就連來癸水也不痛了,渾身上下暖洋洋的,整天有使不完的勁兒。
不過這也不奇怪,她不但學了桃花劍法,還喝過火玉靈根湯,據說此湯能增加七八年內力,那麼體內出現這些變化也不奇怪,於是就把喝湯的事說了。
端福沒再往下問,但臉上的疑惑好像並未減輕。
滕玉意一邊琢磨端福當時的表情,一邊無聲無息走到月洞窗外,忽聽窗後有人喁喁細語,顯然牆後有人。那人估計沒聽到她的腳步聲,談話並無中斷的意思。
滕玉意本想離開,聽出那聲音是彭花月姐妹倆,腳步又驀然頓住了,前世阿爺被人刺殺,幕後主使極有可能就是彭震,雖說父親的事女兒未必清楚,但從彭花月和彭錦繡的嘴裡,說不定能聽到點什麼。
滕玉意飛快看了看四周,屏息躲到假山後。
「阿姐,你攔著我做什麼?」是彭錦繡的聲音。
彭花月一開始並未答話,似乎要再次確認周圍無人,過片刻,就聽她沉聲道:「自是攔著你做傻事。」
彭錦繡結巴起來:「我、我又沒打算做什麼。」
「沒打算做什麼?!那邊就是西牆。你把身邊人統統支開,拿著紙鳶獨自在此徘徊,是不是打算趁風大的時候把紙鳶放起來,再裝作不小心讓紙鳶掉到淳安郡王府裡?」
「胡說。」彭錦繡聲音透著幾分窘迫,「我才沒這麼想呢。」
「昨晚你突然叫杏兒給你找紙鳶,阿姐就已經覺得不對勁了,前幾次踏青也沒見你要放紙鳶,怎麼一說要來玉真女冠觀你就要放了,剛才又藉著來淨房一個人滯留在此,懷著什麼心思真打量阿姐不知道?記得阿爺他們每回說起長安的事時,你總是有意無意打聽淳安郡王的消息,上回在樂道山莊,你又偷偷讓人給郡王殿下送東西。你告訴阿姐,你究竟什麼時候對郡王殿下動的念?」
彭錦繡吱唔了好一會,忽然惱怒道:「阿姐為何連這個都要管?我也大了,就不能自己拿個主意嗎?」
彭花月打斷妹妹:「別人都可以,獨獨郡王殿下不成。」
「為什麼?!」彭錦繡似乎又驚又怒,「郡王殿下他、他可是神仙似的人物,天底下不知多少小娘子想嫁給他。阿姐可還記得,三年前我們同爺娘回長安,碰巧在延興門外遇到郡王殿下,時值隆冬,天上下著鵝毛大雪,郡王殿下裼裘駕馬,帶著僕從從郊外回來。聽到阿爺喚他,殿下在雪中勒馬回頭,那回我就——實話說了吧,我早就下定決心了,這輩子我非郡王殿下不嫁。」
彭花月噗嗤一下笑出來:「你才多大,說這些話也不怕人笑話。勸你別白費心思了,爺娘絕不會同意你嫁郡王殿下的。」
「為什麼?」彭錦繡嗓門陡然拔高了幾分。
「小聲點。你整天就知道玩,真不明白其中緣故嗎?」
「我不明白!我只知道郡王殿下芝蘭玉樹,博冠古今,我就沒見過比他更好的男子了,我..我我..我..我..只怕殿下瞧不上我。」
「你想想,郡王殿下今年二十一二歲了,為何一直沒定下親事?別忘了,殿下的生母四五年前就去世了,他早就無需守孝了。」
滕玉意高高把耳朵一豎,上回姨母談到此事時神態就有些不大自然,可惜沒等她問明白,姨母就不動聲色轉移了話題。
彭錦繡道:「殿下不願意隨隨便便定下親事,這有什麼不對嗎?這豈不恰好證明郡王殿下至情至性?」
牆後猛然響起腳步聲,其中一個似乎要離開。
「阿姐,你別走!今日不把話說明白了,你就別想走。」
腳步聲又頓住了,就聽彭花月嘆氣道:「罷了,我把話給你說明白,省得待會你再做出什麼糊塗事。你該知道郡王殿下的生母崔氏吧,她生前可是被軟禁了好多年,堂堂一位親王的王妃落到這般境地,你可想過其中緣故。」
「無非是崔氏做了什麼不好的事,可這又與郡王殿下何干?」
「崔氏出事前跟娘家的情郎合謀陷害長子,這也就罷了,據說老瀾王當初一查,原來崔氏在生郡王殿下之前就與情郎有往來了——老瀾王偏疼次子敏郎,這是滿長安的人都知道的事,結果崔氏出事之後,老瀾王就對敏郎冷淡了許多,人們都說,敏郎是不是老瀾王的親生骨肉都難說……」
滕玉意耳邊一炸。
彭錦繡顯然也驚住了:「你亂說!」
「好,我亂說。但你想想,京中這些名公巨卿給女兒挑選親事時,為何從未考慮過郡王殿下?鄭僕射寧願選個寒門出身的盧進士,也沒有要與郡王府結親的意思。論理郡王殿下身份貴重,也到了議親的年紀了。說來說去,還不是因為大家都對當年的事存著疑心。這些年成王夫婦和聖人待郡王殿下就跟親骨肉似的,聖人為了殫壓那些流言蜚語,甚至早早就給郡王殿下賜府封地,但這樣做也打消不了人們的猜疑。」
牆後安靜了好一會,彭錦繡再開口的時候,嗓腔帶著點顫意:「可笑!可笑至極!這些人都瘋了嗎,這等無根之談也敢亂傳。再說了,連聖人和成王都不信的謠言,我為何要信?」
「呵,『眾口鑠金,曾參殺人』。流言雖汙賤至極,卻是天底下最傷人的利器,你瞧瞧吧,這不是連皇權都堵不住悠悠眾口嗎?何況這傳言也不是全不可信,你看郡王殿下的長相,是不是跟他長兄藺效一點也不像?」
「也許郡王殿下像他阿娘呢?阿姐,你為何不瞧瞧你自己,我和你雖是雙生兒,長相上還不完全一樣呢。」
「你衝我嚷什麼?阿姐跟你說這些,還不是為了你好。你且等著吧,雲隱書院沒幾日就要重開了,皇室子弟當中,年歲最長的是郡王殿下,到了今年,連太子和成王世子也到了議親的年紀,到時候你瞧院裡那些女學生,尤其是門第榮耀些的,是不是一個個只打太子和成王世子的主意。這其中的緣故,你自個兒在這琢磨吧!」
腳步聲再次響起,並且又快又急,看樣子彭花月這次是真走了,彭錦繡留在原地沒動,彷彿仍在賭氣。過不一會,終於忍不住跺了跺腳,也急匆匆離去了。
滕玉意確定周圍沒有別人了,靜悄悄從假山後出來,心知阿姐估計早在尋她了,只是多半被端福悄悄攔住了,她忙沿著原路往回走,然而耳邊不斷迴響彭氏姐妹的那番話。
原來淳安郡王身上背負著那樣不堪的謠言……記得前世郡王殿下一直沒有定親,莫非是因為這個緣故?
她從來沒與成王藺效打過交道,但從藺承佑的態度來看,顯然沒把這謠言放在心上,不然不會與淳安郡王那樣親近,還動不動就把「皇叔」掛在嘴上。
而從剛才彭氏姐妹的對話來看,彭花月苦勸妹妹打消對郡王殿下的心思,卻也隱約透露了自己非太子和成王世子不嫁,姐妹倆這樣急著謀劃親事,看來並不清楚自己的阿爺在籌謀著起兵造反。
思量著繞過假山,果然瞧見杜庭蘭在小院前焦急張望。
滕玉意怕引來旁人的疑慮,故意沿著清泉石階繞了一圈,末了穿過花叢,快步朝杜庭蘭走去。
杜庭蘭鬆了口氣:「你去哪了?我想去找你,結果瞧見端福在那頭衝我使眼色。」
「我好奇觀裡的機關,就到那邊瞧了瞧。」滕玉意挽住杜庭蘭的胳膊,低聲道,「不巧撞見彭家姐妹吵嘴。」
杜庭蘭有些好奇:「她們倆吵架了?」
「也沒吵得很兇,不過拌了幾句嘴。」那些不堪的謠言她才懶得傳播。
杜庭蘭歷來不愛探究旁人的私隱,便也沒再追問,只仰頭看了看天色:「快到午時了,剛才我瞧見好些女冠人提著食盒往雲會堂的方向去了,估摸著快要開席了……」
剛走回桃林,李淮固和武綺等人從林中過來,看到她們笑說:「正尋你們幾個呢,快要開席了,玉真女冠觀的素膳可是長安一絕,你們再不回來,當心席上的酒菜被我們吃光了。噫,彭大娘和彭二娘呢?」
滕玉意一訝,彭花月和彭錦繡比她走得要早,照理早就該回桃林了。
「是不是到別的地方賞景去了?」
武綺不以為意:「我讓婢女們去尋一尋。」
仕女們結伴而行,一面說笑一面朝雲會堂而去,哪知沒走多遠,天空陡然一亮,沒等眾人明白怎麼回事,頭頂就炸開一聲巨響。
那聲音大得驚人,彷彿能一瞬間震碎人的心魂,幾位膽小的娘子當場嚇得驚聲尖叫起來,剩下的雖然沒叫出聲,面色也都變了一變。
杜庭蘭嚇得把滕玉意拉到自己身旁,滕玉意死死盯著天空,武綺膽子最大,呆愣了片刻,看著頭頂道:「今日算是開眼了,我長到這麼大,頭一次看到大晴天劈雷……」
那道驚雷滾過之後,天色迅即恢復如初,女孩們靜立了一會,漸漸又鬆懈下來。
可滕玉意心裡的不安卻越來越強烈,彷彿為了應驗她的預感,不等她再次邁步,袖中的小涯劍就發起熱來。
滕玉意心裡突突狂跳起來,忙對眾人說:「這地方不對勁,快走。」
說著拽著杜庭蘭就朝前跑,眾人還未反應過來,只見院外也急匆匆走來一群女冠人,領頭的人恰是住持。
住持似乎也被這怪雷驚動了,居然顧不得風儀了,隔老遠就衝她們高喊:「天象有異,檀越們快隨貧道速速離觀。」
此話一出,周圍忽然刮起一陣盲風怪雨,狂風捲起碩大的雨滴,劈頭蓋臉朝人卷過來,滕玉意有心跑到對面去,竟是寸步難行,好不容易風停雨息,她揉掉眼睫上的雨滴睜開眼,對面的女冠人們早就不見人影了。
眾女再次尖叫起來,慌不擇路朝院外跑,然而跑著跑著,腳下的墁磚突然變成了茵草地,慌忙張望四周,才發現她們又跑回了桃花林中。
這下連武綺都嚇得魂飛魄散了,慌得與身邊的幾位女伴抱在一起:「怎麼又回來了?住持呢?怎麼一下子都不見人影了?」
杜庭蘭顫聲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滕玉意一顆心在腔子裡狂跳不休,她現在已經十分肯定周圍來邪祟了,先不管那到底是什麼東西,得趕快離開這古怪的桃林才是,然而沒等她靜下心思量對策,腕子上的玄音鈴就響了起來,響得又急又兇,似乎很不得在她腕子上炸裂開來。
滕玉意項上寒毛一豎,哪怕那回屍邪來時,玄音鈴也沒響得這樣兇,屍邪已經夠邪門了,莫非還有比屍邪更可怖的邪物?
眾女本就嚇得魂不附體,聽見這不合時宜的鈴鐺聲,不由都打了個寒顫:「誰的鈴鐺?別讓它吵了,好嚇人。」
李淮固白著臉張望左右,目光掠過滕玉意這邊時定了一下:「好像、好像是滕娘子身上的。」
段青櫻帶著哭腔道:「別管什麼鈴鐺不鈴鐺了,你們都怎麼了,都愣著做什麼,我們快走啊。」
小娘子們被這話一提醒,相互拉拽著朝林外的方向跑。
鄭霜銀趕忙上前攔住眾人:「不行,這桃林有點不對勁,我們別再亂走了。別忘了,剛才我們就沒能跑出去。」
她勉強維持鎮定,但臉色極難看。
「沒錯,這、這好像叫鬼打牆,再沒頭蒼蠅似的亂走,只會把人困死在原地。」
「那可怎麼辦?」女孩們不得不剎住腳步,有人嗚嗚哭了起來。
滕玉意調轉腦袋分辨四周,她這人,越是身處險境,越能急中生智,在她看來,周圍的桃樹還是那些桃樹,林外的銀杏樹也還是那個銀杏樹,但不知為何,周遭這一切似乎與先前不太一樣了,她努力辨別方位,試圖弄清其中的不同之處,不料這時候,後方忽然響起一道清越的嗓音:「諸位檀越,敢問住持在何處?」
眾女回頭,就見不遠處站著一個斯斯文文的和尚,年紀約莫四十多歲,緇衣芒鞋,慈眉善目,體格高大,面白如瓠。
桃林裡原本只有一群小娘子,突然冒出個大和尚,女孩們心裡難免覺得古怪,但玉真女冠觀聞名遐邇,平日就常有外地僧侶慕名前來造訪,何況這和尚看著著實和善,想了想,只當這和尚是不小心闖進來的,便惶然應道:「我們也不知住持去了何處。」
武綺審慎地打量和尚:「大和尚,你是何時進來的?適才有沒有聽見那道怪雷?」
和尚左手拿著把蒲扇,右手捧著個銅缽,手中搖扇,口中裡卻笑道:「貧僧就是因為路過觀門口時遇見了電閃雷鳴,才不得已進來躲雨,後來也不知怎麼地,轉著轉著就到此處了,剛才向檀越們打聽住持的下落,也是想向觀裡討口水喝。」
眾女看他身上袈裟上沾了不少豆大的雨點,果是為了避雨誤闖進來的,再聽他說話斯文有禮,疑慮便又打消了幾分,這古怪「桃林」正讓她們驚疑不安,多了這樣一位慈眉善目的法師相伴,連恐懼感彷彿都減輕了不少。
武綺鬆了口氣,懇切地對和尚道:「不瞞上人說,我們在此迷路了,上人既能走進桃林,一定是無意間破了這機關,那就煩請上人沿原路帶我們出去吧。」
和尚笑面如佛,環顧左右道:「原來如此。貧僧記得是打這邊過來的,檀越們隨貧僧走吧。」
杜庭蘭拽著滕玉意忙要跟上,一下子居然沒拽動,詫異回頭看,就見妹妹死死盯著和尚的背影,額上滿是豆大的汗珠。
杜庭蘭心口一縮:「怎麼了?」
滕玉意神色緊張地抬了抬手,示意杜庭蘭看她腕子上那串響動不休的鈴鐺,然後衝杜庭蘭無聲地吐出四個字:它是邪物。
杜庭蘭頭皮一炸,先前她也起過疑,只是這和尚的模樣實在讓人聯想不到妖邪,但妹妹這鈴鐺是青雲觀之物,絕不會胡亂示警的。
眼看女伴們都跟上去了,杜庭蘭又驚又急,攥緊了滕玉意的手,也無聲做起嘴型來:那怎麼辦?
滕玉意竭力穩住心神,不管怎麼樣,先弄清這和尚的來歷再說,於是暗自用手指敲了敲小涯劍,示意小老頭快快出來。
這回小涯的反應倒是快得出奇,幾乎在她敲動劍柄的同時,袖籠裡就有了動靜,很快,滕玉意感覺胳膊上有個小人立起來了,奇怪小涯一出來,她的袖子也開始輕輕抖動。
滕玉意一愣,陡然意識到小涯的雙腿在發抖。
這簡直讓她驚駭莫名,上回屍邪來時,小涯雖然表現得很不講義氣,但好歹沒失態,這次他竟嚇成這樣。
只一瞬,小涯就飛快在她胳膊上寫起東西來,滕玉意凝神分辨,意識到小涯寫的是:完了,完了,是耐重。
小老頭在滕玉意的胳膊上哆哆嗦嗦寫完這幾個字,袖中便再無動靜,顯然完成任務後,他又飛快逃回劍中了。
滕玉意傻眼了,喂,你倒是把話給我說明白了再走。什麼是「耐重」?又為何說「完了」?
但不論她如何擺弄小劍,小涯死活不出來,她無計可施,只得抬頭看著和尚的背影,和尚領著眾女已經走了一小段路了,出口依舊渺無蹤跡。
滕玉意心亂如麻,不弄明白對方的底細就出手,只會讓她們死得更快。
耐重,何為耐重?
是鬼、是妖、還是魔?
能叫小涯怕成這幅鬼樣子,絕不會是無名小輩。
滕玉意搜索枯腸,隱約記起在哪兒見過這兩個字,忽想起阿姐常看佛家典故,沒準能知道這兩個字的由來,忙擦了把汗,附耳對杜庭蘭道:「阿姐可聽說過『耐重』?」
杜庭蘭頓了頓,彷彿在消化滕玉意這句話,旋即她明白了話裡的意思,面色剎那間就白了,
她忙在滕玉意耳邊說:「是、是一種佛家惡鬼。」
滕玉意呼吸又粗重了幾分,怪不得有點耳熟,她想起來了,往年在揚州盂蘭盆節遊燈會時,她曾在夜市上見過好幾回題寫著「耐重」兩個字的木偶。
這種木偶往往比旁物要高壯許多,目閃閃如電,齒鋒利如戟刀,哪怕在燠熱難當的七月,看到這木偶凶厲威猛的模樣,也會讓人脊背上生出幾分涼意。它的腳下,經常匍匐著各種殊形詭狀的惡鬼,就連佛教中被列為「天龍八部」之一的夜叉(注2),也對耐重做出臣服的姿態。
若是在燈會上偶然見到這樣的木偶,一定會印象深刻,因為這耐重木偶左腳踏一青色夜叉,右腳踏一赤色夜叉,那種睥睨萬鬼的氣勢,讓人想忘都忘不了。
然而,越回想木偶的模樣,滕玉意心裡的疑惑就越濃,首先她怎麼也無法把眼前這體面白淨的和尚,與那佛教傳說中的萬鬼之王聯繫起來,其實假如它真是耐重,害人何必這麼麻煩,只需一張口,就可以把她們全數吞入腹中。
她睜大眼睛,抱著最後一絲僥倖,把和尚從頭到腳看了好幾遍,望見和尚的鞋底時,心裡那絲僅存的僥倖,也頓時化為烏有。
要不要馬上拆穿它?她緊張地想,不行,它化作慈眉善目的大和尚,領著她們在林中轉來轉去,一定在打什麼主意。忽又想起屍邪那些捉弄人的把戲,這鬼物莫非也跟屍邪一樣有著什麼稀奇古怪的癖好。在沒想好如何應對之前,若是貿然拆穿它,只會激發它的兇性。
忽又想起,彭花月和彭錦繡到哪兒去了?該不會被這和尚吃了吧。但這和尚雙手和嘴邊看著都乾乾淨淨的,不像才吃過人的樣子,那彭家姐妹究竟到何處去了。
滕玉意這邊胡思亂想,眾女則專心隨大和尚往外走,走了一會,漸漸也覺得不對勁了,鄭霜銀看了下周圍,謹慎地問:「敢問法師,出口是在前頭嗎?」
和尚駐足回望,面上的笑容依然和煦:「貧僧也有點糊塗了,記得就在東邊,檀越,哪邊是東邊來著?」
這問題很好答,哪怕人被困在桃林裡中,只要稍稍踮起腳尖一望,就能看見南邊的雲會堂。
鄭霜銀辨清方向,便要答話,滕玉意心裡猛跳起來,搶先一步說:「敢問上人法號——」
和尚笑雙手合十,洪亮地宣了個佛號:「阿彌陀佛!貧僧法號藏機。」
「原來是藏機法師。」滕玉意擠出一絲笑容,「我知道東邊在何處,只要幫法師辨明方向,法師是不是就能把我們領出林子了?」
藏機和尚笑呵呵地說:「檀越先得告訴我東邊在哪,貧僧才知道如何走。」
滕玉意卻不依不饒:「我告訴法師何為東邊,法師就得領我們出去。」
藏機和尚笑靨愈發深,卻沒再接話。
段青櫻等人一心要走出這鬼地方,如今早把指望全壓在這大和尚身上了,哪知滕玉意半路跳出來說些莫名其妙的話,車軲轆來車軲轆去的,眼看要惹惱大和尚,她瞪了眼滕玉意,主動開腔道:「東邊在——」
「你給我閉嘴!」滕玉意低喝道。
段青櫻呆了一呆,含怒凝視著滕玉意:「你究竟怎麼——」
哪知鄭霜銀和武綺卻也雙雙喝道:「青櫻,別說話!」
兩人早起了疑心,和尚無故出現在林中,住持等人卻始終不見人影,剛才滕玉意與和尚對話時,目光盯著和尚的鞋底分明在暗示什麼,細心打量才發現,這和尚袈衣打濕了好幾塊,芒鞋也滿是污泥,獨獨鞋緣和鞋底一塵不染。
哪有人光濕衣不濕鞋底的,兩人想起剛才的怪雷,隱約猜到這和尚絕非善類,心裡頓時七上八下,哪敢再胡亂接話。
杜庭蘭生恐段青櫻還會開腔,急步走到李淮固面前,摀住段青櫻的嘴顫聲說:「法師在問路,哪輪到你插嘴?!」」
杜庭蘭一貫寬和知禮,如此粗魯是沒有過的事,這下不只段青櫻愣住了,別的娘子也終於意識到不對勁了。
滕玉意望著藏機和尚,故意把話說得極慢:「法師剛才說了,『出口就在東邊』。所以只要說出東邊在何處,我們就可以走了,這話對不對?」
藏機和尚扇了兩下蒲扇,笑呵呵道:「貧僧從入口進來時,穿過外圍的好幾排桃樹,記得剛好走過第七株,進來就看到眾位檀越了,如果沒記錯,只要找到這東邊的第七株就能出去了。」
滕玉意笑了笑:「既然法師說準了,那我就試著猜一猜。」
她抬手一指藏機和尚的身後:「喏,那就是東邊。」
藏機和尚的蒲扇頓了頓。
眾女一愣,那明明是南邊。
鄭霜銀和杜庭蘭面色卻變了幾變,尤其是鄭霜銀,瞬間驚出一身冷汗,聽說玉真女冠觀正是為了應對天雷和災禍而建,對雷電的反應一貫比別處靈敏,重新打量四周,林中格局果然出現了微妙的變化。多半是剛才那道驚雷,激發了觀中的密室機關。
回想方才的情形,鄭霜銀心裡砰砰直跳,若是貿然接了這邪和尚的問話,難以想像會發生什麼,她心生感激,暗暗看了看眼滕玉意。
滕玉意滿腦子都是「逃生」二字,早挽住杜庭蘭的胳膊朝林外走:「多謝法師指點,第七株桃樹對不對?看來離出口不遠了,那就快走吧。」
武綺等人哪敢再看那笑面和尚,忙也跟上滕玉意和杜庭蘭。
很快找到了東邊的出口,然而滕玉意等人卻傻了眼,東邊的外圍一共栽種了八排桃樹,一排排數下來,偏偏有兩排恰好都栽種著七株桃樹。
和尚搖著蒲扇,笑呵呵地走近:「貧僧來時經長途跋涉,眼下有些疲乏眼花,一時記不起是哪一排,要不檀越們自己選吧。貧僧繞著樹走個三圈,要是選不出來,只好帶諸位檀越席地而歇了。」
他的左手邊和右手邊各有一排桃樹,恰好都種了七株桃樹,說完這番話,他就徑自繞著樹走了起來,神態悠閒瀟灑,彷彿在自家庭院漫步。
滕玉意和杜庭蘭額頭爆出冷汗,看這樣子,三圈之內選不出來,她們必然要完蛋,但若是心急之下選錯了,等待她們的還是一個「死」。
鄭霜銀和武綺也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了,忙絞盡腦汁思量對策。剩下的小娘子們雖說不敢說話,也都睜大了眼睛仔細對照兩排桃樹。
「七……七……」滕玉意在心裡反復默念,雖說阿姐笑她看得太粗淺,但不論她怎麼看,桃林這地界都像個方方正正的大過卦,可是大過卦的爻辭裡,有「初六」、「九三」、「九四」,唯獨沒有「七」。
她低聲問杜庭蘭:「哪個卦象的爻辭暗含『七』來著?」
杜庭蘭正忙著回想姐妹間的那番對話,聞言愣了愣說:「記得沒有哪個卦象的爻辭含『七』這個數字。」
鄭霜銀卻忽然道:「複卦裡有句話叫『反復其道,七日來複』。道家認為,世間萬物,皆以『七』數為一個循環。」
幾人小聲議論的時候,和尚已經繞著樹走了一圈半了,滕玉意屏住呼吸想,不對,再精密的卦像也沒法在這麼近的兩排樹之間排出大的變化。
她回頭看了看,兩株參天銀杏樹早已跑到了所謂「西側」,但不論方位怎麼變,兩株銀杏與桃樹形成的對角總不會變。
於是試著退後了幾步,對著東邊這八排桃樹,一排一排重新數下去。
嗯,右手邊第一排種了九棵桃樹,第二排是六株……而到了第八排,卻只有四棵。
滕玉意數著數著,心中亮堂起來。
這當口和尚已經開始繞樹走第三圈了,眼看只剩半圈,滕玉意低聲對大夥說一句:「跟我走」。
說著拽住杜庭蘭,徑直朝和尚的右手邊跑去,邊跑邊揚聲道:「讓法師見笑了,方才是我們眼拙,第七株可不就在此處。」
和尚腳步停了下來。
滕玉意一邊埋頭猛跑,一邊用餘光暗自數數,數到第七株桃樹時,眼前乍然一變。
才一眨眼的工夫,她們居然跑回了雲會堂的門口。
眾女喘著氣環顧左右,雲會堂門前不見人影,卻隱約能聽到堂裡女冠們的說話聲。
「沿著機關往裡尋,結果還是一個女孩子的人影都不見,定是有邪物作祟……」
「看來只能驚動郡王殿下了,他身邊能人異士多,一定能弄明白怎麼回事,快快,快去隔壁送信。」這是住持充滿憂慮的聲音。
女孩們劫後餘生,眼圈不由一熱,兩腿一動,拔腿就朝雲會堂跑去,然而沒跑多遠,不提防看到了前頭的和尚,一驚之下,又剎住了腳步。
滕玉意喘著氣盯著和尚,就知道它不會善罷甘休。不過至少她們跑出來了,不用再像困在迷宮裡時那樣,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她忙喊道:「住持!」
女孩們也都紛紛呼救:「住持,我們在這兒。」
雲會堂裡話聲一靜,緊接著響起凌亂的腳步聲。
和尚輕搖蒲扇:「我佛慈悲,貧僧焦渴。貧僧好心領你們出林子,檀越們也不幫貧僧討一杯水再走,是不是有點說不過去。諸事講究緣法,剛才貧僧在林中聽得有鈴鐺吵鬧,鈴音活潑,真叫人心生歡喜,也不知是哪位檀越身上之物,要不就由這位檀越替貧僧討杯水吧。」
滕玉意冷笑,花樣還真多。
杜庭蘭和鄭霜銀厲聲喝道:「別回答它!」
眾人馬上意識到這問題絕不能回答,明知道是滕玉意之物,卻沒一個吭聲,李淮固卻似乎嚇傻了,嘴唇緊緊閉著,目光卻慌裡慌張朝滕玉意溜了一下。
沒等滕玉意反應過來怎麼回事,背後倏地襲來一股大力,一下子就把她拽回了林中。
***
藺承佑在玉真女冠觀門前下馬時,觀內已經亂成了一鍋粥,女冠們跑到隔壁郡王府求救,正殿前是哭成一團的仕女們。
住持看到藺承佑,如同見了救星,三步並作兩步跑過來,一把揪住藺承佑的袖子道:「世子快救人啊,那邪物好生了得,貧道不敢妄言,但看著竟像是耐重的做派。」
杜庭蘭髮髻散亂,臉上全是鼻涕和淚痕,分開人群跑到藺承佑跟前,一開口嗓音就跟破舊的胡琴一樣嘶啞:「妹妹被那和尚抓走了,恐怕兇多吉少,求世子快想法子——」
她心神大亂,臉色跟紙一樣白,說著說著,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鄭霜銀和李淮固含著眼淚,一左一右把杜庭蘭攙扶住。
鄭霜銀更咽道:「多虧滕娘子破了和尚的局,不然大夥斷然逃不出來。」
李淮固滿臉焦色,正要把方才的情形對藺承佑說一遍,哪知一抬頭,才發現藺承佑的臉色也極不好看,而且不等她們開口,就迅速在殿前倒退了兩步,隨後仰頭左右一顧,口中呼哨一聲。
就聽觀外傳來「嗷嗚嗷嗚」的兩聲獸鳴,眾人一怔。
藺承佑聽得懷裡的應鈴石吵個不休,早已是心急如焚,不等後頭的人和獸趕過來,撩袍就縱上了房梁。
住持手裡舉著一本小冊子,仰頭望著那道一閃而過的石墨色身影:「小世子,觀中機關啟動了,拿著陣形圖吧,省得辨不清方向。 」
「用不著。」藺承佑焦躁的聲音遠遠傳來,看樣子已經掠到了花園處。
門口又來人了,這次卻是兩個老道士,見天和見喜一進來就緊張地轉動腦袋:「世子呢?」
住持向上一指:「上去了。」
只見兩道身影一掠而過,兩個老道士也跳上了房梁,然而沒過多久,就聽見他們在房梁怪叫:「哎呦,這地方怎麼跟迷宮一樣,轉來轉去要把人繞暈了,靜塵老太,你是不是啟動你們觀裡的寶貝迷局了?快告訴貧道怎麼走!」
***
滕玉意握緊小涯劍分辨方向,剛才和尚使妖法把她抓走,她本以為又回到了桃林,沒想到一落地,兩邊卻是狹長的石壁,石壁上每隔幾步路就燃著一盞壁燈,火苗微微搖曳,把眼前的甬-道照映得分外幽森。
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她疑惑地想,先前已經把觀裡的佈局大致摸了一遍,沒看過這種陳設,莫非是玉真女冠觀的地宮?
有可能。滕玉意凝神聽了聽,居然沒聽到半點聲響,就連剛才一直吵鬧不休的鈴鐺,也彷彿脫力一半,聲音變得微弱了起來。
滕玉意估摸著耐重可能不在附近,於是運足內力,躡手躡腳往前走,耐重那樣神通,即便她一動不動,也斷然逃不出它的眼睛,不如在它過來找她麻煩前先到處摸一摸,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很快摸到生門。
她一邊摸索壁磚一邊沿著走廊悄悄朝前走,眼看快走到拐角處了,一切都很順利,左右都可通行,她猶豫著是右拐還是左拐,哪知這時候,鈴鐺猛地吵鬧起來。
緊接著,右手拐角處忽然發出「吱呀」一聲響,像是道路盡頭,有人推門進來了。然後滕玉意就聽到,那不緊不慢的腳步聲,和破蒲扇搖動的聲響。
那東西又來了!
滕玉意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再往前走只會被耐重抓住,只好沿原路退回,哪知才退了幾步,她的脊背就被一堵牆給擋住了。
她嚇得回頭看,剛才明明——
不是,那樣長的一條甬-道,是如何一下子就能縮短這麼多的?!
來不及弄明白這些了,她抬起兩隻胳膊,飛快摸索兩邊的牆壁,這石廊能長能短,牆上一定埋有機關,然而一寸寸摸下來,機關沒摸到,那腳步聲卻越來越逼近了。
該死!耐重行走的速度遠比她想像中要快。
滕玉意耳邊嗡嗡作響,胃裡一陣陣泛酸,雙手瘋狂亂摸,心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眼看只差一個拐角,那笑面和尚又要出現在眼前了,她倒抽一口氣,心一橫打算跟那東西拼了,忽覺右邊牆壁一陷,有人一下子就把她拽進了牆壁。
滕玉意不提防撞到一個男人的懷裡,驚得魂飛魄散,只當那耐重變幻到了牆後的密室,情急之下握緊小涯劍就要防禦,那人忽然一把摀住了她的嘴:「別怕,是我。」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1-1 10:51 PM
第63章
藺承佑?!
滕玉意的心差點從嗓子眼裡蹦出來,光線太昏暗,一時瞧不清他的模樣,好在離得近,她能聞見他衣襟上那若有若無的清淡香氣,那晚在樂道山莊她就聞見過這種香氣的澡豆,估計是婆羅門等國進貢的名貴香料,除了藺承佑她還沒見別人用過。
聲音也對,氣息也對,果然是他。她大鬆一口氣,剛才太緊張忘了呼吸,藺承佑這一來,她終於又能喘氣了,她試著挪動身軀,才意識到藺承佑還捂著她的嘴。
耐重還在外廊徘徊,藺承佑許是怕她喊叫才沒鬆手,她小心翼翼地呼吸,一動不動地靠在他胸前。突然發現腕子上的玄音鈴不再亂響了,暗猜藺承佑在這牆後做了什麼手腳。
藺承佑也在留神滕玉意的反應,在地道中走了這一會,他已經適應眼前的黑暗了,滕玉意生就一雙極漂亮的眼睛,哪怕在這等昏暗的環境中,眸中也有瀲灩的微光。她眼裡的驚恐,他全看在眼裡。
他耐心等她放下戒備,很快,他發覺她身子不再那麼僵硬,心知她認出自己了,便也鬆了口氣,然而身軀一動,才發現自己背上全是汗。路上來得太急,他帶的法器不多,情急之下只在牆內簡單布了個結界,有這結界阻隔,玄音鈴感覺不到耐重身上的邪氣,耐重也一時半會發現不了他們,但前提是別發出太大動靜。
他一個人對付不了耐重,先把滕玉意救出去再說。
滕玉意屏息站了一會,忽覺喉嚨癢得出奇,生恐自己不小心咳嗽出來,忙死死咬住嘴唇。
藺承佑正凝神傾聽耐重的腳步聲,不提防掌心輕輕一癢,軟軟嫩嫩的還有點濕熱的氣息,意識到那是滕玉意的嘴唇,儼然要貼著他的掌心說話。
他脊背倏地一麻,掌心的感覺太陌生,酥酥癢癢的,沿著他的胳膊,一直竄進他心窩裡。
他猛然鬆開了手,旋即想起耐重還在外廊徘徊,只得又捂上去,然而心如野馬般狂奔亂跳,喉頭也有些發緊,好似夏日打了一場馬球之後,急於找水喝的那種焦渴。
這時滕玉意也逐漸適應眼前的黑暗了,無意間發現藺承佑表情古怪,不由愣了一下。
藺承佑的表情彷彿在說:你急什麼,就不能等我鬆開手再說話?
滕玉意一怔,自己不過想咳嗽一下,居然引起他這麼大的反應,暗猜他誤會她要說話,急忙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心裡有數,絕不會擅自開腔。
這個動作帶得藺承佑的手也跟著上下動了動,他心窩又是一麻,想了想,這回應該沒什麼要交代的了,再捂著她的嘴似乎不大好,於是迅速鬆開了手,從腰間的蹀躞帶取出火鐮打火。
手一鬆,他心裡那種異樣的感覺就緩解了不少。
火苗無聲跳躍,一下子把周遭照亮了。
他定了定神,開始留神外頭的動靜。
滕玉意也轉動腦袋打量周圍,這才發現所謂的「牆內」也是個狹窄石道,而且沒比外廊寬闊多少,哪怕只是兩人並排通行,也少不了碰到兩邊的石壁,但長度比隔牆那條走廊長得多,幽深綿長好似看不見盡頭。
她扭頭看了看藺承佑,他側耳聽著耐重的腳步聲,表情空前專注。往日看藺承佑與妖魔鬼怪打過這麼多次交道,他從來都是想打就打,想收就收,哪像這次處處透著審慎。
她不由暗自捏了把汗,這耐重果然是了不得的大東西。
耐重在外頭徘徊,像是因為沒找到滕玉意,改而朝左邊去了,腳步聲越來越遠,直到徹底消失在外廊。
藺承佑又等了一會,確定耐重暫時不會再回來,從懷中取出一條銀鍊遞給滕玉意,口裡道:「拿著這個,跟我走。」
滕玉意忙接到手中,從前看藺承佑使喚這銀鍊時叮鈴鈴的,本以為是冰冷堅硬的鐵器做的東西,哪知手一觸,竟是溫軟發熱的肉狀物。
這觸感讓她想起蛇,不,巨大的毛毛蟲。她心裡一毛,握也不是丟也不是,轉念一想,既為「豸」,本就該是一條肉蟲,都怪她從小就怕蛇,險些唐突了好東西。
「你該不會以為鎖魂豸是死物吧?」藺承佑瞥她一眼,率先往前走,「它是活的,剋邪的時候會化作利器,不剋邪的時候就是條肉多的蟲子。外頭那巨物花樣太多,用普通的繩索做牽引,你我隨時會被機關沖散,用這個就不怕了,它能辟邪,待會你把它牽在手裡,寸步不離地跟緊我。」
滕玉意聽得明白,忙說:「好。」依言把鎖魂豸死死攥在手心裡,想了想不放心,萬一她手滑,這蟲子難保不會從她手裡脫出去,於是悄聲對鎖魂豸說句「得罪了」,邊走邊把它一圈一圈纏在自己胳膊上,要不是鎖魂豸突然唧哇怪叫,她恨不得用它的蟲尾再打個死結才好。
藺承佑牽著滕玉意在前頭走了一段路,聽到鎖魂豸的叫聲,不得已停下來,奇道:「滕玉意,你怎麼連條蟲子都要欺負一下?」
滕玉意快步走過去:「我哪敢欺負世子的寶貝,我只是想把它纏在胳膊上,哪知它身子這樣滑,耐重那東西怪力無窮,要是不捆緊了,隨便一個招呼我就會被甩出去的。」
真夠惜命的。鎖魂豸會自發把人纏住,哪有那麼容易掙開,不過為了讓她放心,他還是說:「那你先把它纏到腰上吧。」
滕玉意愣了愣,但這樣做的確比纏在臂上更穩當,纏好之後,就聽藺承佑低聲念了幾句咒,那蟲子懶洋洋在她腰間遊走幾圈,一動不動了。
滕玉意試著拽了拽,果然紋絲不動,她心中暗喜,重新隨藺承佑往前走。
藺承佑牽著滕玉意走了一段,掌心卻幾乎感覺不到太多重量,他心裡不放心,好幾次回頭確認。
沒錯,鎖魂豸牢牢地纏在滕玉意的腰肢上,只因她身體輕盈,才會讓他產生輕浮之感。確認完又想,疑心病也會傳染的嗎,他明知鎖魂豸極牢靠,卻因為滕玉意杞人憂天,也跟著擔心起來了。
想想往日,鎖魂豸纏的可都是妖魔鬼怪,妖祟掙扎起來,個個有千鈞怪力,他捉慣了妖邪,頭一次用這銀鍊纏著一個小娘子,難免覺得不對勁,尤其這個人還是滕玉意,更讓他覺得怪怪的。
「對了,你們在何處碰見的耐重?」剛才進觀時他因為急於救人,也沒耐心聽那幫仕女都說了什麼,不過有句話他倒是記住了,今日若不是滕玉意破了耐重的局,這些人斷乎不能逃出來。可妖經上說過,耐重的迷局可不是那麼好破的,他很好奇當時的情形。
滕玉意就把先前桃林中發生的一切說了。
藺承佑沒吭聲,知道她狡黠多智,沒想到她這麼快就看出了桃林另藏玄機,桃林暗藏著地宮的入口,面上是大過卦,可林中每一排桃樹的數目都不同,參差著排列下來,暗自與十二月卦相對應,一般人看出表面的大過卦就自以為找到答案了,絕不會再細數桃樹的數目。
「你以前來過玉真女冠觀?」
滕玉意搖了搖頭:「沒來過,早上我聽人說了這道觀的傳言,玩的時候就開始留意四周的格局,期間還跟阿姐議論林中的卦象來著,所以那和尚問我們的時候,才不至於遲遲答不上來。世子,你也知道玉真女冠觀的機關嗎?」
「小時候來玩過。」
不過在十歲那年堪破觀中所有迷局後,他就再也懶得來了。
滕玉意望瞭望藺承佑的後腦勺,自小沒佩服過幾個人,對藺承佑的本事卻是心悅誠服的。剛才要不是他來得及時,她估計已經被耐重當點心了。
她轉動腦袋打量四周:「我們這是在地宮嗎?」
藺承佑嗯了一聲。
「對了,世子剛才可瞧見了端福?」
「端福?沒瞧見。」
滕玉意納悶:「怪了,端福出事前明明已經進了觀,出事時卻恰好不在,那麼長時間端福去了何處?」
藺承佑一頓。
滕玉意暗想,該不會有人預料到觀中要出事,提前把端福引走了?可這個想法也太匪夷所思了,想了想,她又道:「世子看到彭大娘和彭二娘了嗎?就是彭震的那對雙胞胎女兒。」
藺承佑只記得當時在人堆裡沒看到滕玉意主僕,旁人可沒注意。
「她們倆怎麼了?」
「出事之前她們就突然不見了。後來耐重困住我們的時候,彭家的兩個女兒始終沒出現過。」
藺承佑心裡咯噔一聲:「離開前有沒有打過招呼?就這麼突然就不見了?」
「沒錯。武綺讓人四處尋她們,可是沒等尋到彭家姐妹,耐重就出現了。」
藺承佑神色複雜起來,說話間拐了一個彎,道路盡頭出現一個樓梯,台階筆直地通向上層,看來就是出口了。
滕玉意納悶:「上面不會還有一層地宮吧?」
藺承佑道:「共兩層。機關沒啟動的時候,頂上那層地宮是個『凹』字,下面一層是個『凸』字,兩層中間有能轉動的磨盤,只要啟動機括,兩層地宮就會發生錯角,同時橫生出無數或長或短的走廊,把人困在其中。」
滕玉意暗暗點頭。
藺承佑又道:「出了樓梯就沒結界了,耐重很快會察覺你我的氣息,上去之後別說話,運氣好的話很快能走出去,碰到耐重只能見機行事了。」
滕玉意心口一緊,悄步隨藺承佑上樓梯。到了樓梯頂端,藺承佑並不急著探身出去,而是從懷中取出符紙捏成一團,點燃後隨後擲了出去。
那團火球沿著狹長的過道滾下去,滾了好遠火苗才熄滅。
看來耐重不在附近。
藺承佑率先鑽出地道,等滕玉意也鑽出來,就牽著她沿著過道朝前走,這一層比底下那層寬闊許多,空氣也沒那麼潮濕。
兩人不再交談,藺承佑帶著滕玉意七拐八拐,也不知轉了多少個圈,穿過一條過道時,眼前終於豁然開朗,前頭是一道拱橋,拱橋盡頭是個闊大的宮殿,殿中點著油燈,兩邊兵戟森然,頂上隱約能聽到腳步聲。
滕玉意心跳加快,看來出口就在前方了,可沒等兩人踏過拱橋,滕玉意腕子上的鈴鐺就驟然響了起來,接著背後傳來腳步聲,那人幽幽嘆了口氣:「佛告須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跑!」
藺承佑顯然並沒有要跟耐重打交道的興趣。
滕玉意拔腿就跑,只恨她穿著襦裙,身手又比藺承佑不知差多少,雖然使出了吃奶的勁,卻仍跟不上藺承佑的步伐。
聽得身後腳步聲越來越近,她氣喘籲籲,眼前金星亂冒,忽覺身子一空,藺承佑竟拽動銀鍊把她扯到自己身前,隨後把她往胸前一抱,發足往前狂奔。
滕玉意的心不由得又加快幾分,可眼下逃命要緊,哪顧得上細想這古怪感覺,只把眼睛緊緊閉著,暗中祈禱藺承佑跑得再快些,忽聽啪的一聲,頭上似乎有什麼東西墜到了地上。
藺承佑顯然也聽到了:「掉了什麼?」
「步搖。不礙事的世子,逃命要緊!」
口裡這樣說,其實心痛如絞。這對珍珠步搖在她的那堆首飾中不算什麼珍異之物,卻是當年阿娘在世時給她添的妝奩,記得當時阿娘抱著她坐在鏡台前,笑著對她說:「等我們阿玉大了,就能把這些小東西戴在頭上了。」那溫柔的神態,她永遠忘不了。阿娘去世後,她把這對珍珠步搖珍藏在妝匣裡,一直捨不得戴。
今日倒是心血來潮戴了一回,哪知就這樣掉了。
這該死的耐重!
藺承佑口裡雖然問了一句,哪顧得上回頭去撿,使出輕功狂奔一晌,眼看出口就在前方,可就在這時候,那洪亮溫和的嗓音卻從前頭傳來:「這位檀越,可替貧僧討著水了?」
藺承佑猛地剎住腳步,就見一個白面和尚搖著蒲扇慢慢從大殿盡頭踱過來。
藺承佑面色變了幾變,默了一晌,忽然笑道:「這位法師看著好面生,不知打哪來的?」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1-2 11:06 PM
第64章
和尚輕搖蒲扇:「貧僧自是打『來處』來,說好了由這位檀越幫著取水,卻遲遲不見她迴轉,貧僧好生焦渴,只得冒昧尋過來了。小檀越,你叫貧僧好等。」
他手中的蒲扇每搖一下,殿中油燈的火焰就齊齊搖曳一下,偌大一座地殿,一忽兒明,一忽兒暗,與此同時,四周彷彿迅速氤氳開一股看不見的熱氣,頃刻間變得燠熱起來。
滕玉意暗暗心驚,仰頭看藺承佑,才發現他鬢邊也迸出了豆大的汗珠。
藺承佑點頭笑道:「原來如此,她年紀小不懂事,難免有些冒失之處,法師明心見性,何必與她計較,要喝水還不簡單,我上去替法師討來便是。 」
和尚卻搖頭嘆道:「罪過罪過。所謂愁慾之火,焰於心中,貧僧渴得久了,區區一杯水怕是澆不滅了,如今只有多消解幾回,方能澆滅這團火了。」
說話這工夫,地殿中的熱氣又加重了幾分,空氣吸到鼻腔裡,隱約有種灼熱之感。
滕玉意心驚肉跳,這耐重的法力,遠比她想的要可怖,彷彿一剎那間,這地方就變成了修羅地獄中的某一層。和尚說他焦渴,就叫他們百倍焦渴。若是再滯留在此,她和藺承佑很快就會被烤成人乾。
藺承佑眼皮一跳,忽笑道:「法師這話提醒我了。聽說方才在桃林中,法師出的謎題一下子就被堪破了,到了這機關重重的地殿,以法師之能,未必能及時尋得到出口,在地宮裡轉久了,難免覺得焦躁。既碰巧遇上了,不如就由在下帶法師一同出地宮,地殿中無水,上頭卻是要多少有多少,到了上頭,法師的煩渴自有法子消解。」
一邊說著,一邊徑直朝和尚走去。
滕玉意益發心慌,這和尚詭計多端,出口絕不可能還在原來的位置,若是還按照原來的路線走,定然會被困死在此處,忽又想到,這道理藺承佑絕不可能不懂,他突然這樣激惹和尚,分明是兵行險招,別忘了這和尚自號「藏機」,這樣做沒準能絕處逢生。
藺承佑雖決定鋌而走險,卻擔心滕玉意不明白他的意思,走動時,特地垂眸看了滕玉意一眼,滕玉意恰好也正望著他,她像是受不住殿裡的這份悶熱,臉頰早已燦若紅霞,然而雙眸靈動澄澈,分明早已領會他的意圖。
他心下稍安,換作是五道,或是絕勝和棄智,少不得還得多丟幾個眼色』,不,遇到這樣的險境,哪怕他使眼色使得眼角抽筋,也別指望他們能立即會意。
他穿過大殿朝和尚走去,妖經上列舉煞魅妖魔時,往往會詳述某物的弱點,譬如屍邪,妖經上就說它的要害是一對獠牙。
可關於耐重,妖經上只說此物遁入魔道前,乃是修羅道的一位護法北天王,至於它有什麼弱點,妖經上卻未詳加描述,他現在唯一知道的,就是此物酷愛與人鬥智辯機。
他決定利用這個賭一把,但心裡實則並無多大把握。
和尚臉上掛著笑容,並不曾挪步。
眼看離和尚越來越近,藺承佑面上不動聲色,鬢邊的汗水卻滾滾滑落下來。
就在這時候,角落裡突然有了動靜,藺承佑和滕玉意循聲望過去,訝然發現地殿的西北角突然多了個小沙彌,小沙彌手持掃帚,正低頭掃著地。
緊接著,東北、西南、東南,三個角落也陸續多了一位小沙彌,也都各自拿著一把掃帚默默掃著地,四位掃地僧模樣和年紀一模一樣,連掃地的節律也幾乎一樣。
於是原本寂靜的地室裡,突然多了「沙沙沙沙」的掃地聲。
仔細看去,發現小沙彌們背上的緇衣上各自寫了幾個字,像是各人的法號,用來區別四人。
和尚藹然搖著蒲扇:「一位檀越已經言而無信,怎知你這位檀越不會去而不返(注1)。貧僧累極渴極,實在走不動了,不如由貧僧座下的四弟子隨檀越走一趟,有人相隨,也不怕檀越不替和尚取水來。」
滕玉意腦中緊繃的弦一鬆,藺承佑賭贏了,謎題這不就來了!這和尚自命不凡,被藺承佑一激,果然忍不住出謎。有謎題就意味著有破局的希望,她幾乎能感覺到藺承佑胸膛裡的心在猛烈跳動。
四弟子,和尚的四弟子——她緊張地打量地殿四角,四個小沙彌年紀和長相一模一樣,也不知誰是長誰是幼。
藺承佑笑了起來:「好說,法師可說準了,不是大弟子、也不是二弟子,更不是三弟子,而是四弟子。只要找到法師的四弟子,我們就能帶他上去取水了。」
和尚用蒲扇搔了搔自己的後項,樂陶陶地說:「阿彌陀佛,貧僧可從不打誑語。」
藺承佑環顧四周,小沙彌神情木然地掃著地,問是絕對問不出來的,殿中越來越熱,他的胸膛簡直像著了火,憑他的修為尚且如此,滕玉意更捱不了多久。和尚雖出了謎題,給他們的時辰卻不多了。
他心念飛轉,把滕玉意從臂彎裡放下來,低聲道:「你去瞧瞧後頭兩個沙彌的背上寫著什麼字。」
滕玉意被熱浪沖擊得心煩意亂,聞言忙點點頭,先朝西南角跑去,隨即又去瞧東南角的小沙彌。
鎖魂豸被殿中邪氣一沖,早已化作了堅硬的鐵鍊,隨著她的跑動,叮叮噹當作響。
滕玉意很快就瞧清楚了,一個沙彌背上寫著「定能」,一個則寫著「定慧」。
藺承佑瞧見的那兩個,則一個是「定吉」,一個是「定戒」。
滕玉意回到藺承佑身邊一說,兩人眉頭都鎖了起來,從面上看,這四個法號毫無章法可言。
滕玉意埋頭尋思一晌,忽用眼睛看了看的那個叫「定慧」的沙彌,低聲對藺承佑道: 「《壇經》有謁:『諸惡莫作名為【戒】,諸善奉行名為【慧】』。東北角那個名叫定戒,東南角那個則叫定慧,兩子各謁一角,從順序來說,第四子可不就是——」
藺承佑順著瞧過去,這推論倒是有點道理,除了此謁,《壇經》另有一謁,叫「吾戒定慧,勸大根智人」。吾-戒-定-慧,又將三子的法號一一包涵其中。若猜「定慧」,順序則再次相吻合。
但他隱約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
滕玉意雖然猜測一番,心裡卻也並不十分篤定,身周被滾滾熱氣包裹,能維持腦子的清明已是不易。她呼吸也發燙,皮膚也發燙,就連頭髮絲彷彿都要燃起來了。再捱片刻,說不定連五臟六腑都會被烤成焦炭。
藺承佑也彷彿置身煉獄,那份焦灼簡直無法紓解,身上的衣裳裡外幾層全濕透了,一動就是一身汗。他心裡油煎火燎,若不是理智尚存,真想把外裳脫掉。饒是如此,他也無法控制自己,一邊盯著那四個沙彌猜謎題,一邊無意識鬆了鬆圓領襴衫裡的雪白襌衣領口。
滕玉意整個人如同炙架上烤,見狀,忙也背過身悄悄鬆鬆自己的領口,藺承佑餘光瞥見,才意識到自己方才失態,但眼下活命要緊,也顧不上替她和自己尷尬,他正要轉過身去,腦中倏地白光一閃。滕玉意也飛快轉過身來,紅唇微張,分明想到了什麼。
衣裳!兩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
四個小沙彌的法號可是寫在緇衣上,耐重這樣做,絕不可能只是為了方便他們瞧清楚四人的法號。
定能、定慧、定吉、定戒,再加上衣裳,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上來,準備走。」藺承佑背轉身。
迷局已識破,滕玉意知道藺承佑要帶她逃了,二話不說跑到他背後,踮腳將兩臂攀上他的肩膀,藺承佑背起滕玉意,對西北角的小沙彌笑道:「定吉闍梨,跟我們上去取水去吧。」
耐重在一旁笑道:「貧僧這謎題當解,也當釋,檀越若是說不出個緣由,貧僧怎知檀越是解了謎題,抑或是湊巧蒙中了謎題。」
藺承佑早縱氣掠向大殿的另一方,笑道:「答案不就在四位闍梨法號中麼。光看他們四人法號,就知法師熟讀《壇經》。《壇經》中有則典故:當年慧能法師從五祖處得了衣缽,回山途中,不斷有人想搶他的衣缽,終於被一位叫明的和尚追趕而上,明和尚欲圖行兇,竟為慧能法師所點化。明和尚大徹大悟,臨別前問慧能:今後向甚處去?慧能曰:逢『袁』則止。」
滕玉意唯恐影響藺承佑使輕功,接過話頭道: 「西北角的這位小闍梨法號『定吉』——『吉』在緇『衣』上,便是『袁』。逢『袁』則止,定吉可不就是法師的第四位弟子。」
耐重手中的蒲扇不搖了。
說話這當口,藺承佑早已奔到了真正的出口,繼而飛快攀上了樓梯。
滕玉意只覺得耳邊熱風滾滾,心簡直要跳出來,總算逃出來了,卻不敢回頭看,忽覺身後一股冰冷的陰風撲來,她握緊劍柄道:「追來了。」
藺承佑眼下騰不出手,只好喝道:「使劍!這小老頭喝了我的浴湯,怎好意思一直閒著。」
滕玉意早揮劍向後一刺,就聽身後「咿唔」作響,彷彿插入了麻袋似的物事,回頭看,卻是剛才殿中的某個小沙彌。
小沙彌相貌生得很清秀,卻始終面無表情,一路直愣愣追上來,口裡道:「檀越且慢,貧僧陪你們去取水。」
被小涯劍當胸一刺,雖未當場灰飛煙滅,卻重重跌入了黑暗的地宮中。
滕玉意暗鬆了口氣,藺承佑背著她縱出樓梯,落地一瞧,卻是玉真女冠觀的桃林中。
藺承佑一將滕玉意放下,忽像察覺到了什麼,從袖中變出一張符夾在兩指間,揮掌拍向剛從地道鑽出來的小沙彌。
就在這時候,不遠處忽然傳來幾聲清越的梵音,伴著「篤-篤-篤」的木魚聲,儼然有大批人馬朝林中走來。
小沙彌尖叫一聲,化作一道濁煙,瞬間遁入了地宮中。
滕玉意驚魂未定,扭頭一望,卻見數十名和尚齊步踏入林中。
和尚們一部分手持木魚,另一部分卻是轉動念珠,步履輕捷,齊聲誦咒,梵音洪亮悠遠,隨著桃林中的春風,一聲聲飄入耳中。
領頭那個老和尚鶴骨鬆姿,儀貌奇麗,目光如電,長眉雪白。
滕玉意望見和尚身上的紫衣袈裟,不由愣了愣,當朝只有一位和尚經聖人賜了紫色袈裟,這人便是——
果聽藺承佑訝道:「緣覺方丈。」
和尚們一進桃林就四散開來,擺出陣勢要對付底下的邪物,緣覺則把目光投向藺承佑,先是上上下下把藺承佑看了好幾遍,似是要確定他安然無恙,隨後把視線轉向滕玉意。
滕玉意昨日才聽阿爺說緣覺方丈要回來了,沒想到今日就見到了這位高人,估計是因為玉真女冠觀出現了大邪,有人臨時去請來的。
她前世雖隨皇后在大隱寺齋戒了幾日,卻並未看到緣覺方丈,此時對上緣覺方丈的目光,心尖不由顫動了一下,那兩道目光深不可測,彷彿照到人心底去。
藺承佑暗覺滕玉意神色不對,只當她被嚇到了,低聲道:「走吧。」
滕玉意回過了神,跟藺承佑一前一後到了緣覺方丈跟前。
藺承佑納頭便拜:「小子(注2)給方丈請安。」
緣覺眼波頓時漾出了笑紋,兩手攙住了藺承佑:「好孩子,快起來。」
滕玉意也斂衽行禮:「見過緣覺方丈。」
緣覺面容慈藹,微笑道:「檀越不必多禮。」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1-3 11:05 PM
第65章
耐重還在地宮裡,桃林裡必須盡快開始布陣,寒暄了這兩句,緣覺方丈就讓身邊的兩位弟子將滕玉意帶離桃林。
出林子沒多遠,恰好碰到淳安郡王帶著護衛趕來,滕玉意停下腳步,屈膝向淳安郡王行了一禮,淳安郡王腳步稍停,滕玉意能感覺到來自頭頂的兩道視線。
過片刻,就聽淳安郡王道:「你是滕將軍的千金?」
他的嗓音有種冰雪初化的清冷感,初聽之下,給人一種疏離的冷意,但語氣意外的溫和。
滕玉意道:「正是。」
淳安郡王並未答話,像在靜靜打量滕玉意,滕玉意不好擅自離開,只得佇立在原地,餘光只見淳安郡王的紫金襴袍下擺隨風微微擺動,那織錦上的流雲紋在日頭下彷彿能流動似的,末了他似乎頷了頷首,徑自入了桃林。
路過經堂時,屋簷上呼啦啦掠過十來個道士,滕玉意循聲望去,認出前面兩道身影是見天和見喜,另一道身影嬌小許多,卻是玉真女冠觀的靜塵住持,三人身後,緊跟著一大幫上了年紀的老道士。
眾道高甩拂塵,目不斜視,一路飛簷走壁,急匆匆朝桃林方向去了。
前院也正亂著,玉真女冠觀驟現大邪,觀中不宜再留人,緣覺方丈這一來,先前那些來賞花的貴女們,連同觀中的女冠們,即將被移送到隔壁的淳安郡王府安置。
為著不讓人誤闖到桃林中去,大批郡王府的護衛負責把守前院。
滕玉意趕到前院,第一眼先看到了人群中的端福。
他面色蠟黃,形容憔悴,領著一干滕府的護衛們,木頭樁子似的矗立在台階前,周圍人都在說話,只有他如同一潭死水,冷不丁望見滕玉意,端福的眼波猛地一顫,張了張嘴,疾步朝滕玉意狂奔過來。
「娘子。」他啞聲喚道。
滕玉意心中微澀,這表情她並不陌生,自小她只要出門在外,端福都會寸步不離地守在她身旁,倘或她因為貪玩從樹上摔下來,或是跑得太快即將摔倒時,端福臉上都會閃過這種惶然的神色。
虧了端福多年來的相護,她雖打小就比別的孩子淘氣,卻甚少磕著絆著。
她知道,端福今日一定是被什麼事引開了,否則絕不會無端不見人影。
端福飛快縱到滕玉意跟前,嘴唇顫抖,上下打量滕玉意,滕玉意心知他此時一定萬分自責,忙寬慰他道:「我沒事——」
端福這聲「娘子」也驚動了其他人,杜庭蘭瞠大眼睛望了望,急忙分開人群,惶然朝滕玉意奔過來了。
絕勝和棄智抻長脖子一看,驚喜地撩袍跳下臺階。
「阿姐。」滕玉意快步迎過去。
杜庭蘭臉上的脂粉早就被淚水洗淨了,一雙淚眼腫得像胡桃,她在林中見識過那假和尚的能耐,只當妹妹活不成了,煎熬了這麼久,早已是心膽俱裂,現在看妹妹安然無恙,竟好似在夢中一樣,喪魂落魄盯著妹妹瞧了又瞧,確定妹妹安然無恙,一把將滕玉意緊摟在懷裡,「哇」地一聲就哭了出來。
滕玉意聽著姐姐的哭聲,喉頭不免也跟著發哽,拍著阿姐的肩膀,不斷地寬慰她:「阿姐別難過,你瞧瞧我,我不是好好的嗎。」
「滕娘子。」絕勝和棄智爭先恐後把兩個圓腦袋靠過來。
滕玉意拭了拭眼角的淚花:「你們兩個何時來的。」
「早來了,可是見天和見喜兩位道長說這次的妖邪非同小可,憑我們倆的道行,下地宮只會送死,所以硬攔著不讓我們進去。」兩人一邊說話一邊打量滕玉意,看她毫髮無損,懸著的心總算落了地,忽又擔心起來,「師兄呢?!」
「世子在桃林中與緣覺方丈商量應對耐重之法。」
絕勝和棄智鬆了口氣,抬手指了指不遠處一位氣度端穩的錦衣公子:「太子和淳安郡王聽說觀裡出現大妖,怕師兄一個人應付不來,一個親自騎馬到大隱寺把緣覺方丈給請來了,一個沿路到附近道觀去求援。兩位殿下也都才回到觀裡來。」
那人身材頎秀,生得濃眉大眼,說話時神態甚是溫和,正是太子。
滕玉意這才發現觀門口除了各府聞訊趕來的護衛,起碼還來了三四十名道士,太子立在眾道面前,耐心地聆聽著什麼,過不一會,他扭頭叮囑護衛幾句,親自領著幾名道士往後院去了。
這時鄭霜銀武綺等人也跑過來了,圍住滕玉意坐看右看,個個心有餘悸:「沒事就好,大夥都要擔心死了。」
李淮固拉著滕玉意看了一回,哽聲道:「我和蘭姐姐都快哭死了,還好你沒事。」
滕玉意瞥她一眼,李淮固髮髻有些散亂,但櫻桃紅的口脂仍在,雙眸含著兩汪清淚,說話時楚楚動人。
「勞你掛懷了。」滕玉意含笑拍了拍李淮固的手背,不動聲色把手抽了出來。
又朝人堆裡看,一眼就看見了彭花月和彭錦繡姐妹倆,兩人鼻紅眼腫,臉色比她好不了多少。
滕玉意心裡好不奇怪,這對姐妹出事前就不見了,論理未受驚嚇,為何此刻看著,也像死裡逃生似的。
這當口靜塵師太從後院趕來了:「此地馬上要啟陣了,諸位先隨貧道去郡王府安置。先前小檀越們在林中與耐重打過交道,此物陰煞之氣太重,未免留下後患,檀越們務必喝過了符湯,確認無恙了才能走。」
說完這番話,靜塵師太親自護送貴女們移到了郡王府。
郡王府的賓客們早已被遣散了,府裡現下只有王府管事和僕從們。
各觀的道士們、女冠們被安置在中堂,小娘子們則安置在中堂後排的廂房裡。
各府的護衛們只能守在牆外。
靜塵師太留在中堂主持大局,絕勝和棄智則領了符紙去廚司熬湯。
淳安郡王非但未娶妻,連姬妾也無,偌大一座郡王府,並無主事的女主人,女眷這邊只有幾位上了年紀的老嬤嬤,領著婢女們忙前忙後。
女孩們在廂房裡重新梳洗一番,為著避嫌,紛紛讓下人們取出帷帽戴上。
滕玉意戴上帷帽,低聲問杜庭蘭:「阿姐,我被擄走了多久?」
杜庭蘭仍有些神魂不定,一徑攥緊了妹妹的手:「大半個時辰吧。」
滕玉意一愣,在地宮時只覺得時辰無比漫長,沒想到才過了不到一個時辰,正想著,忽聽對面彭花月啜泣起來。
「我和妹妹從淨房出來,本打算直接回桃林,哪知走著走著,迎面來了四個小沙彌,小沙彌斯斯文文的,向我們打聽住持在何處。我和妹妹沒提防,順口就說了句『經堂』,哪知那四個小沙彌突然怪笑起來,我覺得不對勁,拖著妹妹奪路而逃,也不知怎麼回事,一下子跑回了桃林裡,我們在林中轉來轉去找不到出口,魂都快嚇沒了,再後來聽到住持帶人尋來了,才知道誤闖進了觀中的機關。」
滕玉意原本對彭花月的話將信將疑,聽到四個小沙彌,寒毛都豎了起來。咦,這不像是胡謅,莫非先前她們真遇了險?
武綺等人愕然道:「你們的遭遇竟跟我們的遭遇差不多,只不過我們遇到的是一個高高大大的假和尚,不是四個小沙彌。」
碰巧靜塵師太因為不放心過來察看,聞言道:「她們比你們走運些,那四個小沙彌只是耐重麾下的幾隻小鬼,法術低微容易破局,不像耐重,非得答上它的謎題才有生還的可能。」
鄭霜銀道:「說起這個,先前要不是滕娘子暗中提醒,我們幾個怕是兇多吉少了。滕娘子,大恩不言謝,請受霜銀一禮。」
她才名在外,歷來有些孤傲,哪知人一離座,竟是說拜就拜,武綺也二話不說起了身,正色向滕玉意行禮。
滕玉意上前攙扶:「言重了。碰上當時那種險境,換誰都會奮力求生的,僥倖能逃出來,你我也算是共歷一劫了,休要如此說,鄭娘子、武娘子、柳四娘…………快快請起吧。」
鄭霜銀和武綺等人仍執意要行大禮,杜庭蘭只好苦笑著過來幫忙,輕言細語,一一將女孩們扶起。
眾人回座後,柳四娘好奇道:「對了阿玉,你這鈴鐺莫非能識別邪祟?不然為何那怪和尚一出來就開始響動。」
靜塵師太一怔:「鈴鐺?」
滕玉意眼波微動,玄音鈴是道家法器,若一味拿話蒙混過關,首先瞞不過靜塵師太的眼睛,但如果照直說,又如何解釋青雲觀的異寶到了自己腕子上,正暗自思量應對之辭,恰好絕聖和棄智過來發放符湯。
「快趁熱喝吧,邪氣淤積久了對身子不好。」絕聖和棄智朗聲道。
女孩們聽到「邪氣」二字,哪還記得滕玉意的鈴鐺,喝完湯,管事就帶著下人們過來送膳來了。
晌午本該在雲會堂用膳,因為出事才耽擱下來,女孩們聞著飯菜的香氣,才意識到自己早已飢腸轆轆。
布膳時,郡王府的下人們又與尋常貴戶的僕從不同,進退有度,從容知禮,輕手輕腳上了膳,齊步退到了一旁。
飯菜雖是匆匆做就,卻絲毫不馬虎。
滕玉意在地宮裡驚嚇一番,早就又餓又渴,雖惦記著收妖是否順利,卻也忙著借酒壓驚,舉起酒盞飲了一口,不由暗讚:好酒。
酒氣香冷勝雪,夾雜著若有若無的菡萏香氣。
對桌的彭錦繡眼睛亮晶晶的,一會兒看看滿桌的珍饈佳釀,一會兒看看訓練有素的下人們,臉色紅彤彤的,彷彿與有榮焉,被身邊的彭花月不動聲色碰了一下,才垂下眼睫規規矩矩用膳。
用過膳後,外頭依然沒有動靜。
眾人心裡七上八下,大隱寺和青雲觀各有神通,各家道觀也來了不少高人,但那怪和尚法力顯然非同小可,鬥了這一晌,竟遲遲不見下文。
靜塵師太明顯焦灼起來,邁著小短腿踱了幾圈,乾脆一甩拂塵,盤腿在廊簷下打起坐來。
絕聖和棄智見狀,忙也挨著靜塵師太打坐。
滕玉意為了逃命幾乎使出了全身力氣,此時已是神疲力倦,枯坐了一會,把腦袋擱在杜庭蘭肩上假寐,忽聽院外傳來說話聲,急忙睜開眼睛向外看。
靜塵師太迎到院中說了幾句話,進來道:「緣覺方丈來了,方丈獨具佛眼,待他好好瞧過,若無不妥,檀越們便可各自回家了。」
滕玉意同杜庭蘭到了外頭,就見緣覺方丈帶著兩名大弟子站在院中,其中一個和尚捧著個金缽,裡頭盛著藥丸似的物事。
旁邊則是藺承佑、太子和淳安郡王。
再後頭,則是見天見喜等長安各觀的道人。
見天見喜苦著臉,別的道士也是垂頭喪氣。
藺承佑倒是神采奕奕,只擰著眉頭似在思量什麼,他身上仍是那件石墨流雲織錦襴袍,衣裳已經汙皺了,看著多少有些狼狽。
滕玉意看看藺承佑,又看看緣覺等人,暗忖:看來耐重早已逃了。
武綺率先上前行禮:「見過方丈。」
女孩們也紛紛上前。
緣覺方丈目光一一掃過眾人,滕玉意眼前雖有帷帽做遮擋,依舊覺得那兩道目光洞若燭火。
待緣覺方丈的視線移到這邊時,身邊人的裙角微微動了動,滕玉意一瞧,卻是段青櫻。
段青櫻不安地挪了挪腳,發現滕玉意瞧她,轉眼就恢復了平日那副高傲端莊的模樣。
滕玉意疑惑,段青櫻該不是中了邪吧,然而緣覺方丈的目光掠過段青櫻時,並未多作停留,倒是在看到李淮固時,突然頓了一下。
最後衝滕玉意和彭氏姐妹招了招手:「三位檀越,請過來。」
杜庭蘭不安地攥緊滕玉意的手,滕玉意卻絲毫不覺得意外,要不是腕子上的玄音鈴示警,她也不能及時知道耐重是邪物,耐重許是察覺是鈴鐺壞了它的事,所以才問是誰的物件,加上她先後兩次從耐重眼皮子底下逃脫,被這大物記在心裡也不奇怪。
「諸位身上並無邪祟之氣,吃過藥丸之後,就可由僧侶們護送回府了。」
緣覺方丈說話時音調平緩柔和,莫名讓人心安。
眾女同時鬆了口氣。
緣覺又看向滕玉意和彭氏姐妹:「三位檀越命中帶劫,老衲不敢斷定會不會應在這次的耐重上,為著慎重起見,這幾日三位檀越可能要另行安排下處。」
藺承佑眉頭蹙了蹙,命中帶劫?滕玉意最近這麼倒楣,竟是因為要應劫麼。
彭花月和彭錦繡駭然道:「方丈,此話怎講?」
緣覺卻轉頭對身邊的弟子說了句話。
那年輕和尚接話說:「阿彌陀佛,天機不可洩。這是鄙寺的寧心蓮,能清心辟邪,耐重凶煞非凡,凡是與它打過照面的,多少會被此物的邪氣所衝撞,若不及早服藥,難免噩夢纏身。檀越們過來領藥吧,只是事出突然,我等只帶了二十枚寧心蓮,數目恐怕不夠,沒分到的,過兩日等寺裡做了藥,貧僧再一一上門送藥。」
女孩們聽得再明白不過,只有二十枚,未分到的這幾日都會噩夢纏身,頓時嚇得花容失色,勉強維持著貴女的儀範,依次上前領藥 。
滕玉意卻在發怔,緣覺方丈果然瞧出她不對勁,這所謂的「劫」,就是借命造成的災厄嗎。她一顆心七上八下地亂跳,哪還顧得上領藥的事。
杜庭蘭也有些心不在焉,一是擔心妹妹的安危,另外她也謙讓慣了,因此等輪到她領藥的時候,金缽裡已經空了。
柳四娘手裡拿著最後一枚,臉上有些訕訕的,杜庭蘭忙道:「不礙事,橫豎過兩日方丈會再發藥的。」
說完這話,杜庭蘭便要回頭找滕玉意,哪知一邁步,迎面竟滾來了一粒藥,恰好落在她裙角邊,她低頭瞧了瞧,彎腰把藥撿了起來。
院子裡正亂著,領藥時眾女又擠在一處,一時無人留意這邊,就聽段青櫻顫聲道:「呀,我的藥掉地上了。」
杜庭蘭忙道:「段娘子,你的藥在此處。」
不遠處就是藺承佑和太子。
太子瞧見這一幕,暗忖,這位小娘子倒是個忠厚性子。
過不一會,就見另一位小娘子匆匆過來取藥:「多謝杜娘子。」
原來是杜娘子。太子一愣,阿娘喜歡得不得了的「香象」二字,就是這位杜娘子取的。
杜庭蘭並未察覺太子的視線,回頭剛走兩步,卻被李淮固拉了拉巾帔。
「蘭姐姐,你沒領到藥嗎?給,拿著吧。」李淮固溫聲說著,把自己的藥遞到杜庭蘭面前。
杜庭蘭忙道:「萬萬不可,你身子弱,這藥你自己留著。」
李淮固卻堅持把藥塞到杜庭蘭手中:「阿玉也沒領到藥,聽說她上回溺水之後也有些精神不濟,這藥給她服用也好,我不著急的。」
杜庭蘭果然露出遲疑的神色,末了還是把藥推回:「不可,這藥是你自己領到的,我和阿玉等等再領也是一樣的。」
說著走到滕玉意身邊,悄悄拉住她的手:「你心不在焉的,到底在想什麼呢?」
淳安郡王看到這一幕,從箭袖裡取出一瓶藥遞給身邊的管事:「我這還有幾粒寧心蓮,去年方丈處得的,至今沒機會用,這藥給她們分了吧。」
管事遲疑了一下,到底接過了藥瓶,先給滕玉意和杜庭蘭發藥,又把剩下的兩粒發給別的小娘子。
藺承佑原本在思量今日的事,聞言抬起頭來,上回皇叔提過自己早年隨伯父去驪山駐蹕時曾不慎涉險,正為滕紹所救,這些年為著避嫌,皇叔與滕紹並無太多往來,但這份救命之恩,皇叔似乎一直銘記在心。
他接著又看滕玉意,她也不知在發什麼呆,發藥也不去領,阿姐說話也沒反應,直到看到藥瓶才似乎回過了神,連忙同幾位小娘子一齊過來道謝。
「多謝郡王殿下。」滕玉意垂下眸子的時候,那兩道纖長的睫毛就跟蝴蝶翅膀似的。
淳安郡王頷首:「不必多禮。」
藺承佑睨了幾眼,沒吭聲。
絕聖棄智那頭說完話,過來找師兄,瞧見師兄的臉色有些古怪,納悶道:「師兄?」
藺承佑扭頭對緣覺方丈說:「方丈,天色不早了,不如請道長們早些送她們回府。」
「也好。」緣覺道。
又看看滕玉意和彭氏姐妹:「至於三位檀越,就依老衲的安排,暫時安置在大隱寺——」
眾女聽見這話,忙寬慰滕玉意等人:「皇后每年都要帶朝中官員的女眷在大隱寺禮佛的,寺中精舍寬闊整潔,你們住在寺中也好,至少不必擔心邪祟相擾。」
滕玉意點點頭,杜庭蘭忽道:「阿玉,你頭上是不是掉了一支步搖?」
滕玉意一驚,先前只顧著逃命,竟把這件事忘了,忙走到靜塵師太面前,欠身行禮道:「敢問師太,方才你們在地宮裡可看到了一支步搖?」
「步搖?」靜塵師太愕然,「很貴重的首飾嗎?這可如何是好,地宮機關重重,每隔一刻鐘,地層地宮的角度就會重新變換,東西掉進去未必找得著了。」
滕玉意回想地殿裡的情形,心知這話絲毫不假,可她依舊不甘心:「……改日可否容我再到觀裡尋一尋?那是我阿娘留給我之物——勞煩師太了。」
靜塵師太為難道:「並非貧道不肯幫忙,只是掉了這麼久了,論理早已跌到下一層了,就算能找到,多半也被機括磨成了齏粉。
這邊緣覺問藺承佑:「你要去何處?」
藺承佑把視線挪回來,規規矩矩答:「先回大理寺一趟。」
莊穆估計要鬆口了,他得弄明白是不是有人給耐重進貢月朔童君。
話音未落,卻聽院外傳來獸鳴,卻是寬奴和幾位常隨過來了,後頭那隻神威凜凜的小豹子,可不就是俊奴。
寬奴把手中的包袱遞給藺承佑:「世子。」
藺承佑拿出來一看,卻是一件蓮子白煙雲錦襴袍。
寬奴道:「小人怕來不及,請常統領隨便找了一件,世子先把身上這件髒的換下吧。」
滕玉意一旁瞧見那衣裳,頭皮不由一炸。
藺承佑這件衣裳的料子跟她的一模一樣,當日她為了避嫌,只穿了一會就脫下了,只在當晚李淮固等人來山莊的時候,才臨時又換上了。藺承佑這件當日也沒穿多久,因為很快就被她「不小心」潑了蒲桃酒。
這顏色和布料配起一起實在少見,任誰見了都會誤以為是出自同一塊布料。
藺承佑也愣了一下,那晚若不是他湊巧撞見了,他也不會知道滕玉意跟他有一件同樣的衣料,要不要佯作無事換上?畢竟都多久的事了,諒旁人也未必會多留意。
可萬一叫人誤會……
他餘光瞥了瞥滕玉意,算了,還是謹慎點好,不動聲色把衣裳飛快塞回去,接著又翻了翻裡頭,哪知連件備用的也沒有。
常統領和寬奴一個比一個心粗。
他一哂:「這衣裳也是髒的,你們瞧不見?」
寬奴呆了一下:「也是髒的!?」
藺承佑把包袱係好扔回寬奴懷裡,笑著對淳安郡王道:「皇叔,看來只好跟你借件衣裳穿了。」
滕玉意鬆了口氣,還好藺承佑還記得這件事。
忽聽旁邊有人道:「三娘,你怎麼了?」
卻聽李三娘道:「沒事,剛才沙子迷了眼睛。」
滕玉意望過去,風撩起李淮固帷帽的紗簾一角,李淮固的臉色異常蒼白,活像生病了似的。
緣覺開始安排各僧道護送之事,以在場僧道的道行,無人能抵擋耐重,安排一輪下來,至少需每三人護送一輛車。
如此一分配,大隱寺的和尚被分走了一大半。
藺承佑要去大理寺,緣覺方丈要送太子進宮,最後剩下兩位法力最高強的大弟子,便負責護送滕玉意和彭家娘子,再加上絕聖和棄智,也算夠用了。
太子怕人手不夠,溫聲道:「方丈不必送我進宮,晚輩帶著絕聖和棄智兩位小道長足夠了。」
緣覺方丈搖搖頭:「老衲有事要進宮稟告聖人。只是如此一來,沒人能看管老衲這次從東都帶來的經卷了,靜塵師太,可否幫老衲把車上的經卷護送到鄙寺。」
靜塵師太忙要點頭,淳安郡王卻道:「晚輩走一趟吧。」
彭錦繡自是求之不得,赧然衝淳安郡王斂衽。
滕玉意和杜庭蘭只得也行了一禮:「多謝郡王殿下。」
藺承佑換了衣裳過來,聽見這話,冷不丁道:「我想起來了,我要去大隱寺的藏經閣查查耐重的來歷呢。不必勞煩皇叔,還是我去吧。」
安排完畢,眾人正要出府,忽聽有人道:「方丈,請留步。」
大夥回頭,卻是李淮固,李淮固走到緣覺方丈面前,抬起自己的一隻胳膊道:「煩請方丈幫我瞧瞧,我這是怎麼了。」
她的語氣又驚又懼,分明嚇壞了。
那是一道很細小的傷口,像是被樹枝之類的利物所刮了,連衣裳帶皮肉全都破了,然而傷得不深,僅有表淺的痕跡。
怪就怪在傷口有些發黑,像是中了毒似的。
緣覺微露異色:「阿彌陀佛,檀越這是在何處刮傷的?」
「桃林中,當時只顧著逃命,被刮傷了也不知道,突然覺得發癢,才發現這裡破了。」
緣覺緩緩頷首:「這是妖毒。你們先把這位檀越帶到寺裡,設法把妖毒盡快消除。」
如此一來,李淮固也被迫登上了去往大隱寺的犢車。
出來後,藺承佑徑自走到自己馬前,望著滿車的經卷想,自己還有一堆要事,居然鬼使神差要去大隱寺,回想今日的事,心裡那種古怪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正要翻身上馬,忽然生出個念頭,把絕聖和棄智叫到自己身邊,蹲下身子對兩人道:「我頸後好像刮到了,你們幫師兄瞧瞧。」
絕聖和棄智大吃一驚,忙繞到藺承佑背後撥開襌衣的後領口仔細瞧,師兄膚色白皙,他們一眼就能看到那道因為中蠱留下的金色烙印。
除此之外,半點傷痕也無。
「沒有呀師兄。」兩人道,「沒看到有傷痕。」
藺承佑琢磨了一下,如果頸後的蠱印不見了,這兩個傻小子一定會怪叫的。
所以他的蠱應該還在,然而也不確定,畢竟絕聖和棄智心粗得很,蠱印不見了也未必會及時發現。
要是問得太明白,又怕絕聖和棄智起疑心,好端端地,為何突然問自己的蠱印還在不在。
但他沒法忽略那種奇怪的感覺,一邊上馬一邊想,不行,待會到了大隱寺,他得找面鏡子自己瞧瞧。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1-5 10:24 PM
第66章
依照緣覺方丈的安排,杜庭蘭原是要被送回滕府或是杜府的,但因杜庭蘭堅持要陪滕玉意在寺中住一晚,末了連她也一道去了大隱寺。
大隱寺佔地寬廣,面積約是玉真女冠觀的四倍,後院的精舍分東側翼和西側翼,東翼供女賓居住,西翼供男香客居住,兩翼中間隔了佛殿、香堂、舍利塔、雲會堂等等……遙相對望,互不相擾。
東側翼這邊本來有四處精舍,但全芳閣前陣子屋頂漏水,夢粱軒也有些老舊了,這兩處如今都在修葺,僅有玄圃閣和梨白軒可供女賓居住。
寺裡的明心和尚一貫負責安排住宿,聽完方丈的安排,便將滕玉意等人領到玄圃閣門口。
「玄圃閣的東廂房隨時要備著皇后前來禮佛,暫且只有西邊廂房可供下榻,現一共拾掇出了兩間套居。至於梨白軒,此軒在玄圃閣的後頭,環境更幽僻些……檀越們可以互相商量如何住。」
彭花月和彭錦繡忙道:「法師,我們就住玄圃閣吧。」
滕玉意一聽就知道彭氏姐妹是如何盤算的,玄圃閣不僅日頭充足,離佛堂也更近些,不過這話正中她下懷,前世她就是在玄圃閣裡聽到了阿爺的噩耗,這次雖陰差陽錯又住了大隱寺,但她絕不願意再踏入玄圃閣了,於是順水推舟:「那我就住在梨白軒吧。」
李淮固問明心:「敢問法師,梨白軒共有幾間廂房?」
看樣子想與滕玉意同住一軒。
明心道:「此軒是由花園一角改造的,面積狹窄只設有一個套居。」
李淮固別無選擇,只好笑道:「也好,那我就住彭大娘和彭二娘的隔壁了。」
幾人便要各自安置,小徑上另有一位和尚匆匆領著幾人過來了。
走在最前頭的是一位綾羅裹身的小娘子,頭梳雙髻,鬢邊遍插珠翠,後頭則跟著幾名婢女。
主僕幾人都是步履匆匆。
滕玉意和杜庭蘭驚訝地互望一眼:段青櫻。
段青櫻主僕很快到了近前。
領路那小和尚對明心說:「段檀越說自己在桃林中也與那和尚說了幾句話,擔心邪物來找她,堅持要到寺裡住幾日。」
段青櫻惶恐欠身:「叨擾方丈和諸位法師了。」
滕玉意心中納悶,怎就嚇成這樣?倘或不是緣覺方丈親自確認過段青櫻並無不妥,她真要懷疑段青櫻是不是沾染邪祟之氣了。
段青櫻這一來,既可以跟滕玉意同住梨白軒,也可以與李淮固同住一間,明心問她住何處,段青櫻看了眼不遠處的佛堂,毫不猶豫地說:「我住玄圃閣吧。」
於是滕玉意則獨自住到後頭的梨白軒,李淮固、段青櫻和彭氏姐妹住在玄圃閣的西廂。
李段二人雖同住一間套居,但兩間臥房中間隔著一間棋室,夜間只要關上門,彼此也聽不見聲響。
滕玉意和杜庭蘭剛坐下喝口茶,程伯就親自送行裝來了。
他因為拿不准滕玉意要在寺裡住幾日,恨不得把滕玉意平日常用的物件都送來。
衣裳首飾就不必說了,此外還有滕玉意常看的那幾卷書、常喝的茶葉、離不開的筆墨紙硯、小布偶、繡繃子……
就連男子的襆頭和衣裳都給滕玉意備了兩套。
光這些東西就裝了滿滿兩犢車,程伯還覺得不夠,順便把春絨和碧螺兩個大丫鬟也打包送來了。
春絨和碧螺這一來,安靜的梨白軒立時熱鬧起來。
玄圃閣裡的那幾位小娘子也沒好到哪去,箱籠一箱箱往裡抬,丫鬟婆子們在院子裡穿梭不停,這陣仗哪像來避難,簡直像來寺中遊樂的。要不是明心和見性兩位大和尚出來溫聲阻止,各府還不知要送進來多少東西。
滕玉意趁亂把端福找來,問他:「今日觀裡出事前究竟發生了何事?」
端福的臉色依舊不好看,開腔道:「那怪雷來的時候,老奴正待在北牆的銀杏樹上,那樹高大,只要藏身在樹梢就能看到桃林中的景象,老奴親眼看到娘子回桃林,聽到怪雷擔心有變,就決定去林中跟隨娘子,怎知老奴剛跳下樹,北牆後頭縱過一個人,那人輕功奇高,從頭到腳裹著一件黑氅——」
黑氅人?!
滕玉意驚得險些站起來:「你瞧清楚了?」
端福點頭。
滕玉意只覺得渾身血液往頭上湧,亂了片刻,竭力讓自己維持冷靜:「好,你接著說。」
「老奴記得娘子說曾夢見這黑氅人殺害自己,可惜府裡查了這麼久,一直沒能查到那人的來歷,老奴今日在觀裡冷不丁看見那人,心知有異,不說此人的裝扮與娘子的描述一模一樣,就連輕功也是生平罕見。那人越過北牆,一下子就不見了,若是不追上去,日後未必再有機會查到此人來歷了……」
端福一面說一面回想當時的情形,他情急之下先往桃林看了一眼,發現滕玉意和同伴們好好地在裡頭玩耍,再看遠處的雲會堂,也是風平浪靜,心知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可若是換旁人一定追不上,只好囑咐丁二和王長庚等護衛去桃林守好娘子,自己縱身追出了北牆。
端福輕功和內力均是一絕,但他畢竟猶豫過一瞬,加之黑氅人的武功似乎不在他之下,等他追出去,黑氅人早已跑遠了,黑氅人察覺身後有人追來,有意在巷閭中繞各種彎子,端福追了一會意識到不對勁,急忙趕回玉真女冠觀,才發現桃林中的格局早已發生了變化,娘子更是不見人影……
聽完這番話,不但滕玉意神色古怪,連杜庭蘭也呆住了:「阿玉,我聽著那人怎麼像是故意把端福引走似的……」
滕玉意腦子亂哄哄的,但她驚懼的不是這個,而是更深層的東西。
假如那人認識端福,一定也知道端福是她的死士,除非發生極為緊迫的事,端福絕不可能擅自離開她。
但那人卻像是料準了端福會被一個「黑氅人」引開。
奇怪,那人如何能料準?
想著想著,她倏地站了起來。
難道說,對方知道她們主僕在查一個「黑氅人」?!故意安排這一幕,除了想引開端福,真實的意圖是為了試探她。
試探她……試探她記不記得前世的事。
滕玉意耳邊炸開一道響雷。
不可能。
旋即又意識到,這不是不可能。
她能記得前世的事,旁人為何不記得。
這個猜想震得她腦仁嗡嗡作響。
會是那個黑氅人嗎?
有可能,畢竟當晚她和端福一死,世上就只有黑氅人知道她們主僕是怎樣遇害的了。
她醒來後第一件事就是查黑氅人,而黑氅人似乎對此有所察覺,為了盡快弄明白她這邊的底細,故意安排了今日這一齣。
她怔怔地看向杜庭蘭,這其實不奇怪,畢竟她這邊早就露出破綻了。
最大的破綻就是身邊的阿姐。
前世阿姐被人害死在竹林,這一世又在竹林裡碰到了樹妖,要不是她匆匆趕到,阿姐逃不過橫死的宿命。
可阿姐至今好好地活著。
不單阿姐活著,姨母也沒有再像前世那樣,因為阿姐的驟然離世而一病不起。
這一連串的變故,足夠讓黑氅人起疑心了。
滕玉意佇立在桌邊,越想越心驚肉跳,怎麼辦,沒等她查清那人底細,那人竟提前行動了。忽聽阿姐驚聲問端福:「那人到底是誰,竟把阿玉嚇成這樣……你好好想想,那人可露出了別的破綻?」
滕玉意一怔。
對啊。破綻……她怎麼沒想到,經過這一次,黑氅人不再是記憶裡那個模糊的影子,而是活生生的一個人。
以前她只能憑記憶畫個畫像,可這次他按耐不住,居然主動送上門來了。
即便端福沒能跟他交上手,但那人武功究竟什麼路子,事後總能好好回想,而這一切,沒准是查清黑氅人底細的重要契機。關鍵是,他們知道了那人今日逃遁的路線,只要順著查下去,不愁查不到線索。
這樣想著,她迅速恢復了鎮定,問端福:「阿爺回來了嗎。」
狐狸終於露出尾巴了,她得馬上通知阿爺。
端福道:「老爺一大早出城送信去了——」
話音未落,春絨在外道:「娘子,老爺來了。碰巧緣覺方丈也從宮裡回來了,老爺在雲會堂與方丈說話呢。」
杜庭蘭懸著的心落了地:「好了,不論那人到底什麼來歷,我們先把這件事趕快告訴姨父。」
滕玉意點了點頭,忽又想到,今日怪雷一出現,黑氅人就冒出來引走端福,究竟只是湊巧,還是有意為之。如果是有意為之,耐重的驟然現世,會不會與黑氅人有點瓜葛。
這個猜想委實太驚人,然而想起藺承佑調查的那三樁慘案、想起那傳聞中的月朔童君,她又隱約覺得這些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不行,她得盡快提醒藺承佑。
想到此處,她抬頭看向窗外,寺裡人多眼雜,隔壁院子就住著彭花月等人,這邊的動靜,斷乎瞞不過旁人的眼睛。
究竟怎樣提醒呢。
她摸了摸袖子裡的小涯劍,很快拿定了主意,悄聲說:「去問問藺承佑可還在寺裡。如果他還在,幫我給兩位小道長送個信。」
***
藺承佑答應了護送緣覺方丈的經卷,自是絲毫不敢怠慢,入了寺,親自看著眾僧把經卷收入藏經閣,眼看時辰還算早,就立在書架前查找與修羅道和耐重有關的經卷。絕聖和棄智心知事關重大,忙也幫著找尋。
明通和尚帶人過來送茶,藺承佑忽道:「明通法師身上可帶了菱花鏡?」
明通一愣:「沒帶。世子這會兒要照鏡子嗎?」
藺承佑眼睛望著架上的經卷,笑了笑道:「哦,我查案要用,臨時沒法上街買,只好先跟寺裡借一借了。」
絕聖和棄智納悶地撓撓頭,查什麼案子會用到菱花鏡?
明通卻不再多問,雙手合十道:「世子稍等。」
過不多久,明通果然讓人送了一面小小的菱花鏡來了。
藺承佑若無其事將鏡子納入懷裡,繼續翻著手上的經卷,過不一會,扭頭瞟向那邊的絕聖和棄智,兩人正埋頭找經卷,壓根沒注意這邊。
他不動聲色放下手裡的經卷,後退一步,轉身一繞,一下子就繞到另一排書架後,看看左右無人,這才把菱花鏡從懷裡取了出來。
拿完鏡子才意識到,自己怎麼像做賊似的,而且還沒開始照,心裡那種古怪的感覺又冒出來了,心跳好像有點快,嗓子好像也有點乾。
隨即又一嗤,不就是確認一眼嗎,有什麼好慌的。他定了定神,左手繞過肩膀,扯開自己的後領口,右手則舉起鏡子,對準自己的後頸,接著偏過頭,把視線盡量轉向後方,這姿勢要多彆扭有多彆扭,但只有這樣才能看到頸後那一塊。
藉著窗格外透進來的光線,他總算看到了想看的地方。
那個赤金色的烙印還在,不但在,甚至連褪色的跡像也無。
藺承佑怔住了,所以蠱印還在。
體內的蠱毒沒退。
他臉上一瞬間閃過茫然的神色,怔了片刻,慢慢把鏡子放下來。
他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呢。
這難道不是意料之中的事麼。
他中的可不是尋常的蠱毒,而是「王咎不居」,這原本只是一門蠱術,後經一位叫流霞散人的邪道引入道家的五行陰陽術,才將其變成了邪門至極的符蠱之術。
此術冠以道家周易之名,實則與巫蠱相通,對應九三爻,銅錐裡藏著蠱蟲。
「誤練此術之人,血脈裡暗藏蠱蟲,蠱蟲克制的是初六爻,損毀的是六二爻,男子年幼時操練此術,就算到了懂情事的年紀,蠱蟲也會在心脈裡作祟,讓人絕情無心。」
這段秘笈上的話他早就爛熟於心了,絕不會錯的。
只要一日蠱毒不解,他就不可能對女子動心。
所以他怎會對滕玉意動心?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他把那段話回想了一遍,重點複習了「絕情無心」四個字,就這樣說服了自己。
既然弄明白了,就沒什麼好想的了,他斷然把鏡子放回懷中,重新繞回經架前,對著滿書架的經卷佇立,想把思緒重新拉回到正事上,卻仍有些惘然。
他皺眉思索一番,轉頭看了看絕聖和棄智:「對了,你們兩個下午何時趕到的玉真女冠觀?」
絕聖和棄智抬頭:「聽到消息就趕過去了,差不多跟師兄前後腳到的吧。」
「我聽靜塵師太說,你們得知滕娘子被擄走,差點急哭了?」
棄智揉了揉鼻頭:「滕娘子可是我們的好朋友,而且是出生入死的那種好朋友,這樣的好朋友出事,我們能不著急嗎?
藺承佑暗忖,他跟滕玉意打了這麼多次交道,彼此也算熟了,她雖然脾氣大又愛記仇,卻也聰敏、堅韌、講義氣,那回兩人共同對付二怪的情形歷歷在目,要不是滕玉意相助,他也不能那麼順利地鋸下屍邪的獠牙,照這樣說,他和她的確是共過患難。
下午他會那樣心焦,無非因為聽說一位共過患難的朋友遭了難,換作東明觀的五道被耐重擄走,他也會設法營救的。
這樣想著,心裡的疑惑似乎減輕了不少。
他瞥了瞥兩個師弟:「你們平日經常會想起滕娘子嗎?」
棄智覺得這個問題很古怪,不過還是點頭:「當然啦,我們經常想起滕娘子,那次在洛陽赴道家盛會,我和棄智看到街上的點心還想起滕娘子呢。」
「所以你們是想點心還是想滕娘子?」
絕聖歪頭想了一會:「滕娘子經常送我們點心,我們吃多了她的點心,再看到點心自然就會想起她嘛。」
藺承佑一怔,他怎麼沒想到這個,他之所以一看到玫瑰會想起滕玉意,無非是因為那一陣總能在她身上聞到此花的香氣,換作別的小娘子在他面前晃久了,他也會無意間記住那味道的。
至於看到點心也會想起滕玉意,自是因為自己也吃過她們府裡的點心了。
看到酒想起滕玉意,自是因為在彩鳳樓總能看到她喝酒了。
……
以此類推,幾乎所有的疑惑都得到瞭解釋。
原來如此。
他神情頓時輕鬆起來,撫了撫下巴,抬手取下一本經卷,外頭忽然有位僧人找來:「世子,有位小檀越找你。」
小檀越?
藺承佑快步出去,來人卻不是滕玉意。
左右看了一圈,連滕玉意的影子都沒看到,他重新看向立在台階前的小娘子,淡淡道:「找我什麼事?」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1-8 09:55 PM
第67章
段青櫻裹著件披風,頭上戴著帷帽,兩手緊緊絞在一起,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安。
看到藺承佑出來,她馬上放下雙手,從容上前行禮:「叨擾世子了。」
藺承佑先前在玉真女冠觀核查過今日赴宴的女賓,知道這人是段家的女兒。
段青櫻恭謹地說:「此番冒昧前來,是因為有一事想跟世子打聽,剛才我阿娘帶人來送行裝,說我那位懷著身孕的表姐近日要回洪州(注① ),只因這幾日官府上門核查孕婦,表姐和表姐夫才遲遲不敢動身,聽說世子負責此案,人又恰好在寺中,所以前來替表姐問世子一句,最近她們可否離開長安,路上要不要多加小心。」
藺承佑道:「再小心也無用,為求穩妥,最好等此事過後再動身。」
段青櫻一滯:「可是我聽說兇手已經被大理寺捉住了,論理不會再有懷孕婦人受害了——還、還需要這樣謹慎嗎?」
藺承佑沒搭腔。這話聽上去,怎麼像故意打聽案情進展似的。
段青櫻忙解釋道:「表姐身子越來越重了,再拖下去恐怕不好上路了,表姐和表姐夫著急動身,我和阿娘免不了也跟著心焦……」
又含笑道:「多謝世子釋疑,我這就囑託表姐別動身。」
說著斂衽一禮,告辭離去。
藺承佑沖不遠處的幾位隨從招了招手。
隨從到了近前,齊聲拱手道:「世子。」
「寬奴在何處?」
「送俊奴回王府去了。」
「你們去打聽一下段家最近可來了一位懷了身孕的表親,據說是洪州來的,最近急於離開長安。除了鎮國公府,國公爺兩位兄弟的府上也打聽清楚,無論有沒有這個親戚,半個時辰之內就給我回話。」
「是。」
沒多久隨從們過來回話:「段家現下是住著一位懷孕的表親,說是段二夫人的外甥女,去歲陪丈夫來長安赴考,兩口子已在段府住了快半年了,幾月前這位表親懷了身孕,丈夫也落了第。胎穩之後,兩口子原本前兩日就要啟程回洪州,碰上武侯上門盤查孕婦,也就不敢動身了。」
這倒是與段娘子所說的一模一樣,照這樣看,段娘子過來替表姐打聽幾句也是人之常情,藺承佑略一思索,點點頭:「知道了。」
藏經閣內卷帙浩繁,一卷卷找起來頗吃力,師兄弟三人好不容易找齊了修羅道的相關經卷,打開一看,竟大半是梵文。
絕聖和棄智傻了眼,他們可是一個梵文都不認識,師兄雖略懂些梵文,也不可能讀得懂這樣厚的經卷。
藺承佑急著查案,自是一刻也等不了,想起明通是寺裡專門負責看管藏經閣的大和尚,便將明通找來:「沒有已經譯註好的副卷嗎?」
明通道: 「鄙寺的梵本佛經共有六百餘部,迄今只譯好了七十餘部(注②),剩下的經卷暫且只譯註了卷名。不過方丈早有交代,事關降魔,切不可慢待,貧僧已經安排好了,這幾日會和幾位師弟現幫著譯註和謄抄。如今寺裡整片西翼的精舍都空著,世子不妨住在寺裡,若是查到了什麼線索,貧僧也能及時通知世子。」
住在寺裡?藺承佑一怔,旋即笑道:「那就有勞明通法師了。不過我就不必住在寺裡了,這幾日讓我這兩個師弟住下來就行了,方丈可回來了?我去前頭找他老人家說幾句話再走。」
外頭又有小沙彌進來說:「有位自稱端福的護衛前來找兩位小道長。」
端福?
絕聖和棄智放下經卷跑出去。
「端福大叔?」
端福道:「請借一步說話。」
他一言不發把兩人領到一邊,確定周圍無人才開口:「我家娘子有要事要稟告世子,但寺中人多眼雜,只好請兩位小道長代為轉告,有些東西得當面示意,小道長一看便知,事關那三樁案子,斷乎等不到明日。若是兩位小道長抽得出空,今晚請到東翼的梨白軒來一趟,」
絕聖和棄智忙道:「好,不過我們得趕快幫著謄抄譯好的經卷,等閒下來的時候估計很晚了,但我們一得空就會去尋滕娘子的。」
端福應了,自行離去。
絕聖和棄智也準備回藏經閣,回身就看到師兄立在台階上看著他們,可等他們一跑過去,師兄就自顧自負手下了台階。
「師兄——」
藺承佑目視前方,狀似不經意地問:「滕玉意找你們什麼事?」
絕聖和棄智就低聲把方才的事說了。
「有要事要稟告我?」
「是這樣說的,而且只有當面看了才知道,還說最好今晚就告知師兄,但是寺裡人多眼雜,只能託我們轉告了。」
藺承佑暗忖,既是緊要之事,滕玉意就不怕絕聖和棄智轉告的時候漏了幾句?
但她的顧慮也不是沒道理,寺中如今住了不少人,她若是私自見他,誰知會惹來什麼麻煩。
「她住在哪兒?」
「東翼的梨白軒。」棄智一訝,「師兄要去見滕娘子嗎?」
怎麼可能?這可是大隱寺,絕勝和棄智才九歲,在寺中四處走動也無妨,換他去見滕玉意,光是將周圍的耳目全都清乾淨就夠他費好多心思了。
「你們到時候再轉告我就是了,記得儘早去找滕玉意,還有,她說的話你們最好記熟了,一個字也別漏。」藺承佑道,「對了,晚膳你們就跟明通法師他們一道吃吧,師兄就不幫你們弄吃的了。」
絕勝和棄智哎了一聲。
說完這話,藺承佑去尋緣覺方丈。
緣覺方丈的禪室設在寺中的西跨院,院中既有花塢,又有藥畦,處處花木鮮秀,處處翠色逼人,藺承佑無心賞景,徑直穿過小院到了廊簷下,不提防看見了禪室裡的滕紹。
禪室的窗扉大敞,靠窗的榧幾上靜靜燃著一爐香,滕紹與緣覺方丈在窗前的席上相對而坐,兩人像是說了好一會話了。
黃昏的斜陽探入窗扉,將兩人的身軀籠在一片橘色的光暈裡。
滕紹的話語聲斷斷續續飄出窗外。
「自從上回來長安途中不慎溺水,小女就頻頻撞見邪祟,不僅如此,晚間還常發夢魘,要說是冤魂纏身,但經世子和東明觀的五位道長相看,並未瞧出不妥之處。此事說來太不尋常,滕某憂心如焚……方丈莫要見笑,這孩子五歲失慈,身邊又無兄弟姐妹,這些年孤孤單單的,滕某自覺虧欠這孩子良多……」
藺承佑腳步頓住了,這些話他倒是不想聽,奈何耳力過人,莫非滕玉意夜間還在發夢魘?有小涯劍鎮邪,照理不至於如此……
話說回來,滕玉意似乎很少在人前提她阿爺,她五歲喪母,理應跟阿爺感情深厚,不常提自己的阿爺,是因為滕紹甚少在府裡麼……
正胡思亂想,廊簷下的和尚們看到藺承佑,躬身一禮道:「世子。」
滕紹神色微動,當即扭頭望向窗外,一望之下,從席上起身,大步向藺承佑迎來。
「滕某聽下人說了,今日小女被那邪物擄走,全靠世子相救——」
他闊步如風,語氣懇切,說話間到了近前,納頭便要行「頓首」大禮。
藺承佑雖說與滕紹打的交道不算多,對其人其事卻是再熟悉不過了,廟堂上,滕紹是帝室心腹,戰場中,此人是力敵萬軍的驍將,論起輩分來,滕紹也是當之無愧的前輩。
這樣的大禮委實太隆重了,他兩臂一抬,牢牢固住滕紹的胳膊,正色道:「滕將軍言重了,某自幼受爺娘和師公教導,早將降妖除魔視作份內之事,今日那邪魔危及到長安百姓,吾輩豈能袖手旁觀,滕將軍無須多禮。今日也多虧了緣覺方丈及時趕到,否則單憑晚輩一人之力,不足以抵擋這等邪魔。」
滕紹神情卻極為肅穆:「世子過謙了。上回小女被那二怪糾纏,全虧世子運籌帷幄,那等難纏的邪魔,若非世子智計過人,怎能順利將其剷除,滕紹早懷報恩之心,只是一直未尋到機會。此番又蒙世子相救,此恩如同再造,往後但有用得著滕某之處,滕某願效犬馬之勞。」
滕紹為人深沉持重,甚少將喜怒表現在臉上,可他說這番話的時候,感激之色溢於言表,可見句句發自肺腑。
藺承佑固不肯受禮,除了覺得沒必要,心裡還有種古怪的感覺。他跟滕玉意也算是熟人了,哪有讓朋友的阿爺給自己行這等大禮的。
滕紹卻執意要大拜,這時緣覺方丈用寬大的袍袖拂了拂棋盤,微笑道:「佑兒的師公教他這些本事,本意是讓他扶正黜邪,他能屢次救下令嬡,自是因為冥冥中自有緣法。滕將軍無需多禮,莫要折煞了小輩。」
緣覺方丈發話了,藺承佑又不肯鬆手,滕紹只得暫且作罷,心中暗想,方丈所謂「冥冥中自有緣法」,莫非指的是阿玉能遇難成祥。
待藺承佑上前給方丈行禮,他便也回席而坐,心裡除了感激,也暗自納罕藺承佑內力之高,藺承佑是成王的長子,算起來今年剛滿十八,能有這樣的內力,除了自小有名師口傳心授,天賦應該也遠勝常人。這樣的天縱之才,竟被一名軍中細作暗算。
昨夜玉兒跟他坦誠之後,他連夜拿定了主意,今日一早起來,他便趕回西營囑託心腹暗中行事,成王聽了他帶去的口信,不論信或是不信,定然會留意兒子身邊的人,但這件事畢竟三年以後才發生,那人又是軍中的士兵,如何能提前查出是誰。
一旦時日久了,難免會掉以輕心。
要不要現在就當面提醒藺承佑一次?
可即便藺承佑見慣了神鬼,又如何能妄信旁人的一個夢?女兒來長安之前與藺承佑素無來往,突然夢到藺承佑,本就匪夷所思,若是說辭不當,萬一惹出什麼誤會就不好了。
緣覺方丈想起了剛才的話題:「滕將軍,令嬡的事——」
藺承佑笑道:「晚輩來得不巧,滕將軍稍俟片刻,晚輩與方丈說幾句話便走。」
滕紹已經想好瞭如何提醒藺承佑,便道:「不妨事。上回對付二怪時,世子估計早已聽說此事了。方丈,滕某對幽冥之事一概不知,小女突然邪祟纏身,會不會與她溺水有關?」
藺承佑漫不經心翻著一本經卷,聞言手上一頓。
緣覺方丈沉吟片刻:「可還記得令嬡是在何處落的水?」
滕紹一怔,這事他雖早就查過了,卻沒想過此事會與女兒的異常有什麼關聯。
「小女是來長安途中溺的水,當時岸上有間佛寺,名叫菩提寺……」
說到此處,滕紹面色黯了一黯,當年他攜蕙娘回揚州時曾路過這間佛寺,那時阿玉已經四歲了,但不知為何,蕙娘那段時日總是心事重重,阿玉性子活潑好動,在船艙裡待久了煩悶,便在甲板上跑來跑去,蕙娘把阿玉捉回船艙教女兒唸書……看到寺中梅花開得好,蕙娘心生歡喜,同他說要去寺中賞花上香。
難得看到妻子有此興致,他當即下令泊船上岸。晚上蕙娘在他耳邊說,她抽籤時順便在佛前許了一個願,他笑問是什麼,蕙娘卻微笑著不說,只抬起一隻手,輕輕貼著他的臉龐摩挲,那柔情似水的神態,至今鮮明可觸。
滕紹晃了晃神,那件事過去後才一年,蕙娘便病故了,他日日摧心剖肝,關於這間佛寺的一切也在他記憶中慢慢褪色了,要不是因為阿玉溺水的緣故讓程安等人細查,他也不知道女兒就是在那間佛寺附近溺的水。
聽程安和端福說,當日阿玉也是看到佛寺梅花開得好才要上岸遊玩,孰料登岸時腳下不慎一滑,一下子跌入了水中,萬幸的是,端福即刻就把玉兒撈起來了。
聽說這件事後,有那麼一瞬間,他一廂情願地相信是蕙娘在泉下庇佑玉兒,但只要冷靜下來一想,就知道一切只是湊巧罷了。
他將當日的事詳細說了。
緣覺又問:「聽說令嬡突然得了一把靈劍,也是回長安途中得的嗎?」
滕紹頷首:「正是那回得的。」
經端福和程伯事後回稟,他二人剛將阿玉從水裡撈起來,就發現玉兒手中緊緊攥著一把劍。
端福和程伯認為此劍不祥,自作主張將此劍扔回了水中,怎知劍一離手,玉兒就開始發高熱,白日裡也驚叫不斷,儼然被噩夢糾纏。
隨船的幾位老嬤嬤在船艙裡,一個個都嚇壞了,說周圍的邪祟像一下子全被引到了船上似的,大白日也能看到船艙有鬼影出入。
程伯早年在軍中見過不少古怪之事,與幾位大管事商量一番,只好把船開回原地,讓水性最好的端福下水把劍撈回來,奇怪的是,船身明明行了幾里了,端福卻是一下水就撈到了此劍,彷彿那劍一直在水裡等著他們似的。
而此劍一回來,船上那些鬼影就不見了,女兒的高燒也退了。
到了晚間,人就徹底無恙了。
藺承佑心中微異,原來小涯劍是這樣來的,滕玉意想必也覺得這劍來得古怪,每回被人問到此劍的來歷時,都謊稱是阿娘留給她的遺物。
緣覺道:「既來之則安之,這樣的上古神器,絕不可能隨意挑選主人,它既認了令嬡做主人,自有其中的緣故。」
滕紹一怔:「方丈言之有理。」
「至於近日令嬡為何冤祟纏身……」緣覺方丈默然片刻,「以老衲的拙眼,勘不破其中緣故,只是聽滕將軍方才說起令嬡的生辰八字,命格不像能善終之人……」
此話一出,滕紹和藺承佑同時變了臉色。
滕紹失聲道:「此話怎講?」
緣覺方丈平靜地註視著滕紹:「令嬡生來帶劫,從令嬡最近的遭遇來看,似已到了應劫之年。但老衲看了令嬡的面相,又不像福薄之人,為何命格裡會出現一劫,老衲也甚是疑惑。依老衲看,天命不可違,令嬡只需隨緣行事……若能遇到有緣之人,或可助她渡過此劫,此劫一渡,令嬡當福壽綿長。」
滕紹與藺承佑從禪室出來,滕紹立在階前,看天邊最後一抹斜陽隱入幽暗的穹窿中,心裡像有澎湃的浪,片刻都安寧不下來。
「令嬡為何命格裡會突然出現一劫,老衲也甚是疑惑。」
他來回揣摩著這句話,越想越不安。
莫非與……
他不敢深想。
只能試著安慰自己,方丈既然說了「隨緣行事」,玉兒該是有福的吧,不然為何會在落水後,憑空多了一把能鎮邪的小劍。此劍寓意甚好,沒準能助玉兒躲災渡厄。
想到此處,他腦中忽然萌生一個念頭,女兒與那座菩提寺如此有緣,他這個做父親的要不要去寺裡上柱香,若是當年的住持還在,會不會記得當年在寺裡許願的蕙娘。
藺承佑似乎也在出神,滕紹壓下滿心的憂慮,轉頭對藺承佑道:「世子,滕某有一事要相告。」
他將那個夢告訴了藺承佑,只是把做夢之人換成了他自己。
藺承佑面色古怪起來,先不說這個夢的內容有多荒誕,滕紹為何會無緣無故夢見他。
滕紹自然不能說是女兒夢到了藺承佑,但此事本就詭異至極,再找別的說辭反而有刻意之嫌,只好扯謊道:「世子莫覺此事荒謬,滕某不常做夢,但每回做夢都靈驗至極,倘或身邊暗藏奸邪之徒,可謂防不勝防,世子多留個神也無妨。」
藺承佑越琢磨越覺得此事古怪,滕紹可不像是會把一個怪夢放在心上之人,如此鄭重其事,會不會有別的緣故……
他思忖半晌,正色道:「多謝滕將軍提醒,晚輩會多加留意。」
卻見端福迎面走來。
到了近前,端福先是恭謹地衝藺承佑一禮,接著對滕紹說:「娘子想見老爺一面。」
藺承佑見狀便笑說:「滕將軍,晚輩先走一步。」
一面走一面想,滕玉意剛才令端福找他時,也說要親自見他,應是極為要緊的事,不知絕聖和棄智能不能把話帶全。萬一說漏了幾句話,豈不是會大大地誤事。
這樣想著,他抬目望瞭望東翼的方向,東翼還住了其他的小娘子,要去見滕玉意也太麻煩了。再說絕聖和棄智如今也大了,不會連這樣的事都辦不好。
一徑到了寺門口,上馬前腦中冷不丁又冒出一個念頭,絕聖和棄智毛毛躁躁的,真就未必能辦好,要不要……只在腦中那麼一想,自己先覺得荒謬,再說還急著提審莊穆,哪有空理會這樣的瑣事,於是翻身上了馬,往大理寺去了。
***
今晚月色如銀,滕玉意早早就令人備好了酒菜,坐在梨白軒那株梨樹下的石桌旁,與阿姐一邊賞月一邊等消息。
哪知等來等去,既沒等到阿爺,也沒看到絕聖和棄智。
阿爺早說過要找緣覺方丈,今日這一來,此刻說不定還在與緣覺方丈說話,端福說絕聖和棄智在藏經閣裡忙活,也不知何時才能忙完。
忽聽隔壁的玄圃閣傳來動靜,過不一會,春絨滿臉詫異進院說:「怪了,兩位小道長明明都過來了,又拐到隔壁院子去找李三娘去了。」
杜庭蘭覺得納悶:「是兩位小道長自己去的,還是李三娘身邊的人請去的?」
「小道長自己去的,聽說要還李三娘什麼筆。彭大娘聽說兩位小道長來了,也從屋裡出來了,一轉眼就令人擺了一桌子的好東西,看著像要留兩位小道長用在屋裡晚膳。」
碧螺在旁聽著,訝笑道:「兩位小道長可真夠受歡迎的。」
「那就再等一等吧。」滕玉意垂眸把玩著手裡的酒盞,「都等了這麼久了,也不急於這一時。」
******
作者有話要說:洪州:今江西南昌。
唐代的廣州、洪州、揚州、洛陽、長安,都是很是很繁華的商埠,《太平廣記》中屢屢提到洪州的波斯商人。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1-9 10:13 PM
第68章
滕玉意待讓碧螺再熱一壺酒來,春絨就說老爺來了。
東翼原本不允男香客入內,何況天色已晚,但滕紹是滕玉意的阿爺,來前又與緣覺方丈說明瞭緣故,因此寺裡不但允許他入內,還專門派了兩位小沙彌帶路。
滕玉意和杜庭蘭雙雙上前給滕紹行禮。
「阿爺。」
「姨父萬福。」
滕紹對杜庭蘭點了點頭:「好孩子,起來吧。」
說罷轉過頭端詳女兒,女兒神態還算安詳,換作別的孩子遇到這種事,估計早就嚇得魂不附體了。他既欣慰又心酸,摒退下人道:「這幾日先安心在寺裡住著,你身邊不能離開護衛,方才阿爺回去又同方丈商量了幾句,全芳閣尚在修葺,但裡頭有幾間禪房頗能住人,方丈已經同意端福住在裡頭了,這樣你這邊有什麼事,他也能及時趕來。」
怪不得阿爺來得這麼晚。端福身體異於常人,這是不少人都知道的事,如此安排倒也不怕給別的小娘子惹來麻煩。
滕玉意道:「阿爺,端福今日看到那黑氅人了。」
滕紹一頓,過片刻才反應過來女兒說的是夢裡的那個人。
他一駭,這句話帶來的震撼堪比驚雷。
「在何處見到的?玉真女冠觀?」
滕玉意點點頭,走到院門口將端福喚進來。
端福將白日的事原原本本對滕紹說了。
滕紹定定地看著端福,過去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讓他覺得荒誕又驚懼。原本只是女兒夢中的一個影子,如今那人竟真真切切在現實中出現了。
「那人武功什麼路數?」
端福是個武癡,當年為了練奇功不惜將自己變成了閹人,浸淫武道多年,對江湖的九流百家早已全都摸透了。
「有點像逍遙派的輕功,但也不全像。逍遙派與八卦掌同出一宗,講求『身隨意動』,每每施展輕功,姿態極為飄搖,但黑氅人的身法卻明顯凌厲幾分。」
滕玉意一愣,這會不會太巧了,彩鳳樓的彭玉桂假扮道人時,就曾自稱「逍遙散人」,不,這不算巧,別忘了彭玉桂的那根銀絲,就與黑氅人的暗器一模一樣。
她早懷疑他二人同出一宗。
這樣的邪術練起來比尋常武功快多了,所以彭玉桂正式學武時明明已經二十出頭了,卻學得那樣好、那樣快。
滕紹問:「你沒看出那人的路數?」
端福垂眸道:「至少老奴沒有與這種武功的人交過手。」
「以你的眼力都看不出對方的章法,那只能是新門派了。」滕紹沉聲道,「鑽研一門新門派的武功,多半是想養『兵』。斂鋒芒,只因未到展露的時機,武藝講究知己知彼,一旦與人交過幾次手,定然會露出招式上的破綻,此人從未在人前露過這手輕功,說明他平日極為謹慎,正式謀事前不想露出馬腳。」
這話甚有道理,滕玉意下意識看了看前頭的玄圃閣,照阿爺這樣一說,這黑氅人真有點像彭家暗中養的。
前世長安突然冒出那麼多會邪術的人,一經查下來,全是彭震豢養的「天兵天將」,只不過前世他們全被蒙在鼓裡,這一世提前被她知道了而已,黑氅人或許正是疑心她知道什麼,才按耐不住提前動手。
但前世她們主僕遇害時彭家已經舉兵起事,再殺她對彭家又有什麼好處?思量一番,她依舊維持原來的猜測,此人不像彭家養的。
她把自己的種種猜測同阿爺說了。
滕紹沉默不語。
先不說黑氅人的身份,此人再神通,又如何能得知玉兒會提前夢到他殺人。
這樣一個處處謹慎的人,今日為何會突然採取行動……
想到此處,他面色驟然沉了下來,莫非在他派人調查黑氅人的這段時日,有人暗中洩漏了風聲?對方得知他們在調查自己,所以才先下手為強。
但這件事是他親自安排的,人也是他親自挑選的。
程安、端福、霍丘在他身邊效力多年,個個都是誓死不二的死士,如果他們有異心,平日有的是機會陷害他們父女,何必再大費周章弄來一幫武藝高強的黑氅人。
所以不會是他們三個。
他統軍多年,歷來攻無不克,這點識人的把握還是有的。
那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
仔細想來,阿玉告訴他這事之後,他的手下已經奉命調查好一陣了,時日久了,環節難免鬆散,他的那幫舊部如今也都位高權重,手底下人一多……漏風的地方相應也多。
可即便如此,要從他這邊打探到消息,也需對這邊情況有所瞭解。
有所瞭解……
他目光冷峻下來,不能養癰遺患,必須立即動手整飭,然而在腦海中把可疑的人都想了一遍,一時拿不准到底哪裡出了罅漏。
「你把那人當時逃遁的路線告訴我。」滕紹對端福道,「阿玉在夢裡看到那人時是在月光下,而今日日頭充足,那人黑氅是什麼料子,身上可有異響,你都好好想想。」
端福應了:「那人每拐一個路口都毫不猶豫,像是提前規劃好了逃遁路線,老奴記得他一共拐了四個路口,可就是要拐到第五個彎的時候,此人突然改而向右拐了,他這一頓,自然也就耽誤了一會工夫,要不是老奴急著趕回玉真女冠觀,說不定就順勢能追上他了。老奴記得那條巷子是蛾兒巷。」
「原本要左拐,突然改為右拐……」滕玉意忖度著說,「要麼就是走慣了,下意識按照原來的線路跑,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故意想迷惑我們……」
杜庭蘭卻咦了一聲:「蛾兒巷?這名字好熟悉,恍惚在哪聽過。」
滕玉意和滕紹齊齊看向杜庭蘭,杜庭蘭絞盡腦汁想了一陣,無奈道:「一時想不起來了。」
滕紹點點頭道:「事不宜遲,阿爺立即著人去查。以前此人在暗,如今露了面就好說,越往下查,破綻只會越多。」
忽又想起緣覺方丈今日說過的話,忍不住轉頭凝視著女兒,遲疑片刻,開腔道:「阿玉,你溺水那日可曾夢見了你阿娘?」
滕玉意駭然:「阿娘?」
滕紹勉強笑了笑:「你四歲那年曾經去過岸上的那間菩提寺,正是你阿娘帶你去的,不過那時候你還太小,記不起來也尋常。阿爺只是想問問,你乘船路過佛寺那幾日可在夢裡見到你阿娘?」
滕玉意心裡亂了起來,自從她醒來,夢裡由來只有魑魅魍魎,哪曾見過她日思夜想的阿娘。
她失神許久,悵惘地搖了搖頭:「不曾夢見。」
滕紹默了默,啞聲道:「好,阿爺先走了。」
***
玄圃閣。
彭二娘望著滿桌的甘脆肥穠,一個勁地嘟噥:「失策了吧,失策了吧。阿姐準備了這麼多好東西,人家兩個小道士壓根都不過來。」
彭花月淡定地翻了一頁書,沒答話。
彭錦繡嘟了嘟嘴,走過去將彭花月手裡的書一把奪過來:「自打來了長安之後,阿姐整日看書。你該不是看皇后殿下喜歡飽讀詩書的娘子,也想臨時抱佛腳吧。我們彭家久歷戎行,連阿娘都是武將之女,從小我們就不愛唸書,臨時學也學不好的。」
彭花月橫她一眼:「拿來!」
她這樣疾言厲色,冷不丁把彭錦繡嚇了一跳,她歷來有點怕這個孿生姐姐,訕訕把書還回去,身子一歪坐到榻上,把腦袋湊到姐姐面前低聲說:「欸,李淮固何時跟那兩個小道士這麼熟了?」
彭花月嗤笑:「我上哪兒知道。」
彭錦繡把玩著姐姐腰間那枚圓滾滾的葡萄紋銀香囊:「我知道阿姐為何不高興,你多半是瞧上藺承佑了吧——」
彭花月一驚之下,連忙瞠圓眼睛「噓」了一聲:「你給我小點聲。這可不是在我們自己府邸裡,隔牆有耳。」
彭錦繡咯咯笑著,悄聲打趣阿姐:「哦,我知道了,阿姐要麼是想當太子妃,放心吧,無論你瞧上誰了,妹妹都不會跟你搶的,至於隔壁那個……」
說著抬眉朝隔壁的方向一瞥:「李三娘模樣再好唸書再多,也斷乎爭不過阿姐,我上回聽阿娘說了,她阿爺嘛,從前不過是滕玉意她阿爺手下的一員副將,只不過因為立了幾次大功才被擢升起來的,這等暴發的新貴,怎能與我們彭家相提並論。」
彭花月細長的眼睛朝妹妹一溜,這番話倒叫她刮目相看,她忍不住放下書笑道:「你呀,時而糊塗時而聰明的。」
她沉吟片刻,壓低嗓門道:「那後頭那個呢?她家可是世代功勳。」
彭錦繡心知姐姐指的是滕玉意,眨巴兩下眼睛說:「我正要同阿姐說這個,阿姐與其防備李三娘,倒不如多留神滕玉意,不說她阿爺滕紹了,她祖父滕元皓可是位列凌煙閣的國之重臣,當年滕家父子立下的戰功,至今無人能撼動,論起在朝中的聲望,滕家可歷來不輸彭家。皇后和成王妃若是要選兒媳婦,瞧上滕玉意可一點也不稀奇,阿姐你還記得麼,上回在樂道山莊給書院擬名字,皇后可是拉著滕玉意的手問了好久的話……」
彭花月緩緩頷首:「說到這個,我怎麼有點看不明白滕玉意,上回那樣好的露臉機會,她好端端犯起了風疹,關鍵還做得不露痕跡……錦繡你說,她到底是真倒楣,還是有心如此?」
彭錦繡一愣:「呀,阿姐不說我倒忘了,風疹哪會說犯就犯,要是她有心如此,只能說明她壓根不想嫁入皇室……阿姐你瞧,滕玉意整日吃酒玩樂,哪像個愛琢磨事的。」
彭花月卻又道:「但你別忘了,她跟段家已經退了親了,滕將軍總不能給女兒尋一門比鎮國公府差的親事,可如今放眼長安,除了皇室那幾個,還有哪家比鎮國公府門第還要高?」
彭錦繡聳聳肩:「滕玉意連段小將軍那樣的好親事都說退就退,這樣的脾性選夫婿未必要選高門,別忘了鄭僕射還想過招盧進士呢。」
彭花月一怔,微微笑起來道:「也對,說你糊塗吧,有時候看事倒比阿姐倒還明白。」
忽聽對面傳來說話聲,聽著像是李淮固送絕聖和棄智出來了。
彭花月欠身朝外頭看了看,臉色再次淡了下來。
彭錦繡鑑貌辨色,不由愈發奇怪:「阿姐,你為何那樣在意李三娘?剛才我也說了,她門第照我們差遠了,看著也不像個愛爭搶的。 」
彭花月嘆了口氣:「你忘了在樂道山莊阿娘訓我們時是怎麼說的了?三娘這樣嬌滴滴的女孩兒,最是招人疼了。你我這樣的高門貴女,多多少少有點脾氣,可你瞧李三娘,相貌和學問就不用說了,脾性還那樣好,無論何時見她,都是柔聲細語的,阿娘說了,成王世子和太子那樣的小郎君八成喜歡這樣的小娘子,真到了娶妻的那一日,真心喜歡可比什麼都重要,什麼家世和聲望,到了他們這種郎君面前,統統可以拋捨……」
彭錦繡呆了呆:「這樣說著,好像也有點道理。」
旋即擺擺手起了身:「哎,你們搶你們的吧,反正我只要我的郡王殿下。」
說著走到床邊坐下來看著那堆華美光軟的料子,一邊挑選一邊美滋滋地說:「阿姐,你說用哪塊給郡王殿下做香囊最好?」
彭花月氣得瞪妹妹一眼,也懶得接話,自顧自捧起書重新看了起來。
***
絕聖和棄智打聽到李淮固就住在滕玉意隔壁,過來尋滕玉意時,特地帶了上回那兩管上等紫毫。
兩人剛尋到李淮固這邊,冷不防被彭家的婆子攔住了,彭家婆子笑咪咪地說要跟他們討點符籙用,請他們到房裡坐一坐。
兩人急著把筆還給李淮固,忙說自己沒帶硃砂,縱算要畫符也只能等明日了,彭家婆子無奈放他們走了。
李淮固似乎沒料到絕聖和棄智會來找她,面上有些驚訝,眼看二人到了跟前,只好說:「不知兩位小道長會來,原本還想著去寺裡四處走一走,小道長進屋坐吧。下人們還在收拾行囊,房裡有點亂。」
說著將兩人請進屋,客套歸客套,卻不似彭家那般殷勤。
絕聖和棄智暗自鬆了口氣,他們最怕丫鬟婆子和小娘子待他們熱絡了,先給他們塞一堆吃的玩的,最後卻免不了拐彎抹角打探師兄的喜好,以前他們年紀小,也曾懵懵懂懂答過好多回,後來漸漸大了,才算明白過來了。
還好這位李三娘是個恬淡知禮的。
房裡的婢女們果然忙著整理箱篋,絕聖和棄智不好意思添亂,忙把紫毫從懷裡取出來:「李三娘子,這個我們不能收,娘子要是想感激我們觀裡贈符之舉,改日到觀裡來上香就好了。」
李淮固很痛快就把筆收下了:「那日在西市聽說那樣的慘案,我也是受了驚嚇才會急於討符,當時一心想感激兩位道長,也沒考慮周詳,如此也好,那我改日再上貴觀上香吧。今晚勞煩兩位小道長親自跑一趟,實在過意不去,這麼晚小道長也該餓了,不如先吃點東西再走。」
說著順手把桌上的茶果推過來,絕聖和棄智擺了擺手:「不必了不必了。」
李淮固微笑: 「是不是嫌鄙處茶果粗陋?事先沒料到客造訪,的確慢待了兩位小道長。」
這樣一說,絕聖和棄智反倒不好走了,只好各自從琉璃盞裡拿起一塊點心,作勢吃了一口。哪知這點心居然比滕娘子家裡的還要好吃。
兩人吃了一口,忍著饞蟲不再拿了,這時房裡兩位丫鬟從榻上抱了一堆東西往裡屋走,一不小心滾落一個香囊球,香囊咕嚕嚕一路滾過來,恰好落到絕聖的腳邊。
絕聖彎腰把香囊撿起來,才發現這香囊有些年頭了,上面的鏤花都裂開紋路了,少說也用了十年以上了。
棄智心細,無意間瞥了一眼,只見上頭依稀刻著兩個字,上頭是個「阿」,底下是……
沒等他細看。那婢女口裡連聲說著道歉,過來把香囊接了過去,兩人看房裡這樣亂,也不好再待下去,齊齊起了身說:「貧道告辭了。」
李淮固便要讓婢女送二人出門,哪知外頭有位小沙彌過來傳話:「方丈傳話下來,說耐重今晚可能先會來找滕檀越,為了讓另外三位檀越不受驚擾,請三位檀越即刻遷到西翼去,西翼的精舍眼下並無男賓盤桓,檀越們只管搬遷不必有所顧慮。」
這話一傳來,彭氏姐妹和段青櫻的房裡頓時喧鬧起來,下人們驚恐萬分地拾掇行裝,唯恐在東翼多待片刻。
絕聖和棄智卻咦了一聲,先前怎麼沒聽方丈這樣安排。
小沙彌說完這話,又對絕聖和棄智:「兩位小道長,明通法師有急事找你們,請速去藏經閣。」
絕聖和棄智面上一慌,耽擱到現在也沒去尋滕娘子,這下怎麼辦,看來只能先回一趟藏經閣了。
兩人回身朝李淮固行禮告辭,卻見李三娘定定望著院外的方向,眸色淡淡的,面色也淡淡的,這模樣一看就透著不高興,因為連她平日嘴邊慣有的恬美弧度也不見影子了。
兩人離去前疑惑地想,李三娘子是因為臨時要被挪走而不高興嗎?
***
滕玉意送走阿爺後,在院中左等右等,依舊不見絕聖和棄智過來。
杜庭蘭聽得隔壁玄圃閣吵嚷,奇道:「出什麼事了嗎?」
春絨打探完消息回來說:「說是要那三位娘子立刻挪到西翼去。」
滕玉意和杜庭蘭一愕: 「西翼不是只有男子住的精舍嗎?」
春絨也百思不得其解:「說是方丈臨時的決定。」
滕玉意又問:「那兩位小道長呢?」
「好像又走了。 」
滕玉意詫異萬分:「怪了。」
絕聖和棄智絕不會不打招呼就走,突然離開,多半被什麼急事支走了,想了想,她決定繼續等。
姐妹倆接著喝了一會酒,杜庭蘭漸覺身上發冷,滕玉意自練了武功之後,早就不知「寒」為何物,杜庭蘭卻不同,坐著坐著就有點熬不住了。
滕玉意忙對杜庭蘭道:「阿姐你先回屋吧,小道長早說了要抄經也不知何時才能來,我再在院子裡等一會兒。」
杜庭蘭令碧螺替自己取了一件披風,勉強又陪坐了一會兒,逐漸連石凳也覺得有點涼,只好起身說:「阿姐先回房洗漱,你也別等太久,略坐片刻就回屋睡覺。」
滕玉意應了,獨酌了一會覺得無聊,便把杯子高高舉起來,作勢要邀頭頂的明月與自己對酌,玩得正興起,忽想起阿爺說的話,神色慢慢黯淡下來,托腮想了一會阿娘,心裡好生難過,趁著醉意將小涯劍取了出來:「小老頭,我有話要問你。」
說完這話,小涯劍沒動靜,牆頭卻傳來細微的聲響,滕玉意頓時魂飛魄散,嚇得忙要喊端福,看清那人是誰,話聲卻戛然而止。
那人頭戴玉冠,身上穿件玉色寶象紋圓領襴衫,立在一團皎皎月光下,堪稱神采俊逸。
這衣裳她傍晚才見過,這個人她也很熟悉。
「藺承佑?」滕玉意呆住了。
藺承佑打量滕玉意一眼,才發現她眼中淚光點點,他心裡納悶,揚了揚眉道:「絕聖和棄智說,你有要事要當面跟我說?」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1-10 11:20 PM
第69章
滕玉意怔了一會才意識到,藺承佑這身衣裳還是來大隱寺前臨時同淳安郡王借的,穿到現在都沒換,說明他這幾個時辰一直在忙。
先前她托端福傳話時曾說要「當面告知」,藺承佑莫不是怕絕聖和棄智轉告得不到位,所以特地抽空過來一趟?
她醉意立時消了一大半,點點頭道:「對,我是有急事找世子。」
藺承佑從牆上一躍而下,拍了拍手上的灰說:「那就長話短說吧。」
他一副急著要走的樣子,滕玉意哪敢耽擱他工夫,轉動腦袋環顧周圍,猶豫著是在院子裡同藺承佑說還是到外頭同他說,不經意瞥見了石桌上的酒菜,不由愣了愣,怪自己酒意上頭,險些忘了這些酒菜了,她原是要招待絕聖和棄智的,現在換成了藺承佑,那就更該好好款待了。
「世子用過晚膳了嗎?」她忙說,「一直在等兩位小道長,這些菜都不曾動過,世子要是不嫌粗陋,不妨將就用些,我再讓她們熱幾壺酒來,很快就好。」
說著快步走到廊下喚春絨和碧螺熱酒,二婢早聞聲出來了,望見院子裡的藺承佑,也都吃了一驚。
藺承佑本打算說幾句話就走,眼看滕玉意主僕已經張羅起來了,只好轉頭看向梨花樹下的那張石桌,這一路他連口水都沒喝,滕玉意既備好了酒,那麼喝點也無妨。
他走到石桌旁掀袍坐了下來,這院子清幽歸清幽,可惜不夠闊朗,面積約莫只有滕玉意那間「潭上月」的四分之一,處處都顯得逼仄。
盤盞裡的菜餚乾乾淨淨,確實不曾動過,拿起酒壺給自己斟酒,忽覺酒盞有點溫熱,他怔了怔,才想起這是滕玉意握過的酒盞。
他忙又把酒盞放下來,垂眸一瞥,那是一枚小小的舞仙盞。
盞裡的酒液清亮如銀,讓他想起她眼睫上的晶瑩淚珠。為何難過?莫不是想阿娘了?心情愁悶的時候胡亂喝酒,只會比平日更傷身。
屋裡的杜庭蘭早聽到了院中的動靜,無奈剛換寢衣不便出來,只好在屋裡悄聲詢問滕玉意,滕玉意說:「是藺承佑,估計是兩位小道長給他帶了話……他現在急著走,我在院子裡跟他說幾句話,阿姐你先睡吧。」
杜庭蘭點點頭,回身往床邊走時,心裡生出幾分疑惑,時辰雖不算晚,跑一趟卻也不易,難道就因為師弟說阿玉有事找他,就肯專程過來找阿玉嗎?
她忍不住隔窗朝院子裡望瞭望,妹妹已經在藺承佑的對面坐下了,藺承佑的神態就跟平日一樣透著幾分玩世不羈,這樣瞧過去,似乎瞧不出什麼不同。
她想起長安流傳的關於藺承佑中過絕情蠱的傳言,又覺得自己多心了,這話畢竟是妹妹托端福帶去的,藺承佑熱衷於降妖除魔,怕漏了案子的重要線索親自跑一趟也說得過去。
春絨和碧螺轉眼就熱了新酒,又把乾淨酒盞送到藺承佑面前。
滕玉意親自幫藺承佑和自己斟了酒:「說正事之前,先容我敬世子幾杯酒。上回有屍邪,今日是耐重,要不是世子仗義相救,我這條命早就葬送在妖魔手裡啦。這一杯,謝世子的救命之恩。」
說著,笑吟吟衝藺承佑舉了舉杯,垂眸把盞中的酒一飲而盡。
喝完一杯,又要給自己斟第二杯。
哪知藺承佑抬手摁住了酒壺。
滕玉意愣了愣。
「世子喝不慣石凍春嗎?我還備了一壺翠濤,要不給世子換翠濤吧。」
「酒是好酒。」藺承佑道,「可你剛才都喝了不少了吧?」
滕玉意擺擺手:「不礙事,我酒量不差的,說好了要敬酒,豈有只喝一杯酒的道理。」
依舊要拿壺。
藺承佑不肯鬆手,只笑道:「滕玉意,你突然待我這麼客套,我居然有點不習慣……行了,心意我領了,再喝就該醉了,別忘了你還有正事要跟我說。」
滕玉意咳嗽一聲:「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世子現在是我的大恩人,我待世子再尊重也是應當的。」
話雖這麼說,被藺承佑拿話一激,也不好執意敬酒了,只在心裡琢磨,那塊紫玉鞍不日就要做好了,她之所以讓程伯催促工匠日夜趕工,無非是怕送禮時恰好撞上藺承佑的生辰,她與藺承佑不算熟,巴巴送這樣一份生辰禮,難免惹人誤會。
哪知後頭又發生了這麼多事。如今再一看,她和藺承佑打過這麼多次交道了,他於她又有恩,他過生辰她於情於理都該親自上門道賀……比起紫玉鞍這等精心準備的禮物,敬酒就顯得微不足道了,罷了,即便要向他表達謝意,也不必急於這一時。
她瞧了瞧藺承佑,將小涯劍取出來:「不敢耽誤世子的工夫,那就說正事吧,世子上回不是問我為何要派人盯梢莊穆嗎?」
藺承佑酒盞在唇邊停了一瞬,隨即放下酒盞:「你以前就認識他?」
滕玉意搖搖頭:「是小涯同我說這個人日後會對我不利。」
小涯正在劍身裡打盹,聽到這話差點當場鑽出來,胡扯,他可沒說過這話。
滕玉意感覺劍身發燙,心知小涯不樂意了,無妨,她早就跟小涯約法三章了,她胡謅她的,諒他也不敢同她鬧起來。
今日的事讓她覺得極不尋常,她既想提醒藺承佑耐重現世可能跟黑氅人有關,又想讓藺承佑早日防備暗處的小人,可她同時又不想連累幫自己借命的人,思來想去,只好把前世的某些經歷,謊稱是小涯的預言了。
「……小涯提到過一個黑氅人,說那黑氅人殺人時慣用一根銀絲類的武器……上回在彩鳳樓我看到彭玉桂也有這樣的暗器……在他的指引下我才去西市找莊穆……結果一去就出了那樣的事……今日耐重現世,那黑氅人居然也出現了……」
藺承佑聽著聽著,眼裡的狐疑逐漸轉為驚訝。
滕玉意心知藺承佑長了一顆七竅玲瓏心,即便她這話說得再天衣無縫,也很難讓他全盤取信,為了讓他重視起來,她當著他的面敲了敲劍柄:「小涯,你出來。」
小涯不情不願鑽出來。
滕玉意睨著他:「你是不是能預知後事?」
小涯暗暗翻了個白眼,縱算再不情願,也只好幫著自己的主人圓謊:「我可是上古神劍的器靈,能預知後事很奇怪嗎?」
藺承佑笑著放下酒盞:「閣下既然能預知後事,不如直接把殺害三位孕婦的兇手告訴我,我馬上去抓人,也省得再有孕婦受害了。」
小涯瞠目結舌:「這……我……」
滕玉意對他來說已經夠難纏了,誰知另一個更難纏。
滕玉意忙笑道:「小涯雖偶爾能窺見天機,卻也不是事事都知的。他是我的器靈,預知的那些事也大多與我有關,換別的事未必就靈光了。」
藺承佑給自己斟了杯酒,沒接茬。他好奇滕玉意身上的秘密不是一天兩天了,沒想到繞來繞去,她居然把劍裡的器靈扯出來了。傍晚她傳話時強調「當面示意」,是因為必須把小涯叫出來說明這些情況吧。
可他從沒聽說過世上哪件法器的器靈能預知後事,而且滕玉意這番話乍聽很有道理,仔細一推敲就覺得不對勁,滕玉意不是衝動浮躁之人,小涯再靠譜,這些事畢竟未發生,她不過聽器靈說起一個黑氅人會對自己不利,就值得帶上一大幫護衛去西市盯梢莊穆?
看她平日處處防備的模樣,儼然曾經被人害過,但據他這段時日瞭解下來,她除了來長安途中溺過一次水,沒遭遇過什麼意外。
依他看,她還是沒說實話。
他抬眸打量她,她正望著他,眸子漆黑明亮,彷彿兩泓清澈見底的清泉。
這讓他想起驪山的泉水,盛夏時若是縱身跳進去……泉水的清涼能瞬間緩解心頭的燥熱。
他晃了晃神,腦子裡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他不動聲色把視線從她臉上挪開,暗想,罷了,他何必拆穿她。
她小小年紀就沒了阿娘,這樣做沒準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她不願意說就讓她瞞著好了。
她要是不信任他,只需躲著他就行了,何必把自己的器靈叫出來同他說這些,她情願冒著被他疑心的風險也要告訴他這些線索,只能說明她想幫他。
忽覺心窩暖絲絲的,這感覺有點像往日爺娘同他說話的光景,只不過對面坐著的是滕玉意……
打住,今晚這是怎麼了,他定了定神,正色看著滕玉意道:「這些事你以前同別人說過沒?」
滕玉意一直在留神藺承佑的神色變化,看他神色變得鄭重起來,心知他終於要把她的話當真了,忙搖搖頭說:「此前我只同阿爺說過。」
藺承佑一怔,所以他是第二個知道她這些秘密的人。
除了阿爺,她只告訴了他……
他垂眸看向手裡的酒盞,嘖,這酒今晚格外讓人發熱。
他乾脆放下酒盞:「所以小涯預知過的這個黑氅人,今日出現在玉真女冠觀了?」
滕玉意就對小涯說:「你把你瞧見的都跟世子說了吧。」
小涯對上滕玉意暗含威脅的眼神,心裡又翻了好幾個白眼,盤腿坐在藺承佑面前,磕磕巴巴將從往日在劍裡聽來的事說了。
藺承佑只當沒瞧出小涯面色古怪,一本正經聽完小涯的話,不由陷入了思索。
耐重一出現,黑氅人就把端福引走了,這讓滕玉意在事發時喪失了被人當場救走的機會,要不是她成功破了謎題,她和桃林中的那幫人全會被耐重吃進肚子裡。
巧的是,彭氏姐妹正好被隔絕在桃林之外,雖說她們也遇上了耐重手下的四個小鬼,但因為小鬼法力低微,很快就被靜塵師太給驅走了。
彭氏……
他眉頭微蹙,耐重可不是尋常的鬼祟,《妖經》上說過,耐重是在兩百年前天下大亂之時驟然現世的,當時各地州縣集結了百名法力高強的法師齊力降魔,儘管最終成功降服了,可是這百名法師也因為被耐重的陰力衝撞當場葬送了性命。
如果有人想找當年鎮壓耐重的所在,其實不算難事,只需每日觀察天象,同時派人去各地州縣打聽異常兇邪之地,一兩年的工夫就能找到兩百年前被鎮之所。
彩鳳樓的那對邪物同理。
想讓雙邪出土容易,只需破壞百年前的陣法就行了。
要喚醒耐重的法力卻非易事,所以才有人專門弄了月朔童君進行投餵。
這絕非一兩日之功,也絕非一兩人之力就能完成的。
這背後,定有能人異士進行籌謀。
首先排除滕家。今日滕玉意不僅僅被困在桃林中,事後還被耐重給擄走了,只要他稍晚一步趕到,她就被耐重給吃了。
那會是彭家嗎?
憑彭思順和彭震父子的能耐,暗中排布這些事也是毫不費力。
可單憑彭氏姐妹不在桃林這一點就懷疑彭家,未免太牽強,而且反過來一想,今日之事若說有人存心嫁禍彭家也說得過去。
關鍵是,耐重是萬鬼之王,縱算有人用月朔童君投餵耐重,也絕不可能擺佈得了耐重。
所以耐重今日突然現身玉真玉冠觀,未必在那人的掌控之下。
從天上出現怪雷,到耐重化作大和尚現身,中間頂多只隔了一刻鐘,可那個黑氅人卻出現得那樣及時。
藺承佑腦中白光一閃,莫非幕後之人就住在附近?
如果耐重現世與此人有關,那麼殺害那三位孕婦的兇徒即便不是幕後之人,也會是整件事的知情者,現在只有莊穆跟此人打過交道……
他放下酒盞霍然起了身。
滕玉意:「世子要走?」
藺承佑看她一眼:「你說的這些事很重要,今晚莊穆一定會開口,我得馬上回去提審他。」
先前他因為放心不下絕聖和棄智傳話,走到半路又拐回來了,這個決定簡直太明智了。小涯說的這些話太曲折,如果讓絕聖和棄智來傳達,一定拐出七八個彎來。
滕玉意踟躕著,既要提醒藺承佑,自然是越早提醒他越好,她忙起身道:「世子請留步……我還有要事相告。」
說著衝桌上的小涯使眼色:「小涯,你把你看到的關於軍中細作的事告訴世子吧。」
小涯只好把滕玉意夢見藺承佑會被毒箭射中的事,當作自己的預言告訴了藺承佑。
藺承佑面色古怪起來,這話跟滕紹之前同他說的幾乎一模一樣。
滕紹說自己是做夢看到的,小涯卻說他能預知……
滕紹當時的表情就夠奇怪了,小涯此刻的表情更奇怪,說話時透著幾分不樂意,分明像被滕玉意所迫。
他心中一動,會不會這件事既不是小涯預知到的,也不是滕紹夢見的,而是滕玉意自己夢見的。
畢竟只有滕玉意既能擺佈小涯,同時也只有她能委託滕紹提醒他。
他斜睨滕玉意一眼。
所以是她夢見他?
這樣一來,也恰好能解釋她為何老在這件事上支支吾吾的。
「這是小涯預見的?」他咳嗽一聲,不打算戳破她,很平靜地問道。
滕玉意納悶起來,藺承佑的臉色怎麼這樣奇怪,他不會起了疑心吧。
糟糕,今晚阿爺也來了寺裡,阿爺該不會已經提醒過藺承佑一次了。
早知道說之前先同阿爺確認一下。罷了,將錯就錯吧,阿爺的那番話也可以當作是小涯的預知,橫豎讓藺承佑早日防備就好了。
「對……」她忙說,「上回小涯一口氣說了好多預言,恰好阿爺也在邊上……」
一驚之下,害得她酒意全湧上來了,才一眨眼工夫,她的臉蛋和脖子都染上了一層緋色。
藺承佑看在眼裡,不由揚了揚眉,所以他猜對了?忙著自圓其說,臉卻紅成這樣。
一個小娘子突然夢見一個郎君。
他耳根莫名有點發燙。
她何時夢見的他?
都夢見了什麼?
絕不會在彩鳳樓那陣夢見的,他胳膊上被她紮過的傷口前不久才結痂。
那就是最近了,今晚她又專門備了酒菜招待他……
嘖,滕玉意該不是喜歡上他了吧?她不知道他中了絕情蠱麼,即便她真如此,他也是不可能喜歡她的。
他把眉頭皺了起來,心跳卻不自覺加快了幾分,顧不上琢磨這渾身上下的不對勁,只目視前方點點頭:「好了,多謝提醒,我日後會多加小心。」
滕玉意鬆了口氣,要說的話都說出來了,眼看藺承佑頭也不回地走了,便留在原地,恭敬地行了一禮:「世子慢走。」
藺承佑一路疾馳回了大理寺,下馬時衙役正好出來,連忙飛快迎上來:「總算回來了。嚴司直正要去尋藺評事呢。」
望見藺承佑的面色,不由有些納悶:「藺評事剛才去了何處,怎麼這樣高興?」
藺承佑納悶:「高興?」
嘴上這樣說,卻沒工夫琢磨這些,一徑到了大獄裡,果見嚴司直和四名衙役候在裡頭。
莊穆坐在鐵籠裡,眼睛直勾勾地望著門口。
衙役們和嚴司直迎上來:「非要等藺評事來,而且看他的意思,待會說事的時候只能讓藺評事一人在場。」
藺承佑一哂:「依他說的做。」
嚴司直和四名衙役大驚:「藺評事——」
藺承佑道:「人是我抓的,不怕他耍花樣,況且他要是想耍花樣,用不著等到現在。」
待嚴司直等人退下,藺承佑隨手端起桌上的一碗牢丸,走到鐵籠前開了鎖,又將莊穆口裡的布條扯掉,笑了笑道:「不急,先吃點東西。」
莊穆一聲不吭看著藺承佑,冷不丁道:「查了這麼久,你為何不查一查那三個孕婦之前都做過什麼事?」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1-14 09:37 PM
第70章
藺承佑眼裡的笑意一凝。
今晚之前,他已經把三位受害孕婦的底細大致摸過一輪了。
最近遇害的榮安伯世子夫人小姜氏,是榮安伯世子宋儉的續弦,宋儉的原配姜氏三年前因難產而亡,而小姜氏正是姜氏的妹妹。
據聞,當初宋儉娶姜氏時曾遭到伯爺和夫人的極力反對,原因是姜氏的阿爺過去在淮西道的某位將領帳下任幕僚,來長安後雖說有心應試,卻是屢試不第。這樣的人家,可謂門第寒微。
但宋儉對姜氏一見傾心,誓願非她不娶,碰巧彭震的夫人隨丈夫來京述職,聽聞此事後,彭夫人主動登門拜訪榮安伯夫人,說姜家與她算是遠房表親,那年在她淮西道又受過姜氏母親的大恩,她早就認了姜氏的母親做姐姐,說起來姜氏算是她的外甥女。
有了彭夫人作保,伯爺和夫人稍有鬆動,加上姜氏雖門第不高,卻算得上知書識禮,老倆口在親眼見過姜氏一面後,最終同意了這門親事。
成親後宋儉與姜氏情同膠漆,沒多久就生下了一對龍鳳胎。孩子們長到兩歲時,姜氏再次懷孕,卻在臨盆時因為難產不幸身亡,時隔一個月,老夫人也因病去世了。
伯爺因府中長期無主母主事,等兒子孝期滿了,有意讓兒子再娶,宋儉卻執意不肯續弦。
一年多前,妻妹小姜氏因著探望小外甥在伯府小住了一段時間,過後沒多久,宋儉突然造訪老丈人,說想求娶妻妹小姜氏做填房。
據嚴司直打探後回來說,榮安伯府的下人們背地議論,宋儉之所以求娶小姜氏,除了因為小姜氏是孩子們的親姨母,還因為她容貌肖似姜氏。
此外還有一些不堪的流言,例如小姜氏正是在伯府住的那段時日與姐夫有了首尾,宋儉為了顧全二人的名聲,不得不上門求娶……又說小姜氏嫁給姐夫時都已經十九了,先前遲遲不肯嫁人,是因為十五六歲時就相中了自己的姐夫。
姜氏姐妹都是華州人,小姜氏嫁入榮安伯府整一年了,出事時恰好懷孕六個月。
第二起案子的受害人舒麗娘,碰巧也是華州人,舒麗娘父母早亡,十七歲嫁給了華州一位落第書生,去年丈夫不幸因病暴亡,舒麗娘與婆家歷來不偕,又無父兄相依,只好投奔長安的堂親,這位堂親正是京兆府的舒長史,名叫舒文亮。
今日藺承佑原是打算先去找一趟舒長史和鄭僕射的,除了向他們打聽舒麗娘過去在家鄉的種種,也想知道為何一個好好的良家婦人要給人做別宅婦,不料後頭撞上了耐重現世。
至於第一起案子麼……
因白氏是與丈夫王藏寶一道受害的,同州府的柳法曹在排查受害人的背景時,一直著重於調查王藏寶這邊的種種。譬如王藏寶是否與人結過仇、因何捨棄同州的家業來長安……而關於白氏的為人、往日可曾與人結過怨,案宗上卻隻字未提。
他只知道白氏今年二十有二,懷孕五個月了。
回顧完三樁案子,藺承佑心裡的疑惑簡直壓不住,照莊穆這樣說,出事前莊穆莫非調查過三位受害孕婦?
這與他最初的設想有些出入。
莊穆說完那句話後就不再開腔,藺承佑等了一會,起身到桌上端起一壺蝦蟆陵,提壺回到鐵籠前,將莊穆身上的捆綁一一鬆了,只留下腳銬和手銬。
做完這一切,藺承佑親自斟了一大碗蝦蟆陵,把碗放到莊穆面前,笑道:「這樣吃喝才暢快。」
莊穆咽了口口水,不顧手上還殘留著乾涸的血痕,捧起碗二話不說喝了起來,咕嘟咕嘟喝完酒,迫不及待把碗放到地上,兩眼閃爍著貪婪的亮光,等待藺承佑給他斟第二碗。
一口氣喝了三大碗酒,莊穆才彷彿緩過勁來,捧起另一邊的湯碗,埋頭吃那碗冒著熱氣的牢丸,吃飽喝足之後,他並不急著把碗放下,只不動聲色抬起眼睛,從碗沿上方看向藺承佑。
他深深看藺承佑一眼,徑自放下碗,點點頭沉聲道:「年紀不大,倒這樣沉得住氣。」
藺承佑臉上笑意不減,耐心十足地等待著。
莊穆默了一晌:「我可以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訴你,前提是你得給我準備好我要的東西:兩百金,一匹快馬,一份能保證我順利離開潼關的過所——還有放我走。」
藺承佑哂笑:「閣下倒是敢開價。」
莊穆扯了扯嘴角:「這四條對旁人來說難辦,對你來說卻易如反掌。你應該早就料到了,兇徒很快還會再犯案,可此人太狡詐,你們大理寺至今沒找到有用的線索,而我,卻實實在在與真兇打過交道。」
藺承佑氣定神閒道:「真兇肯讓你被我們大理寺捉住,自是有把握你提供的線索絕不能查到他頭上,一個對斷案未必有幫助的人,叫人如何答應你提出的這些無理要求。」
莊穆冷笑道:「我雖未不知道兇手的真實身份,但我這一個月來知道的種種,比你們大理寺查一年都要多,想來你很清楚這一點,才會屢次跑到牢中拿好酒好菜款待我。」
藺承佑道:「你要是別無所求,大可以繼續拒絕吃喝,肯接受我招待的酒菜,豈不說明你也迫切地想對付那兇徒。」
莊穆滯了滯。
藺承佑提壺給莊穆又斟了一碗酒:「我早說過,你想藉大理寺之手報一箭之仇,我想利用你提供的線索找到兇手,你我各取所需,但單憑你知道的那些事,不足以在短時日內查出兇手是誰。」
莊穆面色複雜地看著碗裡的酒。
藺承佑笑道:「要緝兇,光把你知道的說出來還不夠,你最起碼要配合大理寺做個局,這個局若是能成功將兇手捉住,你說的那四條——」
莊穆緊緊盯著藺承佑,藺承佑卻故意踟躕起來,過片刻才笑著頷首:「或可勉力試一試。」
莊穆神色稍鬆,然而眼中卻又閃過一絲猶豫。
藺承佑抬頭看他:「你該知道你的機會不多了,一旦真兇率先查到了你的幕後之人,再怎麼設局也無用了,到時候你對大理寺來說毫無用處,你猜我會不會答應你的條件?」
莊穆咬了咬牙,端起酒碗一口喝盡,忽道:「三月初一那日,我的一位友人突然讓人給我傳話,說他的某位下屬三年前在外地丟失了某個重要物件,上月這物件突然在同州出現了,友人懷疑賊人此刻就在同州,讓我即刻前去將物件和賊子一道捉回長安。」
藺承佑沒吭聲,這位所謂的「友人」,想來就是莊穆真正的主家了。
「等我趕到同州境內,那物件卻在市廛中消失了,我在同州最熱鬧的街坊找了家客棧住下,暗中調查此事。」
「什麼樣的物件?為何能一問就知?」藺承佑冷不防道。
莊穆不語。
藺承佑一嗤:「即便你不說,我到同州府查幾日也能查明白,何必浪費彼此的精力。」
莊穆耷拉著眼皮道:「是一面乾坤八卦鏡,鏡面並非圓輪狀,而是彎月形,名曰月朔鏡。」
藺承佑長眉一揚,又是「月朔」。
「此鏡一面陰一面明,陽面為赤色,陰面為玄色,據說此鏡內藏妖獸,只要用陰面對準剛死之人,能將人的魂魄打散,即便那人當場化作厲鬼,也會忘記遇害前的一些事,從此淪為傀儡,甘受持鏡人的擺佈。」
藺承佑暗忖,聽上去倒是與師公的那面無涯鏡極像,只是師公的那面鏡子照的是冤祟之氣。凡是被邪祟沾染過的物件或是屍首,只消用這面無涯鏡一照便知,而莊穆說的這面能抽人魂魄的鏡子,顯然是用邪術打造出來的害人法器。
忽又想到,這鏡子擺佈和折磨鬼魂的作派,倒與彭玉桂折磨田氏夫婦的七芒引路印有點像,但七芒引路印這樣的邪術早已被皇伯父下旨掃除了,現今流傳在世上的,只有一些殘破的版本。
大約十五六年前,皇伯父聽一位臣子匯報了一例用邪術害人的慘案,皇伯父大受觸動,發願將天下害人的邪門暗術一舉掃清,委託師公部署此事,又下旨長安各家道觀和大隱寺全力配合。
師公在一眾僧道的配合下,發奸擿伏,暗中撒網,前後花了四五年時間,終於將當時長安邪術的門徒一網打盡,前後沒收了十來本邪術秘笈,同時銷毀了數十件害人的法器。
事後師公將那幾本邪門秘笈鎖在青雲觀的寶閣裡。這樣做無非是怕各州縣還暗藏著不少身懷邪術的門眾,萬一這幫人用邪術作亂,他們也能及時通過這些秘笈弄明白邪術害人的原理。
他自小在青雲觀廝混,早就撬開鎖偷偷看過那幾本秘笈,其中一本就是記錄了七芒引路印的《魂經》,他正是看過這本書之後,才知道世上還有這等厲害的拘魂術。
而那本記錄了「絕情蠱」邪術的秘笈,也是他那時候無意中翻看到的。
正想著,就聽莊穆道:「這鏡子因為吞多了怨靈的殘魂,一貫怨氣極重,每逢陰日,鏡面裡會自發流淌出汙血來,持鏡人若將其帶在身上,往往被血污弄髒而不自知,此事只有我那位友人和他的幾位朋友知道,那偷鏡的賊子似乎並不知情。我那友人之所以知道鏡子在同州現身了,是因為有幾位同州來的商人在長安酒肆中議論,說上回有個道士在市廛中行走時,好端端地從胸腹處流出汙血來,奇怪那人面上並無傷痕,而且被人提醒之後,那道士馬上匆匆離去……」
藺承佑忽道:「這鏡子這樣邪門,拿它害人的時候就沒什麼講究?」
莊穆喝了口酒:「頗有講究。無論是用此鏡『拘役魂魄』,抑或是『打散魂魄』,都極損陰德,持鏡人若是不想損壞自身修為,在用鏡子害人之前,最好先弄明白受害人自己生前是不是做過惡事,若非良善之輩,落個魂魄不全的下場也可算因果可循,那麼反噬到持鏡人身上的孽報也會少一些,所以持鏡人往往只挑惡人下手。」
藺承佑想了想說:「你就是據此認定那三位受害孕婦並非良善之輩?」
莊穆冷笑:「這兇徒害的可不是一個人,而是好幾位身懷六甲的孕婦 ,即便是我這樣的潑皮無賴,也覺得這等事太過傷天害理,那人如果不想搭上全身修為,動手前自然會好好考量。」
藺承佑默了默: 「兇徒又是如何知道這三位受害婦人都做過何事的?」
莊穆道:「我也不知道,但鏡面流血的事是一月前發生的,說明那賊人早就到了同州,可是這一月之內並非發生離奇的詭案,可見此人起初並未挑好下手的孕婦,為何一月後將目標瞄向了白氏,應該是確定殺害白氏對自己的修為損傷最小。」
藺承佑沉吟不語,兇徒殺的不只是白氏,還殺了她的丈夫王藏寶。
挑選懷孕婦人的時候慎之又慎,順手殺王藏寶的時候就不怕損及修為了?
據柳法曹所言,這對夫婦是因為得罪了當地的地痞才捨棄家業來長安。
這點早就讓他覺得匪夷所思,王藏寶夫婦開的那家五熟行是從父輩手裡傳下來的,此前已在當地開了幾十年了,僅僅因為鬥雞得罪了幾個地痞,就連祖業都不要了?
可惜這幾日他將重點全放在月朔童君上,沒顧得上細究這對夫婦本身的種種不同尋常之處。
「我查了幾日毫無線索,本打算回長安復命,就在這時候,我住的那家客棧忽有兩位旅商說,早上進城的路上,突然看到一個道士的道袍沾染了汙血,旁人本想提醒,那道士卻很快就不見人影了。我打聽到那地方是郊外的烏雞山腳下,忙又趕往烏雞山。不料住下當晚,附近的居安客棧就發生了命案,死的恰是一對年輕夫妻。
「回長安之後我去向友人復命,友人聽說此事,便說那樁兇殺案極有可能是那賊人做的,但賊人為何要殺那對夫婦,友人也不明白,還說我在同州打探了那麼久,說不定已經引起了那人的警覺,為免暴露身份,叫我先蟄伏一段時日再回生鐵行。」
藺承佑:「可是據我所知,你並未一直蟄伏,舒麗娘遇害那一日你又跑到春安巷去了。」
莊穆冷颼颼地笑了兩聲:「還不是因為中了那奸賊的計。我猜此賊早在同州時就盯上我了。我在明,他在暗,他想弄明白是誰派我去查他,所以一回到長安就開始佈局對付我。」
莊穆聽了「友人」的話,到崇仁坊找了一家外地商販多的旅舍住下。某一日實在覺得氣悶,便下樓尋了一家酒肆飲酒,獨酌了一小會,就聽到外面兩個小童咋咋唬唬說話,說是看到剛才路過的道士身上有血,猜測那道士是不是受傷了。
莊穆忙從酒肆出來,沿著人潮往前追了一陣,果然看到一個黃袍道人,那道士閃身到一條巷子裡,再出來時身上已經換了乾淨道袍,莊穆不聲不響跟上去,就這樣跟到了春安巷。
那道人進了巷口,一閃身就不見了,莊穆在巷口徘徊了幾步,未能尋到道人的蹤影,反倒被巷中那幾戶人家的下人盯著瞧了好幾眼,莊穆心裡覺得不對勁,只好匆匆離開。
到了第二日,就聽說春安巷又死了一位懷孕婦人。
「到這時我才意識到,酒肆門口那對小童很可能受人指使才說那些話的,我回到客棧門口找尋,果然未再看到那對小童,我心知自己暴露了行藏,若是慌亂之下去尋我那位友人,無疑就中了那賊徒的奸計了。於是不敢妄動,恰好米尤貴生鐵行開門了,便回到生鐵行繼續幹活。」
藺承佑思忖片刻,那日滕玉意在香料鋪看到的兇徒個頭矮小,身量與莊穆差不多。
「你在酒肆門口看到的那個道人,與你在同州打聽到的道士是不是同一個人?此人個頭高還是矮?」
「那道人做了易容,但同州那幾位商人說那道士個頭很矮,我在酒肆門口看到的那個,個頭也跟我差不多。」
藺承佑點點頭,個頭這樣矮的成年男子不算常見,看來很可能是同一個人。
「榮安伯世子夫人在香料鋪遇害那日,你為何會到香料鋪後巷去?」
莊穆冷哧一聲,臉色陰沉沉。
他在生鐵行待了兩日,越想越不踏實,想給「友人」送個信,又怕被那賊人截住,思來想去,便打算到賭坊找個潑皮,表面讓這潑皮替他出城一趟,實際讓這潑皮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幫他送信。
他到賭坊賭了兩把,發現背後盯梢自己的尾巴不少,有武侯,還有幾位來路不明的武藝高強的高手。
莊穆近日並未做什麼歹事,心裡便有些疑惑,正暗自琢磨對策,忽然看到一個黃袍道人倉皇離開賭坊,像是無意間看到他,嚇得掉頭離去。
莊穆有些遲疑,今日這道人身形比先前那位道人高壯許多,但武功卻明顯差不少,而且這道人看到他那樣慌亂,說明此人身邊並無同夥。
機不可失,莊穆當即決定追上去,為了甩掉身後的那些尾巴,他故意抄近路從暗道出來,打傷那幾個堵在暗道裡的武侯,一口氣追到街上。
當時正是西市人最多的時候,那道士混跡在人潮裡,絲毫不起眼。
莊穆尾隨道士進了一處僻靜的窄巷,那道士彷彿終於察覺了身後有人,突然發足狂奔,可沒跑幾步,此人的道袍下擺就淌下一道血污。
莊穆眼睛一亮,難怪這道士這樣慌張,「友人」要找的那面月朔鏡,看來就在這道士身上,他縱身追上去,那道人越發顯得無措,嚇得從身上掏出一樣東西,隨手扔到了巷子裡的木桶中。
莊穆隨即止步,木桶裡盛了半桶血,一時也瞧不清裡頭是不是有面鏡子,他只好彎腰將兩隻胳膊浸到血裡去撈,撈了一會什麼都沒撈到,陡然意識到自己可能上了當。
他驚出一身冷汗,忙要離開那窄巷,窗後的靜室裡忽然有人尖叫,聽那動靜,裡頭分明出了大事。
他怔了一瞬,便要縱上牆頭逃跑,牆頭忽然有人扯動繩索,那隻裝滿血的木桶,就那樣在他眼前飛快地被提上去,莊穆臉色大變,才想起自己的胳膊上沾滿了血污,可根本不容他擦拭,藺承佑就出現了。
這一系列的事發生在極短的一瞬間,每一步都盤算得紋絲不差。
藺承佑定定地看著牢籠中的莊穆,即便那日他不在,兇手也會引旁的武侯去現場,武侯只要看到滿手是血的莊穆,便會將自己目睹的「事實」上報大理寺,如此一來,兇手照樣可以達到目的。
無論是當場就捉到莊穆,還是事後張貼通緝告示,大理寺和縣衙都會把莊穆和他背後的主家查個底朝天。
兇手既順利取到了三具月朔童君,又將莊穆送到了大理寺的面前,不動聲色就能坐收漁翁之利。
想到此處,藺承佑眸色沉了幾分,這個人似乎對他的能力有所瞭解,彷彿知道莊穆只要落到他手裡,查清莊穆幕後的主家指日可待。
就連被當作「棋子」的莊穆是什麼性格、遇事後會做出什麼反應,此人都拿捏得分毫不差。
照這樣看,此人已經不是彭玉桂那等層次的聰明人了,而是個能排兵布將的謀略大才。
藺承佑來回思量許久,沉吟著起了身,在腦海中將整件事重新捋了捋,他回身看向莊穆:「你那位『友人』可說過鏡子在同州出現是哪一日?」
「二月初一。」
藺承佑撫了撫下巴,白氏是三月初五遇害的,距月朔鏡在同州出現足足隔了一個多月。
這個倒不難理解,耐重鎮壓在同州境內,兇手不宜大老遠從長安帶來月朔童君進行投餵,因此第一具月朔童君只能在同州就地取,但兇手對當地並不大熟悉,所以光挑選受害孕婦就花了不少時間。
耐重吃下一具月朔童君依舊未甦醒,兇徒或是設法將此物運來了長安,又或是怕在同州頻繁作案引來懷疑,不得不趕回長安謀取下一具月朔童君。
讓他費解的是,只過了二十日,兇徒就瞄上並殺害了舒麗娘。
長安人口繁盛,懷孕的婦人數不勝數,舒麗娘是鄭僕射養的「別宅婦」,藏跡在春安巷,一向深居簡出,得知自己懷孕後,舒麗娘因為想藉著生子長久待在鄭僕射身邊,更是嬌貴萬分。
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婦人,兇手如何能得知她並非「良善之輩」?
除非……
除非兇手過去就認識舒麗娘,哪怕她藏在春安巷裡,兇手也能準確無誤找上門去。
殺害舒麗娘之後,兇手只隔一日就在西市殺害了榮安伯世子夫人小姜氏。
一日工夫哪夠查清一個人過去做過什麼,可見兇手在殺害舒麗娘之前,已經想好下一個就是小姜氏了。
兇手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在這樣短的時日內,既瞭解到舒麗娘過去是什麼人,也知道小姜氏做過什麼惡,照這樣看,兇手要麼從某個人口中得知了二人的底細,要麼兇手自己就深諳二人人品。
藺承佑腦中白光一閃,籌備殺害小姜氏的時日最短,會不會說明此人與小姜氏最熟?
而這一點,沒準是兇手留下來的唯一破綻。
莊穆自顧自喝了一口酒,垂眸看著酒盞道:「怎麼樣,這個局不好做吧?」
藺承佑扭頭看他,笑道:「不好做,但非做不可。」
他思索片刻,近前將鏈索重新給莊穆綁好,離去前說了一句:「先等著,等我確認完幾件事,再告訴你如何配合做局。」
***
宗案室內,藺承佑將剛才的對話簡略地說了。
嚴司直一愣:「這簡直出人意料……不過照這樣看,兇手應該不會再犯案了。長安城的孕婦現今基本已經記錄在冊,兇手略有舉動我等立刻會知曉,兇手無法詳查孕婦的背景,自然無從下手。」
藺承佑卻說:「先前是先前,現在是現在,耐重已經現世了,照我今日與此物打交道的情形來看,此物陰力並未恢復,兇手若想藉助耐重擾亂長安,就必須盡快謀求下一具月朔童君,他現在一心求快,動手時未必會像先前那樣瞻前顧後。小姜氏也許是整個案子的關鍵點,我先去尋榮安伯世子宋儉。」
嚴司直趕忙放下手裡的宗卷:「我同藺評事一道吧,到了榮安伯府,我來做記錄。」
***
榮安伯府。
管事領著藺承佑等人入內,口中道:「伯爺最近身體抱恙,早早就歇下了,世子還在外書房理事。」
藺承佑邊走邊打量四周,小姜氏的屍首還停在大理寺,但榮安伯府已是一片素白,遊廊和簷下掛起了白紗燈籠,下人們也都身著縞素。
下人領著二人轉過拐角,迎面走來一位二三十歲的俊美男子,正是榮安伯世子宋儉。
宋儉形容憔悴,眼裡滿是哀戚之色,雖未著素服,但腰間玉佩扇墜一概未戴,應是聽到下人回報,特地前來迎客,遠遠望見藺承佑,大步迎過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1-16 10:14 PM
第71章
短短幾日宋儉消瘦了不少,開腔時嗓音也極為啞澀。
「世子怎麼來了?快請入內。」
藺承佑拱了拱手:「來得冒昧,還望宋大哥節哀。」
嚴司直歉然行禮:「叨擾宋世子了。」
宋儉在禁軍任職,以往當值時常在宮內外碰到藺承佑,彼此雖不算深交,但也算熟絡了,他親自將二人引到外書房,吩咐下人上茶水。
藺承佑又替嚴司直討來一副筆墨,待賓主都落了座,宋儉摒退下人:「是不是越娘的案情有進展了?」
藺承佑正色道:「正是為了尊夫人的案件而來。想問宋大哥,尊夫人出事前可有什麼異狀?」
宋儉白著臉想了一會,搖搖頭道:「與往日無甚不同,每日有說有笑的,脾胃也比當初剛有孕時見好。」
「那——」嚴司直看了眼藺承佑,「尊夫人最近一月都去過何地?」
宋儉面露思索:「越娘每日需主持中饋……晌午之前通常會在府裡忙事,用過午膳偶爾會出門,可等我回府差不多都近亥時了,白日她去了何處我也不大清楚,想來無外乎與那幾位交好的夫人娘子玩耍,或是去相熟的鋪子買東西。」
嚴司直提筆在錄簿上寫下這些話,又問:「尊夫人最近有沒有跟你提起過某位熟人? 」
宋儉微訝:「熟人?」
「比如她過去的朋友、鄰居、親戚——」
宋儉搖了搖頭。
藺承佑換一種問法:「宋大哥可知尊夫人往日與誰結過怨?
宋儉愣了愣,沉吟片刻道:「越娘性子比她姐姐要潑辣許多,往日貞娘還在世時——」
他眼裡猛地浮起一抹哀慟之色,話頭隨即止住了。
藺承佑垂下眼,記得當初大姜氏過世時,阿娘曾親自到榮安伯府弔唁,回來後與皇伯母說起此事,言語間對大姜氏的驟然離世頗為惋惜,阿娘頗有識人之能,能被阿娘這樣稱許,可見大姜氏是個品行極出眾的女子。
宋儉憮然良久,再次開了腔:「貞娘說過,她這個妹妹樣樣都好,就是太過爭強好勝,平日與閨閣娘子玩耍時,少不了與人絆嘴鬥氣,為此貞娘每年都會回娘家住一陣,說自己是做長姐的,理應教導妹妹。但越娘畢竟是個未出閣的娘子,就算與人齟齬,也不會鬧到結怨的地步,至於她嫁給我之後——」
他緩緩搖頭:「越娘性子收斂了許多,伺候阿翁恭孝備至,待下人也甚是寬和,平日與各府女眷打交道,也從未聽說鬧過不愉快。」
藺承佑沒吭聲,那日在西市滕玉意為了幫著破案,主動同他說了自己在香料舖的見聞,這位小姜氏不過去趟西市,身邊就帶上了七八名丫鬟婆子,又因擔心被滕玉意衝撞,哪怕相隔老遠也要底下人將滕玉意呵斥一頓。
這等輕浮作派,委實與「寬和恭謹」不搭邊。
小姜氏在外頭的種種行事宋儉不可能全然不知,即便如此宋儉也要處處回護,可見他極為珍愛這個後娶的嬌妻。
想到此處藺承佑點點頭,又道:「伺候尊夫人的那幾位下人在何處,宋大哥能不能請她們過來問幾句話。」
不一會就來了好些丫鬟婆子,全都悄無聲息候在廊下,宋儉在桌案後望瞭望,一指領頭的婆子:「陳三姑,進來回話吧。」
陳三姑斂裙入內,哆哆嗦嗦跪下。
宋儉道:「不必怕成這樣。你將夫人最近一月去了何處、遇見了何人,仔仔細細說一遍。」
陳三姑一愕,忙磕頭道:「老奴早忘記許多了,容奴婢與秀雲幾個大丫鬟核實一遍再來稟告。」
宋儉揮手讓她退下,藺承佑卻道:「無妨,只管說你知道的,回頭我們再問別的丫鬟。」
稍後宋儉令人關上門,陳三姑絞盡腦汁回想道:「近一月夫人常出門,最常去的是兩家鋪子。一家是東市那家名叫『錦雲瀑』的綢緞鋪子,夫人衣裳大多是在這家做的。一家是福安巷的念茲樓,夫人愛吃這家的炙魚。至於西市那家出事的粉蝶樓……倒是沒怎麼去過。」
說到此處,陳三姑心有餘悸擦了把汗:「夫人從前就喜歡在這家香料鋪買東西,前前後後不知買過多少名貴香料,店主和夥計因此將夫人視作上賓,每次看到夫人去,都會提前把樓下靜室空出來。夫人懷孕後雖沒以前去得勤了,但每回只要去,依舊會在店裡盤桓一兩個時辰。」
一兩個時辰……足夠兇手殺人和嫁禍莊穆了。
藺承佑問:「這件事知道的人多嗎?」
陳三姑一怔:「夫人常在西市碰見熟人,知道此事的人應該不少。」
「最近都在西市碰見了哪些熟人?」
「夫人大約有一個多月沒去過西市了。」
藺承佑:「既如此,你家夫人那日為何突然想起來要去香料鋪?」
陳三姑表情有些困惑,怔了一瞬道:「奴婢也不知,夫人用過午膳說要去粉蝶樓買東西,管事就開始準備車輦,當時奴婢們也沒多問。」
「除了這幾家鋪子,這一月你家夫人可還去過何處、見過何人?」
「初五那日鎮國公府的老夫人過壽,夫人出門賀壽;初七又逢鄭僕射的夫人在家中舉辦宴會;再後來接了戶部王尚書兒媳的帖子,夫人又赴約去玉真女冠觀賞花;前幾日國丈過壽,夫人帶著小公子和小娘子去樂道山莊住了幾日,剩下的……奴婢實在想不起來了。」
「你家夫人近日在外頭走動時,可曾有過異常的舉動?比如看到某人突然露出害怕神色,或是平日怕看見某樣東西?」
陳三姑一頓,像是想起了什麼,臉上浮現一抹古怪神色,旋即搖搖頭道:「沒見夫人有什麼不對勁,無論在府裡主事還是出門赴宴,夫人都是高高興興的,頂多為穿戴哪件首飾煩惱過。」
藺承佑心知有異,陳三姑退下後,宋儉又叫了小姜氏的兩名貼身大丫鬟進來回話,二婢說辭也與陳三姑差不多。
藺承佑看時辰不早了,就與嚴司直一道告辭出來,路過廊下那堆僕婦時,藺承佑忽對宋儉道:「原本指望貴府這些下人能提供重要線索,這樣我們也能早日將兇徒捉拿歸案,怎知她們也都不知情……她們是尊夫人的貼身侍婢,出事那日又在現場,兇徒怕自己露餡,指不定會再次殺人,此賊兇殘至極,未落網之前還請她們自己加倍小心。」
陳三姑擠在人堆裡,聞言打了個哆嗦。
宋儉親自送藺承佑和嚴司直出府,到了一處假山前,前方忽傳來下人的喧鬧聲,伴隨著稚子歡快的笑聲,迎面跑來兩個小身影。
其中一個因為跑得太快,不小心撞到了藺承佑的膝前,宋儉眉頭一皺,伸臂就要將那孩子拎起,藺承佑卻扣住孩子的肩膀,半蹲下來看看眼前的孩子,轉頭又看看旁邊那個,一個是男孩,一個是女孩,約莫五六歲,身上裹著上等綾羅,模樣也標致,心知是宋儉和大姜氏所生的那對龍鳳兒,便笑道:「你是宋大哥的大郎吧。」
宋大郎一心要撲到阿爺懷裡去,怎知被藺承佑給挾持住了,他急於掙脫,一邊扭動一邊嗔怨:「放開我,我要找阿爺。」
宋儉在旁厲斥道:「放肆——」
「不妨事。」藺承佑笑著從懷裡取了一小包梅花糖,這糖阿芝愛吃,他辦案時在西市看見,就順手買了一包,本想回宮的時候帶給阿芝吃,趁這機會把糖遞給兩個孩子,「今晚來得倉促,也沒給兩位子侄帶什麼東西,這糖還不賴,拿著跟妹妹一起吃吧。」
說著摸了摸宋大郎的小腦袋。
兄妹倆歪頭望了藺承佑一回,想起平日見過這笑容滿面的俊美少年,一下子覺得親切起來,又將圓溜溜的眼睛朝父親一溜,看出父親並不反對,這才斯斯文文道了謝,高興地把糖接過來。
隨即跑到宋儉面前,一把抱住阿爺的腿說:「阿爺你忙完了嗎,帶我和妹妹睡覺。」
小女孩也衝宋儉張開雙臂:「阿爺,抱抱兒。」
宋儉不防被一雙兒女抱住了腿,無奈之下,只好彎腰將女兒抱到懷裡,同時牽起大郎的手,苦笑著對藺承佑道:「讓世子見笑了。」
藺承佑和嚴司直出了府,嚴司直疑惑地說:「孩子睡覺前總是要尋阿娘的,小姜氏說起來也算是兩個孩子的親姨母,姨母死了,為何不見兩個孩子念叨姨母?」
藺承佑翻身上了馬,想了想說:「小孩子不會像大人那樣裝腔作勢,不去尋小姜氏,要麼他們一時想不起她,要麼平日就不喜小姜氏。不親近,自然就不會念叨和找尋了。」
嚴司直又道:「剛才問話時,那個陳三姑分明想起了什麼,可她只推說不知,也不知這老婦有什麼顧慮。」
藺承佑道:「她是小姜氏的貼身婆子,每日與小姜氏相處的時辰與宋儉還多,小姜氏的事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她。剛才那番話夠她擔驚受怕一晚上了,不急,且讓她好好想想,我猜頂多到明早,她就會設法來大理寺找我的。」
嚴司直眉頭一鬆,笑著嘆口氣道:「還是藺評事有法子。時辰甚晚了,我們還要去找——」
話音未落,藺承佑揚鞭一甩,馬兒化作一道疾風向夜色中奔去。
「當然要去了,時辰可不等人。」
***
鄭府。
大管事聽說是藺承佑來了,急急忙忙迎出來,親自給藺承佑上了茶,和顏悅色道:「小世子來得不巧,老爺近日既要忙朝中事,又忙操持大公子與武大娘訂親之事,不慎染了風寒,今晚不便見客。」
藺承佑笑著放下茶盞:「碰巧我也懂些歧黃之術,要不我來替鄭公把把脈吧,若是還不濟,我親自去尚藥局替鄭公找余奉御。」
一邊說一邊徑直穿過中堂往裡走。
大管事一下子慌了神,只要這位小世子願意,隨時都可以把鄭府屋頂掀翻。
他慌忙追上去,同時示意僕從們趕快去給鄭僕射送話,藺承佑哪管大管事聒噪,負著手旁若無人穿過遊廊,
嚴司直才喝上一口茶,見狀只好撩袍追上去。
到了外書房門口,就見鄭僕射從院子裡出來了。
鄭僕射邊走邊抬手整理衣冠,模樣多少有些狼狽,望見藺承佑,他咳嗽了兩聲,繃著臉說:「世子這麼晚來,所為何事?」
藺承佑正色行了個禮:「晚輩來得唐突,還望鄭公莫要怪責。一來是給鄭公請安,二來順便打聽幾件事。鄭公要是不允我們進去,我們只好在這打聽了。」
鄭僕射覷著藺承佑,既不吭聲也不挪步,對峙一晌,到底敗下陣來,重重嘆了口氣,率先回身往裡走:「進來說吧。」
入內後,藺承佑一貫隨意,嚴司直卻不由拘謹了幾分,鄭僕射既是當今宰執,也是滎陽名門鄭氏的後人,當年舉進士出身,制舉又是天下第一,文章有名於時,門生遍及天下。
即便已經年過五十,鄭僕射仍舊身姿筆挺,發言清雅,舉止端貴,這樣的人坐在席前,難免會讓人覺得侷促。
待管事告退,藺承佑開門見山道:「舒麗娘的死因可能另有隱情,深夜過來叨擾杜公,是想打聽舒麗娘近日可有什麼異常之舉。」
鄭僕射老臉一紅,下意識朝廊下看了看,眼看管事已經把人全都清走了,料定這些話傳不到夫人耳朵裡,瞬即又佯裝從容道:「她……」
忍不住清清嗓子,思索半晌,臉上慢慢浮現一抹哀戚之色:「近日沒看到她有什麼異樣。是不是查到了什麼新線索,為何這樣問?」
藺承佑望一眼鄭僕射,乾脆照直說:「我們現在懷疑凶徒過去可能認識舒麗娘,想問杜公,舒麗娘過去在華州可曾與人結過怨,最近一個月又去過何處,可曾碰見了什麼人?」
鄭僕射面色凝重了幾分:「麗娘性子甚好,沒聽說她與人結過怨,她懷孕後也極少出門,最近一月我忙著政務也……甚少去探望她,只知道她在上巳節那日去曲江池畔祓禊祈福,回來後只說好玩,在那之後好像沒再出過門了。」
藺承佑顯然對這個答案極不滿意,笑了笑道:「勞煩你老人家再好好想想。」
鄭僕射不安地捋了捋鬚,琢磨片刻,忽又道:「對了,有一日我到春安巷,聽麗娘與下人們抱怨,說腰腹漸粗,裙衫都快穿不下了,嫌裁縫帶上門的布料不夠好,要去西市挑些好布料做衣裳。」
嚴司直一愣,西市。
藺承佑問:「哪家鋪子?舒麗娘當日可去過了?」
鄭僕射:「事後我並未過問。」
「這是哪一日的事?」
「月初,記得就是上巳節前後。 」
看來只能把舒麗娘身邊的下人再重新找來問一問了。
「除了這幾處,舒麗娘可還去過何處,或說過自己看到了某位故人?」
「最近這一月……」鄭僕射沉吟許久,「實在想不起來旁的了,倒是上月記得她說過某處的花開得甚好,看意思想出門賞花,想來並未去成,因為事後沒再聽她提起過。至於熟人,麗娘在長安並無舊識,只有一位表親,正是京兆府的舒長史是——」
他頓了頓,悵然道:「麗娘性子軟弱老實,當初因為婆家容不下她才來投奔舒長史。」
藺承佑冷不丁道:「鄭公可向舒麗娘過去的婆家求證過此事,她與婆家因何事生了嫌隙?」
鄭僕射一怔:「這——」
看來是沒求證過了。
藺承佑等了一晌沒等到下文,只好又問:「鄭公與舒麗娘是怎樣相識的?」
鄭僕射臉色透出幾分不自在,半天才開腔:「去年中秋,我在宮裡陪聖人和皇后賞月飲酒,散席後出宮,看街上燈花漂亮,我正覺得氣悶,便下車在街市上漫步,當時麗娘扮作小廝,帶著一位婢女在街上賞燈,撞到我時不小心從懷裡掉出一本詩譜來,我撿起來翻了翻,看裡頭全是麗詞嘉句,一問才知是這位小娘子往日自己做的……」
藺承佑一本正經聽著,鄭僕射一把年紀了,這份旖旎心思倒不絲毫輸少年人。
照這麼說,是源於中秋燈會的相遇了。
他想了想問:「舒麗娘身邊除了那位婢女,當時可還有其他友人相隨?」
鄭僕射搖頭。
「舒家的女兒也不在?」
「只有麗娘主僕二人。」
藺承佑和嚴司直告辭出來,嚴司直納悶道:「怪了,舒長史家中沒有兒女嗎?舒麗娘既是舒家的親戚,中秋夜燈會出來玩耍,身邊總該有幾位舒家的表姐妹相伴。」
藺承佑也在琢磨這件事,要麼舒長史並無尚未出嫁的女兒,要麼舒家人不大喜歡舒麗娘,雖說出於親戚情面收留了舒麗娘,卻不願讓兒女與其來往。或者還有別的可能,只有當面問了才知道。
迎面忽然走來一個男人,差一點就撞過來,不提防看到藺承佑,這人忙剎住腳步:「世子。」
藺承佑一訝:「鄭大公子?」
鄭延讓與鄭僕射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也是高瘦白淨,氣質儒雅風流。
鄭延讓明顯有些心神不寧:「剛才去友人處赴宴了,世子何時來的?」
嚴司直不動聲色嗅了嗅,空氣裡浮動著暗香,想來是從鄭大公子衣裳上飄過來的。嚴司直自己不用香,藺承佑身上雖有暗香,但那味道清冷端正,不似鄭大公子身上的氣息旖旎纏綿,這一聞就是女子用的香。
嚴司直暗覺詫異,鄭僕射自己未曾納過妾,管教兒女也甚是嚴格,聽說鄭大公子從不眠花宿柳,眼看要訂親了,也不知這香氣是從何處沾染的。唉,可見傳聞做不得數,鄭僕射私養別宅婦,大公子也——
藺承佑也聞到了,只道:「聽說鄭大公子好事將近,先恭喜鄭大公子。 」
鄭延讓愣一下,勉強笑道:「多謝。」
一面說著,一面親自將藺承佑和嚴司直送到府外。
藺承佑正要翻身上馬,鄭延讓忽道:「方才在席上聽說了榮安伯世子夫人的事,都說這兇手只挑懷孕婦人下手,不知這兇徒可捉到了?」
他表情極隨意,彷彿只是隨口一問。
藺承佑望瞭望鄭延讓,過片刻才答:「哦,還沒捉住。」
鄭延讓點點頭,立在馬旁相送。
藺承佑原本還想去一趟舒府,眼看已經子時了,想想今晚打聽到的這些事,足夠他現在梳理一回案情了,於是順路將嚴司直送回家,自己則縱馬回了成王府。
***
滕玉意昨晚睡了個好覺,因杜庭蘭今日要離寺,姐妹倆一早起來就忙著收拾行裝。
轉眼收拾好了,滕玉意又琢磨著給絕聖和棄智送點好吃的,這時候明心大和尚帶著幾位小沙彌過來了,說素膳擺在洗心堂,請滕玉意和杜庭蘭過去用膳。
滕玉意不得不打消在寺裡偷偷吃肉的念頭,姐妹倆出了梨白軒,半路遇到絕聖和棄智,兩人看到滕玉意,咚咚咚跑來:「滕娘子……」
滕玉意笑道:「我知道,你們昨晚謄抄經卷去了。」
反正那些酒食也沒白準備,至少她好好招待了一回藺承佑。
絕聖和棄智拼命點頭,他們一心要來,哪知後來師兄硬攔著不讓他們來。
「你們昨晚在東翼住的?」滕玉意問。
絕聖和棄智搖搖頭:「昨晚我們在藏經閣住的,抄完經才知道東翼臨時搬進來幾位娘子,我們只好又把行囊搬到藏經閣裡頭的靜室了。」
說話間遠遠看到幾位小娘子從那頭出來,絕聖和棄智抬頭一望,面色古怪起來。
杜庭蘭和滕玉意對視一眼:「怎麼了?」
絕聖壓低嗓腔:「昨晚我和棄智回東翼拿我們的行裝,看到一位娘子隻身往後頭的桃林去了,當時已經快半夜了,也不知那娘子去見誰,我和棄智擔心出事,就留在原地等著,結果沒多久就看到那位娘子安然無恙回來了。」
滕玉意咳嗽一聲,也壓低嗓腔道:「誰?」
絕聖和棄智撓撓頭:「當時都半夜了,那娘子又裹著大披風,我們也沒瞧清楚是誰。」
正說著,又有兩位小沙彌過來傳話:「前頭來了好些客人,有兩位姓杜的檀越要見滕檀越,此外玉真女冠觀的靜塵師太也來了,也說要找滕檀越。」
杜庭蘭和滕玉意對視一眼,笑道:「該不是阿娘和紹棠來探望阿玉來了。」
滕玉意自是高興,琢磨一下,露出驚喜之色:「是不是師太找到我那枚珍珠步搖了?」
她既急著去見姨母和表弟,也急著向靜塵師太打聽步搖的下落,也顧不上用早膳了,掉頭就往前院去。
半路遇到彭家姐妹、李淮固、段青櫻。
奇怪她們也沒去用早膳,看樣子也要去前院。
彭大娘和彭二娘主動打招呼:「滕娘子,杜娘子。」
滕玉意和杜庭蘭含笑回禮,李淮固昨夜似是沒睡好,臉色不如平日好,神態倒是一貫的柔和,細細看一眼滕玉意,笑盈盈打招呼:「阿玉,蘭姐姐。」
絕聖和棄智看到明心和尚,恭謹地問:「方丈他老人家此刻在何處?我們想去給他老人家請安。」
明心說:「淳安郡王親自送了幾卷經來寺裡,方丈正在禪室接待郡王。」
絕聖和棄智樂呵呵道:「這一大早寺裡來的人可真夠多的。」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1-17 10:09 PM
第72章
到了垂花門外,滕玉意一眼就瞧見了靜塵師太。靜塵師太立在庭前與幾位大和尚說話,人堆裡數她最矮小。
「滕檀越。」靜塵師太主動迎過來,她生就一雙小短腿,偏生又是個急性子,因此每回邁步時,都比旁人顯得更快更急。
滕玉意忙上前:「給師太請安。」
靜塵師太滿臉愧疚:「那日滕檀越與貧道說過之後,貧道就帶著兩位弟子下地宮找尋,可惜機關早已啟動了好幾輪了,東西已經不在原處了,找了許久,也未能幫滕檀越尋到那支步搖。」
滕玉意胸口一刺,可心裡再痛惜,也知此事怨不了別人,她忙行了一禮,懇切道:「我自己不小心丟了物件,竟勞動師太幫著找尋,師太仁心善念,實在叫人感念。這陣子我不得擅自走動,改日定到貴觀多供奉些香燭。」
靜塵師太擺擺手:「言重了。丟了步搖如此心焦,可見滕檀越極為珍視亡母之物,檀越一腔純孝,貧道又豈敢慢待。」
這時杜夫人帶著杜紹棠過來了,聞言嘆息道:「玉真女冠觀求籤一向靈驗,玉兒最近災厄不斷,我這做姨母早就想去觀裡燒燒香了,玉兒最近不能離寺,要不就由我這做姨母的替孩子去吧。」
說話間,明心和見性兩位大和尚過來邀靜塵師太在寺裡用素膳。
靜塵師太是個痛快人,當即一甩拂塵,樂呵呵說:「那就勞煩兩位法師帶路了。」
杜夫人帶著幾個孩子到了雲會堂,坐下時令桂媼把帶來的食盒打開:「都是姨母做的,素餡的,放心吃,好孩子,你且忍耐幾日,等這次風波過去了,姨母再給你多做些你愛吃的葷菜。」
說罷,雙手合十,閉著眼睛喃喃道:「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保佑我玉兒平安渡厄。」
杜紹棠好笑道:「阿娘,哪有你這樣的,一會兒要吃齋念佛,一會兒又去道觀給玉表姐上香。」
杜夫人掀開眼皮,用力橫兒子一眼。
杜庭蘭忍笑啐弟弟:「別胡說了,阿娘這是急糊塗了。你小小年紀,哪懂阿娘的慈母心腸。」
杜紹棠挨著滕玉意坐下,憂心忡忡地說:「早上我們路過大理寺,看到成王世子在門前同一位老婦人說話,那時天還沒亮呢,我還以為自己看錯了,驅馬走近瞧,居然真是他。這次的案子是不是特別難辦,連成王世子都起早貪黑的。」
滕玉意一怔,昨晚藺承佑走時說要去大獄裡提審莊穆,早上又起得這樣早,該不會忙了一宿吧。
她摸摸下巴,低聲說:「好像是挺棘手的,兇手至今沒留下什麼線索,不過說到這個,藺承佑辦案本來就挺拼命的,別的不說,上回彩鳳樓那幾樁案子他三日就破了。」
杜夫人心中微動,扭頭仔細打量滕玉意,這孩子說這話時眼波清澈,表情絲毫不見扭捏。
她細細看了一晌,又覺得是自己多想了。
她點點頭慨嘆道:「早就聽說成王世子善斷案,想來總不會都是底下官員奉承的,紹棠你瞧,天潢貴冑尚且如此,你也該比往日更加勤勉才是,回頭你阿爺讓你多背幾篇書,你少給我叫苦。」
杜紹棠嘟了嘟嘴,無論自己說什麼,阿娘總有法子繞到他身上來。
他落荒而逃:「久聞大隱寺景緻清幽,兒子到外頭走一走。」
杜夫人越想越不安,攢緊滕玉意的手說:「那日你看見了兇手是不是?聽說那賊子殺了好些人了,不會跑來大隱寺行兇吧。」
滕玉意道:「您放心吧,現在大隱寺可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界,我身邊既有一眾高僧又有端福,諒那賊人不敢妄動。」
她怕姨母胡思亂想,把頭埋到姨母懷裡:「回頭等我出了寺,想跟您借桂媼一用。」
杜夫人怔了怔,目光柔和下來:「你要親自給阿爺裁件衣裳是不是?上回你阿姐就同我說了,你阿爺若是知道了,指不定有多高興,且等著,等你回了家,姨母就把桂媼給你送來。」
那頭彭花月姐妹和李淮固也各自與家裡人相見,雖說只在寺中困了一晚,卻像關了一整年似的,問完這個又打聽那個,好似有說不完的話。
唯獨段青櫻與下人們說話時嗓音低切,像是唯恐被人聽見。
杜夫人突然拍拍腦門:「差點忘了正事了。鄭僕射的大公子要與武中丞的大娘子訂親了,兩家有意從簡未給各府送帖子,說起來兩家與滕府也算是世交,你阿爺事忙未必照管得過來,你別忘了叫程伯給鄭府和武家各自送一份禮去。」
滕玉意前世今生都沒與武大娘正面打過交道,只聽說武大娘武緗性情文靜,不常出門交際,但是武二娘子武綺她卻算是熟絡了,那日在玉真女冠觀,武綺和鄭霜銀的膽識叫她印象深刻,衝著武綺的為人,她也該好好備一份厚禮。
她忙說:「待會我就讓人給程伯送信。」
那邊彭家似乎也說到這事了,彭花月好奇道:「從小就定了親麼,為何最近才過禮?」
「說是鄭僕射令人算過鄭大公子的命格,鄭大公子二十之前不宜訂親,但鄭僕射和武中丞都極滿意這樁親事,所以特地等到鄭大公子滿了二十才過禮。」
彭錦繡道:「怪不得那日武綺說她姐姐近日沒空來參加我們的賞花會,原來是要籌備訂親的事。武綺的姐姐估計也是個美人吧。」
她嗓門略高,引得大夥把視線投過去,滕玉意無意間一瞧,就見段青櫻死死絞著手中的羅帕,臉色難看得彷彿蒙上了一層灰。
彭府的下人笑呵呵說:「武大娘模樣好性情好,鄭大公子也是一表人材,長安都說這門親事是天造地設呢。」
段青櫻霍然起了身,彭錦繡等人都有些驚訝:「青櫻,你怎麼了?」
段青櫻以手抵額,淡笑道:「在寺裡住得不大習慣,許是傷風了,我就不同你們用早膳了,先回東翼歇一歇。」
杜府帶來的點心極多,杜庭蘭估摸著滕玉意夠吃,正帶著桂媼將點心贈給彭花月等人,見狀將兩盒遞給段青櫻:「不用早膳會餓的,這是我阿娘做的素點,拿兩盒回去墊肚子。」
段青櫻不提防聞到點心的香氣,登時露出要嘔吐的表情。
杜庭蘭等人都愣了愣。
段青櫻慌忙扭過頭摀住喉嚨,硬生生壓下了,隨即又擠出笑容道:「多謝。」
說著親手接過點心,走過來向杜夫人道謝。
杜夫人望著段青櫻匆匆離去的背影,表情有些疑惑。
滕玉意輕輕推了推杜夫人的胳膊:「姨母,你在想什麼?」
杜夫人回過神,笑道:「姨母想起自己當年懷孕時,也跟傷了風似的吃不下東西。你這幾日萬萬要當心,寺裡精舍再好,也不比在家裡那般自在,晚上叫-春絨給你多備床被子,別像段娘子一樣染上風寒。」
滕玉意頭一回聽見這說法,不由愣了一愣,她本以為懷孕不過是肚子一日日變大,原來也會像傷風那樣難受麼。
說話這當口,明心過來催促眾人離寺,杜夫人問自己能不能在寺裡陪著滕玉意住幾日,被明心溫聲婉拒了,杜夫人只好帶著杜庭蘭和杜紹棠離開。
滕玉意一徑送到寺門口,杜夫人和女兒上車時,犢車突然晃了晃。
杜紹棠跑到車前一瞧,很快回轉身:「阿娘,你和阿姐在這同玉表姐多說說話,我到附近馬轡行去賃一輛車來。」
杜夫人和杜庭蘭詫異道:「怎麼了?」
「牛犢腳抽筋了,一時沒法趕路了。」又吩咐霍丘,「霍大哥,你留在此處照料一下。」
滕玉意原想讓端福去操辦,看杜紹棠很快拿定了主意,心裡微微一笑,也就不幫著張羅了。
杜紹棠正要走,碰巧緣覺方丈和淳安郡王出來,見狀問緣故,明心就說杜家的犢車壞了。
杜夫人帶著幾個孩子上前行禮,就聽淳安郡王道:「把我的犢車給杜夫人用,回頭我騎貴常的馬進宮就是。」
杜夫人忙道:「不敢勞煩郡王殿下,已經說好了讓犬子去馬轡行雇車。」
淳安郡王略一沉吟:「最近的馬轡行離此地也有好幾條大街,來回少說一個時辰。夫人不必有所顧慮,早年我受過滕將軍的大恩,向來又敬佩杜公的為人,今日碰巧看見了,總不能袖手旁觀,何況這等小事,實在只是舉手之勞。」
他語氣雖不算熱絡,卻甚是誠懇,若是再一味回絕,反倒顯得刻意了,杜夫人只好感激地說:「那就多謝郡王殿下了。」
阿娘發了話,杜紹棠也歇了去雇車的打算,過不一會郡王府的下人將犢車移至門口,杜夫人領著孩子們再三向淳安郡王道過謝,驅馬回家去了。
***
藺承佑望著面前的陳三姑,昨晚那番話果然有用,這婦人天不亮就在大理寺門口候著了,只是頭臉裹得嚴嚴實實的,像是唯恐被人認出來。
「你們夫人懷孕後一直睡不踏實?」
陳三姑眼睛裡閃爍著驚懼的光芒:「可不是,夫人剛嫁入府裡的時候還好,怎知懷孕後添了好些怪毛病,哪怕白日裡午歇,也非得喊上兩個丫鬟在床前陪著,也不知在怕什麼。」
「這件事你們世子知道嗎?」
「知道,世子一向很疼愛夫人,為此專門到玉真女冠觀請了靜塵師太上門,做了一場法事,又在門窗上貼了好些符籙,夫人才算好些了。」
藺承佑忽道:「你知道你夫人怕什麼吧。」
陳三姑嚇得一哆嗦:「奴婢怎會知道。」
藺承佑笑著點點頭:「你要是真不知道,怎會一大早就跑來大理寺?昨日你聽說兇手可能認識小姜氏,嚇得一整晚沒睡吧,你是小姜氏的貼身管事娘子,兇手若是想滅口,第一個就會找上你。要是再藏著掖著,別說大理寺了,神仙也救不了你。」
陳三姑雙腿直發軟,含著哭腔說: 「奴婢不是不想說,但這些事說出來會惹出大禍的。」
她咬了咬唇,橫下心道:「府裡人都說前頭夫人是被夫人害死的。」
「前頭夫人?大姜氏?」藺承佑故意道,「你們夫人不是大姜氏的親生妹妹嗎?」
陳三姑不安地點頭:「怪就怪在這裡。夫人是去年嫁入府裡的,起初一切正常,可是沒過多久,她就尋由頭把前頭夫人的舊婢都給攆走了,前頭夫人的衣裳和首飾,要麼被她鎖在箱篋裡,要麼乾脆挪到庫房去,發配到最後,舊人舊物竟是一件都不剩。」
「底下人就說,那些可都是自己的親姐姐留下來的,前頭夫人在世時待自己的妹妹那樣好,夫人哪怕留個念想也好,可夫人那樣決絕,像是怕看到這些東西似的。」
「碰巧有一回大郎半夜醒來找阿娘,夫人就將大郎抱在自己懷裡哄,大郎睡得糊裡糊塗的,發脾氣推夫人:你把我阿娘趕走了,你把我阿娘還給我。」
「夫人當場就變了臉色。自那之後,夫人照顧大郎和大娘仍舊無微不至,私底下卻冷淡了許多。奴婢心裡就覺得納悶,孩子說的話怎能當真,夫人何必一直記恨。」
「除了這些事,府裡有幾位老人說,夫人還沒嫁進來時就與世子不清不楚了。去年夫人來探望兩個外甥,在府裡住了好些日子,有一晚世子喝醉了,也不知怎麼就進了夫人的客房,當晚在夫人房裡待到半夜才從出來,次日她們進屋拾掇,雖說夫人提前清理過了,但床笫上分明留下了痕跡,夫人第二日見了姐夫,神態也是千嬌百媚的,他們都說,夫人千真萬確是婚前就失了貞。不過說到這個,前頭夫人也過世幾年了,世子身邊一直沒人照顧,夫人這幾年出落得比從前越發美貌了,世子會動心也不奇怪。」
藺承佑問:「這些議論你們世子和伯爺知道嗎?」
陳三姑一個哆嗦:「哪敢傳到伯爺和世子耳朵裡。伯爺威重令行,知道我們膽敢議論主家,定將我們打死。世子如今與夫人正情熱,聽見這些話只會說我們詆毀主母。話說起來,夫人自作主張發配前頭夫人的東西,世子也發過幾次火,夫人卻說自己睹物思人,因為太難過才將姐姐的東西千珍萬重收起來,每回說到這事夫人都哭得好不傷心,世子也就心軟了。」
藺承佑笑道:「她的話是有點道理,你們僅僅因為這個就猜測是她害死的姐姐,未免太牽強,其中是不是還有別的事。」
陳三姑舔了舔乾燥的嘴唇:「說起這個,還得從前頭夫人臨盆說起。」
大姜氏最後一次懷孕的時候,小姜氏就住在府裡,小姜氏照顧起姐姐來可謂盡心盡力,大姜氏也極疼惜自己的妹妹。快臨盆的時候,府裡叫了穩婆來,穩婆看過說胎兒不大,胎頭也按時入盆了,夫人都生產過一次了,料著不會有問題。怎知大姜氏那日發作的時候,竟是死活生不下來,在床上生了兩天兩夜,最後活活失血而亡。」
「世子和伯爺事後找人追查,奉御說前頭夫人似是吃得不大對勁,但是前頭夫人的膳食一向是廚司親自料理的,樣樣都經過前頭夫人和身邊人把過關,查了好幾日,一沒毒藥,二沒滑胎之物,奉御只好說前頭夫人是個心思細膩之人,這樣的人最容易傷神,夫人日日操勞,許是因為這個緣故才會難產。世子聽了這話,自是愧疚得不得了。」
「那一陣老夫人也臥病在床,隔了一個月也撒手人寰了,世子喪妻又喪母,身子差一點就垮了,伯爺和府裡下人忙著置辦喪事,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說完這番話,陳三姑不安地絞著自己的手:「世子殿下,奴婢知道的也就是這些了。不知能不能幫著你們破案,最好能早日把兇手抓住。」
藺承佑說:「我再問你一遍,那日你夫人為何突然要去那家香料鋪?是不是有人請她去的?」
陳三姑埋頭想了一陣,搖搖頭說:「記得前日府裡沒有接到帖子,估計夫人就是心血來潮要去,這一點都不奇怪,夫人以前也常常如此,比如突然想吃某家的果子了,說出門就出門。」
「你到小姜氏身邊多久了?」
「嫁進伯府那時老奴就被指派去伺候夫人,算起來有一年多了。」
藺承佑又問:「你們夫人是華州人,那她認不認識一個叫舒麗娘的人?」
陳三姑茫然搖頭:「不認識,夫人從沒提起過。」
又道:「世子,奴婢是偷偷出來的,若沒什麼事,奴婢就先告辭了。」
藺承佑卻說:「慢著。你們府裡有沒有一位身形矮小的男下人?」
他比量了一下:「大概這麼高。」
陳三姑微訝:「這麼矮的男下人?沒見過。」
「你再好好想想。此人未必長期在你們府裡幹活,只要在你們府裡出入過都算。」
「奴婢在伯府伺候了四十多年了,府裡若有這樣的人,必定瞞不過奴婢的眼睛,奴婢真沒見過。」
陳三姑一走,藺承佑決定去找舒麗娘的那位表親,恰好嚴司直一大早就去盤問舒麗娘的那幾位侍女這會兒剛回來,他到門前下了馬,喘籲籲地說:「舒麗娘不認識小姜氏,那幾位下人說,舒麗娘從來沒提起過小姜氏,更沒見過小姜氏。」
藺承佑一滯,小姜氏和舒麗娘都是華州人,他本以為她們過去是相識,這樣也能解釋兇手為何在一天之內查清兩人底細。
可今日兩頭這一問,陳三姑不認識舒麗娘,舒麗娘的下人也不認識小姜氏,假如這兩人有過來往,不可能兩邊的下人全都不知情。
這至少說明這一年多來,舒麗娘和小姜氏沒有交往過,那她二人又是怎麼同時被兇手盯上的?
藺承佑皺眉思索,刨除兩人過去相識這一點,會不會還有什麼共同點,是他暫時還不知道的。
他忙接過嚴司直遞來的筆簿:「這兩個月舒麗娘都去過何處?」
嚴司直記錄記得一絲不苟,聞言在簿上點了點:「就像昨晚鄭僕射說的,這個月舒麗娘只在上巳節那晚出過門,再就是去西市的綢緞莊裁過一次衣裳,這鋪子就在粉蝶樓旁邊,名叫浣紗齋。上一個月舒麗娘倒是很多次門:去西市買筆墨、去玉真女冠觀踏過青、去東市那家『錦雲瀑』裁過衣裳、還去過這幾家胡肆吃過胡食、這都是長安的娘子愛去之處——」
「錦雲瀑?」藺承佑目光定在那行記錄上。
小姜氏也在這家鋪子裁過衣裳。
他將筆簿遞還給嚴司直,翻身上馬道:「走吧,先去東市。」
行到半道上,對面掠過一輛犢車,藺承佑無心旁顧,縱馬如風,然而與犢車擦肩而過,忽覺得不對勁,下意識勒住韁繩。
嚴司直忙也勒馬:「怎麼了?」
藺承佑回望巷尾,沒看錯的話,騎馬的那個人是杜紹棠。
杜紹棠策馬伴著犢車,犢車裡估計坐著杜家的女眷,這原本再正常不過,但杜紹棠旁邊那輛犢車是皇叔的。
杜家的女眷怎會坐在皇叔的犢車裡?
嚴司直順著看過去,恍悟地點點頭:「那好像是淳安郡王的犢車。」
藺承佑一抖韁繩,繼續驅馬朝東市前行,然而心裡忍不住琢磨,杜家門望清貴,杜裕知與皇叔算不上什麼熟人,杜家的女眷怎會上皇叔的犢車。
對了,昨日滕玉意說過杜庭蘭要在大隱寺住一晚,這犢車恰好是從大隱寺的方向來,假如今日杜紹棠和母親去大理寺探望滕玉意,接杜庭蘭回府也就順理成章了。
那麼杜家自己的犢車到哪去了?壞了?
皇叔歷來躬身下士,碰巧看到了,主動將犢車讓出來也無可厚非。
問題是杜家為何肯接受這份好意。
更怪的是,姨母家的車壞了,滕玉意為何不讓端福去替姨母弄車,她也覺得可以接受皇叔的好意?
忽又想到,那晚在樂道山莊滕玉意急著給小涯弄浴湯,滕玉意在他這兒是偷,找到皇叔頭上時,卻讓姨父直接討要。
照這麼看,滕玉意是不是早就知道皇叔脾性謙和,所以連「討浴湯」這種無理要求也敢當面提。
思量間到了東市門口,藺承佑下馬打聽好那間名叫「錦雲瀑」的鋪子在何處,便與嚴司直往裡走。
並肩走了幾步,就聽嚴司直說:「說到淳安郡王,上年我一位岷山來的親戚因為醉酒不小心衝撞了郡王殿下的犢車,那親戚聽說車裡坐的人是殿下,嚇得魂都沒了,怎知郡王殿下只令人把我那親戚扶到路邊,一句也沒指責就驅車走了。當時那小巷極為偏僻,郡王殿下仍如此體諒旁人,可見私底下德行也是一貫的好。」
說著便笑了起來:「那日還聽幾位夫人說,長安城傾心郡王殿下的小娘子不知凡幾,將來也不知哪位娘子能有幸嫁給郡王殿下。」
藺承佑琢磨著昨夜滕玉意準備酒菜等他去的情形,昂首問:「小娘子通常因為什麼緣故相中某個郎君?」
嚴司直說:「這可就多了,比如喜歡某位郎君的才華,或是喜歡郎君的品行,也有瞧中門第的,或有瞧中相貌的。倘若門第、品行都不相上下,那麼瞧的就是相貌了。」
相貌。
藺承佑乜斜嚴司直一眼,很快又直視前方說:「那——依嚴司直看,我跟皇叔誰生得好?」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1-19 10:14 PM
第73章
嚴司直愣眼看著藺承佑,半天都沒回過神。
「這、這叫人如何比?」他驚訝地笑起來,「藺評事跟郡王殿下可都是人中龍鳳。」
然而藺承佑語氣一本正經,竟是認真在發問,嚴司直仔細一覷,莫名忐忑起來,他這人嚴謹慣了,對方認真提問,哪怕是個沒頭沒腦的問題,依舊忍不住慎重對待,想了想,斟酌著字句回答道:「藺評事俊如珠玉,郡王殿下風清月朗,二位各有各的好,但要是單論『好看』二字——」
他微微把頭後仰幾寸,認真端詳藺承佑:「藺評事的五官稍勝一籌吧。」
說完這話,悄悄擦了把汗。
藺承佑略一思索,臉上揚起自信的笑容,是了,他也是這麼認為的。滕玉意見過他也見過皇叔,如果她喜歡皇叔,那該對皇叔的事上心才是。
可她僅僅因為一個夢就老擔心他日後會出事,除了輾轉託人給他傳話,為了讓他重視她的話甚至不惜出動阿爺和小涯。
昨晚臨睡前他琢磨這事琢磨了半天,得出的結論是:滕玉意對他的事很上心。她說不定早就喜歡上他了。
今日嚴司直又這樣說,他就越發肯定這個結論了,嚴司直已經娶妻了,對這些事想來很懂,照嚴司直這麼分析,可能滕玉意就是更喜歡他的相貌吧。
這麼一想,步伐不自覺輕捷了幾分,可惜他這蠱毒多半是解不了了,也不知怎麼才能打消滕玉意的念頭,唉,暫時讓她先喜歡著吧,回頭再找機會讓她明白這個道理。
如果她還是堅持要喜歡他……
那就——
他認真想了想,記得師公說過,這世上最不好揣摩的是「人心」,最沒法自控的是「愛意」,滕玉意非要喜歡他他也攔不住,那就讓她喜歡著好了。
嚴司直雖說嚴謹地回答了問題,心裡卻默默犯嘀咕,藺評事突然問出這樣古怪的話,實在叫人摸不著頭腦,前頭還打聽小娘子因何喜歡某位郎君,咦,莫不是——
嚴司直一驚,轉頭狐疑打量藺承佑的側臉,就見藺承佑目光含笑,儼然想到了什麼高興的事。
他益發詫異,藺評事或許是年紀小還未開竅的緣故,來大理寺任職這麼久,從沒與哪家小娘子有過攀扯。
他為此常感慨成王夫婦教兒子教得好,藺評事驕狂歸驕狂,卻沒有膏粱子弟慣有的紈絝習性,可看今日這陣勢,藺評事不但問話沒頭沒腦的,還突然開始在意小娘子因何喜歡某位郎君,該不會是……相中某家的小娘子了吧!
藺承佑正為了滕玉意喜歡上自己的事而苦惱,忽覺得旁邊投來兩道古怪的目光,轉頭看,就發現嚴司直納悶地打量他。
他奇道:「怎麼了?」
嚴司直一愣,這話該我問才對,他笑著搖了搖頭,一指前方道:「啊,錦雲瀑快到了。」
藺承佑笑意微斂,舉目看了看那爿鋪子,率先入了內。
為了方便查案,今日藺承佑和嚴司直都穿著便服,夥計打量二人行貌,熱情迎上來:「快請入內,兩位公子要給夫人裁衣裳吧?」
「夫人?」
「兩位公子不知道?我們錦雲瀑歷來只做娘子的衣裙。」
藺承佑順口胡謅:「哦,沒錯。你先給我尋一間客室,順便把你們主家找來。」
主家聽到夥計描述藺承佑的衣冠氣度,料定來了大主顧,放下手頭的活計,二話不說就衝上了樓。
「公子神仙似的人物,尊夫人必定也瞧不上普通的衣料。放心,長安城別家有的,鄙店都有;別家沒有的,鄙店也都有!店裡最上等的料子全在此處了,小人敢打賭,再挑剔的娘子也不會看不上這幾匹布料的。」
藺承佑本來懶得聽店家聒噪,聽到最後幾句時,忍不住瞟了瞟那堆光華如銀的布料,再挑剔的小娘子也不會瞧不上?倒是敢誇口。
他笑了笑,斷然打斷主家:「閣下認不認識榮安伯世子夫人?」
主家先是一頓,繼而露出驚懼的表情:「公子也知道這事?前幾日她還來店裡裁衣裳,結果昨日就聽說這位夫人……唉……」
藺承佑順理成章往下問:「所以往日榮安伯世子夫人來貴店時可有過什麼異常舉止?」
店家正要點頭,忽又狐疑地看了看藺承佑,似是奇怪他為何打聽這些事。
嚴司直攤開討來的筆墨,慢條斯理道:「在下是大理寺的嚴司直,這位是藺評事,我等是為了查案而來。」
店家瞬間驚出一身冷汗,所以面前這位小公子竟是成王世子?他哪敢再搪塞,忙道:「要說不大尋常的事,這位夫人自己倒是沒有,不過小人昨日聽說噩耗,馬上就想起一件怪事。十七日那天,世子夫人來鄙店裁衣裳。夥計突然告訴小人,說那個髒兮兮的潑皮又來了,攆都攆不走。小人怕影響店裡的生意,只好親自下樓去攆人,這時候世子夫人也挑好布料了,就同小人一道下樓,結果那個潑皮一看到我們就跑了,後來世子夫人上車走時,小人又看到那潑皮混在人堆裡,看那架勢,像是要跟蹤世子夫人的犢車似的,小人擔心出事,本想託人提醒世子夫人,可是過了兩日,世子夫人來東市買水粉,小人並沒有在人堆裡看到那潑皮,想來那日不過是湊巧,小人也就沒再多事了。不過世子夫人隨從那麼多,真有不對勁之處,身邊人早該察覺了。」
「那潑皮長什麼樣?」
店家道:「個頭很矮,大約只到小人下巴這兒。」
藺承佑和嚴司直對視一眼,店老闆已經不算高了,那人只到店家下巴處,那就跟莊穆差不多高,看來八成就是那位兇徒了。
照這麼說,此人動手前還跟蹤過小姜氏一段時日,不然不會對小姜氏的習性這樣熟悉,也許正是因為提前將小姜氏在各處逗留的時辰都摸準了,才最終決定在西市那家香料鋪佈局和動手。
「那潑皮相貌上還有什麼不尋常之處?」
「戴著一頂渾脫帽,頭臉髒兮兮的。」老闆仔細回想,「說到這個,記得有一年小人去關外採買織品,途中在驛館遇到一位官爺,那位官爺說,江湖上行走的人改易容貌是常事,但無論怎麼易容,一雙手和一雙眼睛是改不了的。小人記住了這話,後來每回在外採買和行走時,都會這樣打量同行的江湖人士。那日小人怕這潑皮偷鋪子東西,特地留意了他的手,雙手髒得出奇,奇怪指甲倒是剪得很短,對了,他的手骨節很粗,手掌很大——」
店家比量著說:「大概有這麼大。」
這樣矮的個頭,卻有這樣大的一雙手,要麼是天生異骨,要麼是常年練功。
至於指甲很短……雙手可以臨時弄汙,指甲卻沒法臨時長出來。
說不定這人平時就習慣把指甲剪短。
一個連指甲都注意及時修剪的人,分明養尊處優,又怎會是混跡市井的潑皮?
藺承佑:「你剛才說『那潑皮又來了』,意思是他以前也來過?」
店家:「可不是,上個月這潑皮就在門口晃過,但那日只晃了幾下就走了,不像後頭那次在門外逗留了那麼久。」
「那是上月哪一日?店裡都有什麼客人?」
店家搖了搖頭:「記不起來了。」
藺承佑:「有個叫舒麗娘的客人你總該記得吧?上個月她來裁過衣裳,前幾日又叫你們店裡的裁縫娘子送衣料上門。」
「春安巷那個?」店家忙不迭點頭,「記得!記得!小人暗猜這位舒夫人是某位外地巨賈的娘子,因為前後才不到一個月,她光是裁衣裳就花了近萬錢。上月才做了一堆衣裳,沒多久又叫我們店裡的人再送一批衣料去,小人自是求之不得,但上月那些新衣裳都沒穿過幾次,這實在是太——」
藺承佑冷不丁道:「你和裁縫不知道這位夫人懷孕了?」
店家大驚:「懷孕了?難怪會如此。」
藺承佑垂眸想,可見舒麗娘不像小姜氏那般張揚,平日在外走動時從不提自己有身孕的事,況且她懷孕才三月,身形應該看不大出來,鄭僕射對這段關係諱莫如深,更不可能到處宣揚,那兇徒又是如何知道舒麗娘懷孕了?
他想了想又問:「舒麗娘是上月十一日來的,當日那潑皮可在門口晃盪過?」
店家苦笑著搖頭:「記不得了,每日店裡客人太多,小人哪能事事都記得。」
「你連這潑皮長相都能說得上來,總該記得他在店門口一共出現過幾次。」
這個店家倒是很確定:「小人親眼看見過兩次,一次是十七那日,一次是上個月的某日。」
藺承佑摸摸下巴:「舒夫人來店裡時可與旁的客人攀談過?比如說『好久不見』『你怎麼也來長安了』之類敘舊的話。」
店家暗覺這話古怪:「沒有,這位舒夫人每次都是獨來獨往。」
「你可見過她與小姜氏說話?」
店家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更沒見過了。這兩位夫人身邊除了下人從未有過女伴,舒夫人應是來長安沒多久所以沒朋友,奇怪的是榮安伯世子夫人也如此,說到這個,我倒是聽別人議論過幾句——」
「哦?」藺承佑一笑,「都議論了什麼?」
「說世子夫人……」店家踟躕半晌,尷尬地笑了笑, 「小人並非要背後議論客人,但這些事說出來或許能幫著破案子。她們都說,別的世家夫人都不大瞧得上這位世子夫人,所以不大與她來往。不像榮安伯府前頭那位夫人,來是來得不多,但身邊從不乏世家娘子相伴。」
藺承佑眼波微漾:「你見過大姜氏?」
「當然見過,我們錦雲瀑也在東市開了好些年了。前頭這位大姜氏有時候陪婆母來裁衣裳,有時候跟交好的娘子來,小人在旁聽她們說話,就知道那些夫人都很喜歡大姜氏,小人還想,榮安伯府有這樣一位體面的當家娘子,怎愁日後聲望不高。後來聽說這位夫人離世,小人也覺得惋惜。對了,那時候榮安伯世子也常陪妻子來店裡做衣裳,這幾年倒是再也沒來過了。」
藺承佑和嚴司直出了東市,嚴司直思忖著道:「這也太巧了,假『潑皮』一共出現兩次,一次是盯梢小姜氏,另一次是為了盯梢舒麗娘?」
藺承佑負手想了一會,笑道:「讓我猜猜啊,兇徒跟了一段時日,發現實在找不到機會在外頭殺舒麗娘,而耐重急等著投餵第二具月朔童君,所以只好在她家裡動手了?」
嚴司直一震:「藺評事這話的意思是,兇手更願意在外頭動手?」
藺承佑笑了笑:「此人盯上小姜氏和舒麗娘,說明他連她們過去做過哪些壞事都一清二楚,深知對方底細的人,又怎會不知道二人住在何處?動手前大費周章在外頭盯梢,只為了把二人平日常去哪些地方都摸透,這豈不說明他一直在盤算在何處動手?或許兇徒一開始就沒想過在受害人家裡取胎。」
說著轉頭看了嚴司直一眼,耐心解釋道:「這點在小姜氏身上很容易說通,榮安伯府戒備森嚴,即便是絕頂高手,也沒法在伯府做出完美的局來,所以凶徒盯梢了小姜氏一段時日後,最終決定在香料舖裡佈局。」
嚴司直愕然道:「但兇徒還盯梢過舒麗娘,春安巷那座宅子只有主僕六人,比起在人多眼雜的坊市裡動手,難道不是直接在舒麗娘家裡取胎更易得手?」
藺承佑思索著說:「話是沒錯,但兇手動手前依舊在外頭盯梢了舒麗娘一陣,說明除非萬不得已,他也不想在舒麗娘家裡動手。」
嚴司直大惑不解:「這又是為何?」
藺承佑意味深長一笑: 「自是因為此人心思縝密,動手前務必排除所有能查到自己身上的線索。剛才你也聽見了,連裁縫都不知道舒麗娘懷孕了,可見舒麗娘做衣裳歸做衣裳,卻從不在外人提及此事,然而兇手不但知道她並非善類,還準確地知道她懷孕了,由此推測,此人近三月,也就是舒麗娘懷孕之後接觸過舒麗娘,甚至有可能在近日來過春安巷,至於為何不肯在春安巷動手——」
藺承佑一哂:「也許是因為兇手知道哪怕用最上等的迷香迷倒下人,逃遁時也可能被舒麗娘的鄰居撞見,而在外頭動手的話則無此慮。」
嚴司直來回思量,漸漸露出恍悟的神色:「是了,臉龐可以易容,身形卻改不了。」
藺承佑默了片刻,越發肯定自己的猜測,於是順著思路往下說:「鄰居若是不小心看見兇手逃遁時的身形,很快就能聯想到此人身上來。兇手會有這種擔憂,只能說明……他是舒麗娘的某位熟人,最近還來過春安巷,不只舒麗娘主僕認識兇手,周圍的鄰居也認識此人,所以我們之前的思路錯了,小姜氏不是破案的關鍵,舒麗娘才是。」
嚴司直精神一振,舒麗娘在長安只有一位親戚。
「所以我們現在是去找——」
「舒長史。」藺承佑冷冷道,一抖韁繩,馬匹如箭矢一般飛竄出去。
二人趕到京兆府,京兆府尹和少尹都不在,底下官員親自迎出來,聽說藺承佑是來找舒文亮的,微訝說:「找舒長史?他今日休旬假沒來衙門。」
藺承佑問清舒文亮的住址,又問:「這位舒長史個頭高不高?」
「個頭極矮。」
「矮到什麼程度?」
官員們納悶歸納悶,仍舊在自己前胸比劃了一下:「只有這麼高。」
嚴司直和藺承佑對了個眼色。
有位官員看二人神色有異,忙笑道:「說到這個,舒長史當年還因為這個受過委屈,聽說他十五年前本來中了進士,結果在參加吏部制舉時因為相貌醜陋被篩了下來,他自負才氣,便跑到淮西道去給彭大將軍當幕僚,直到前兩年才在彭將軍的舉薦下回京赴任。」
「這樣?」藺承佑揚了揚眉,「多謝各位告知。」
縱馬離開京兆府,卻不急著去舒府,反而在最近的坊門口下馬,找來附近的武侯和不良人,把自己腰間的金魚袋解下:「即刻去左右領軍衛送話,馬上封鎖城門,今日有要犯要抓,不得放任何人出入。」
「要犯什麼模樣?」
「個頭極矮。男女不知,但臉上一定做了易容,排查的時候務必要萬分仔細。只要看到做了易容個頭又矮的人,一概先扣下來。若那人自稱舒長史,也照抓不誤。對了,此人身手不差又懂邪術,抓人時當心被他暗算。」
「是。」武侯們領命走了。
安排好這一切,藺承佑同嚴司直趕到舒府,府裡只有幾位看門的老下人,聞聲趕出來:「老爺接了友人的帖子,剛剛帶著夫人和娘子出城了,說是要去輞川某位友人的別業裡休憩幾日,才走沒多遠。」
嚴司直恨得一擊拳,到底來晚了一步,好在藺評事剛才已經提前做了部署,或許來得及將此人攔住。
藺承佑淡諷道:「那位友人叫什麼名字?」
老僕果然直搖頭:「老奴不清楚。」
兩人並轡出了舒府門前的巷子,嚴司直焦聲問:「我們現在去何處?」
藺承佑道:「城裡這些孕婦基本已經記錄在冊了,兇徒要取胎兒只能出城去取,我馬上進宮一趟,煩請嚴大哥去大理寺找一找十五年前那堆「邪黨案」的卷宗。」
「邪黨案?」嚴司直詫異莫名。
藺承佑思量著說:「兇徒懂得如何蒐集月朔童君,還懂得喚醒耐重,說明他本身極懂玄術,加上最近這幾樁案子,可見這些邪術又有了捲土重來的跡象,我總覺得與十五年前那次朝廷大清掃有關,說不定就是當年那群邪道在作怪,我得進宮問問伯父當年究竟怎麼回事,嚴司直若是找齊了當年的宗卷,趕快令人到宮裡給我送話。」
兩人在順義門前分了手,藺承佑繼續趕往宮裡趕,哪知半道上碰到寬奴,寬奴帶著一幫護衛迎上來,像是尋小主人很久了:「我的好世子,找了大半個城,總算找到你了。」
藺承佑勒住韁繩:「怎麼樣,查到了嗎?」
寬奴近前悄聲道:「我們跟了鄭大公子一早上,沒看到他去找哪位婦人或是娘子,世子會不會想多了,鄭大公子或許只是驚訝於兇徒的兇殘,所以昨晚才多問了一句。」
藺承佑摸摸下巴,鄭延讓白日在禮部辦差,回府後還要忙著與武家大娘訂親的事,每日忙得焦頭爛額,會有心思打聽這些事?而且昨晚鄭大公子身上分明有女子的脂粉香氣。
還是謹慎些為妙。
「一上午能跟出什麼結果,接著給我跟。」藺承佑瞥了瞥寬奴,「對了,前日要你們查的那幾家藥鋪你們查好了嗎,最近有沒有婦人過來偷偷買墮胎藥?」
寬奴拍拍胸脯:「放心吧。前日世子說過這事之後,小的們就一一查過了,近日城裡共有三十七位娘子在各家藥鋪買過這種藥,除了幾位未嫁先孕的小娘子,大多是平康坊的暗娼,小的們尋到這些娘子的下處後,又特地找了穩婆上門,三十七位娘子吃過藥後,目前都已經落胎了……加上前頭大理寺的衙役們、武侯們、不良人連日來的盤查,城裡絕對不會還有未登記在冊的懷孕婦人了。」
似乎是不會再有「漏網之魚」了,但耐重和兇手的本事都非同小可,藺承佑絞盡腦汁想了想道:「你們再好好想想,女子通常還會有哪些懷孕不說的情況。 」
寬奴苦著臉說:「小人又怎能知道?小人也沒娶過親,這種事又不比世子懂。」
藺承佑:「蠢貨,就不知道問問常統領嗎?我現在趕著進宮,你們分一撥回去問問常統領,剩下的繼續在各大藥鋪盯梢,若是有人偷偷過來買藥,馬上到大理寺給嚴司直送信。」
***
滕玉意回到梨白軒,本想換了男裝練劍,考慮到寺中耳目太多,只好又打消了念頭,負手在院子裡轉了兩圈,眼看春日遲遲,便決定到房裡打個盹。
回房躺到床上,剛閉上眼睛,想起絕聖和棄智早上說的話,又翻身坐了起來。
咦,不知昨晚那個私自出門的小娘子是誰,明知耐重隨時可能闖進大隱寺,那人也敢偷偷跑出去,難道就不怕半路被耐重給吃了?
她自問膽子夠大了,近日卻也不敢深夜獨自出門,所以這件事怎麼想都覺得蹊蹺。
回想上回被屍邪弄成傀儡的捲兒梨,她漸漸不安起來,昨日藺承佑和大理寺的官員一直在忙著找兇手,可惜兇手太狡猾暫時沒有頭緒,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藺承佑?沒準是個突破口。
上回小涯說她必須靠斬除邪魔來破解借命之災,只是這回的耐重法力實在太可怖,她覺得正面交鋒是別想了,所以一直沒敢動念頭,但若是能幫著除魔蹭到一點除魔的功德,說不定能早日擺脫整日被邪祟糾纏的倒楣境地。畢竟耐重可不是一般的邪祟。
念頭一起,她開始認真琢磨這件事。
昨夜絕聖和棄智只看到了那人的大披風……
大披風……她思量了半晌,簡單,寺中娘子只有幾個,雖說只看到這一點,也勉勉強強足夠了。不過要弄明白那人是誰,還得先布個局。
她很快拿定主意,下床喚道:「春絨,幫我叫端福進來。」
稍後等端福來了,滕玉意一邊在院子裡負手踱步,一邊著手調派手底下這幾個兵:「碧螺,你去給東翼那四位娘子送個話……看到她們,你就照我說的話去做;春絨,你去藏經閣找兩位小道長;端福,等我確認完一件事,你讓人趕快去大理寺找藺承佑,若是他不在,就轉托嚴司直,總之要把我的話一字不漏帶到。」
***
藺承佑進了宮,被告知皇伯父在含元殿面見幾位臣子,皇帝聽說藺承佑來了忙遞話出來,讓藺承佑到皇后處等伯父,說自己稍後就來。
藺承佑看看宮外還沒遞消息進來,心知四方人馬已經派出去了,再急也只能耐心等待,於是離了含元殿,一徑到了皇后寢宮。
剛進殿門,就看見皇后把昌宜和阿芝摟在自己懷裡,輕聲細語帶著兩個孩子選首飾。
藺承佑目光落在皇后手裡的那枚步搖上,忽然想起昨日滕玉意說她丟了一根步搖,丟在地宮裡,也不知還能不能找回來,正想著,阿芝和昌宜歡然從皇后腿上跳下來。
「阿兄!」
皇后也驚喜道:「早上你伯父還念叨你,來得正好,快過來挑挑首飾。別杵著不動,伯母知道你沒有中意的小娘子了,這是替你兩個妹妹挑的。」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1-20 10:15 PM
第74章
藺承佑拉著兩個妹妹到了皇后面前,行完禮,撩袍坐下來,笑道:「侄兒不是不肯幫著挑,侄兒是怕挑不好。」
皇后撿起幾枚珊瑚珠子,傾身在昌宜和阿芝的腦袋上比劃著:「這都是織染署今年才打的樣子,看著也沒幾個出挑的,說起來也夠難為這些能工巧匠了,心思再巧也沒法年年推陳出新。你是做哥哥的,碰巧來了,隨隨便便幫妹妹挑幾樣,她們都會很高興,剩下這些,伯母打算拿去犒賞今年這一批有功之臣的內眷。」
阿芝指了指面前的一串靺鞨寶鏈,對藺承佑道:「喏,阿姐選中了這個。」
接著又舉起一頂晶瑩透碧的碧玉冠子:「我挑中這個了,阿兄你幫我戴上。」
藺承佑耐著性子幫阿芝把冠子扣在她腦袋上。
阿芝歪頭問:「戴好了嗎?」
藺承佑把頭微微後仰幾寸,作勢認真打量,隨後捏了捏阿芝的胖臉,粲然一笑道:「我們阿芝戴這個真好看。」
阿芝咯咯笑著,自是高興得不得了,昌宜在旁關切地問:「阿大哥哥,你這幾日一直在忙案子嗎?大理寺為何總有這麼多案子要破?」
皇后親暱地點了點女兒的臉蛋:「傻孩子,這叫什麼話,總有案子發生,自是因為這世上總有人為了利益作姦犯科了。」
藺承佑幫著兩個妹妹挑了幾樣,忍不住睨向桌上那枚珍珠步搖,昨日晌午地道裡光線昏暗,但二樓地宮還算明亮,如果他沒記錯,滕玉意當時鬢邊垂著一對珍珠步搖,所以她丟的是步搖?
昨日她急著找靜塵師太詢問此事,應該是很看重此物,可惜當時他離得有點遠,滕玉意嗓門又低,他只隱約聽到「阿娘」兩個字,別的話一概沒聽明白。
這樣想著,他撿起那支步搖,漫不經心在指尖轉了轉,隨口問道:「伯母,這種珍珠步搖是不是很不常見?」
皇后劉冰玉一怔,忙將目光移向藺承佑,不動聲色覷了好幾眼,按耐著喜色問:「為何打聽這個?」
藺承佑哦了一聲:「最近一樁案子裡有個證人丟了這樣一根步搖,聽說很貴重,所以侄兒想問問大概值多少錢。」
劉冰玉看他神色如常,滿腔驚喜又化為隱隱的失望:「是貴還是賤,主要還得看珠子的品相,若是與桌上這一對品相差不多的話,一對大約上萬錢。」
藺承佑回想了一下,滕玉意那對步搖上的珠子沒這個大,可見價錢不會很貴,即便成色跟這個差不多,滕玉意單是拿來賞卷兒梨和抱珠的琉璃珠都上萬錢了,又豈會把一對尋常的首飾放在眼裡。
她會那樣心疼這步搖,會不會因為是阿娘的遺物?他想起她昨晚眼睫上的淚珠,覺得有這個可能,假如真是阿娘留給她的遺物,遺失在地宮未免太可惜。
可惜當時他們只顧著逃命,事後滕玉意忙著避災也沒機會回去找尋,況且那地宮的格局千變萬幻,就連靜塵師太親自下去也未必能找得著。
不過這事再難辦,也未必難得倒他,看在滕玉意整日為他擔心的份上,要不他幫她回地宮找一找?
劉冰玉面上帶著兩個孩子挑東西,實則一直暗暗留意藺承佑,只要這孩子向她討要這對步搖,抑或是不動聲色把步搖塞到自己懷裡,她立馬叫飛奴給沁瑤和藺效傳信。
可藺承佑只是把那根珍珠步搖拿在手裡打量了好幾眼,重又將其放回了首飾匣裡,劉冰玉一噎,頓時露出頭疼的神色。
據清虛子道長他老人家推算,這孩子命裡的坎眼看快到了,結果呢,他老人家一邊唸叨著「不破不立,這孩子自己的劫,讓這孩子自己去化」,一面收拾包袱跑了個沒影。
沁瑤和藺效像是也得了清虛子道長的指示,至今沒在長安城露過面,所謂的「情劫」究竟是怎麼回事,大夥心裡也沒底,既是「劫」,這孩子不會為這個傷筋動骨吧,聖人整日為這事憂心忡忡,弄得她也跟著懸心。
論理這孩子的「情劫」早該來長安了,為何這孩子還半點動靜都沒有?道長他老人家年歲已高,該不是年老昏聵算錯了吧。
忽聽宮人們:「聖人來了。」
皇帝闊步進來,邊走邊問:「那幾樁殺人取胎案是不是有進展了?」
藺承佑起身:「侄兒正是為這事而來。」
劉冰玉將兩個孩子牽在手裡:「阿爺和阿大哥哥急著破案,我們就別在這裡吵了,他們說他們的,你們跟阿娘到外頭摘花去。」
等皇帝坐下喝了口茶,藺承佑把自己這幾日查到的種種線索,以及自己的推測都說了。
皇帝靜靜聽完:「所以你現在懷疑凶徒可能是舒麗娘的親友?」
藺承佑道:「侄兒今日到『錦雲瀑』打聽,原來上月十七兇徒就可能盯上舒麗娘了。既如此,兇徒三月初五在同州取得第一胎,馬上就可以取第二胎,可他直到三月二十五才殺舒麗娘。動手前先盯梢,還盯梢那麼久,可見他一直想找機會在外頭取胎,這也是本案比較古怪之處,舒麗娘的住所比明顯在外頭更僻靜,兇手何不在她家裡取胎?結合此人的身形,我猜他是怕動手時被舒麗娘的鄰居撞見,由此可見,舒麗娘的鄰居往日見過此人。」
皇帝唔了一聲:「所以你現在懷疑舒文亮是兇手,怕他畏罪潛逃所以才請人封城?」
藺承佑頷首:「他與舒麗娘是表親,往日也來過春安巷,身形又與目擊證人看到的兇徒差不多,若是事發當晚被舒麗娘的鄰居撞見,極容易聯想到他身上去。可如果真是他,目前還有幾個疑點需弄明白。
「第一,他是舒麗娘的表親,即便清楚舒麗娘做過的壞事,如何能得知小姜氏是惡人?殺人取胎極損自身修為,僅憑坊間一些風言風語是做不了準的,可此人在殺小姜氏之前布了那樣一個局,說明仔細考量過,敢動手,必定是敢肯定自己不會殺錯人。其二,此人能喚醒耐重,說明極懂邪術,侄兒目前只知道此人十五年前中過進士,此後就一直在淮西道彭震手下任職,他是何時接觸了道術,又是何時墮入邪術一黨的,這一切目前還摸不清頭緒,只有將此人抓住之後再詳加審問了。」
「耐重——」皇帝思索著說, 「上次是屍邪,這次是耐重,這樣看來,幾樁案子都牽扯到了邪術……」
藺承佑道:「聽說十五年前伯父曾下旨大力清掃過邪術一黨,連日來發生的這些事又與當年的邪術如出一轍,侄兒懷疑與當年留下的殘渣餘孽有關,所以想問伯父當年究竟是怎麼回事。」
皇帝目色凝重起來,:「這件事的起因,還得從十五年前長安城一樁滅門慘案說起。當年有個叫無極門的道家門派,出了一位道號叫乾坤散人的道士,此人自恃道法出眾,打從年輕時就悉心鑽研各家邪術,經年下來,不但叫他搜遍了天下記錄了道家邪術的古籍,還據此寫出了一本邪門至極的《魂經》。有一年,乾坤散人為了與另一個道士鬥法,利用《魂經》上的邪術抽走了安邑坊一家人的魂魄,害得一家老小命喪黃泉。
「乾坤散人與這家人素不相識,據他自己所說,挑他們作為下手對象,僅僅只是因為住得近施法時比較順手。
「伯父和你阿娘聽說此事,都覺得震駭至極。『道之尊,德之貴』。『道』之一脈,始終需與『德』為伍。修道之人,莫不以尊道貴德為己念,可此人為了鬥法罔顧人命,分明已經將道術視作逞欲的玩具,這等邪魔外道若是不大加殫壓,日後不知有多少道家子弟會誤入歧途,道家一門,也會因為這些敗類的糟踐而變得汙糟不堪。
「伯父於是當場下敕:乾坤散人及其一眾門徒,即刻交由大理寺審判,凡有用殘忍道法殺人性命者,一律斷絞刑,其餘門眾也需當場廢除武功,或流或徙,終身不得赦罪,又抄沒乾坤散人及其黨羽庋藏的相關邪術秘笈,由此震懾天下。」
說到此處,皇帝看著藺承佑道:「你該記得你師公藏在觀裡的那些邪術秘笈:《魂經》、《煞咒》……包括你幼時誤練的那本《絕情蠱》,都是十五年前那次掃除邪派時抄沒的秘笈,你師公當年沒將這些秘笈焚毀,就是怕日後有殘黨捲土重來,留著這些殘本,也能及時弄明白這些邪道是如何做亂害人的。」
藺承佑頷首,他正是幾年前看過那本《魂經》,上次才會及時認出彭玉桂折磨田氏夫婦鬼魂使的是大名鼎鼎的七芒引路印。
皇帝又道:「除此之外,伯父怕乾坤散人留下餘孽,又下旨由你師公帶人在長安的街瞿巷陌、各大州縣進行詳查,凡天下與邪術沾邊者,無一例外需加以懲戒,利用邪術作姦犯科的必須重懲,一旦核實清楚,一律要投入大獄;假如只是出於好奇修煉邪術,也需即刻將相關內力廢除。這一番排查,前前後後花了四五年時間,不過也正是因為朝廷的大力殫壓,此後十餘年,邪術幾乎在長安及各州縣絕跡了。」
藺承佑聽完這番話,想起自己連日來的疑惑。
「伯父可還記得那隻樹妖?」
「為何這樣問?」
藺承佑:「此妖是在上巳節那晚出現在紫雲樓旁的竹林裡的,往年每逢上巳節,伯父都會帶領朝臣去紫雲樓觀大酺,而旁邊的月燈閣也會因為舉辦進士宴,於上巳節這一晚集結朝廷新選的天下俊才。這隻樹妖此前不久經人點化成魔,如果當晚是有人故意引它去的,憑它的本事,足以殺害一幫朝中大臣,若叫它得逞,朝廷免不了一場浩劫。
「如今侄兒想來,樹妖當晚出現得那樣巧,或許不只是為了弄美人皮囊,它真正的目標沒準是伯父和朝中股肱之臣。可惜此怪運氣不好,先是被碰巧路過的滕娘子用神劍斫下一爪導致法力大傷,之後又被侄兒當場打回了原型,這場陰謀,還未正式啟動就消彌於無形了。」
皇帝面色漸漸沉肅起來。
「至於彩鳳樓的二怪,它們明明早就破陣了,卻因為有人經心加以掩飾,這一個月始終沒溢出半絲妖氣來,幕後之人這樣精心維護,無非是想等二怪妖力恢復得差不多了,借助二怪之力將長安攪得腥風血雨,若能傷害伯父及朝臣,說不定更合幕後之人的心意,可惜這盤精心設計的局,還是被侄兒給攪散了。
「到了這次的耐重,更是非同一般,只要等它陰力完全恢復,無論朝廷還是長安子民,均逃不過一劫。侄兒把這幾樁案子好好想了幾遍,老覺得幕後之人精心排下這幾起大局,除了想攪亂天下攪亂長安,還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恨意。」
「恨意?」皇帝一怔,垂眸一想,逐漸有點明白了。
藺承佑正色道:「對伯父和朝廷的恨意。回想這幾次邪祟之禍,除了那隻樹妖法力稍微低微些,剩下的邪物無不是天地所不容的大物,此人邪術再強,在暗處擺佈這些邪物時,也隨時會面臨被對方吞噬的風險,可此人依舊冒著風險這樣做,這讓侄兒覺得……覺得此人抱著一種玉石俱焚的執念,像是為達目的不惜將自己的性命也搭上似的,加上幕後之人對邪術如此嫻熟——」
皇帝了然道:「你是懷疑,幕後之人是因為十五年前朝廷掃盪邪術一黨,繼而對朝廷和伯父心生恨意?」
藺承佑嗯了一聲:「所以侄兒想問問伯父,十五年前那一派邪道,尤其是那位始作俑者乾坤散人,有無親眷留在世上,或是當初有門徒逃過了朝廷的追捕?」
皇帝凝眉思索良久,忽然想起一事。
「伯父記得乾坤散人極善籠絡人心,門下豢養了不少門徒,個個對他死心塌地,乾坤散人為了讓本派邪術發揚光大,尤其待幾位大弟子極為信重,事發後,乾坤散人有意保存無極門這一脈,當晚拼死送走了大弟子,朝廷事後到各州縣追捕,卻也只抓回來了一部分,有兩位弟子從此杳無音訊,這兩人的道號也很好記,一個叫皓月散人,一個叫文清散人。」
藺承佑一凜:「伯父可還記得這兩位男弟子的模樣和年紀?」
「男弟子?」皇帝擺擺手,「文清散人是男弟子,皓月散人卻是位女弟子。」
「女弟子?」藺承佑面露思索。
「當年伯父找人畫過他們的畫像,此刻估計還收在你們大理寺的重案司,但此案畢竟過去了十五年了,找起來可能要費一定工夫。」
藺承佑沉吟片刻,笑著點點頭:「我想我對這案子已經有點頭緒了,不過回大理寺之前,侄兒還有幾件事想討教伯父。」
「你且說來聽聽。」
「說到最近的這樁取胎案,前頭兩樁先不說,第三個受害人小姜氏,出事的時候似乎有太多巧合。比如她遇害那日心血來潮去香料鋪買東西,買累了又決定照舊到樓下靜室休憩……當日但凡有一個環節出現變故,兇手精心設計的這個局就會失效。
「但小姜氏偏偏每一步都按照兇手的謀算上鉤了,也正是因為這一系列的巧合,才會給兇手提供了殺人和佈局的機會。所以侄兒老覺得這起案子與前頭兩樁不同,除了兇手精心設計之外,還得有一個人暗中幫著推動……而且這個人還非得小姜氏極為信任不可。當然,這一切只是猜疑,侄兒暫時找不到這個人參與作案的證據,所以想問一問伯父,一個男子若是真心愛自己的妻子,會捨得讓流言蜚語中傷她嗎?」
皇帝愣了一瞬,藹然笑起來:「這個你只需看看你阿爺就成了,你阿爺會捨得你阿娘被人中傷嗎?男子有了心愛的女子,自會將她的所有事都放在心上,絕不會捨得她受半點委屈的。」
藺承佑聽到前句話時,眼睛湛然一亮,然而聽到後一句,腦子裡突然不合時宜的冒出個人來。
他暗覺納悶,晃了晃神將那個身影從腦中甩走,笑著起身:「侄兒明白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1-22 10:32 PM
第75章
皇帝越想越不放心,為了萬無一失,又頒下一道旨意,說此案事關重大,京中各押司需全力配合大理寺破案。
同時下旨封鎖長安通往外埠的水陸兩條道,凡有身軀矮小之人意圖通行,一律先行扣押。
隨著這兩道聖旨的頒布,長安及京郊迅速進入戒嚴狀態。
藺承佑出宮時把伯父的手諭揣入懷中,又在腦海中把全盤緝兇計劃仔仔細細捋了捋。
各衙門摩厲以須,大隱寺和各大道觀也是嚴陣以待,城中懷孕婦人已經摸遍了,就連偷偷到藥鋪買墮胎藥的娘子都沒漏下。至於城外,伯父已經下旨給西營將領,讓他們即刻挨家挨戶摸查城郊村莊上的人家。
兇徒再有能耐,也不可能比他更快找到下一個孕婦,那麼兇徒企圖藉耐重之能傾天覆地的盤算,算是落空了。
不過在兇徒落網前,他還得做三件事:回大理寺找到乾坤散人那兩位弟子的畫像、弄清第三樁案子小姜氏身上的種種疑點,以及盡快找到耐重的下落。
這樣想著,他驅馬朝大理寺趕去。
途中接到安化門的守城將領匯報,說舒文亮半個時辰從安化門出城,犢車上除了妻女,還有不少行裝,看樣子是要出遠門。
守城官軍接到先前藺承佑派人傳的話,已經派大批人馬沿路追出去了,再加上出長安的各大關所如今都進入了戒嚴狀態,諒舒文亮插翅難飛。
藺承佑回說知道了,想了想又令人去京兆府和萬年縣的司戶送信,請這兩處的官員即刻核查舒文亮上月可出過長安,並且盡快將調查結果送給他。
安排好這一切,他繼續趕往大理寺。
嚴司直已經把邪黨案的相關宗捲全都找出來了,此案雖已過去多年,但因為重案司常年有專人把守,宗卷保存得極為完整,尤其這案子還是當年聖人親自下旨督辦的,大理寺更不敢輕怠。
那兩幅畫像就擺在那堆宗卷的最上方,打開看,一幅畫著一位二十多歲的青年男子,卷首寫著文清散人,看上去相貌還算端正,就是眉眼有些兇狠相,個頭也出乎意料的矮小。
另一副畫的則是一位女道士,卷首寫著皓月散人,年紀也才二十出頭。皓月散人身形嬌小,笑臉含春,雖說身著緇衣芒鞋,卻自有一股風流氣度。
藺承佑對著畫像看了一晌,確定自己沒見過這兩個人。不過這不奇怪,憑二人邪術上的修為,必定早已改換了容貌,想來改換得極為成功,逃亡這麼多年都沒被朝廷察覺。
嚴司直又把乾坤散人的畫像找出來遞給藺承佑:「這是無極門的掌門。誰能想到這樣一副好皮囊,竟能幹出那麼多傷天害理的事。」
的確相貌堂堂,從畫像上來看,乾坤散人當年約莫三十多歲,不比麾下這幾位大弟子大多少。
這案子當年由大理寺、禦史台、京兆府三司共同審理的,全程由聖人督辦,整個辦案過程清晰嚴謹,無半點不明朗之處,經核實,乾坤散人共犯下十一條重罪,證據確鑿,堪稱罪不容誅,三司對案情審理結果都無異議,很快就判了乾坤散人絞刑,此人並無親眷在世,伏法前一直住在安邑坊的無極道觀。
看完當年的審案過程,藺承佑把視線重新挪回兩幅畫像上。
這回看的是兩人的手。
文清散人個頭雖矮,手掌卻極大,這兩點完全符合錦雲瀑東家的描述。
皓月散人的手卻小上許多,一看就是女子的手。
藺承佑盯著女道士的秀氣雙手看了又看,心裡早前浮起的那點疑惑又慢慢沉回去。莫非他想多了,兇徒真是舒文亮?
舒文亮與文清散人同為男子,兩人年紀、身形又都差不多,加上兇徒作案時極怕被舒麗娘的鄰居撞見,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兇徒都是舒文亮沒錯。
所以舒文亮真有可能是當年逃走的文清散人……
這位假「舒文亮」在外頭潛伏這麼多年,想是覺得時機差不多了,所以在頭兩年返回京城,並在暗處部署自己的計劃:找尋邪物,啟動陣法,攪亂長安,謀害朝臣和聖人……而他這樣做的目的,自是為自己的師父乾坤散人,以及當年伏法的同門師兄弟妹報仇了。
儘管如此,藺承佑還是盯著那位模樣清麗的皓月散人看了許久,口中問嚴司直:「對了嚴大哥,舒文亮的畫像討來了嗎?」
嚴司直道:「托舒文亮京兆府的同僚在畫,也不知畫好了沒,我讓他們去問問,這是舒文亮的生平,已經整理好了,你先瞧瞧。」
藺承佑接過那卷冊子,舒文亮雖與舒麗娘同姓「舒」,卻並非堂親,他實際上是舒麗娘的表叔。
舒文亮今年三十有七,華州人,父母早亡,家中並無兄弟姐姐,同村只有一個表哥,因家境貧寒,自小在當地寺廟中寄讀。舒文亮過目不忘,聰慧拔群,大了後有心進京赴考,無奈籌不到盤纏,向表兄籌借銀錢,卻被表兄表嫂趕出了家門。
這對刻薄小氣的表兄表嫂,也就是舒麗娘的父母。
後來舒文亮也不知從哪籌到了盤纏,居然偷偷跑到長安應考,並一舉考中了進士。
吏部落選後,舒文亮改而到淮西道謀職去了,憑藉著進士的身份,很快就在彭震帳下謀到了一份「帳內」的差事,想來彭震給的薪餉不薄,因為舒文亮一回長安就在崇化坊買了一座舊宅,雖說位置很偏僻,宅邸面積也不大,但根據京中的地價來看,也算是一筆不菲的開支(注1)
至於舒文亮的妻子,則是他在淮西道任職的時候娶的,據說是當地一位文官的女兒,二人成親後生了個女兒,不過據舒文亮的同僚說,舒夫人似乎身體不大好,平日基本不與同僚的女眷交際,舒文亮自己也很少提到夫人。
嚴司直在旁邊說:「雖說舒文亮的妻女有點奇怪,但舒文亮身這些年的經歷毫無破綻,身家清白,還參加過朝廷的科考,甚至連當初考進士的行卷也都能找到。」
藺承佑笑道:「何止沒有破綻,簡直經得起方方面面的推敲。可惜有些事因為年份問題沒法作假,還是不小心露出了罅漏。嚴大哥你看,舒文亮進京趕考那年,恰好是邪道逃出京城的那段時日。」
嚴司直把兩份宗卷一對比:「還真是!」
藺承佑道:「文清散人要長久隱瞞自己的身份,光靠一味逃亡是行不通的,要想瞞天過海,最好的法子莫過於頂替別人的身份進行生活,想來文清散人在逃亡途中挑中了舒文亮,原因除了兩人身形、年齡差不多,還因為舒文亮家中人口簡單。要知道這世上最高明的易容術,也經不起親近之人的端詳,舒文亮父母早亡,且無兄弟姐妹,雖說有對表兄表嫂,關係卻十分惡劣,對文清散人來說,上哪再去尋找這麼好的下手目標。」
嚴司直疑惑:「可是舒文亮當年還參加了朝廷的科考,文清散人膽敢頂替他,就不怕自己的言行被同榜看出不對勁嗎?」
「所以舒文亮吏部一落選就離開了長安,沒回家鄉華州,而是去了人生地不熟的淮西道,越是陌生的地方,越不用擔心被人認出來。或許舒文亮進京趕考的盤纏就是文清散人給的,等到舒文亮順利取得功名,文清散人便將其殺害,然後他喬裝成舒文亮的模樣,跑到淮西道去任職。」
「這一去就是十來年,這麼長的時日足夠一個人的相貌發生變化,等這個『舒文亮』回到長安,哪怕是當年的考官和同榜進士見也未必能瞧出異樣,於是文清散人順理成章以舒文亮的身份在朝廷任職,進的還是京畿樞紐——京兆府。」
說到此處,藺承佑腦中閃過一道白光。
那個舉薦舒文亮進入京兆府的人是——
震訝了片刻,他面色迅速恢復了沉靜,只不露聲色地想,這個猜測牽連甚廣,只要說出自己的猜疑,必定會引發滿朝震盪,除非有更明顯的證據浮出水面,絕不能輕舉妄動。
嚴司直又道:「說到舒麗娘,這是我早上去春安巷盤問舒府下人時做的筆錄,因為忙著去東市問話,也沒來得及細細說。舒麗娘丈夫是去年五月死的,死因是因病暴亡,七月舒麗娘跑到長安來投奔舒文亮,舒文亮居然不計前嫌,二話不說就收留了她,結果舒麗娘只在舒府待了一個月,就因為結識鄭僕射搬去了春安巷。搬入這座宅子後,鄭僕射隔三差五就去找舒麗娘,下人說舒長史也去探望過舒麗娘兩回,但最近這幾個月沒再來過了。」
「幾位婢女說伺候舒麗娘這半年,從沒聽她提起過婆家和前頭的丈夫,但自從懷孕後,舒麗娘就變得有點疑神疑鬼了,晚上總做噩夢不說,有時候夢中還會大喊,醒來後也是驚魂不定的,像是在害怕什麼,為此還說過要到寺廟裡去上香,這一點倒是跟小姜氏有點像。」
藺承佑一頓,忙將小姜氏的行程拿來,對照著舒麗娘這兩月去過的地方,逐一對比起來。
看著看著,先前那個淡卻的疑惑又重新浮上心頭。
但不對,他想到的那個人有個重要特徵與兇徒對不上。
想了想待要發問,就有衙役跑來了。
「嚴司直,藺評事,舒文亮上月的確離開過長安!」
嚴司直接過來一看,因臘月鄧州等地鬧雹災,朝廷擔心來年當地黍糧受損嚴重,於是特地安排京兆府給當地百姓送糧,派的正是舒長史,從運糧路線來看,途中正好路過同州。
從臘月中旬到三月初七,這次公差一共去了五十天。
公驗是由京兆府簽發的,舒文亮的去日、來日,途中經過了哪些州府,全都寫得清清楚楚。
原計劃三十日就回,但舒文亮直到三月初七才回長安,理由是天氣嚴寒,運糧途中幾度受阻。
藺承佑摸了摸下巴:「這多出來的十來日,足夠這個身手不凡的『舒文亮』去同州殺人取胎了。」
嚴司直鬆了口氣:「連行程都對得上,看來兇徒就是這個舒文亮了,只等將其抓獲,整樁案件估計就能水落石出了。」
藺承佑卻催促衙役道:「去看看舒文亮的畫像畫好了沒。」
這一等,足足又等了半個時辰。京兆府的同僚們雖日日與舒文亮打交道,卻也沒有盯著一個男同僚打量的習慣,幾個人一邊回想一邊畫,間或停下來商量幾句,故而畫得極慢。
等到畫像送來,倒是叫人眼前一亮,京兆府這幾位官員頗善丹青,畫上的人畫得惟妙惟肖,若是拿去做通緝畫像,保管官差不會認錯。
從畫像上來看,舒文亮的確相貌醜陋,左臉的骨骼似乎受過傷,整片臉頰都凹陷下去了,嘴唇和牙齒沒對齊,顯得歪歪斜斜的,單論模樣,與當年那位文清散人完全不像。
兩個人最像的是身形,因為個頭都比尋常男子矮小。
關鍵舒文亮的手也很大,這一點再一次與兇徒的外形特徵相吻合。
藺承佑對著畫像暗想,目前為止,除了不知道舒文亮是如何得知小姜氏的罪行這一點外,剩下的方方面面都扣得上。
看來就是此人無疑了。
他於是暫且壓下心裡的疑惑,對嚴司直說:「元兇差不多已經查清了,但小姜氏的那樁案子還有些不少疑點,時辰緊迫,我得去一趟福安巷和西市。煩請嚴司直去榮安伯府核實兩件事:舒文亮明面上與大小姜氏是同鄉,過去這兩年,舒文亮可與榮安伯府有過往來。其二,找到榮安伯府專門照顧大郎和大娘的乳母,向乳母核實一件事。」
嚴司直聽完最後幾句話,露出驚詫的神色,然而很快就點點頭,拿起筆簿道:「好,我仔細盤問。」
***
藺承佑從大理寺出來,並未徑直去福安巷,而是先去了左衛禁軍。
問清一件事後,他接著又趕往福安巷的念茲樓。
陳三姑說小姜氏極愛吃這家店肆做的炙魚,出事前的一個月,小姜氏此吃過四次炙魚。
藺承佑一進店就將主家和夥計全部叫出來,問:「這兩個月你們可見過一個個頭極矮的潑皮?」
主家和夥計不知藺承佑因何事來找他們正是惴惴不安,聽到這話「噫」了一聲:「評事也知道有這樣一個人?」
「那就是有了。此人出現過幾次?相貌如何?」
夥計們爭先恐後地說:「髒兮兮的,打扮得不倫不類,身上穿著短褐,頭上卻戴著一頂渾脫帽,差不多來了三四次吧,有時候在門口轉悠,有時候在後巷盯著潲水看,小的們懷疑他想偷潲水,每回他一露面就把他趕走了。」
藺承佑長眉一揚,居然這麼多人看到過。
「你們可看見了他的手,他的手是大是小?」
主家和夥計同時啞然,想來並未留意一個潑皮的手。
藺承佑提醒他們:「此人個頭那樣矮,假如生了一雙很大的手,你們不覺得奇怪嗎?」
這話一出,有兩名夥計果然有了反應:「小的想起來了。評事說得沒錯,這潑皮是有一雙大手,因為他有一回來了之後靠在後巷撓蝨子,捉了蝨子又放到自己嘴裡吃,小的們覺得噁心,卻也因為這個緣故多瞧了幾眼,評事說得沒錯。」
藺承佑陷入沉思,易容術再高明也不可能臨時接手骨,看來兇徒真有一雙大手,這一點不只錦雲瀑的東家看見了,念茲樓的夥計也可以證實。
照這樣看,他懷疑的那個人似乎是可以徹底排除嫌疑了……
出了念茲樓,又匆匆趕往西市。
西市那家粉蝶樓因為出了人命案最近一直關著門,主家找了好久才把所有夥計都找齊。
藺承佑看人來得差不多了,直接問:「榮安伯世子夫人那日可說過為何要到店裡買香料?是不是與人約好了?她可說過要等什麼人?」
夥計們面面相覷:「沒聽說,世子夫人每回一來就直接到二樓配方子,呼奴使婢排場十足,但從沒見她約過女伴,那日也不例外。」
藺承佑哦了一聲:「宋世子沒陪夫人來過店裡?」
主家茫然地搖頭:「沒有。」
說話這當口,夥計遞上來熱茶,藺承佑推開茶盞:「貴店在西市開了很多年了,往日你們可看到榮安伯世子可來此買過東西。」
主家困惑地眨了眨眼睛,似乎不明白藺承佑為何這樣問,不過他還是認真地想了想,一指對面的鋪子:「世子知道對面那家食肆吧,駝峰炙做得可好吃了,宋世子前頭那位夫人就很愛吃,宋世子以前常帶前頭那位夫人來,小人那時候常看見榮安伯府的犢車停在店門口。」
主家說著,又指了指斜對面另一家首飾鋪:「還有那家摘星樓,宋世子也陪前頭夫人來過。」
藺承佑倏地起身,負手在堂內踱了兩步,忽又道:「去年剛成親的時候,宋世子也沒陪新夫人來過東市?」
「沒有,小人記得是沒有。」主家回頭看身後的夥計,「你們看見過嗎?」
夥計們齊齊搖頭。
藺承佑面色微沉,看來有些事情,比他預想中發生得還要早。
***
出了粉蝶樓,藺承佑又到對面的那幾家鋪子詢問,確認完幾件事,縱馬離開了西市。
趕回大理寺,嚴司直剛好也從榮安伯府回來,沒等兩人入內,忽有一隊南城的守城將領行色匆匆來尋藺承佑。
「世子!找到舒文亮了!」
藺承佑一凜:「在何處?」
「在南郊的一座荒宅裡。」為首的將領叫張固,他恨聲道,「追了一個多時辰,好不容易才將舒文亮堵在宅子裡,然而此人很懂邪術,弄了好些古怪的紙人在門口抵擋,那些紙人力氣大得出奇,傷了我們這邊好些士卒,還好我們提前帶了兩名道長同行,破了陣法闖進去,結果遲了一步,舒文亮已經帶著夫人和女兒服毒自盡了。」
死了?!藺承佑心猛地一沉。
「屍首在何處?快帶路。」
***
那座宅子位於長安與輞川的中點,看樣子荒廢了很多年,門扃都已經破敗得不行了。
藺承佑趕到荒宅前,果然看到門外七零八落倒著好些紙人。
他一眼就認出這是那本《魂經》上記錄過的一種馭魂邪術,引來的並非生魂,而是附近的冤魂野鬼,該法術對驅符人的修為要求極高,至少需十年以上的法力,因為稍有不慎,施法人自己會被這些冤祟厲鬼纏上,而且召魂時需要一種特殊的符籙,乾坤散人給這種符籙取了個渾名,叫「撒豆成兵符」。
藺承佑查看完門外的情形,快步踏入宅子裡,將士們不敢妄動屍首,舒文亮和他的妻女仍躺在中堂。
三人衣裳整潔,面色平靜,彷彿夙願已償,所以從容赴死。
藺承佑和嚴司職來之前才看過舒文亮的畫像,因此一眼就認出躺在最外頭的男子就是舒文亮。
藺承佑蹲到舒文亮的屍首身邊,伸臂一探,很快在舒文亮的懷裡摸到了一大堆符籙,符籙文字歪斜,顏色古怪,正是「撒豆成兵符」。
藺承佑把這些符籙納入自己懷中,又捉起舒文亮的手仔細看,舒文亮個頭雖矮小,卻生了一雙大手,而屍首的右手指尖分明有符火燃過的痕跡,一看就知道剛使過符術。
藺承佑不動聲色看了一晌,再次摸向舒文亮的前襟,這回碰到了一塊堅硬的東西,取出來一看,居然是一面形狀古怪的鏡子。
這鏡子呈彎鉤形,一面是赤色,一面是玄色,鏡面灰撲撲的,像是許久沒擦拭過了。
月朔鏡?!藺承佑微露異色。想來舒文亮臨死前並未使法術將鏡中的妖獸喚醒,不然鏡面不會如此黯淡。
眾人訝道:「這是何物?」
「別過來。」藺承佑迅速左右一顧,看到地上有些散亂的衣裳,二話不說撕下一塊布料,將鏡面覆蓋好,「這東西很邪門。」
他想起莊穆那日說的話,莊穆奉命找尋這面陰邪至極的月朔鏡,卻屢次被兇手逃脫,如今連此物都藏在舒文亮的身上,看來他就是兇徒了。
他望著面前這具冰冷的身軀,心裡還是覺得有些古怪,當年那個跟隨師父為非作歹的文清散人,竟這樣自戕了不成?但是從舒文亮的屍首來看,身上並無半點受傷的跡象。
於是他又探了探舒文亮的衣裳,這回摸到了一封信,信上的字體龍飛鳳舞,像是倉皇之間寫就的。
信上第一行就是:
「吾夙願已償,今慨然赴死,耐重不日就將為禍長安,昏君及子民難逃一劫——」
信上大罵「昏君」,字裡行間充滿了刻骨的恨意,說自己頂替「舒文亮」的身份蟄伏十五年,就是為了給師父乾坤散人報仇雪恨。
又在信中提到前幾日精心布下的那個雙環局。
「舒文亮」聲稱自己這樣做,除了陷害莊穆,更是為了讓大理寺誤以為自己已經抓到了真兇,只有讓官府掉以輕心,他才能順利在城中謀取下一具月朔童君。
怎知大理寺並未上他的當,不但連夜開始滿城盤查孕婦,還開始調查那三名受害孕婦的底細。
他想不明白這個局究竟哪個環節出了問題,但官府這樣一動,無疑會給他帶來天大的麻煩。
首先,他無法再謀害下一個孕婦,而且因為其中一個受害者是舒麗娘,官府說不定很快就查到他頭上來,除了這兩點,莊穆這一落網,也會驚動莊穆背後的主家,官府識破了他「禍水東移」的計謀,莊穆的主家又手眼通天,兩股力量合在一起對付他,等待他的只有一個死。
所以他決定,在事情還沒徹底暴露之前,趕快逃出長安。能逃多遠是多遠,出逃前他還順手釋出了耐重。
此物可以召來陰間所有冤魂厲鬼,不日長安城就將陷入修羅地獄,到時候就算所有僧道都出動,也阻止不了一場浩劫。
儘管他沒將自己想做的所有事都做完,但至少能給昏君帶來一場天大的麻煩。
怎知沒等他們逃出長安境內,官兵就追來了,前有重重關隘,後有大批追兵,他走投無路,只好帶著妻女赴死。
信上還提到,他的妻子正是當年的皓月散人,夫妻二人隱姓埋名這麼多年,就是為了這一日,能在臨死前做下這麼多事,夫妻心願已了,再無遺憾了。
落款處自稱「文清散人」。
眾官兵圍在藺承佑身邊默默看著這封信,藺承佑把信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始終未吭聲。
信雖不算長,但將來龍去脈交代得清清楚楚。
兇手、罪證、動機,一切都很明白,就連整個案子中最重要的一枚兇器——月朔鏡,也擺在了他們面前。
潛逃多年的兩名要犯,皓月散人和文清散人,也都有了下落。
一切似乎都毫無疑義了。
案子破得出乎意料的順利。
接下來只需找到耐重,並在其陰力恢復前將其鎮壓,這樁震驚長安的殺人取胎案就算塵埃落定了。
***
藺承佑帶人運送罪犯的屍首回城,一路上眉頭就沒鬆開過。
這三樁案子沒那麼簡單,不說舒文亮本身的破綻,幾名受害人身上也疑點重重。
本以為舒文亮會是一個突破口,如今連這一步也失算了,即便他知道那人有問題,僅憑目前查到的這些證據也不足以定罪。就此打住是不可能的,可是要找到突破口又談何容易?
除非……除非兵行險招。
他想到牢裡的莊穆,這枚棋子養了這麼久,也到了該動一動的時刻了,要是他這盤棋設計得足夠巧妙,說不定可以叫對方露出馬腳。
問題是,對方如此狡猾,他該怎樣佈局才能把兩邊的人馬都撬動。
藺承佑凝眉思量許久,腦中忽然冒出一念,同州!這案子的發源地是同州,月朔鏡最初出現在同州,第一對受害的夫妻也是死在同州。
要想引對方出動,是不是還得從同州入手。
回到大理寺已是戌時初了,官員們歡然迎出來,他們才得到消息,三樁震驚朝廷的慘案終於告破了。
「藺評事、嚴司直,恭喜恭喜啊,二位真是勞苦功高,短短幾日,又破奇案!尤其是藺評事,簡直是天縱之才。」
「誰能想到一個不起眼的小吏居然有這樣大的能耐。」
「唉,你我在大理寺任職這麼多年,還不明白『人不可貌相』這個道理嗎?」
「藺評事,嚴司直,忙了一天該餓了,先用晚膳再寫案呈吧。」
大夥圍著二人道賀,大理寺門前熱鬧得不得了。
嚴司直一向謙遜耿直,面對同僚們熱情的誇耀,簡直有些無措,忙要說這一切都是藺承佑的功勞,怎知一轉頭,就看到藺承佑仍立在馬前思索,彷彿根本沒聽到周圍的聒噪聲。
「藺評事。」
接連喚了好多聲,藺承佑才轉眸看了看大夥。也對,就算要佈局也不急在這一時,忙了一天也餓了,不如先用晚膳再到大獄裡找莊穆,他笑道:「幾位前輩一說,我還真有點餓了,也好,要不先去用膳吧。」
一面說一面將韁繩扔給衙役,邁步上了台階。
那頭角落裡忽有個人走過來,一徑到了跟前,緩聲開腔:「藺評事。」
藺承佑忙著進去吃飯,哪有工夫理會這人,卻聽那人道:「藺評事,有位王公子有急事找你。」
藺承佑腳步猛地一剎,扭頭一瞧,不是端福,但上回在西市他曾看到這人跟隨過滕玉意,料著是滕玉意的某個護衛,連忙下了台階,將那人領到一邊。
「她找我嗎?」藺承佑咳嗽一聲,面上很平靜。
那人道:「王公子要小人給藺評事帶一句話:說寺中一位娘子形跡可疑,昨晚半夜不在寢處待著,跑到北牆後頭的松林去了,用大披風掩藏了面目,像是要去見人,王公子懷疑此事有蹊蹺,今日就試探了一下,原來那人是段青櫻段娘子,娘子說,那日緣覺方丈原本沒讓段娘子住在寺裡,是段娘子堅持要住進來的,加上昨晚這事,娘子懷疑段娘子不對勁,因此特地讓小人給藺評事送話。」
藺承佑眼裡漾出一抹訝色,思量片刻,點頭說:「知道了。」
那人便告退了。
藺承佑思量著回到大門口,段青櫻?那日她突然跑來向他打聽兇犯是否落網,聲稱是替自己的表姐打聽,如此看來,事情沒那麼簡單。
段青櫻現在住在寺裡,如果她真有問題,首先遭殃的是寺裡的人。
滕玉意最近那麼倒楣,要是有什麼風吹草動,第一個倒楣的就是她。
這麼一想他停住了腳步,回身看向那護衛的背影:「請留步。」
護衛重新走過來:「世子有什麼吩咐?」
藺承佑想了想,這兩日一忙,他差點就忘了一事,那日滕玉意在香料鋪曾經迎面撞到過小姜氏,憑滕玉意的記性,說不定能想起什麼。
既然要去大理寺,何不當面問問滕玉意?畢竟舒文亮已死,滕玉意與小姜氏的那個照面,沒準是本案的一個突破口。
他正色道:「我馬上到大隱寺查探一下,此外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向你們公子打聽,事關破案,兩下裡傳話不方便,待會我會到梨白軒去一趟。欸,叫你們公子不用準備酒菜,問兩句話就走。」
***
滕玉意手握一卷《琴訣》,倚著欄杆看書,欄杆旁就是院子裡的那株梨樹,枝椏橫伸探進廊下,風吹過,花瓣紛紛揚揚吹下來,落到她手中的書頁上、烏黑的髮髻上。
滕玉意摘下花瓣,漫不經心在指尖揉搓,阿娘還在世時,每到仲春季節都帶她做鮮花糕,阿娘若是看到這情景,定會讓人把這些花瓣收起來備用的。
可惜她眼下忙著躲災,沒心思擺弄這些,要不先收著吧,回頭泡酒也成。
她摘下臂彎裡的巾帔,把頭上的花瓣掃下來兜好,又將巾帔抻平了,接枝頭上陸續落下來的花瓣,過不多時,巾帔裡就接了一小兜。
正忙著,就聽院外傳來鷓鴣的叫聲,她心知端福回來了,手裡忙著捲那包花瓣,口裡揚聲道:「進來吧。」
等端福進來,滕玉意就問:「長庚回來了嗎?」
「回來了。話已經帶給成王世子了,成王世子說他會即刻過來查探,還說有件事要問娘子,待會可能會來梨白軒一趟。」
滕玉意聽到前一句話時,滿意地點點頭,就知道藺承佑心細如髮,絕不會漏掉一處可疑之處的,可是聽到後句話時,不由又有些疑惑:「有事問我?」
「說是關係到破案,必須當面問。」端福傳話時一板一眼,「世子還說他不會待很久,問兩句就走,叫公子不必準備酒菜。」
「知道了。」藺承佑無事不會想起她,想來是很重要的事。
端福又道:「對了,聽說真兇已經被抓住了。」
滕玉意大吃一驚。
「長庚聽來的?」想了想又擺手,「說的是那個莊穆?那是假的。」
「這回應該是真的,因為剛才大理寺的官員都在說這事,聽說是成王世子親手抓住的。」
滕玉意心口隆隆跳著,竟這麼快,她與兇手打過交道,此人冷靜狡猾,而且幕後似乎牽涉甚廣,豈料這樣一個厲害角色,居然這麼快就被藺承佑抓住了。
她既興奮又好奇,起身在階前團團轉了好幾圈,高興地說:「快準備酒菜。」
藺承佑好本事,她懸了幾日的心總算落了地,待會見了藺承佑,一定要好好問問怎麼回事,希望到時候他別不耐煩,那麼準備好酒好菜是很有必要的。
這一等,足足等了一個多時辰都不見藺承佑現身。
滕玉意隨端福練了一套劍法,眼看夜色越來越深,估摸藺承佑不會來了,多少有點失望,想了想左右無事,便專心隨端福練輕功,第一回只提氣縱到一半就落回了地面,第二回有點長進,但也只提高了幾寸。
好不容易借助端福的內力縱到了房樑上,剛一站穩,就聽到瓦當響,有個人從牆外掠了進來,那人身著緋袍,身手俊如鶻,翩翩落在屋樑上,幾乎沒發出什麼響動,不過他像是沒料到滕玉意也在上頭,有些吃驚:「你怎麼在房樑上?」
滕玉意更吃驚:「世子。」還以為藺承佑不來了呢。
「我在練功。」旋即斂了訝色,笑道,「世子,我們下去說吧。」
藺承佑瞟了一眼院子裡的石桌,說了別讓她準備酒菜,這又張羅起來了。
想起自己的絕情蠱,他覺得應該趁早斬斷滕玉意對她的情絲。
「不必了,就在房樑上說吧。」
滕玉意忙活了這一晌,早把樹下的酒菜給忘了,於是點頭:「也好,世子有何事要問我?」
藺承佑撩袍坐在房樑上,口中道:「我明日可能要去趟同州,你別派人去大理寺給我送信,送信我也接不到。」
他這一坐下,滕玉意暗覺自己站著說話不大尊重,只好也坐到一旁,聽藺承佑這麼說,她愣了愣,噫,段青櫻的事已經告訴藺承佑了,接下來她也沒打算再託人給藺承佑送信。
不過她還是頷首道:「好,如果我在寺裡發現了什麼,過兩日再給世子送話。」
藺承佑轉頭瞥她一眼,對上她水汪汪的眼睛,望著那兩道清澈的眼波,在心裡嘆了口氣,看這架勢,一時半會打消不了滕玉意的心思了,算了,要是若操之過急,把她弄哭了就不好了。
要不先說正事吧。
「有一事想問你,那日你在香料鋪看到小姜氏,可聽見她說要等誰,或是要去找誰嗎?」
藺承佑問完這話,原本也沒做什麼指望,此前他已經來回問了好幾遍榮安伯府的下人和香料舖的夥計,或許是當日的事太嚇人弄得人心神破碎,事後幾乎沒人記得起這些細節。
怎知滕玉意只思索了片刻,很快就道:「我聽到世子夫人說:『夫君說好了來接我,怎麼還不來?我逛累了,要到樓下歇一歇』。」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1-23 10:15 PM
第76章
這句話如同一個驚雷,震得他耳邊隆隆作響。
「她真這麼說?」
滕玉意很驚訝藺承佑的反應,點頭說:「沒錯,她就是這樣說的。」
她回想著前日的情形,又補充道:「當時世子夫人是從二樓樓梯右手邊的房間出來的,說完這話,就帶著下人們下樓去靜室休息去了。」
藺承佑定定望著滕玉意,猜測是一回事,證實又是一回事。小姜氏一案的種種不尋常之處,因為滕玉意提供的這句證詞,終於顯現出了清晰的輪廓。
這個局堪稱無懈可擊。
換作用別的方式殺害小姜氏,哪怕案件表面毫無破綻,但只要小姜氏的死亡是某個獨立發生的事件,負責查案的人都會例行調查小姜氏的種種。
而隨著調查的不斷深入,那些隱藏在平靜湖面下的愛恨情仇自會一一浮出水面,這會讓查案者不由自主產生疑惑,繼而將懷疑的目光投向那個人。
如果將小姜氏的死融入到連環兇案中就完全不一樣了。
任誰看了這幾起案子,都會認為小姜氏不過是這一系列取胎案中的其中一位受害者,無論兇手落網,抑或是在逃,沒人會懷疑兇手的動機。
如此一來,再高明的查案者也不會懷疑到那個人頭上,更不會有人想到第三樁案子除了明面上的兇手,還有一個幕後的參與者。
沒有比這更周全的復仇手法了。
藺承佑沉默下來,想到這兩日在坊間打聽到的種種,想到這一系列的「巧合」,想到那個人在其中的推動,心中五味雜陳,一個人究竟懷著怎樣深的恨意,才肯花費這樣長的一段時日來佈局。
除了這個,還有一件事讓他不安,此人或許與幕後的真兇早就有了瓜葛,否則不會提前知道整樁案件的佈局,並藉機參與到第三樁案子裡。
藺承佑久久不吭聲,滕玉意心裡不由也起了疑,莫非小姜氏這句話有什麼問題?她眨眨眼,驀然想到一個可能,但這個念頭一浮起,自己先覺得荒唐,那個人即便可能害小姜氏,也不可能——
所以無論她怎麼琢磨,都想不通姜氏這話與兇手有什麼關聯。
「世子,這話有什麼不對勁嗎?」
藺承佑回過神來,滕玉意不清楚整樁案件的細節,解釋起來需要費不少唇舌,再說幾名兇手還沒落網,其中說不定還有變數。
所以他只笑道:「哦,這案子有幾個不明朗之處,你這話給我提供了抓兇手的思路。」
滕玉意「咦」了一聲:「方才長庚回來說兇手被世子抓到了,難道不是嗎?」
藺承佑摸摸下巴:「今天抓到的那個是頂罪羊,真兇另有他人。」
「頂罪的?」滕玉意一震,「就跟莊穆一樣也是被陷害的?」
藺承佑垂眸思索片刻:「我猜今日落網的這個人跟莊穆是一夥的,真兇在設局陷害莊穆時,就已經想好對付這個人了。此人先把莊穆推到大理寺面前,再順理成章把罪名栽贓到今日這個替罪羊頭上,而真兇自己,至今還隱藏在案件的背後。」
滕玉意訝了一瞬,試著整理思路:「世子是說,目前有兩幫人在暗中較勁,莊穆和今日落網的那個都是被另一夥人栽贓的?」
藺承佑嗯了一聲:「差不多吧。」
「可惜聰明反被聰明誤。」他諷笑道,「真兇在佈局害人的時候做得太多太細,反而不小心露出了馬腳,現在我已經差不多猜到都是誰了,只是要把他們的真面目撕下來,還得好好排布一番。」
滕玉意暗自琢磨,藺承佑要去同州,莫非是為了對付兇手?畢竟第一樁案子發生在同州。
「對了,世子剛才可去東翼查過了?段娘子到底有沒有問題?」她想起今晚的正事。
藺承佑沒急著答話,而是撿起自己衣袍邊的一根樹枝,漫不經心轉了轉,這樹枝估計是被風吹到房樑上來的,細枝旁邊還有不少花瓣。
他一邊在指尖轉動樹枝,一邊琢磨著怎麼開腔。
剛才他一來就開始調查這事,先是同緣覺方丈借了兩個大和尚,請他們編了個藉口把段青櫻主僕請到前院去,接著便潛進東翼,到段青櫻房中搜查。
他知道,段青櫻真要是中了邪,必定逃不過緣覺方丈的法眼,所以段青櫻不會是自身出了問題,她究竟在搞什麼鬼,只有到她房裡搜一搜才知道。
他在房中大致瞧了一遍,吃的、喝的、用的都看過了……沒有半點邪祟作亂的跡象。
好在最終在床板底下摸到了一個香囊,打開香囊,裡頭居然塞著一封情意綿綿的信。
看了信上的內容,他當即怔住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
難怪這位段娘子會有這一系列古怪的舉動了。
「世子?」滕玉意再次發問。
藺承佑轉過臉,滕玉意滿臉好奇,仍在等他回答。
可是他臉皮再厚,也覺得沒法開口。
略一沉吟,他乾脆笑道:「這個你就不必知道了,總之我已經知道怎麼回事了。」
話雖這麼說,心裡卻在琢磨,要不是那日滕玉意為了救人闖入靜室,並由此發現兇手衣裳上的破綻,連他都可能認定莊穆就是兇手。
這可是迄今為止真兇露出的最大的一個破綻。
虧了滕玉意將此事告知他,他才能藉力打力,在極短的時日內弄明白真兇的整個陰謀。假如他當初誤將莊穆當作兇手,並順著這個錯誤思路查下去,等他事後反應過來,說不定真兇已經謀取到更多的月朔童君了。
那樣的話,長安必定迎來一場災禍。
今晚段青櫻這件事就更不必說了,要不是滕玉意及時派人通知他,他又怎能料到,哪怕他們查遍每個角落,終究會百密一疏,這個疏漏不在別處,恰好就在大隱寺裡。
滕玉意幫了他這樣大的忙,他是不是也得回贈她一二……
這樣想著,他轉頭瞄了瞄滕玉意,她今晚穿著一件煙蘿紫的衣裙,烏黑的頭髮上除了首飾,還沾了幾朵潔白花瓣,估計是先前坐在院子裡時,不小心從枝頭吹落下來的。髮髻上簪著兩排小小珠花,許是為了跟裙裳顏色配套,珠花也是煙蘿紫。
這兩處顏色別出心裁,襯得她脖頸上的膚色欺霜賽雪。
打量完她髮髻上的首飾,他暗想,這幾日忙著抓人是沒法去地宮幫她找步搖了,不過他可以送她點別的。
滕玉意原以為藺承佑會將段青櫻的秘密告訴她,怎知他只拿那樣的話來搪塞她,這讓她心生不滿,段青櫻這事說起來還是她給他送的信,藺承佑自己弄明白了卻瞞著她,是不是有點不講義氣?
等了一會沒下文,她準備同他講道理:「世子,你這就不對了。」
不料剛開腔,藺承佑就把手裡的樹枝扔到一邊,起身道:「你剛才在練輕功?」
滕玉意抬頭看了看藺承佑,藺承佑這是打聽完想打聽的事準備走了吧。
她睨他一眼,縱算很不服氣,也只好拍拍手起了身:「沒錯。」
「很想學?」
「那當然。」她可是一閒下來就讓端福教我練功。
「我教你啊。」藺承佑忽道。
滕玉意以為自己聽錯了,狐疑地望著藺承佑。
「你幫了我幾次大忙,我教你點功夫,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麼。」藺承佑覺得自己這話說得很誠懇。教完她他就直接回大理寺佈局,算起來時辰還來得及。
「真的?」滕玉意眼睛一亮。
瞧把她高興的,藺承佑眼底不自覺也添了抹笑意,嘴裡卻一本正經道:「把小涯劍拿出來吧。」
滕玉意奇怪,不是要教輕功嗎,為何要拿劍,納悶歸納悶,仍將劍取了出來。
藺承佑從懷中取出鎖魂豸,口中念了幾句咒,鎖魂豸如同銀蛇一般飛出去,一下子纏住了滕玉意手中的劍身。
滕玉意還沒回過神,就覺一股熱力順著鎖魂豸傳過來,沿著小涯劍一路攀上她的胳膊,順勢撞進她的心窩。
這感覺不陌生,上回藺承佑教桃花劍法教到最後一招時也差不多是這樣。藺承佑抖動鎖魂豸,不緊不慢在滕玉意劍身上纏了好幾圈。滕玉意暗覺那股熱力隨著他的動作,愈發變得洶湧,她承不住這怪力,腳下一個趔趄。
「別動。」藺承佑一手負在腰後,另一手抖動鎖魂豸幫她穩住身子。
先前他雖只匆匆一瞥,但滕玉意縱上房樑的情形他差不多看見了,身法沒錯卻一直縱不上來,只能說明她內力不足。
但滕玉意因為克化火玉靈根湯有了七-八年的內力,身邊又有端福這樣的高手教導,學了這麼久,不至於連個房樑都縱不上來。
想來想去,只能是他教的那套桃花劍法在鬧鬼了。
這套劍法雖能極快幫她克化火玉靈根湯,但因為引導出來的真氣路數極為霸道,會自發在受教者的體內形成一道屏障,日後任誰想灌輸滕玉意信的內功心法,都會受到這道真氣屏障的阻擋。
所以無論端福怎麼教,滕玉意的內力只能停留在初入門的階段。
他估計這段時日端福沒少為這事納悶。
這事細說起來,真是一筆糊塗賬,當初要不是滕玉意想方設法非要學,他也不會教她這套劍法。
滕玉意學了這套劍法再學端福的那一套,輕功當然不可能有進展了。要想短時日內提高輕功,只有一個法子,那就是他利用自身的內力幫她沖開體內的那道屏障。
渡了一陣,藺承佑估摸著差不多了,手腕一抖,鎖魂豸就如箭矢般回到他袖中。
「如何?」
滕玉意平復了呼吸,凝神細細體會,暗覺渾身上下又多了好些力氣,連腳步都輕飄了不少。
「世子剛才給我渡真氣了?」她疑惑道。
藺承佑沒答這話,徑自走到屋簷邊緣,回頭看她一眼:「看好了。」
說著兩臂一展,輕飄飄落下房樑。
滕玉意忙跟了上去,月色下只見藺承佑衣袂翩翩,卻聽不到半點聲響。
落地後,藺承佑回頭看向屋頂上的滕玉意:「看懂了?試一試。」
滕玉意望著底下,面色有些遲疑。招式會不會太簡單了?藺承佑甚至都沒教她心法。
「怕了?」藺承佑笑了笑道,「滕玉意,沒想到你也有膽小的時候,我既然答應了教你輕功,怎會讓你摔著?放心跳下來。」
滕玉意一橫心,像藺承佑那樣兩臂一展,輕輕躍了下去,身子剛一動,就覺得有什麼地方跟往日不大一樣,腹內自發攀升上來一股真氣,如同紙鳶一般將她輕飄飄托住。
她甚至都來不及琢磨這是怎麼回事,兩腿就已經穩穩噹噹落到了地面,愕然抬眼,正好對上藺承佑的笑眼。
「如何?」他笑道。
「欸,我這是學會了?」滕玉意又驚又喜。
藺承佑笑了笑:「再看這個。」
他抬頭看了看房樑,一撩衣袍,接連踏上旁邊的廊柱,一下子就縱上了屋頂。
「上來。」他站在屋樑上道。
滕玉意高興歸高興,心裡卻沒指望能一下子學會,尤其是這一招,縱下去容易縱上去難,但她既要學武,怎能瞻前顧後的,尤其這次還是藺承佑教,他不只功夫出眾,身手還很俊,她眼饞很久了。
機會難得,再不濟端福還在院子裡呢,摔下來也不怕。
「好。」她埋頭飛跑幾步,運足一口氣蹬上了旁邊的廊柱,以前她也學過這招式,次次都摔下來,本以為這次也不例外,怎知竟一口氣竄了上去,只是在攀上瓦簷時,因為身法不熟練沒能抓牢,仰天倒了下去。
「哎呀。」
她身子往下直墜,口裡忙要喊「端福」,結果沒等端福飛縱過來,頂上就飛下來一樣東西纏住了她的腰身,藺承佑一抖鎖魂豸,一把將她拎上去。
藺承佑等滕玉意站穩,收回了鎖魂豸:「這回還怕嗎?」
滕玉意心口砰砰直跳,忙擺擺手說:「世子放心教吧,我本來就不怕。」
「是麼,那就再來。」藺承佑回到屋樑邊,再次輕飄飄躍了下去。
滕玉意跟著藺承佑來回練習,接連摔了八九次,終於在第九次時,成功縱上了房樑。
滕玉意不敢置信地望著腳下的瓦當,心頭的狂喜險些蔓延到臉上來。
她、她這是學會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1-28 10:08 PM
第77章
這次的成功給了滕玉意極大的信心。
她興沖沖回到屋簷邊,再一次縱下屋樑。
兩腿剛站穩,即刻又朝一旁的廊柱跑去,踏上廊柱之後,她借力騰身一躍,本以為十拿九穩,結果失敗了,這次才飛到一半就落下來了。
好在第一次的成功經驗算是讓她開了竅,後頭雖說連續失敗了幾次,成功的次數卻也越來越多。
藺承佑看著月光下奔來跑去的身影,不免有點好笑,滕玉意有時候真有點小孩兒心性,不就是學會了輕功的入門心法,用得著高興成這樣嗎。
然而看著看著,那個早已被他壓下的疑惑又悄然浮上心頭。
滕玉意性格堅毅,這點他早在彩鳳樓的時候就很清楚了,學武的這點苦頭,絕不可能難倒她。
但她這股學武的勁頭,會不會太執著了。
上回在彩鳳樓那樣拼命,還可以解釋為怕臉上長熱瘡,現在她體內可沒有克化不了的靈草湯了。
莫非真像她提到那個黑氅人時所說的,擔心小涯所說的「預言」會成真?未免太過杞人憂天,先不說一個夢如何能當真,即便可能有人對她不利,滕紹那樣疼愛自己的女兒,怎會讓滕玉意陷入險境。
可看她這架勢,竟像是害怕有朝一日身邊沒人能保護得了她似的。
默然望了一會,他暗想,不論她到底在怕什麼,今晚他可是來還人情的,她想學,那他就教到她學會為止。
於是格外耐心,糾正她發力時慣有的幾個錯處,同時還教了好些心法,眼看她運用內力越來越嫻熟,時辰又實在不早了,這才道:「行了,這算是入門了,接下來記得勤加練習,練個十來天就會縱越自如了。」
「好。」滕玉意高興地躍了下來,因為太忘形,衣袖差點被梨樹上的枝椏刮到了,她情急之下飛快抬開手臂,算是躲開了,卻也因此把收在袖籠裡的那包花瓣甩了出來,隨著她身子下沉的慣力,那包花瓣直直飛到了藺承佑的腳邊。
沒等藺承佑看清那是什麼東西,春絨和碧螺就慌忙跑過來把那東西撿起來,她們唯恐那是滕玉意的貼身小物,這種東西萬一落入外男眼裡就不好了。
然而今晚月色如晝,那巾帔又是水色的,哪怕只是匆匆一瞥,藺承佑也隱約瞟見了一點花瓣的影子。
噫,滕玉意弄這麼多花瓣做什麼?想起上回見天說過的話,收集這麼多花瓣,莫不是要做什麼鮮花糕吧。
他瞥她一眼,清清嗓子道:「好了,這個人情算是還了,接下來幾日我都很忙,送東西送信什麼的就不必了,橫豎我也收不到。」
一邊說一邊往院外走去。
滕玉意正在興頭上,怎知藺承佑這就要走了,心知他忙著抓犯人,卻仍下意識開口:「那個,世子——」
藺承佑忽又停步說:「對了,這兩日寺裡要是有什麼異動,我會提前給絕聖和棄智送信,要是你察覺什麼不對勁,只管問他們就是。」
說話間躍上了垣牆,滕玉意仰頭望著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沒挪步,除了琢磨藺承佑所說「異動」指的是什麼,更多的是艷羨,他可是直接躍上去的,沒有借助廊柱,那樣高的垣牆說縱上去就縱上去。
由此可見,她的輕功與藺承佑這樣的高手還有很大差距。
不過她還是很欣喜,畢竟過去這些日子她的輕功一直原地踏步,今晚卻猛然提升了一大步。
轉身時看到梨花樹下的石桌,心裡不免生出幾分遺憾來,明明備好了香醪嘉饌,結果都沒來得及請藺承佑喝上幾杯酒。
好在沒多久就是藺承佑的生辰了。
她興致勃勃回到原位,照藺承佑教的法子再次躍上房梁,上上下下縱了好幾趟,越練越高興,把春絨和碧螺都抓到旁邊,讓她們好好欣賞她新學的武功。
也不知練了多少趟,眼看時辰實在不早了,這才由著碧螺給自己擦汗,負手昂頭朝屋子裡走,走動時身姿輕盈,儼然覺得自己有了武林高手的氣度。
「端福,你讓長庚明早回府一趟,傳我的話給程伯,說我還要添些東西。」她高興地說。
***
藺承佑並沒有直接離開大隱寺,而是先去禪室找緣覺方丈。
方丈和座下的幾位大弟子因要商榷應對耐重之策,也都未歇憩。
緣覺看到藺承佑來了,對席上的眾位弟子說:「你們先下去吧。」
等和尚們斂衽告退,這才招了招手:「佑兒,坐。」
藺承佑叉手作揖,坐到緣覺方丈對面:「晚輩聽明心法師說,寺裡已經想好如何對付耐重了,可惜晚輩對佛理所知甚淺,先前聽明心法師說的時候有好些不明白之處。」
「你剛才說有話要單獨同老衲說,說的是這個?」
藺承佑笑著頷首。
緣覺親自給藺承佑斟了一杯蓮心茶,不疾不徐地解釋道:「想來你已經知道了,此物原本是修羅道的一位護法天王。」
「此物入佛門之後潛心修煉,一心要繼承轉輪王的衣缽,卻因觸犯嗔妒二罪,被褫奪了袈裟和經缽,本該閉門思過,又怒而屠殺同門師兄弟,心中惡念滔滔,一發不可收拾,從此墮入惡鬼道,大肆驅役陰間眾鬼。要降此魔,尋常的佛門陣法是不管用的,你們道家的明錄秘術也只能損及其皮毛,因此要找到誅滅此魔的法子,還得從梵經典故中入手。」
藺承佑凝神靜聽。
「這兩日藏經閣且抄且譯,總算在浩如煙海的梵經中找到了幾個關於耐重的片段,此物一旦恢復法力,便可以隨意攫取眾鬼的陰力,且戰且補,幾乎沒有力竭之說,倘若與它硬耗,僧道再多也耗不起。老衲與幾位弟子商量一番,決定布陣請動幾位光明正道中的護法天神來降服此物。」
「護法天神?」藺承佑漸漸了然於胸,難怪明心法師令人打造四具陀羅尼經幢,想來是為此做準備。
緣覺道:「這四位護法天神,也就是多羅吒、毗琉璃、毗留博叉、毗沙門,四位護法天神。傳說中,須彌山腰有一座犍陀羅山,山有四峰,四位護法天王各據一峰守護四方平安(注①)。耐重法力再高,墮入魔道前也只是佛門一僧,它心懷惡念,一身法力卻出自我佛門,欲降此魔,最好的法子莫過於請出真正的護法天神了。」
說到此處,緣覺又道:「這是老衲所能想到的損傷最小的降魔之法,可惜兩晚都快過去了,一直沒能找到耐重的下落。今晚即便你不來,老衲也正要讓人去尋你,你可令人到同州找過了?此物來去如電,會不會又遁回到同州去了。」
藺承佑忽道:「晚輩倒是覺得此物還在城中。」
緣覺目露惑色。
藺承佑補充:「只是有人存心不讓我們找到它罷了。」
緣覺的表情起了微妙的變化:「此話怎講?」
藺承佑正色道:「晚輩今晚過來,除了與方丈商討對付耐重的法子,還想向您打聽一個人的來歷。長安城僧道如雲,但真正稱得上香火鼎盛的寺廟和道觀卻不算多,方丈任大隱寺住持多年,想來與這些寺廟道觀的住持都打過交道,晚輩想問問,那個人是何時當上住持的——」
這番談話,一直持續到半夜才結束。
緣覺方丈的話,證實了藺承佑心中的猜測,聽著聽著,藺承佑陷入了沉思,即便已經弄明白那人是如何犯案的,也無法確定此人幕後是不是另有主家,因為單憑此人的能耐,足以排布這場陰謀了,摸不透對方的底細,自然沒法預料對方接下來會採取什麼行動,當晚商量到最後,只暫時定下了幾個權宜之計。
***
翌日,大理寺卿張庭瑞在御前稟告了這樁錯綜複雜的殺人取胎案。
隨著兇手舒文亮的自盡,案情已經徹底水落石出。
文清散人與皓月散人一心想報復聖人,只恨如今四方豐稔,百姓殷富,憑二人之能妄圖攪亂朝綱,無疑是蚍蜉撼樹。兩位賊道蟄伏多年未能想出良策,只好打起了利用大邪物掀天揭地的主意。
到了謀取月朔童君這一環時,原本一切都很順利,怎知在殺害第三位受害孕婦時,事發現場闖入了一位目擊證人。
此人不但當場聞出了罕見的迷香「天水釋邏」,還發現真兇的衣裳與現場被抓獲的潑皮有異,正因為這份證詞,大理寺才知道真兇不但另有其人,而且取胎的目的是為了得到月朔童君。
如今整樁陰謀業已敗露,文清散人自知走投無路,只好帶妻女服毒自盡。
通過張庭瑞的這番陳述,人們才知道這案子背後還有一位目擊證人。
很顯然,大理寺將這位證人保護得極好,因為除了負責查案的官員,連大理寺內部的其他官員也不清楚這位證人的真實身份。
據張庭瑞說,這位證人之所以會闖入現場,是因為同州第一樁慘案發生時,此人恰好也在客棧內,碰巧此人那晚也在現場聽到了嬰兒啼哭聲,故而當日在香料鋪聽到嬰啼聲時,證人才會萌生出強烈的不安,並決意到靜室中察看。
大理寺連這樣的細節都透露出來了,可見整樁案子已經完全沒有疑義了。
現如今只有同州夫婦遇害一案還剩下一些疑點,可惜時日已久,現場好些證物都湮沒了,好在大理寺的官員在文清散人身上找到了月朔鏡,這枚月朔鏡是當年乾坤散人凝結馭魂術之大成傾力打造的,鏡身裡吞噬了無數殘魂,歷來極為邪門。
早在十五年前,清虛子道長就對於如何破解馭魂術頗有心得,此鏡既然重新現世,最好的法子莫過於將鏡中殘魂一一釋放出來,只要脫離了這面鏡子的桎梏,這些本已化為厲鬼的受害者殘魂自會找回生前的記憶。
所以大理寺的某位年輕官員準備即日就帶著這枚月朔鏡去一趟同州,先將同州那對夫婦在外遊蕩的殘魂召喚過來,再利用法事將鏡中的殘魄釋放出來,兩下裡一合攏,鬼魂自會恢復記憶,只需當場問清案情中的一些疑點,再設法助這些受害者的魂魄自尋歸處,這案子就算塵埃落定了。
張庭瑞雖未言明,朝臣們也知道那位年輕官員就是成王世子。
聖人更是滿臉容光,為了褒獎此案中出了大力的官員,當即下旨,當晚要在含元殿親自筵饗大理寺官員和安化門守城將士,而連日來為了守護城中孕婦日夜巡邏的各坊裡正、武侯、不良人們,也都各有獎賞。
這道聖旨一頒布,籠罩在長安城上方的陰雲一掃而空,城中百姓額手稱慶,那些家中有懷孕親眷的老百姓,因為不用再日夜懸心,更是喜極而泣。
當晚,大理寺一眾官員入宮赴宴,聖人此番言明要宴請所有官吏,故而衙門裡只留下了少許看管要犯的獄卒。
沒等含元殿的酒宴結束,大理寺就傳來一個驚天消息。
那位叫莊穆的犯人興許是擔心接下來大理寺會全力審問他,趁牢中只有幾名老卒,竟打傷獄卒越獄了。
大理寺連夜搜捕,直到天亮都未能找尋到莊穆的下落。
***
翌日傍晚,藺承佑和嚴司直從大理寺出來。
門口除了絕聖和棄智,還有東明觀的見天和見仙兩位道長,四人本在說話,看到藺承佑出來忙迎上去。
他們都看出藺承佑心情不大好,因為他臉上慣有的笑容都不見了,不過一想就知道了,好不容易破了大案,又讓莊穆這樣的要犯從手底下逃跑了。
藺承佑從懷中取出那枚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月朔鏡,鄭重交給兩位道長:「同州案的一些細節需盡快弄明白,不然沒法結案。本來想帶著這枚月朔鏡親自去一趟同州的,現在我得奉命抓捕逃犯,我兩位小師弟年紀太小難堪重任,只好勞煩兩位道長跑一趟了。這位是我的上司嚴司直,估計你們彼此也都熟了,一路互相照應吧。」
嚴司直忙跟見天等人見禮。
藺承佑又指了指身後的兩名衙役道:「這兩位是我們大理寺身手最好的衙役,有他們護送你們,我也放心些。」
見天和見仙忙道:「好說,好說。世子,莊穆幕後的主家當年能弄到月朔鏡,可見非同小可,你專心抓此賊吧,這等小事就安心交給我們,別忘了我們東明觀可是長安開觀最久的道觀,論道法可從來不在你們青雲觀之下。」
絕聖和棄智也說:「師兄,你就放心吧。」
藺承佑抬頭看看天色,今日是陰日,要趕路最好早些動身,儘管還是不大放心,也只好放一行人上路了。畢竟是出「公差」,這回見天和見仙沒敢堅持騎自己的小毛驢,而是乖乖上了大理寺給他們備的馬。
啟程時天色已晚,見天和見仙是話簍子,絕聖和棄智也愛嘮叨,一行人邊走邊聊,路上倒也不覺得寂寞。
不知不覺到了明義門附近,前方就是興慶宮的禁軍衛,再繼續往前走一段路,就要出春明門了,這時候天色徹底黑了下來,四周也越來越寂靜。
自從發生取胎案,城中百姓最近晚上都不大敢出門,近日那兇徒雖然落網了,耐重卻還未抓住,因此街上除了一些巡邏的武侯,幾乎看不到一個人影。
走著走著,見天似乎覺得不大對勁,一邊警惕地環顧左右,一邊凝神靜聽,忽然勒住韁繩,喝道:「不好,有埋伏——」
說時遲那時快,斜刺裡突然縱來幾道身影,刀光亮如雪浪,直接刺向最前頭的見天和見仙。
「哪來的賊子!」
兩名衙役也罵道:「好大膽子,連大理寺的人也敢打主意!」
見天和見仙揮劍相迎,絕聖和棄智也嚇得勒馬應戰,然而不知是對方身手太出眾,還是見天等人身手太菜,才交手了兩個回合,見天就被擊下馬來。
見天沒忘記將嚴司直從馬上拽下,一面狼狽地護著嚴司直往後逃,一面口中揚聲道:「快給附近的武侯送信,絕聖棄智,你們也別硬撐了,當心被賊子打傷!」
絕聖哭道:「道長,你不是說你比師兄身手還好嗎?」
見天躥得更快了:「老道連這幫人的來歷都沒弄明白,為何要拼命?」
見天這一跑,那幫賊子竟捨下絕聖等人,徑直朝他追了上來,見天心中訝異,忽聽嚴司直大驚道:「道長,你身上在淌血。」
見天愕然低頭瞧,果見前胸淌出一股汙血。
見天大驚失色,慌忙在前襟一摸,摸出那面月朔鏡,才發現那血是從鏡中淌出來的。
他忙一拍腦門:「差點忘了身上帶著這東西——」
話音未落,他手中一空,賊子中一看到鏡子就騰空而起,探臂近前,一把將那鏡子奪走了。
見天等人一怔,卻也顧不上再把鏡子奪回來,邊跑邊喊:「有賊人搶劫朝廷欽差,快來人吶!」
賊子似乎意不在傷人,搶到月朔鏡後便捨下眾人,轉身沿著來路逃遁,一轉眼就消失在巷尾。
為首的賊子顯然對周圍環境很熟悉,將鏡子納入懷中,接連拐了幾個彎,很快就逃到了一條窄巷,賊子們扯下面罩鬆了口氣,窄巷旁就是一座空置的宅子,只要翻牆進去就能換下身上這身衣裳了,可沒等他攀上垣牆,眼前忽然一亮。
男子面色一沉,巷尾那黑魆魆的角落裡,居然早有人候著了。
有人從暗處走來,是位少年郎,火把抬高,火光下映出一張熟悉的臉龐。
男子脊背上登時湧上一股涼意,這少年顧盼煒如,面如美玉,正是藺承佑。
藺承佑舉著火把走近,儘管心裡早有準備,可真他看清那人面目,目光裡仍閃現出複雜的情緒。
「真是你。」
宋儉臉上的異色慢慢斂去,自嘲道: 「難為你了,布下這樣大的局,就為了等我露出破綻。」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2-1 10:26 PM
第78章
藺承佑尚未接話,巷尾又湧上來一隊金吾衛,個個手持兵器,分明已等候多時。
榮安伯府的護衛吞了口口水,惶然把刀橫擋在胸前:「世子!」
為首的金吾衛認出賊首是宋儉,似是大感意外,但也只怔了怔,就示意底下人上前捉賊,怎知刀身剛一抖,就被藺承佑攔阻。
「不必了。他不會跑的。」
光是帶人搶劫月朔鏡的行為就足以說明瞭一切,如今人贓俱獲,無論逃亡或是拒捕,都只會給榮安伯府帶來滅頂之災。宋儉是個聰明人,不會不明白這一點。
宋儉面色慘然,長嘆道:「罷了。」
鏘然一聲,他將手中兵器扔到腳邊。
他身後兩名護衛見大勢已去,只好也束手就擒。
宋儉藏在懷中的月朔鏡仍在自發流淌汙血,短短一瞬就染透了他的前襟,可他似乎已經顧不得這些了,定定出了回神,抬眸看向藺承佑:「論理我並未露出馬腳,你是何時開始懷疑我的?」
藺承佑看看頭頂的穹窿,大隱寺那邊估計快有動靜了,真兇忙著謀取月朔童君,斷然照應不到宋儉這邊,趁這機會趕快從宋儉口中問到幾個關鍵線索才要緊。
他淡聲道:「是宋大哥自己告訴我的。」
宋儉疑惑:「我?」
藺承佑:「那晚我去榮安伯府打聽小姜氏出事前可有什麼異常舉止時,宋大哥臉上的哀戚之色幾可亂真,但提到前妻大姜氏時,你的眼神還是不小心洩露了端倪。」
宋儉怔然。
藺承佑望著宋儉:「宋大哥這些年一直很懷念亡妻吧,那晚你單是提到『貞娘』二字,眼裡都會浮現那樣深沉的哀慟,這與你在說到小姜氏時的惺惺作態截然不同,這一點,或許宋大哥自己都沒意識到。」
宋儉默然半晌,勉強牽了牽嘴角:「可是光憑這一點,你又怎敢斷定我與謀害姜越娘有關?」
藺承佑笑了笑:「是,光憑這一點的確說明不了什麼,可接下來我在調查小姜氏的生平時,發現了太多自相矛盾之處。」
「你在人前對小姜氏百般縱容,珍寶首飾任其予取予求,僅僅這兩個月,小姜氏單是在各家鋪子添置衣裳首飾就花去了數萬錢,這讓所有人都認為你極為寵溺這位新娶的嬌妻,可無論坊間還是你們榮安伯府,關於小姜氏的那些流言蜚語就沒斷過,坊間的議論你或許管不了,府裡這些汙糟流言傳了這麼久,你不可能全然不知情,聽說伯爺這一年多來身體抱恙,府裡的事一直是宋大哥在打理,榮安伯府治下甚嚴,你卻連一個中傷主母的下人都沒懲戒過,這只能說明,你面上再怎麼偽裝,內心深處也根本沒想過維護小姜氏。」
「面上百般疼愛小姜氏,卻任由謠言傷害妻子,這豈不是自相矛盾?」藺承佑道,「前兩日我去東西兩市幾家鋪子打探,幾位店家都說當年大姜氏還在世時常見你陪伴她出門,除了陪著做衣裳挑首飾,連大姜氏愛吃的那幾家胡肆也如此,那家專做駝峰炙的胡肆老闆至今還記得你和大姜氏,說是你和大姜氏情同膠漆,是長安城數一數二的恩愛夫妻,可惜恩愛夫妻未到頭,成親才四年大姜氏就走了。」
宋儉神色不變,喉結卻澀然滾動了兩下。
「與此同時,我也打聽到了小姜氏生前愛去哪些鋪子,比如西市的香料鋪、福安巷的念茲樓、東市的錦雲瀑,奇怪的是這些店舖的主家都說從沒見你來過,即便去年剛成親的那陣,你也一次都沒陪過小姜氏。對待前後兩任妻子態度如此不同,哪個是真情哪個是假意,豈不是一目了然?銀錢你可以給,陪伴出門卻需要在人前做出種種恩愛姿態,所以明知這樣做更不會讓人起疑心,你也一次都不肯做。因為你做不到,對不對?宋大哥。」
宋儉依舊沒接話,眼裡的恨意卻微妙地湧動起來。
「那晚我在榮安伯府碰到宋大哥的大郎和大娘,當時時辰已經不早了,兩個孩子卻還在等阿爺帶他們入睡,我和嚴司直都覺得奇怪,小姜氏是孩子們的親姨母,嫁入府中一年多,孩子們照理習慣由她陪伴了,即便小姜氏出了事,也還有乳母照拂。事後我讓嚴司直上門詢問大郎和大娘的乳母,乳母們都說,自從大姜氏去世,孩子們一直是宋大哥親自帶著入睡,哪怕後頭又娶了小姜氏,宋大哥也照做不誤,有時候太晚了,就順勢歇在孩子們的房裡,只偶爾要去禁軍當值時,才會讓乳母們哄睡,也只有在這種時候,小姜氏才能過來照拂一下,因此孩子們一到晚上就找阿爺,反而與這位親姨母並不親近。」
「這件事又透露了兩個疑點:其一,宋大哥與小姜氏似乎沒有面上那麼恩愛,否則不會因為哄孩子們入睡就忘了回上房;其二,宋大哥你明明那麼喜歡孩子,小姜氏懷孕為何不見你多陪伴她?」
「越往下查,疑點就越多。」
「那日貴府一位下人聽說兇徒並未落網,擔心自己被兇徒盯上偷偷跑出來給我送信,說小姜氏懷孕之後,突然就變得疑神疑鬼了,即便大白日午歇也要喚一堆人陪伴,你為了讓她安心養胎,不得不找人上門來做法。我聽到此處,忽然生出個念頭,我原本一直以為小姜氏是因為做過虧心事才會心虛怕鬼,可如今想來,她是不是懷疑自己做過的事情已經洩漏了,擔心你報復她才會日夜不安?畢竟夫妻之間的種種,瞞得過外人卻瞞不了自己,你是不是真心喜歡她,她自己比誰都清楚。」
「所以那日你說去香料鋪接她,她才會那樣高興,她以為你終於對她動了心,說不定日後不會再對她那樣冷淡了,卻不知道等待她的是個死局。」
說到此處,藺承佑深深看宋儉一眼:「說實話,這兩日我雖然一直在佈局,對於能不能引你們上鉤卻沒多大把握,因為幕後那位真兇每回殺人取胎時都會易容喬裝,就算受害者的魂魄找回生前記憶,此人也不用擔心自己會洩露,所以在佈局嫁禍舒文亮時,為了讓那個局看上去更逼真,那人甚至把月朔鏡放入舒文亮屍首的衣裳裡,可你就不一樣了。」
「你與小姜氏朝夕相處,她懷孕後那樣害怕,說明在出事前就已經起了疑心,加上那日她因為你的緣故在香料舖等了那麼長時辰,縱算再糊塗,臨死的那一瞬間也該猜到了一點真相。等我想通了這一點,才篤定你會上鉤。果不其然,你聽說我從同州回來便要施法助鏡中的冤魂殘魄回歸原處,擔心小姜氏的鬼魂恢復記憶之後會在我面前透露真相,終於決定兵行險招,尤其是因為犯人越獄的緣故改由嚴司直去同州,對你來說更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事到如今,我唯一想不明白的是,你既然這樣擔心會查到自己身上來,為何要——」
藺承佑默了默:「宋大哥,這樣做值得嗎?」
宋儉臉色愈發蒼白,嘴邊卻慢慢浮現快意的笑容:「你剛才只猜對了一半,姜越娘怕的不是貞娘的鬼魂,因為貞娘在四年前就已經魂飛魄散了。我之所以奪鏡,也不完全是怕你查到我頭上,而是我不想讓姜越娘這賤人找回殘魄重新投胎。」
藺承佑一怔。
「貞娘最後一次懷孕時,姜越娘說要親自照拂姐姐主動跑到府裡來住,大約是看到我與貞娘恩愛繾綣,而貞娘的吃穿用度樣樣都是上品,這賤人就起了妒意,屢次在她姐姐面前嘆氣,說姜家門第寒微,阿爺至今未在朝中謀取到功名,日後她要嫁人,還不知會嫁給怎樣一個落魄書生。為了此事,她恨不得日日燒香拜佛。」
宋儉苦笑了一下:「世子想必也聽說了,姜家門第寒微,當年我爺娘原本不同意我娶貞娘,是我堅持要娶她的。」
那一年宋儉同幾位友人去西郊狩獵,縱馬到一家寺廟門前時,不小心衝撞了剛從寺裡出來的姜氏父女,姜書生因為躲閃不及,手裡那籃香梨當場被馬蹄攆得稀爛。
宋儉當時年少驕縱,怎會將一籃梨子放在眼裡,縱馬要離去,姜貞娘卻攔到馬前,不卑不亢逼他下馬道歉。
他本以為這小娘子誠心拿喬,故意在馬上逗了她幾句,後來才知這個姜貞娘一貫如此,謙和正直,見識歷來不輸讀書人,左鄰右舍無有不喜歡她的,而且姜家雖然清貧,姜貞娘的阿爺卻是飽讀詩書一身傲骨,姜貞娘的字和書都是她阿爺親手教的,性情也與她阿爺如出一轍。
來往了幾回,宋儉原本存著戲耍之心,結果到最後,反倒是他自己一頭陷了進去,他不可救藥地喜歡上了這個固執可愛的姜貞娘,想方設法娶她進門。
也就是那時候,宋儉才知道貞娘那個叫越娘的妹妹其實是她叔父家的孩子,因為父母早亡,自小被姜家收養,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姜越娘性情與姜貞娘全然不同。
姜越娘在府裡一住就是五六個月,直到姜貞娘臨盆那日都伴在貞娘左右,平日倒是很老實,很懂得拿話給她姐姐解悶,待宋家的大郎和大娘也甚有耐心,宋儉還與妻子說,她這個爭強好勝的妹妹在姐姐身邊待久了,倒是把性情養得好了不少。有一回宋儉從宮衛回來已是半夜了,路過花園時,看到貞娘在樹下坐著,他以為貞娘身子不舒服,驚得趕忙上前,走近才發現是姜越娘,姜越娘塗脂抹粉,穿著姐姐的衣裳在樹下坐著,看到宋儉就說她覺得氣悶來園中走動走動,說完這話就拔腿走了。宋儉當時並未多想,事後才明白,姜越娘早就起了不堪的心思,她貪圖富貴,在府裡住久了,不只一次說過羨慕姐姐,知道自己不可能像姐姐那樣嫁入高門,卻又因為爭強好勝不甘心嫁給庶民,於是就想出了那道毒計,人人都說她與貞娘越長越像,或許姜越娘覺得,只要她能取代姐姐,宋儉就能像對她姐姐那樣對待她。即便宋儉不娶她,她也不用因為眼熱姐姐的富貴,日夜被嫉妒所折磨。」
「貞娘臨盆前,穩婆們都說絕不會出岔子,大郎和大娘就是這幾個穩婆接生的,當年生得頗順利,有她們這話,府裡的人都放了心,可我怎麼也不會想到,貞娘會生得那樣艱難,她在房裡哀叫了兩日,我也在外頭煎熬了兩日,她每喊叫一聲,我就覺得有把尖刀在心上割,期間穩婆好幾次跑出來告訴我,說貞娘宮縮有些乏力,但也不至於生不下來,一再地叫我放寬心,到後來終於意識到不對勁,才慌忙跑出來讓我去請奉御,我連夜去請奉御,卻因為耽誤太久,奉御看了之後只說回天乏術,我自是不肯相信,闖入房裡看貞娘,我看到,看到貞娘她——」
宋儉話聲戛然而止,因為熱氣和眼淚堵在了喉嚨裡,把後面的話都壓了回去。
他看到妻子的臉色比紙片還要白,而床上全是殷紅的血,一撥穩婆們忙著止血,另幾個乾脆拿盆來接,可是那血流像是沒有盡頭,淅淅瀝瀝,蜿蜒如鮮紅的河,貞娘眼睛大睜著,喘著氣茫然找尋著什麼,聽到丈夫的聲音,她把下巴微弱地抬了起來。
宋儉心彷彿被重錘擊中,跪到床邊把妻子摟到懷裡,倉皇用臉頰貼她的額頭,發覺妻子的體溫比冰還要冷,他五內俱焚,忙用手臂圈緊妻子用自己的體溫溫暖她,一邊目光四處在房中找尋奉御的身影,一邊大聲詢問自己能做什麼,可無論他怎麼發問,都只能換來奉御的搖頭嘆息。
宋儉心魂俱散,眼睜睜看到妻子的生命一點點流失,等待他的,只有無盡的絕望,貞娘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快不行了,斷斷續續對他說:「我捨不得你和孩子……嫁給儉郎這四年,貞娘日日都歡喜,只恨此生福薄,不得當之,願有來生,再與……」
宋儉眼淚滂沱而下,這刻他才知道,當一個人難過到極致的時候,脊背都會痛得彎下去,他摟著妻子冰涼的屍首哀哀哭著,幾乎痛斷了肝腸。
事後穩婆怕被追責,一徑說她們事前反複檢查過貞娘的胎位和產道,論理絕不可能有問題,為何會死活生不下來,她們也不明白,因為這句話,宋儉才對貞娘的死因起了疑心。可無論兩位奉御怎麼查,都沒發現貞娘的飲食上有問題,加上貞娘從不與人交惡,實在想不出會有什麼人害她,查到最後,連宋儉都死心了。
沒過一個月,榮安伯夫人也因為兒媳的死導致病情加重去世了。辦完喪事一個月,宋儉因為想妻子想得發狂,跑到附近的一家道觀,說想見貞娘一面,求道長做法將貞娘的魂魄請來,道長嘆了口氣,答應幫宋儉設壇作法,怎知忙活了許久,一直沒能召來貞娘的魂魄,那位道長便說貞娘走的時候並無掛心之事,已經重新投胎了。魂魄不在世上,自然無法召來。
宋儉聽了不肯相信,貞娘最掛心不下他和兩個孩子,就算人鬼殊途,她怎麼也會回來看他們一眼。後來他接連請了幾家道觀的道長來看,得到的都是同樣的說辭,宋儉就算再不甘心,也只好悵然作罷。
「這期間,那賤人聲稱探望外甥,陸續從華州到來府裡住過幾回,前面倒還算克制守禮,後頭便精心穿戴好了,屢屢裝作無意與我在府裡相遇。我雖然察覺了她的心思,卻也沒想到貞娘的死會與她有關,畢竟貞娘是她姐姐,生前還待她那樣好。」
宋儉搖搖頭冷笑幾聲,笑聲裡充滿了嘲諷和透骨的恨意:「我後來才知道,這世上有人的惡意就像深淵,惡到超出你的想像。一年多前,某一日我在外頭回來,半路突然有人攔著我,對我說,前幾日有位小娘子去某家道觀抽籤化災時,在私底下說了些不得了的話,恰好被這人聽到了,懷疑我妻子的死有問題,特地前來告訴我。」
「這個人是不是……」藺承佑說出一個名字。
宋儉臉上閃過一絲詫異,旋即了然道:「也對,你都能查到我頭上,想來早就知道那人了。那人心懷不軌,而我心有所求,我聽了這話如遭雷擊,為了求證這件事,即刻趕往華州潛到華州岳丈府裡,結果在姜越娘的房裡搜到了一整套巫蠱之術的器具,這賤人一心想求一門好姻緣,以往就常到各家寺廟道觀去燒香,也不知從哪學來了一套巫蠱術,由此打起了害人的主意。為了謀害貞娘,賤人在貞娘臨產那日招來了幾個怨氣重的小鬼,小鬼坐在床上,活活把貞娘拖得元神耗盡,小鬼吸取到了貞娘母子的精元,也就如願遁走了。可笑的是我們查遍了貞娘的膳食和藥飲,卻沒想過害死貞娘的是這種惡毒至極的伎倆。」
「我從華州回來後,那人又找到我,讓我把姜越娘藏在房中的那套法器拿出來,一看就忍不住嘆口氣,說我三年前之所以招不來貞娘的魂魄,是因為害死貞娘的小鬼名叫倀鬼,此鬼最能吸食魂魄,貞娘既是被倀鬼所害,想來魂魄已經拼湊不全了。又說那賤人要麼怕貞娘的魂魄找回來故意如此,要麼就是不清楚使這種招鬼術害人也會給自己招來橫禍。」
「那人說完這話,知道我並未全盤相信,就對我說,是或不是只需親眼見一見就是了,過幾日我就親眼看到姜越娘上香許願,同時還親耳聽到她低聲許願,她來來去去只有兩個願望:早日嫁給宋儉,姐姐早日找回殘魄投胎。說完這話,她將身上所有的銀錢都取出來做化災之用。」
這一幕落入宋儉眼中,他心臟彷彿當場被一把利刃給攪碎了,他因為貞娘臨終前的那番話,始終懷有一絲希冀,就是貞娘會在冥冥中等他,夫妻二人今生緣分已盡,至少還能求個來生,可他萬萬沒想到,貞娘不但就這樣葬送了性命,死後還落了個魂飛魄散的下場。
那日之後,宋儉日日夜夜都在盤算,怎樣才能讓這賤人死得比貞娘痛苦一萬倍,怎樣才能讓她也魂飛魄散,不如此,又焉能消他心頭之恨。那人看出宋儉心中所想,趁機說自己倒有個好主意,不但可以讓姜越娘付出慘重的代價,而且確保官府絕不會查到宋儉頭上來。
宋儉自然知道此人心懷叵測,並未馬上答應,可等他回到府中,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能見到妻子臨終前那張臉,他想不明白,貞娘生前那樣好,為何落到這樣的下場,他只要想到她被害得沒法重新投胎轉世,心就絞成一團,就這樣被心魔折磨了好些日子,他按耐不住去找那個人,說他答應做這場交易,前提是一定要保證姜越娘死得極慘,而且魂無歸所。
那人便說,她姜越娘做下這樣的惡事不就是想嫁給你宋儉嗎,何不馬上把她娶進府,叫她以為自己如願以償,實則是一腳踏入了鬼門關。
哪知這時候姜越娘卻突然不來長安了,宋儉令人去華州暗中跟蹤了姜越娘十來日,這才知道,姜越娘等了三年一直沒能等到嫁入榮安伯府的機會,認為自己不能再一味耗下去,便與華州一位豪紳的公子眉來眼去,幾月下來兩人早已珠胎暗結,姜越娘以為自己有個侯門姐夫,那豪紳子弟衝著榮安伯府的面子都會上門娶親,怎知豪紳公子遲遲不肯求娶姜越娘,姜越娘氣急之下暗中買了好幾副滑胎藥,看樣子似乎準備滑胎了。
宋儉聽了這話,唯恐其中生出變數,便給姜越娘寫了封信,說兩個外甥思念姨母,盼姨母來長安小住。
「那賤人果然捨下那豪紳公子,改而來了長安,或許是知道不能再等了,且這次又是我主動去信,她沒再像以前那樣先按耐幾日,而是一來就假裝在廊道裡與我相遇,我想到貞娘臨死前的慘狀,恨不得將這賤人千刀萬剮,當晚我佯裝醉酒去她房裡,姜越娘果然未拴門閂,我假裝醉得厲害,一進門就倒在地上,就這樣睡了一晚,這賤人也當真可笑,乾脆把床被弄皺,又在床上弄了血,第二日等我酒醒,就羞答答說我昨晚對她如何如何,她如今失了清白,問我怎麼辦。」
「我順勢說娶她,還說即日就會上門求親。怎知這賤人想是怕成親後我起疑心,沒等我把她娶進門,就偷偷吃了墮胎藥把胎滑了。她這一滑胎,動手之日只好又往後推遲了,據那人說,要找的孕婦非得自己也做過惡事不可,姜越娘這樣喪盡天良的懷孕婦人不好找,多等幾月也值得。只是如今有一個麻煩,成親後我不曾碰過這賤人,這賤人如何再有身孕。更可笑的是,這賤人以為我對她冷淡是因為忘不了貞娘,竟想方設法把貞娘身邊的人和事全都挪出了上房,我恨意橫生,幾乎一刻都不能等了,但要依計殺姜越娘,前提得讓姜越娘懷孕。」
「那人說如果我覺得面對姜越娘噁心,這事可以交給他們來辦。姜越娘因為我不肯碰她,老擔心我在外頭另有婦人,於是故技重施,跑去求籤問卜,每回在外頭廝混一下午,再回府把一包藥下到我的茶盞裡,我心知肚明,趁她不注意把那藥倒入她自己的茶盞,等她睡著了,我再去大郎和大娘房裡,沒多久這賤人果然懷了孕,或許是自覺地位穩固,日日在外招搖過市,那人看時機成熟,便和我正式謀劃佈局殺人的事,事成那日——」
宋儉突然笑了起來,眼裡隱約可見淚花:「我到西市的香料鋪親眼確認了姜越娘的屍首,那是這四年來我活得最痛快的一天。明知貞娘早已魂無歸處,仍跑到貞娘的牌位前上了三柱香。」
說到此處,他眉頭舒展,笑聲益發遏制不住,然而笑著笑著,那笑聲又變得莫名苦澀:「有時候大郎和大娘對我說想阿娘了,我就告訴他們,有什麼話到阿娘牌位前說一說就好了,阿娘都會聽見的,大郎和大娘信以為真,跑到貞娘牌位前,兄妹倆嘰嘰喳喳一說就是半個時辰,每到這時候,我都心如刀絞,因為我知道,這些話他們阿娘早就聽不到了。」
他仰頭望向幽暗的夜空,臉上有些茫然:「我總算如願以償了,可這又如何,我甚至不知道怎樣才能把這些事告訴貞娘,我難過了她不知道,我高興了她也不知道,孩子們長高了她不知道,孩子們摔跤了她也不知道,以後永生永世,我都沒有與她重逢的機會了,你說——」
他眼中迸發切骨的恨意,重新把視線投向藺承佑: 「你說我怎能讓你們把月朔鏡中姜越娘的殘魂放出來?連這賤人都能找回殘魄重新投胎,那我的貞娘呢?誰把貞娘的殘魄還給她?!」
他聲音淒厲,震盪著每個人的心魂,藺承佑舌根發澀,竟不知如何接話。
宋儉癡怔了一會,忽又回過神來,從懷中取出月朔鏡,冷笑了幾聲道:「我要說的已經說完了,你剛才問我後不後悔,我現在可以回答你,哪怕再重來一萬次,我也會這樣做!」
他說著目光一厲,手中頃刻間灌滿了內力,兩手一抻,便要將鏡子一掰兩斷。
可沒等他發力,夜空裡忽然凌空射來一根箭,箭尖直指宋儉,眼看要貫穿他的胸膛,藺承佑反應遠快於眾人,當即甩出銀鍊,可到底遲了一步,宋儉內力已算不差了,卻被那箭上灌注的大力帶得往後一倒。
藺承佑心猛地一沉,順著那暗箭來臨的方向追出去,口中道:「救人!」
真兇此刻去了大隱寺,照理絕不可能來暗算宋儉,所以這箭絕不會是真兇射出來的,可見真兇後頭還有人,動手暗算宋儉,莫不是怕宋儉洩露什麼。
追了一晌,對方果然渺無蹤跡,他擔心箭上餵了毒,忙又折回去,金吾衛們已經把箭矢剪短,背起宋儉埋頭飛跑,藺承佑提氣追上前,倉皇中一瞥,果見宋儉面若金紙,他心道不好,忙從懷裡取出一粒清心丸給宋儉餵下去,隨後將宋儉挪到自己身後,提氣狂奔起來。
「我帶你去尚藥局找余奉御,他最善理毒,一定會有法子的。」
宋儉傷得很重,一味低低地咳嗽,良久,他勉強笑了笑:「不成了,我猜是那人幕後之人動的手,一旦射中了,絕不可能留下活口。再說即便我能活,也逃不過朝廷的重責,我只是……只是捨不下大郎和大娘,阿娘沒了,如今阿爺也因為被心魔所困,無端枉送了性命——」
藺承佑喉結滾動,斷喝道:「你雖犯下了重罪,但聖人心地慈厚,弄明其中原委,或可酌情減免刑罰,只要活著,萬事都可以想法子,真要死了,那就什麼都沒了,宋大哥,你看在大郎和大娘的面上挺一挺。」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2-2 10:20 PM
第79章
宋儉陡然沉默下來。
他像是被藺承佑這話激起了一線希望,又像在思量著什麼,往後一段路,藺承佑只能聽到斷斷續續的喘息聲。
藺承佑知道自己的馬就拴在前方某條窄巷裡,不遠,再往前縱過兩條街道就能上馬了,然而,箭上餵的毒顯然性子極烈,才迎著夜色奔襲了一會,宋儉的氣息就驟然弱了下來。
藺承佑心急如焚,到了生死攸關的當口,一個人的意志力往往勝過一切,情急之下準備了一肚子的話來激宋儉,這時候宋儉卻主動開了口:「我沒見過那人的幕後主家,但我猜是個男人……有一回我去找那人時,因為事先未稟告,那人沒來得及做應對,房中居然還藏著一個人。我一進入房中,就聽到有人離去的腳步聲,是男人的靴聲,內力在我之上……」
他喘了一口氣,斷斷續續道:「……這位幕後主家能耐不小,單是取胎這一局就排布得天衣無縫,倘若不是那日偶然有證人闖入現場,估計連……連世子也會認為那賤人的死只是連環殺人案的一環,我也是覺得不會露出破綻才……才答應加入……那人估計猜到我今晚會來奪鏡,自己抽不出空,只好把這消息透露給了那位幕後的主家,所以他們才來得那樣快……」
藺承佑頷首。
他心知宋儉這時候話說得越多,內力只會流失得越快,雖說很想追問下去,卻按耐著不再發問。
宋儉默了默,笑起來聲音有些嘶啞:「往日我與世子打交道不多,只知世子聰明倜儻,今晚這一遭,世子的為人委實……委實讓宋某欽佩,可恨我知道的也不多,因為我與那人算是……算是各取所需,我防著那人,那人也防著我,但我知道,那人每逢初一和十五必定不在,我猜這兩日那人需與幕後主家共謀大事,你順著這個線索往下查,沒準能查到什麼。」
藺承佑:「有什麼話到了尚藥局再說。」
宋儉卻苦笑道:「我眼睛已經看不見了,只怕等不到尚藥局再說了。」
藺承佑神色微變,雙目一盲,意味著毒素已經蔓延到了腦中,哪怕余奉御即刻施救,也是兇多吉少了,可他依然沒有放緩速度,反而越縱越快。
夜那麼黑,去往尚藥局的路那麼長,再怎樣搏命,終究博不過天意,才掠過一座坊牆,就感覺宋儉的氣息已經微不可聞了,藺承佑胸口直發涼,宋儉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大限已到,淒涼地笑了笑:「我這一生……最對不住的是我阿爺,有句話想請世子轉告我阿爺:『兒子走火入魔死有餘辜,今夜這一走,日後不能再在他老人家膝下盡孝了,兒子愧悔難當,只望他……他老人家保重』。我袖中有對木偶小人,是前些日子在外頭給大郎和大娘定做的,白日取回來了,本打算晚上帶給大郎和大娘,現在也只能拜託世子了……」
藺承佑忽道:「宋大哥,把貞娘的生辰八字和她歿日的具體時辰告訴我,我來想法子。」
背後原本是一片寂靜,此話一出,宋儉的呼吸猛地粗重了幾分,彷彿不敢置信,顫聲道:「有法子麼……」
忙又道:「……貞娘……她是庚戌年六月十一日巳時初生人,歿日是辛未年七月初二酉時末。」
記得這樣清楚……藺承佑點點頭說:「有法子,只是麻煩些。倀鬼自身也是鬼類,即便吸食人的殘魄,也無法將殘魄化為己用,吞食一陣發現無用,就會把殘魄又吐出來。我猜貞娘的魂魄仍在長安遊盪,不過不能用尋常的招魂術召回來,而是先要打開玄牝之門……」
而且世上沒有哪個道士會願意賠上自己的修為幫人拼湊魂魄,但比起放任一個無辜的受害者永生永世無法投胎,損個一兩年修為又有什麼,師公和阿娘若是在場,也會這樣做的。
只不過這種大法術歷來只有師公一個人能排布,如果師公近日回不來,那就只好像上回招安國公夫人的魂魄那樣,由他就和聖人一起做。
宋儉失神地聽著,雖說沒吭聲,呼吸卻益發急促,藺承佑心裡越來越涼,這是迴光返照的跡象,宋儉能屏住最後一口氣,靠的是一腔與妻子重聚的執念。
聽完藺承佑的話,宋儉似乎欣喜若狂,連說了三聲好:「那就……那就拜託世子了……若是貞娘的魂魄找回來,務必引我和她的魂魄相見,我和她約好了要……要……」
肩後忽然安靜了下來。
藺承佑剎住腳步:「宋大哥。」
無人應答。
宋儉已經斷氣了。
藺承佑在原地默然佇立半晌,緩緩把宋儉從身後放下來,把屍首放在地上,低頭啞然看著。
宋儉的雙眸仍睜著,嘴邊卻凝結著一絲笑意,笑意透著幾分暢快,彷彿終於得償所願。
靜默片刻,藺承佑摸向宋儉的衣袖,把兩枚小木偶取出,對著宋儉的屍首,把先前沒來及說完的話鄭重說完:「好,我答應宋大哥。」
背後傳來雜遝的腳步聲,金吾衛們終於趕上來了。
藺承佑緩緩直起身,對金吾衛道:「把宋儉的屍首護送到大理寺。」
***
滕玉意坐在桌邊看書,那本《琴訣》已經被她翻爛了,這本手抄的殘卷是阿姐離寺前落下的,書名早磨得看不清了,內容卻很有意思,裡頭記載著各類古老的梵經典故,叫人一看就著迷。
不知不覺翻完大半本,滕玉意扭頭朝敞開的軒窗看去,院落裡寂寂無聞,偶爾能聽到幾聲蟲鳴,三月過去了,今日是四月初一,這是每月一次的月朔日,連月色比平日幽暗許多。
太安靜了。
安靜得不像話。
其實不只今晚,這兩日寺裡都異常安靜,白日除了定時到前頭去用三餐,剩下的時辰幾乎無所事事,滕玉意不願閒著,只好來回練習藺承佑那日教她的輕功,兩日下來,倒是小有所成。
頭兩日絕聖和棄智只要得空就來尋她,三人坐在梨花樹下的石桌旁,一邊閒聊一邊吃點心,兩人對她說,他們也不知道真兇是誰,但師兄告訴他們,無論發生何事,只要記住真兇一心想謀求月朔童君就是了。
到了今日,連絕聖和棄智都不在寺裡。
滕玉意知道,別人沒法差使他們兩個,絕聖和棄智被調走只能是藺承佑的主意,她暗猜他們同師兄去了同州,就不知兇徒落沒落網。
滕玉意這邊托腮沉思,那邊碧螺和春絨也都忙活完了,一個打著呵欠過來幫滕玉意鋪衾被,另一個把滕玉意明日要穿的衣裳鞋襪熨好了掛起。
「娘子,該睡了。」
滕玉意放下手裡的書卷,抬頭時看到春絨手裡的香囊,忽然想起前日幾位小娘子結伴去雲會堂用膳時,路上彭二娘興致勃勃把自己新配的香囊拿出來給她們瞧,香囊傳到段青櫻手裡,段青櫻非但未誇讚,反而像是聞到了極為難聞的東西,猛地把頭扭過去。
這下不只彭二娘尷尬,旁人也覺得失禮。
那次之後,段青櫻便稱病只在房裡待著,再也沒去過雲會堂。
段青櫻的種種舉止在滕玉意看來,簡直不能更古怪了。
又想起藺承佑那晚的表情,也不知藺承佑發現了段青櫻的什麼秘密,居然死活不肯透露。
倘若段青櫻只是中了邪,沒必要藏著掖著。
春絨一再過來催促,滕玉意只好若有所思朝床邊走,走著走著,腦中突然躥出個念頭。
記得那日段青櫻也是莫名其妙發嘔,姨母看了,就說她當年懷孕時也是如此,看著像傷風,聞什麼都愛嘔吐。
滕玉意頭皮一炸,段青櫻該不會是有了身孕吧,暗自在腦中把段青櫻連日來的種種異常串起來一想,越想越覺得有這種可能。
難怪藺承佑欲言又止,想來他臉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在人前討論一個小娘子未婚有孕的事。
滕玉意心啵啵急跳起來,忽聽夜空中欻然發出一聲巨響,有點像猛獸的吼叫聲,又像是沙場上的擂鼓聲,大若雷鳴,陰森異常,重重擊到人心上,讓人渾身發寒。
滕玉意一驚,春絨和碧螺也嚇了一跳:「那、那是什麼動靜?」
卻聽外頭傳來腳步聲,端福顯然已聞聲趕來:「娘子!前頭似乎有異動。」
滕玉意當機立斷穿上外裳和披風,把小涯劍藏在袖中,率先拉開門跑出去:「出了何事?」
端福盯著寺廟上空那詭異的白光,神色越來越古怪:「不知,老奴已經讓長庚去前頭看了。」
等了一會,外頭的小徑又響起腳步聲,院牆上空火光晃動,來人似乎不少。
「娘子!」是長庚的聲音,「明心法師來了。」
下一瞬就聽到明心的聲音:「滕檀越,耐重闖入了寺中,快隨貧僧走。」
春絨等人大吃一驚,滕玉意拉開門,來人都是熟面孔,除了緣覺方丈的兩位座下大弟子,還有那日在玉真女冠觀幫著降魔的各家道觀的道長,幾位道人像是臨時到寺中來幫著降魔的,個個都神色緊張。
除此之外,人群中還有嚇得瑟瑟發抖的彭大娘、李淮固等人,段青櫻披著大披風,連眼睛都擋在帷帽下方。
細細掃了一圈,沒看見絕聖和棄智,也沒看到見天和見仙。
明心道:「事不宜遲,方丈帶人在前頭困住了耐重,你們沒有法力護身,方丈怕耐重的陰力傷及諸檀越,讓貧僧帶你們到結界中躲一躲。」
滕玉意暗自看了看腕子上的玄音鈴,確定來人並無異常,仰頭看寺廟上空,頃刻間便陰雲密佈,忙道:「煩請法師帶路。」
明心領著眾人徑直朝寺後走,路上沒人有心思閒聊,幾位小娘子惴惴相依,就連平日最愛聒噪的彭二娘都嚇得不敢開腔,很快到了後院的廚司,又聽前頭上空傳來一聲巨響,明心面色大變,駐足回望片刻,扭頭對身邊的道人說:「前頭就是方丈令人提前準備好的結界了,煩請幾位道長將檀越們帶過去,陣法不知為何破了,方丈和幾位師弟未必能頂得住,貧僧得趕快過去相助。」
幾位道長忙道:「降魔要緊,我等安置好幾位檀越,立刻前來相助。」
明心匆匆離去,道長們領著一行人走了沒多遠,頭頂雷聲滾滾,半空中陰雲騰遝而至,雲上儼然藏著大物,徑直朝眾人襲下來,幾位小娘子驚聲慘叫,眾道神色一僵,紛紛拔劍相迎。
一剎那間,只見林中怪霧裡繚繞,讓人一下子就失去了方向,靜塵師太揚聲道:「諸位檀越,快隨貧道走。」
滕玉意本欲跟隨,突然意識到,儘管周遭怪狀環生,玄音鈴和小涯劍卻始終未有異樣,想起昨日絕聖和棄智的話,心裡彷彿掠過一陣狂風,莫非這一切是有人故意在作怪——
她望瞭望靜塵師太的背影,非但不肯再跟上去,反而一把拽住春絨和碧螺,口中對彭大娘等人喝道:「走這邊。」
彭大娘和彭二娘還在發怔,李淮固愣了愣,二話不說就朝滕玉意跑來。
靜塵師太訝道:「滕檀越,李檀越,這邊才是結界。」
滕玉意非但不停,反而跑得更快了,那迷霧極為古怪,彷彿能障人耳目,端福夜視能力極強,一時也難以辨別方向,幾個人跟著端福埋頭猛跑一陣,只聽身後有淒厲的怪叫穿透迷霧,彷彿有無數厲鬼追上來,滕玉意暗道糟糕,迎面卻縱來一人,她忙要躲開,卻聽那人道:「滕玉意?」
說話間縱身落下來,一把扣住了她的胳膊。
滕玉意一驚,那道漂亮的嗓音再熟悉不過了。
「世子?」
李淮固聽到這句話,忙也停住了腳步。
端福正要化拳為掌襲擊那人,聽出是藺承佑的聲音,又硬生生收回了掌風。
眼前火光一閃,藺承佑點燃了火鐮,滕玉意看清他的臉龐,懸著的心總算落了地。
藺承佑這一來,厲鬼叫聲戛然而止,周遭迷霧也瞬間散去。
藺承佑用火光匆匆一照,才發現除了滕玉意主僕一行,旁邊還有一位小娘子。
李淮固臉色煞白,顯然已經嚇得魂不附體,哆嗦了兩下,仍不忘行禮:「多謝世子相救。」
藺承佑垂眸一望,才意識到自己還拽著滕玉意的胳膊,他沒別的意思,剛才情急之下怕滕玉意到處亂跑,寺裡這樣大,到時候不好找,於是忙將手鬆開,口中道:「正好路過,碰到你們在此亂跑。走吧,我帶你們去真正的結界。」
他語氣比平時低沉些,也沙啞些,臉上絲毫不見笑意,一望就知道心情不好,滕玉意有些詫異,然而環顧左右,發現她們還在去往廚司的那條路上,雖說有一肚子話想問藺承佑,比如絕聖和棄智在何處,礙於李淮固在旁邊,只好也一言不發。
靜塵師太護送著段青櫻等人去往廚司後巷,繞來繞去繞了一大圈,仍未到明心法師所說的結界,彭大娘和彭二娘慢慢開始覺得不大對勁了,望著前方靜塵師太嬌小的身影,顫聲道:「師太,為何還未到。」
靜塵師太溫聲道:「繞過這條巷子就到了。」
話音未落,就聽前頭道:「阿彌陀佛!孽海茫茫,回頭是岸。」
迎面走來一大幫僧道,將靜塵師太等人的前路徹底堵死。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2-3 10:37 PM
第80章
靜塵師太滿臉詫色:「方丈?」
來人正是緣覺方丈等人,方丈身後,則是寺裡的一眾大弟子,再後頭,擠著長安各道觀的觀長,就連剛從外頭趕回來的見天和見仙,也都在人堆裡,加起來烏壓壓約有近百人人之眾,燈火映晃,將窄巷照得人影憧憧。
眾人模樣狼狽不堪,儼然剛經歷一場惡戰,表情或惱恨,或疑惑,一邊用目光找尋著什麼,一邊說:「怪了,那邪物明明朝後巷遁來了,為何又不見了。靜塵師太,剛才你可瞧見那邪魔了?」
靜塵師太愕然四顧:「沒瞧見!方丈,耐重從陣法裡逃出來了?」
緣覺方丈望著頭頂那渺無星痕的幽暗夜空,久久未語。
明心等人素來頗重潔淨,此刻也是滿身汙汗:「方丈,為了對付此物,寺中可是頭幾日就開始打造陀羅尼經幢。弟子想不明白,那魔物既是佛門叛徒,為何我們排好的陣法會無端失靈。」
緣覺方丈尚未答言,卻見前殿上空又亮起一道急電,怪聲越來越大,連佛堂裡都傳來巨響:「不好,那東西又遁到前殿去了。」
有道士驚道:「聽這動靜,這魔物竟在破壞殿中的羅漢像!」
眾人都驚訝到無以復加,妖邪之物向來對佛殿避之不及,這耐重竟如此藐視佛門,不,何止藐視,簡直懷著切骨的恨意。
「孽海無涯。」緣覺方丈嘆了口氣,洪聲道,「吾等不能被此物所牽引,明心、見性,到前院重新將陀羅尼經幢豎起,即刻換羅漢陣。」
「是!」
緣覺方丈率先邁步,巷子裡重新喧雜起來,靜塵師太拽著段青櫻留在原地,眼睛卻細細辨著眾人神色,眾人或是使出輕功急縱,或是乾脆掠上牆頭,一個個都是全力備戰的模樣。看了一晌,她再無猶疑,趁亂護著段青櫻逆著人潮中朝前走,等巷中人都走空了,這才拐出了廚司後頭的巷口,出了寺,便大肆拽著段青櫻飛縱起來。
段青櫻彷彿終於發覺不對勁,忙要掙脫靜塵師太,靜塵師太抬手就點住了段青櫻的啞穴,然後把她往腋下一夾,騰空跳上了對面那座院落的院牆。
那是一座小院,與大隱寺只隔著一條巷子,院中靜幽幽的,顯然無人在內。
靜塵師太落了地,摸到其中一間廂房,推開門,入內,掩上門。
一燈熒然。
房中只有一床、一席、一桌。
靜塵師太制住段青櫻幾處要穴,把她輕輕放到床上,自己則立在床畔側耳傾聽,大隱寺內梵音陣陣,卻壓不住那掀天而起的陰戾怪聲。
靜塵師太嘴邊微露笑意,先從袖中取出一粒藥丸給自己服下,隨後快步走到桌邊,揭開香爐,把一塊香料投了進去。
做完這一切,靜塵師太回頭看了看床上動彈不得的段青櫻,彷彿有些不忍,假惺惺地嘆了口氣。
嘆氣歸嘆氣,她還是毫不猶豫點燃了那塊香料。
很快,香爐裡冉冉升起一縷輕煙,隨著那煙氣幽幽擴散開來,整個房裡都瀰漫著一縷辣油似的古怪香氣。
靜塵師太為了等待香料起效,耐心在桌邊坐下來,忽覺不對勁,忙要一躍而起,結果遲了一步,外頭忽有一支凌厲的金箭透窗射入,一下子射中了她的右肩。
靜塵師太心知中計,忙要縱身往後逃,哪知這時候,前門被人一腳踹開了。
進來的是藺承佑,後頭則是見天和見仙,再後頭,居然還有絕聖棄智,以及一位身裹披風的小娘子。這小娘子靜塵師太認識,是滕將軍的女兒。滕娘子身後則是一位身量高大的護衛,奇怪的是,那護衛手裡居然端著一個水盆。
見天在後頭看到屋內景象,簡直瞠目結舌:「靜塵師太?真是你。」
靜塵師太左手固著右肩上的那隻金笴,轉眼就痛得冷汗淋漓,望著來人,表情比他們更驚愕:「你們、你們這是做什麼?」
旋即憤然看向藺承佑:「世子,你為何不分青紅皂白傷人?剛才段檀越說她跑累了,貧道只是帶她在此歇一歇,」
藺承佑身負箭囊,徑自跨入屋內,打開香爐爐蓋,把那塊香料掐滅了取出,諷笑道:「歇一歇?順手還點燃陰毒至極的天水釋邏嗎?」
靜塵師太愣了愣:「天水釋邏?」
藺承佑在手裡拋了拋那塊沈檀色的香料,點頭笑道:「沒想到今晚都這樣亂了,師太取胎的步驟還是紋絲不亂,也對,要謀取月朔童君,離不開這個好東西。點住穴位只能讓孕婦不動,卻沒法讓其保持清醒,畢竟人在痛到極點時會自發昏過去,有了這種香料就不一樣了,這東西能時刻刺激人的心魂,再痛苦也始終神志清楚,只有如此,才讓這些婦人全程看到自己腹內胎兒被取出的景象,繼而將滿腔怨恨透過臍帶傳給胎兒,不這樣做,又怎能獲得月朔童君。如今人贓俱獲,師太還有什麼話可說。 」
靜塵師太張了張嘴:「不對,我剛才一進來屋子裡就有這東西了,這斷然不是我點的。」
藺承佑一哂,走到床邊給「段青櫻」解了穴。
「段青櫻」忙從床上坐起來,一指靜塵師太道:「她點了我的穴道,然後親手點燃了這香料。」
靜塵師太死死盯著段青櫻,今晚她一到寺中就去了西翼,當時這個「段青櫻」正好從房裡出來,此前她只見過段青櫻幾面,不算熟,但也能一眼認出段青櫻。當時她仔細瞧過了,模樣對,嗓門也對,貼身侍婢也對。
她謹慎慣了,即便如此也不忘再三核對,剛才雖趁亂帶走了段青櫻,她掌心卻一直在試探對方的內力,經過再三確認,這小娘子的確沒有武功在身,加上別的方面都對得上,她才敢確定段青櫻真落入了自己手中。
這一點,在她給段青櫻點穴時,再一次得到了驗證。
怎知一切全是假的。
她緩緩將兩道毒蛇般冰冷的視線投向藺承佑:「你找人假扮段青櫻?」
這個局能做到這份上,簡直讓人防不勝防。
藺承佑摸摸耳朵:「找的還是不會武功之人,前後找了三日,費了我不少工夫,好不容易才在宮裡找來一個模樣差不多的宮女,裝扮裝扮也算夠用了。不做得這樣細,又怎能引你這樣的『大邪物』上鉤?靜塵師太,不——」
他笑意慢慢斂去,一字一句道:「皓月散人。 」
見天和見仙趁機護著那宮女出了屋。
靜塵師太左手摁著右肩上的傷口,身子悄然往後挪,眼珠在眶子裡微微轉動,似在盤算應對之計。
藺承佑裝作沒察覺她的盤算,懶洋洋道:「其實你本可以做得更小心,可惜這幾日因為封城處處受制,你沒法像之前那樣細細挑選孕婦,卻又急著謀求下一具月朔童君,無奈之下,想起段青櫻有孕卻不敢告訴人的事,便把主意打到了她的頭上。至於你為何知道她的秘密,自是她們到玉真女冠觀抽籤許願時,你悄悄躲在暗處聽來的,這手法,就跟你得知舒麗娘和小姜氏的秘密時如出一轍。」
說到此處,他一哂:「這些婦人只當玉真女冠觀許願靈驗,整日絡繹不絕到觀中賞花和求籤,怎知你這位道貌岸然的住持,是一隻披著人皮的豺狼。」
靜塵師太不動聲色退到了後窗前,身子忽一側,用未受傷的左肩猛地撞開窗扉,沒等縱出去,表情就僵住了,數十名金吾衛在後院中靜侯,無數支寒光閃閃的箭矢指著她,只要她膽敢跳出去,立刻會被射成篩子。
靜塵師太瞇了瞇眼,回手便要揚出大把暗器,怎知還發力,手指就一麻,越使力,那股脹麻的感覺就越明顯,漸漸連胸口都如同壓上了一塊大石頭,讓她渾身動彈不得,她又驚又恨:「你在箭上餵了毒?」
「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藺承佑左手依舊握著那張金弓,右手卻從袖中抖出一抹銀星,抬手一揚,鎖魂豸二話不說將靜塵師太捆住。
靜塵師太忙要咬舌,銀鍊的末端卻探入她口中,快如閃電,讓人根本不及防備,她只覺一股鐵腥氣充斥著口腔,噁心之下不得不鬆開口。
「想死嗎?」藺承佑,「勸你省點力氣,在我沒問到想問的話之前,你連死的資格都沒有。」
靜塵師太掙扎一番毫無效用,反倒從容起來了,看著藺承佑,忽而一笑:「耐重已經闖入了寺中,你不去幫著老和尚降魔,倒有心思在此處與我周旋。此物雖未全部恢復陰力,屠殺一寺僧人可是不在話下的。」
藺承佑抱著胳膊,笑了笑。
靜塵師太目光顫了顫,臉色陰了下來:「那陣法未破?」
「叫散人白忙一場。」藺承佑偏過頭,對著屋外道,「滕娘子,這位『靜塵師太』那日是怎麼同你說的?」
滕玉意越過絕聖和棄智的身畔,進屋不緊不慢說道:「那日她跑來寺中告訴我,我遺失在地宮的步搖找不到了,說完這話,她就藉故同明心和見性兩位法師到後頭用膳去了,我猜她就是那時候摸清了寺中的格局和陣法,所以她才料定今晚寺裡困不住耐重。」
藺承佑粲然笑道:「聽明白了?這樣一件小事,大可以讓你的底下人捎話給滕娘子,可你為了提前窺伺大隱寺,居然親自跑了一趟。我們既懷疑你有問題,知道你到寺中來過了,又怎會不作改動?今晚你雖釋出了耐重,可它一來就被陀羅尼經幢困住了,剛才你看到的那一切,不過是我們為你準備的障眼法,這一點,就連各家道觀的道長也被蒙在鼓裡。」
靜塵師太不接藺承佑的話頭,卻只顧著打量滕玉意,忽然露出恍悟之色,點點頭道:「那日闖入靜室的人就是你。枉你在我眼前晃了好幾次,我卻始終沒把那黃臉大鬍子的少年跟你這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想到一塊來。」
說著橫目斜睨藺承佑:「早知道你與藺承佑私底下有了攀扯,我就該——」
滕玉意忙要怒斥靜塵師太胡說八道,可沒等她開口,鎖魂豸就似乎受到了小主人的指示,身子一探將蟲尾堵住了靜塵師太的嘴。
靜塵師太皺了皺眉,這次除了一股鐵腥味,還有一股熱烘烘的臭氣在口腔中瀰漫,那味道臭得離奇,她略一皺眉,突然怒睜雙目:「藺承佑,你居然——」
這蟲子居然在她口中放了個屁。
她噁心欲嘔,氣得破口大罵:「小畜生,你連這樣下作的手段都使得出?!你竟敢如此羞辱我!!」
藺承佑笑得很無恥:「這蟲子隨心慣了,你要是再當眾放屁,下回它說不定直接在你口裡——」
靜塵師太頭皮一麻,這話的意思莫不是,這蟲子還會在她口裡屙屎?
她恨恨然看了眼藺承佑的耳垂,他生得極俊美,耳垂那抹一閃即逝的紅,她可是瞧得清清楚楚,冷笑道:「我是不是胡說,你自己心知肚明— —」
藺承佑目色一沉,靜塵師太便覺那蟲尾又探進來,她唯恐蟲子真在自己口裡屙屎,嚇得忙把後頭的話又咽了回去。
「我問,你答。」藺承佑笑道,「膽敢耍花樣,我有無數種法子折辱你,不信?大可以試試。」
靜塵師太哪敢再試。
她憤懣地喘著粗氣,牙根恨得直發癢,一時不敢再盤算別的,只按耐著惱恨道:「好,只是在我回答問題之前,能不能請世子告訴我,我是何時露出的破綻?」
藺承佑心知此人心計深沉,直接問她幕後之人是誰,必定問不出什麼,不如先乾脆與她周旋,再趁其不備探知答案,於是笑了笑道:「你最大的破綻,就是你多此一舉嫁禍舒文亮。」
「多此一舉?」
「還是先從舒麗娘的死說起吧。」藺承佑道,「這婦人是去年七月才來長安的,中秋那晚與鄭僕射相識,之後便住到了春安巷,臘月懷孕,至今有三個多月了,她懷孕前鮮少與人往來,懷孕後更是深居簡出,我問了舒麗娘的下人,除了舒文亮,這三月沒人去拜訪過她,而從兇手動手前盯梢舒麗娘來看,此人似乎不肯在春安巷行兇,這樣做似是怕被舒麗娘的鄰居認出自己的身形,照這樣看,除了舒文亮,兇手不可能是別人了。」
「可是經我仔細查問,原來這三月除了舒文亮,還有一位個頭矮小的人去過春安巷,只不過這個人並不是專程去拜訪舒麗娘的,而是藉著臘月過大年的機會挨家挨戶上門送年符。」
「這人到舒麗娘的宅子送完年符,順便與舒麗娘說了許久的話,走之前對舒麗娘說觀裡的香很靈驗,閒時不妨到觀裡去上香求個平安。」
「此前我問過好幾回,舒麗娘和下人和鄰居都沒有想起來這件事,這當然是因為,沒人會想到一位送門神符籙的道長會與一樁兇殺案有關。直到我換了一種問法,向她們打聽近日可有僧道上門,她們才想起這件事。」
「知道這件事後,我便順勢往前查,原來早在那日之前舒麗娘就去玉真女冠觀燒過香了,我猜你聽到了一點她的秘密,然而不是很確定,而你為了不傷及自己修為,動手前必須確定孕婦本人做過惡事,為了弄明白怎麼回事,只好暗中跟蹤舒麗娘,知道她住在春安巷,便假藉著送年符誘惑她再去觀裡上香,聽說你們觀裡求籤不需另添香火錢,但一貫有個規矩,就是必須在神像前說出自己的心願,這樣才會靈驗。那間求籤的靜室無人,沒人會想到這個規矩是為了方便有人暗中偷聽。」
「沒多久,舒麗娘果然又去玉真女冠觀上香。起初我只顧著調查她與小姜氏常去的那幾家鋪子的重合處,卻忽略了兩人行程上最明顯的一個交匯點——玉真女冠觀。因為我萬萬想不到,一家道觀的道長會與這起連環殺人取胎案有關。」
滕玉意在旁聽著,暗自點了點頭,玉真女冠觀是當年的玉真公主所建,為建此觀,公主特地請來了百名天下異士,布地宮、請天君,就連公主自己也自奉「真人」。公主仙逝後,觀中依舊香火鼎盛,除了定期舉辦賞花會和詩會來籠絡京中貴婦,歷來還有個說法,就是女子若是在觀中求籤許願,會比旁處更靈驗,故而多年來香火不斷。
靜塵師太冷冷一笑:「這又如何,她們去我們觀裡上香,就能證明她們的死跟我有關了?」
藺承佑道:「沒錯,這的確證明不了什麼,可惜你行事謹慎得過了頭,此前你在安排莊穆這個明面上的兇手時,為了以防萬一,還準備了一位暗處的『真兇』舒文亮,為了讓這一切顯得更逼真,你特地安排了一個潑皮。這潑皮身材矮小,生就一雙大手,舒麗娘和小姜氏出事前,此人屢次在店外晃盪,看上去像是專門盯梢二人而來,這也與後頭兩樁兇案的細節相吻合:」
「第一、小姜氏是在香料鋪被殺的,她生前每回去這家鋪子,都喜歡在樓下的靜室休息——這一點,如果不是我得知宋儉暗中推波助瀾,我只會認為是兇徒在盯梢一段時日之後自己得出的結論;第二,舒麗娘是在春安巷被殺的,這又一次應證了兇手是舒文亮,他怕行兇時舒麗娘的鄰居認出自己的身形,盯梢舒麗娘自是為了在外頭動手,結果發現舒麗娘很少在外逗留,不得不在春安巷殺人取胎。」
「你做到這個環節,幾乎可以把罪名扣死在舒文亮頭上了。可是我卻突然覺得不對勁了,因為問到某家店舖的夥計時,夥計們都記得潑皮有一雙大手,原因是潑皮曾當著這些人的面捉蝨子吃蝨子。」
「一個老謀深算的兇徒,會在人前露出這樣的破綻?不可能,這樣做只是為了讓人看清潑皮的那雙大手,如此一來,即便事後我查到你曾去過春安巷,也會把你的嫌疑徹底排除,因為儘管舒文亮和你都個頭矮小,你的手卻很秀氣。」
「你處處都想到了,處處都不忘提前佈局,可惜聰明反被聰明誤,反而因此露出了馬腳。」
「等我想通了這一環,接下來的事就好說了,這幾個月拜訪過舒麗娘、又被左鄰右舍都看到過,同時還個頭矮小的人,除了舒文亮,就只有臘月去春安巷送過年符的靜塵師太了。等我查到上月你因為提前籌備洛陽的紫極宮道家大會離開過長安一段時日,我就更加確定了。」
靜塵師太目光閃閃,微笑道:「這又如何?潑皮的那雙大手,就不能是舒文亮反過來嫁禍我才故意露出破綻嗎?上兩月我雖離開過幾次長安,可每回都是為了去籌備道家大會,此事有各觀觀長作證,甚至你們觀裡的兩個小師弟都可以證明。至於同州……你可拿得出我去過的證據?」
「別急。」藺承佑似笑非笑看著她,「話還沒說完。舒文亮與此案最大的一個不相關點,就是小姜氏。舒文亮雖說也是華州人,但他十五年前就離開華州來長安赴考,過後又去淮西道任幕僚,一去就是多年,回長安後,他一直在京兆府當差,而宋儉則在禁軍任職,伯爺告病在家,幾處互無瓜葛。舒夫人呢,更是常年稱病從不與女眷來往,所以無論我怎麼查,都查不到舒文亮與榮安伯府有過來往的痕跡。」
「月朔童君給施法人帶來的回噬可非同小可,除非像今晚這樣為情勢所『逼』,動手前必須十拿九穩。舒文亮不與小姜氏接觸,如何敢確定那些傳言是不是真?」
「可你就不一樣了。比起歷來與小姜氏毫無瓜葛的舒文亮,我發現你與小姜氏的牽連極深。小姜氏生前多次去過玉真女冠觀,還在觀裡供了專門為自己消災的長明燈。除了這個,為著小姜氏懷孕後睡不安穩,宋儉還請你到榮安伯府做過法。我猜這是你和宋儉商量好的,還未到取胎之日,你們怕小姜氏驚胎出岔子,得設法讓她盡快安穩下來。」
「那晚我向緣覺方丈打聽你的來歷,方丈告訴我,真正的靜塵師太十六年前就當上了住持,結果就在十三年前,靜塵師太突然患上了怪病,一病就是半年,等到病好,面容都消瘦了不少,我猜你之前就蟄伏在觀中了,師太的那場病也是你暗中製造的,目的就是為了取而代之。你是易容高手,取代一個病中之人對你來說易如反掌。巧的是,那一年靜塵師太在病中發配走了好幾位女冠,都是靜塵師太的幾位大弟子,想來你是怕自己露出馬腳,尋由頭把她們提前攆走了。」
「查到此處,我幾乎可以確定你就是兇手了……你是玉真女冠觀的住持,可以毫不費力知道很多婦人的秘密,同州案發時你不在長安,案發前又與幾位受害人有過密切接觸,身負道術,身材矮小,知曉邪術,有足夠的銀錢豢養手下……」
「不過為了不抓錯人,我還是提前設下了一個局,結果不出所料,你擄走懷有身孕的段青櫻,還點燃了幾樁案子事發現場一定會出現的天水釋邏。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話可說?」
靜塵師太嘴角帶著點不甚自然的笑意,點頭嘆氣道:「小小年紀,心術如此聰悟,怪我百密一疏,早知道就不自作聰明瞭,不過碰上你這樣的對手,也算輸得不算冤枉。」
藺承佑卻不買她的賬,話鋒陡然一轉:「白氏和舒麗娘做過什麼惡事?」
靜塵師太鼻哼一聲:「都是心腸歹毒之人。白氏的婆婆常年臥病,兩口子既要照顧五熟行的買賣,又要伺候母親,長久下來覺得不耐煩,便用毒藥害死了母親。舒麗娘有個脾氣嬌縱的小姑,舒麗娘與其長期不睦,有一回出去玩時因為吵嘴,舒麗娘將其推入水中,她不施救也不喚人,眼睜睜看著小姑溺死才走開,她婆家人疑心舒麗娘與此事有關,只恨抓不到證據。舒麗娘來長安後,因為擔心此事給自己和孩子招災,屢次到觀裡上香消災,結果還是噩夢連連。小姜氏就更不用說了。總之除了今晚的段青櫻,我找的全都是做過惡事之人。」
藺承佑面無表情看著靜塵師太:「幕後之人是誰?」
靜塵師太愣眼看著藺承佑道:「幕後之人?」
「指使你布下這個局、謀殺宋儉的那個人。」
靜塵師太愣了一會,突然放聲大笑:「我做下這一切,就是為了報復你那自以為是的皇伯父,我玉真女冠觀香火鼎盛,我身為住持,既不缺錢又不缺人手,用得著誰來指使?又何需旁人幫我佈局?」
這話未說完,她渾身一個激靈,那箭上不知餵了什麼毒,突然就發起癢來,身上彷彿冒出無數毒蟲,順著毛孔密密麻麻鑽進她皮膚裡。
她眼皮抽搐,渾身肌肉開始不受控制地顫動,想抓,卻因為被那蟲子捆住完全無法動彈,她牙齒噠噠作響,大顆的汗珠從頭頂滑落,表情因為痙攣而變得古怪,喉間更是呵呵作響。
她想咬舌讓自己痛昏過去,那蟲尾卻再次化作堅鐵探入口腔。
於是她只能硬挺,可是這種痛苦比死還難過一萬倍。
所謂煉獄般的滋味,不外如是。
藺承佑笑道:「如何?這種癢法,世上沒幾個人能受得住。不想多受罪,就別再耍花樣。說,幕後的主家是誰?」
靜塵師太臉上肌肉不受遏制地抽搐,從齒縫裡擠出話來:「哪來的幕後主家?!你說的沒錯,我就是當年的皓月散人,昏君清洗我師門,我籌謀了這麼多年,就是為了這一天!就算把昏君千刀萬剮,也難消我心頭之恨!」
滕玉意暗暗心驚,靜塵師太說這話時身體如紙鳶般抖抖瑟瑟,嘴唇歪斜,眼白不斷上翻,顯然正承受著極大的痛苦,可即便意志力到了崩潰邊緣,依舊咬死了不說。
換作旁人,整樁陰謀已經洩露,為了少受一份罪供出同夥是常事。
由此可見,那位幕後主家對靜塵師太來說,比性命和尊嚴還要重要。
她看了看身邊的藺承佑,藺承佑顯然也想明白了這一點,當機立斷拽住靜塵師太,一把將她拖到自己腳邊,封住了她幾處要穴:「嘴倒是夠硬的,到了大理寺慢慢說。」
又隔窗吩咐後院的金吾衛:「我馬上把她押到大理寺去,此人有同夥,為防同夥前來施救,爾等沿路跟隨,不能中途撤防。」
金吾衛們朗聲應了。
藺承佑出屋的時候看了看身側的滕玉意和端福。
端福手裡水盆裡裝的不是別的,是端福自己的洗腳水。
這是滕玉意吩咐的。
剛才他在寺裡找到滕玉意後,就把他們領到寺中的廚司裡,在等待靜塵師太上鉤的間隙,他與滕玉意核對了那日靜塵師太來寺中的種種,滕玉意一邊與他說靜塵師太的表現,一邊吩咐端福弄了水來洗腳。
他當時覺得奇怪,就問滕玉意:「這是做什麼?」
滕玉意一本正經對他說:「我今日看了一本梵經典故,上頭說凡是由佛門或道門叛徒所化的邪物,稟性與尋常邪物是不同的。他們最怕髒穢之物,耐重墮入魔道前既是佛門一僧,想必也怕洗腳水這種東西吧,端福身上沒有法器,又不會使符籙,萬一陣法降不住那大物,他可是連躲都沒處躲,所以我讓他備一盆洗腳水,若是那邪物的陰力波及過來,端福用這盆洗腳水一潑,說不定能擋一擋。」
藺承佑當時就笑道:「虧你想得出這麼損的法子,行吧,你不嫌臭就行。」
想到此處,他又看了眼那盆洗腳水,這的確是個對付佛門惡鬼的法子,只是累贅些,也臭些。滕玉意覺得這樣安心,那就讓端福端著好了。
他扭頭對絕聖棄智道:「好了,這邊的事暫時完了,你們把滕娘子他們帶回結界,師兄押完犯人馬上就來。」
又對見天和見仙說:「麻煩兩位前輩幫著照看。」
皓月散人一面在藺承佑手中扭動,一邊抬頭打量夜色,今日是月朔日,夜色明顯比平日昏昧,她望著那勾彎月,唇角影影綽綽喊著一點笑,忽然圓睜雙目,身子往前一僕,猛地抽搐幾下,再無聲息了。
眾人一驚。
藺承佑蹲下來察看,發現靜塵師太滿臉烏色,顯然是中毒而亡,可沒等他看清是何種毒藥,周遭空氣忽然一涼,靜塵師太的屍首突然睜開眼睛,瞳仁迅速染上一層猩紅色,面色也透出詭譎的青色。
藺承佑面色大變,二話不說從袖中抖出一張符拍出,然而符籙剛碰到皓月散人的額頭,就迅疾化作一縷焦煙。
見天和見仙大驚失色:「不好,血羅剎!」
說話間從袖中一連射出無數道符籙,怎知彈到皓月散人的屍首上,也是毫無效用。
這時滕玉意也察覺不對勁了,一面後退一面問身邊的絕聖和棄智:「什麼叫血羅剎?」
「就是懂道術之人在臨死前用邪術把自己變做厲鬼。」棄智結結巴巴道,「她應該早就做好打算了,事先在體內埋下了五道魂咒,只要她一死,立刻會化作血羅剎,短時辰內任何法術都奈何不了她,除非馬上擺玄天陣!可現在人數不夠,我們上哪去布陣。師兄——」
藺承佑從箭囊裡取出幾根金笴,依次射出四根聯珠箭,轉眼就將皓月散人的幾處魂穴一一封死,然而也收效甚微,才短短一瞬,皓月散人的屍身就迅速發生了異變。
見仙手忙腳亂使了一陣法術,結果全無用處,末了看著皓月散人的屍身,又驚又恨道:「好狠毒的手段,她這是鐵了心要把自己獻祭給耐重了!世子,怎麼辦!」
藺承佑還未答話,就見一道血色的人形影子從皓月散人的屍身中立起,而與此同時,空氣裡那股寒意越發刺骨,轉瞬間,眾人彷彿置身冰窟窿裡,止不住渾身哆嗦。
那影子晃動了幾下,身上的血色漸漸越來越深濃,忽然像是把臉龐對準了藺承佑,冷颼颼地怪笑起來。
那笑聲飄忽不定,彷彿陰風一陣陣刮到人耳旁,緊接著,眾人便感覺有東西在耳邊悄聲說話,氣息彷彿毒蛇吐信,絲絲縷縷飄入耳中,聽不清具體的聲音,卻偏偏能明白它在說什麼。
「你們以為阻止我謀取月朔童君,就能阻止耐重屠城?」
那東西無聲望著眾人,聲音又冷又厲。
「我選在月朔日謀事,可不僅僅是因為等不下去了。」血色人形踏過月朔散人的屍首,慢慢朝眾人走來,每走一步,身後就落下一個血色的腳印,「今晚我做好了萬全準備,在點天水釋邏前就服下了毒藥,只要半個時辰內我得不到月朔童君,體內毒藥就會發作,我一死,就會如願化作血羅剎,說起來,這個法子還是當年我師父乾坤散人告訴我的。」
說到此處,血色人形仰頭看向夜空,即便看不清她的模樣,也彷彿能見她臉上的悵然和傾慕:「師父他研習道法不拘繩墨,年紀輕輕就把天底下正道邪術都摸遍了,我這輩子見了這麼多人,從來沒見過比他更聰明的人。師父門徒廣眾,每月只能在月朔這日抽空教我道術,叫我皓月,就是希望這一晚的月色能更明亮些。可憐他這樣的曠世逸才,居然死在一個昏君的手中。」
她咬牙切齒笑起來:「我苟活至今,就是為了報仇,好不容易釋出了耐重,怎能讓你們壞我的事。你們這些名門正道不知道吧,沒有月朔童君,血羅剎的效用也是一樣,只要有人在月朔日這一晚甘願化作血羅剎獻祭給耐重,它陰力照樣可以完全恢復,到那時候,再多的僧道也將被它碾成肉泥。」
見天等人面色益發難看,耐重陰力全部恢復是什麼後果,沒人能預料。可恨血羅剎一旦成形,便有沖天的怨氣護身,兩個時辰內任憑什麼法術都奈何不了她。
鬼影的笑聲越發淒厲:「別以為一個天神陣法就能困住它,耐重屠完大隱寺,便會闖入皇宮大開殺戒,今晚你們全都會死無葬身之地。」
藺承佑原本一直靜靜看著她,這時冷不丁道:「既然我們都難逃一死,你不妨讓我們死個明白,說吧,你幕後主家到底是誰?」
血羅剎卻只笑了兩聲,彷彿料定在場諸人都拿她沒法子,身影晃了晃,不急不緩朝院外走去,身周散發著濃濃的陰戾之氣,讓人無法接近,見天和見仙頓時驚駭到無以復加,齊聲慘叫道:「世子,快想法子啊!」
絕聖和棄智渾身一個哆嗦,也恨不得撲上去:「師兄,怎麼辦?!」
只要這東西跑到大隱寺中與耐重一合體,任誰也阻止不了耐重恢復陰力了。
說時遲那時快,就聽藺承佑對滕玉意道:「動手。」
滕玉意會意,扭頭對端福道:「潑!」
端福這才回過神來,提氣猛追幾步,同時高高舉起雙臂,把那盆臭洗腳水朝血羅剎一揚,血羅剎還沒來得及躲閃,就覺頭頂兜頭潑下來臭烘烘的水。
滕玉意眼看潑中,忙縮到藺承佑身後衝端福招手:「快、快過來。」
血羅剎垂首一望,眼看滿身血色飛快褪去,不由淒厲慘叫起來,然而才叫了一聲,藺承佑就飛出一張符將她擊中,這回有效用了,符籙剛貼到鬼影身上,就發出陣陣焦臭,很快它就被這些符籙困住,完全無法動彈了。
藺承佑笑道:「對不住,散人尚未出師,就被一盆洗腳水給攔住了。」
見天和見喜大喜過望,看看藺承佑,又看看滕玉意,拍手大笑道:「好傢伙,真有你們的!虧你們能想出這麼餿的主意!」
藺承佑瞟了眼身後的滕玉意,還好他只說個「動手」,她就能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不然他就得搶過端福手中那盆臭得要死的洗腳水,親自動手潑了。
滕玉意眼看血羅剎被制住,不由鬆了口氣,一抬眼,對上藺承佑漆黑的眼珠,她忙一指前方那鬼影:「世子剛才還嫌端福的洗腳水臭,瞧,這不是很有用嗎。」
她杏眼含嗔,藺承佑忽覺心中一盪,這感覺著實古怪,他琢磨了一下,趕忙扭過頭,笑著頷首道:「是是,很有用,你和端福幫了大忙,多謝,多謝。」
這還差不多,滕玉意滿意地點點頭,帶著端福又往前悄然挪了一步,這樣能挨藺承佑更近,也意味著更安全。藺承佑說完那話,隨手擲出最後一張符,把那鬼影打得嗚嗚慘叫,皓月散人雖入了邪道,但也是道門中人,即便死後化作血羅剎,也因為初剛魔變,經不起這等汙穢之物,被洗腳水一潑,當場被打回了尋常的厲鬼。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2-4 10:41 PM
第81章
只要打回尋常厲鬼,一切就好辦了,藺承佑接連擲出四道符籙,眼看再擲一道就能將這惡鬼收入香囊了,牆外的街道上忽然傳來慘叫聲,金吾衛厲聲喝道:「來者何人?!」
說話間雙方似乎開始纏鬥,刀片與金戈相撞,發出震人心魂的聲響,緊接著,幾條身著玄衣的身影越過垣牆闖進院中,然而沒等他們落地,迎來就襲來一排聯珠箭,勢如破竹,直中最前方兩人,另外兩個橫軀一轉,險險躲開箭風。
受傷的兩個人摜倒在地,竟不顧疼痛就勢一滾,隨後便捂著胸膛汩汩流血的傷口,回身朝藺承佑擲出幾道銀線。
與此同時,夜空裡,垣牆外,也凌空飛來數道銀光四射的銀絲,四面八方,細雨般朝院中眾人襲來。
滕玉意心中一寒,竟是那種殺人暗器。
「當心!」
藺承佑身子一側,躲開射到近前的銀絲,口中低喝:「端福,帶他們走。」
這院中除了他,便屬端福身手最出眾,這個「他們」,自然指的是滕玉意和絕聖棄智了。
端福低應一聲。
絕聖和棄智正準備上前幫忙,聞言大驚道:「師兄!」
「走!」藺承佑厲聲道,他神色如霜,近身搏鬥時弓箭不佔上風,乾脆改為徒手與對方交手,說話間左臂往前一探,一舉扣住身前那人的咽喉,那人本就受了箭傷,藺承佑的力道又極為狠準,即便那人武功不差,也被扼得喪失了意識,雙臂一垂,手中的暗器順勢被藺承佑奪走。
對付完這個,藺承佑又欺向另幾名刺客。
絕聖和棄智惶然揮舞著手中的劍,一時間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們不是不聽師兄的話,但這種當口又怎能撇下師兄自己走。
滕玉意一看那銀絲就渾身發冷,當即拽著兩人通往後院的月洞門跑去:「留下來只會讓師兄分心,先走,讓你們師兄專心應對。」
端福兩手微蜷,沿路將三人緊緊護在身後,邊走邊暗自蓄力,預備隨時擊退襲過來的刺客。
但刺客們的注意力明顯不在他們身上,其中幾個人右手握著銀絲,左手卻兜著個空布囊。一個個前僕後繼,相繼朝皓月散人那鬼影縱去。
一轉眼工夫,藺承佑已將身周的四名刺客依次擊倒,只恨對方人數極眾,武功也奇高,加上那殺人於無形的奪命武器,一個人竟抵得上四個人。這樣一波波襲過來,就連訓練有素的金吾衛也難於應對,院外慘叫聲不斷,顯然陸續有金吾衛死傷。
藺承佑剛清理完院中這幾個,很快又有人突出重圍殺了進來,個個都手持暗器,一落地就將藺承佑等人團團圍住,見天和見仙幫著迎戰,卻也左支右絀。
滕玉意跑了一段路,聽得後頭見天和見仙怪叫連連,下意識駐足回望,就見藺承佑已是腹背受敵,對方是有備而來,縱算藺承佑身手再高,也應對不了這樣多的偷襲者。
滕玉意只看了一眼便覺心驚肉跳,咬了咬牙,扭頭對端福說:「快!回去幫忙。」
端福臉上閃過一絲猶疑:「娘子。」
他早有心上前施救,又擔心那幫人會趁機偷襲滕玉意。
滕玉意盯著前方看了一會,點點頭道:「還看不出來嗎,他們的目標是皓月散人的魂魄,為求速戰速決,不會有空理會旁人的,只要我們不近前,就不必擔心他們過來襲擊我們。」
說話時驟然想起前世端福被銀絲害得慘死的一幕,心口不由一顫,但眼看藺承佑等人險象環生,隨即又沉聲囑咐:「那銀絲威力了得,切莫被傷到。」
「是!」端福兩臂一張,騰空縱向院中,他身手快如鬼魅,很快就欺到近前,猶如鶻入鴉群,俯衝而下,一手一個抓起藺承佑身邊的兩名黑衣人,猛力將他們摜倒地上。
藺承佑面色一鬆,左掌拍向對面之人的面門,右肘卻握著箭弓重重往後一擊,身後那名刺客猝不及防,被擊得昏死過去。端福出手如風,落地後又打傷兩名刺客。
藺承佑對付東邊的刺客,端福對付西邊的刺客,兩人武功都極為卓絕,加上見天和見仙在旁配合,院中情勢一下子得到了逆轉,外頭依然有刺客縱進來,但金吾衛們似乎已經弄明白如何躲避那暗器,纏鬥一晌,逐漸穩住了局面。
沒多久,院中只剩兩名刺客在頑抗,兩人都身負重傷,卻都懂些邪術,邊打邊隨手撒出毒霧,逼得金吾衛們不敢近前。
藺承佑將院子清理乾淨,終於騰出手來,釋出銀鍊將兩人身軀縛住,令金吾衛上前將其拿下,正當這時,地上一個本已昏死過去的護衛,忽然間一躍而起,抖開手中的空布袋,縱身撲向皓月散人,皓月散人的鬼影原本就被符籙困在原地,一下子被布袋給套住了。
那人兜起布袋就往院外逃,幾名金吾衛忙從兩邊包抄,欲將其撲倒,然而此人輕功遠勝其他人,幾個起落就跳上了牆頭,不等跳下去,背心就中了一箭,應聲落地前,此人居然使出渾身力氣將布袋遠遠扔出,暗處另有人蟄伏,躍起來接到布袋就逃走了。
外頭的金吾衛趕忙追上去,對方早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追了一晌,他們一來擔心有埋伏,二來擔心誤中對方的調虎離山之計,只得又折回來。
藺承佑蹲下來挨個清點地上的黑衣人,不出所料,全都吞毒自盡了,共有三十三名,身上除了衣裳和暗器,再無能識別身份之物,想來都是豢養在暗處的暗衛,今晚這一戰原本就沒打算活命。
清點完畢,藺承佑暗暗心驚,賠上三十多條命,只是為了搶奪皓月散人的鬼魂?
滕玉意和絕聖棄智過來了。
「師兄。」
「是皓月散人的同夥嗎?是不是怕大理寺從皓月散人的鬼魂口裡問出什麼?」
藺承佑望著地上的屍首:「應該不是。皓月散人臨死前咬死不說,化作鬼魂之後就更不可能出賣主家了。對方這樣做,多半還有別的深意。」
耐重遲遲未發力,皓月散人也被困在院中,憑那人的心智,不會猜不到皓月散人已經事敗,一枚毫無法力的鬼魂,就算搶回去也毫無用處,即便如此,對方仍不惜代價這樣做,看著倒像不忍心皓月散人就此魂飛魄散似的。
見天和見仙顯然也想通了這一環,擦了把汗驚訝道:「沒想到皓月散人的同夥還挺講義氣的。」
義氣?藺承佑心中一動,嘖,這會不會與文清散人有關。
當年那幫邪道只逃出了文清散人和皓月散人,二人本就是師兄妹,在外逃亡這麼多年想來感情極深厚,如今皓月散人已經敗漏,文清散人卻還藏在暗處。文清散人不忍心師妹被打得魂飛魄散,所以讓幕後主家出了手。
這次行動付出的代價極大,不但賠上了幾十條手下的性命,還可能因此洩露線索,可對方依舊這樣做,看來要麼那位幕後主家很倚重文清散人,要麼那位幕後主家自己也不忍心皓月散人魂無歸宿。
所以他早前的猜測幾乎可以落準了,舒文亮根本就不是什麼文清散人,那封落款為「文清散人」的絕筆信,不過是皓月散人及其幕後主家為了轉移視線耍的把戲。真正的文清散人,可能還蟄伏在那位幕後主家的身邊,這樣一推測,皓月散人自戕時那樣決絕也就不難理解了,想來她很篤定,即便她未能成事,只要幕後主家不敗露,她的心願早晚有人能幫她實現。
好在嚴司直已經帶了百名金吾衛和大理寺衙役去了玉真女冠觀,希望能在觀中搜到些線索。
「世子,死了兩名下屬,傷了十一人。」為首的金吾衛過來匯報。
藺承佑默了默,從懷中取出一瓶丹丸遞給金吾衛:「發給受傷的下屬。未受傷的分作兩波,一撥留在大隱寺周圍照看,另一撥進宮將此事匯報聖人,調請奉御,另行抽調百名金吾衛過來幫忙。」
「是!」
部署完這一切,藺承佑轉頭看向身旁的滕玉意。
剛才若不是滕玉意讓端福過來相幫,金吾衛的傷亡只會更慘重。滕玉意骨子裡重情義他早就知道了,當時那情形,把端福讓出去意味著自己也逃不了了,可她依舊這樣做了……忽見她跟絕聖討帕子包起一根銀絲,便道:「別動,把東西給我。」
滕玉意一起身,就看到藺承佑衝她攤開手。
「這東西不只是傷人皮肉那麼簡單,運足內力時能將人的骨頭都割斷。」藺承佑補充道,「別傷著了,給我。」
滕玉意卻不給他:「不成,我正要跟世子說這個。」
藺承佑早猜到她想說什麼:「小涯預知的那個黑氅人,就是用這銀絲害人的?」
滕玉意點點頭:「我本以為莊穆一落網就能查清這銀絲的來歷了,現在看來,莊穆與黑氅人是不是一夥的還難說,莊穆那樣的謹慎人,怎會故意在西市兜售這種銀絲武器?他這樣做,會不會是為了激黑氅人露面,以便他摸清黑氅人那一夥的來歷?」
的確有這可能,結果反而是皓月散人主動出手了,皓月散人察覺莊穆和他背後主家的盤算,率先挖好陷阱等莊穆上鉤,一步步把莊穆變成「兇手」,再將其送到大理寺面前。
這樣做,既是為了報復,也是為了警告莊穆的幕後主家。
「所以皓月散人是一派,莊穆又另有主家?」滕玉意忖度著說。
「目前看來是這樣。」藺承佑道,「不急,莊穆還在大理寺手中,現在皓月散人落網了,接下來可以徹查莊穆這邊,他到底怎麼弄到這銀絲的,自有法子弄明白。」
忽聽寺中梵音驟響,藺承佑道:「事不宜遲,我先送你們去結界。」
結界設在大隱寺的廚司,廚司坐落於寺中的西北角,位置與舍利塔遙相對望,正好也是大隱寺的「生門」,到了廚司後方,滕玉意等人自是看不出端倪,絕聖和棄智這種開了「天眼」的道士,卻一眼就能看到廚司上空懸著一圈圓潤的水色光廓。
這是緣覺方丈那根禪杖發出的佛光,那光芒皎潔清亮,有如一個淡色的蛋殼,安安靜靜地罩在廚司上方。
今晚長安再也沒有比這「蛋殼」底下更安全的地界了。
即便耐重衝出陀羅尼經幢,也不敢擅闖這「蛋殼」,可惜緣覺方丈的禪杖只有一根,因此只能布下一個結界。
先前藺承佑本已經把滕玉意主僕送到此處,因為要當眾指認靜塵師太,又臨時把滕玉意和端福帶了出來。
現在彭花月一干人等都在廚司裡。
即將到門口了,滕玉意卻因為忙著思量剛才的事仍握著那團銀絲,藺承佑提醒她:「把東西給我,要不就給端福。」
滕玉意回過神來,轉頭瞄了瞄,端福又捧起了那個寶貝腳盆,眼下兩手都不得空,她只好把那團帕子包著的銀絲交給了藺承佑,藺承佑順手就把那包東西納入自己懷中。
絕聖和棄智在後頭望著,不由撓了撓頭,說不上哪裡不對勁,但是師兄和滕娘子這個舉動,讓他們想起平日在坊市上看到的郎君和娘子。娘子把手裡的東西遞給身邊郎君,郎君替娘子拿著。
師兄剛才也是那樣,接滕娘子的東西接得順理成章。
藺承佑一回首,才發現絕聖和棄智滿臉惑色望著自己。
「那樣看著我做什麼?好了,我得去前院幫緣覺方丈,你們跟明通法師在此守護,記得看好廚司裡的人,無論發生何事都不得讓人擅自跑出來。」
絕聖和棄智齊聲道:「知道了師兄。」
藺承佑看了眼端福手裡的腳盆,略一思索,從自己衣領裡扯下一個荷包遞給滕玉意:「你可別再叫端福洗腳了。洗過一回,再洗也臭不到哪去了,況且再臭的洗腳水,也只對剛成形的佛家道家厲鬼有用,剛才也是碰巧了,皓月散人才化作血羅剎就被我們碰到了,用同樣的法子對付耐重,充其量損一下它的皮毛。你要是實在擔心端福的安危,就把這個給他吧。」
滕玉意好奇道:「這是什麼?」
「我師公親自畫的太上大道君洞真金玄神章符,比尋常的符籙管用一百倍。」
滕玉意喜出望外,接過來遞給端福:「好。」
扭頭要謝藺承佑,藺承佑卻早已掠上了牆頭,只一瞬,身影就融入了夜色中。
滕玉意猛然想起,清虛子不會無故給藺承佑畫護身符,這東西想來是給徒孫護身用的,藺承佑把這符給了端福,那他自己——
絕聖和棄智其實也有些擔心,然而想到師兄本領出眾,又稍稍放下心來,領著滕玉意主僕進廚司時,口裡不忘寬慰二人:「滕娘子、端福大哥,你們別擔心,那道符還是師兄小的時候師公給他畫的,現在師兄早就用不著這樣的東西了。」
廚司裡,明通法師帶頭坐在門口,彭大娘等人也都各自席地而坐,房裡針落可聞。
春絨和碧螺正是踧踖不安,看到滕玉意回來鬆了口氣,忙迎到門前:「娘子。」
滕玉意與明通法師見過禮,便帶著侍婢們和端福到後頭坐下來,看看左右,彭花月和彭錦繡喪魂落魄挨在一處,顯然沒心情與她打招呼。
李淮固身上裹著一件湖藍色繡白梅的披風,簪環歪斜,衣裙也是皺皺巴巴,即便如此仍是明眸皓齒,姿色遠勝那頭的彭家姐妹。
她歪靠著身邊婢女的肩膀,眼睛卻一直定定望著門外,彷彿聽得外頭藺承佑離去的腳步聲,終於回過神來,表情微動,勉強衝滕玉意點了點頭,然而,只看了這一眼,就淡淡閉上了眼睛,臉色很難看,活像剛生了一場病。
段青櫻則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假寐,身披大氅,身旁簇擁著好些丫鬟婆子,主僕像打了霜的茄子似的,神色都有些不自然。
絕聖和棄智挨著明通坐下,好奇問道:「法師,耐重既已被毗琉璃等四大護法天王所困,是不是很快就能被降服了?」
明通法師手持念珠低聲誦經,聞言溫聲說:「這是方丈所能想到的損傷最小的法子,但此前寺裡畢竟未與這樣的大物打過交道,究竟能不能奏效,且還要再看一陣。」
絕聖和棄智頓生忐忑,抻長脖子看了看外頭,自我安慰道:「只要能將其困住,想來問題應該不大了。」
明通法師看了看屋中的夜漏:「今晚是月朔日,本就是耐重陰力最強之日,即便陰力未完全恢復,也比平日要更難對付。子時又是陰力最強之時,成或不成,到子時一看便知。」
滕玉意在後頭悄悄豎起了耳朵,聽到此處,不由自主摸向小涯劍,如果寺裡能成功降服耐重,自己好歹也提供了線索幫助捉拿皓月散人,不知能不能因此蹭到一點功德。
可恨這小老頭很懂得趨利避害,自從耐重現世,大部分時間都躲在劍裡不肯出來,到了今晚,或許是察覺周圍不對勁,更是早早就沒動靜。枉她折騰一晌,袖中連半點聲響都無。
夜色越來越深,前殿梵音不見小,屋裡眾人像是習慣了這種危機中的等待,漸漸有了睏意。
滕玉意卻絲毫不敢鬆懈,揉揉眼睛抖擻精神,同時想起身走動走動,忽然瞥見屋中的夜漏,才發現不知不覺已到了子時,她胸中隱約生出一絲不安,這時劍身有了動靜,小涯彷彿終於活過來了,麻利地爬出來在她腕子上寫道:來了。
滕玉意背上直發涼,誰?
彷彿為了回答她心中這個疑問,腕子上的鈴鐺突然開始鈴鈴作響,明通似乎也有所察覺,倏地睜開眼睛,口中高聲誦咒,額頭上則沁出大顆大顆的汗珠。
小涯飛快地寫道:它陰力還未全部恢復,不敢妄開殺戒,你是借命之人,吃你比吃旁人業障小。
滕玉意揣摩了老半天才明白小涯寫的什麼,忍不住渾身激靈,這話什麼意思,前殿的陣法沒能攔住那大物嗎?
小涯似乎覺得這是廢話,自顧自寫道:別怕,辯機,拖!
滕玉意還未回話,寂靜的院中,忽然響起一道洪亮的嗓音:「阿彌陀佛。念念起惡,常行惡道;回一念善,智慧即生(注1)。貧僧歡喜奉行。」
彭大娘和彭二娘怔了怔,段青櫻和李淮固卻登時嚇得花容失色,這聲音她們只聽過一次就永生難忘,正是那佛口蛇心的大和尚。
「不好,那、那怪物來了。」
絕聖和棄智跳將起來:「法師,這不對勁,大物遁走,師兄他們怎會沒動靜?」
明通法師已是滿頭大汗,沉聲道:「你們這幾日同貧僧抄譯梵經,也該清楚耐重都有哪些習性了,此物當初在佛門修行時心智便遠勝旁人,他既逃得出陣法,自有法子讓護陣人暫時察覺不了。」
「那、我們我們怎麼辦?」
明通道:「先拖一拖,等待方丈和眾師兄前來救援。」
滕玉意頓生絕望,陣法攔不住那東西,緣覺方丈的禪杖又能支撐幾時。
只聽大和尚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轉眼就到了庭前:「阿彌陀佛,此地清幽,貧僧且歇一歇,諸位檀越,屋中可有水米,容貧僧進來化個緣。」
說完這話,僧人在階前停住了,彷彿在等屋裡人答話。
沒人回答它,屋裡除了此起彼伏的粗重呼吸聲,便只有「噠噠噠噠」的細微動靜,有人因為驚恐到了極點,牙齒正上下打顫。
滕玉意雖不至於嚇得渾身哆嗦,但兩腿也軟得像麵條,屏住呼吸不敢動彈,只盼著結界能攔住那和尚。
但她顯然低估了萬鬼之王的能耐,它起先的確不敢進來,然而只徘徊了一會,隨著那輪彎月全部隱入陰雲中,它彷彿等來了陰力最盛的一刻,終於邁步跨上了台階。
第一階……第二階……第三階。
它不緊不慢地上著台階。
滕玉意一顆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裡,怎麼辦,就這樣坐以待斃?不可能,無論如何要搏一搏。
耐重很快到了廊下,再一步就能踏入房中了。
明通暗中蓄力,預備將手中念珠擲出,絕聖和棄智也紛紛拿出身上的法寶,準備跟那東西決一死戰,就連端福也用兩指夾住藺承佑的那枚荷包,打算那東西一露面就出手。
伴隨著一聲洪亮的佛號,那和尚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明通揚臂就將佛珠擲出去,絕聖和棄智也大吼著擲出渾身法寶。
耐重果然被屋子裡扔出來的東西砸得往後一退,但也只頓了頓,就繼續往屋內邁步,口中道:「『無掛礙故,無有恐怖』。咄,貧僧前來化緣,爾等為何嗔怒傷人?」
滕玉意駭然抓著劍柄,粗喘了一口氣,忽道:「藏機法師,你漏了一樣東西。」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2-7 09:58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20-12-9 09:28 PM 編輯
第82章
腳步聲戛然而止。
僧人止步了。
滕玉意感覺自己的一顆心,隨著門外聲響的停頓,顫巍巍地懸在了胸膛裡。
憑此物的法力,再多法器也攔不住它,但是她知道這大和尚歷來有個嗜好,就是與人辯機。
上一回在玉真女冠觀的地宮中,藺承佑就是利用這一點帶她逃出生天。
起初她也想不明白,一個成了魔的佛門叛徒為何會對此事如此熱衷,後來才知道,這藏機和尚本有望繼承轉輪王的衣缽,卻因觸犯嗔妒二罪,被轉輪王褫奪了袈裟和法缽。
一位有修為的佛門禪和子,居然無故犯起了「妒」罪,這實在耐人尋味。
更令她好奇的是,當初這位藏機和尚求而不得的衣缽,最終又傳給了誰。
可惜梵經上關於耐重的片段少之又少,絕聖和棄智告訴她,哪怕藏經閣明通法師帶著一大幫和尚晝夜抄譯,也沒能查到耐重墮入魔道前的同門師兄弟都有誰,想來對於佛門來說,一個修羅道的僧人墮落成地獄道萬鬼之王的故事,實在不值得詳加記載。
但只要將這些瑣碎的傳說揉雜到一起,滕玉意大致也能得出個結論,就是這大和尚酷愛辯機的毛病,或許與他當初化魔的契機有關,求而不得,便生「嗔妒」;妒念縈懷,便生殺機。
只要遇上暗藏迷局的機鋒,就會觸發這和尚心底的妒念。與人辯機,辯的不是眼前之事,而是當初讓他輸了衣缽的那場辯論。
他困在這個魔障中,永生永世不得解脫。
此刻滕玉意就在賭。
賭這和尚會忍不住接話。
只要它肯接話,就意味著有機會拖延,那她就不至於還沒等來救援,就被這魔物吃進肚子裡。
她屏息等待著,明明才過了一息,卻彷彿過了一輩子那麼漫長,因為太緊張,汗珠不知不覺流到了眼皮上,然而也不敢眨眼。
很快門外就有了動靜,滕玉意背上汗毛一炸,唯恐看到那東西進來的身影,萬幸的是,那僧人洪聲發問了。
「阿彌陀佛。這位檀越,不知貧僧漏了何物?」
滕玉意緊繃的心弦一鬆,忙道:「法師竟不記得了?」
門外一片安靜。
明通駭然回頭望向滕玉意,都知道這魔物酷愛辯機,但如果不想好謎局就胡亂出題,只會大大惹惱這魔物。
這個謎題必須能自圓其說,所謂「能解,也能釋」,所以他方才明明知道該拋出機鋒來拖延時辰,卻也不敢擅自開口,首先他知道很少有謎題能難倒這和尚,其次倘若這和尚察覺自己被戲弄,絕不只是吃幾個人那麼簡單,而是會怒而釋出渾身陰力。
到了那時候,即便方丈他們趕來,也會被陰力遠遠震開。
這位滕檀越貿然出題,可想過這樣做會帶來什麼後果?
果然聽到外頭藏機和尚笑了起來,那笑聲平如直線,陰惻惻令人生寒。
明通心中震恐,只要滕檀越再胡亂接一句,和尚便會大開殺戒,可還沒等他搶過話頭,就聽滕玉意道:「上回在地宮,我答應帶法師的四弟子去取水,結果因為心生懼意未能踐約。所幸法師無怒無嗔,我亦愧悔頓悟,今晚法師前來向我化緣,我撇清心中愚念,早早將水備好,結果只瞧見法師一人,不知法師是不是忘了當日之約?不帶定吉闍梨,等於遺漏了踐約的信物。」
明通張了張嘴,他本已心神大亂,聽到這話居然生出一種絕處逢生之感,險些忘了滕檀越與這魔物已經打過一次交道了。這番話信而有徵,一出口就將藏機和尚化緣的對象便成了滕檀越自己。
接下來無論藏機怎麼答,都註定碰到壁壘。
若是藏機和尚說自己「沒帶」,等於承認自己失約,它自己犯了四重禁的「妄語」罪,也就無從追究滕檀越當初的失信之過。
若是藏機和尚說「帶了」,以這魔物的習性,必定會忍不住出謎題。有謎題就好說,此物與人辯機時素來有個規矩,在對方還未作答前,絕不會動手殺生。
所以滕檀越這番話,無疑又給屋裡諸人爭取到了一點活命的時辰。
明通一邊擦了擦頭上的大把冷汗,一邊赧然衝滕玉意頷首,就不知和尚會如何作答,捏著冷汗等了一會,就聽外面響起了蒲扇的搖晃聲,藏機和尚悠然答道:「定吉早已來了,檀越看不見嗎?」
***
前院,四座高達數丈的陀羅尼經幢矗立佛殿前。
陣法當中困著一樁大物,大物作僧人打扮,左手持缽,右手拿蒲扇,然而身軀高達丈餘,渾身幽暗若漆,兩目光亮如電,令人一望就膽寒,此物兀自在陣中衝撞,彷彿正承受著極大的痛苦,身形每一晃動,夜空上的陰雲就會湧動不止。
緣覺方丈盤腿坐在北面的蓮花高臺上,一手急敲木魚,一手飛快轉動佛珠。
數百名僧人圍坐在東西南北四個方向,也都手持念珠齊聲誦咒。
梵音響遏行雲,陣中紫光隱隱閃現。
為防耐重召來陰間厲鬼,寺中早在周圍埋下了經幢,論理足夠將鬼魅擋在數裡之外,但各觀的道長為確保萬無一失,依舊堅持在旁掠陣。
藺承佑坐在屋簷上,居然有點無所事事。四大護法天王的陀羅尼經幢做得比廡頂還要高,沖天而起,各矗一方,幾百名僧人烏壓壓坐了滿院,齊心圍在蓮花台底下幫忙護陣。
這樣大的佛家陣法,藺承佑也是第一次見。想來只要耐重逃不出陣法,就無需他們插手。
但或許是萬鬼之王的緣故,即便被困在陣法中,耐重的陰力似乎也沒有消減的跡象,這一點,光看頭頂的星雲就能看出來。
不過只要能拖到天亮,一切都好說。
眼看要子時了,藺承佑頓生戒備,留神觀摩一晌,那陣中的大物並無逃遁的跡象,稍稍鬆了口氣,忽然聞到一股焦味,像有什麼東西著火了。
該不會是廚司出什麼事了?藺承佑心中警鈴大作,忙要縱過去,忽又停住了,扭頭看向經幢中的耐重,此物仍在奮力掙扎,再看底下各道觀的道長,他們好像也聞到了焦味,紛紛仰起頭來,尋找那煙氣的來源。
很快,有幾位道長就縱上了房梁,焦聲道:「世子,是不是別處著火了?」
說話時不敢太大聲,因為怕讓陣中僧人分心。
藺承佑定定看著廚司的方向,懷裡的應鈴石並無反應,那邊不像有什麼不妥,於是又按耐著道:「子時了,當心有詐。」
眾道長們一愕,忙拍了拍腦門:「也對,此物聰明絕倫,千萬別中它的計。」
有人道:「方丈端坐蓮花台,世間諸厄都無法近身,只要方丈不動,那就說明一切都是幻象。」
可緊接著,他們就看見緣覺方丈長眉微聳,彷彿察覺了空氣中的焦味。
不只緣覺方丈,連明心和見性等大弟子的神色也有了微妙的變化。
藺承佑心口一沉,莫非不是幻象?
懷中應鈴石沒動靜,會不會那幫黑氅人又去而復返了?他登時驚出一身冷汗,二話不說朝後院掠去:「各位前輩留在此處照看,我去看看怎麼回事。」
縱了一會才發現不對,廚司上空那枚光廓好端端的,四周哪有半點著火的跡象,心知上當,急忙拐回前院,好在那大物仍困在陣法中,殿前一切都好好的,緣覺方丈等人也都端坐原位。
道人們慶幸且緊張地說:「弄明白了,那邊一位道友用火摺子點符籙的時候不小心燒著了自己的道袍,風一吹,煙氣就吹到那邊去了,剛才已經撲滅了,害我們以為那大物耍花樣。」
藺承佑望瞭望底下那件燒焦道袍,煙氣的確是從前殿飄上來的,嘖,剛才怎麼回事,居然那樣沉不住氣,又看了看陣法,確定沒有異樣,他重新坐下來,仰頭看向頭頂的星雲,只看了一眼,忽得一盆冷水兜頭淋下來,那簇星雲居然一動不動。
藺承佑心中掠過一陣狂風,霍然而起:「方丈,那大物遁走了。」
一邊說一邊急往後方廚司掠去,看這架勢,魔物子時左右就遁走了,該死,為何應鈴石毫無反應。遁去了別處還好,若是遁去了廚司——他額上瞬即爆出豆大的冷汗。
陣法中,緣覺方丈似乎也早就察覺不對,乍然睜開眼睛,眾僧身形微晃,抬頭看向陀羅尼經幢中,即便一開始看不出兩樣,這刻也能發覺陣中那鬼物不過是個虛影子。
有人抬手就擲出一法缽,陣中鬼影應聲而破,但見陰風呼嘯,烏雲從四面八方集湧而來,不知不覺間,寺院早已成為一個巨大的密閉牢籠。
僧道們大驚失色,方才那一切,不過是幻象,子時陰力一盛,這陣法就再也困不住耐重了。
他們全都被這魔物耍了!
***
明通和尚聽到耐重的答話,不由大鬆了口氣,世間萬物都有弱點,耐重也不例外,滕檀越這番話已經勾起了這大物心底的魔念,謎題一來,總算是拖住了。
絕聖和棄智不明就裡,忙瞠大眼睛四處找,屋外昏黑一團,哪有什麼「四弟子」。明通衝他們暗自搖頭,比起亂答,倒不如先按耐。
又回頭看向屋裡眾人,示意他們別亂說話,屋裡人早已嚇得魂不守舍,忙紛紛點頭。
滕玉意屏息等待著,好不容易拖住了,只盼著這當口藺承佑他們能趕快過來,忽聽那蒲扇「呼什-呼什」的響聲,心頓時又卡在了嗓子眼裡,這魔物雖說偶爾會被激得出謎題,卻一貫沒有多少耐心。
才扇了三下,門外便起了陰風,那風捲起地上的花葉,發出沙沙的聲響,和尚道:「噫,檀越還沒瞧見定吉嗎?」
像是遲遲沒等來答案,話音裡透出了幾分不耐。
絕聖和棄智嚇得忙把滕玉意擋在自己身後,屋裡人也都慌了神,她們都知道滕玉意多拖一刻,就意味著大夥都能多捱一刻,情急之下,連彭家的婆子們都幫著用目光找尋小和尚的身影,只恨找了一晌什麼也沒瞧見,這可怎麼辦,不見人影,又如何把水給出去。
滕玉意惶然四顧,發現廚司角落裡就是水缸,忙對端福道:「快去接一碗水。」
眾人蜂擁著跑去接水,滕玉意剛接過碗,那和尚彷彿耐心告破,一邊搧著蒲扇一邊邁步往屋裡走:「貧僧焦渴至極,等不及要喝水了。」
滕玉意忙顫聲道:「欸,我瞧見定吉闍梨了!原來他就立在那東西的三尺之外,那東西無色無相,無名無姓,無源無盡,無形無狀。難怪我剛才沒瞧見。(注①)」
藏機和尚一頓,朗笑道:「『無色無相,無名無姓,無源無盡,無形無狀』,檀越說的就是月光了。可此刻陰雲罩月,月光何在?」
說到最後笑聲冷厲,蒲扇一搖,那股瑟瑟的陰氣陡然化作冷風,吹得窗扉嘩啦啦作響。
滕玉意忙又道:「且慢——」
和尚嗓腔裡彷彿含有滔天的怒意:「咄,還敢狡辯。你小黠大癡,信口胡言,犯禁不赦,合該打入地獄道!」
說話間,那身著袈裟的高大身影已閃現在房內,芒鞋一動,風聲獵獵而起,風裡夾裹裡各種殊形詭狀的魅影,尖嘯著朝滕玉意襲來。
屋裡人嚇得抱頭慘叫,結果還沒跑開,兩腳就被一雙雙看不見的鬼手給抓住,猛地摔倒在地。
屋角的那盞燈,嗖地一下子熄滅了,黑暗加深了恐懼感,眾人哭聲越發慘厲,眼看門口那道身影越來越近,越來越高壯,連滕玉意也有些絕望了,忽聽外頭半空中有人道:「法師大謬不然。」
眾人彷彿暗室逢燈,激動得抱頭痛哭,藺承佑來了!他們總算有救了!滕玉意忙也擦了把冷汗,隨即又一個哆嗦,這和尚堵在門口,藺承佑再有能耐,恐怕也阻止不了這魔物將她們吞入腹中。
果然,那陰風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而是化作利刃,呼啦啦捲到了腳邊,正是命懸一線,卻聽藺承佑又道:「『無色無相,無名無姓,無源無盡,無形無狀』,既是『無名無姓』之物,法師為何脫口說出『月光』二字?這一局尚未解,法師已然輸了。」
話音一落,陰風止住了。
和尚的半邊身影隱在門口的暗影中,彷彿在思考藺承佑這番話,又像是在懊惱自己的失誤,屋內平靜無風,那股寒意卻是越來越濃。
就在耐重失神的的當口,屋外那朦朧的暗夜裡,突然火光一熾,樹梢上躥下來一道火龍,龍口怒張,盤旋而下,飛快襲到門口,趁藏機和尚不備,一口叼住了它的頭顱。
說時遲那時快,藺承佑破窗而入:「跑!」
明通終於能動彈了,忙躍起來護著眾人往外跑:「這邊是後門,快走。」
滕玉意雖說忙著逃命,一顆心卻依舊懸在胸口,藺承佑這算是偷襲成功了,但耐重又豈會被一條符龍困住,絕聖和棄智也是焦灼不安,忽聽門外響起木魚聲和誦經聲,心知緣覺方丈帶人趕到了,兩人這才作罷,打算先護送著滕玉意她們離開,回頭再來幫師兄的忙。
一行人跟緊明通的步伐,很快就跑出了後門,窄巷裡左右都有出口,左邊就是出寺的方向,右拐則會重新繞回到東翼去。眾人毫不猶豫就跟著明通往右拐,耐重不除,無論逃到何處都難逃一死,不如留在寺中,起碼還有寺中僧道的庇護。
頭上月暗星稀,手邊連個照明的燈籠都未帶,昏暗中只能靠腳步聲來分辨方向,眼看出了巷子,前方就是樹林了,可就在這時候,後頭突然傳來一種奇怪的巨響。
那聲音讓人震恐,猶如巨大的樑柱撞到了地上,「咚」地一聲,震得四周樹木搖動不已,一聲之後,立即又是一聲巨響, 「咚-咚-咚」,竟是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眾人回頭一望,不由倒抽一口氣,後頭不遠處突然冒出一個巨人黑影,身量足有數丈高,威武如天神,徑直朝她們奔來,那巨響,就是這巨物走動時發出來的。
「不好,是那魔物的原形!」絕聖和棄智驚聲道。
眼看那東西越逼越近,彭花月等人嚇得心魂震碎,哪還顧得上跟隨明通,轉眼就跑了個沒影。
滕玉意也跑了,而且是跑得最快的那一個。
可她才朝東翼方向跑了幾步,不提防就看見那東西出現在前方,改而掉頭朝西翼跑去,那東西又出現在西方。
這下連端福也看出不對勁了,拼命護著滕玉意往後退:「娘子,它好像是奔你來的。」
那東西步伐快如閃電,穿過樹林時,無數松柏被它踩得枝幹斷裂,剎那間到了眼前,滕玉意無處可躲了,攥緊小涯劍絕望道:「大不了跟它拼了!」
正當這時,斜刺裡突然飛出一張金網,金網寬闊如被,一下子攔住了和尚的步伐,和尚猝不及防,竟被攔得一個趔趄。
藺承佑飛身擲出那張金網後,瞅准機會俯衝而下,落地後一把拽住滕玉意,將她護到自己身後。
與此同時,四周梵音驟起,緣覺方丈手持木魚,帶領眾弟子從一側樹林中快步走出。
道士們也都各持法器從暗處跳將出來。
滕玉意胸膛依舊喘息不停,躲在藺承佑身後擦了把汗,就聽藺承佑道:「這金網攔不了它多久,到那邊去。」
「好。」
那巨物被金網一縛,居然當場化為一個面白如瓠的高大和尚,步伐邁不開,它便大肆撕扯金網,結果沒能把金網撕壞,倒是自己的兩掌冒出了焦煙。
藺承佑顯然沒打算走遠,帶著滕玉意一行走到林邊,停下來打量滕玉意,她簪環歪斜了,裙裳也皺皺巴巴,但好歹沒有受傷的痕跡,於是道:「此物來去如電,若是今晚不能將其降服,跑到洛陽也能被它抓住,別白費力氣跑了,不如留在此處歇一歇,正好我也要幫緣覺方丈降魔。」
滕玉意喘著氣點點頭,四下裡一望,隨便找了塊石頭坐下,藺承佑未坐,只在她前頭站著,絕聖和棄智挨著師兄,一邊數僧人的數目,一邊道:「共一百零八僧。這是換了羅漢陣?師兄,羅漢陣會比四大護法天神的陀羅尼經幢管用嗎。」
藺承佑心裡也沒底,緊緊盯著那金網中的和尚,漫不經心嗯了一聲。
說話這當口,林外又傳來腳步聲,回頭望,卻是明通領著彭花月等人來了。
明通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跑散的眾人一一找回來,想想旁處都不安全,只好領著她們到林邊來,到了近前,先跟藺承佑等人行了個禮,接著就讓諸女各自找地方坐下來。
耐重已經被羅漢陣所困,陰力卻絲毫不減,藺承佑凝神望著緣覺方丈等人,神色隱約有些不安。
絕聖和棄智惴惴不安地等了一會,想起方才的事,納悶道:「師兄,剛才從廚司裡跑出來了那麼多人,這魔物為何一直追著滕娘子跑。」
藺承佑看了滕玉意一眼,先前寺裡一眾僧道都被那魔物耍了,若不是滕玉意設法拖延一陣,等他趕到恐怕已是兇多吉少了,想到此事,心裡那種不安的感覺又冒出來了,他想了想道:「先前滕娘子給這魔物出了謎題,結果這魔物連謎面都沒堪破,這對它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以這魔物的習性,會一直糾纏滕娘子也不奇怪。」
滕玉意由著春絨給自己擦汗,聞言接話道:「這和尚說來也禪理精深,為何連這樣的謎面都沒堪破。」
藺承佑:「當然是因為它自視甚高了,要知道它當年——」
突然一頓:「你剛才說什麼?」
滕玉意不明就裡,忙將自己的話重複了一遍:「我說這和尚禪理精深。」
藺承佑怔了怔,他終於知道那種不對勁的感覺是什麼,扔掉手中的樹枝,笑著頷首道:「你說的有理,我怎麼忘了這個,這和尚可是『禪理精深』,我總算知道為何連四大護法天神的陀羅尼經幢都攔不住這魔物了」」
絕聖和棄智驚訝地張了張嘴:「師兄這話的意思是……」
「再高深的佛門陣法也別想攔住它,」藺承佑回頭看陣中的和尚, 「此物在佛門浸淫多年,怎會不知如何破陣?降魔的思路或許一開始就錯了。」
他揚聲道:「各位前輩,借一步說話。」
道長們領著徒弟們訝然過來:「世子。」
藺承佑道:「歷來佛門叛徒都據佛門之法來收,但此物已經墮入魔道,不該再依常理來行事。羅漢陣困不住這魔物,它假意被困,不過是在等陰力全部恢復的那一刻,趁它沒逃出來前,我們得趕快擺道家的玄天制魂陣。」
「玄天制魂陣?」眾人大驚,這陣法比玄天陣還要復雜,歷來攻無不克,就是有一點不好,就是對主陣人和護陣人的要求極為嚴苛,陣法要有三七二十一人,且必須是……
藺承佑環顧四周:「再拖延下去,我等誰都逃不掉了,我來主陣,能助陣的立刻給我站出來。」
見天和見仙互望一眼,無奈擺擺手道:「哎,世子,這回老道可幫不了你了,我們可早就不是童男子了。」
他們嗓門不小,此話一出,藺承佑面不改色,林中那些娘子和婆子們卻是一默,滕玉意瞠目結舌,原來如此,她雖然一直留意著藺承佑這邊的舉動,卻沒提防聽到這樣的話。
絕聖和棄智率先跑到師兄身後。
又有好些年輕道士也陸續舉手:「貧道也可以助陣——」
一晃眼工夫,便湊足了二十人,加上藺承佑,足夠啟陣了。
藺承佑從袖中抖出鎖魂豸,施咒讓其變成一柄長劍,正色道:「別忘了方才的教訓,此物能使的鬼蜮伎倆遠比我們預想中要多,待會不管發生何事,記得切莫分神。」
年輕道士們齊聲應了,當即依照陣法各自佔好。
藺承佑又對各位道長說:「煩請各位前輩幫忙掠陣,尤其要護好林中之人。」
見天等人凜然點頭:「放心!」
陣中的和尚似乎察覺了什麼,一邊在陣法中掙扎,一邊怪笑道:「道家之人,焉能管得了我佛門中事?」
藺承佑一嗤:「『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你這等天地不容之物,也敢妄稱佛門中人?」
說話間縱身一躍,翩翩然躍到樹梢上,立好,以劍指天:「東海神明阿明,西海神名祝良,南海神名巨乘,北海神名禺強。四海大神闢百鬼,盪兇災,急急如律令。(注②)」
「破——」
隨著藺承佑這一聲號令,幽暗的夜空裡,從四方襲來四股銀蛇般的光亮,亮光抵達藺承佑的劍尖,匯作一股銀浪,闊達數尺,繞劍蜿蜒而下,藺承佑蓄力將劍尖往前一指,那股銀浪便坌然湧向陣中的和尚。
陣中的道人們閉目誦咒,合力幫藺承佑把那雪光催到極致。
和尚被那符電一打,彷彿被利刃刺中要害,痛得嗚嗷慘叫一聲。
那叫喊聲灌入人們耳中,比雷鳴還要低沉。滕玉意只覺得腦中嗡嗡作響,忙摀住自己的耳朵。
緣覺方丈等人的木魚聲和念經聲拔高幾分,耐重已經受了傷,再聽這梵音便覺痛苦不堪,蒲扇吃力地在胸前舉了舉,無奈揮舞不起來,腳下趔趄幾步,再次低吼數聲。
這吼聲震得林中樹葉紛紛落下,藺承佑劍尖一垂,淩空畫地,誦咒片刻,猛然將劍尖一抬,再次擊出一股銀電。
耐重被打得身軀一矮,仍在勉力抵抗,身軀猛烈晃動,試圖舉起雙手。
藺承佑怎肯讓這魔物找到陣法的罅隙,早暗自將全部內力灌入劍尖,對峙間,額上已滿是汗珠,護陣的道士們有所察覺,忙也釋出渾身內力。
終於,耐重彷彿不堪抵禦,轟然倒在地上,好一陣都無動靜。
東側有個護陣的小道士只當大夥終於降服了大魔物,登時欣喜若狂,抻長脖子欲看個究竟,不料這一動,手中的長劍便是一斜。
見天厲喝道:「別分心!想找死麼!」
小道士這才意識到自己犯了大錯,忙要擺正劍尖,怎知晚了一步,一股陰冷至極的風從背後襲來,拽住他的衣領,一下子把他甩了出去。
小道士慘叫一聲再無聲息,耐重陰惻惻地笑了兩聲,一個翻身便坐了起來,左手抬缽,右手開始揮動蒲扇,每扇動一下,林中便掀起一陣陰風。
藺承佑一震,陣中少了一人,等於掀開一個缺口,接下來無論陣中其他人如何發力,都沒法補上這個缺口。
陣法一破,陰力便會從各個角落湧來,哪怕耐重仍困在陣中,陣外也彷彿多了無數助手,不出一刻,陣中人便會被耐重驅使的這股陰力殺得片甲不留。
他忙絞盡腦汁想對策,越是性命攸關的時刻,越需沉得住氣,好在耐重受了傷,也需調整一二,忽見滕玉意在樹下拼命衝他招手,等他注意到她,忙一指身邊的端福。
藺承佑心中一亮,端福雖不懂道術,但他的內力足夠抵禦那股陰力。
只是端福畢竟是閹人,算不得純陽之軀。
但眼下沒有更好的法子了,真氣不純也比補不上缺口好,他衝滕玉意指了指自己的劍尖,意思是等他擊出第三劍再讓端福補上來,滕玉意琢磨了一下,點點頭表示會意。
耐重果然沒有馬上出擊,而是宣了一聲佛號,不緊不慢坐正,然後用蒲扇一指面前的緣覺方丈,厲聲道:「雲何名懺?雲何名悔?懺者,懺其前愆。你這和尚口口聲聲要我懺悔!我有何愆?!」
機不可失,藺承佑忙要再揮一劍,這時林外忽然縱來一人,順勢接過了耐重的話頭:
「你有何愆?你濫殺無辜,屠戮同門,你六根不淨,假仁假義,你作惡多端,攪亂乾坤。你這樣的假和尚,卻口口聲聲『阿彌陀佛』!呸,當真是佛門敗類,可見轉輪王獨具慧眼,我要是轉輪王,當年也不會把衣缽傳給你!」
那人嗓腔蒼老,語速卻很快,連珠帶炮罵了一串,很快就掠到了近前。
藺承佑劍尖一顫,臉上突然閃過狂喜之色。
那人一落地,恰好站在先前那慘死的小道士的位置上。
如此一來,這陣法重新復原了。
眾人看清那人,不由喜出望外:「清虛子道長!」
絕聖和棄智喜極而泣,若不是還得護陣,恨不得跳起來:「師公!」
滕玉意定睛打量清虛子道長,年約六七十,其貌不揚,身軀瘦削,單就形貌來看,似乎不像緣覺方丈那麼會保養,頭髮幾乎全白了,臉上也全是皺紋,嘴角緊緊抿著,脾氣不大好的樣子。
耐重被清虛子臭罵一通,表情變得極其陰沉,緩緩把臉龐轉向這邊,蒲扇一揮,林中陰風驟起,清虛子盤腿坐下,同時衝樹梢上翻了個白眼:「小子還愣著做什麼?!打它!」
滕玉意在心裡補充,行事也跟緣覺方丈不一樣,動手前沒那麼多講究,說打就打。
藺承佑表情恢復沉靜,劍尖一抖,招來第三道神君符,那股銀浪亮眼至極,再次揮向耐重。
「破!」
耐重的蒲扇還未抬到胸前,便被這符電擊中,藺承佑心狠手辣,專挑它前頭兩道舊傷下手,它痛苦地低吼,重新倒在了地上。
滕玉意的心落了地,忽然聽到林外又有腳步聲,扭頭望去,不由愣住了,就見阿爺帶著幾名副將匆匆走來。
「阿爺!」滕玉意忙帶著端福等人上前。
滕紹原本心弦緊繃,看到女兒安然無恙,表情稍稍一鬆:「在城外碰到清虛子道長,他老人家聽說耐重現世,匆匆趕回長安,半路犢車壞了,一時動不了,阿爺正好也放心不下你,就護送道長來了。」
原來清虛子道長是阿爺送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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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此處,出自《壇經》裡惠能法師借問弟子的典故,原文是「無頭無尾,無名無字,無前無後」,我這裡改動成「『無色無相,無名無姓,無源無盡,無形無狀』」。特此標明。
此處出自《雲笈七簽》等道家典籍。
世子的這句「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出自《禮記》。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2-9 10:05 PM
第83章
清虛子這一來,陣中的法力顯然又增強不少,滕紹父女倆說話的這當口,陣中的耐重又重重挨了一下。
滕紹估摸著已經到了降魔的關鍵時刻,沉聲讓女兒重新坐回石塊上,自己則一撩氅衣,金刀大馬坐到另一塊石上。
藺承佑的猜測是對的,耐重不懼佛門陣法,卻不敵道家的玄天制魂陣,它在陣中被劍光揮出的銀浪接連打中幾次,陰力終於開始迅速削減。
這一點,連陣外的眾人也都有所察覺,因為林中的空氣不再那樣陰冷,頭頂那陰雲密佈的穹窿也影影綽綽透出一點星光。
耐重痛叫之下,無暇再利用佛門陣法的罅漏來抵禦眾僧,先前一直奈何不了它的羅漢陣,終於在眾僧契而不捨的努力下,綻出澄澈的佛光。
兩下裡一夾擊,耐重不堪重負,畢竟藺承佑請來的四海大神靈光傷的是它的軀殼,佛光卻能損及它的靈根。
很快,它跪倒在地,繼而猛烈地翻滾起來,每一次翻轉,都會引來頭頂烏雲的翻湧迴旋。
緣覺方丈兀自端坐不動,在一眾弟子的護持下,陣法中的靈力已經催到極致,袈裟周圍靈光隱現,有如端坐在蓮花臺上。
那佛光溫溫然灑入金網中,讓耐重如在煉獄,它奮力掙扎卻又無處可逃,於是不斷揮舞著蒲扇,想利用僅剩的陰力破網而出,然而無論它怎麼使力,都只能換來藺承佑更凌厲的劍光。
苦痛掙扎中,它身軀硬生生被佛光照得縮小了幾分。
最後一道劍光襲來時,恰好擊中它的天靈蓋,它低吼一聲,頹然倒在了蓮花座前,掙扎著爬起,卻望見蓮花座上的方丈,它身軀搖晃,彷彿想起了什麼,臉上突然露出怔忪之色,隨即鬆開蒲扇和金缽,捂著腦門哀叫起來。
待那陣中的光芒一黯,金網裡的大和尚卻不見了,匍匐在地上的,居然是個十來歲的小沙彌。
滕玉意一驚,該不是那魔物又遁走了?抬頭先看樹梢上的藺承佑,接著又看對面的清虛子,兩人不見慌張,只是目光復雜地望著藏機和尚。
下一瞬,就見那小沙彌起身。
小沙彌做跏趺姿態,虔誠地衝蓮花臺上寶相莊嚴的緣覺方丈道:「拜見法師。」
滕玉意疑惑,看著竟像耐重。
莫非這魔物因為陰力散盡,又變回了初入佛門時的模樣?看他如此虔誠參拜,該不會是因為心中魔念未除,錯把緣覺方丈認成了當年的轉輪王吧。
緣覺方丈溫聲道:「你為何要入佛門?」
小沙彌極為虔誠:「弟子想入佛門覓得大智慧。」
緣覺道:「何謂大智慧?」
「弟子聽聞,『摩訶般若波羅蜜,最尊最上最第一』。依照弟子看,能通曉佛理,便是世間大智慧。」
緣覺垂眸看著座下的小沙彌,滿臉的悲憫之色:「你有慧根,來我佛門吧,賜你法號藏機,能不能覓得大智慧,就看你往後的修行了。」
小沙彌喜不自勝:「弟子藏機,歡喜奉行。」
然而等那瘦小身影從蓮花台下站起來,卻幻化成了那高大的中年和尚,藏機和尚緇衣上滿身血污,木然合十道:「師父當年曾告誡弟子,『如此修行,定成佛道』,弟子多年來虔誠奉行,未敢絲毫懈怠,為何只因輸了一次禪理辯機,師父便要將衣缽傳給師弟。」
緣覺厲聲道:「法無兩般,迷悟有殊。藏機,你還未悟嗎?」
「悟?」藏機和尚抬眸望瞭望蓮花臺上的方丈,突然冷笑兩聲,縱身跳上蓮花台,右臂往前一探,竟硬生生將方丈的胸膛破穿,「我入佛門,是為成佛而來,怎知未能了悟,卻生生被逼成魔,為何如此,師父不知嗎?」
眾人大驚失色,然而惶然四顧,不僅陣中的和尚們視若無睹,連清虛子和藺承佑也未趕去施救,眾人怔了片刻,想起這陣法迷霧重重,這一切說不定這只是魔物的幻象,儘管滿腹疑團,也不敢再妄動。
藏機和尚拔出右臂,指間滿是鮮血。
「弟子入佛門多年,通曉佛理,常行智慧,此一輩人,無人比弟子修行更虔誠。師父僅因師弟舌燦蓮花就將衣缽傳給他,他才入佛門一年,連寺中經卷都未讀熟,師父連持平之心都無,卻詰問我『悟』否?!有師若此,弟子豈能悟!」
緣覺方丈依舊悲憫地看著藏機。
藏機和尚顯然沒料到緣覺方丈如此平靜,臉上表情有些迷茫,忽然一個晃眼,才驚覺緣覺方丈身軀前橫趴著一人,那是一個年輕和尚,手拿禪杖身著袈裟,胸口血肉模糊,已然沒有氣息了。
藏機低頭看向掌心,他手裡握著的,原來是師弟的心,師弟為了救師父,硬生生擋了他這一掌。
緣覺方丈:「你師弟能以身正道,你能否?」
藏機嘲諷地指了指師弟的屍首,大笑道:「你傳他衣缽,他救你性命,有往有來,何言正道?!你瞧他,到死都捨不得脫下這袈裟放下這禪杖。愚癡至此,死不足惜。」
緣覺方丈憮然垂淚:「孽畜竟如此執迷不悟。你師弟自知阻止不了你大開殺戒,甘願代師赴死。臨死時手持禪杖,只因禪杖中的佛力可以滌清他心中怨念,死時不懷怨念,你便少一分孽障,少一分孽障,就不至於墮入地獄道。他處處殫精竭慮,只因不願看你成魔!」
藏機表情滯住了。
「你邪見障重,煩惱根深,而你師弟邪來正度,惡來善度,師父為何不傳你衣缽,你還不能悟嗎?」緣覺方丈斷然喝道。
藏機腳下一個趔趄,頹然跌下蓮花台。
隨後他舉著兩隻鮮血淋漓的胳膊,痛苦地哀泣起來,再起身時,已然化作當年那個眉清目秀的小和尚,雙手合十,木然跪在蓮花台前。
緣覺方丈道:「你一念惡,滅萬劫善因,他一念善,即生大智慧。你入佛門時所求的大智慧,被你親手毀棄。阿彌陀佛,從前所有惡業,悉皆懺悔,願一時消滅,永不復起。(注1)」
藏機熱淚盈眶,納首參拜:「弟子悉皆懺悔,永不復起。」
緣覺方丈帶頭敲起木魚,林中梵音再次響遏行雲,陣中黃光隱現,天空巨雷滾滾。
忽聽陣中傳出怪叫聲,那叫聲淒厲怪異,彷彿能將人的心脈震碎。幸而緣覺方丈等人的梵音也隨之拔地而起,很快壓下了那貫腦的魔音。
伴隨著耐重的陣陣慘叫聲,頭頂隱有雷聲滾動,風中怪雨忽至,好在僧人的梵音響徹雲霄,亦是寸步不讓,兩廂對峙間,但見陣中黃光一熾,林中陡然安靜下來,風停了,雨歇了,周遭再無怪響。
再看陣中,既無那高大和尚的身影,也不見那瘦小沙彌,地上只有一枚雞蛋大小的黝黑色物事。
林中起先一片寂靜,隨即爆發出一陣歡呼聲,絕聖和棄智率先歡叫起來,跑到清虛子面前道:「師公!師兄!降魔了!我們降魔了!」
一面說一面歡樂地摟住師公,兄弟倆的笑聲極富感染力,眾人鬆了口氣的同時,也都露出慶幸的笑容,今晚他們被迫在魔掌下待了半晚,個個命懸一線,懸心了這麼久,總算可以暢快地喘氣了。
滕玉意更是高興,只遺憾沒能親手給耐重補上一劍,不過能在這樣的大邪魔手下死裡逃生,也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藺承佑高興歸高興,更好奇那石頭是什麼,縱身從樹梢上躍下,走到陣法前把那古怪石頭撿起。
看著像舍利子,他納悶:「這等邪魔也有舍利子?」
清虛子走到近前看了一晌,沒瞧出是什麼,只好衝緣覺方丈道:「老和尚,別在蓮花台上端著了,過來看看這東西。」
緣覺方丈撣了撣袈裟,不緊不慢走過來,接過那東西靜靜看了一晌,居然也搖頭:「老衲也不知這是何物。」
***
天亮時,眾人從寺裡出來。
滕玉意昨夜只歇了兩個時辰,精神卻好得出奇,主僕一行出了梨白軒,半路遇到了彭花月等人,抬目一望,唯獨不見段青櫻,想來已經離寺了。
彭氏姐妹一副劫後餘生的模樣,熱絡地牽起滕玉意的手。
「上回方丈說我們三個命中帶劫,經過昨晚這一齣,這劫算是過去了吧。」
三個人並排一走,甬道一下子變得狹窄了,李淮固含笑搖了搖頭,順勢往後一挪,走了沒多遠,春絨被腳下石頭絆了一下,手中包袱被顛散,從裡頭掉出一包東西。
李淮固扭頭瞧了瞧,見是一包花瓣。
碧螺彎腰幫春絨撿了起來:「娘子也沒說要留著,要不就扔了吧。」
「別扔,萬一回頭要做點心呢。別忘了在揚州的時候,娘子年年都要做一回鮮花糕的。」春絨說話時不經意看了眼前方的李淮固,想起當年這位李三娘也常來府裡玩,娘子做的點心,這位李三娘還吃過呢。
轉眼間到了寺門口,滕玉意沒看到阿爺,倒是看到藺承佑在與緣覺方丈等人說話。
藺承佑頭戴玉冠,身上換了件乾淨的圓領玄色寶相紋錦袍,那烏沉沉的暗色錦紋與裡頭的雪白襌衣衣領相互映襯,看上去居然比藺承佑平日那些顏色鮮亮的襴衫更惹眼。
滕玉意有心跟藺承佑道個謝再走,眼看周圍全是人,也就打消了這念頭,待要收回視線,忽然發現藺承佑嘴巴底下有個傷口,靠近下頜角,顏色殷紅,儼然已結了血痂,估計是對付耐重時不小心傷到了。昨晚月色昏黑看不出,今早雖下了點綿綿春雨,日頭卻很足,因此一眼看就能看出來。
這時端福過來說老爺要過來親自跟方丈和藺承佑等人道謝,讓滕玉意直接上車等。
出了寺門口,果見阿爺在馬上等著她,有阿爺親自替她感謝藺承佑等人,自然比她本人感謝更體面,滕玉意略一踟躕,也就高高興興上了車。
藺承佑本打算一大早就進宮,因為他既要匯報剛破獲的三樁剖腹取胎案,又要整理宋儉被人謀害一事,還要調查莊穆和皓月散人背後的主家,千頭萬緒,一大堆棘手的事等著他去處理,結果因為寺裡昨晚驅魔之後狼籍一片,改而留下來幫著收尾。
正與緣覺方丈說著話,聽到端福的聲音,回頭望去,就見滕玉意領著下人們出來了,她戴著帷帽,身上披著件綠萼色披風,目不斜視穿過前院,徑自出了寺。
藺承佑揚了揚眉,也不過來跟緣覺方丈打個招呼,旋即一想,許是看他在不好過來吧。
忽覺身旁有人瞧他,轉頭看,碰上絕聖和棄智好奇的目光。
「怎麼了?」
兩人撓頭:「沒什麼。」
話雖這麼說,絕聖和棄智心裡卻有些納悶,師兄剛才就那樣望著滕娘子,直到她出了寺都沒收回視線,他們出於好奇也跟著瞧了瞧,沒發現滕娘子有什麼不對勁的,起碼打扮跟平日一樣,手上也沒拿什麼古怪的物件,也不知師兄在瞧什麼。
藺承佑在寺裡忙了一晌,回到青雲觀已是晌午時分,清虛子這一回,觀裡的氛圍顯見得比平日熱鬧許多。
昨晚耐重一除,清虛子吩咐藺承佑帶著師弟留下來幫著掃尾,而他自己則連夜回觀歇息,絕聖和棄智沒撈到機會跟師公說話,一進觀就到處找尋師公。
藺承佑攔住他們:「別找了,師公不在,一大早就去了洛陽。」
絕聖和棄智大驚:「才回長安又走了?」
藺承佑一腳踏入經堂:「不是出了靜塵師太的事麼,他老人家去洛陽跟道家大會的幾位道長商量如何善後,過幾日就回來。」
絕聖和棄智哦了一聲,這還差不多,過幾日就是師兄生辰了,師公絕不可能不在的。
說話間瞧見桌案上堆著好些錦匣,兩人問觀中負責接禮的老修士,修士笑道:「是滕將軍令人送來的。」
藺承佑原本要進裡屋,聞言又停下,負手踱過來,拿起一個錦盒問:「裡頭都是些什麼?」
老修士在廊下道:「差不多都是點心。」
說著便去忙別的事了。
絕聖和棄智樂陶陶地說:「肯定是滕娘子令人送來的。」
藺承佑打開上面一盒,是絕聖棄智最愛吃的玉露團,第二層則是雪露,一盒一盒找下來,五花八門什麼點心都有,唯獨沒看到鮮花糕。
棄智手裡拿著一塊點心:「師兄,你在找什麼?」
藺承佑若無其事把錦盒放回桌上,:「瞧瞧滕將軍是不是送了別的,萬一東西太貴重,我得讓人及時退回去。」
忽然瞧見最底下還有一個錦盒,端起來一掂量,這盒子明顯比別的錦盒要重,打開一瞧,裡頭放著兩個冰色邢窯小酒瓶。
啟開瓶蓋,一股清冽的酒香溢了出來,細辨之下,嘖,居然是換骨醪。
此酒極不好釀,一窖中往往只能釀個兩三罐,論起珍異程度,堪比龍肝鳳髓。
那堆點心是送絕聖和棄智的,這酒是特地送他的?該不是那晚看他沒怎麼喝石凍春和翠濤,她以為他喝酒口味刁鑽吧。
這樣的美酒已經不單是一個「好酒」能概括的了,興許滕玉意自己平日都不怎麼捨得喝。
絕聖和棄智美滋滋吃了一回點心,一抬頭,才發現師兄望著錦盒裡的酒發怔。
兩人心裡納罕,他們不奇怪滕娘子給觀裡送酒,只奇怪師兄這段時日為何這樣喜歡發怔,像現在,一聽說是滕娘子送的東西,師兄眼裡就有笑意。
未幾,就見師兄順理成章合上蓋子,看樣子打算把酒帶走,絕聖和棄智小心翼翼問:「師兄,滕娘子送來這麼多好東西,我們觀裡要不要送點回禮?」
藺承佑想了想,步搖他還沒來得及去尋,今日若是以觀裡的名義送,衣裳首飾就不合適了,不如先送點三清糕,回頭再送她點別的。
「她不是挺愛吃點心的嗎,橫豎你們今日閒著沒事做,就做點三清糕吧。」
絕聖一拍腦門,也對,差點忘了這個了,旋即又一怔,師兄居然記得這事。
「師兄,你怎麼記得這麼清楚?」
論理他們跟滕娘子的關係,比師兄跟滕娘子的關係要好得多了,兩人心裡本就存了不少疑惑,這下徹底忍不住了,一邊回想昨晚和今晨的情形,一邊狐疑望著師兄的背影,冷不丁一拍手:「呀,師兄,你是不是瞧上滕娘子了?」
藺承佑一剎腳步,滿臉不可思議:「我瞧上她?你們胡說什麼呢?」
絕聖和棄智跑到到藺承佑身前,一指他手裡的錦盒:「師兄要是不喜歡滕娘子,為何一看到滕娘子送的東西就高興成這樣?」
藺承佑想說沒有,然而一垂眸,自己的確拿著這錦盒。
「有人給我送這樣的好酒,師兄我不該高興?」
棄智摸摸後腦勺:「不對不對,師兄你今天還一個勁打量滕娘子來著。」
藺承佑有點好笑:「我什麼時候打量她了?」
「明明就有!在寺裡。」絕聖在旁插話。
藺承佑嗤之以鼻:「我那是瞧瞧都有誰路過,這也叫打量?那師兄我一天得打量多少個人?」
棄智囁嚅:「要是不曾留意,師兄應該不記得滕娘子穿什麼衣裳對吧,比如我和絕聖現在已經記不起來了,師兄你是不是也不記得了?」
藺承佑笑容一滯,今日滕玉意穿著件綠萼色的披風,底下的襦裙也是淺綠色的。
「還有,昨晚耐重來的時候,師兄好幾次把滕娘子護在自己身後。」
藺承佑心裡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嘴裡卻說:「我跟滕玉意也算是生死之交了,身為朋友,我不該關心她的安危嗎?」
「但是,但是滕娘子一離開你身邊,師兄就會轉頭瞧幾眼,次數多到……多到連我和絕聖都發現啦——」絕聖訕訕地,「師兄,你跟見天道長也很熟,你昨晚可留意見天道長站在林中哪個位置?」
藺承佑再也笑不出來了,嘖了一聲,乾脆把錦盒放到桌上:「你們是不是糊塗了?別忘了師兄我中了絕情蠱,蠱印到現在還沒退。」
一邊推開二人,一邊徑自往外走。
絕聖和棄智追上去:「可是、可是師兄你——」
藺承佑聽得不耐煩,回頭看著二人道:「師兄我要是喜歡誰,用得著藏著掖著嗎?我要是喜歡滕玉意卻不肯承認,就讓雷劈了我如何?」
藺承佑說這話時立在台階上,雖說早上下了雨,眼下卻算是艷陽高照,可是四月的暮春天氣,原就是說變就變,這話一出口,天上果真劈下來一個雷,虧得藺承佑臨時挪開台階,才沒被那雷劈到。
絕聖和棄智半張著嘴,藺承佑也是目瞪口呆,那道春雷劈下來之後,天上緊接著啪嗒啪嗒掉下碩大的雨滴來。
藺承佑面色變得極其古怪,愣了一回,一言不發回過身,絕聖和棄智抬步追上去:「師兄。」
藺承佑匆匆走到藏寶閣,撬開鎖翻找一晌,不料因為心亂如麻,找了半天都並未找到那本《絕情蠱》,左右一顧,乾脆捉袖磨墨,提筆寫下一行字,卻又頓住了。
「師公叩上,觀中那本絕情蠱秘笈……」
寫了一句又把那張箋紙揉成一團扔掉,改而寫道:「師公叩上,徒孫頸後那蠱印—— 」
筆尖一頓,他把紙又揉成一團扔了。
末了乾脆直接說:「師公,徒孫幼時中的絕情蠱——」
結果筆又停住了,他望著那三個字,怔了好半天才繼續往下寫。
「師公,那蠱毒到底怎麼回事?」
為何他好像、好像喜歡上一個小娘子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2-10 09:57 PM
第84章
藺承佑在藏寶閣裡待了足足一個時辰才出來。
那封信他寫了又扔,扔了又寫,終究沒有寄出去。
心裡一旦種下懷疑的種子,好像再怎麼努力也沒法自圓其說了。
他現在很困惑,甚至有點混亂。
先前絕聖和棄智問的那些問題,每一個都讓他啞口無言。
他何止記得今日早上滕玉意穿的什麼衣裳,他明明連她前幾日都穿了哪些裙裳也說得上來。
比如那回在玉真女冠觀,地宮裡光線暗沒大瞧清,但出來後他可瞧見她穿著一件月白色團荷花單絲羅花籠裙,走動時籠裙上的花苞綽綽約約的,讓他想起夏日碧波裡盪漾的荷花。
再就是那晚在梨白軒,她因為夢見他被刺殺不放心,特地準備了一桌酒菜款待他,如果沒記錯,那晚她穿的是件緋色襦裙。
還有前兩晚,他為了打探小姜氏一案的線索過去找她,當晚滕玉意身上穿的襦裙、頭上戴的珠花,全都是煙羅紫。
哪怕已經過去好幾日了,滕玉意這幾次的穿戴依舊清清楚楚裝在他腦海裡……他甩甩頭試圖讓自己靜一靜,卻又冷不丁想起當晚他教她輕功時的情形。
也不知他怎麼想的,明明有無數還人情的法子,他偏要教滕玉意輕功,而且一教就是一兩個時辰,一直教到她入門為止。
想想從前,除了在阿芝阿雙和兩個小師弟面前,他從來沒有這樣耐心過。
不,不只近日教輕功這一件事,細想起來,上回在樂道山莊他就對滕玉意挺有耐心的。
知道她的劍急需浴湯,他明明窩著一肚子火也趕回房裡洗澡。
看出她喜歡赤焰馬,他就想方設法把馬送到她手上。
明知道所謂的「小涯能預知」是假話,他也耐著性子聽她扯謊……
想到此處他一凜,等等,難道他喜歡滕玉意比滕玉意喜歡上他還要早?
他啞然,看樣子好像是這樣。
像剛才,絕聖和棄智可惡歸可惡,但他們說的一點都沒錯,他聽說滕府給觀裡送了禮就停步是事實,看到滕玉意送他換骨醪就高興也是事實。
換作是旁人送的,他會這樣高興嗎?
他沉默了,不會。別說高興,說不定連看都懶得看一眼。
叫他高興的不是那兩罐美酒,而是送禮的人。
越想心越亂,乾脆從屋裡出來立在廊下,換個地方繼續出神。
春雨還在下,空氣中有種清涼感,霏微雨絲默然飄灑到臉上,讓他心頭的那股燥熱稍稍平復些許。
理到現在,他差不多已經把混亂的思緒徹底理清了,他目下很肯定,那個蠱毒是假的,他說不定早就喜歡上滕玉意了。
所以他到底何時喜歡上她的?
想不起來了,他覺得這是一筆糊塗賬。
那麼他到底喜歡滕玉意哪兒啊?
這個他倒是很清楚,她好像哪都讓他喜歡。
比如現在,他只要想到她笑起來的模樣,心房就像淌過清甜的泉水那樣舒爽。她護著自己人的那股執拗勁,簡直說不出的可愛,還有她發脾氣和算計人的樣子,也都讓他覺得有意思。
他長這麼大,就沒見過比滕玉意更好玩的小娘子了。
行吧,他就是喜歡滕玉意又如何,這也沒什麼不好承認的。
再說了,他和滕玉意現在算是兩情相悅。今早她一安頓好就忙著給他送禮,昨晚看到他涉險,更是毫不猶豫讓端福過來幫忙。
她喜歡他,這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想起錦盒裡那兩罐美酒,他心頭的笑意蔓延到了眼底。
忽又想,他是不是得送點比這更珍異的東西才行?
小娘子都喜歡什麼啊……珍寶?首飾?
伯母應該很懂這個,只不過他現在得先回一趟大理寺。
在心裡盤算好了,藺承佑仰頭看向天色,驚覺時辰已經不早了,下了台階朝外走。路過一株桃樹時,本已走過了,忽又後退幾步,笑著望瞭望樹梢,撩袍飛縱上去,找到一根結了桃子的樹枝,隨手掰斷跳下來,這舉動簡直莫名其妙,但好像只有這樣做才能發洩身體裡那股輕盈的熱氣。
一路走下來,他不但手裡多了好些亂七八糟的樹枝,身上還出了好多汗,這樣發洩一通,身體裡那股說不上來的興奮感才算消減幾分。
回到經堂一看,絕聖和棄智都不在,想是跑到廚司做三清糕去了,藺承佑隨便吃了點東西,就縱馬趕往大理寺去了。
***
宋儉和靜塵師太的屍首都停在大理寺的檢屍房。
今晨仵作已經驗過屍了。
射殺宋儉的毒箭,與靜塵師太服下的毒丸並非出自同一種毒藥,巧的是兩種毒藥都需現配,而且原料都需從婆羅門胡手裡買來,這點跟天水釋邏如出一轍。
再看那邊舒文亮一家三口的屍首,三人服用的毒藥就是平常坊市中能買得到的斷腸草。
嚴司直嘆為觀止:「這個皓月散人還真是殫精竭慮,為了把整樁案子嫁禍到舒文亮頭上,居然不曾漏下其中任何一環。」
藺承佑望著舒文亮的屍首,腦子裡想的卻是另一樁,如果此人不是文清散人,而是真正的舒文亮,靜塵師太選中此人,僅僅因為他是舒麗娘的親戚麼。
靜塵師太先瞄上做過惡事的舒麗娘,碰巧又發現舒文亮身材跟她一樣矮小,暗覺這是個完美的嫁禍對象,所以才有了後來的局?
耳邊又響起嚴司直的聲音:「對了,早上鄭僕射來了一趟,似是因為聽說舒麗娘在家鄉謀害過小姑大感震驚,與我說,單憑靜塵師太的一面之詞,如何能斷定這件事是真是假。我只好如實告訴鄭僕射,昨晚我們通宵搜查玉真女冠觀,未能搜到記載這些受害者做過惡事的本簿,想來靜塵師太為了不露出破綻,歷來只是在旁偷聽,因此白氏和舒麗娘究竟犯沒犯過這些事,還得回頭細細查驗。我都沒好意思告訴他老人家,舒麗娘與婆家不和是事實,被靜塵師太選為謀害目標也是事實,長安和同州的孕婦那麼多,靜塵師太選了那麼久才選中三個,說明動手前經過深思熟慮,從這一點看,舒麗娘估計——」
說到此處嚴司直苦笑:「鄭僕射對自己這個外宅婦倒是夠上心的。」
藺承佑眼角一跳,也對,他怎麼就忘了鄭僕射了,舒麗娘去年七月來投奔舒文亮,中秋那晚就認識了鄭僕射,她懷揣一本詩集撞入鄭僕射的懷中,看著像事先設計好了似的,可她一個平頭老百姓,如何知道宰相當晚的行蹤。
這一切,有沒有可能是舒文亮幫她安排的?
有這個可能,舒文亮在京兆府任職,打聽鄭僕射的行蹤對他來說不算難事。
而從舒文亮早年在華州的經歷來看,他與自己的表哥表嫂早就斷絕了來往,但舒麗娘因為在婆家住不下去跑來長安時,舒文亮卻不計前嫌收留了她。
如今想來,舒文亮或許是看這個外甥女不但姿容出眾,還頗懂幾句酸詩,知道鄭僕射會喜歡這樣的女子,便將計就計收留了舒麗娘,之後再製造一場邂逅,順理成章把舒麗娘送到了鄭僕射面前。
想來這場「月下邂逅」安排得很成功,所以舒麗娘才到長安一個月,就如願搭上了鄭僕射。
藺承佑沉著臉想,一個京兆府的小吏通過女人搭上宰執,只是為了升官麼,會不會還有別的什麼目的?
一念至此,那個早前被他壓下的疑惑又浮上心頭,舒文亮早年在淮西道彭震手下任幕僚,後來又是在彭震的推舉下進了京兆府。
照這樣看,舒文亮借自己的外甥女搭上鄭僕射,會不會其實是彭震的授意?
彭震是一方節度使,若是直接送女人給鄭僕射,任誰都看得出他有不軌之心,但如果通過底下人來安排女人,那就隱晦得多,也聰明得多了……
來回思量一番,藺承佑轉頭看向那邊皓月散人的屍首,所以她和她的幕後之人挑舒文亮作為嫁禍對象,不僅因為他有個做過惡事的懷孕外甥女,也不是因為舒文亮身材矮小。
或許真正的原因,是為了對付舒文亮背後的彭震。
可是……這一點又叫他想不明白了,皓月散人一心要謀害聖人,對付彭震對自己有何益處?
要知道彭震是淮西節度使,擁軍十萬,軍紀嚴明,面上對朝廷忠心耿耿,言行上毫無錯處,貿然與這等朝廷信任的強藩交手,只會給自己帶來天大的麻煩。
但皓月散人不但查到了彭震暗中令人給宰執送女人的事,還把這枚不起眼的「小卒」舒文亮撬出來當嫁禍對象。
這樣做的意義何在?
舒文亮一死,彭震不可能不知情,而憑此人的雷霆手段,也不可能任人這樣暗算自己。
然而靜塵師太還是這樣做了。
想來想去,藺承佑心猛地一跳,莫非他們這樣做,是為了讓朝廷順著舒文亮這條線查下去。
只有查下去,朝廷才會得知彭震暗中籠絡朝臣的陰謀,而如果彭震真有不臣之心,知道朝廷在暗中查他,絕不可能坐以待斃。
藺承佑面色沉了下來,所以靜塵師太和她的幕後主家這樣做……是為了逼彭震造反?
忽聽嚴司直和另一位衙役說:「宋世子的屍首已經檢驗完了,回頭要送到青雲觀去。」
藺承佑回過神,大理寺這邊的事整理完了,他需馬上進宮一趟,除了跟伯父匯報此案,還得跟皇伯父商量幫貞娘招魂一事。
他走到宋儉的屍首前,宋儉面龐安靜,眼睛卻睜著。
藺承佑憮然良久,試著幫宋儉闔眼,試了幾次都闔不上,想來沒等來貞娘的魂魄,宋儉始終放不下心中的執念。
嚴司直在旁靜靜佇立一晌,嘆息道:「世上的事何其無常,好好的一對恩愛夫妻,最後竟落得這樣的下場。」
***
滕玉意在院中練了一回劍,終於等到程伯過來回話。
程伯說青雲觀聽說是滕將軍令人送的禮,把點心和酒都收下了。
滕玉意放了心。
那兩罐換骨醪可是她珍藏了好久的寶貝,若不是想好好向藺承佑表達謝意,她也捨不得把這兩罐酒取出來。
假如藺承佑連這個也瞧不上,她也沒法子了,因為她尋不來更好的寶貝了。
「紫玉鞍做得如何了?初七可就是成王世子的生辰了。」滕玉意忙著跟端福學劍,口裡卻不忘問程伯。
程伯眼神忽閃,娘子這一從大隱寺回來,就又是給成王世子送酒又是催紫玉鞍的,該不會是……
說起來娘子也及笄了,連日來為了躲災又與成王世子打過不少交道,成王世子又是那樣的好模樣,娘子會生出心思也不意外。
唉,他得盡快讓老爺知道這些事。
「程伯?」滕玉意等了半天沒等來回話,不由有些奇怪,程伯居然也有失神的時候。
程伯苦笑道:「催著呢。已經做好了,今日工匠就會送到府裡來,到時候娘子親自過目,如果還需改動,就馬上吩咐下去,不必擔心,絕對來得及在初七前做好。」
滕玉意滿意點頭:「這還差不多。」
程伯又把早上剛打聽到的消息告訴滕玉意:「聽說朝廷這個月就會重開香象書院,名單差不多已經定好了,娘子的名字也在其列。」
滕玉意動作一頓,忙把手中的小涯劍收回來:「這件事阿爺知道嗎?」
程伯:「老爺知道。」
滕玉意惱火道:「阿爺這是打算讓朝廷給我指婚了?」
程伯眨了眨眼,莫非他多想了,看這架勢,娘子好像沒想過嫁給成王世子。
「老爺起先也想推拒此事,但此前聖人曾將老爺召入宮中,從宮裡出來後,老爺就改了主意。這畢竟是朝廷與各藩臣之間互相牽制的一種手段,老爺身為一方節度使,想來也是身不由己。」
滕玉意冷哼:「你不必說了,回頭我親自問阿爺。」
程伯唯恐父女倆又吵起來,忙道:「娘子也不必太過擔憂,聖人和皇后素來仁厚,即便指婚,也會事先徵詢兩方的意見,這回去書院裡唸書,娘子只當去結交些合得來的小娘子,再說娘子已經與段小將軍退了親……京城裡這些世家子弟也不全是紈絝,比如淳安郡王、武中丞家的幾位公子……哦對了,還有成王世子,個個都是芝蘭玉樹。」
說到成王世子時,程伯故意加重了字眼,同時還偷偷覷著滕玉意的神色。
滕玉意仍在盤算如何跟阿爺說道此事,不經意回眸,狐疑道:「程伯,你今日怎麼這樣奇怪?」
程伯嚇得收回目光,這樣看娘子又不大像對成王世子有心思,不然該有羞態。
想想也對,娘子每回提到成王世子時都很坦然,不像懷著什麼傾慕之意,倒像是把成王世子當成大恩人來看待,所以這也不奇怪,娘子要是待誰好,那是恨不得掏心掏肺。
疑慮是打消了,擔憂又浮上心頭,娘子送那樣貴重的東西給成王世子,不怕別的就怕成王世子那邊生出什麼誤會,老爺和娘子都不大想跟皇室聯姻,而藺承佑可是正宗的皇室子弟,一來二去的……
不行,他還是得把這件事告訴老爺。
滕玉意斜睨程伯:「程伯,你今日有點心不在焉啊,好了,你忙你的去吧,要是阿爺回來了,不論多晚都告訴我。」
「哎。」
哪知這一等,滕紹居然好幾日沒回府,每每問程伯,程伯只說老爺要忙軍務,好在離香象書院正式開學的日子尚遠,朝廷也遲遲未正式公佈學生名單,滕玉意心裡再不情願,也只能靜觀其變。
不知不覺到了初六這日,程伯捧著修整好的紫玉鞍請滕玉意過目,滕玉意繞著紫玉鞍轉了好幾圈,表示很滿意。
「收好吧,明日我親自去成王府送禮。」滕玉意道,「對了,打聽清楚了嗎,明日去成王府的都有哪些人?」
「人太多,士庶都有。娘子你瞧,光名簿就有厚厚幾冊。」
這麼多人?想必賀禮也會很多,到時候她送的紫玉鞍不會淹沒在一大堆寶物中吧。
看來她得提前想想法子才行。
滕玉意慢慢踱步:「也好,明日早點去杜府接姨母和表姐吧。對了程伯,你幫我給青雲觀的小道長送封信,還有,李光遠李將軍家的女眷也會去嗎?」
程伯一愣,李光遠可是老爺當年手下的副將,因為立下大功連得擢升,如今也是炙手可熱的藩臣了。
「娘子怎麼想起來問李將軍了? 」
滕玉意:「別問這麼多,你先找一找名冊上可有他們。」
程伯翻了好半天名簿:「有,李將軍和女眷都會前去。 」
滕玉意一頓,點點頭說:「知道了。」
等程伯退下,滕玉意疑惑地想了半天,低頭敲敲劍柄:「小涯,你出來,我向你打聽一件事。」
這幾日小涯除了吃便是睡,今日也不例外,滕玉意敲了好幾下,他才懶洋洋鑽出來:「又有什麼事?」
滕玉意思索著在席上坐下:「有些事我已經記不大清了,但有個人總讓我有些疑惑,喂,小老頭,這世上除了我,還有人會記得前世這些事嗎?」
***
藺承佑一大早就被太子拉到淳安郡王府去了,廊下垂竹簾,設青縟紫案,叔侄三人坐在茵席上,一邊說笑一邊喝茶。
簾外幽篁婆娑,姿態入畫,院中花影蔥蘢,清芬滿懷,對著這樣的美景,再多愁緒彷彿都能滌淨。
太子用銀笊籬舀了舀茶湯,親自給藺承佑端了杯茶盞,笑道:「來,喝口皇叔親自煮的茗湯消消乏,案子破了也沒看到你歇一歇,明日就是生辰了,別再把案子掛在嘴邊了。」
藺承佑:「放心,今日我絕不提。」
太子道:「香象書院不日快開了,昨日阿娘說了個笑話,說長安城有小娘子不願嫁入宗室的,最近都忙著議親或是給郎君送信物呢。」
藺承佑思緒早不知飄到哪兒去了,聞言沒接話,倒是心不在焉道:「欸,長安最好的首飾舖是不是摘星樓?」
淳安郡王微訝:「怎麼想起來問這個了?」
藺承佑哦了一聲:「隨便替人問的。」
他雖從小見慣了珍奇珠寶,卻從沒親自去買過首飾。阿娘和阿芝的那些首飾要麼是宮裡定制,要麼是府裡添置的。
說起這家摘星樓,他往日也曾去過幾回,但都是為了查案,或許除了這家名頭響的,長安還有更好的首飾鋪,怕跑錯了,所以想跟人打聽打聽。
太子認真幫忙想了想,搖搖頭道:「這得問皇叔了,我也沒在坊間買過首飾。」
正好管事帶著下人們抱著一堆東西從庭院中路過,淳安郡王衝管事招手:「過來。摘星樓如何?」
管事彎腰在欄杆外答道:「應該是長安最好的一家了,價錢比旁處要貴得多。取名『摘星』,便有羅盡天下異寶之意。」
這名字倒是不錯,藺承佑琢磨一番,笑道:「知道了。」別的東西滕玉意估計也瞧不上,既然這家是最好的,那就好說了。
太子疑『惑』地看了眼藺承佑:「你替誰問的?」
「同僚。」藺承佑含糊道。
太子還要再追問,管事後頭的一個僕婦突然從懷裡掉下來一樣盒子。
藺承佑無意間一瞥,臉上的笑容凝住了。
那錦盒居然與送到青雲觀的錦盒一模一樣,再看那婦人腳邊,盒子裡的東西已經撒出來一小半了,是點心。
管事喝罵婦人幾句,回身衝幾人賠罪道:「下人無狀,驚擾了幾位殿下。」
藺承佑心裡疑惑不定,怔了一晌,裝作不經意笑道:「那都是些什麼啊?」
管事笑道:「都是外頭那些傾慕殿下的小娘子送來的禮物,有點心,有香囊,有些東西因為查不到來歷,連退都沒處退。」
藺承佑心口急跳,忽然轉過頭笑道:「皇叔,那盒點心都撒了,就這樣扔了多可惜,不如拿過來給我們吃了吧。」
太子也衝管事招手:「拿來吧,阿爺最恨我們浪費黍糧。」
那管事就把那錦盒送過來,藺承佑一看就變了臉色,錦盒裡整整齊齊裝著二十多枚糕點,糕點潔白軟糯,上頭點綴著細白的梨花花瓣,要多別緻就有多別緻。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2-11 10:47 PM
第85章
藺承佑定定看著漆盒裡的鮮花糕,不,看著鮮花糕上的梨花花瓣。
他記得那晚滕玉意因為練輕功縱下屋樑時,曾經不小心從袖中掉出一包用水色巾帔裹著的東西。
當晚月光如晝,可以清楚看到巾帔裡裝著梨花花瓣,想來就是院子裡那株梨樹上落下來的,被滕玉意細心收集起來了。
他曾疑惑她為何收集這麼多花瓣,後來想起她對見天和見仙說過全江南最好吃的點心是她自己做的鮮花糕,於是暗猜她是為了做鮮花糕之用。
眼前的這盒鮮花糕,用的恰是梨花花瓣,每一片花瓣都很完整,一望就知精心挑選過。
單從肉眼看,他無法分辨是不是同一堆花瓣,但梨白軒既然得名「梨白」,正是因為院中的那株梨樹生得好,料著那株樹上掉下來的花瓣,也跟這盒點心上的一樣潔白飽滿。
他盯著那花瓣瞧了又瞧,也不知費了多大工夫才把視線挪開,一抬眸,又開始打量裝點心的錦盒。
長安和洛陽的貴要人家為了彰顯身份,用妝花錦包裹漆盒是常事,眼前這錦盒卻不一樣,因為無論是漆盒上的螺鈿還是外頭的妝花錦,用的都是茱萸紋,不能算獨一無二,但也極少見。
花瓣他沒法確定是不是同一堆,這錦盒他確定跟那日送到青雲觀的幾乎是一樣的。
接著,他又把視線挪向庭前,那幫僕婦每人懷裡都抱著不同的物件,有錦盒、有畫軸、甚至還有鞋襪……
管事說,這些東西都是傾慕皇叔的小娘子送來的,興許是為了更充分地表達自己的愛意,看著大多是親手做的。
是的,都是親手做的。
那盒鮮花糕也不例外。
他遲滯地收回目光,順手端起茶盞心不在焉喝了口,然而連茶湯是什麼滋味都品不出來了。
絕對是巧合,他這樣告訴自己。
但理智告訴他,就算是巧合,能巧到這個地步嗎。
前腳滕玉意蒐集梨花瓣,後腳這梨花瓣做的鮮花糕就送過來了,鮮花糕本就不算常見的點心,用梨花花瓣做點綴的更是聞所未聞,所以這已經不能用巧合來形容了。
而且錦盒也對。
何況,上回在樂道山莊,滕玉意因為算計不到他的浴湯,轉頭就讓姨父替她向皇叔討浴湯。
她絕對早就打聽過皇叔的脾性了,這一點他很肯定。
如果她對皇叔不好奇,為何要打聽皇叔?
他知道,皇叔歷來招小娘子喜歡,單看郡王府總有收不完的禮就知道了,滕玉意這樣的小娘子,說不定也喜歡皇叔這種類型的郎君。
那麼這盒點心真有可能是她送的,如果不是,沒法解釋這麼多的巧合。
可她這算什麼,才喜歡他沒多久就要變心了?
而且她送他的只是兩瓶好酒,送給皇叔的卻是親手做的梨花糕。兩份禮物的份量孰輕孰重,可以說是一目了然。
茶湯突然變得又澀又重,一口都喝不下去了。
要不要馬上到滕府當面問滕玉意?
問題他應該怎麼開口?
當面拆穿她偷偷給皇叔送禮的事,然後問她為何明明喜歡他卻又給皇叔送禮?
萬一她承認了,他該怎麼接話。
「我就是隨便問問。好了,既然你喜歡皇叔,那就祝你們——」
不可能!
這也太窩火了。
「你去喜歡皇叔好了!往後別再來招惹我。」
對!就該這麼對她說。
念頭一起,他幾乎遏制不住要起身,好在腦中最後一絲理智拉住了他,假如真是巧合呢?他沒弄明白原委就不管不顧質問她,豈不是會把滕玉意大大地惹惱,以她的性子,說不定會當場跟他決裂。
不成,不能去,這一問,無論答案是什麼,對他半點好處都沒有。
再說了,他根本不信滕玉意會是朝秦暮楚之人。
那麼這件事現在只有兩個可能:這鮮花糕不是滕玉意送的,世上真就有這麼巧的事。
另一種可能當然就是:鮮花糕就是她送給皇叔的。
如果真這樣,那就說明,說明………她原本就只喜歡皇叔?那她對他又是怎麼回事?
藺承佑摩挲著茶盞,面上還算平靜,心裡卻很亂,不,何止是亂,簡直酸脹得要炸開。
不成,他一定要把這事弄明白。要不先回一趟青雲觀吧,起碼把兩個盒子放在一起比一比,倘或只是面上像,細節處卻不像,說明壓根不是滕府的錦盒。
這樣想著,臉色才稍稍好看些了,但理智雖在,心裡依舊亂糟糟的,耳邊明明聽到皇叔和太子說話,全如飄風過耳,一句也沒聽進去。
***
滕玉意把酒盞遞給小涯:「這個人你也見過,就是李三娘,她阿爺當年是我阿爺的副將,所以她小時候常到府裡跟我玩耍。我記得她那時候比現在靦腆多了,但是這回一見她,她無論學問還是見識都遠勝從前,這也就罷了,上回在玉真女冠觀,她那手簫技更是讓我刮目相看,從技巧上來聽,少說有十年之功。小涯你說,一個人原本是這樣,突然變成那樣,這其中會不會有什麼蹊蹺?」
小涯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了好多酒,放下酒盞愜意地咂巴嘴:「聽上去是有點古怪,但也許人家原本就懂這些呢,只不過你前世長大後跟她接觸得不大多,所以沒機會瞭解這些。」
滕玉意暗忖,倒也是,前世她來長安後的確沒什麼機會接觸李淮固,不像今生常跟李淮固打照面。
琢磨一會,她又擺擺手:「不對不對,我奇怪的不只這個,我更奇怪她阿爺的事。記得前世直到我死的那一年,李將軍都還只是阿爺淮南道轄治下的蘇州刺史,今年一見,李將軍不僅擢升了杭州刺史,還兼任浙東都知兵馬使,那日聽程伯說,朝廷還有意讓李將軍升任江南東道節度使,這可跟我記憶中完全不一樣了。」
小涯眨巴兩下綠豆眼:「還有這樣的事?」
滕玉意點頭:「據說李將軍之所以連得擢升,是因為他成功治理了浙東的水災和蝗災,這兩種天災不來則已,一來往往禍殃千里,可李將軍像是提前預知了似的,次次防災有功,加上吏治精明,這些年將江南一禺治理得民安物阜,有人說,這都是因為李三娘能預知災禍,所以能及時提醒他父親早做防範。當然——」
她目光飄向對面的小涯:「依我看,這也可能是有人嫉妒李將軍擢升得太快,故意編造出這樣的謠言來詆毀他的才幹,但萬一是真的呢?」
小涯捋了捋鬚:「欸,你這麼一說,好像是有點可疑。」
「所以今日我才把你叫出來問一問,除了李三娘,還有幾件事讓我覺得奇怪,比如前世阿姐在竹林裡是被人勒死的,今生害她的卻變成了樹妖,再就是那個黑氅人,上回耐重一現世,黑氅人就故意出現在端福面前,好像料定自己能把端福引走似的。小涯你說,會不會除了我,還有別人知道前世的事?」
小涯抱起胳膊,大剌剌幫滕玉意分析起來:「黑氅人那個事呢,或許只是湊巧,之前我們也不知道靜塵師太跟那幫人是一夥的,現在想來,說不定他那日不是衝著你們來的,而是驟然得知耐重跑出來了,怕靜塵師太在你們面前露餡,所以趕緊跑到觀中去提醒她,結果反倒被端福盯上了,至於你說的這個李三娘麼……倒真可能不大對勁,對了,你前世聽說過她會預言嗎?」
「沒有。」這個滕玉意很肯定。
小涯露出思索的表情:「這就奇怪了。」
「你想想,什麼樣的人能夠預知災禍?如果她也是借命而活,為何不見那些妖魔鬼怪去找她。」
小涯甕聲甕氣地說:「人家未必是續命,說不定只是因為機緣巧合提前知道了點天機。我早說了,你這種情況跟別人不一樣,你身上冤孽太重,連命格也因為這個改變了,本來依照命格你是活不過十六歲的,是有人強行給你續了命,這本就是逆天之舉,當然會引來邪祟。」
「冤孽太重?」滕玉意出奇道,「你上回可沒說過這話。」
小涯這才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一個鷂子翻身,忙要往劍身上跳:「哎哎,天機不可洩露,別問了,我一個器靈知道的也有限。」
滕玉意用手摀住劍身:「不成,你把話說完再走,我又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哪來的什麼冤孽?」
「反正該知道的時候會知道的。你再問下去,說不定老夫會劍毀人亡的。真的,老夫不是威脅你。」小涯一邊說,一邊乘隙鑽入劍身,接下來無論滕玉意拿酒誘,抑或是拿話激,反正賴在劍裡不出來。
不一會春絨和碧螺進來了,兩人各自抱著一疊繡娘新裁好的衣裳,喜滋滋地對滕玉意說:「這次新做的衣裳真好看,娘子快過來瞧。」
滕玉意這會兒哪有心思挑衣裳,隨口說:「擱那吧,回頭我再瞧。」
春絨說:「娘子現在就瞧吧,明日成王府那樣熱鬧,與其挑舊衣裳,不如直接穿新衣去,提前挑好了,明日出發時也能從容些。」
碧螺也接話:「沒錯,衣裳選好了,婢子們也能早些幫著娘子配首飾。」
兩人邊說邊把滕玉意推到榻前,滕玉意隨便瞥了瞥,都是些月華錦、醒骨紗、雨絲錦之類的輕軟料子,層層疊疊,輕薄如雲,顏色則是湖藍,銀紅,桃紅之類的鮮亮色彩。
本來覺得乏膩,結果春絨當她面挑起衣料露出底下幾條羅裙,的確讓人眼前一亮,滕玉意這才來了興趣,坐下來興致勃勃挑了起來。
***
次日滕玉意穿戴好,就與姨母和阿姐一道去了成王府。成王府門口珠鞅櫛比,貴人們的車馬幾乎把整條街堵得水洩不通。
下車之後,自有下人們領她們入內,府內笙鼓鼎沸,處處都燈火熒煌,杜夫人微笑頷首: 「想來長安城有頭有臉的人家全都來了,瞧,那邊還有胡人呢,估計是哪個蕃國的王子。」
滕玉意在心裡琢磨,看成王府這風流景象,今晚不知有多少珍奇寶物會送進來,要不是提前跟絕聖和棄智打了招呼,她的紫玉鞍就沒法親自送到藺承佑手裡了。
還好她早有準備。
結果在人群裡找了半天,沒看到絕聖和棄智,倒是意外看到了今晚的壽星藺承佑。
藺承佑身邊全是權豪子弟,說笑著穿過前庭,路過時瞧見滕玉意,視線忍不住停留了一瞬,顧及左右都是人,又把頭轉過去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2-12 10:36 PM
第86章
藺承佑今晚穿一件月白地蛟龍入海紋金寶地錦襴衫,衣袖和前胸暗嵌暗銀色團花紋路,衣裳針黹堪稱巧奪天工,有種流光溢彩的明耀感。
他這樣說笑著走過人群,連庭前的花樹剎那間都暗淡了幾分。
路過的賓客們紛紛駐足回望,花蔭前幾位夫人忍不住邊打量邊道:「得虧這孩子模樣好,很少看男人壓得住這樣工巧的衣裳,光這淺藍的底子就夠挑人了。」
「也不知是織染署做的,還是成王府的繡娘做的。」
杜夫人也跟著遠遠望了眼:「阿玉,你不是發愁你阿爺衣裳的針黹紋路嗎,瞧,只要把花紋挪到衣袖上去,再繁複也不怕打眼了。」
滕玉意暗覺有理。
那回她花重金在西市買了一塊佛頭青的上等好料子,打算親手給阿爺裁件衣裳,前幾日一從大隱寺出來,就跟姨母討來了桂媼,桂媼的針黹堪稱一絕,唯獨在選紋樣的時候遲遲拿不定主意。
今晚再看藺承佑這身衣裳,倒叫她生出不少巧思,只不過阿爺穿衣裳才不會像藺承佑這樣花裡胡哨,到時候衣袍上的暗紋還要再減些。
杜夫人又道:「話說回來,今晚成王府再熱鬧也是應當的,我聽老爺說,清虛子道長回來了,成王夫婦雖沒來得及趕上兒子的生辰,但也在回長安的路上了。」
杜庭蘭疑惑:「阿娘,成王世子還好說,阿芝郡主那樣小,成王夫婦出外遊歷,為何不把阿芝郡主帶上?」
三人並肩在墁磚上漫步,道邊栽著垂柳,迎面有柳條拂到臉上,杜夫人隨手將其撥開:「聽說成王夫婦年年都會帶郡主出遊。去年許是郡主到了要啟蒙讀書的年紀,怕耽擱孩子唸書才把郡主留下了。不過無論怎樣,成王夫婦出外遊玩的時候,總會留一個孩子在長安。」
滕玉意早覺得這事奇怪,忍不住問:「為何不把幾個孩子都一同帶上。」
杜夫人搖搖頭:「大約是孩子們還小,路上又顛躓,怕孩子帶多了路上照看不過來吧。」
滕玉意不由想起那晚阿爺說起的關於聖人的秘密。
聖人的怪病每三年發作一次,發作時必須由成王幫忙合陣,成王夫婦一家離開京城,即便聖人和皇后不猜疑,那些知道這秘密的股肱大臣也會寢食難安。
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成王夫婦外出歸外出,但每回都會留一個孩子在宮中陪伴聖人皇后。這樣做可以不動聲色打消所有的疑慮,還不至於太溺愛子女。
既然阿芝郡主年年都同爺娘出門遊玩,那麼往年留在長安的,想來不是藺承佑就是他二弟吧。如今藺承佑已經可以獨撐門戶了,所以除了他,今年又多留了一個孩子在長安。
又聽阿姐道:「久聞清虛子道長的大名,不知今晚能不能見著他老人家。」
杜夫人:「恐怕見不著,聽說道長脾性孤拐,今晚這樣喧鬧,他老人家嫌吵未必肯露面——哎,我說玉兒,你打從進來起就一直左顧右盼的,忙著找什麼呢?」
「哦,找兩位小道長呢。」滕玉意隨口應道。
杜庭蘭怕妹妹有什麼急事,忙也用目光幫忙找尋。
找了一晌沒找到,沿路倒是碰到了不少熟識的女眷。目下尚未開席,各府的夫人們或結伴在花前徜徉,或倚著畫闌悄聲說笑,也不知誰提到了一句「香象書院」,那頭玉簪花叢前的幾位夫人就順勢聊起來了,看到杜夫人,忙笑著邀她過去說話。
杜夫人衝那邊點點頭,離開前滿含愛意地對身邊兩個孩子說:「那幾位夫人都是禮部官員的女眷,正好我去問問香象書院何時開學,過些日子開學了,你們姐妹倆正好一起結伴進書院唸書。」
杜庭蘭一聽這話就在心裡嘆氣。
雖說聖人和皇后並未像當年的雲隱書院那樣限定學生父親的品級,但因為書院重新選址了,學生定額也有限,那些想送女兒入學的人家,最近都鉚足了勁想法子。
爭奪如此激烈,以阿爺現在的官職和阿爺的臭脾氣,第一批入學的名額論理是輪不到她的,結果她上回為了幫阿玉謀奪玉顏丹擬出來的「香象」二字恰投了皇后的所好,皇后第一個就把她的名字寫上了。
名單目前尚未公佈,但只要不出什麼變故,她和妹妹鐵定要進書院唸書了,
剛才在犢車上說起這事,阿玉比她更不樂意。
她自然知道妹妹為何不願進書院,聖人和皇后倒不至於強行指婚,但只要名字一出現在學生名單裡,親事就不可能再像從前那樣隨性。
可是因為前陣子出了段小將軍那樣的事,阿玉一直希望將來的親事全由自己作主。
誰都知道姨父是威震東南的強藩,妹妹又是姨父的獨女,光衝著姨父手裡的兵權,想與滕家聯姻的人家都不知凡幾。
真要是把親事交給朝廷來指,即便姨父用心甄別,恐怕也難以斷定對方究竟是為了利益提親,抑或是真心喜歡妹妹。
這世上的小娘子,又有誰願意自己的親事摻雜這些東西。
好在妹妹臘月剛滿了十五,未必會馬上指親,只是她這邊……唉……杜庭蘭心裡亂糟糟的,拉著滕玉意的手要說話,那邊有人喚道:「滕娘子,杜娘子,快來這邊玩。」
原來是武綺、鄭霜銀等一幫仕女。
眾女坐在花亭裡,含笑朝滕玉意和杜庭蘭招手。
兩人一邊拾階上亭子,一邊笑著回禮,女孩們今晚的衣裙都窮極瑰麗,臉上也都豐頤紅妝。
眾女忍不住打量滕玉意的裝扮,都是一樣的紗羅繚綾,但滕玉意每回的配色都與眾不同。
上頭穿著墨綠色襦衣和半臂,底下是淺玉色團窠撒花曳地裙,一個綠色濃麗到極致,另一個綠卻清透到心裡,淺玉色裙子外頭還籠著如雲似霧的水色單絲裙,絲羅上有大朵大朵的白牡丹。
衣裙已經如此繁麗,頭上也就未多做點綴,只在雙髻上各插一小扇玉骨密齒梳,特地選的清透如水的玉料,又與衣裙相映成趣。
婢女們提起桌上的波斯白琉璃瓶,給滕玉意和杜庭蘭各斟一杯蔗漿。
柳四娘笑道:「我們才說今晚李三娘身上這條五色夾纈花羅裙耐看,滕娘子這一來,我竟挪不開眼睛了。」
鄭霜銀自從經歷了桃林脫困一事,早對滕杜二人與眾不同,聞言微笑道:「江南花木鮮秀,繡娘們日日待在如畫風景中,針黹和配色上當然總有巧思,這可不是單靠銀錢堆積就能換來的。」
彭花月道:「說到這個,滕娘子,上回大夥說好了跟你討花樣子,既然今晚大夥都在,不如定下一個到你們府裡吵鬧的日子吧。 」
滕玉意笑應:「欸,擇日不如撞日,諸位明日有空否?」
諸女笑起來:「有空有空,快,你們誰去討副紙筆來,別等她反悔。滕娘子,你現在就在案上給我們寫帖子。」
杜庭蘭笑著替妹妹向下人討筆墨,下人們便湊趣送來一疊綠金箋,滕玉意挽袖捉筆,才發現對面的武綺一直在發怔。
武綺最是爽朗愛說笑,這樣沉默是少有的事,這讓滕玉意想起昨日程伯說起的那件事,鄭僕射的大公子鄭延讓和武中丞的長女武緗原本定於這月訂親,為此程伯早早就備好了給兩府的賀禮,怎知昨日剛送出去,兩府的禮盒都被退回來了。
程伯嚇得令人去打聽緣由,才知道兩家正鬧著要退親,至於為何要退親,只說大約是鄭大公子突然要悔婚,聽說鄭僕射已經氣病了,武中丞更是連朝都沒上,各府聽說這件事,無有不暗中責備鄭大公子的。
武緗是武綺的長姐,家裡出了這樣的事,想必武綺心裡也不痛快。
李淮固輕輕推了推武綺的胳膊:「二娘。」
武綺回過神來,歉然對滕玉意說:「阿玉,你不必給我發帖子,明日我怕是沒空。」
眾人同情地點點頭,武家現在雞飛狗跳的,武綺怎會有心思添置衣裳。
柳四娘說:「聽說書院二十日就要開學了,你們可知道都有哪些女夫子?教哪幾門功課?」
名單雖未公佈,但也差不多定下來了,這在長安的勢要人家中不算秘密,因此席上提到這事的時候都很坦然。
鄭霜銀道:「聽說與國子監的功課是一樣的,也分大經、中經、小經。(注①)」
彭錦繡露出頭疼的表情:「我最怕這些經啊詩啊的,過去這幾年好不容易在家裡躲過了,哪知來了長安還躲不過——」
彭花月咳嗽一聲打斷妹妹,順便搖了搖手中的流螢小扇,笑道:「剛才我們過來的時候,不巧阿芝郡主正好離席,恍惚聽見郡主說要找人,也不知要找誰?」
有人接話: 「哦,不是找在座的各位,郡主說要替她阿兄找一個什麼恩人。說她阿兄滿十八了,這些年一直沒查到那恩人的消息,郡主說若是能瞞著她阿兄找到這個人,就當是送給阿兄的生辰禮了。」
另一人說:「這件事我也聽說過,聽說當年成王世子因為貪玩差點溺死,多虧有位小娘子相救才撿回一條命,這些年成王府明裡暗裡就沒斷過找尋那人,如今成王世子又在大理寺任職,論理尋人更方便了,原來還沒找到嗎?都過去這麼多年了,那個小恩人該不會……」
「其實每年都有小娘子前去成王府冒認,不過當年那人應該有什麼印記,反正成王世子一看就知道不對。」
武綺在旁聽了半晌,意興闌珊地說:「也不知這些小娘子怎麼想的,就算冒認成功了,一個小娘子又不能挾恩求個官爵什麼,頂多得些銀錢罷了,用得著費這樣大的心思麼。」
「咦,原來你們不知道?」
席上被這話勾起了好奇心:「什麼?」
那人嗓腔壓低了幾分:「成王世子因為自小蠱毒纏身,至今沒跟哪家小娘子有過攀扯,親事拖到現在,堪稱遙遙無期。你們想想,或許只有自稱恩人,才能機會嫁給成王世子,就算成王世子不娶,畢竟是救命恩人,總歸會另眼相看,成王世子又不能一輩子不娶妻,一來二去的,假如那人願意嫁給成王世子,再過幾年成王夫婦說不定就會讓兒子求親了。即便成王世子難以動情,總歸有救命的恩情在裡頭,成親後小兩口也不至於變成怨偶。」
眾人恍然大悟:「也對,只要蠱毒不解,成王世子也喜歡不上別人,難怪總有人願意去認領身份了,如果是衝著成王世子去的,這法子的確管用。」
「還有一種說法,絕情蠱該怎麼解連清虛子道長都沒頭緒,說不定要靠恩情來解呢?沒準那人一出現這毒就解了,這可都是說不准的事。你們想想,連成王夫婦和清虛子道長也幫著找,估計早就考慮過這種可能了。」
滕玉意暗暗搖頭,藺承佑中的這蠱毒哪有那麼好解,前世她就從沒聽說過他喜歡哪家小娘子,不,如果她那個夢是真的,那麼他直到在鄜坊被人暗算都是孤家寡人一個,除非有什麼奇遇,這可惡的蠱毒想必會伴隨藺承佑一生吧。
說到這她居然有點同情藺承佑。一個人一輩子都不知情愛的滋味,想想怪可憐的。
彭花月忍不住問:「阿芝郡主可找到那人了。」
另一人搖頭:「據說頭些日子就開始著手了,結果一直沒下文。」
李淮固淡笑著放下杯箸,衝眾人欠了欠身,帶著婢女離席而去,看樣子要去更衣。
滕玉意垂眸喝了口茶,一抬眼,對面的彭錦繡彷彿意外看到了某個人,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臉上也飛快浮起一抹紅霞。
咦,能叫彭錦繡臊成這樣……果不其然,就見淳安郡王從花園那頭路過,他頭戴玉冠身著鴉青色錦袍,身邊還有一大幫縫掖之士相隨,郡王性情沉靜,每回在人前出現總給人一種疏離感,然而舉止瀟瀟,氣度委實出眾。
滕玉意覷回彭錦繡,可惜沒等她多端詳幾眼,彭錦繡就被彭花月拉著起身了。
滕玉意頓覺無趣,一手托腮,一手無聊把玩手裡的白琉璃盞,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看到春絨和碧螺立在亭外衝她使眼色。
這是絕聖和棄智有下落了。
滕玉意悄聲對杜庭蘭說自己要更衣,徑自出了亭子,到了人少之處,這才悄聲開口:「怎麼樣?東西送到了嗎?」
春絨擦了擦汗說:「端福說,兩位小道長今晚一直在後院陪伴清虛子道長,端福怕驚擾了道長,也就不敢近前,後來他在外頭聽見清虛子道長吩咐小道長去致虛閣取東西,忙讓婢子回來問娘子,待會小道長如果去致虛閣,要不要過去把他們攔住。」
「攔住攔住。」滕玉意說。
她本想昨日就把紫玉鞍送到青雲觀去,沒想到昨日絕聖和棄智就來了成王府,後來雖說提前給他們帶了口信,卻一直沒機會與他們見面,今晚這一來,她並未把這東西交給成王府的管事去過冊,而是一直讓端福捧著。
她可不想讓這樣的好東西在成王府的庫房裡落灰,不把這寶鞍親自交到絕聖和棄智手裡,她是絕不會放心的。
再說昨日小涯那番話讓她很不安,當年聖人的生母蕙妃與怡妃交換命格的陣法正是由清虛子道長主持的,絕聖和棄智既然是青雲觀的弟子,沒準會知道「借命」一術到底怎麼回事。
今晚藉著跟兩人碰面的機會,她無論如何要打聽打聽這事。
春絨依照滕玉意的吩咐去通知端福,不一會端福就過來了,滕玉意便讓春絨回去跟表姐說明自己的去處,自己則帶著端福和碧螺去往致虛閣。
成王府地界極大,府邸幾乎佔據了半座坊,花園分東花園和西花園,致虛閣就坐落於西花園的東北禺。
東花園處處是賓客,西花園這邊卻要僻靜不少,越往裡走人越少,繞過牡丹花叢,又拐過一道丈餘高的假山,總算到了致虛閣,卻沒看到絕聖和棄智的影子。
端福說:「老奴走的時候,小道長正忙著給老道長打水洗腳,估計還要一會才能出來。」
滕玉意驚訝地看看月色,才戌時初,道長他老人家歇得夠早的。
「那就等著吧,待會小道長一露面就過去攔住他們。」滕玉意望望致虛閣欄杆底下的蓮池,又望望對面的守靜軒。致虛、守靜……這地方的名字大約是清虛子道長擬的。實在太幽靜了,周遭一個人影都無。
等了一會不見絕聖和棄智,她乾脆垂首觀賞那月色下的一池紅蓮,未幾,又轉過頭觀賞四周,意外發現池邊的月洞門邊栽了幾株牡丹,花苞多雙色,比旁處的牡丹更美艷勾魂。
滕玉意心生愛意,走到月洞門前細細觀賞,彎腰剛摸上其中一朵,就聽月洞門後就傳來腳步聲,滕玉意防備心頓起,趕忙退到一邊,端福身形快如鬼魅,一瞬就護在了滕玉意面前。
等那人從月洞門後出來,滕玉意主僕都是一愣,這男子目秀眉長,氣度端靜,正是淳安郡王。
淳安郡王像在等什麼人,聽到腳步聲才出來,意外看到滕玉意,也有些訝然的樣子。
打量兩眼滕玉意,又看看她身後的僕人,慢慢壓下了目中的疑惑之色,衝滕玉意點了點頭,邁步要越過滕玉意身畔,腳下像是碰到了什麼東西,突然止住了,垂眸瞧了瞧,起先並未作聲,走了兩步之後,發現滕玉意主僕沒留意腳下,只好回去撿起那件東西,將其遞給滕玉意,溫聲說:「你掉了東西。」
滕玉意一望,居然是自己絲絛上繫著的小香囊,怪了,她在外頭從不會遺失這些貼身之物,也許剛才只顧著防備,所以沒及時察覺。
「多謝殿下。」她欠了欠身,讓碧螺從淳安郡王手中接過來。
淳安郡王看了眼滕玉意,彷彿有些疑惑之色,最後只點了點頭,負手離開了。
碧螺紅著臉拍拍胸脯:「郡王殿下真夠細心的,先前許是為了避嫌,並沒有要幫咱們撿的意思,直到看我們沒留意丟了東西,才回頭撿了遞過來。」
滕玉意只奇怪淳安郡王會獨自出現在此處,不過她更絕聖和棄智為何還不露面,就算清虛子他老人家一年沒洗腳了,也不用洗這麼久吧,正尋思著,就聽到背後又傳來腳步聲,是靴聲,看來也是個男人。
回頭望,卻是藺承佑在後頭。
「世子?」滕玉意大感意外,沒等到絕聖和棄智,居然等到了藺承佑,旋即又高興地想,這也不錯,她可以直接把紫玉鞍送給藺承佑了。
藺承佑看看滕玉意,又看看幽靜的四周,面上還是那副玩世不羈的模樣,但心情已經糟透了,今晚他既是壽星又是成王府的主人,原本是困在席上抽不出身的,如果不聽寬奴說端福在此處,他也不會想法設法出來一趟。
倒是如願見到了滕玉意,可是也順便看到了跟她在一起的皇叔,這地方如此幽僻,又並非今晚的待客之所,要不是私底下想見面,誰會專程跑這地方來。
回想昨日,他離開郡王府的時候順手偷走了錦盒,把兩處錦盒放在一起對比,不幸發現所有細節都一一吻合。
他沒法再騙自己不是同一個錦盒,更沒法說服自己世上會有這麼巧的事。
既然已經確認了那盒梨花糕是滕玉意送的,今晚又撞見此處撞見滕玉意和皇叔,或許他現在該若無其事打個招呼就走?
可他偏不信邪,腳步一動,又鬼使神差朝滕玉意走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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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唐代把儒家經典分為正經和兼經。
正經有九:《禮記》《左傳》為大經,《毛詩》《周禮》《儀禮》為中經,《周易》《尚書》《公羊》《穀(gu,三聲,糧食作物的總稱)梁》為小經。
所謂兼經,就是指《孝經》《論語》。
唐朝的取仕門目五花八門,就拿明經來說,考試的時候會考上述大、小經各一,或者考兩門中經。
以上關於科舉的內容詳見傅璿琮先生所著《唐代科舉與文學》。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2-13 10:17 PM
第87章
藺承佑朝滕玉意走去,腦中卻不由想起自己前襟裡的那對步搖。
昨日去青雲觀的路上他回想這一陣發生的事,越想越覺得那點心不可能是滕玉意送的,於是在路過那家摘星樓的時候,他到底遵從自己的心意進去了。
坐下後,主家恨不得把店裡最好的首飾全呈到他面前,藺承佑一看才知道,所謂「摘星」,並非虛言。這家店首飾的珍異和精巧,絲毫不輸四方進貢而來的貢品。
起初他有種無從下手之感,想到玉真女冠觀近日忙著搜查證物,他沒法去地宮找步搖,於是先專心挑起了步搖,挑來挑去,他相中了一對花枝綴瓊玉的步搖。
「瓊,玉」,皆寓美意,兩下裡一合,又與滕玉意的閨名暗暗相合,他轉動那步搖,暗想,這首飾怎麼像是專門為滕玉意所製的,想像了一下滕玉意戴著這對步搖的模樣,心裡先滿意了八分,但總歸是第一回買首飾,怕有什麼不當之處,就把主家叫到自己面前來,舉起那對步搖在主家頭上比劃。
主家嚇了一跳,這小郎君什麼毛病,開店這麼久,頭回見店裡的主顧拿他試樣子的,但為了做成這筆大買賣,只好訕笑著,一動不動讓藺承佑給自己簪上那對步搖。
藺承佑對著主家琢磨了半天,主家生得肥頭大耳,這對步搖到了頭上也是光彩灼爍。
滕玉意鬢翠如雲,戴上只會更好看。
這下他徹底滿意了,讓主家算好價錢,買下步搖藏入懷中,負手昂頭出了樓。
可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真到了青雲觀一對比,那盒梨花糕居然真是滕府送到郡王府的。
當時他站在案前望著兩個錦盒,整個人,不,整顆心都涼透了。
從昨日到今晚,他心裡就沒痛快過,懷中那對讓他一想起來就高興的步搖,早就成了莫大的諷刺。
步搖似乎沒有送出去的必要了,假如滕玉意另有心上人,這東西送給她她也不會收,收下也不會稀罕,加上剛才又撞見了那一幕,他的這份心意就更顯得多餘了。
但不知為什麼,真決定離開前,他又改主意了。
再多的證物擺在面前也沒用,斷案還少了最重要的一環「口供」——不是,他是說,要讓他對滕玉意死心可以,起碼要先問個清楚。
沒把這一切弄明白前,休想讓他死心。
他徑自走到滕玉意面前,開了口:「你怎麼找到這兒來了?」
滕玉意說:「來這兒攔絕聖和棄智。」
「攔他們?」藺承佑道,「他們今晚要陪伴師公,又怎會跑到此處來?」
當然是端福偷聽到的,滕玉意在心裡嘀咕,不過這話不好叫藺承佑知道,定睛一望,才發現藺承佑臉色不大好,不由奇道:「咦,世子不舒服嗎?」
藺承佑卻道:「前日那兩瓶換骨醪是你送我的?」
滕玉意點頭:「沒錯。」
「為何突然送我這個?」
滕玉意甜甜一笑:「當然是為了酬謝世子那晚教我輕功。」
藺承佑睨著她:「前頭教你桃花劍法,後頭教你輕功,前前後後我費了那樣大的心力,就不值當你送點別的嗎?」
滕玉意一愣,今晚藺承佑也太奇怪了,看這語氣,竟像是故意要跟她找麻煩似的。
怪了,她最近可沒惹他,她有點沒好氣了:「世子,那瓶換骨醪可是我藏了好幾年的寶貝,我自己一口都沒捨得喝,全送給世子了,怎樣,這樣的寶貝世子還瞧不上嗎?」
瞧不上!給皇叔是親手做的點心,到他這兒兩瓶酒就打發了。然而話都到了嘴邊,又忍氣道:「瞧得上。」
滕玉意沒接茬。
藺承佑的氣焰又矮了幾分:「行了,忘記謝謝你了。」
這還差不多,滕玉意微露笑意:「世子喜歡就好。」
藺承佑瞄了瞄她的笑靨,滕玉意要是真喜歡皇叔,以她的性子,他可是連搶都搶不過來的,他心中一澀,不成,今晚必須把這事弄明白,只恨不能直接問,一問滕玉意說不定會惱羞成怒,再急也只能慢慢來。
他若無其事道:「對了,前幾日你送到觀裡的點心我也嚐了幾塊,下回給絕聖和棄智送點心的時候,能不能給我捎一份?」
滕玉意愕然。
藺承佑的理由充足:「還挺好吃的,可是絕聖和棄智太饞了,等我忙完了過去吃,連一盒都不剩了。」
咦,原來是真的喜歡吃點心,哦差點忘了,那晚藺承佑過來幫著驅鬼,吃了不少府裡為他準備的點心,看來還真愛吃。滕玉意痛快點頭:「都怪我思慮不周。行,下回給兩位小道長送點心的時候,也給世子多帶一份。」
藺承佑補充:「不要太甜的。」
要求還挺多。滕玉意愈發覺得今晚藺承佑奇怪,不過納罕歸納罕,仍在心裡琢磨,那就不能做單籠金汝酥和蓮花餅餤了,她頷首:「好。」
「也不要太軟的。」
欸?那就連玉露團了也不成了。滕玉意思索著說:「行。」
「做點新的吧。」
滕玉意這下怔住了,疑惑道:「何為新的?」
藺承佑順理成章地說:「上回我查案的時候碰到幾個江南的絲綢商人,他們包袱裡帶了好些江南點心,看著跟北地的很不一樣,比如鮮花糕啊……什麼的。」
滕玉意眼睛微亮,巧了,她也會做鮮花糕!
說起來,鮮花糕的味道的確比玉露團要清淡許多,
只不過她很久沒做了。
「這個……」滕玉意有點為難。
「不成嗎?」語氣澀澀的。
「倒是能做,就是一次性做不了多少,回頭做幾盒送到觀裡去,世子別嫌少就是了。」
藺承佑心口急跳了幾下,假如她會親手做點心給皇叔,到他這兒勢必會推脫,哪會答應得這麼痛快。
他滯了一會,盡量讓自己顯得平靜:「也成吧,不用做太多,就什麼……芍藥糕玫瑰糕海棠糕梨花糕各自來一份就成了——」
「等等,等等。」滕玉意打斷他,「世子,你這不是異想天開嗎,鮮花糕哪那麼好做,我們府裡只會做玫瑰糕和梨花糕,而且這兩年都沒做過這種糕點,連模具都找不到了,真要做的話,起碼得先把模具打出來。」
藺承佑腦中一空,滕玉意如果真做過梨花糕,才不會在他面前藏著掖著。如果模具找不到,那就意味著……意味著她近日沒做過這種點心,郡王府那盒梨花糕根本就不是滕玉意送的。
他心裡刮過狂風,照這麼說,世上就是有那麼巧的事。
心情一鬆快,他腦子終於開始轉動了。他就知道!她很把他的事放在心上,他一說,她就答應給他做鮮花糕。他沒猜錯,他跟滕玉意就是兩情相悅。
他想起懷裡的步搖,藏在懷裡太久了幾乎有點發燙,這回再沒有任何顧忌了,她喜歡的人不是皇叔,她喜歡的人是他,往後,他想送她什麼就送她什麼。
不,何止這對步搖,往後她要星星,他就給他摘星星。她要月亮,他就給她摘月亮。
這世上最好的東西,就得配世上最好的小娘子。
他笑了笑,探手入懷,便要取出那對步搖。
忽聽滕玉意道:「哎呀,忘記說正事了。」
「我準備了一份壽禮給世子。」滕玉意興致勃勃走到端福面前,「今晚賓客多,賀禮也多,我擔心我這份禮物沒被世子瞧見就直接送入了王府的庫房,所以想托絕聖和棄智轉交給世子,端福說絕聖棄智會到致虛閣來,我就提前到此處堵他們來了。 」
她笑瞇瞇掀開蓋在寶鞍上的妝花錦,轉頭看著藺承佑:「不知此物能不能入得了世子的眼。」
藺承佑一怔,那是一塊寶鞍,鞍身由整塊紫玉和皮革所製,紫玉表裡通瑩,隱隱有神光異氣。
任他見過再多好馬好鞍,也沒見過這樣殊異的紫玉鞍。這絕非在坊市中能尋到的物件,更不是在短時日就能趕製出來的。
他定定看了一晌,費力轉眸看向滕玉意,滕玉意負手立在月色下,眼睛亮晶晶的。
「這是你送我的生辰禮?」
滕玉意笑道:「用紫玉做的。世子屢次救我性命,只恨不能回報一二,聽說世子要過生辰,我也想藉這機會向世子鄭重表達謝意,怕粗鄙之物入不了世子的眼,想起當年聖人賞我阿爺的整塊紫玉一直放在庫房,將其做成寶鞍或許能合世子的心意,就讓府裡的管事提前操辦起來了。怎麼樣,世子喜歡嗎?」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2-14 09:43 PM
第88章
藺承佑望著那副紫玉鞍。這東西從選料到雕琢,無處不奇巧,也不知滕玉意提前準備了多少時日,又耗費了多少心力,才能準備出這讓人眼前一亮的寶物,並趕在他生辰這日送過來,這份心意,簡直比這副耀目的紫玉鞍本身還要珍貴。
他何止喜歡。
他喜歡到不知說什麼了。
他挪動步伐,走到端福身前,然後,抬手摸向那塊寶鞍。
一觸到那溫潤的皮革和寶石,就彷佛觸到了自己的心,心軟了,軟得要化了。
世上怎會有這麼可愛的小娘子,他都能想像她琢磨了多久才想到用這東西做馬鞍。
他心口滾燙滾燙的,平生頭一遭,他有種高興到發懵的感覺。
他笑著點點頭:「滕玉意,真有你的,我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這是我收過的最好的禮物。」
「真的?」滕玉意也高興起來,看得出藺承佑是真喜歡,送禮最講究投其所好,能送出一份讓大恩人滿意的生辰禮,那麼她這番心血總算沒白費。
藺承佑回眸笑看她,眼睛燦若晨星:「真的。」
心裡卻道,比起這副寶鞍,認識她才是他今年收到的最好的禮物。他心裡暖洋洋的,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滕玉意就俏生生站在蓮池邊,池中紅蓮靜放,池畔月色如霜,今晚她這身玉色白牡丹單絲籠裙,將她襯托得如畫中人一般,來時路上他還覺得這園子哪都不順眼,現在這周圍的景緻無一處不招人愛。
懷中那步搖跟眼前這副寶鞍比起來,固然粗陋無比,但這份心意既然已經準備好了,他可沒想藏著掖著,光衝著步搖上瓊玉的寓意,她也不會瞧不上的,到了她手中,當玩意也好,戴也好,收起來也好,隨她高興。
今晚過後,他要送她一份比紫玉鞍還要獨一無二的異寶。
這樣想著,他再次把手探入前襟,哪知這時候,滕玉意突然衝他叉手作了一揖,一邊作揖一邊道:「先前我還擔心世子不喜歡,現在可以放心了。算起來,世子前後都救了我三次了。這份恩情,肝腦塗地都不為過,區區一副寶鞍,只能略表謝意。」
藺承佑動作一滯,大恩人?肝腦塗地?
「往後世子要有什麼吩咐,我和端福甘效犬馬之勞。改日我就令人把鮮花糕送到觀裡去,正好兩位小道長也沒吃過,順便給他們也嚐嚐鮮。」
等等,越聽越不對勁了,鮮花糕是他一個人的,憑什麼連絕聖和棄智都有份。
滕玉意說完那話便在心裡怙惙,在絕聖和棄智面前想打聽借命一事可以,到了藺承佑面前恐怕不成了,因為一問就會讓他起疑心,好在禮物總算送出去了,她今晚的目的也算達成了。
她轉動腦袋觀察四周:「為了給世子送禮,我可是特地從東花園那邊跑出來的,離席不少時辰了,再不回去該讓阿姐和姨母擔心了,這下禮物送到壽星手裡,我也就放心了,世子,如果沒什麼事,我們就先告辭了。」
滕玉意含笑示意端福把紫玉鞍呈給藺承佑,又朝藺承佑行了一禮,拔腿就要走。
「慢著。」藺承佑脫口而出。
滕玉意一愣:「世子還有什麼事嗎?」
藺承佑話一出口,就開始仔仔細細打量她,臉上毫無羞態,送完禮就要走,口口聲聲稱他「恩人」 ,連跟他多寒暄幾句的意思都沒有。
他心裡有點沒底了,雖說他一向對才子佳人之說嗤之以鼻,卻也聽過幾出描述風花雪月的變文。按照常理來說,小娘子給心上人送禮之後,不該是這樣的表現。
這不大對,滕玉意完全不像傾慕他的樣子。
滕玉意訝然:「世子?」
「別急,這附近暫時不會有人來,我有件事想問你。」藺承佑試著穩住自己的心神,或許滕玉意只是怕被人撞見才急於離開,又或者只是面上故作平靜,甚至只是抹不開面子,比如他現在的心跳有多快,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世子說吧。」
藺承佑卻不知如何開口了,他總不好直接問:「滕玉意,你喜不喜歡我?」
看來只有把懷裡的步搖直接拿出來了。
她是小娘子,她有她的顧慮,沒關係,那麼這事由他來。他是郎君,他臉皮厚。
他直接對她說他喜歡她就好了。
她知道他喜歡她,自然就會放下心中顧慮了。
一瞬間就拿定了主意,還沒開口心跳就自發快了幾分,那頭冷不丁傳來一聲咳嗽,一下子打斷了藺承佑的話頭。
這人嗓腔有點蒼老,而且莫名熟悉,滕玉意心中一個咯噔,藺承佑不是說這附近暫時不是有人過來麼,詫異回過頭,才發現來人是清虛子道長。
難怪連藺承佑的扈從都不敢攔。
清虛子道長身後還跟著絕聖和棄智。
清虛子道長負手在前頭慢慢踱,絕聖和棄智在後頭亦步亦趨跟著,兩個人都蔫頭搭腦的,看上去比平日不知老實多少。
滕玉意轉頭看了看藺承佑,果然連藺承佑都怔住了。
好在藺承佑反應極快,掉頭就迎上去:「師公。」
滕玉意趁機想走,轉念一想,她是來送生辰禮的,這事絕聖和棄智也知道,清虛子道長在聖人和成王夫婦心中地位不凡,她若是不打招呼就走,既顯得失禮,又有心虛之嫌,略一沉吟,便也坦然跟上去。
「見過道長。」她恭恭敬敬地斂衽行禮。
近看才發現,清虛子道長臉上皺紋多歸多,眼睛卻跟年輕人差不多亮,面上雖說沒太多笑意,目光倒還算溫和。
清虛子唔了一聲:「貧道稽首。」
滕玉意起了身,又讓端福把紫玉鞍呈給絕聖和棄智,這才坦盪地說:「世子的大恩大德,我和端福銘記於心,日後有用得著我們的地方,只管吩咐就是。」
說完這話,笑吟吟又行了一禮,拔腿就走了。
藺承佑心早就了亂了,望瞭望滕玉意匆匆離去的背影,自覺有一萬句話堵在嗓子眼裡,然而當著師公的面,只能按耐住。
「師公,您老人家不是睡了麼,為何突然跑這來了?」
清虛子道長聞言一哂:「出來走動走動,沒想到正好撞到你小子犯傻。」
***
那邊滕玉意才走沒多遠,碧螺忽道:「娘子,婢子怎麼覺得成王世子喜歡你。」
滕玉意先是一愣,隨即又摸摸自己的耳朵,沒聽錯,碧螺就是說了那句話,哪怕聽到說靜塵師太又活了,也不會比這話讓她覺得更荒誕。
「這婢子瘋了吧,胡說什麼呢?」她不可思議地看著碧螺。
碧螺滿臉困惑:「可是剛才婢子在旁邊瞧得真真切切,成王世子看娘子的眼神不大對勁,還一直望著娘子笑。」
滕玉意嗤之以鼻,藺承佑瀟灑愛笑,即便在邪魔外道面前也能言笑自如,自從跟這人打交道,她就沒見過他發愁的模樣。
「別胡扯了,他看誰都是這樣的眼神。」
「可是——」
滕玉意回想剛才的情形,說起來,藺承佑今晚是有點奇怪,話也多些,笑容也比平時更順眼一點,不過別忘了,他可是直到看到那副紫玉鞍才笑的,前頭剛露面就找她麻煩,又是嫌她送的酒不夠好,又是提古怪要求的。
這很容易得出結論:他本來心情不大好,看到紫玉鞍才笑出一朵花。
她擺擺手打斷碧螺,從袖中取出香囊:「動動腦子,人家中了絕情蠱,此蠱難解,連聖人和清虛子道長都整日為這事發愁,不解蠱之前,藺承佑是絕不可能喜歡上任何女子的。」
碧螺還要發表自己的意見,滕玉意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自己的絲絛上了,走到亮光前仔細一看,才發現右邊那根繫銀製香囊的絲絛無故斷了,從毛絨絨的線頭來看,像是被什麼東西事先磨去了一截,香囊是銀製的圓球,本來就沉甸甸的,裡頭又放著她常用的玫瑰香塊,絲絛這一磨損,走動間難怪香囊會掉下來。
所以剛才不是絲絛的結鬆了,是有人事先對她的絲絛動了手腳。
這簡直匪夷所思,今晚出府的時候春絨和碧螺再三檢查過她的裙帶,確定沒有問題才給她穿戴上,她因為出門在外歷來格外謹慎,自己也提前檢查過一遍。
她敢確定,至少出門前,絲絛和香囊都沒有問題。
滕玉意第一反應看碧螺,先前去往西花園這一路,端福就在旁邊,而且碧螺走在她後頭,如果碧螺敢在端福眼皮子底下用利器割斷她的絲絛,端福不可能沒有察覺。
所以不會是碧螺。
會不會是淳安郡王?還是那個道理,他那邊一做手腳,論理也瞞不過端福的眼睛,況且倘若淳安郡王想藉著她掉香囊跟她有什麼攀扯,應該不會把香囊還給她,可他方才不但主動提醒她香囊掉了,過後還一句話都沒與她多說就走了。
看當時的情形,淳安郡王像是被誰約到那邊去的。
照這麼看,會不會不是在場的人做手腳,而是有人趁端福不在她身邊的時候暗算了她?
仔細回想,今晚她只有在女眷席上的時候端福才不在身邊。
入席後,阿姐一直坐在她右邊,因此動手的人只能是她左邊的人,碰巧那根斷了的絲絛恰是繫在左邊。
她腦中飛快轉起來,當時她左手邊都有誰來著。挨她最近的是李淮固,再過去就是武綺,再往裡就是柳四娘了。
會不會是這三個人中的一個?她沉吟不語,害人總要有個目的。她一時想不通自己與她們當中的誰有仇怨,但她的絲絛被人磨過了是事實。
算計她和淳安郡王?玷污她的名聲?還是有什麼別的所圖……
***
東跨院裡,上房。
房裡暖融融的,絕聖和棄智忙前忙後。
藺承佑親手給師公奉上一盞茶,又接過師公脫下來的冠帽和緇衣掛到紫檀衣架上。
清虛子道長並不急著上床,只披著一件寢衣端坐床邊慢慢品茶,等到屋裡拾掇差不多了,便溫聲對絕聖和棄智說:「你們倆先出去吧,師公有話要跟你們師兄說。」
絕聖和棄智偷偷衝師兄使了個眼色,推推擠擠出去了。
「那紫玉鞍是滕家小娘子送你的生辰禮?」
藺承佑撩袍坐到床旁的榻上,儘管心裡不再那麼踏實,但一想到紫玉鞍,眼裡仍止不住溢出笑意。
「是。」藺承佑怕師公誤會滕玉意,又一本正經補充道,「滕娘子是個知恩圖報之人,送這樣的厚禮,只因我先前救過她幾回。」
清虛子道長愣眼看了徒孫半晌,忽然嘆口氣:「你小子頭幾日就開始打聽絕情蠱的事,是因為覺得自己對這個滕娘子動心了?」
藺承佑面上若無其事,耳根卻是一燙,對上師公洞若觀火的目光,心裡嘖了一聲,就知道什麼事都瞞不過師公。
「是。」他乾脆承認了,「徒孫喜歡滕娘子,她……有情又有義,師公,回頭有機會,徒孫帶著她跟您說說話,您一定也會喜歡她的。」
清虛子道長鼻哼一聲,這孩子比他阿爺當年臉皮還厚,不過問一句,連下回見面都順勢安排好了。
他沒接這個話頭,反而指了指藺承佑的胸口:「懷裡藏著什麼好物件,剛才滕娘子還在的時候,師公瞧你對著她拿了好幾次,是不是有什麼東西要給她?」
藺承佑低頭一望,清清嗓子道:「哦,徒孫給滕娘子準備了一份回禮。」
想來不是貴重首飾就是什麼好玩的物件,清虛子繃著臉道:「假如師公不過來打岔,你小子是不是就要把東西送出去了?」
藺承佑笑著沒接話。
清虛子:「傻小子,你也不先弄明白人家喜不喜歡你,萬一人家不喜歡你,你送這樣的東西給人家,你說人家是接還是不接? 」
藺承佑笑容微凝,換作之前,即便嘴上不說,他也會在心裡回答「她當然喜歡我,我們可是兩情相悅。」
但經過先前那一遭,他突然有點不確定了。
「我——」
話剛出口,緊接著又遭師公一記猛錘:「依師公看,那小娘子壓根沒喜歡上你。」
藺承佑心口猛跳,強笑道:「師公,你才見了滕娘子兩面,如何知道她心裡怎麼想的。」
清虛子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師公會看。」
似乎料定藺承佑會跟他強詞奪理,又慢悠悠補充道:「女子喜歡一個郎君,眼神是藏不住的,未成親前,只要見到自己心上的郎君,要麼含羞低眉,要麼挪不開眼睛,但剛才師公在旁邊看了一晌,那位滕娘子看你的眼神,就跟看你兩個師弟差不多。」
藺承佑一僵:「不可能!」
「傻小子。」清虛子一個勁地搖頭,「想想你自己就行了,你是不是一看到滕娘子就高興。 」
沒錯。
「你再想想滕娘子,她剛才的樣子像是見到心上人的模樣嗎?」
藺承佑心裡開始搖晃了,她在他面前是有點過於從容和冷靜了,不過嘴依然很硬:「一個人要是太害臊的話,說不定會在人前掩飾。」
清虛子捋了捋鬚,冷不丁道: 「記得師公在你幼時就教過你,要判斷一個人心裡到底在想什麼,不能光看表面,而是要聽氣息,一個人面上再怎麼掩飾,氣息都會出賣自己,到了心上人面前,連心跳也與平日不同,你剛才可留意了她的氣息,是不是跟平日一樣?」
藺承佑再也笑不出來了,先前他心情大起大落倒是沒留意,但是一說到脈搏和呼吸,他就想起梨白軒教她輕功的那一晚,那晚為了盡快助她入門,他乾脆利用鎖魂豸直接渡她真氣。
通過鎖魂豸的傳遞,他能清楚地察覺她的呼吸和脈搏,但哪怕他面對面給她渡真氣,她的呼吸和心跳也一次都不曾亂過。
還有那回在地宮,他把她摟在懷裡的時候,突然覺得自己燥熱得像夏日剛打過一場馬球,滕玉意就不一樣了,等她確認來是他來救她後,心跳和呼吸就迅速平穩了下來。
之前他不確定自己的心意,所以一次也沒有往上面想過,現在想來,如果滕玉意對他有意思,他的手掌都貼到她臉上了,怎會連氣息都不曾亂一下。
***
寬奴、絕聖和棄智,三人並排坐在庭院裡的台階上,靜靜聽對面屋簷上傳來的笛聲。
「這都大半夜了,前頭席都散了,師兄不會打算吹到天亮吧。」絕聖第一個開腔。
「師公說師兄這會兒心裡不痛快,叫我們都別打攪師兄,讓他一個人靜一靜。」棄智托著腮幫子。
寬奴慨嘆:「話說回來,多久沒聽到世子吹笛子了,往日那曲調多歡快,今晚聽著………」
棄智撓撓頭:「是有點淒涼。」
絕聖補充:「旁邊還放著那副紫玉鞍。」
「可憐啊。」三人齊齊嘆了口氣。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2-15 09:56 PM
第89章
翌日,滕府,潭上月。
滕玉意一早起來,想起昨日之事,便讓碧螺去廚司安排重新打造鮮花糕模具,等梳妝完畢,又讓春絨準備好蒲桃和酒,安排好這一切,便自行坐到窗前榻上。
待屋裡一眾丫鬟都退下,她對著小涯劍說:「出來吧。」
小涯似是早聞到酒香了,一聽這話,忙不迭從劍裡鑽出來,抬手就要搬動酒盞。
「哎,先別急。」滕玉意慢悠悠提壺倒酒,「酒,我來給你倒,但在喝酒前,我得跟你說件正事。」
小涯改而抱起一粒蒲桃:「說吧說吧。」
「昨晚在女眷席上,你可看到誰暗算我了?」
小涯自顧自埋頭啃果子:「老夫什麼都沒瞧見。」
「是沒瞧見還是不能說?」滕玉意乜斜他。
小涯抱著蒲桃沉默。
未幾,許是怕滕玉意一怒之下把酒端走,又苦著臉嘆口氣:「哎,老夫直說了吧。別說昨晚老夫在劍裡睡著了,便是真窺見了什麼老夫也絕不能亂說,你想想,那些『魑魅魍魎』『好人惡人』本身就是你劫數裡的一部分,要是提前幫你說破,或是教你如何應對,這叫洩露天機,非但不能幫你渡厄,還會帶來意想不到的新劫難。」
滕玉意頭一回聽見這說法,奇道:「提醒一下都不行?不一定要說出那人是誰,只需說說那人是男是女為何害我就行了。」
小涯把頭搖得像撥浪鼓:「當然不行。老夫既認了主,就得幫主人渡厄,對的事,老夫能做;錯的事,老夫絕不能胡亂插手,否則不但幫不上忙,反而會害了主人。」
怪不得這小老頭只幫她擋邪擋煞,別的事一概不多說不提醒,原來還有這一層顧慮,那麼她身邊這位潛藏著的惡人,只能自己親手順著線索查出來了?
滕玉意摸摸下巴:「壞人你不能說破,總能說說借命的事吧,上回對付耐重時我也沒蹭到除魔的功德,這樣下去不知何時才能消完借命的冤愆,除了驅鬼除妖,可還有別的消災法子?」
小涯一臉莫名其妙:「上回老夫沒同你說嗎?」
滕玉意更莫名其妙:「說什麼?」
小涯作勢嗅了嗅:「老夫聞了,自打那日從大隱寺回來之後,你身上的煞氣又輕了不少,可見那晚對付耐重你不但蹭到了功德,蹭到的還不小呢。」
滕玉意先是大喜,隨即又疑惑道:「不是吧,降服耐重的時候我都沒能近身,怎能蹭到功德?」
「你忘了那隻皓月散人化成的血羅剎了?若不是你讓端福準備那盆洗腳水,還將其一身煞氣潑散,怎能及時阻止這隻血羅剎與耐重合體,真等她獻了祭,帶來的災禍不可估量,所以你不但除魔有功,功勞還不小。」
這可真是意外之喜,滕玉意欣喜地想了一會,主動給小涯倒酒:「那……這樣下去,我是不是只需再斬一兩隻妖怪就差不多了?」
小涯砸吧嘴:「話是這麼說沒錯,但也得有大邪物被你斬殺不是。你可別忘了,無論是雙邪還是耐重,都是皓月散人那幫人故意從陣中引出來的,凡事有利有弊,這幾隻大怪固然差點要了你的命,但它們帶來的功德也不容小覷,皓月散人這一死,可就沒有人暗中攪亂乾坤了,日後我們可能只能到外頭尋些小邪來除,但這樣的小邪多少只也抵不上一隻大邪物。」
滕玉意蹙了蹙眉:「所以我還得好些時日才能攢完功德咯?」
小涯打了個酒嗝:「這也說不准,你也別心急,說不定有什麼造化呢,且等著吧。」
忽聽廊下婢女說:「娘子,杜家大娘來了。」
滕玉意忙起身相迎:「阿姐。」
杜庭蘭前腳剛進門,後腳程伯也來了。
滕玉意挽住杜庭蘭的胳膊,揚聲對外頭說:「讓程伯到外間等我吧。」
杜庭蘭都沒來得及解下身上的披風,就驚訝地隨滕玉意到了外間。
程伯料到滕玉意不會避忌表姐,一進來就開門見山道:「早上老奴已經安排下去了,近日分三撥暗中盯梢,一撥跟著李三娘,一撥跟著武家二娘,一撥跟著柳四娘,如果對方有什麼不對之處,立即回來稟告娘子,但這幫手下也只能跟這一陣,等這幾位小娘子進了書院唸書,可能就盯梢不了了。」
杜庭蘭大為震驚,妹妹怎麼會突然安排人對付這三個小娘子。
滕玉意負手踱了幾步:「那也夠了。這人能在席上暗算我,應該是暗中盤算許久了,我想她面上未必會很快露出馬腳,你們不如先跟著,如果直到書院開學都沒現出破綻,再另想他法就是了。當心些,別叫對方察覺了。」
二人回了裡屋,杜庭蘭詫異地拉著妹妹在榻上坐下:「發生何事了?」
滕玉意拿出那根被磨壞的絲絛,將昨晚的事仔仔細細說了。
杜庭蘭驚怒交加:「好骯髒的手段!確定是這三個人嗎?武二娘和柳四娘沒與妹妹打過幾次交道,李三娘與我們姐妹倆也算是幼時玩伴……」
她越說越心驚:「如果真是她們中的某一個,可真是、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滕玉意道:「當時坐在我左手邊的就是這三人,而且昨晚的事有許多地方太巧合,我總覺得那人不是臨時起意,而是謀算很久了。暗算一次,必然會有下一次,我得在此人再出手前,想法子把這人揪出來。」
杜庭蘭低頭一想,忽又露出駭然的神色:「這三人都在書院學生名單上,倘或在開學前還不能查出此人底細,入學後豈不是整日要與這人打交道。 」
滕玉意聞言沒接話,而是驀然想起在玉真女冠觀的桃林中盪鞦韆的那一回,記得當時大夥正誇讚她的衣裳,旁邊卻突然投來兩道古怪的目光,那目光陰冷至極,分明對她滿懷恨意。
假如這個人跟昨晚佈局的是同一個,那麼此人對她的敵意絕不只一日兩日了。
她忽然冒出個念頭,她前世的死會不會與此人有關?不對,這三人都是世家娘子,如何能跟皓月散人養的那幫黑氅人扯上關係。
還是說……她目光一顫,前世害她的黑氅人是個女人?!
記得阿爺說過,這樣的黑氅極好遮蓋容貌,因為極為闊大,裡頭只要穿上高靴就能增長身高,雙肩墊上東西就能讓身形看上去魁梧……所以那人在動手時,才會那麼怕她們主僕認出自己。
原來是熟人嗎?
很好,線索似乎越來越明朗了。先前她一直排斥進香象書院唸書,這一刻突然動搖了。
或許,入香象書院唸書是找尋真相的一個契機。不論這個人為何要害她,等到進入香象書院唸書時,絕對會頻繁出手,
肯動手就好說,她正愁對方沒有破綻呢。
杜庭蘭看妹妹只顧著發怔,不由推了推妹妹的胳膊,滕玉意微微一笑,抬眸對杜庭蘭說:「阿姐,昨日我不是還說不想進香象書院嗎,現在我突然很期待進書院唸書了。 」
***
青雲觀。
宋儉的屍首擺在堂前,屍首上蒙著玄色方布。
屍首前設一案,案上供著姜貞娘的生辰八字,案兩邊豎著招魂幡。
風一吹,幡就動,香爐中的煙氣卻紋絲不動,三縷青煙筆直向天。
絕聖和棄智在庭院裡灑好止追粉,跑回井邊對藺承佑說:「師兄,弄好了。」
藺承佑淡聲道:「記得護好陣。」
「是。」
藺承佑徑自用硃砂在井前畫好「玄牝之門」,從袖中抖出銀鍊,施咒將其變為長劍。
與此同時,經堂內飛出一條極細的紅線,絕聖和棄智上前捉住那根紅線,將其繫在井口周圍。
他們知道,這回跟上回幫安國公夫人招魂一樣,幫忙輔陣的仍然是聖人。
原本師公要主陣招魂的,但拼湊殘魂會損傷自身修為,他老人家年歲已高,聖人和師兄都堅決不允清虛子插手此事,商量到最後,到底由聖人從宮裡出來幫忙護陣。
不過師公也沒閒著,師兄和聖人一外一內合陣,他老人家就鎮守在經堂裡。
一切準備周詳後,藺承佑時揮出一符,擊向地上的玄牝之門,符火點燃了門框,他飛身躍到井上立住,揮劍直指牆外,喝道:「姜貞娘,還不回嗎?」
話音未落,院落上空的穹窿驟然一暗,陰風從四面八方襲來。
絕聖和棄智心頭直跳,玄牝之門一打開,厲鬼全會源源不斷聚攏到此處來,為了及時找出混在其中的姜貞娘,他們接下來片刻都不能懈怠。
這一招魂,一直從清早招到下午,院子裡的止追粉上踏滿了各類鬼魂的腳印,卻遲遲不見姜貞娘的魂魄現身。
絕聖和棄智為了驅趕那些不告而來的厲鬼,累得氣喘籲籲。
僵持到最後,藺承佑已是滿頭大汗,清虛子因為暫時插不上手,只能在經堂裡焦灼地踱步。
末了絕聖和棄智都有些灰心了,姜貞娘四年前就被害得魂魄亡佚,說不定早就拼湊不齊了,哪怕他們使勁辦法,恐怕都是徒勞無功,頹然一回首,卻看到師兄依舊堅持不懈主陣,這等大陣最消耗心神,師兄卻沒有半點灰心喪氣的意思。
絕聖和棄智默默望著師兄,師兄不管遇到何事,好像從來不會打退堂鼓,這樣一想,忙也抖擻精神,繼續幫忙甄別厲鬼。
就這樣又過了一個時辰,藺承佑的汗水已經浸透了衣裳,卻仍堅持著,他既然答應了宋儉,就沒有半途而廢的打算,況且這等大陣一旦啟動起來,不能說停就停。
忽見大門敞開,止追粉上落下一大堆凌亂的腳印,看樣子又有大批遊魂被引來了。
藺承佑依舊沒聽到紅線上的鈴鐺作響,原本不報指望,卻聽到師公在經堂裡說:「來了!」
藺承佑暗覺詫異,鈴鐺和案上的符紙都未響,師公如何知道姜貞娘的魂魄來了,心中一動,難道是——
他吃力地轉頭看向一旁的宋儉屍首,一望就知道答案了。
宋儉那雙一直睜著的眼睛裡,忽然淌出一行淚。
愕然回過頭,就見一縷鬼影晃晃盪盪朝宋儉的屍首前走來。
宋儉的面龐很安靜,那行淚順著他的臉頰一直往下淌,一直往下淌,直到滴落到衣領上,消失在衣料中。
藺承佑有些動容。
那枚鬼影一走近,紅線上的鈴鐺就開始大震,與此同時,條案上寫著姜貞娘生辰八字的紙人也倏地立起來了。
遊魂飄盪到宋儉的屍首近前,陡然發出低低的啜泣聲,緊接著,黑暗中聽到一聲嘆息,另一縷幽魂從靈床上飄下,影影綽綽走到姜貞娘的魂魄前,將其摟入懷中,兩枚遊魂相依相偎,彷彿融為一體。
***
聖人已經被禁軍們護送回宮了,絕聖和棄智仍在啼哭。
他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哭,只是想到剛才的那一幕就難過,眼淚抹了又流,流了又擦,止都止不住。
藺承佑彷彿沒聽到師弟的啼哭聲,令人收好了陣法,自顧自斜靠在一旁遊廊的欄杆上,漫不經心盤弄著那管玉笛,臉上若有所思。
清虛子拾掇好出來,揚聲喝問兩個徒孫:「哭夠了沒有?」
絕聖和棄智跑到師公面前,抽抽嗒嗒地說:「……徒孫們……徒孫們是覺得宋世子和姜貞娘太苦了,師公……他們明明什麼都沒做錯………這樣的一對恩愛夫妻……為何就不能白頭到老呢。」
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清虛子望著兩個小徒孫清亮的淚眼,悵然嘆了口氣:「這還不明白嗎?這就叫造化弄人。如今好歹找回了姜貞娘的殘魂,已經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夫妻二人今生緣分已斷,至少能謀個來生。」
說著看了眼那邊發怔的藺承佑,若有所指道:「你們瞧,哪怕相隔四年,哪怕姜貞娘只剩殘魄,宋儉也能從一堆遊魂中一眼認出自己的妻子。不懷著這樣的一腔執念,連來生都未必謀得到,正因為情比金堅,千難萬險都不在話下。」
藺承佑彷彿有所觸動,目光微微一漾,再抬頭,師公已經到了跟前。
清虛子想起絕情蠱的事,暗自在心裡嘆了口氣,臭小子,這回該明白何為「情」字了,苦不苦?怕不怕?
他抬手就是一個爆栗:「你自管消沉。」
消沉?藺承佑把頭往後一仰,他在琢磨怎麼才能讓滕玉意喜歡上自己呢。
他笑了笑道:「師公手下留情,疼啊。」
清虛子道長一愣,隨即重重哼一聲:「看來還是沒吃夠苦頭。」
藺承佑暗想,昨天這個生辰對他來說,是夠苦的,不但苦,還澀,像喝了一大口黃連,連舌根都是苦的。
但苦了一晚上之後,早上又振作起來了,無非是滕玉意還沒對他動心,現在想想,也不算天塌下來了,要知道這回他可是遇到了這世上最好的小娘子了,就此放棄是想都別想的事。
只不過這事對他來說算是個全新的難題,他以前可從沒討小娘子歡心,想來想去,身邊這些長輩裡,好像只有過皇伯母最懂小娘子的心思,所以適才一閒下來,他就在心裡盤算如何請教皇伯母。
眼看師公拾掇好出來了,他順勢起身:「您收拾好了?那我們進宮吧。」
清虛子把臉繃得緊緊的:「既然不消沉了,晚上你可別吹笛子了,師公昨晚都快被你吵死了,走吧走吧,別讓你伯父他們久等,正好師公也有事要跟你伯父商量。」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2-17 09:53 PM
第90章
大明宮,拾翠殿。
殿裡喜氣洋洋,為了這頓家宴,皇后和尚食局提前籌備了好幾日,考慮到清虛子道長的牙口不如年輕人那麼好,桌上幾乎全是細軟清淡的素膳。
席幾就設在外殿中,聖人和皇后坐在上首,清虛子道長坐在東側第一位,太子、藺承佑、淳安郡王、昌宜、阿芝等一眾小輩,分別按照長幼順序而坐。
這場家宴沒有外人,甚至連伺候的宮人都無,席間無拘無束,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
膳畢,殿裡依舊熱氣騰騰,昌宜和阿芝圍在清虛子身邊,一邊揪他老人家鬍子,一邊打聽纏著師公講故事。
清虛子一貫嚴肅,可他極喜歡孩子,對著幾個孩子粉嘟嘟的團臉,臉上的褶子都笑開了。
太子更是將清虛子視作骨肉至親,親自奉了一盞茶後,坐到清虛子道長身邊,一個勁地問長問短。
皇帝因為記掛皓月散人一案,飯後單獨將藺承佑招到裡頭寢殿問話。
藺承佑將目前所掌握的線索一一說了。
「宋儉臨終前說自己曾經撞見皓月散人在房裡招待客人,然而不等他進門,那人便已離開了,這幾日大理寺的同僚們在玉真女冠觀搜查下來,原來皓月散人假扮靜塵師太的這十幾年,暗中在寢房內挖了一條通向坊外的暗道,如果宋儉說的那人就是皓月散人的幕後主家,可見此人每回都是通過這條密道進入觀中謀事。」
皇帝點點頭:「關於這個幕後主家的身份,你們現在可有什麼頭緒?」
藺承佑:「現在知道的有三條線索。當晚那幫黑氅人為了搶奪皓月散人的魂魄,賠上了三十三條人命,可見幕後主家與皓月散人有些情誼,侄兒據此猜測文清散人還活著,他與皓月散人不但是師兄妹,還有著共同的復仇心願,說不定文清散人才是真正的幕後主家,或者起碼是幕後主家身邊的另一位得力助手。當然還有一種截然相反的猜測:就是此事無關文清散人,幕後主家本身與皓月散人有情誼,如果這個猜測成立,那麼文清散人也可能在另一位主家手下效力。」
「除了這兩大線索,皓月散人還留下了一處重要的紕漏,就是彩鳳樓的那位假母萼姬。依侄兒看,皓月散人和文清散人是學到了乾坤散人的大部分本事,但本領還不到家,所以在驅役大邪物時屢屢出岔子。例如耐重現世那日直接降臨在玉真女冠觀,此事應該連皓月散人自己都沒預料到,當日有個黑氅人潛進觀中,想來就是趕來通知皓月散人早做應對。」
說到此處,藺承佑驀然想起滕玉意也曾夢見一個黑氅人會對她不利,此事會不會太湊巧。
怔了片刻,他又道:「不只耐重,皓月散人驅役雙邪時顯然也力不從心。雙邪的出陣時日可能比他們預想中要早,侄兒曾懷疑過樓中幫忙遮掩妖氣的人就是彭玉桂,可經侄兒調查發現,彭玉桂甚至都不知道後院鎮著大邪,不然他不會跑到陣眼用七芒引路印折磨田氏夫婦的鬼魂,並因此留下了致命的破案線索。」
「彩鳳樓那位假母萼姬就不一樣了,她是平康坊的老人,為了洗脫自己的嫌疑主動說出匠作打壞地基的事,當晚我們在前樓打雙邪,她也藉故跑到前樓,面上是要幫我們的忙,焉知她不是為了暗中照應屍邪和金衣公子。後來金衣公子事敗,她怕它說出助他們出陣的人是誰,情急之下露了破綻。可惜侄兒派人監視了這些時日,此姬依然未露出馬腳。我想她應該是皓月散人那幫人埋在平康坊的一枚重要棋子,不到關鍵時刻絕不會啟用。」
皇帝讚許地看著侄子,短短一番話,清晰地將幾樁大案串連起來了,他想了想,忽道:「那個牢中的莊穆呢?他身形矮小,又是此案的關鍵證人,有沒有可能他就是文清散人,只不過為了迷惑我們的視線,故意與皓月散人做出這個局?」
藺承佑道:「侄兒想過這個可能,但莊穆是胡人,侄兒仔細看過他的眼珠,是淡茶色,不,甚至接近金色,一個人再會易容,也沒法改變眼珠的顏色,文清散人可是標準的中原人,光這一點就能說明莊穆不是文清散人,不過關於莊穆的幕後主家,侄兒倒是差不多有點頭緒了,只是現在還沒有掌握關鍵線索,一切都只是猜測。」
皇帝:「無妨,說說你的猜測,讓伯父聽一聽。」
藺承佑沉吟片刻,笑道:「侄兒隨便猜一猜,說錯了伯父也別見怪。先說說這幾樁殺人取胎案吧,幾位受害者看似毫無關聯,但有意思的是,案中與受害者有瓜葛的幾個關鍵人物卻都在各重要部門任職。」
「受害人小姜氏的丈夫宋儉,在北衙禁軍任職(注1)。」
「受害人舒麗娘的表叔舒文亮,在京兆府任職。」
「舒麗娘同時又是鄭僕射養在外頭的別宅婦,鄭僕射是當朝宰相。」
皇帝面色凝重起來,北衙禁軍-京兆府-宰執,分別對應宮衛-京畿要務-朝堂。
這會不會太巧。
藺承佑接著往下道:「侄兒先說宋儉。」
「宋儉與姜貞娘門第懸殊,當初伯爺和老夫人極力反對這樁親事,碰巧淮西節度使彭震的夫人隨夫進京,為這事特地登門拜訪伯爺和夫人,說姜貞娘的母親當年救過她,姜貞娘算是她的外甥女,正因為有彭夫人的作保,伯爺和夫人才同意相看姜貞娘,一看之下,最終答應了這門親事,由此可見,宋儉能娶到姜貞娘,彭夫人居功至偉。這件事面上做得毫不露痕跡,但光是衝著這份媒人的情誼,日後彭家以後有事要找宋儉幫忙,侄兒猜宋儉是絕不會推脫的。」
「再說舒文亮,此人朝廷制舉落選後,就跑到淮西道彭將軍麾下任幕僚,回京沒多久,舒文亮又在彭將軍的推舉下進了京兆府,過後沒多久,他就把自己家鄉來的美貌外甥女舒麗娘送到了鄭僕射面前……」
藺承佑順勢將鄭僕射是如何在中秋夜與舒麗娘「邂逅」的事說了。
「由此一來,北衙禁軍、京兆府、乃至朝堂上的宰相,都與彭家有了關聯。」
皇帝愕了半晌,緩緩坐到髹金漆的胡床上:「好孩子,繼續往下說。」
「除了朝堂裡的這三人,莊穆在此案中的作用也很關鍵,他故意在西市兜售那種黑氅人慣用的銀絲武器,本意估計是想引出黑氅人的幕後主家,沒想到引起了皓月散人那幫人的警覺。」
「皓月先是栽贓莊穆,後又誣陷舒文亮就是文清散人,這樣做的目的無非為了對付這兩人背後的主家,從舒文亮的履歷以及他回長安後的一系列作為來看,他背後如果真有主家,最有可能是彭將軍,而假如莊穆與舒文亮是同一條線上的人,那麼莊穆的幕後主家也就很好猜了,他二人,一個被安插在京兆府,一個被安插在最熱鬧的西市。」
皇帝萬分震異,這些事實在做得太隱蔽,假如不是小姜氏一案碰巧有人闖入了現場,縱算彭家在長安各衙門和坊市內安插再多人,短時日內也很難引起朝廷的警惕。
有沒有可能是有人做局陷害彭震?旋即又在心裡否認,不說別的,幫宋儉說親這件事,可是由彭夫人親自出面操辦的,舒文亮在淮西道任了多年幕僚,憑資歷是進不了京兆府的,之所以一回京就能進該處任職,也絕對少不了彭震的暗中推動。
「稍後侄兒會把嚴司直整理的案宗送進宮給您過目。」藺承佑道,「查到現在,皓月散人那位幕後主家的城府實在出乎侄兒的預料。」
皇帝有些動容:「哦,你且細說說。」
「此人把莊穆和舒文亮推到大理寺面前,無非是想讓我們順著往下查。如果查出來彭震真有反心,朝廷這邊的動作必定瞞不過彭家,朝廷一動,彭家也會做出反擊。」
「假如彭震並無反心,朝廷這樣明察暗訪,無疑也會成功挑起彭家與朝廷之間的罅隙。所以無論朝廷接下來怎樣做,這件事都會為日後埋下禍根。侄兒在大理寺辦過這麼多案子,頭一回見到心術如此縝密之人。」
皇帝默然許久,頷首道:「所以你在利用莊穆『越獄』一事成功引出宋儉後,一直將莊穆那枚棋子扣在牢裡不動,是因為知道一動就等於中了對方的圈套?」
「是。」藺承佑說,「侄兒可以利用莊穆做局,也能保證這個局逼彭家露出馬腳,但別指望皓月散人的幕後主家會有什麼舉動。接下來彭家無論是順勢造反,還是暗中做別的舉措,都只會造成朝廷與彭家相互博弈的局面,皓月散人那一派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坐山觀虎鬥,侄兒是覺得,與其急著逼彭家露出馬腳,不如先查清皓月散人背後那個人到底是誰。」
皇帝按耐不住起身踱步,慢慢將腦中的思緒徹底理清,這才沉聲道:「好孩子,難為你想得這般周全。如果此事真與彭家有關,這其中的緣故也不難猜,這些年朝廷屢屢抑藩振朝,彭氏父子應是不願將兵權盡歸朝廷,所以才有了反心,淮西道如今已有十幾萬兵力,又與山南東道、淄青等互為奧援,倘若他們在長安也暗中安插了人馬,反旗一舉,朝廷少說要兩三年才能平叛。」
「而另一位幕後主家既然急著想逼彭家造反,說明此人也早有不軌之意,朝廷一旦與淮西道開戰,此人說不定會趁勢謀逆,京中兵力一空,此人的勝算會大為增加,所以你的顧慮不無道理,與其急著對付明面上的彭家,不如先將暗處的另一人揪出來,只是有一點,假如莊穆真是彭家的棋子,讓這枚棋子長期呆在大理寺的牢中,彭家定然會日夜不安,伯父覺得,哪怕不用莊穆做局,也得趕快找個藉口將這枚棋子從牢中放出來。」
藺承佑正色道:「侄兒正是這麼想的——」
順便將自己打算將莊穆順理成章「釋出」的計劃說了。
伯侄二人細細商議了一番接下來的舉措,待事情差不多議定了,就聽到外頭傳來昌宜和阿芝的咯咯笑聲,皇帝這才想起師父還有事要對自己說,溫聲對藺承佑說:「先說到這吧,我們出去尋你師公。」
不一會在外頭魚池邊尋到了清虛子,皇帝過去扶著師父的胳膊:「您老人家有話要跟阿寒說?」
清虛子側目看了看那邊的藺承佑:「到裡頭說去吧。」
藺承佑摸了摸下巴,師公該不是要跟伯父說他的事吧,忽聽那邊亭子裡皇后道:「阿大,過來,伯母有事問你。」
這邊皇帝扶著清虛子進了裡殿,擺手再一次摒退宮人:「是不是要說佑兒的事?昨日您令人送話說這孩子有了心悅的小娘子,我聽了高興了半夜,可今早到觀裡一瞧,這孩子後頸的蠱印未消。」
清虛子神色凝重:「所以說這件事透著古怪,不知你還記不記得,百年前弄出這絕情蠱的邪道,邪道名叫不爭散人。」
阿寒點點頭:「這名字大約是取自『不爭之德'了。」
清虛子冷哼:「名為『不爭』,幹的卻全是背德損人的齷齪事。無極門那位乾坤散人的一身臭本事,有一大半是承襲自不爭散人這一脈。這賊道因為對一個娘子求而不得才想出這樣的符蠱術,將其寫成秘笈自是為了讓後人跟他一樣為情字折磨,佑兒自中蠱後,每年頭痛發作一次,可到了該曉事的年紀,還是對小娘子動了情,我知道這孩子喜歡上滕娘子以後,這幾日是喜憂參半,喜的是再厲害的蠱術也壓不住一個人的心念,憂的是這蠱蟲至今還在他體內,蠱蟲一日不除,就沒法預料其中的變數。今年又到了這孩子的情劫之年,唉——」
阿寒:「您老人家是擔心這孩子會吃大苦頭?」
清虛子:「不爭散人缺德至極,為師是怕這個蠱毒沒那麼簡單。」
阿寒思考片刻,樂觀地說:「我倒是覺得,您老人家不必過於憂慮,您不是給佑兒算過卦嗎,這孩子一生順遂,哪怕中途栽幾個跟頭,末了也會逢兇化吉的,原先我們擔心他一輩子都無法動情,現在他又有了中意的小娘子,最大的擔憂也沒了,蠱蟲除不去又如何,興許也只是每年頭痛一次,您與其憂心忡忡,不如先放寬心,說不定這孩子日後會有什麼際遇,且走一步看一步。」
說話間從外殿飄來孩子們歡快的笑語聲,這笑聲極富感染力,連帶著清虛子神色也鬆快了幾分,他默然半晌,長長嘆口氣:「那就先瞧著吧,聽說滕娘子的名字也在香象書院學生名單裡頭?把這孩子的生辰八字給我吧,我來替她瞧一瞧。」
阿寒看著師父的神色變化,心頭也是一鬆,忙扶師父起身: 「好。」
***
皇后笑咪咪問藺承佑:「瞧上滕娘子了?」
藺承佑臉皮厚歸厚,被長輩這樣兜頭一問,還是有點不好意思,幸而亭子裡沒旁人,就連阿芝姐妹倆都在外頭跟太子和皇叔玩。
「是。」藺承佑點頭笑道,一邊說一邊給自己倒茶。
劉冰玉就等著侄子親口承認呢,聞言大喜過望,欣然撫掌道:「這可是天大的喜事!是不是想求伯母指婚?別急,伯母馬上給你和滕娘子指婚。」
藺承佑剛將茶盞舉到唇邊,聽到這話一口茶險些噴出來,忙放下茶盞,清清嗓子道:「等等,等等,伯母您別心急,侄兒是瞧上她了,可她還沒瞧上我呢。」
劉冰玉一愕,這才發現藺承佑臉都紅了,她笑靨越發深,忍笑點點頭:「伯母懂了,現在只你這孩子一廂情願?」
藺承佑即便再不想承認這事,也得點頭承認,點完頭一抬眼,發現伯母似在忍笑,他怪不好意思的:「伯母,您別光顧著笑話侄兒啊,您最懂小娘子的心思了,侄兒今日進宮,就是想請教伯母,有什麼法子讓滕娘子也喜歡上侄兒。」
劉冰玉興致勃勃地問:「滕娘子現在可有心上人了?」
藺承佑下意識望向亭外,魚池邊,皇叔正耐心幫阿芝摘花,那晚滕玉意一心想著把紫玉鞍送到他手裡,紫玉鞍還沒送出去,又怎會在致虛閣與皇叔相約,所以當時那一幕,不過只是湊巧罷了。
「她——應該是沒有心上人。」
劉冰玉對這個答案似乎不大滿意,追問道:「到底有還是沒有?」
藺承佑暗忖,滕玉意那麼倒楣,光是避難就夠她忙活的了,這段時日他又是救她又是教她防身本事的,她連他都沒相中,也絕不可能瞧得上別人。
「沒有,絕對沒有。」這回換了肯定的語氣。
劉冰玉忍不住在心裡又笑了起來,面上卻很嚴肅:「你先得確認她有沒有心上人,滕娘子才及笄,這個年歲的小娘子喜歡某個郎君,無外乎是才華和相貌叫她傾心——」
說話間作勢端詳侄兒,論理很難有小娘子瞧不上這孩子的相貌,才能和本事麼,那就更不用說了,就這樣也沒讓滕娘子動心,該不是這孩子脾性不對滕娘子的胃口吧。
看來這孩子的癥結出在脾性上,她想了想,委婉地說:「滕娘子沒對你一見傾心,說明比起皮囊和才能,她更在意男子的脾性。要叫滕娘子對你動心,你首先要拿出誠意來,當年伯母喜歡上你伯父,就是覺得你伯父靠得住。你聽好了,第一條,你得在滕娘子面前格外有耐心。」
藺承佑眸光一盛,昨晚任他想破了腦袋,也想不通為何滕玉意沒瞧上他,原來答案在這裡。
從前他好像是對她不夠有耐心。
他琢磨了一下,頷首道:「侄兒懂了。要對她有耐心。」
「第二條。」劉冰玉又道,「你得叫她知道你很在意她。」
噫,這個也簡單,叫她知道那匹赤焰馬是他送她的就好了,這個足夠證明他早就在意她了吧。
藺承佑認真點頭:「明白。」
「第三,你得學會遷就她。」
嘖,這個更簡單了,不就是打不還口罵不還嘴嗎,滕玉意以前也沒少在他面前發脾氣,只要她不太過分,橫豎他都依著她好了。
「懂。」
末了劉冰玉做總結:「做到以上這三點,伯母相信滕娘子就會對你改觀了。」
藺承佑充滿信心地說:「侄兒明白了。」
劉冰玉狐疑地看著侄兒: 「真明白了?」
「真明白了。」
從前是他大意了,原來這事這麼簡單。
這有何難。
他敢肯定,不出十日滕玉意就會對他傾心的。
劉冰玉還是不放心:「你光心裡明白可不夠,你得確保每一條都能做到。」
「能。」極為篤定的口吻。
劉冰玉略一踟躕,這孩子自小聰明過人,想來是真懂了,於是臉上喜色又添一層:「你和滕娘子平日也沒什麼機會見面,不過別擔心,伯母自有法子。正好你伯父讓伯母安排香象書院這群女孩子去驪山遊玩,到時候各家的公子也會前去,別怪伯母沒提醒你,你自己好好想想到時候該怎麼做。」
藺承佑在腦中盤算一番,笑著說:「侄兒知道該怎麼做了。」
***
翌晚,大理寺,大獄中。
藺承佑把莊穆身上的鐵鍊一一解開,順手將手邊的包袱打開:「你要的東西全在這兒了。除了兩百金和你要的過所,連快馬都給你準備好了。」
包袱裡堆滿了黃澄澄的金塊,莊穆牽牽嘴角:「閣下倒是重諾。」
藺承佑拉長聲調:「能幫忙抓住皓月散人,你也算是出了一份力,既然提前說好了,事成之後自然要按照說好的來辦。」
莊穆卻不動:「你就不好奇我幕後的主家是誰?」
藺承佑笑了笑,抬手在地上寫了兩個字。
莊穆面上無動於衷,眼波卻極微妙地顫了顫。
這個稍縱即逝的變化立即被藺承佑捕捉到了,他在心裡道,果然是彭震,他揚了揚眉:「你我提前說好的這些條件裡,並沒有『說出幕後主家』這一項,趁我沒改主意前,趕緊走吧。」
莊穆默了默:「我之所以答應幫你做局,不過是為了報一箭之仇,如今陷害我的靜塵師太已死,那麼我也算是心願已了——」
他話音未落,面色突然染上了一層烏黑色,旁邊的嚴司直和衙役們看見,頓時大驚失色。
藺承佑並未阻攔,只靜靜看著莊穆毒發倒地。
「這、這可如何是好——」嚴司直等人重重跺腳,「到底叫他咬毒身亡了,這還如何做局引出他背後的人。」
藺承佑望著莊穆的屍首,腦中卻想著皓月散人的那位幕後主家:閣下不就是想藉大理寺之手逼彭震提前造反嗎,不好意思,叫你的如意算盤落空了。莊穆這一死,彭震那邊算是可以鬆一口氣了,接下來大理寺可就要騰出手來專心對付你了,別急,早晚把你的假面具撕下來。
***
次日上朝,大理寺卿張庭瑞再一次在御前稟報了最新的調查結果。
隨著靜塵師太的伏法和莊穆的自殺,這樁震驚長安的剖腹取胎案終於徹底落下了帷幕。
為慶賀此事,當日皇上下旨,近日驪山花明景秀,正是賞春的好日子,著朝中大臣、大臣女眷及子弟、外地官員子女、以及香象書院女學生,伴駕去驪山遊玩。
***
這日滕玉意與杜庭蘭共乘一車去往驪山,沿途陸續遇到各府的犢車,犢車並肩而行時,車裡的小娘子會含笑掀簾互相示意。
滕玉意一邊與阿姐閒聊,一邊隔著帷帽賞景。
眼看要入山了,翠葉的秀色鋪天蓋地,泉水的潺潺聲從高處傳來,犢車旁不時掠過騎著馬的貴要子弟,滕玉意賞景時無意間往後瞟了瞟,不提防對上一雙黑沉沉的眼睛,這人年約十八-九歲,穿一件寶藍色襴衫。
旁邊有人叫那人:「武大公子。」
看來是御史中丞武如筠的某位公子,武緗和武綺的兄弟了。
武公子也在打量滕玉意,目光灼灼,彷彿能一眼看到人心裡去,滕玉意心中冷哧,正要放下窗帷,卻聽隔壁犢車的小娘子含羞低呼一聲,順著看過去,就看見藺承佑和淳安郡王並轡而行,後頭則是太子和南詔國太子顧憲,幾人笑著縱馬而過,引得沿途各府犢車裡的夫人和娘子紛紛隔簾注目。
一行人當中最出色的是藺承佑,他穿件緋色團窠寶花襴衫,縱馬疾馳在春風裡,要多惹眼有多惹眼。
滕玉意一眼就看到了那副紫玉鞍,藺承佑像是生怕別人瞧不見似的,特意選了一匹比先前那匹千里駒毛色更白的馬兒。
藺承佑說笑著縱馬馳過,雖說早就看見滕府的犢車了,卻是目不斜視,那三條他已經爛熟於心了:待她有耐心、告訴滕玉意小紅馬是他送的、處處遷就滕玉意。
多簡單的三條,他敢打賭,等到從驪山下來,滕玉意就會喜歡他喜歡得不得了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2-19 11:16 PM
第91章
上山時已近黃昏。
驪山行宮住所有限,隨行的官員和女眷又多,住所分配下來,除了三品以上王公大臣,底下的官員們至少需兩人同住一室,或是父子兄弟同住一房,甚或四五人一間房。
至於女眷這邊,香象書院的一眾小娘子被安置在翔鸞閣,滕玉意和表姐住在東廊的最裡間,杜庭蘭拾掇好行裝,走到軒窗前往外看,窗後是通往溫泉池的花園,宮女們迤邐在花叢間穿行,這時節長安城裡的花大多都謝了,驪山卻仍是一片濃麗芳景,杜庭蘭倚窗深深呼吸,清涼的暮靄徐徐灌入肺腑,彷彿一瞬間能澄思靜慮。
忽聽滕玉意低聲道:「阿姐,幫我把窗戶關上。」
杜庭蘭只當妹妹要換衣裳,隨手關上窗,卻見妹妹在床前鬼鬼祟祟不知鼓搗什麼,走近才發現妹妹手裡拿著一根很長的頭髮絲,看樣子正要將其繫到床前。
這頭髮絲起碼是由十來根長髮串聯而成的,中間以結相連。
「這是要做什麼?」杜庭蘭起初不明白緣故,一瞬就懂了,忙壓低嗓門,「是不是要防備那個暗害你的人?」
滕玉意先是環視一圈,確定門窗緊閉,接著又側耳細聽,確定廊外無人,這才扯開那根頭髮絲,將其一頭繫在床前,一頭繫在屏風的橫木上,隨後悄聲說:「我想過了,那晚我是臨時起意去致虛閣攔小道長的,即便那人提前弄斷我的絲絛,也無法預料我中途會遇上哪些人,如果想玷污我的名聲,此舉顯得毫無意義,所以那晚的事不妨換一個思路,也許此人也沒想那麼多,她當時只是想偷我的香囊。」
「偷你的香囊?」
「我所有的貼身物件用的都是同一種熏香,除了玫瑰,裡頭還加了兩味別的方子,這配方是我自己想出來的,旁人連仿都仿不了。初聞是玫瑰,仔細聞又摻雜了別的異香,那人或許是想知道我香料的配方,但又不能當面問,所以只好偷了。春絨和碧螺習慣給我的衣帶打如意結,此結極難解,當晚那人藉著同席之便不動聲色靠近我,卻怎麼也解不開絲絛上的結,怕拖久了事敗,便改為用利物悄悄割,結果沒等她割斷絲絛我就離席了。」
杜庭蘭駭然晌,點點頭道:「難怪你說這事與你的貼身大丫鬟無關,如果春絨和碧螺有異心,又何需那人親自動手,二婢早將方子告訴對方了。還好沒得逞,叫這人知道了你香塊裡的詳細配方,日後能做的文章就大了,只需把染了你慣用香氣的小物丟到男人處,就能玷污你的名聲……不,除了這些閨閣手段,甚或還有其他意想不到的齷齪伎倆。」
滕玉意自顧自取出一包藥粉,笑道:「那人這樣費思量,我要是不好好回敬她一遭,豈不是白辜負對方待我的這片心意了。」
杜庭蘭:「這又是什麼?」
滕玉意和顏悅色地掂了掂那個繡囊:「這叫百花殘,是我頭幾日讓端福弄來的,只要被這個藥粉一沾上,臉上和身上會不斷起癢癬,不出一月容貌就會變醜不少,因為藥性隱匿,中毒之處看上去跟普通的濕疹差不多,連尚藥局的奉御都別想診出來。」
說到此處她微微一笑:「今晚她膽敢潛進我房裡偷我的東西,我就叫她嚐嚐百花殘的厲害。她只要靠近我的床榻,就會碰到這根繫在床前的頭髮絲,頭髮絲上一斷,屏風後的小機括就會把小香囊裡的藥粉傾灑出來,藥粉飄蕩在空氣裡,自會叫她中毒而不自知。」
說著用帕子掩住口鼻,對杜庭蘭道:「阿姐,你快躲一躲,我吃瞭解藥你沒吃,當心被藥粉濺到了。」
一面說一面將繡囊繫口的絲絛扯開一點,走到屏風後踮腳將那包藥粉擱到上頭,又不知從哪摸出一個小木頭做的機括,把機括連在頭髮絲與繡囊之間。
杜庭蘭目瞪口呆看著妹妹做完這一切:「你這些手段從哪學來的?」
滕玉意默了默,回身瞅著杜庭蘭:「阿姐你要說我嗎?」
杜庭蘭對上妹妹那雙烏溜溜的清亮眼眸,不由哭笑不得:「阿姐怎會說你?阿姐是覺得,是覺得……」
突然想起姨母太早亡逝,姨母和表姐再怎樣也替代不了阿娘,姨父軍務繁忙,阿玉早就習慣用自己的法子獨自應對所有事了。
杜庭蘭心一軟,聲調也跟著軟了下來:「你且記住了,無論你做何事,阿姐永遠站在你這邊。這法子雖然……只要管用就好說,早日把這惡人揪出來,也不至於整日懸心了。」
滕玉意拉著阿姐到桌邊坐下:「趁著這回在驪山同住的機會,那人一定會忍不住出手的。今晚女眷們去溫泉池邊,翔鸞閣這邊一個人都沒有,那人說不定會抽空回來,宮人們對我們還不熟,又是夜裡,只要那人裝扮上跟我差不多,即便進了我的房間也不會惹來懷疑。我想瞧瞧那人有沒有同夥。」
「怎麼瞧?要盯梢嗎,可是山上禁衛森嚴,端福又沒法跟到女眷這邊來。」
「只好我親自來了。法子我已經想好了,阿姐你瞧,這是上山之前我讓程伯給我準備的易容面具,只要貼到臉上就可以改換容貌。含耀宮的溫池有專供女眷休息的軒閣,今晚我從溫泉池出來時,讓春絨披上我的披風,她佯裝醉酒在池邊的軒閣裡歇息,用帕子蓋著臉只說要睡覺,我則穿上春絨的衣裳出來,到時候阿姐幫著我遮掩就是了。」
杜庭蘭想了想,春絨的身形跟妹妹差不多,有她這個做姐姐的在旁邊照料,旁人想必也不會起疑,就算有什麼變故,大不了隨機應變。
就聽外頭有宮人說:「杜娘子,滕娘子,皇后令人在倚霞軒置了晚膳,早些入席吧。」
***
女眷這邊的晚膳是由皇后親自主持的。
小娘子們上前叩拜時,皇后目光有意無意在滕玉意身上停留了一瞬,之後在用膳時,滕玉意間或能感覺到來自上首的親切注視。
滕玉意悄悄抬眼,卻發現皇后正由著宮女們在面前布膳,表情端莊柔和,似乎壓根不曾看過底下。
看來只是她的錯覺。
散席後,宮人們代皇后傳話:「入山這一路車馬勞頓,諸位夫人想來也乏累了,膳畢可以自行去泉林中沐浴解乏。不願馬上去溫泉沐浴的,可以隨皇后去丹林殿觀賞南詔國伶人們獻的字舞。除此之外,行宮裡也有毬場,稍後此次上山的所有小郎君都會到毬場打馬毬,我朝歷來不禁女子馬術和馬毬,諸位夫人和娘子若是感興趣,不妨過去一觀。總之今晚不必拘一處玩樂。」
眾女眷伏身應了。
香象書院這幫小娘子,一大半要去毬場觀毬,皇后在上首期待地等了一晌,不提防看到滕玉意毫不猶豫選擇去溫泉,她內心不由百感交集,看來這孩子目前的確對佑兒無意,好在這樣起碼也能確定滕娘子沒別的心上人,否則不會對今晚世家子弟都會去的毬場毫無興趣。
出了倚霞軒一盤點,願意去泉池的同窗只剩一小半了,為首的是武綺,剩下便是滕玉意姐妹、李淮固、柳四娘、鄭霜銀等人,加起來也有十來個。
眾女互相挽臂,結伴迴翔鸞閣取衣物。
杜庭蘭和滕玉意早就打定主意去溫泉池,因此房中東西都是現成的,回房做了做樣子,便帶著春絨和紅奴等貼身大丫鬟出來了。
一出來就遇到武綺主僕,武綺性子颯爽,最快拾掇好出來。
「要不我們先走吧。」等了等不見其他人出來,武綺主動說。
「也行。」
今晚行宮中處處可見人影,除了宮女和太監們,還有不少說笑著路過的女眷們,那邊有幾位年少的世家公子許是為了稍後的擊毬做準備,正忙著讓僕從們檢驗毬具。
路過一座亭時,武綺腳下突然一崴。
「哎呦。」她慘叫一聲,順勢跌坐到欄杆上。
杜庭蘭和滕玉意互望一眼,武綺臉色都變了,看樣子崴得不輕。
「沒事吧?」杜庭蘭低頭幫她查看,關切地問,「要不要找奉御來?」
武綺搖了搖頭要說話,那邊有位公子碰巧路過,聽到武綺的痛呼聲,聞聲一望,忙朝這邊走來。
這盛服少年滕玉意下午才見過,就是進山途中灼灼看著她的那人。
果見武綺委屈撇嘴:「阿兄,我崴到腳了。」
武元洛蹲下來瞧了瞧,想是妹妹大了,不好親自檢視,只好將一隻胳膊擱在膝蓋上,垂眸看著武綺的腳邊:「你也太不小心了,很疼嗎?」
武綺面色焦灼:「疼死了。阿兄你想想法子,我還想在山上好好玩幾日呢,不揉開淤血明日就會腫起來。」
武元洛頓了頓:「余奉御也在行宮裡,只是派底下人去太失禮,你在此處等一等,阿兄親自去幫你請他。」
說著便起了身,叉手衝滕玉意作了一揖:「煩請兩位娘子幫忙照看舍妹。」
他垂眸行禮,舉止落落,比起下午那惱人的注視,這會倒是守禮多了。滕玉意搜索枯腸,隱約想起前世聽過這位武大公子的大名,此人善辨才,四歲就得了神童之名,至於別的,她可就什麼都記不起來了。
這當口又有一行人路過,藺承佑也在其中,看見這一幕,不由剎住了腳步。
他先是看看滕玉意,又看看那位疑似「崴了腳」的小娘子,最後再看看武元洛,很快就猜到發生了何事。
藺承佑暗想,武元洛該不是故意藉由頭跟滕玉意搭話吧,不然也太巧了,武娘子這邊一崴腳,武元洛就出現了。
滕玉意沒接武元洛的茬,杜庭蘭則是沒想好如何答話,武元洛這要求合情合理,這地方來來往往都是人,武綺畢竟是個未嫁的小娘子,況且同窗崴了腳,掉臂不顧似乎不大好,杜庭蘭思量著正要答話,又聽武綺說:「阿兄,她就是上回在桃林裡帶我們逃出來的那位滕娘子。」
武元洛順勢轉眸,把兩道清湛的目光落到滕玉意的臉上:「原來是滕娘子,上回聽舍妹說起此事,武某就納罕滕娘子的才智。」
藺承佑在心裡一哂,接下來就該說,滕娘子救過舍妹一命,武某日後定當圖報。
不出所料,武元洛果然又道:「滕娘子救過舍妹一命——」
嘖,好賤。藺承佑揚了揚眉,忽然笑道:「這不是武大公子嗎,快要開場擊毬了,武大公子為何還不過去?」
滕玉意聞聲望過去,就見藺承佑似笑非笑看著這邊。
武元洛接話道:「舍妹不慎崴了腳,武某正要去請余奉御。」
藺承佑順手解下腰間的玉牌遞給身後的宮人:「去請他老人家過來看。」
武元洛笑容滯了滯,普天之下僅憑一塊玉牌就能請余奉御出醫的不出五人,不巧眼前這位就是。
藺承佑對著武元洛粲然一笑:「舉手之勞,武公子不必謝。」
滕玉意順勢拉著杜庭蘭告辭。儘管武綺雖然極力掩飾,但分明有些心虛的樣子,她早看出她不是真崴腳,這樣做不過是要幫阿兄跟她牽線搭橋。
藺承佑來了就好說,起碼她不用猶豫是靜觀其變,抑或是直接推拒了。
路過藺承佑的時候,藺承佑仍未走,滕玉意來想同藺承佑行個禮,不料看到那頭走過來的淳安郡王,這禮就頓住了。
她暗想,那晚此人出現在致虛閣,是被人引去的嗎?這會不會與她有關?只恨不能輾轉打聽,要是藺承佑就好了,至少她可以當面問他。
這一思量,就忘了繼續剛才的行禮了,姐妹倆往前又走了幾步,迎面看到南詔國太子顧憲。
顧憲雖說只與滕玉意打過幾次交道,但那晚在成王府共同抵禦屍邪的事似乎給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不等滕玉意走近,就衝她行了個南詔國的禮節。
「滕娘子。」
滕玉意一看到顧憲就想起鄔瑩瑩,但自從那晚與父親深聊過後,她決定相信父親一次,所以明明知道鄔瑩瑩住在何處,卻一次也沒去找過鄔瑩瑩的麻煩。
顧憲就不一樣了。鄔瑩瑩是他名義上的嬸嬸,在南詔國這些年,顧憲一定很清楚鄔瑩瑩的底細,有機會她一定要婉轉打聽打聽。
因為抱著這個心思,她回禮時就顯得很慎重。
回完禮,便同杜庭蘭去含耀宮的溫泉池去了。
***
藺承佑面上在說笑,心裡卻酸得慌。
他本想著,滕玉意坐了一日犢車必定乏了,今晚讓她好好歇一晚,明日再去找她,那三條準則他已經背熟了,只要見了她,必定運用自如。
可看方才這架勢,似乎等不到明日了。
才把武元洛從滕玉意身邊弄開,迎頭又來了皇叔,滕玉意光顧著打量皇叔,壓根都沒跟他打招呼,還有,顧憲今晚看著也很討厭。
也對,滕玉意的好,又不是只有他一個人瞧得見,有人喜歡上滕玉意,他絲毫不覺得奇怪。
不成,看來今晚不能只顧著打馬毬了,今晚各處都熱鬧,誰知道會不會冒出第二個武元洛,怎麼著也得見滕玉意一面,至少在她面前實施一回那三條。
想到這他腳步頓住了:「嘶,頭好疼啊,今晚怕是打不了馬毬了。」
***
含耀宮的湯池專供大臣女眷沐浴之用,湯池長大數百尺,逶迤貫穿整座宮殿,泉水潺潺,藥香伴著熱氣氤氳蒸騰,滕玉意和杜庭蘭到得早,殿中只有她二人,這下子正中滕玉意的下懷,姐妹倆依照原計劃做好部署,李淮固等一眾小娘子就來了,沒多久丹林殿的宴會似是散了,陸陸續續又有不少夫人來沐浴,這下含耀宮徹底熱鬧起來。
過片刻,滕玉意暗中四下裡一顧,發現湯池裡不知何時少了幾個人,她心中一動,忙對表姐說:「阿姐,我得去捉賊了。」
周圍人多眼雜,幸而提前做了準備,主僕倆費盡周折換了衣裳,春絨扮作滕玉意留在含耀宮的軒閣裡,滕玉意換了春絨的衣裳遮遮掩掩出來。
沿路碰到不少人,好在滕玉意臉上貼了一幅渾然天成的面具,路過的人只當她是某位仕女的婢子,無人多看她一眼。
孰料迎面走來一個熟人,這人長得太招眼,哪怕園中光線不如殿中光亮,也一眼就能瞧見。
藺承佑似乎在找人,目光徑自在園中搜索,與滕玉意擦身而過時,連正眼也沒瞧她一眼。
滕玉意鬆了口氣,她與藺承佑好歹也算熟人了,連他都認不出她,別人就更別想認出來了。
哪知她走到翔鸞閣附近,後頭冷不丁傳來腳步聲,有人道:「你鬼鬼祟祟做什麼呢?」
滕玉意先是一驚,隨即鬆了口氣,是藺承佑。
這人眼力未免也太好了,她震驚地回頭看著他:「我易容成這樣你還能認出我?」
藺承佑凝神聽了聽,確定左右無人,這才將滕玉意拽到一處僻靜的角落,心道,臉是一時半會沒認出來,靠你身上的香味認出來的。
他歪頭打量滕玉意:「這面具能扯下來嗎?瞧著不大順眼。」
「不能。」滕玉意下意識摀住自己的頰邊。
藺承佑眼波微動,腦子裡浮現一句話:遷就她。
就算滕玉意做再奇怪的事,他也得依著她不是。
他笑了笑,和顏悅色道:「行,願意戴就戴吧。」
滕玉意心裡「咦」了一聲,藺承佑怎麼怪怪的,這也不像他以往的作風,她狐疑看了他一眼,清清嗓子說話,藺承佑忽然作勢聞了聞:「百花殘?不對,百花殘的解藥。」
兩人這一近身,那股淡淡的藥味就從滕玉意氣息裡躥出來了,這藥氣連她的玫瑰香氣都壓不住,直沖他的鼻端。
滕玉意耳邊一炸,愕然低頭看看自己,又抬頭看看藺承佑,這人鼻子什麼做的,五感未免也太靈敏了。
藺承佑也在詫異打量滕玉意,百花殘可是害人的把戲,滕玉意弄這個幹什麼。
「滕玉意,你弄百花殘是想害——」
話未出口,腦海裡冒出爛熟於心的另一句話:要對她格外有耐心。
嗨,差點在她面前又沒耐心了,沒弄明白緣故就說她「害人」,滕玉意能不惱嗎?
藺承佑只好又把後頭的話吞回去,笑著頷首道:「說吧,想捉弄誰?我來幫你。」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2-20 09:51 PM
第92章
滕玉意錯愕地揉揉耳朵,本以為藺承佑要像審犯人似地詰問她,誰知他居然來這麼一句。
他喝酒了?看樣子醉得還不輕。
凝神聞了聞,藺承佑身上是有酒香,然而很淡,應該只是席間喝了幾杯,離醉酒還遠著呢。
這就怪了。
哦是了,興許是懷疑她做壞事,故意拿這些話給她下套。
記得那回在彩鳳樓,他就是這麼對付她的。別忘了他常年在大理寺辦案,早就形成一套捉犯人的思維了,這事要是不當面說清楚,怕是沒辦法糊弄過去。
不行,今晚她可是來捉賊的,憑什麼被藺承佑當成賊來看待。
「誰說我要捉弄人?」滕玉意理直氣壯地說,「我是——不對不對,先不說這個,百花殘無嗅無味,世子能聞出這味道?」
藺承佑心道,不是捉弄人?那就是有人欺負她了,也對,滕玉意雖說脾氣大點,心腸卻一點也不壞。
「這你就不懂了吧。」他說,「百花殘本身是沒味道,可它的解藥就不同了,用的都是些刺鼻的食料,揉雜出來的味道獨一無二,吃了這藥之後,哪怕沐浴焚香也掩不住那氣息,我也曾辦過幾樁用百花殘害人的案子,怎會聞不出來。下回你要用這些東西,先問問我好了。」
下回?他這是要指點她?滕玉意原本只是覺得藺承佑不對勁,這下更是滿腹疑團。
藺承佑順勢從懷裡取出他常帶在身上的清心丸:「把這個吃了,這藥丸氣息清涼,多多少少能壓壓你身上這氣味。」
滕玉意錯愕地望瞭望藥瓶,又抬頭看看面前的這個人。
和顏悅色的藺承佑,通情達理的藺承佑,主動幫她銷贓的藺承佑。
這不對,這絕不是藺承佑。
她下意識瞟了瞟腕子上的玄音鈴,沒響,探探袖內,小涯也沒反應,猜錯了,面前這個居然真是藺承佑本尊。
她思緒有點混亂,他是不是病了?就算想套她的話也用不著這樣。換作從前,他要是想查她,從來都是單刀直入,等等,那副紫玉鞍他似乎極喜歡,今日進山途中還見他將其配在馬上,是了,收禮的人總歸面子薄,剛收下這樣一份厚禮,回頭就揭她的短,或許藺承佑自己也覺得不夠地道。
欸,這樣一想才覺得通了。
滕玉意鬆了口氣,將信將疑接過藥丸:「世子真要幫忙?」
當然,難道他的態度和口吻還不夠真誠?
他再次發問:「說吧,招惹你的那人是誰。」
滕玉意仔細端詳藺承佑,藺承佑笑歸笑,但著實不像要耍弄人的樣子,他的眼神甚至還相當真誠,她勉強壓下胸口那團疑惑,踮腳朝他身後望瞭望:「好吧,世子你自己說要幫我的,跟我來,那賊此刻估計就在翔鸞閣裡。」
***
依照滕玉意的原計劃,進入翔鸞閣之後,她得先找個隱蔽角落藏起來,位置她都提前選好了,就在東廊對面的那株梅林裡,藏好之後就靜候那人出現,
藺承佑的法子就更簡單了,到了翔鸞閣門口,直接把守門宮人叫到一個黑暗的角落,問宮人方才有沒有人回來過。
宮人一頭霧水,看看藺承佑,又看看他身後的面生婢女,連聲說沒有。
藺承佑跟滕玉意互望一眼,翔鸞閣後牆有大量護衛把守,縱算那人有身手也不敢胡亂闖入,看樣子那人還沒來。
「別讓人知道我們進來了,膽敢洩露半點風聲,我唯你們是問。」
「絕不敢。」宮人們嚇得指天發誓。
兩人就這樣大搖大擺進入了翔鸞閣。
滕玉意在後頭望著藺承佑高挑的背影,先不論藺承佑今晚到底哪兒不正常,有他幫忙倒是比她獨自操持要省事不少。
到了東廊後頭的梅林中,藺承佑仰頭看了看,挑中一株最高大的梅樹,取出符籙,刺破指血,自顧自在樹下畫著什麼。
滕玉意彎腰在邊上看,藺承佑這是在擺結界,早在彩鳳樓的時候,藺承佑就用這法子貓在樹上過,這樣即便樹上的人有什麼動靜,也傳不到底下人耳朵裡。
不多久,藺承佑拍拍手直起身,向上指了指樹頂,低聲對滕玉意說:「練了這些日子的輕功,這樹對你來說不成問題了吧。」
滕玉意仰頭估量著最大的那根枝椏離地面的高度:「差不多。」
「那我先上去了?我到上面接你。」
「哎。」滕玉意點點頭。
眼前人影一閃,藺承佑翩翩然縱上了樹梢,滕玉意不甘示弱,暗暗蓄滿內力,先是往後退了一段路,接著如同小牛犢一般,對著那棵樹埋頭就衝過去,兩腳接連踏上樹幹,輕身往上一縱,眼看要搭上瞄準的那根枝椏了,不料手一滑,整個人就墜了下去。
藺承佑雖說在樹上貓著,卻一眼不錯地看著底下的滕玉意,見狀急忙飛出銀鍊拴住滕玉意的腰肢,將她如木桶一般緩緩吊了上去。
滕玉意有些訕訕的,在半空中不好動彈,只好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平時這種高度的樹對我來說不成問題,剛才是手滑了。」
藺承佑一邊把她慢悠悠提上來,一邊回想她那套破綻不少的動作。
他還能說什麼,要對她有耐心不是。
誇。
「是。」他讚不絕口,「你姿勢輕靈,在內力運用上也很有悟性,才練了十來日,已經小有所成,可見你天資很不錯。」
滕玉意先還挺高興,聽到後頭又覺得不對味了,暗暗瞅他一眼,唉,多聰明的一個人,竟像是吃錯藥了,可惜眼下抓賊要緊,回頭再弄明白藺承佑今晚到底怎麼回事。
藺承佑將滕玉意穩穩噹噹放在枝椏上:「坐穩了。」
滕玉意抱著粗壯的樹幹調整位置,藺承佑躍到另一邊的枝椏坐下來,兩人中間只隔著樹幹。
等了一會,四周連個人影都無,藺承佑轉臉看了看滕玉意,大晚上的,他居然跑到樹上跟她貓著。
「耐心」和「遷就」都實施兩輪了,滕玉意好像還是沒反應過來的樣子。
看來得搬出「在意」了。
滕玉意一瞬不瞬看著東廊的廂房,等了半天都沒看到人影,藺承佑想了想,忽然明白過來:「別告訴我這賊想偷你東西?」
樹上的說話聲是傳不到底下的,滕玉意默了默,她可以不信任別人,卻不能不信任藺承佑。
他要是想害她,前幾回邪魔來害她時只需袖手旁觀就行了。
今晚這一幕既然被他撞見了,或許她可以託他查查府裡當晚都有哪些人不對勁。
這樣想著一低頭,主動把藏在袖中的那截斷絲絛遞給藺承佑:「世子過生辰那晚,席上有人暗中割斷了我裙帶上的絲絛。」
她把那晚發生的事原原本本說了。
藺承佑聽著聽著,臉上的笑意不見了,舉起手裡的那根絲絛,藉著遠處的光亮仔仔細細看,這種絲絛細軟歸細軟,卻是堅固異常,若是用來垂銀製香囊、扇墜之類的小物,再重也不必擔心曳斷。
滕玉意說得沒錯,這絲絛是被人故意割斷的。
有人想害她。
他胸口猛跳了幾下,難怪她身上總帶著毒藥和刁鑽暗器,是因為察覺到危險了?可恨那時候他不知內情,只當她心性歪斜。
他眼波顫了顫,抬眸看向滕玉意,語氣很認真:「那人害你幾回了?」
滕玉意謹慎地說:「除了夢裡見過的黑氅人,這人應是第一次出手對付我。」
藺承佑沉著臉想,先不說黑氅人到底是巧合還是一種預兆,偷香囊那人真的只出手過這一次嗎?
滕玉意來長安本就沒多久,這一兩個月又是到彩鳳樓避難又是到大隱寺躲災的,那樣的場所自然無從下手,即便不在躲災,她身邊也少不了端福相護。
那晚女眷席上端福不在她身邊,那人就趁機下手,可見早就伺機而動了。
「行宮不比別處,一旦敗露行跡,會連累家族在帝后面前丟盡顏面,這人此前能忍耐這麼久,說明性情還算謹慎,依我看,她今晚未必會出現。」藺承佑看向不遠處的東廊,眉梢像染了一層寒霜。
滕玉意張望一番,看樣子是這樣,再過一會,陸陸續續該有女眷回來了。她有點不甘心:「害我白準備了一包百花殘。過幾日香象書院開學,書院裡就沒那麼多顧忌了,同窗們住在一處,下手的機會就多了,我猜她還會忍不住出手的。」
藺承佑把那根絲絛納入自己懷裡:「不急,這事交給我辦。」
滕玉意剛把視線調回東廊,聞言似是一愣。
藺承佑瞥瞥她:「這件事畢竟發生在我們府裡,再說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這樣一說,滕玉意該知道他有多在意她了吧。
滕玉意的樣子徹底呆住了。
藺承佑耳根一燙,清清嗓子想,滕玉意這是感動壞了,還是——忽然覺得不對勁,猛然掉過頭,卻見東廊的盡頭悄無聲息出現了一個怪物。
那東西渾身疙瘩,四肢皆伏在地上,形態像蟾蜍,但是比蟾蜍大上無數倍,脖子高高昂著,頭上卻長了一張老人的笑臉,爬行時無聲無息,速度卻奇快。
才一眨眼的工夫,那東西就飛快地從廊道盡頭爬到了台階前。
尺廓?藺承佑一震,這地方怎會出現尺廓,隨手擲出一張符籙,那東西竟順勢一躍,成功避過了這一擊。
「那是什麼怪東西?」滕玉意嗆了一下,終於回過神來,然而嗓音止不住顫抖。
話音未落,那怪物像是發現了樹上的人影,把頭一轉,那張怪臉突然衝滕玉意笑了起來。
藺承佑見勢不妙,忙將滕玉意拉到懷裡抱住,順勢摀住她的的耳朵,摟著她縱下樹端。
滕玉意心知那東西的笑聲定有古怪,情急之下把頭埋在藺承佑的懷裡不敢動,臉頰一貼上他前襟的衣料,心就古怪地跳了兩下。
說時遲那時快,藺承佑似是又擲出一張符,說話時嗓音的震動傳到她耳膜裡:「滕玉意,我算明白了,你不叫倒楣,這些東西分明是衝著你來的。」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2-21 09:59 PM
第93章
此話一出,滕玉意腦中嗡嗡作響。
她到長安的這一兩個月,堪稱災禍不斷。樹妖追她追到紫雲樓、屍邪追她追到成王府、耐重把她擄到地宮、就連化作厲鬼的舒麗娘都飄蕩到滕府找她討要胎兒。
加上今晚這怪物,早就不是一個「倒楣」能解釋的了。
藺承佑這一起疑,絕對會把她身上的事查個底朝天的。
難不成主動跟他坦白借命一事?藺承佑算是半個道家中人,這算不算洩露天機?會不會帶來新的災禍?
除此之外,幫她借命的多半是她的某位親人,私底下濫用邪術,沒準會被藺承佑抓到大理寺的牢裡去。她自己也就罷了,怎忍心連累她的親人。
心裡正亂著,又聽藺承佑道:「你先自己捂著耳朵,可以看,但千萬別聽。」
滕玉意心頭一鬆,還好藺承佑忙著對付那怪東西,眼下沒工夫一味追問。
「好。」她這次回應倒是夠快,二話不說就捂緊了雙耳。
忽聞到一股腥臭至極的怪味,忍不住睜開眼,就見那怪東西怪笑著朝他們撲過來。
結界攔不住這怪物,符籙也全無效用,藺承佑已經接連出了好幾招了,那東西的速度卻是絲毫不見減緩。
近看之下,那張蒼老的笑臉說不出的驚怖。
眼看就要追上來了,滕玉意渾身一個激靈,面前銀光一閃,藺承佑揚臂擲出一柄長劍,劍勢急如星火,一劍將那怪東西的咽喉貫穿。
那怪物的笑臉抖了抖,凌空濺出好些顏色古怪的黏液,藺承佑似是極為忌憚那汁液,不等那東西濺到腳邊,騰空一躍,摟著滕玉意往後縱去。
怪物隨即化作一縷黑煙,消失得無影無蹤,鏘地一聲,長劍掉到地上,一瞬就變回了鎖魂豸。
藺承佑在原地佇立了片刻,抱著滕玉意朝那邊走去,滕玉意在他懷裡探頭張望:「這是打死了?」
「遁走了。」這東西最善遁地,這一跑今晚是別想追到了。
藺承佑觀望四周,待要召喚宮衛進來,一動才意識到自己還抱著滕玉意,怪物走了,再抱著似乎不大好,琢磨了一下,只好將她放下,哪知雙臂一動,前襟就是被什麼東西扯住了,低頭瞧,才發現滕玉意的手指還緊緊揪著他的衣襟。
藺承佑臉一紅,滕玉意怎麼像個小孩兒似的,看來剛才嚇得不輕,都有些忘形了。他倒是願意讓她這樣揪著,可是馬上有人來了。
他清清嗓子,低聲說:「那個——別揪著我的衣裳了。」
滕玉意一低頭,才發現自己失態了,連忙縮回手,等到藺承佑把她從臂彎裡放下,面上仍有些訕訕的。
藺承佑也沒好到哪去,乜斜她一眼,正要找話頭,突然聽到旁邊有怪聲,扭頭瞧過去,就見鎖魂豸兀自在地上扭動,邊扭還邊發出「嘔-嘔-嘔」的怪聲。
滕玉意:「咦,這長蟲怎麼了?」
藺承佑蹲到鎖魂豸面前,有些好笑道:「它這是噁心壞了,這蟲子只喜歡甜漿花露,剛才被臭液濺一身,估計要吐好幾日了。」
滕玉意好奇地問:「這臭液能洗掉嗎?它看上去挺難受的。」
這話似乎提醒了藺承佑,他扭頭開始尋找枯葉,蟲子聽見這話,彷彿愈發委屈,一邊扭動,一邊衝藺承佑「吱吱哇哇」叫起來。嘴巴一張一合,儼然池子裡等待餵食的金魚魚嘴。
滕玉意愈發覺得出奇。
「好了,知道你受委屈了,待會我幫你弄香湯好好洗洗。」
鎖魂豸聽到「香湯」二字,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滕玉意一笑,看來這東西也是個喜歡撒嬌的。
藺承佑隨手撿起一片樹葉,讓鎖魂豸縮小成幾寸長的蟲子用樹葉包起來,轉頭瞧見滕玉意的笑靨,眉頭不由一鬆,望著她的側臉,心中暗想,今晚的事實在太古怪,滕玉意的反應也很奇怪,不急,不如先查查附近的情況再來問她。於是對滕玉意說:「這東西是從東廊上冒出來的,趁護衛和那些女眷沒闖進來,我們先到東廊上去瞧瞧。」
「好。」滕玉意心有餘悸,「世子,這尺廓到底什麼來歷?」
藺承佑邊走邊說:「它不能算是妖異,也不算是鬼物,只能算是煞物,通常是由天地間的怨氣凝集所生,算是煞中之最。」
怨氣?
滕玉意想起黑氅人:「這東西會是被人引來的嗎?」
「基本不大可能。」藺承佑認真想了想,「尺廓不像前頭的雙邪或是耐重,屍邪生前是亡國公主,金衣公子是只好色風流的禽妖,耐重呢,因為心中有妒念繞不開『辯機』的魔障,這三隻大物心中都有慾念,有慾念就好說,法力再高也能被人誘惑,尺廓就不一樣了,此物無魂無魄,無慾無求,別說驅役它,連近身都不可能,再說它也不是被某個鎮壓起來的怪物,連陣眼都無處去尋。不過到底怎麼來的,還得再仔細看看東廊上的痕跡。」
滕玉意越聽越忐忑,這東西不能被人驅役,那顯然就是衝著她借命的體質來的。這樣想著,她心虛地溜了藺承佑一眼,他心裡一定在想這件事,怎麼辦,這些年朝廷對邪術一黨似乎深惡痛絕,她那位親人——
忽又想,小涯說她只需再斬一兩隻妖物功德就攢得差不多了,要不要趁藺承佑追查此事之前,用小涯劍把這怪東西除掉?
這東西看著體積不算大,法力似乎也不像耐重那麼可怖,不然不會被藺承佑一劍打跑……
她突然有了信心。
「世子,這東西法力高不高?」
「法力不大清楚,但此物不出現則已,一出現就是一窩。」
「一窩?」滕玉意一僵,「像蜘蛛那樣的一窩嗎? 」
「差不多吧。」藺承佑似乎也覺得有點噁心,「師公也在山上,待會我和他老人家到處找一找,行宮這樣大,說不定還有另外的尺廓潛伏在附近。」
滕玉意摸摸發涼的後頸,照這樣看,她一個人是不可能應對得了了,欸,差點忘記東明觀的五道了!五道上回在彩鳳樓因為與她打賭輸了,欠下的那個人情至今未還,此事有白紙黑字的契約為證。
大不了可以讓東明觀的五道過來幫忙,五道多半想不到她是借命之人,就算想到了也不能追究此事。
如此一來,既能消除借命之災,又不至於因為驚動大理寺連累自己的那位親人了。
她心下拿定了主意,隨藺承佑上了台階,順著那東西爬行留下的痕跡往前找,一直到廊道的拐角處,黏液的印跡都很清晰,然而一轉彎,那印跡就不見了。
廊下懸著的宮燈不夠亮,藺承佑取出火鐮點燃,兩人藉著火光在附近找了一圈,沒發現符籙或是硃砂之類的東西。
排查完畢,藺承佑抬眸看向滕玉意,不必說,這東西就是憑空出現的,尺廓多少年沒現世了,一出現就在滕玉意附近,一來就衝著滕玉意怪笑,除了瞄上了滕玉意身上的氣息,沒別的解釋。
這樣一想,屍邪、耐重,還有那晚出現在滕府的舒麗娘的鬼魂就統統解釋得通了。
什麼樣的人會頻繁招惹邪祟?
滕玉意自己知道這事嗎?
應該是知道的,不然不會小涯劍不離身。
他靜靜望了滕玉意一會,冷不丁道:「好了,查完了。這東西是衝著你來的。」
滕玉意心口一跳,也抬起眼與藺承佑對視。
火苗跳躍,倒映在兩人的黑眸裡。
起初,兩人都沒有開腔。
一個在心裡想:他果然著手查問她了。
一個在心裡想:她眼神躲閃,分明有點心虛。
未幾,滕玉意茫然眨眨眼,率先打破沉默:「衝著我來?世子這話什麼意思。」
藺承佑目光隨著她的眼神微微移動,掩飾得不錯,可惜他跟她那麼熟了,光看她眨眼的次數就知道她慌了。
她為何慌?滕玉意聰明得很,如果因為某種緣故邪祟纏身,她應該想法子讓他幫忙才是。
是了,她壓根就不信任他,所以防他如同防賊。
他盡量讓自己顯得平靜:「滕玉意,你覺得這些事瞞得過我嗎?」
滕玉意垂下長長的眼睫,藺承佑一旦起疑心,這事就快要瞞不住了,但這世上除了親人,誰會願意蒙受天譴為她借命,她倒是願意跟藺承佑坦白,但後面的事怎麼辦。
她至今沒弄明白「借命」到底怎麼回事,借的是妖邪的命也就算了,如果這其中還牽扯到別的事,她那位親人說不定要認罪伏法。
藺承佑一向秉公執法,憑她和他的這點交情,就別指望藺承佑網開一面了。
她的功德已經攢得差不多了,只要五道帶她除掉尺廓,或許往後就不會有妖邪來找她了,那麼前頭的那些事,統統可以用「巧合」來解釋。
不行,現在絕不能承認。
藺承佑一瞬不瞬觀察著滕玉意臉上的每一個變化,難道他會害她嗎,打交道這麼久,兩人也算是出生入死過了,別的事不願意說就算了,這些性命攸關的事竟也如此防備他,不求她跟他說出所有真相,只要她肯承認自己的境況,天大的麻煩他都替她扛。
他屏息等待著,如果她肯說,證明她還算信得過他,如果不說,說明壓根沒想過讓他幫她。
然而他終究失望了,等了沒多久,滕玉意抬起那雙靜幽幽的眼睛:「我瞞著世子什麼了?」
藺承佑定定望她一會,點點頭沒再說話,直起身呼哨一聲,護衛們很快從外牆縱進來,滿臉詫色:「世子。」
藺承佑淡聲道:「通知四處,行宮出現妖邪,暗中加強防備,勿要驚動山上賓客。」
又點了兩名護衛,隨他送滕玉意扮作的「春絨」回含耀宮,路上滕玉意間或抬頭看看藺承佑,藺承佑沒開腔,也沒瞧她,徑自把她送到含耀宮門口,掉頭就走了。
碰巧杜庭蘭攙扶著「醉酒」的春絨出來,後頭還跟著碧螺和紅奴。
杜庭蘭望見藺承佑不由一訝,那不是成王世子嗎,臉色為何這樣難看。
滕玉意上前扶著春絨,五人遮遮掩掩同往翔鸞閣走,身後傳來說笑聲,陸續有夫人娘子從含耀宮出來了。
到了翔鸞閣,杜庭蘭等人都是一驚,門口站了大量的護衛,數目比之前多了三倍都不止。
問了宮人才知道,這都是成王世子臨時調過來的。
路過東廊時,滕玉意有心觀察,發現廊道上的妖祟痕跡已經被清理乾淨了,藺承佑顯然沒想驚動行宮裡的賓客。
回到房中,杜庭蘭摒退丫鬟,先是抬目看了看床邊,接著便拉著滕玉意的手問:「怎麼樣?抓到那人了嗎?」
滕玉意將先前的事說了。
杜庭蘭一駭:「又有妖怪?」
忽聽廊下喧嚷,打開門才知道,原來是有宮人過來送符籙。
「山裡夜間偶爾有山魅,貼上這個可保一夜平安,諸位千萬別漏貼了,奴婢們回頭會幫著娘子們一一檢視的。」
小娘子們心下疑懼,忙結伴到宮外詢問出了何事,正好藺承佑與清虛子等人路過,路過翔鸞閣時,連瞧都沒朝裡頭瞧一眼。
人堆裡有人小聲議論:「咦,成王世子臉色怎麼這樣難看。」
「身子不適吧,聽說今晚都沒去擊毬,這可是他的拿手本領,以往從不缺席的。」
滕玉意混在人堆裡,踮腳看了看藺承佑的背影,聞言暗想,看來不是她的錯覺,藺承佑臉就是很臭。
藺承佑這是要跟她翻臉了嗎?
李淮固望著藺承佑的背影,也是滿臉疑惑,無意間轉眸看了看滕玉意,看滕玉意臉色有些悵然的樣子,低頭想了想,隱約猜到了什麼,想著想著秀眉鬆開了,轉過頭,溫聲對邊上的娘子道:「既然送了符籙來,我們回房貼吧。」
說話時語調輕悅,彷彿心情大好的樣子。
***
明春閣。
夜已深,帝后卻還在外殿等消息,也不知等了多久,聽到宮人進來報說清虛子和藺承佑回來了,皇帝登時鬆了口氣,起身迎出去:「如何?」
清虛子把羅盤放到桌上,抖了抖衣袍說:「闖進行宮的只有那一隻,附近沒有別的邪祟。」
皇帝親自扶著清虛子坐到榻上:「眼下正是太平盛世,尺廓這種東西,論理不會出現在這世道。」
清虛子捋鬚不語。
藺承佑行了禮,自顧自在一邊坐下。
皇后令宮人把粥點呈上來,坐下後一眼看出藺承佑神色不好,皇后忍不住跟丈夫對了個眼色,這孩子絕不可能因為出現妖祟心情不好,如此煩悶定是因為旁的事。
該不是在滕娘子處碰壁了?她笑道:「今晚可見到滕娘子了,按照伯母說的做了沒?」
「做了。」
皇后充滿期待地說:「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對他的「耐心」無動於衷,對他的「遷就」毫無反應,對他的「在意」表示拒絕。
而且,防他如同防賊。
想到這,他連半絲笑容都擠不出來。
清虛子聽到這話,忽然轉臉看向藺承佑:「說到滕娘子,今日師公拿到滕娘子命格後,替她算了一卦。」
屋裡人都怔住了。
藺承佑沒接茬,耳朵卻豎了起來。
「這孩子斷乎活不過十六歲。」
藺承佑手一晃,杯盞裡的茶險些撒到衣袍上。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2-22 09:50 PM
第94章
皇帝和劉冰玉瞠目相顧。
清虛子覷著徒孫,話一出口,這孩子當即變了臉色。
清虛子嘆氣:「你不必疑心師公算錯了,師公用六壬、太乙、雷公三種卦式分別算過了,得出的卦像一模一樣,這孩子生下來就命中帶煞,長到十五歲開始應煞,這煞非同小可,是大劫,是大難,化不了也躲不開,不用等到十六歲,這孩子定會應劫而亡。她臘月二十八滿的十五,眼下已經正式進入應劫之年了。」
不可能。藺承佑耳邊轟然直響,上回緣覺方丈就說過滕玉意命格不大對,但方丈說話較委婉,不像師公斷言滕玉意活不過十六。
他掙扎著說:「那晚您老人家在致虛閣看到了滕玉意,回來之後您不是說她是有福之相嗎?」
說到此處,他詫異地頓住了,是了,上回緣覺方丈也說過滕玉意面相好,可是這樣的好面相,偏偏有著一副極兇的命格,此事方丈也覺得費解。
就聽師公道:「所以師公覺得這孩子身上有些古怪,看面上,著實是個福壽之相,看命格,卻又是個短命之人。」
皇帝聞言想起一事:「師父,記得您老人家以前曾說過,這種面相與命格相背離的情況極為罕見,通常是由怨念所致,有點像……一種詛咒。」
清虛子唔了一聲:「舉個例子就明白了。大約二十多年前,昌樂坊有一家富戶請師父上門除祟,富戶姓程,膝下有一子,人稱程大郎。程大郎自小體健聰明,十四歲之前從未生過病,沒想到一滿十四歲,程大郎就突然怪病纏身,程老爺和程夫人為兒子求醫問藥不知想了多少辦法,可惜無論名醫還是庸醫,都沒能看出程大郎生的是什麼病,有人猜程大郎是不是中邪,程老爺便跑到青雲觀請為師上門幫忙相看。
「為師到了程宅之後,先是裡裡外外看了一圈,未看出冤魂作祟的跡象,再看程大郎的面相,是個長壽之人,然而印堂發黑,分明冤孽纏身,為師心知有古怪,便向程老爺要了程大郎的生辰八字,一排之下,發現程大郎活不過十五,眼下已經到了應劫之年,怕是難逃一劫了。程夫人自是慟哭不止,程老爺又驚又恨:定是、定是那個田舍奴搞的鬼!」
「為師看他二人情狀,忽然想起一種叫『錯勾咒』的咒術,就問程家以前是不是得罪過什麼人,程老爺支支吾吾說了一樁舊事。原來這對夫婦二十年多前未遷來長安時,因為在鄉間搶地與人結下了大仇,那老農夫被程家奪了地,又不肯做佃戶,被程家逼得走投無路,便找了一條麻繩吊死在程家的大門口,死前怨氣沖天,說他這一死,定要詛咒程家斷子絕孫,即使程家僥倖生下後嗣,也斷乎活不過十五。」
「程氏夫婦為這事一直耿耿於懷,也不知是不是巧合,這事過去之後五六年,兩人一直未有子嗣,好不容易懷上,定然會滑胎,程老爺為此又納了幾房妾室,結果也都是如此。程老爺和程夫人想起那個農戶當年的詛咒,心裡隱約覺得不對頭,本要去寺廟找高僧相看,哪知這當口程夫人忽然有孕了,這一胎懷得很順利,生下來的孩子就是程大郎了。」
「據這兩口子說,程大郎自小體健,起初夫妻倆還時不時想起那個農戶當年的詛咒,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程大郎一天天長大,這件事也就被他們淡忘了,怎知程大郎一到十四歲就出了岔子。程老爺斷言此事跟那老農夫的詛咒有關,哭著求為師想法子,說這個梁子是他結下的,怎能報應到兒子身上,只要兒子能活,他情願賠上自己的性命。」
「沒等為師想好怎麼做,當夜程大郎就死了。」
皇后聽得唏噓不已,藺承佑卻是暗暗心驚。這種詛咒他也知道,下咒之人往往懷著滔天恨意,為了詛咒自己的仇人,甘願賠上自己的永生永世,下咒的那一刻,施咒人自己就會魂飛魄散,因此帶來的怨念也極強,所謂錯勾,指的是這種咒術沒法直接實施到仇人本身身上,而是會錯位到仇人的後代子孫頭上。
被詛咒之人,三代之內都會命中帶煞,要麼死於意外,要麼重病而亡。
無人能倖免。
且此咒無解,因為下咒之人已經賠上了自己所有輪迴轉世的機會,已經用最酷烈的手段懲罰過自己了。
這是一種玉石俱焚的報復手段。
皇后不安道:「如果滕娘子也是這種情況,莫非滕家與人結過大仇?」
皇帝思忖著說:「滕家幾位男兒在戰場上動輒斬馘數千,經年征戰,難免會殺戮過重,但這種戰場上的廝殺,論理不會招來這樣深的仇恨。」
藺承佑暗想,無論在朝堂上還是戰場上,只要有利益爭端,滕紹不可避免會與人結下樑子,但想報復滕紹,有的是別的手段,何必賠上自己的生生世世來下這樣的血咒。
除非……除非恨到了骨子裡。
清虛子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為師對朝堂不熟,滕紹此人品性如何?」
皇帝露出稱許之色:「滕家滿門忠烈。當年滕元浩在朝為官時便為政清嚴,之後胡叛圖謀江山時,滕公帶著長子和次子為抵抗胡叛以身殉國,此舉更是風烈遺芳。至於滕紹,記得師父當年教導徒兒說過一句話,判斷一個人的品行,不要看這個人對上的態度,而要看他對下的態度,滕紹戰場上殺敵無情,但他待自己的部下、俘虜、百姓,無不仁善寬厚,行軍所過之處,可謂匕鬯不驚。這一點,無數人可以作證,一個人可以偽裝一兩年,沒辦法偽裝一二十年,滕紹其人,卻始終如一,所以要說滕紹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我是斷乎不信的。」
清虛子沉吟:「那就奇怪了,如果滕家人秉性忠良,怎會給孩子招來這種咒術。」
藺承佑已是心亂如麻,竭力理了理腦中思緒,抬頭對師公道:「您老人家現在只是發現滕玉意麵相與命格不符,這不表示她一定就是中了錯勾咒,這其中會不會還有別的可能。」
清虛子哼了一聲:「師公快到耄耋之年了,入道門這麼多年,頭一次看到這麼兇的命格,也是頭一次看到這樣有福氣的面相,這種情況實在罕見,只能說明這孩子出生之前就遭了詛咒,即便不是中了錯勾咒,也是招惹了類似的冤愆。」
「那——」藺承佑不甘心地問,「有什麼法子破這種錯勾咒嗎?」
帝后愀然互望一眼。
清虛子眼皮一掀:「怎麼,問清法子,難不成你要幫她續命?」
那就是有了,藺承佑胸口隆隆直跳,勉強笑道:「徒孫是覺得,滕娘子沒做過什麼惡事,這種惡毒的詛咒本不應該她來承擔。她自小就沒了阿娘,如果再活不到十六歲,想想實在可憐,要是有法子能救她一把,徒孫我……沒辦法坐視不理。」
清虛子直直瞅著徒孫。
藺承佑頂著師公的視線。
他知道,法子肯定是有,但絕對不是什麼名門正道。
命格不對,咒不可解,那就只能直接幫她換命了。
觀裡就庋藏了關於借命換命之術的秘笈,法子容易學,只是這畢竟是逆天悖理之舉,施法人一定會付出代價。
如果師公不肯告訴他,他就自己想法子。
回想滕玉意這幾月的艱難處境,她這樣搏命不就是為了活下來麼,假如她博到最後還是死了——
他心臟彷彿被人揪了一把。
行吧,滕玉意可以暫時不喜歡他,但最好長命百歲。
清虛子焉能看不出徒孫在想什麼,放下茶盞,喟嘆道:「你啊——」
聽這語氣,這是有轉機了?這下不只藺承佑喜出望外,帝后也把心提到了嗓子眼裡:「您老人家是不是有更好的對策?」
「過生辰那晚師公仔細打量過滕娘子,如果她已經到了應劫之年,一定會印堂發黑,甚至渾身煞氣,但據那晚所看,滕娘子身上全無這些跡象,這又與她的命格自相矛盾,師公今日替她算完卦之後,覺得好生費解。」清虛子看著藺承佑道,「這樣吧,你去打聽打聽滕娘子及笄之後可遇到過什麼凶險,又是如何化險為夷的,記住了,須得是滿十五之後遇到的事。」
藺承佑略一思量,心頭忽地一震:「師公的意思是——」
「有人幫她借過命了。」清虛子目光如炬,「師公這一生只見到過兩位中了錯勾咒的人,真到了應劫之年,沒人會像滕娘子這樣面上毫無端倪,所以今日師公想了許久,最有可能就是有人暗中幫她換過命格了。」
「滕娘子是滕紹的獨女。」皇帝怔然點點頭,「以滕紹之能,要找些能人異士幫女兒換命借命,倒也不算難事,不過此事畢竟有違法理,我想即使滕家做了,也絕不會讓人知道此事的。」
藺承佑不但很快想到了伯父說的這一層,更想起滕玉意回長安途中曾經落過水。時辰是二月,正好是她及笄後不久。
據滕將軍說,當時女兒被打撈起來後,船上突然冒出了許多魑魅魍魎,而且自那之後,滕玉意一離開小涯劍就會做噩夢。
滕玉意自己也對他說,她因為那次溺水落下了怕水的毛病。
難道師公真猜對了?那一次便是滕玉意的死劫,因為有人幫她暗中借了命,所以她才能活下來。
是了,借命之人身帶冤孽,自然會不斷招惹邪祟。
照這樣說,滕玉意命中的大劫已經化了?
想著想著,他的臉色慢慢不那麼難看了,然而,心頭那種沉甸甸的感覺半分沒消減。
會不會滕玉意也知道有人幫自己借命了,所以死活不跟她吐露實情。
為了保護自己的阿爺?
有可能。
他突然不好吭聲了。
假如借命的事是真,伯父是追究還是不追究。
不追究,違背了朝廷打壓邪術的方略。
追究的話——
看來只能先拖延一陣。
至少先等他從滕玉意口裡弄明白到底怎麼回事。
「這——」他故意蹙了蹙眉,「沒聽說滕娘子最近遇過什麼大禍啊,徒孫畢竟跟她也不算熟,要不這樣吧,回頭徒孫託人打聽打聽。」
「盡快打聽明白。」
皇后懸著的心落了地,欣慰地說:「我倒是希望滕娘子真借過命了,佑兒好不容易相中一個小娘子,萬一活不過十六歲,未免太叫人傷心了。如今滕娘子逢凶化吉,佑兒也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皇帝和清虛子對望一眼,這事恐怕沒這麼簡單,佑兒已經到了情劫之年,就怕應在這上頭。
擔心歸擔心,這事一說開,殿裡那凝重的氛圍一掃而空。
宮女們溫好粥點重新呈上來。
皇后詢問太子是不是還在毬場打馬毬,讓人送幾份宵夜過去。
膳畢,藺承佑送清虛子回下處。
這邊劉冰玉同丈夫說:「佑兒的親事算是有點影子了,阿麒這邊也不知何時才有動靜,這回我把香象書院的小娘子都招上山來,無非是想讓阿麒自己相一相,哪知才住一晚,行宮裡就冒出這些邪祟,要是明日就啟程下山,就白辜負了這些安排了。」
皇帝溫柔地看著妻子:「何止你這邊有安排,我也需在山上同幾位大臣商量一樁要事。尺廓雖然難對付,卻也不像耐重那樣動輒會掀天揭地,先前我已經派人下山給城中送信了,大隱寺和各大道觀連夜會做出應對之舉,行宮這邊,陣法和符籙也都發下去了,想來一時半會不會有尺廓再闖進來,明日不必動,後日一早再啟程回城便是。」
劉冰玉喜不自勝,點點頭說:「這樣再好不過了。阿麒這孩子秉性純良,我這做阿娘的只希望他將來找個情投意合的娘子。還有,敏郎年歲也不小了,兩個侄子一旦有了著落,他也不好意思再拖著了。香象書院這些小娘子看上去不錯,但品行如何,面上未必看得出來——趁這回她們人都在山上,我想了一個好法子。」
皇帝訝笑:「你要試探她們?」
劉冰玉認真想了想,笑道:「不能用一般的法子試。明日一早把這些小娘子招出來,然後——」
* **
藺承佑回到寢殿,他還沒想好怎麼問滕玉意,況且兩人現在這狀況,滕玉意絕對不可能對她實話,與其再去碰一次壁,不如先睡一覺,今晚這遭大起大落,比他平日打十場馬毬還要累,要不是記得還得沐浴,真想倒頭就睡,閉著眼睛立在床邊,剛要脫下外裳,就聽說宮人說:「太子殿下、郡王殿下和南詔國太子殿下來了。」
藺承佑懶洋洋把腰間玉帶重新繫上,喝了口茶抖擻精神,迎到外殿,碰巧宮人們領著太子等人進來。
顧憲率先行禮,口氣卻很促狹:「聽說你頭疼,疼得沒法參加馬毬,所以我們來看看你。」
太子也笑著,就連淳安郡王也都有些笑意。
藺承佑暗覺納悶。
四人在月洞窗旁的席上坐下,窗旁正對著花池,滿地都是銀霜般的月光,花影在月光裡搖曳。
藺承佑坐下後左右一顧,笑道:「這樣看著我做什麼?出什麼事了?」
太子道:「聽說你瞧上武中丞的二娘子了?」
「誰?」
顧憲道:「說是這位武二娘在園子裡崴了腳,你為了討好她,主動拿出自己的玉牌去請余奉御,怎知武二娘子不願接受這份好意,寧願自行崴著腳回房,今晚毬場上的人都在傳武二娘是何等守禮端莊,而你又是如何對她求而不得。」
藺承佑怔住了,這是唱的哪一齣,下意識看看皇叔,連皇叔都點頭表示確有其事。
「估計明日整座行宮的人都知道你傾慕武二娘了。」
「不過武元洛已經鄭重表示妹妹絕對不可能嫁給成王世子。」
武元洛?
藺承佑一哧,失策,這廝居然比他想得還要賤。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2-23 09:48 PM
第95章
藺承佑在心裡罵了一通武元洛,待要接話的時候,不由又頓住了,怪了,武元洛這廝胡說八道,今晚為何沒人質疑。
從生辰那晚到今晚,算來才過了十二日,期間他只對師公和伯母提及過滕玉意的事,絕情蠱失效的事,甚至連皇叔和太子都被蒙在鼓裡。
這才過了多久,為何這些人似乎都知道他能對小娘子動心了?
不太對。
師公絕不可能大肆宣揚此事,伯母甚至不敢在人前流露出自己對滕玉意的關注。
所以這事是別人傳出去的了?
皇室的這些流言到了坊間,會像春天的柳絮一樣滿城飛揚,發酵了這些日子,早不知經過多少人的口和耳了,因此今晚聽說他對某個小娘子傾心,才會無人表示質疑。
能走漏風聲的無非兩處地方:青雲觀、宮裡。
青雲觀只有師公和小師弟,那麼只能是宮裡了。
藺承佑不動聲色喝了口茶,記得那回滕玉意曾藉小涯之口說有人日後會對他不利,從前他不以為然,現在看來,那人或許根本不在所謂「三年後的軍營」裡,而是一直在自己身邊。
他是裝作不知道等對方露出更多馬腳,還是順著線索馬上把那人揪出來?
真要查的話,流言這種東西,一向極難溯源,都過去這些日子了,要想再找到源頭怕是不易,對方應該也是料定了這一點,才如此肆無忌憚。
更有意思的是武元洛的反應。
武元洛自小有神童之名,無論與人鬥智或是鬥詩,號稱從未遇過敵手,把自己的二妹跟他攀扯到一起,僅僅是為了與他鬥氣?
武氏兄妹的阿爺是武如筠,御史中丞,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國之重臣,目前朝中唯一能與侍中鄧致堯、鄭僕射抗衡的宰相之一。
這幾隻老狐狸經常在朝堂上鬥來鬥去,這些年就沒消停過。
如果他沒記錯,前些日子在商討太子妃名單時,侍中鄧致堯率先將自己的孫女推到了伯父面前。
武如筠不甘示弱,旋即把自己的次女誇到天上有地上無。
最後伯父自然是秉持一貫的持平之策,把兩家娘子的名字都添上了。
武元洛今晚來這一齣,就不怕妹妹參選太子妃一事泡湯?
哦是了。
武元洛還有一個大妹妹武緗。
武緗自小與鄭僕射的大公子鄭延讓訂了親,那時候武中丞還只是吏部的一個侍郎。前一陣兩家本要正式過聘禮了,鄭延讓卻與段家的女兒段青櫻有了私,段青櫻懷著身孕不肯墮胎,鄭延讓自然不敢再娶武緗。
為這事,鄭僕射和武中丞幾乎撕破了臉。
所以武家這是打算改由武緗來參選太子妃了?
聽說這位武大娘子才情和樣貌都比妹妹更勝一籌,只因自小有親事在身,武家才不得已將二女兒推出來,現如今因為鄭家的過錯退了婚,武家為了穩操勝券,自然會重新考慮武大娘子。
一旦武緗被選上,鄭僕射父子頭一個被狠狠打臉,那麼武家也就能狠狠出口惡氣了。
而武如筠真要是做了未來國丈,在朝中的威望慢慢也就能壓過鄭僕射及鄭家在朝中的一眾門生了。
只是本朝歷來沒有姐妹倆同時競選太子妃的先例,大女兒有了著落,武家為了補償小女兒,說不定會給小女兒選一門差不多的親事。
看樣子,武家是打算把武緗跟他捆到一起了。
呵,不愧是武元洛,估計是知道了家裡的打算,居然乾脆利用之前那一齣反將他一軍。
敢拿這種事招惹他,這小子大概是活膩歪了。
「你們瞧他。」太子主動發話了,「最近動不動就發怔,每回跟他說什麼話,別指望他馬上有回應,這是不是叫患了相思病?」
顧憲:「你不會真瞧上武二娘子吧?」
藺承佑在心裡拿定了主意,喟嘆道:「我蠱印未消,哪能瞧得上誰家的娘子,我好心幫個忙,倒叫武元洛生出這樣大的誤會。」
淳安郡王意味深長看了眼藺承佑,沒吭聲。
「真沒消?」太子表示不信,起身到藺承佑身後一瞧,愣了一愣,遺憾地坐回原位,「我和皇叔聽了這消息,還高興了一場。阿大,你也別急,這回師公回來了,說不定有法子能想。」
藺承佑知道太子忠厚,怎忍心他為自己擔心,忙對太子使了個眼色,心道:阿麒,回頭再跟你解釋。
顧憲好奇道:「蠱毒不解就不能動情嗎,世子,你從沒對某個小娘子有過一絲異樣?例如,看到她就會心旌搖盪,幾日不見就會心生牽掛,看到她和別的郎君就會心生妒意,日日想著她在做什麼。」
全中,藺承佑在心裡道,忽然笑道:「這些我不知道。不過看來顧太子總算有心上人了,怎麼樣,南詔國是不是要娶太子妃了?」
顧憲頓了頓,淡笑著岔開話題:「聽說明日又有狩獵又有馬毬,你頭還疼不疼?能不能來?少了你可就沒那麼好玩了。」
「來。」藺承佑焉能聽不出顧憲有意轉移話題,難不成顧憲真有心上人了,他是要對付武元洛所以暫且不能承認,顧憲有什麼好顧慮的。
淳安郡王像是想起一件事:「對了,前兩月阿芝悄悄拜託了我一件事,問我府裡可有揚州來的門客,請我打發這些門客回鄉幫你打聽你那位小恩人。我猜這孩子是想偷偷給阿兄一個驚喜,就答應她了。這一陣我這些門客陸陸續續回來了,我把他們打聽到的消息都謄寫下來了,還沒拿給阿芝瞧,你先看看可有對得上號的。」
藺承佑怔了怔,這兩月因為長安屢有妖異,他都快把這件事放到一邊去了,當年要不是那個小女孩救他,他早就出意外了,他惦記著這份救命之恩,這些年一直沒放棄過打聽那人的下落。
太子看著那本錄簿上清晰整潔的筆跡,笑著點點頭:「阿芝和阿大的事,皇叔從來都是最放在心上的。」
藺承佑接過那冊子,笑道:「我就不跟皇叔說謝謝了。」
淳安郡王淡然道:「我可不是要幫你的忙,是答應了阿芝才沒法子。」
「是,皇叔無非就是教我和阿雙識識音律、教阿芝寫寫字,才懶得理會我們這些小輩的事呢。」
太子笑著向顧憲解釋:「你不必覺得奇怪,這對叔侄鬥嘴歸鬥嘴,感情卻好得很,皇叔識音的本事天下第一,阿大兄妹的琴技笛技都是皇叔親手教的。」
顧憲舉杯:「說起音律,那年某剛來長安時,有幸聽到郡王殿下和世子殿下合奏一曲《思歸引》,中原音律之廣博精深,某是第一次領會,不過自此也留下了個壞毛病,日後再聽別人琴笛相合,都有難以入耳之感,也不知何時再有幸能聽二位合奏一回。」
藺承佑道:「過獎了。前陣子是事忙,今晚都在山上,要聽這個還不簡單,我身上正好帶了玉笛,要是皇叔也方便,請人把皇叔的琴拿來就好了。」
淳安郡王放下茶盞,扭頭吩咐宮人:「去拿吧。」
顧憲自是又驚又喜,等待宮人把琴拿來的間隙,藺承佑翻了翻那本錄簿,上頭一共記錄了三十多位早年來過長安的揚州娘子,然而逐一看下來,年歲要麼太大,要麼太小,基本都對不上。
***
翌日一早,宮人到翔鸞閣傳旨。
說是皇后要在後山的靜蘭閣召見各位小娘子,閣內共準備了四十席,請小娘子們按照先到後到的順序依次入席,皇后辰時左右會到,各位小娘子莫要遲到。
這旨意一傳下來,翔鸞閣頓時沸亂起來,一個個忙著梳妝換衣,唯恐到得遲了讓皇后不喜。
滕玉意和杜庭蘭拾掇好出來,碰巧在廊上碰到李淮固等人,李淮固燦若桃花,氣色比前兩日好不知多少,迎面看到滕玉意滿懷心事的模樣,笑靨愈發恬美。
這一點連彭大娘和彭二娘都看出來了:「李三娘,你是不是聽到什麼好玩的事了,說出來讓我們也聽聽。」
「是呀,看著比在大隱寺那幾日氣色好多了。」
李淮固訝道:「有嗎?許是因為昨晚睡得極香的緣故。驪山空氣新麗,上山之後我整個人都恬適不少。」
武綺悄悄拉過滕玉意:「昨日的事是我不對,我阿兄說他想認識你,我想著周遭都是人,即便見個面也不會有什麼不當之處,我就——我就答應配合他了,回去之後我後悔了大半晚,阿玉,你別生氣,我一時糊塗,下回再也不幫我阿兄做這樣的事了。」
她滿臉羞慚之色,像是恨不得一頭鑽進地縫。
滕玉意臉上含著笑意,一雙眼睛清泠泠地亮。
「你跟我說明白就好了,我不會計較的。要是我有阿兄,說不定我也會答應幫忙的。只此一次,下回我可就惱了。」
武綺神色微霽,攬著滕玉意,確定滕玉意沒有慍色,這才歉然道:「我保證,絕不會再有下一回了。」
有人往後看了眼,打趣武綺道:「聽說你昨日崴了腳,成王世子情急之下親自去請余奉御?」
滕玉意和杜庭蘭都是一愣,昨日她們也在場,不過好像不是這麼回事。
武綺目瞪口呆:「胡扯。昨晚成王世子只是碰巧路過,看在我阿兄的面子上才請的御醫,一句話沒多說就走了,你們可別胡說八道了,再說你們忘了,成王世子身中絕情蠱,哪能說瞧上誰就瞧上誰。」
她說著挽過身邊的鄭霜銀,小聲哧道:「瞧瞧這些人,連這樣的話也敢亂傳,別說昨日的事只是一場誤會,就算是真的,我也不可能嫁給這些皇室子弟,日後我一定要找個處處聽我話的郎君。」
靜蘭閣在後山腰上,中間要穿過好幾座宮殿和園林,宮人們在前帶路,剛穿過一座竹林,迎面走來幾位外地官員的女眷。
有人驚訝道:「阿固?」
眾人望瞭望,見是一位十七-八歲的女孩,女孩身著綺羅,神態有些嬌憨。
宮人低聲說:「這是江南東道王將軍的女兒。」
李淮固似乎也有些意外,莞爾:「王四娘。」
王四娘拉起李淮固的手:「自打杭州一別,我們都快有五六年沒見了吧,阿固你模樣沒怎麼變,還跟幼時一樣漂亮。」
李淮固看看左右,神態彷彿有些尷尬。
王四娘身邊的婢女委婉提醒自家娘子:「四娘,你忘啦,李家三娘不喜歡在外頭叫她的小名。」
王四娘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對對,差點忘了。」
李淮固捉住王四娘的手,赧然地說:「我這小名古裡古怪的,還是別被人知道的好,你也來長安了?太好了,頭幾日怎麼沒見你,回頭到我們府裡來玩。」
領頭的宮人在旁咳嗽:「李家娘子,皇后還等著召見諸位。」
李淮固於是不敢再寒暄,紅著臉衝王四娘點頭示意,隨宮人繼續前行。
穿過竹林,又繞過一條溪流,周遭越來越安靜,人影也越來越少。
宮人們道:「前頭會路過一座花田,田裡有些農婦花匠,基本都是當地的孤兒寡母,皇后憐她們孤苦無依,特允她們在此做活,只是這些農婦畢竟言行粗魯,諸位娘子當心別被沖撞了,待會路過的時候,隨奴婢走快些就好了。」
過不一會,前方果然出現一座大花田,裡頭奇花綻放,令人目不暇接,沿路只見幾位農婦埋頭在花田裡花鋤作活,聽到有人路過也不敢胡亂張望。
眼看要穿過花田了,邊上突然傳來小孩的啼哭聲,滕玉意循聲望去,一眼就看到田埂下的水溝裡歪倒著一位三十多歲的農婦,那婦人的腳鮮血淋漓,一看就知被花鋤砸傷了。
田埂上站著個兩三歲的小女孩,像是嚇壞了,兩隻胖胳膊無措地衝婦人伸著,只知哇哇大哭,婦人嚇得把手遞給孩子:「娃兒別哭,待會要驚動娘娘們了,快,快把阿娘拉起來。」
杜庭蘭和鄭霜銀見狀,同時停下腳步。
旁的小娘子看到這一幕,也都露出不忍之色,心知這婦人多半是死了丈夫,母女兩個相依為命。孩子這樣小,阿娘摔傷了也幫不上忙。
宮人一徑在前頭催促:「快到辰時了,娘子們稍稍走快些。」
眾女心中一跳,只好又加快腳步。
四十個席位並未定名次,誰到得越早,就能離皇后越近,而與皇后越近,就意味著皇后可能會對自己留下更深的印象,這樣無論對自己還是對父兄,都有數不盡的好處。
杜庭蘭人雖往前走了,卻忍不住頻頻回頭,滕玉意雖說沒往後看,耳邊卻留意著那小女孩的哭聲,那哭聲讓她想起了幼時剛失去阿娘的自己,她這一猶豫,杜庭蘭立刻下定了決心,拉過滕玉意,二話不說拉著回頭走。
「拉她們一把,要不了多久。」
說著走到田邊,用帕子包著手抓住那婦人的胳膊:「來。」
婦人大喜過望,連聲說:「謝謝小娘子。」
滕玉意扶著婦人的肩膀和另一隻胳膊,姐妹倆合力把婦人拽了上來。
「好了。」杜庭蘭鬆了口氣。
小孩眼裡包著淚,呆呆地看著這一幕。
婦人連聲道謝,時辰來不及了,滕玉意拉著阿姐要離開,看了看婦人裙上的血,又從袖中拿出一小包慣用的金創藥:「這個能止血,拿著吧。 」
婦人更是感激不盡,小女娃娃摟著阿娘的脖子幫阿娘「呼痛」,見狀以為得了一包糖,不由也破涕為笑,拍著胖手咯咯笑了起來。
姐妹倆走了一段,迎面碰到返回來的鄭霜銀,原來鄭霜銀因為不放心,到底找了回來。姐妹倆就把先前的事說了,三人便一同往回趕。
三人這一耽擱,自然遠遠落在了眾人之後,等她們到了靜蘭閣,殿內只剩離皇后最遠的三個席位了,設在角落裡,面前還擋著廊柱,不出席的話,皇后壓根看不到她們。
李淮固等人坐在前席,皇后問的那幾個問題,數李淮固和武緗武綺答得最好,席散後,皇后便留下李淮固和武氏姐妹單獨問話。
宮人們對剩下的人說:「此地有不少奇花異草,還未到用膳時分,娘子們不妨到附近賞賞景。」
這時忽然有幾位男子說笑著從庭前路過,正是太子和藺承佑等人。
宮人們俯首衝幾人行禮,呼啦啦跪了一地。
女孩們也忙垂首斂衽。
太子的笑容溫煦明朗,一扭頭,目光在杜庭蘭停留了一瞬,像是有些好奇,又像是有幾分欣賞,接著又看了眼杜庭蘭邊上的滕玉意,這才收回了視線。
滕玉意垂眸靜立片刻,沒忍住悄悄抬眼看向藺承佑的背影。
想想昨晚,藺承佑因為沒套出她的話,一氣之下差點當場跟她翻臉,過後別說跟她說話,連個眼風都沒給她。
她猜他已經決定找她麻煩了,就不知他接下來會怎樣做。
一整晚她就像烙餅似地在床上翻來覆去,一會兒琢磨聯合五道找尋尺廓的事,一會兒擔心藺承佑查得太快害她沒辦法攢夠功德,這樣思來想去,直到後半晚才睡著。
看方才藺承佑這冷淡的架勢,差不多已經不打算理她了,交情還是不夠深,說翻臉就翻臉,那副叫他極滿意的紫玉鞍,也攔不住他查她。
正當這時,李淮固等人也退出來了,眾女既艷羨又好奇,紛紛圍了上去。
李淮固謙虛地搖頭,眼睛卻看著那邊的藺承佑和滕玉意,看他二人面色一個比一個冷淡,不由盈盈淺笑起來:「我笨得很,皇后只問了我一個問題,我答得不好,皇后剩下都在問武大娘她們。」
滕玉意悶悶同杜庭蘭離開前庭,杜庭蘭:「從昨晚到現在,就沒看到你開過笑臉,到底在發愁什麼?那妖怪不是被打跑了嗎?」
還能發愁什麼,借命的事快要瞞不住了,她只求在藺承佑查清真相之前把功德攢完,現在一想到這事心裡就焦灼。要不是現在不能下山,她恨不得插上雙翅飛到東明觀,然後拿出契約逼五道陪她去找尺廓。
姐妹倆沿著花-徑走了許久,一抬頭,才發現宮人沒說錯,漫山遍野種滿了各類花卉,讓滕玉意意外的是,當中居然還有玫瑰花叢,花苞異樣的嬌豔飽滿,比她以往見過的玫瑰都要好,她一下子眼饞了,忙對阿姐說:「那邊有玫瑰,我們去賞花吧。」
到了近前,滕玉意越看越愛,這樣好的花瓣,無論拿來薰香或是做糕點都是上品,眼下梨花已經謝了,好在還有玫瑰花,府裡模具快打好了,拿回去正好做鮮花糕。
她瞄瞄前方,宮人們都離得極遠,再說皇后也沒規定不能摘花。只是以阿姐的性子,絕不會同她一起摘花的,她佯稱要到後頭花叢看看,一拐彎就從袖子裡取出帕子,然後彎腰飛快摘下一朵兜到帕子裡。
如此反復幾次,倒也順利摘下了十來朵。
很快帕子就兜不下了,這些花瓣只夠做一盒鮮花糕的,滕玉意低頭從袖子裡取出另一條備用的帕子,忽然聽到有人淡淡道:「你在這做什麼?」
滕玉意嚇得手一抖,帕子隨即落到裙邊,嬌嫩的玫瑰花滾了一地。
滕玉意瞟了眼藺承佑,他身上穿著件雅青色錦袍,那清透的顏色愈發襯得他眼睛黑漆漆的,他臉上沒笑意,但也沒惱意。
這對藺承佑來說已經算臭臉了,她便也淡聲說:「摘花。」
藺承佑果然「來者不善」,傲然道:「這花你們滕府沒有嗎?」
滕玉意輕哼,徑自在旁邊找了一塊石頭坐下,彎腰把花一朵一朵兜到帕子裡:「我們府裡的沒這個好。雖說世子跟我翻了臉,但我可是個重諾之人,答應了給兩位小道長和世子送鮮花糕,當然要挑最好的花瓣。」
藺承佑心裡微微一漾,忍不住側目看向她,她眉眼淡淡的,今日好像一直沒露過笑臉,鮮花糕的對象自動加了絕聖和棄智,但這事原來她一直放在心上,於是也掀袍在花叢前的另一塊石頭上坐下:「巧了,我也是個重諾之人,說好了幫你把那惡人找出來,我可不想半途而廢。」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2-24 09:46 PM
第96章
滕玉意耳朵一動,聽藺承佑這口吻,似乎不大像要找她麻煩的樣子。
難不成他改變策略了?
有可能。看看周圍,藺承佑這一過來,阿姐和宮人們就不見了,一定是被藺承佑引開了,他就是有計劃來找她的。
她是見識過藺承佑查案時那股不眠不休的勁頭的,他這人看著倜儻不羈,可一旦想辦成什麼事,再棘手也不會中途放棄。
唉,這事可真讓人頭疼,藺承佑是她的救命恩人,為這事跟他撕破臉太不值當,實在不行的話,只能見招拆招了。
當然,鮮花糕還是要做的,就當是繼續還恩了。
滕玉意臉上的這些細微表情變化,全落在藺承佑的眼睛裡,換作從前,他只會當她心防太重,昨晚大致猜到真相之後,心裡就只剩下憐惜了:無非是想保護替自己借命的那個人,所以事事都想自己扛,可是這等違背天理的大事,你一個人扛得住嗎?
他不清楚她是不是知道自己活不過十六歲,反正自從跟她打交道,從沒見過她破罐破摔或是悲苦自憐的樣子,像現在,鬧脾氣歸鬧脾氣,也沒忘記細心整理花瓣。
他心裡突然不大好受,忙把自己的視線挪回前方:「至於怎麼抓這個人嘛——我已經想好了,過兩日書院就開學了,你在書院裡唸書不好擅自出入,我會給你在書院裡找了個靠得住的內應,日後無論你在書院裡遇到何事都可以告訴那人,她會即刻轉告我。還有,你最近這麼倒楣,尺廓說不定還會去找你,我們得早做防備,你先把這個拿著吧。」
滕玉意手裡忙著繫帕子,耳朵卻一直豎著,前面的話倒是符合藺承佑查案時的謹慎作風,後頭的話卻有點匪夷所思了,他居然主動把尺廓找她的原因歸咎為她「倒楣」 ,這意味著那個他親手撕開的小口子又被他自己糊上去了,難道他真不打算追究了,還是說怕她防備不好查得太緊。
大約是看出了她的疑惑,藺承佑拉長聲調道:「沒辦法,前頭收了你的寶鞍,後頭又勞你做鮮花糕,這叫做『拿人手短』。你不是總說我仗義麼,這點小忙我還是能幫得上的。」
滕玉意心頭一鬆,這倒像是藺承佑會說的話,她轉過臉瞅著他:「世子這回可說好了,在沒抓到那人之前,不能再隨便翻臉了。」
藺承佑有點好笑:「我像是喜歡隨便翻臉的人嗎?」
滕玉意心裡嘀咕,昨晚那位翻臉像翻書的人是誰。
藺承佑頭稍稍一歪,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笑道:「滕玉意,你我打交道以來,到底誰更喜歡翻臉?我答應過的事,哪回沒辦到?」
滕玉意心道,半斤對八兩吧,然而臉上繃不住,到底笑了起來。
她這一笑,藺承佑的黑眸不自覺也漾出笑意。
兩人這算是正式講和了。
滕玉意沒意識到自己的笑靨有多甜美,把那兜玫瑰放到自己裙邊,接過藺承佑手裡的東西:「這是什麼?」
「你就沒發現玄音鈴已經失靈好幾次了?」
滕玉意「咦」了一聲:「沒錯,昨晚那隻尺廓出現的時候鈴鐺就沒響,我還以為這是因為尺廓稟性與妖邪不同的緣故。」
「何止昨晚,上回耐重去廚司找你時鈴鐺就沒響。昨晚問師公,他老人家說,這寶貝每回示警都會消耗自身靈力,耐重陰力那麼強,光是桃林中示警那回靈力就折損了大半,它這是該供奉了,你把這包藥粉融到乾淨的清水裡,把它裡裡外外好好洗一洗就成了。」
「好,我回去就洗。」滕玉意小心翼翼把藥粉收入自己的袖籠,想了想又說,「世子,山上暫時沒有邪祟,如何知道這鈴鐺有沒有恢復靈力?」
藺承佑:「簡單,在你上學之前,我幫你捉一隻厲鬼試試。」
滕玉意心中一動,忍不住抬眸看向藺承佑,藺承佑早把視線掉到一邊了,盯著周遭的玫瑰花叢打量來打量去,顯然對玫瑰的興趣比對她大多了。
滕玉意微微鬆口氣,她還是別自作多情了,藺承佑可是個身中絕情蠱的人,蠱毒沒解,怎會突然瞧上哪位小娘子。
前世他直到中箭身亡那一陣都沒定親,長安仕女如雲,縱算沒瞧上她,總有能入得了眼的,這只能說明他壓根沒法動情。
想想前世,要不是她「不自量力」,怎會招來那句冷冰冰的「不娶」,這樣的錯誤,她才不會犯第二次。
這樣一想,她順理成章把剛冒出的疑惑拋到腦後。
藺承佑眼睛看著玫瑰,注意力卻放在滕玉意身上,還好他剛才躲得快,不然她該起疑心了。
早上伯母把他叫去教育了一通,從殿中出來後他獨自琢磨了許久,「耐心」和「遷就」必須照做,但眼下暫時不能讓滕玉意知道他有多在意她,她現在連半絲喜歡他的跡像都沒有,真要知道了他喜歡她,就算不躲著他,兩人見面時也只會徒增尷尬。
好吧,他臉皮厚倒是不怕尷尬,但是滕玉意現在不但一肚子秘密,還極容易招邪祟,萬一她躲著他,有些事他就不好照看她了,今日好不容易讓她放下芥蒂,剩下的事慢慢來好了。
不遠處「鷓鴣」叫了兩聲,藺承佑轉頭看她,低聲說:「我先走了,回頭我會把書院裡內應的名字告訴你。」
「好。」
過不一會,果然有位宮人過來領路,滕玉意隨宮人走了沒多遠,就見到花叢旁正四處張望的阿姐,望見她過來,杜庭蘭緊張的神色才見緩和。
杜庭蘭微笑著衝宮人點了點頭,把滕玉意拉到一邊低聲說:「跑哪去了,賞著賞著花就不見你了。」
「我摘花去了。」
***
永嘉殿。
殿中的農婦牽著一個小女孩立在殿中,結結巴巴說著花田裡的事。
皇后目色溫柔,邊聽邊點頭,望見藺承佑從外頭進來,皇后示意農婦先停下,衝藺承佑招招手說:「過來。」
藺承佑笑著行了一禮,起身走到東側,撩袍坐到太子邊上。
皇后對那農婦道:「你接著說。」
農婦就把剛才那一幕從頭到尾說了。
「所以第一個回去幫你的是杜娘子和滕娘子?」
農婦唯唯:「是。這兩位小娘子合力把奴從地裡拽上來,那位杜娘子說話可和氣了,沒多久,那頭又有兩位娘子返身回來了。」
皇后唔了一聲:「後頭趕來的是鄭娘子和武大娘子。」
農婦又把手裡的那包藥粉遞給身邊的宮人:「這是那位滕娘子給奴的,她說『這是金創藥,能止血』。」
農婦的腳傷是假的,這藥粉自然用不上。皇后微笑吩咐宮人:「賞。給孩子弄點好吃的,帶她們母女下去吧。」
宮人們就把皇后準備的一大堆賞賜呈給這對母女,又給孩子拿了好些點心,這才和和氣氣領著二人下去了。
等到殿中下人都退下了,皇后傾身望了眼托盤裡的那包藥粉,笑咪咪道:「眼光不差,滕娘子是個心善的。」
藺承佑笑著沒接話,心裡卻道:這還用說嗎,滕玉意好不好,他心裡最明白。
皇后冷不防又瞅向兒子:「你這孩子發什麼怔?」
太子赧然道:「哦,兒子聽到剛才這件事,想起那回在玉真女冠觀也見過那位杜娘子。」
皇后心中一喜,口吻卻很平靜:「你且說說。」
太子就把那回杜庭蘭因為妹妹被擄走哭得鼻紅眼腫、自己沒分到寧心蓮卻忙著把撿到的藥丸還回去……這些當日發生的事,一一對母親說了。
皇后含笑說:「這都多長時間的事了,你還記在心裡?」
太子禁不起母親這樣盤問,神態益發拘謹,但雙眸熠亮,話聲也一貫平穩:「記得這位杜娘子獻『香象』二字時曾說,『悟道有深淺,求學亦一樣』,又說書院以香象命名,可警示做學問時應當『沉心盡底』。兒子當時聽杜娘子說話,覺得她應該跟阿娘一樣,是個心善向佛、善學善思之人,後頭又見她這兩回,發現她不只在阿娘面前如此,私底下也是言行如一,所以阿娘一問,兒子就想起來了。」
說著說著臉就紅了。還有一點他沒說,杜庭蘭那副溫柔入骨的模樣,也讓他印象深刻。
皇后看在眼裡,心裡樂開了花,兒子善良心細,行事也沉穩,連這些小事都記在心裡,可見他早就留意杜庭蘭了。
想想杜庭蘭這孩子的相貌,當真是人如其名:庭中之蘭,遺世獨立,幽隱馥鬱,姿貌明秀。
其實在今日之前,她和聖人一直考慮的是鄭霜銀和武大娘武緗,一個是鄭家女,一個是武家女,兩個孩子都工文章、善書畫,如今既然阿麒自己有了主意,她這做阿娘的自然要以兒子的心意為主。
再說不論兒子娶武家女還是鄭家女,都會牽扯到朝堂,朝中一黨滿意了,必然會招致另一黨的不滿,而阿麒有個威望隆盛的丈人,日後少不了處處受管轄。
杜庭蘭就不一樣了,杜家雖說也是百年望族,但杜家在朝中的勢力這些年早已式微了,杜裕知目下在國子監任四門博士一職,又素有直諫之名,兒子如果娶了杜裕知的女兒,那些囉哩囉嗦的老臣也就不能再說三道四了。
杜庭蘭這孩子也爭氣,先前她拿農婦來試驗這幫小娘子,杜庭蘭和滕玉意可是第一個返回的。
殿裡本就沒有外人,皇后心裡一高興,忍不住就笑了起來:「原本我和你嬸嬸只擔心你們兩個不開竅,沒想到——杜娘子和滕娘子都是好孩子,佑兒娶世子妃也就算了,太子妃可是國之大事,等她們進了書院,再看看也成。你們兩個是兄長,後頭的弟弟妹妹都看著呢,再過兩年,就輪到阿麟和阿雙說親事了。當然,昌宜和阿芝要多留幾年,不到二十歲不相夫婿。」
皇后越說越開心。
※※※※※※※※※※※※※※※※※※※※
作者有話說:上章裡面漏了武大娘子武緗,此處涉及後面重要劇情,所以補上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2-27 10:43 PM
第97章
太子孝順慣了,再不好意思也只能恭謹聽著。
說來奇怪,有些人哪怕日日相見,也不見得會多加留意,杜庭蘭他才見三次,卻次次在心裡留下了深濃的影子,如今聽著阿娘說到議親一事,那道窈窕的身影,止不住在他心房裡輕輕搖曳起來,這陌生的悸動感困擾著他,一方面讓他眉眼愈發溫柔,一方面又讓他無所適從,趁宮女給阿娘送茶盞的當口,他轉臉衝藺承佑使了個眼色。
藺承佑一本正經聆聽著皇后的教誨,面上比太子裝得還認真,似乎察覺了太子的眼風,他不動神色在案下用胳膊肘輕懟了太子一下,暗道:伯母最熱衷於給人說親,自從去年靜怡出降後,已經好久沒大展拳腳了,這才剛開始,且受著吧。
好在宮人過來說倚霞軒的午膳已經備好,幾位大臣的夫人皆已入席,就等著皇后駕臨了,劉冰玉才放兄弟倆一馬。
***
翌日,帝后及眾大臣啟程下山。
次日天剛亮,朝廷的旨意就頒布下來了。
香象書院最終定於二十五日開學,旨意上同時還公佈了書院院長、女官、第一批入學的八十名學生名單,除了那日同上驪山的那批,又添了不少朝中官員和外地節度使的千金。
當年的雲隱書院院長一職是由盧國公夫人擔任,目下盧國公夫人年事已高難以再分神管理冗雜的書院事務,所以這回香象書院開學,院長只能另擬人選。
商議到最後,定下了兩位院長。
皇后人在宮中,遙領書院院長一職。
副院長則由國子監祭酒劉文昌的夫人擔任。
劉夫人為二品誥命夫人,早年也是長安有名的女才子,年輕時錦心繡口,年長後更是德高望重,消息一公佈,朝野內外眾口 交讚。
此外,書院裡還設了司律、司德、司讀、司行四位女官,女官名單由皇后親自遴選,考察了好些時日,確保個個都德才兼備。
四位女官中,有三位是長安衣纓世族的後裔,還有一位是洛陽大儒簡文清的獨女,四位女官年齡從二十到四十不等,全都是立志終身不嫁的大才女。
傳旨的宮人又說,學生們必須在家準備好行裝和筆墨,開學那日,將由禮部尚書及書院兩位院長主持鼓篋之禮(注1),行禮過後,學生們還需當場繳納束脩,當然,這束脩的定額僅是每人三匹絹,幾乎只是像徵性地收個費。
旨意一傳到滕府,滿府的人都忙碌起來。
此前程伯就將書院一應事項都打聽好了,知道書院管理嚴格,娘子入學後一月才能回來一次,唯恐小主人在書院裡過得不順意,便親自跑到潭上月來指揮春絨等人準備行裝。
這一整日,潭上月喧鬧不已,下人們進進出出,忙著打點滕玉意的箱篋。
滕玉意自己也沒閒著,跑到廚司讓廚娘把模具拿出來,淨了手親自揉麵團。進了書院這鮮花糕就做不成了,趁今日做好了,正好趕在開學之前送到青雲觀去。
小主人一上手,廚司裡的人自是絲毫不敢慢怠,不是幫著遞石蜜,就是幫著剪花瓣。驪山上帶下來的玫瑰花瓣遠不夠用,一大半花朵是碧螺帶著小丫鬟們在府裡臨時剪的。
滕玉意先用玫瑰汁子將麵團揉成淡粉色,再將花瓣與石蜜調在一起,同時在餡料裡摻入甜軟的果脯,末了嚐了嘗餡料,絕勝和棄智跟她一樣愛吃甜的,藺承佑卻喜歡清淡的,所以一份餡料甜一些,另一份餡料淡些。
隨後她細細把麵團捏成一朵一朵玫瑰花的形狀。
這是極為精細的活計,一做就做到了下午,最終做出八屜子麵團,每一朵都惟妙惟肖,滕玉意左看右看,自己感覺非常滿意,興致勃勃讓廚娘們把麵團收到廚架上,明早再上屜蒸。
第二日這點心還沒送走,青雲觀的帖子就送來了。
帖子是絕聖和棄智寫的,說他們有要事要同滕玉意商量,請滕玉意即刻到東市的明月樓一敘。
程伯有些費解:「明月樓是一家專做江南菜的菜館,歷來只款待豪紳巨賈,菜價可謂不菲,兩位小道長這是——」
言下之意,以絕聖和棄智的做派,絕不可能約滕玉意在那種地方見面。
滕玉意百無聊賴用小銀匙舀著碗裡的乳酪鮮櫻,這帖子哪是絕聖棄智寫的,絕對是出自藺承佑之手,想來那厲鬼有著落了,便慢條斯理道:「小道長摳門歸摳門,待人卻很周到,難得約我這樣的好朋友出門,就不能大方一次嘛,事不宜遲,幫我備馬吧。」
程伯仍有些疑惑的樣子,滕玉意卻忙著讓春絨找出男子的錦袍和襆頭,一番裝束後,又讓端福去易容。
待到主僕都換了相貌,就將那幾盒鮮花糕交給端福捧著,一行人大搖大擺去了東市。
到了明月樓門口,一望就知道程伯為何不信絕聖和棄智會選在此處碰面了,因為這酒樓實在是貴盛至極,光是樓面窗屜上的銀鏤朱漆就比別家考究不少。
奇怪偌大一座酒樓,門外幾乎沒客人,滕玉意入店打聽小道士,店家像是等候多時了,竟親自迎出來道:「是王公子吧?快隨小人上樓。」
然而到了二樓雅室,卻沒看到絕聖和棄智的影子。
店家熱絡地端茶送點心:「王公子在此稍等,兩位小道長還在路上。」
滕玉意只好先坐下了。
***
藺承佑在大理寺忙。
那日大隱寺和各家道觀接到尺廓出現的消息,立刻在城中四處巡邏,巡視一番並未發現尺廓的跡象,看來尺廓還未潛入城中,礙於此物來去無蹤,眾僧道仍連夜在城外設置陣眼,清虛子一從山上下來,就趕到城外親自坐鎮指揮此事。
相比僧道們的忙碌,大理寺這幾日卻極為清閒。
不知是不是巧合,自打皓月散人伏法,各州縣已經好些日子沒呈送案子來了,同僚們手裡只有一些往日積壓的案子,嚴司直和藺承佑這等一貫辦案利索的,手頭就更清閒了。
從驪山下來這晚,藺承佑先是幫著師公佈陣,次日一早又讓絕聖和棄智給滕玉意發帖子,看看天色還早,想想手頭那幾樁案子還有不少疑點,就縱馬到了大理寺。
每回嚴司直都到得最早,今日也不例外,藺承佑進辦事閣時,嚴司直端端正正坐在軒窗前,正忙著整理幾樁舊案的案呈。
藺承佑對嚴司直的勤勉早就見怪不怪了,笑道:「嚴大哥。」
嚴司直擱下筆:「來的正好,我有事要同藺評事商量。」
說著把自己寫的一遝錄簿推到藺承佑面前:「早上整理這幾樁案子,別的都好說,唯獨胡季真一案,卻是連案呈都不知怎樣寫。案發至今,沒有目擊證人,沒有兇器,沒有清晰的害人動機,甚至都沒能從受害人口裡聽到隻言片語,現在胡季真面上與痰迷心竅症一模一樣,僅憑這個就懷疑盧兆安與此事有關,未免證據不足,可想要查到更多的證據,整件事面上全無痕跡,簡直無處下手。」
藺承佑坐下翻了翻錄簿,這上頭的每條記錄他都很熟,前些日子他為了查盧兆安調派了不少人手,結果因為皓月散人一案又中途擱置了,這幾日一閒,他和嚴司直就重新著手調查此案了。
「既然有那麼多模糊不清之處,不如先從明朗之處入手。」藺承佑點了點錄簿上的某一處,「行兇手法——明。胡季真是被人抽掉了一魂一魄才變成現在這樣的,這是一種取魂的邪術。」
嚴司直點了點頭,依照藺承佑的思路寫下第一行。
藺承佑又道:「行兇時辰——明。胡季真是上月的二十出的事,確切地說,是他同好友們從慈恩寺回來後被害的。當日他未時末與最後一位友人分手,回到胡府已是申時末,而且一回府就發了病,所以兇手只能是在未時末——申時末這兩個時辰之內動的手。」
嚴司直再次頷首。
「行兇地點——明。」藺承佑說,「胡季真是在醴泉坊的得善大街與友人們分的手,那地方離胡府所在的義寧坊只隔一條街。胡季真僅被人抽掉了魂一魄,最初的半個時辰面上看不出端倪,兇手應是一直跟在胡季真的後頭,所以能操控胡季真騎馬回家,但行兇的地點不會離胡府太遠,因為若是拖得太久,胡季真會露出越多端倪,由此可見,行兇之處就在醴泉坊的得善大街與義寧坊附近,甚至就在半個時辰的腳程內。」
嚴司直寫下第三條。
頓了頓,他凝眉道:「那……最關鍵的行兇動機呢?胡季真在國子監唸書,今年才十四歲,性情雖耿直,心腸卻很柔軟,聽說平日連府裡下人都捨不得斥責,他父親胡定保在兵部任侍郎一職,也是外圓內方之人。要說盧兆安有加害胡季真的動機……是,屍邪闖入成王府那一晚,盧兆安是只顧自己逃命把胡季真關到門外,但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即使胡季真到處宣揚,盧兆安也可以說這是胡季真的一面之詞,僅憑這一點就害人,會不會風險太大,而且我們至今沒發現盧兆安會邪術的蛛絲馬跡。」
藺承佑抽出底下的一份記錄:「加上這個是不是就清楚一點了?胡季真的同窗好友杜紹棠那日去胡府探望,結果胡季真似是被好友關心自己的舉動觸發了記憶,受驚之下居然吐出了一句話:『別過來,我什麼也沒瞧見』。那句話是他犯病以來唯一一句口齒清楚的話,如果不是胡言妄語,那麼很可能是他被害前最強烈的一個念頭。」
嚴司直望著那一處:「難不成胡季真是因為不小心撞破了什麼才被害?這樣說來,動機倒是稍稍明朗些了。」
藺承佑:「這些年邪術一黨為了躲避朝廷的追查,甚少用取魂術害人,那日用這法子對付胡季真,想來也是迫不得已。直接殺死胡季真,必定會驚動大理寺和朝廷,用這種取魂術害人就穩妥多了,受害人面上與痰迷心竅症差不多,就連尋常的僧道也休想看出不妥,要不是胡定保病急亂投醫央我上門探視,誰也不會知道胡季真是被人蓄意謀害的。」
嚴司直思索:「可那日胡季真都快走到家門口了,又能撞見什麼要命的把柄?當時並未天黑,坊街上到處是人。」
藺承佑靜靜琢磨了下,隨手找了一卷竹簡在上頭勾畫:「從他驅馬走到得善大街來看,他是打算直接回家的,但不知為何又臨時改了主意,附近並無店肆,也不大像要臨時去買東西,平日像這種情況,一般都是——」
嚴司直一愣:「半路撞見了熟人?或是被什麼人攔住了?」
藺承佑想了想:「無故被人攔路,胡季真必定不肯下馬,雙方一起爭執,少不了引起旁人的注意,可當日這兩個路口沒人起過爭端,查問附近的酒肆,也證明胡季真當日並未與人進店喝過酒,所以很有可能是某個人或是某件事引起了他的注意,胡季真或是悄悄驅馬跟隨那人,或是被那人邀請到自己家中,再然後,胡季真就撞見了一些不該見到的東西,並因此被害。」
嚴司直望著桌上的竹簡,藺承佑在上頭畫了代表胡季真和座騎的一人一馬,以及這一人一馬走過的路段。
藺承佑接著在那個小人的西北角和東北角各畫了一處宅子,一處是普寧坊,一處是修祥坊。
他先指了指普寧坊:「盧兆安現今就住在普寧坊,恰好就在得善大街的西北角。」
又指了指東北角的修祥坊:「那日他又在修祥坊的英國公府赴宴,碰巧也不遠,他如果藉故從席上出來,是有可能與胡季真相遇的。」
嚴司直:「所以藺評事還是懷疑此事與盧兆安有關?」
「胡季真往日從未與人結過仇,近日唯一起了齟齬的似乎只有一個盧兆安,胡季真原本極為仰慕盧兆安,屍邪闖入成王府當晚,他甚至把保命的符籙主動交給盧兆安保管,怎知一到生死攸關的當口,盧兆安就暴露了本性,過後胡季真一定會失望到齒寒,嚴大哥,假如你是胡季真,你因為此事耿耿於懷,某日突然在街上看見盧兆安,你會怎麼做?」
嚴司直斟酌著說:「胡公子才十四歲,為人又耿直,就算不好直接跑到盧兆安的住處興師問罪,私底下撞見也未必忍得住……憤慨之下大約會當面質問盧兆安為何如此。」
說到此處,嚴司直一滯:「你是說,當日胡季真原本要回家,不料在街上撞見了盧兆安?但這樣也沒法證實盧兆安與此事有關。」
藺承佑點點頭:「就像嚴大哥說的,假如胡季真只是驅馬在大街上隨便走走,又怎會撞見什麼要命的把柄,依我看,這件事很有可能發生在暗處,以胡季真磊落的性子,絕不可能隨意跟蹤陌生人,碰上盧兆安就不一樣了,胡季真想起那晚的事心頭火起,按耐不住上去找麻煩,不巧撞見某件了不得的事,也許在盧兆安的家中,或是在某個偏僻的巷尾。胡季真也意識到自己撞見了不該看到的東西,所以就有了那句『別過來,我什麼也沒瞧見』。」
嚴司直仍覺得匪夷所思:「盧兆安一門心思要入仕,這段時日頭上時刻懸著一把刀,哪怕內心再虛偽,也必定謹言慎行,我想不明白胡季真能撞見盧兆安什麼醜事,只要沒有作姦犯科,諒也掀不起什麼大的波瀾。盧兆安就不能用銀錢賄賂胡季真,或是央求胡季真莫要宣揚此事?無論怎樣都比冒著風險害人要強。」
藺承佑:「別忘了胡季真是兵部侍郎的兒子,有些事一旦被撞見,牽連的可就不只盧兆安一人,兇手認為胡季真必須變傻變瘋,那人說不定還覺得自己手下留情了。」
嚴司直呆了一呆。
藺承佑笑笑:「一切只是猜測。但光從取魂這一條來看,這案子就不可能簡單,此事也許不只是因私怨而起,而是牽扯到更廣的事,所以這案子我們不但要查到底,還要放在近日要案的第一位。」
嚴司直神色益發凝重,提筆在「行兇動機」後頭,細細寫下了方才的推論。
又道:「對了,盧兆安當日在英國公府赴宴,可有人能證明他中途離過席?還有,可找到了盧兆安會邪術的證據。」
「當日盧兆安幾個才子為了鬥詩去了花園,有一兩個時辰不在席上,這一點英國公府的下人可以作證。至於後一點嘛——如果胡季真撞見的不只一個人,用邪術害人的興許是盧兆安的同夥,只不過目前我們只有一個可疑對象,所以只能從盧兆安身上入手。」
這一點,只能從盧兆安寫給杜庭蘭的那遝信裡找痕跡了。
早前藺承佑匆匆看了眼,這幾封信還是去年在揚州時寫的,大多是些清新雄健的詩句,無論還是詠物,每一首都錯彩鏤金。
看過之後,藺承佑不得不承認,哪怕在遍佈碩學之士的長安,盧兆安也是最出類拔萃的那幾個,會引來杜娘子和鄭家的女兒的青睞,絲毫也不奇怪。
只是此事畢竟事關杜娘子的名聲,就算從信上窺到了端倪,也得借用別的方式證明盧兆安會邪術。
嚴司直一心辦案,眼看藺承佑把案件思路一一理清了,便信心百倍地放下筆:「先前我只在義寧坊得善大街那一帶盤問過,看來今日還得到普寧坊盧兆安賃的宅子附近問一問了。藺評事,你我一起走。」
藺承佑笑道:「我今日有點事,恐怕去不了,嚴司直先走一趟,下午等我回來再去普寧坊轉轉。」
嚴司直一怔,藺承佑是天潢貴冑不假,但只要有案子待查,往往比他還要拼命,冷不丁一看,藺承佑仍望著桌上的案宗,眼底卻好似蘊著一點笑意。
嚴司直想起那些日子藺承佑那古怪的問話,一個念頭從心底裡冒了出來,莫非他猜的沒錯,藺評事真有心愛的小娘子了。
他決定試探一下:「藺評事有別的案子要查?」
藺承佑在心裡想,今日是例外,誰叫滕玉意在明月樓等他,
他幫滕玉意準備了一窩厲鬼,絕聖和棄智不靠譜,他決定親自帶她去除祟。
想想日後,滕玉意進了書院,再想見她一面就只能是晚上了,晚上倒也不耽誤白日查案,不過嚴司直這邊必定得打招呼,因為次數多了不可能瞞得過去,不如直說自己有點私事,也省得臨時找藉口。
他放下竹簡便要接話,正當這時,外頭有衙役道:「有案子來了。」
到了外頭,果見兩名衙役抬著一具白布蒙著的屍首穿過前庭。
幾位年輕官員暗暗搖頭,才閒了兩日,又有案子了。
有位姓王的司直隨口問道:「何處送來的?」
衙役忙回:「城北義寧坊送來的,死的是個小娘子,說是昨日同女伴們一同去楚國寺附近遊玩時,中途突然失蹤了,同伴們找了半天,結果發現這小娘子死在了附近的一口井裡,聽說才十三歲,說起來怪可憐的。」
一面說著,一面抬著屍首往後頭去了。
眾人怔了怔,聽上去像是不慎墮井而死,這種意外長安每年都要發生好幾例,就算是謀殺偽裝成意外,也應該先由長安縣的法曹審理後再呈交上來,哪有直接送到大理寺來的。
疑惑歸疑惑,這案子畢竟暫未指派由誰來查辦,就連藺承佑也覺得這案子無甚出奇,因此並未多問。
怎知沒過多久,仵作突然令人過來穿話:「藺評事,陳仵作請你過去看看那具屍首。」
藺承佑急著去明月樓,早就到門外了,聞言只得又返身。
嚴司直也隨藺承佑到了停屍房。
藺承佑入內一看就明白了,這女子的眼眶裡只能看見眼白,連一絲眼黑都看不到,這是魂靈被侵擾過的跡象。
仵作滿臉驚愕:「長安縣的法曹說,昨日在楚國寺打撈屍首時,同伴們說這娘子失蹤之前就不太對勁了,原本極活潑的一個人,突然變得呆呆傻傻的,同伴們一時沒看住,這小娘子就失蹤了,等到發現屍首就浮在井裡,撈起屍首一看,死狀也不大正常,法曹聽說近日有妖祟出沒,怕耽誤捉妖就把這屍首送過來了。」
「死因是什麼?」
陳仵作:「表面上看是溺水而亡,因為屍首表面除了墮井的擦痕,並未看到其他外力留下的傷痕,肺裡滿是水,落水時還活著。」
藺承佑繞著屍首走了一圈,不對勁,枉死之人,頭七之前魂魄都會戀戀不肯離去,這女孩昨日才溺死,照理魂靈就在左右。
他從袖中抖出一張符,暗中施了個招魂咒,結果失敗了,屍首周圍竟全無煞氣。
嚴司直和陳仵作看出藺承佑臉色不對,忙道:「如何?到底哪裡不妥。」
藺承佑蹲下來看了看女孩的腳底:「這女孩魂魄不全,如果沒猜錯,死之前她就已經被人抽走了魂魄,死前已經神智不清,自然橫生不了怨氣。」
嚴司直大驚失色:「這豈不是跟——」
是,就跟胡季真被人謀害的手段一模一樣,只不過胡季真被兇手操控著回到了家中,而這個小娘子因為卻失了神智不甚墮井而亡。
藺承佑起身問仵作:「屍首是在義寧坊發現的?」
「沒錯,這小娘子家就住在義寧坊,名叫李鶯兒。」
嚴司直和藺承佑互望一眼,又是義寧坊。
胡季真也住在義寧坊,並且同樣也被抽了魂魄,這未免也太巧。
難不成有人專門收集魂魄?還是說,這位李鶯兒也撞見了什麼才被害。
嚴司直徵詢藺承佑:「假如這兩件案子有關聯,恐怕就不能移交給別的同僚了。」
藺承佑望著屍首想,李鶯兒的案子是新發生的,如果不想錯過關鍵線索,必須即刻到出事的楚國寺走一趟。嚴司直得去盧兆安宅邸附近盤查,沒法子過去楚國寺,交給別人他又不放心,因為說不定會遺漏重要證物。
可滕玉意還在月明樓等他,他出門之前好不容易才拖住了絕聖和棄智,失約是不可能的,想來想去,忽道:「要不這樣吧,馬上派五名衙役去楚國寺看守事發之處,今日之內不許任何人出入,我過兩個時辰就來。」
然而老天爺好像偏要跟他作對,剛安排好這件事,又有同僚過來尋他:「藺評事,東明觀的幾位道長在衙門外等你。」
到了外頭,除了見天和見仙兩位道長,還有好些日子不見的見美和見樂。
藺承佑目光從左看到右,訝笑道:「不知幾位上人有什麼急事,居然跑到大理寺來找我。」
見天急急忙忙開腔:「世子,你瞧瞧這個。」
那是一張黑色符籙,上面全是用鮮血畫的咒語,血跡已經乾涸了,恨意卻力透紙背。
「七咒符?」
「昨日李將軍令人請老道上門除祟,說是他家夫人和女兒像是撞了邪,前兩日突然開始上吐下瀉,他自己也渾身不舒服,貧道上門察看,果見李家人個個像生了重病,見美想起一種咒術跟這個很像,仔細察看大門口的台階底下,才發現有人給李家下了這樣的符術。若非發現得及時,李夫人母女七日內就會喪命。」
見美嚴肅地說:「世子,七咒符跟引魂術可是無極門的拿手好戲,自從這群賊道伏法,坊間多少年都沒見過了,貧道們覺得事關重大,只好趕忙跑來給世子報信。聽說這位李將軍是朝中炙手可熱的新貴,不日就要被擢升為一方節度使,會不會是李將軍得罪了什麼人,所以有人暗中用這樣的法子來殘害他們?」
藺承佑望著符籙若有所思。
見仙也道:「這種事關係到朝堂,我等就不好插手了,今日過來,就是想把此事轉托世子,真兇擺明就是衝著要李家人的命去的,有這次必然會有下一次,趁李家門口的咒印還在,世子要不親自去瞧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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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樓。
滕玉意坐在窗前,不時往樓下看一眼。耳邊絲竹清悅,樂工們在簾後奏曲,點心流水般呈上來,每一塊都透若冰玉,只有拇指般大小,連續吃也不覺得甜膩,那酒漿不知用什麼調的,堪比神仙洞府的香霧之醑。
滕玉意對面前的吃食很滿意,只是她來這快一個時辰了,既沒瞧見藺承佑,也沒看見絕聖和棄智,藺承佑許是怕兇鬼嚇到店裡其他客人,所以提前包下了今日的明月樓,偌大一座酒樓,只有她一個客人。
轉眼已是初夏了,日頭也比頭些日子灼盛,滕玉意在窗前坐了一會,漸漸被日光照得臉熱,原來已是晌午了,她疑惑地放下酒盞,雖說帖子上沒寫明具體時辰,但既然約了人,哪有這麼晚不露面的。
端福自進來後,便一直木頭似的杵在一旁,看出滕玉意有些焦急,開了腔:「要不要讓長庚去青雲觀打聽打聽?」
「再等一會吧。」
話音未落,就聽樓下傳來喧嘩聲,探頭往下看,正好看見一道高挑的身影進來,緊接著樓梯響起了腳步聲,主家屁顛顛陪著來人上來了。
不一會婢女們打開門,果然是藺承佑。
他像是臨時趕來的,連官服都沒換下,青衫襆頭,腳蹬皂靴,走動時襴衫側擺露出裡頭的赭紅色褲羅褲,舉止要多灑脫就有多灑脫,要不是腰間懸著金魚袋,處處都與年輕官員毫無二致。
可惜衣領裡頭還是露出了端倪,估計是嫌天氣悶熱,他厚重的官服裡頭居然穿著宮制的雪白紗羅襌衣。
藺承佑擺擺手讓主家和樂工等人都下去,撩袍坐到對席,笑道:「讓王公子久等了。」
滕玉意忙道不敢,看他額頭上有汗,好奇道:「今日大理寺很忙嗎?」
藺承佑給自己斟了杯酒,笑了笑道:「有點忙。」
差點就沒能及時趕來赴約。
喝酒的時候,目光忍不住越過茶盞上沿看向滕玉意,她把鬍子摘下來了,美若蓮花的一張粉臉,眼睛彷彿含著春水,被窗外透來的陽光一照,烏溜溜的比葡萄還要黑亮。
藺承佑收回視線,轉頭看了看門口:「我叫他們上菜了?正好我也餓了,這家江南菜做得還不差。」
滕玉意一愣:「不等小道長了嗎。」
等他們做什麼?巴不得他們不來,這家菜他帶他們都吃過好多回了,大不了回頭再給他們加點菜,藺承佑心裡這樣想,嘴上卻說:「這家店的菜比旁處上得要慢,絕聖棄智一時半會趕不過來,我還有要事在身,且等不了了。」
滕玉意想了想,藺承佑應該是急著辦完事走人,她指了指自己的腕子,悄聲說:「玄音鈴我已經洗過了,世子可以把厲鬼釋出來了。」
「哦,沒帶。」
「?」明日書院就要開學了。
「這兩日事忙,我沒工夫去捉鬼。」藺承佑道,「不過城北的修真坊有座莊子鬧鬼,聽人描述,像是專門吸食人鬼魂的倀鬼,我正好要過去辦案,王公子要是有空,要不我帶你一起去除祟?」
滕玉意喜出望外,倀鬼這種東西算是惡鬼一類,法力不算很高,她單用小涯劍就能將其除去,如此一來,她不但能試試玄音鈴的靈力,還可以除祟攢點功德。
她心裡樂開了花:「正好我也想試試端福教我的劍法,世子要是不想親自動手,到了鬧鬼的莊子,我一個人來對付就行了。」
藺承佑垂眸飲了口酒,借命之人只能靠斬妖除魔來消災,那一窩厲鬼夠滕玉意攢好些功德了,不怪她高興成這樣。
他一本正經道:「也行。只是我手頭有好幾樁待辦的案子,碰巧地點就在修真坊底下的義寧坊,王公子是同我一道去,還是在此處等我?若是嫌麻煩,我取完證再回來接王公子也成。」
難怪藺承佑忙成這樣,眼下已是晌午了,義寧坊離東市足有小半個城,等他辦完案子回來,不知要到何時了。滕玉意沉吟,要不改日?但她明日就要帶著玄音鈴進書院……
藺承佑忽又道:「其中一樁案子的受害人說起來你也認識,正是胡季真。另一個當事人沒報案,只能算是上門除祟,絕聖和棄智今日不在,要是王公子沒空,我只好再找人幫忙了。」
滕玉意一愣。
自從知道胡季真的事可能與盧兆安有關,她一直盼望著能藉助此事揪出盧兆安的把柄,難得今日有機會打聽一下案情,就算只能在外頭等著也願意,她馬上改了主意:「我同世子一道去。如果我一個人不夠用,端福也能搭把手。」
藺承佑心裡笑了笑,勉為其難地點點頭:「真要去的話,光貼上絡腮鬍還不成,你這模樣還得改一改,還有你這身衣裳也得換一換,最好換成道袍。」
滕玉意:「貼上絡腮鬍還不夠?難不成世子要除祟的那戶人家認識我?」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說著擊了擊掌,侍女們魚貫而入,一盤盤呈上來,端的是芳酒綺餚。
二人用膳時,連杯箸都不聞響動,藺承佑偶爾抬眸看看滕玉意,滕玉意似是覺得這菜胃口頗可口,不知不覺間,每一道都吃了不少。他看在眼裡,自己的胃口也出奇的好。
膳畢,滕玉意讓端福幫她弄了一套小道士穿的道袍,裝扮了下樓,果然變成了一個面生的小道士。
藺承佑上下打量滕玉意一番,笑著點點頭:「賜你道號無為,待會到了李府,叫你『無為』的時候,你要記得答應。」
滕玉意笑著垂眸:「貧道知道了。」
那邊突然傳來絕聖和棄智的喚聲:「師兄。」
轉頭一看,正是青雲觀的犢車,一到樓前,絕聖和棄智就從車上跳下來:「師兄,你們這麼快就吃完了?王公子呢?」
藺承佑心裡嘆了口氣,到底被這兩個小傢伙追上來了,他自顧自翻身上馬:「上車吧。」
滕玉意趁機上了青雲觀的犢車,隨後就從窗口探出來:「小道長。」
絕聖棄智聽這聲音耳熟,忙也上了車,坐下後細細一瞧,驚喜地說:「滕娘子?怎麼穿成這樣,完全認不出來了!」
滕玉意把手裡的漆盒遞給兩人:「我得試一試玄音鈴的靈力,碰巧你們師兄稍後要去除祟,說好了帶著我去,讓我打扮成小道士,說是這樣比較不打眼,餓了吧?你們師兄讓店裡另做的素菜和素點,都是你們愛吃的,趁熱吃吧。」
絕聖和棄智樂呵呵接過漆盒:「我們不餓,師兄先前給了我們錢讓我們買好吃的,這個留著晚上吃。滕娘子——」
「噓,你們得叫我無為,你們師兄剛才給我起的道號。」
棄智笑著改口:「好,無為師兄,師兄現在要帶我們去哪?」
「說是去除祟,據說那戶人家姓李。」
絕聖和棄智既新鮮又興奮,往日雖說也一起除妖降魔過,但幾個人一同去某戶人家,這還是頭一回。
這一路上,青雲觀的犢車不時有笑語聲傳出來,藺承佑在車外聽著,三人也不知說到什麼高興事,嘰嘰喳喳就沒消停過。
到了那家門口,滕玉意下了車一看,李家?李淮固家何時遭了邪祟?
李光遠和李家幾位公子不在家,李夫人得了消息,拖著仍有些虛弱的身子,親自率府中人迎至中堂,斂衽行禮道:「老身有失遠迎,竟勞動世子上門除祟。」
說話時臉色焦灼,分明正憂心著什麼。
滕玉意第一回來到李家在長安的府邸,不動聲色看看左右,遠比李家舊宅要富貴,處處珠樓翠幕,處處花卉繁茂。
藺承佑笑著叉手作揖:「李夫人多禮了,受東明觀五位前輩之託,上門幫忙除除祟,除了昨日發現的那道黑符,不知府上可還有什麼古怪之處?」
李夫人深深一揖,焦聲道:「五位道長上門過後,我等都已見好,唯獨小女仍舊昏睡不醒。」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2-28 10:14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20-12-31 10:08 PM 編輯
第98章
「一直昏睡不醒?」藺承佑蹙了蹙眉,五道一來就破了七咒符的咒術,論理府中之人都該無恙了,「可請醫工上門診視過了?」
李夫人道:「老爺去尚藥局請直長了,但小女昨日還好好的,料著不是身子有恙的緣故,只怕還是那符咒搞的鬼。」
藺承佑略一思索,指了指身旁的絕聖棄智,對李夫人道:「我這兩位小師弟善解邪毒,且年歲尚幼,夫人若是不介意,可以帶他們到令嬡房中診視。」
李夫人眉頭一鬆。
李家的幾個女兒裡,就屬李淮固最出眾,當年有位遊方之士看到尚在繈褓中的李三娘,斷言這孩子有鳳鸞之相,李光遠長期在滕紹手下任副將,無論功勳還是家世,都遠不及比他小十歲的滕紹,聽到這術士的話,李光遠自覺原本無望的仕途升起了一絲希冀,自此將三女兒視作珍寶。
李家傾盡心力培育三娘,李淮固也不負爺娘的期望,長大之後,容貌和才情可謂出類拔萃,尚未及笄時,便有不少貴戶上門提親,李家卻以女兒年歲尚小為由,一概推卻了。
儘管如此,有幾位世家公子因為傾慕李三娘的美貌不肯死心,不是在外佯裝與李三娘邂逅,就是託人送信送禮,李三娘似是極有主心骨,從不假以辭色。
那時李光遠還只是一名小小副將,有那等心胸狹窄的小人因為提親遭拒氣不過,便在背地裡嚼舌根,說李三娘這個也看不上那個也看不上,難不成將來要嫁給皇室子弟?也不想想李家才是什麼門第,當真是心比天高。
怎知才短短數年,李光遠就擢升為一方要員了。
如今李家身負功勳進京述職,女兒更是因為獻出「香象」二字進入香象書院唸書,李家將三娘視作掌上明珠,怎肯這當口出岔子。
先前五道上門時,李夫人就因為擔心損了女兒的名聲,只肯讓他們在外院瞧瞧,這回換了藺承佑,李夫人雖說對藺承佑是萬般喜愛,但外男進閨房傳出去總歸對女兒不好,如今聽到這番安排,自是又驚又喜,再次行了一禮,含淚道:「世子慮事周到,那就一切有勞了。小道長,請隨老身入內。」
說著便讓李府大管事招待藺承佑和他身邊的小道士,自己則帶著絕聖和棄智入內院探視女兒。
藺承佑領著滕玉意到大門口察看咒印,忽道:「無為,把顯魂砂拿給師兄。」
滕玉意忙恭敬地應了一聲「是」,低頭翻找搭在肩膀上的布袋,但裡頭的小布囊有好幾個,也不知哪包才是顯魂砂,旁邊就是李府的管事,當面詢問必定會讓人覺得奇怪,她有些踟躕,是把這些布包一股腦拿出來遞給藺承佑,還是拐彎抹角問問藺承佑?藺承佑似是後腦勺長了眼睛似的:「顯魂砂夠沉的,拿穩了,你笨手笨腳的,別把東西摔到地上。」
滕玉意靈機一動,把胳膊探入囊中悄悄掂了掂,果然有一包像鐵錠那麼沉,她忙把那包取出來,彎腰遞給藺承佑:「師兄,給。」
果然一點就透,藺承佑不讓眼裡的笑意透出來,佯裝嚴肅接過布包,扯開繫繩,把顯魂砂細細撒到台階上,然後換了一副認真的神情,蹲下來一寸寸仔細察看。
顯魂砂一撒,上頭就顯出各種殘缺的腳印。這些腳印拾階而上,亂哄哄邁入了李府的門檻。
很顯然,這七咒符把方圓百里的厲鬼都引到李家來了,還好五道發現得及時,再遲一兩日,就算把鬼統統驅走,李家人的神智和身體也會嚴重受損。
藺承佑看著地面,口中問李家管事:「貴府最近可曾得罪過什麼人?」
管事用帕子擦了擦頭上的汗:「老爺和夫人向來與人為善,這段時日闔府寧靜,實不知得罪過什麼人。」
藺承佑一指台階上的腳印,淡淡道:「瞧見了麼,這都是被這黑符引來的厲鬼,被這麼多厲鬼纏上,闔府上下都會遭殃,要是不想再被這人暗害,最好把知道的都說出來。」
管事一哆嗦:「小人不敢妄言,但老爺自攜眷來到長安,處處規行矩步,幾位公子和娘子也是素來謙讓和氣,即使出門在外,也不曾與人起過齟齬,要讓小人說,小人確實說不上來。」
「前幾日可有什麼可疑的人在府外徘徊過?」
管事埋頭想了想:「府外夜裡常年有護衛把守,至於白日——對了,前日大公子過生辰邀一幫好友到府裡喝酒,當日來的人甚多,僕從也多,府裡一整天都很喧鬧,門口照管不過來也是有的。」
藺承佑暗自思忖,這範圍實在太大,人一多,別說賓客,府外的人也能趁亂扔符。
滕玉意也在腹中揣摩起來,這件事會不會與李淮固身上的種種疑點有關?一個原本見識短淺的小娘子,再見時已經學富五車,要不是那回在樂道山莊試探出李淮固依舊極怕蟲,她都要懷疑李淮固換了個芯了。
李家對女兒的才名向來是不遺餘力地宣揚,李將軍能力平平,卻幾次禦災有方,次數多了,難保不會有人把這事與他女兒想到一塊。
莫非有人真相信了李淮固能「預知」?怕預知出對自己不利的事,於是動了殺機。會不會是彭震那幫人?李淮固預知出別的大事也就算了,若是預知出他會造反,豈不會大大地壞事。
滕玉意越想越覺得這猜想合理,
記得前世彭震麾下就有不少會邪術的異士,派出個把能人用邪咒害人,絲毫不成問題,而且這咒術如此陰毒,不費一兵一卒就能將李家上下害得非死即殘。
李家這算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嘖。
韜光養晦不好麼,何苦大肆宣揚女兒的才名。
藺承佑看完大門口,又帶著滕玉意繞著李宅的院牆慢慢檢查,管事和下人們不敢慢怠,忙也跟上去。
繞著垣牆走了一圈,忽然發現對街有株柳樹,那宅邸似是無人居住,門口連個下人都無。
藺承佑徑自走到那株柳樹下,忽然停住了腳步:「無為,把法天象地鏟遞給我。」
滕玉意恭聲應了,然而往布囊裡一摸,裡頭居然有三把巴掌大的小鏟子,她愣住了,哪把是法天象地鏟?可恨藺承佑只顧低著頭,她連眼色都使不出去,突又聽藺承佑道:「別把硃砂染到鏟子上了,擦乾手再摸。」
滕玉意心中一喜,看來是那把銀製的小鏟子了,她像模像樣拿出來,蹲下來遞給藺承佑:「師兄,給。」
藺承佑在心裡嘆了口氣,這麼聰明的假師弟不好經常帶出來,不然該多有意思,那聲「師兄」又清又脆,讓他頸後癢絲絲的,他摸摸耳朵,一本正經接過鏟子。
鏟了兩下,樹下的土就驀然變了顏色,原本是黑褐色,一下子透出青金來。接著又往下挖,就從土裡挖出個三寸大的小木人。
小木人身上貼著一張寫著生辰八字的符咒,頭頂還插著一根金針。
藺承佑冷笑道:「原來藏在此處。」
滕玉意等人看得目瞪口呆,這簡直令人防不勝防。
藺承佑口中念了一道咒,那根金針便緩緩從木人頭頂退出,順手又小心翼翼扯下小人身上的符籙,遞給管事道:「認得出這是誰的生辰八字麼。」
管事白著臉辨認一番:「從年份來看,應是我家三娘的生辰。」
滕玉意眼波微動,看來她猜得沒錯,七咒術只是障眼法,兇徒就是衝李淮固來的。
藺承佑轉動那木人:「這應該就是府上娘子一直昏睡不醒的原因了。」
他用厚布將其包好,起身走向別處。
在李宅外找了一圈,確定再無別的異樣,一行人正要返回正門,便有下人欣喜地尋走來:「我家三娘醒了。」
管事如釋重負:「瞧,世子殿下又在那邊柳樹下挖出了一個木人。」
回到大宅,李夫人和絕聖棄智也剛從內院出來,李夫人臉色見好,絕聖和棄智卻是一頭霧水的樣子,兩人一看到藺承佑就道:「師兄,李三娘醒了,說來奇怪,我們壓根看不出李三娘中的什麼符咒,本來要出來找師兄,怎知李三娘突然就睜開眼睛了,噫,這是——」
兩人一看到那木偶就變了聲調:「定魂金針。」
藺承佑對李夫人道:「令嬡被人單獨施了咒術,除了門口那道,府外還藏了一道更惡毒的符咒,今晚子時之前不把這金針拔除,令嬡就會命喪黃泉。」
「什麼?」李夫人嚇得腿顫身搖,幸而兩邊婢女攙扶才不至於跌倒。
藺承佑:「令嬡最近可得罪了什麼人?」
李夫人顫聲道:「怎麼會?!這孩子素來性情寬和,別說結仇,甚至從未與人紅過臉。」
藺承佑道:「七咒符雖然陰毒,目標卻是『家宅』,要下咒,只能埋在大門口,門口人來人往,極容易暴露行跡,兇徒應是覺得單這一道咒不夠穩妥,所以才又到府外的西北角,看準了方位埋下更陰狠的定魂金針,夫人看看這符咒上是不是寫的令嬡的生辰八字,如果是,那麼兇徒就是衝令嬡來的,而且此人似乎想盡快取走令嬡的性命,所以用的都是最損修為的符咒。」
李夫人哆哆嗦嗦接過那沾了土的符籙,一望之下,身子又是一晃:「正、正是小女的生辰八字。」
藺承佑道:「既然令嬡已經醒了,夫人不妨仔細問問她。那人懂邪術,手段也狠毒,想是知道直接投毒或是派人刺殺,都有可能查到自己身上來,換咒術就隱匿得多了,這次是僥倖被我們發現了,下次或許就沒那麼幸運了,要是令嬡想起什麼,可以到大理寺報案。還有,先跟夫人打個招呼。這木偶事關邪道,我得拿回大理寺仔細查驗一番。」
李夫人恨聲道:「此人心腸著實狠毒,多虧世子心細如髮,老身待會就問問小女,若有什麼線索,自會托老爺當面告知世子。」
藺承佑又道: 「無為,取一瓶清心丸給李夫人。」
這回不用拐彎抹角給提示,滕玉意往日總看到藺承佑拿出這藥丸給人,所以本就認識這藥丸,在李夫人面前不敢應聲,只能唯唯點頭,很快摸出藥瓶交給李夫人。
李夫人心魂不定,哪顧得上打量面前的小道士,勉強穩住自己,千恩萬謝送藺承佑等人出來。
藺承佑在門前上馬,滕玉意幾個上犢車,告別李府,驅馬趕往義寧坊的楚國寺。
剛拐過街角,藺承佑忽然令車夫停車,把滕玉意叫下來,問她:「對了,我突然想起來李光遠曾是你阿爺的副將,你跟他的三女兒熟不熟?」
滕玉意說: 「小時侯算熟的,早年她常到我家裡來玩,但是自他父親遷任杭州後,我和她就再也沒見過面了。」
藺承佑點點頭:「她來長安後,你跟她來往過嗎?」
「來往過好多回,前日李三娘也上了驪山,我和她同住翔鸞閣。」
「她上過驪山?有這麼個人?」藺承佑對此毫無印象。
「當然。」滕玉意奇道,皇后還單獨召見過李淮固,藺承佑這是什麼記性,「而且上回在樂道山莊,李三娘還跟我阿姐一同想出了第一等的名字。」
哦,說到小紅馬他算是想起來了,當初滕玉意相中的小紅馬差點就賞給那個李三娘了。沒錯,是有這麼個人,藺承佑摸摸下巴:「行吧,我知道她是誰了,對了,她最近可有什麼異常之處?有沒有跟誰起過齟齬?」
異常之處太多了,滕玉意內心糾結成一團,可惜一說就會讓藺承佑知道她是有前世記憶的「邪物」,而且她也不能說她懷疑是彭震派人下的手。
阿爺位置特殊,淮南道與淮西道相互防扼,假如彭震造反的風聲是滕家放出來的,對滕家有百害而無一益,不說彭震會傾盡全力對付阿爺,朝廷說不定也會懷疑阿爺才是有不軌之心的那個。
目下阿爺正暗中部署揭發彭震一事,她這邊絕不能提前露出半點破綻。
但她又必須讓藺承佑知道李淮固有點問題……
有了。
「我不知道她最近是否與人結仇,但我常聽人說李三娘能預知吉凶,不知此事與她被暗害有沒有關係。」
「預知吉凶?」藺承佑一哂,有點意思。世上能預知吉凶的人鳳毛麟角,人稱「神仙」,大多在廟裡供著呢。
「好,我知道了。」
滕玉意一瞬不瞬看著藺承佑,看他這嗤之以鼻的樣子,應該是不大相信李淮固會預知吉凶,加上今日這令人聞風喪膽的符咒術,也不知道能不能順藤摸瓜查出彭震預謀造反一事。
到了楚國寺下了馬,滕玉意和絕聖棄智也下了車。
藺承佑道:「好了,我要進去取證,你們三個在門口等著。」
滕玉意好奇地往裡瞧了瞧:「師兄,裡頭出了什麼案子?」
藺承佑耳根一燙,這「師兄」倒是叫得怪順口的,不用猜也知道,滕玉意是關心盧兆安一事的進展,可惜證物尚未取全,帶她進去不合理法,只好笑著說:「前幾天出了一樁人命案,案情有點特殊,剛移交到我和嚴司直手上,天色不早了,盡快取完證也好帶你們去除祟。」
說著邁步上了台階。
門口負責把守的衙役望見藺承佑,忙過來打招呼。
「無為師兄,我們到那邊坐著等吧。」絕聖道。
「也行。」天氣越來越熱了,跑了這一晌出了好些汗,滕玉意讓端福把水囊取出來,坐下來分給兩人喝。
想了想,藺承佑騎馬只會比他們更渴,又讓端福另取一袋水囊,托門口的衙役轉交給藺承佑。
也不知過了多久,藺承佑拎著水囊從寺裡出來,先對門口衙役說可以撤離了,隨後轉頭一望,就看到滕玉意和絕聖棄智在寺門口的槐樹下。
三人並排而坐,全都托腮望著他。三人身後不遠處,還杵著個五大三粗的端福。
這一幕讓他心裡一暖,低頭看了看手裡的水囊,要是只帶絕聖和棄智這兩個粗心的傢伙出來,分發水囊的那個就是他了。
「好了,辦完了。」他走到三人面前,目光下意識落到滕玉意臉上,「我們走吧。」
滕玉意拍拍道袍起了身,絕聖和棄智一躍而起:「師兄,可找到什麼線索了?」
滕玉意豎起耳朵聽,先前她已經令端福悄悄到附近的店肆打聽過了,昨日楚國寺有個十三歲的小娘子墮井而亡,估計是死因有點問題,所以驚動了大理寺。
藺承佑徑自把水囊遞給滕玉意,沒接絕聖和棄智的話:「你們瞎問什麼?天色不早了,別忘了還得帶無為師弟去歷練,走,上車。」
說著翻身上馬,提起韁繩時下意識回首望向楚國寺,比起胡季真那毫無破綻的作案手法,謀害李鶯兒的兇手似乎粗陋許多,而且像是臨時起意,因此現場留下了不少線索。
等明日到了大理寺,再同嚴司直把兩案的細節核對一下。
那座鬧鬼的荒宅不算遠,就在修真坊的東南角,剛拐過街角,滕玉意袖中的小涯劍就發起燙來,絕聖和棄智探出窗口往外看,訝然道: 「師兄,好重的陰氣。」
藺承佑沒接茬,裡頭足足有四十多隻倀鬼,全是他前晚用陣法引到此處來的,聚在一堆,怨氣能不重嗎?
滕玉意拔劍出鞘,早已是躍躍欲試,絕聖和棄智跳下車,二話不說就要往宅子裡衝,哪知剛一動,藺承佑就扯住了他們倆的衣領。
「跑什麼?忘了這兩日你們不能用劍了?」
絕聖一愣:「為何?」
藺承佑:「師公說這一次尺廓足有五十多隻,接下來得隨時預備對付尺廓,倀鬼喜食內臟最是髒汙,每殺一隻就會多損一分劍上的靈力,殺完這一窩,你們的劍起碼要七日才能恢復,要是這當口尺廓冒出來了,你們是不是打算在旁乾看著?」
「是哦。」絕聖撓撓頭。
棄智埋頭就要從懷裡掏出符籙:「不怕!師兄,我們用符術對付它們。」
那符籙掏了半天才掏出來,不但染上了汙漬,還黏糊糊的粘作了一堆。
絕聖和棄智張大了嘴:「這——這是?」
「黏上蔗漿了?」藺承佑似笑非笑,「這必然是不能用了。」
絕聖和棄智灰溜溜地一縮脖子:「許是吃飯的時候不小心灑上的,我、我們不是故意的。」
慶幸的是,師兄這回居然沒罵他們。
滕玉意在旁候了一晌,腕子上的玄音鈴越來越響,料定裡頭的東西不會少,早已是激動得兩眼冒凶光,見狀,自告奮勇說:「沒關係。耐重和屍邪我對付不了,尋常惡鬼還是沒問題的,而且小涯已經許久沒歷練了,這回不如就交給我吧,世子,小道長,你們自管在邊上歇一歇吧。」
絕聖和棄智嚇一跳:「這怎麼能行?滕娘子,你不是道家中人,倀鬼雖然法力不高,卻也甚是狡猾,到時候說不定會有什麼變故。」
藺承佑卻道:「也行吧,跑了一天我也累了,待會到了裡頭你先應對,我們呢,就在門外等你,實在應付不了再叫我們。」
說著抬手推開門,率先進了荒宅。
絕聖和棄智面面相覷,端福也露出遲疑的神色,眼看他二人已經進去了,只好也跟上。
滕玉意邊走邊興致昂揚地說:「端福,你不會道術,在外頭等我。」
端福一聲不吭,顯然對這安排覺得很不放心。
這宅子已經廢置許久了,院中荊榛滿目,中堂裡到處結著蛛絲網,暮色不聲不響籠罩下來,每一個角落都顯得分外荒涼。
越往裡走,空氣越寒涼,即將到花廳了,相距數丈就聽到裡頭砰砰作響,像是有東西試圖撞開門窗跑出來,玄音鈴也撞擊得愈加兇猛。
藺承佑隨手撿起廊廡下的一盞風燈,點燃了遞給滕玉意:「這燈熄不了,可以拿來在屋子裡照明,你怕不怕?」
滕玉意接過風燈:「不怕。」
藺承佑笑笑,眼睛望著滕玉意,右手卻幫她一把推開側邊的房門,伴隨著刺耳的厲嘯,無數鬼影急衝出來,然而才探出脖頸,就被藺承佑彈出的符籙打了回去:「滾回去待著。」
滕玉意趁亂闖進去,口中扔下一句話:「端福,在外頭等我。」
端福急步跑到門前,恰好被關閉的房門碰到了鼻子,他無聲握了握拳,回頭看藺承佑已經閒閒坐到了廊下,娘子再三叮囑他別跟進去,縱然憂心如焚,也只好一動不動杵在門口。
絕聖和棄智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師兄,真讓滕娘子一個人進去?萬一有什麼差錯怎麼辦。」
藺承佑背靠門扇而坐,擰開水囊喝了口水,隨後將胳膊擱在膝蓋上,轉頭看看二人:「師兄在此,你們怕什麼。」
棄智急得還要說話,冷不丁聽到窗戶響,有隻倀鬼竟將腦袋從破掉的窗縫裡硬擠出來,藺承佑聞聲沒回頭,卻懶洋洋往後擲出一道符。
絕聖和棄智定睛一看,師兄使的是定影符,只能把鬼影定住,卻不能損及倀鬼分毫。
兩人心裡一慌,但緊接著,就聽滕玉意興沖沖在屋裡說:「看劍。」
只聽一聲慘叫,那隻倀鬼似是因為動彈不得,被小涯劍刺得魂飛魄散。
絕聖和棄智傻眼了,藺承佑皺了皺眉:「別杵著了,坐下來等著。」
棄智隱約明白過來了,難不成師兄在鍛煉滕娘子捉鬼的本事?是了,師兄是很喜歡滕娘子的,要是滕娘子能熟練運用小涯劍,往後就能常出來跟他們一起除祟了。
想明白之後,他摸摸後腦勺,把絕聖拉到一邊,紅著臉悄聲說:「放心吧,師兄不會讓滕娘子受傷的。」
屋裡,滕玉意正忙著追逐一隻倀鬼。倀鬼作惡多端,每殺一隻,她就能多攢一份功德。
話說起來,這些倀鬼的模樣一個比一個駭人,而且嘴角全都裂到耳邊,一張嘴就能把人嚇得半死。
換作是兩月前,別說上前追殺,她連多看一眼就會腿軟,現在早不一樣了,邪物也是講等級的,見識過屍邪和耐重那樣的大物,這些小東西就有些不夠看了。
倀鬼似乎極畏懼她手中的劍光,不是在屋中飛奔,就是蜷縮到角落裡,好在屋子不算大,只需施展輕功就能追上。
唯一的困擾就是屋裡只有她一個人,好不容易追上這個,又跑了另一個。
絕聖和棄智趴在窗口往裡看,不時搖頭嘆氣:「慘,太慘了。」
倀鬼最大的本事就是行動速度極快,且個個都有血盆大口,闊嘴一張,似能吞下世間萬物。
師兄在屋子四角埋下了金剛陣,這陣法滕娘子不懂,他們卻是看得明白的。被這陣法困了這些時辰,倀鬼早已靈力大減,非但行動速度受制,還沒辦法把口完全張開,加上滕娘子手中那把小涯劍劍氣不凡,一時間只有被打得鬼哭狼嚎的份。
他們跟隨師公和師兄捉妖這麼久,頭一回看到混得這麼慘的倀鬼。
眼看滕玉意將劍又刺入一隻倀鬼的胸膛,兩人再一次不約而同嘆了口氣:「誰叫你們做鬼也不老實,該!」
可惜滕娘子身手不算好,倀鬼又善躲藏,這樣一隻一隻殺下來,也不知要殺到何時去。
扭頭一望,師兄似是極有耐心,頭靠著背板,居然閉上了眼睛,看上去似在假寐,但只要有倀鬼逃出來,即刻就會往後扔出一張定影符。
兩人趴在窗口看了一晌,發現一切動靜都瞞不過師兄,便也坐下來耐心等待。
這當口端福一直在側耳聆聽屋內的動靜,聽得小主人始終活躍如初,表情才稍稍鬆懈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絕聖和棄智腦袋挨著腦袋打起了盹。
再過片刻,廊下漸漸起了夜風。
忽聽吱呀一聲,有人從屋裡出來了。
絕聖和棄智被這動靜驚醒,猛地睜開眼睛,就看見滕玉意持劍朝他們走來,腳步輕快又穩健,耳旁的烏髮濕漉漉的,看樣子方才出了不少汗。
藺承佑也睜開了眼睛,轉過頭看著滕玉意走近。
滕玉意眼睛亮晶晶的,精神頭好得出奇,到了近前,赧然笑道:「叫你們久等了。幸不辱命,總算都清完了。」
「一隻都不剩?」
「一隻都不剩了。」
藺承佑笑著點點頭:「不錯,本事見長。下回絕聖和棄智有事不在的時候,可以找你搭把手了。」
絕聖張了張嘴,這不行吧,滕娘子這一清都清到大晚上了,而且還得有人外頭幫著把鬼攔住,要是每回捉妖都這麼慢,還——
忽然瞥見師兄掃過來的眼風,只好又改口笑道:「是的,滕娘子好厲害。」
棄智也憨笑:「滕娘子實在太厲害了。」
藺承佑心裡嘖了一聲,這演得,還不如不吭聲。
說話間,只聽「咕嚕嚕」一陣響,絕聖和棄智臉一紅,同時摀住自己的肚皮。
「餓了吧?」藺承佑道,「帶你們吃東西去。」
「等等。」滕玉意低聲對端福說了句什麼,不一會端福從外頭抱了一堆東西進來,近前一看,竟是八份錦盒。
滕玉意笑咪咪打開最上頭一份:「既然大夥都餓了,不如先拿這個墊墊肚子吧。」
絕聖和棄智探頭望去,眼睛登時一亮:「哇,好漂亮的點心,滕娘子,這是你們府裡新做的?以前怎麼沒見過,」
滕玉意驕傲道:「當然沒見過,這可是我親手做的鮮花糕,早上本來就想給你們,結果一整天都沒能尋到機會,這糕點熱的時候好吃,涼的時候也另有風味,這地方太荒涼了,最近的店肆估計也要半個時辰,怕你們太餓,吃些點心再上路。」
絕聖和棄智眉開眼笑接過錦盒:「多謝滕娘子。」
滕玉意順勢坐到藺承佑身邊,把其中一盒捧到他面前:「世子,你嚐嚐我的手藝。」
藺承佑低眉望著滿屜子的玫瑰花糕,那點心捏成了玫瑰花形狀,一朵一朵挨在一塊,這樣精細的小點心,一看就知道極費工夫,想想這是她親手捏的,眼裡不自覺溢出了笑意。
只可惜連絕聖和棄智都有份,何時她做一份只給他一個人的點心就好了,又聽滕玉意道:「這四盒是專門給世子做的,世子不那麼愛吃甜的,所以這裡頭餡料清淡許多。」
藺承佑微微一怔,笑意從心裡蔓延到了嘴角:「謝了,我一個人吃不了這麼多,你和端福也餓了,這盒你們吃吧。」
滕玉意興致勃勃說:「世子你先嘗。」
藺承佑吃了一塊,果然不算甜,味道清新軟糯,有種說不出的風味。
「你誇口說這是江南最好吃的點心?」
滕玉意:「世子以為呢?」
藺承佑笑道:「行吧,比我想像的還要好吃。」這次絕沒有絲毫違心誇讚的意思,一口氣吃了好幾塊。
滕玉意在旁看著,笑靨愈發深,藺承佑似乎還挺挑嘴的,不好吃的話,絕不會吃這麼多。
她含笑捧起一盒,先用帕子裹了好幾塊遞給端福,自己也拈了一塊放入口中。
幾人盤腿坐在廊下,心裡一高興,便肆意說笑起來。
庭院荒涼,夜風陣陣,頭頂燈光昏暗,隔壁滿是鬼怪殘骸,這情景實在詭異,而且玫瑰糕也早已涼了,可是這一頓吃下來,每個人都覺得心頭熱乎乎的。
回到滕府外頭的巷子已是半夜,滕玉意跟絕聖棄智告別下車,藺承佑在馬上望著她說:「之前跟你說的記住了?」
滕玉意頷首:「知道了。」
藺承佑安插在書院的內應姓簡,日後有事可以托這位簡女官傳話。
藺承佑看了看候在滕府門口的一眾下人,一抖韁繩:「行了,那就告辭了。」
說著縱馬離去。
絕聖和棄智在車裡探出頭來:「滕娘子,明日開學之禮我們不便去打攪你,下回等你有空,我們再找你除祟。」
滕玉意目送他們離去,高高興興回了府。
端福不聲不響跟上去,心裡默默地想,這一整日,娘子好像比過去一年加起來笑的次數都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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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發現這篇文是我自寫文以來男女主對手戲最多的一本,從紫雲樓因為樹妖相遇開始,阿大和阿玉真是各種花式對手戲,只要寫他們相處,哪怕寫吵架我也很開心嘿嘿嘿。
前面說過一次,這文只有四卷,除了第一卷【再遇】,每一卷都是妖邪和案件結合的模式,每一卷都對應阿大和阿玉情感發展的不同階段,所以每一卷都比較長,第二卷【雙邪】和【月朔】,分別對應阿大和阿玉的【相識相鬥】和【動心淪陷】。
終卷【渡厄】,主要講阿大【攻玉】和揭開前世之謎,所以雖然是終卷了,但暫時沒有要完結的意思,因為要寫到阿大和阿玉圓滿為止。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20-12-31 10:40 PM
第99章
三月二十五,香象書院開學。
天剛濛濛亮,書院門前的大街就停滿了各府的犢車。為著這一天,各府已經提前籌備好些日子了,拂曉一開門,下人們就絡繹不絕往內搬送箱篋,似是知道書院規矩大,個個謹言慎行,門外轂擊肩摩,門內卻連交談聲都不可聞。
滕玉意與杜庭蘭是最早來書院報到的,一入內便有女官帶她們前往寢舍。
正如皇后所說,那回在樂道山莊擬的幾個好名字全都用在了書院各處。
教經史的書閣名叫探驪院,這是當初武綺獻的。教音律的書樓名叫東遊樓,這是鄭霜銀獻的。
娘子們的寢舍名叫自牧閣,為戶部尚書柳穀應之女柳四娘所獻。
寢舍分下來是兩人一個套閣,因學生中大多是世家女子,特准許每人帶一名婢子,但不能在房中置膳,更不能在房中飲酒作樂,所有學生一律要在思善閣用膳。
晨間有早課,晚間不得擅自出入書院,至亥時中必須就寢,就連三餐的餐饗也都各有定制。
滕玉意和杜庭蘭分在同一套寢舍。
杜庭蘭住在東廂,滕玉意住在西廂,中間是個小小的起居室,杜庭蘭身邊留了大丫鬟紅奴,滕玉意在春絨和碧螺之間猶豫了許久,想起兩婢中碧螺梳頭更快,而梳頭快就意味著她早上能多睡一會兒,於是忍痛選擇了碧螺。
春絨為此哭紅了鼻頭,想著將有一個月見不到娘子了,直到臨走的時候還在抹眼淚。
姐妹倆住在東邊寢舍的中間,右邊是彭花月姐妹,左邊是鄭霜銀和侍中鄧致堯的孫女鄧唯禮。
再過去,便是李淮固和柳四娘的寢舍。
武緗武綺不與她們住在同一排,而是則住在對排的寢舍裡。
李淮固出來時,滕玉意留神打量她,李淮固是大病初癒,臉色難免比頭些日子差些,好在體態嬝娜,這一病非但不減容色,反倒更添了幾分楚楚可憐的風致。
不一會,皇后駕臨。
學生們噤若寒蟬,捧著絹候在前庭。
時辰一到,兩位院長、四位女官、應邀前來觀禮的幾位大儒,連同禮部尚書,同升鼓篋之禮。
典禮參照國子監升學的流程,足足持續了一個時辰,皇后為鼓舞她親自挑選的這第一批學生,說了好些勗勉之詞。
皇后訓話時不經意望瞭望底下的杜庭蘭,這孩子的那份文靜又與旁人不同,不是裝出來的,是當真宛如一尊柔美莊嚴的菩薩像,那小大人的模樣,真是越看越招人愛。
皇后訓完話,滕玉意才敢將視線平視前方,不出所料,她在皇后身邊見到了藺承佑所說的那位簡女官簡明秀。
簡明秀是洛陽大儒簡文清之女,也是四位女官中最年輕的一位,約莫二十歲出頭,據說跟父親一樣文藻宏麗,為著繼承父親的書院,立志終身不嫁。
舉行典禮時,簡女官始終不曾看過底下。她是司讀女官,所謂司讀,指的是掌管學生們的課業。
待學生們依次繳完束脩,禮就算成了,皇后起駕回宮,劉副院長帶領學生們伏拜相送。
滕玉意本以為今日不過是升禮入學,禮畢就會讓她們回寢舍整理箱籠,哪知女官們緊接著就帶領她們到探驪院上課,第一堂正是大經之首《禮記》的首卷,而講課人正是由副院長劉夫人。
劉夫人素來不苟言笑,教書時更是不怒自威,學生們端坐在席上,個個大氣不敢出。
滕玉意怕自己不小心打呵欠,只得咬緊牙關。
昨晚她為了收倀鬼大半夜才回府,早上天不亮又起了,捱到現在早已睏了,若是教些新鮮的她或許不至於打瞌睡,但這些經史她十歲前就背熟了,實在叫人犯睏。
為了分散注意力,她暗自打量左右,彭花月眼睛瞪得大大的,彭錦繡的腦袋卻早已一磕一磕的了,負責司律的白女官巡視到此處時,用戒尺輕輕敲了敲彭錦繡的幾面。
彭錦繡猛一激靈睜開眼睛,依據書院守則,被司律女官發現上課偷懶,下課後需得將當堂的功課手抄二十遍,這下她哪敢再瞌睡,只能望著桌面欲哭無淚。那頭彭花月似是嫌妹妹不爭氣,忍不住對妹妹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未幾,劉院長開始發問,這問題很深,也很活,起初無人應答。
不懂的,自是不敢隨便接話。
懂的人,例如杜庭蘭穩重內斂不喜出風頭,是不願答;
鄭霜銀性情孤傲,覺得問題太簡單,是不屑答;
滕玉意入書院是來找兇手的,可不是為了表現優異嫁給宗室子弟的,是懶得答。
劉院長等了一晌沒等到人接話,乾脆往下一指:「武緗,你來答。」
武緗一字不錯地答上來了,末了還溫和地引申了一番。
劉院長邊聽邊頷首,滕玉意訝然打量武緗,這問題答上來不難,但武大娘的這份見地屬實讓人另眼相看。
這不只需要熟讀經史,還需有一份極高的領會能力。
不過再一想,武中丞的才名歷來不輸鄭僕射,武家大郎武元洛也有神童之名,武家滿門都是績學之士,武大娘有此學識也就不出奇了。
她細細打量武大娘,相貌比妹妹武綺更柔美,只是性情不如妹妹武綺活潑,滕玉意與武二娘算是很熟了,可也只與武大娘才說過幾句話 ,只當武大娘天生害羞,沒想到人家只是善於藏拙而已。
回想起來,武大娘也是在退親之後才開始頻繁露面交際,依滕玉意看,段青櫻處處都不如武緗,鄭大公子應該是眼睛漏了風,才會在定親前跟段青櫻有了首尾。
轉念一想,自己不是也被段寧遠擺了一道麼,滕玉意在心裡冷笑,世間男子無不喜歡見異思遷,婚約在身也攔不住他們頭腦發熱。
忽又想起阿爺和阿娘,當初爺娘那樣恩愛,阿娘去世時身邊卻只有她一人,阿爺他——
想著想著,她心裡就彷彿結了冰渣子,只餘一片冰涼。
劉院長果然對武緗大加讚許,令簡女官將武緗的答話記下來送到宮裡給皇后過目,又說:「往後出題時,凡是答得好的,都會在記在各人的操行簿上用做日後評優之用,答案尤為出彩的,會即刻送呈皇后。」
言下之意是學生們的言行都會及時反饋給宮裡,往後需得勤勉自省。
眾人惴惴應了。
上完這堂課就到晌午了。
學生們送走劉院長,自覺精疲力盡,便相攜到思善閣去用午膳。
好在午膳時並無女官在旁監督,一下子就沒那麼拘束了。
膳畢回到自牧閣,柳四娘率先帶著婢女給同窗們送見面禮,緊接著鄭霜銀和鄧唯禮也帶著食盒出了屋。
滕玉意和杜庭蘭也各自準備了禮物。幾個人一帶頭,自牧閣總算活躍起來了,小娘子們在遊廊相遇,熱熱鬧鬧互贈禮物。
鄧唯禮似是對滕玉意很好奇,送禮時含笑看了滕玉意好幾眼。
滕玉意也忍不住端詳鄧唯禮。
鄧唯禮的祖父是侍中鄧致堯,外祖是衛國公,端的是華貴滿門,長安城數一數二的貴女。
頭些年鄧夫人病逝,外祖母疼惜外孫女,常將外孫女接到洛陽居住,鄧唯禮一年中有大半時日不在長安,但因鄧唯禮性情詼諧可愛,無論走到何處,身邊總有一大堆女孩相隨。
滕玉意前世在大明宮覲見時見過一次鄧唯禮,當時因為面見皇后不敢四下裡打量,最後腦中只留下了一個模糊的影子,只記得鄧唯禮姿貌明艷。
此番一打量,才發現鄧唯禮跟自己有些掛相。
柳四娘也立刻發現了這一點,看看滕玉意又看看鄧唯禮,訝笑道:「滕娘子和鄧娘子好像有點像,杜娘子你覺得呢?」
是有點像,杜庭蘭在心裡想,都是水汪汪的眸子,花朵一樣的臉盤,但細看卻不像了,鄧娘子眼睛細長些,妹妹卻是一雙杏圓漆黑的眼睛。與其說相貌像,倒不如說氣度有些像,都是未語先笑,萬事都不放在心上的嬌貴模樣。
鄧唯禮憨笑著點頭:「我說為何覺得滕娘子那麼親切,原來是我倆有點掛相的緣故,你不記得我了吧?我可還記得你,小時候我們鬥棋,那麼多小孩就你贏過我。可惜頭兩月我在洛陽外祖家,都不知道你來長安了。」
滕玉意一愣,她幼時與鄧唯禮見過面?那是哪一年的事了?她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她笑問:「我在哪贏的你?」
「在我們府裡。我祖父做壽,你們府裡的管事帶你上門送禮,你同我們玩了一下午呢,你那時候才五六歲吧,我跟你同年。」
杜庭蘭在旁微笑聽著,兩人模樣不相像,但說話時這副聰明外露的神態倒是有點像。
鄧唯禮說話間挽住滕玉意的胳膊,又令婢女把自己準備的禮物送給二人。
彭氏姐妹出手最闊綽,居然給每位同窗準備了一套筆墨紙硯,紙是剡溪紙,硯是龍鬚硯,墨和筆也都是珍稀上品,同窗們紛紛聞訊而來,彭氏姐妹屋子裡一下子集結了十來個小娘子。
這廂說完話,大夥又相攜去柳四娘和李淮固的屋子裡,李淮固待人接物極周到,這次同窗相見,論理會準備些別出心裁的禮物,可她不知是不是剛病癒的緣故,只拿了些自家府裡做的點心。
滕玉意立時對李淮固刮目相看,一個人不怕出錯,就怕出錯後意識不到癥結所在,李淮固被咒術一害,竟馬上知道自己此前行事太招眼,為了避鋒芒,看樣子決定遵養時晦了。
接下來同窗們去各屋送禮時,李淮固果然只笑吟吟相隨,鄧唯禮與鄭霜銀大肆討論音律時,她也不再像往日那樣不露痕跡地插言。
送完禮,女官們便帶著使女們過來說該午歇了,女孩們這才依依不捨各自回屋。
碧螺和紅奴相約到廚司去取水,滕玉意自行在西屋鼓搗一陣,隨後抱著小布偶跑到東屋,說要跟阿姐在一張床上睡。
杜庭蘭好脾氣地把枕頭推給滕玉意,自己往裡挪了挪,順勢抬頭往對屋望瞭望,悄聲說:「你又在床前掛了百花殘?」
滕玉意把衾被拉到自己下巴處:「窗邊我也掛了。午歇足有一個多時辰,我睡覺實,目下端福也不在身邊,誰知那人會不會使出什麼怪招。」
「謹慎些好。」杜庭蘭,「你昨日是不是歇得很晚?上課時看你想打瞌睡的樣子,趁這工夫趕緊睡吧,阿姐替你盯著。」
滕玉意打了個呵欠,把頭埋進小布偶懷裡:「阿姐你也睡吧。那機關做得不露痕跡,只要有人敢過去,必定逃不過的。」
學生們似乎都歇下了,外頭廊道上慢慢安靜下來,再過一會,整座自牧院都只能聽見花草在風中搖曳的聲響。
姐妹倆不知不覺都睡過去了,也不知過了多久,聽得碧螺和紅奴在床邊輕喚:「娘子,該起了。」
杜庭蘭本就警醒,連忙睜開眼睛,滕玉意下床時看看對屋,床幔好好的,不像有人來過的樣子。
碧螺幫滕玉意梳妝,低聲說:「婢子和紅奴怕擾了娘子午歇,取水回來就到花園裡轉了轉,剛到芭蕉樹底下坐好,怎知彭大娘幾個就過來了。」
滕玉意一下子來了精神:「她們沒回屋裡午睡?」
紅奴在另一頭幫著杜庭蘭梳妝,聞言搖搖頭:「她們像是要託人送信,看著是從前院繞過來的,路過時大概覺得園子裡無人,就停下來說了幾句話,彭大娘像是不大高興,一過來就直嘆氣,說自己失策了,原來那日在驪山上那摔倒的農婦是皇后一手安排的,現在已經失了一步先機,後頭怕是不好補救了。」
杜庭蘭和滕玉意都大吃一驚,當日那一齣,竟出自皇后的授意。
叫滕玉意更為吃驚的是另一層,這件事朝中知道的人應該不多,彭家竟這麼快得到了消息。
碧螺也悄聲說:「彭大娘還說,當日回去幫農婦的只有四個小娘子,但是看皇后的意思,似乎最屬意武家。武大娘許是因為鄭大公子悔婚一事氣不過,卯著勁要搏一搏太子妃了,往日連門都不大出,最近卻頻頻出風頭,加上武中丞在朝中的勢力,極有可能就定下武大娘了。」
滕玉意問:「彭錦繡怎麼說的?」
「彭二娘說:『也未必吧,不是還有滕玉意、杜庭蘭、鄭霜銀嗎?還有鄧唯禮,當日她在洛陽又沒上驪山,皇后說不定也屬意她呢。』」
「彭大娘就斥妹妹:『成日就知道吃喝,也不動動腦子,沒看到院長上課時點名要武大娘回答,還即刻將武大娘的答話送到宮裡去,這可是極好的露臉機會,要不是本就想關照武大娘,又怎會如此。照我說,劉院長早就與武家互相通過氣了,甚至這件事也是皇后默許的。不信你就瞧吧,太子妃十有八九就是武大娘了』。」
碧螺繪聲繪色地複述兩人的對話。
杜庭蘭聽得一呆。
滕玉意笑了笑,有點意思,太子妃人選關乎國體,書院一開學,朝中各方勢力就有所行動了,這才是第一日,後頭估計還會有更多貓膩。
如果劉院長是武家一派的,在院長的頻頻照應下,武大娘的確更有可能獲得皇后的青睞。
就不知那四位女官又各自與哪家有攀扯。
況且書院管理嚴格,彭氏姐妹不在房裡午歇卻溜出來送信,料著在書院中早有內應,那人會是誰呢?嗯,說不定就是女官中的某一位。
紅奴又低聲說:「除了這個,彭大娘還罵了妹妹一頓,說妹妹的信她扣下來了,叫妹妹死了這條心,別說浴佛節那日書院未必放假,就算放假,也別想著指使下人們幫她製造機會與郡王殿下邂逅。」
滕玉意怔了一怔,四月初八是浴佛節(注1),長安百姓都會結伴出遊,城中四處有佛講,晚間不宵禁,說起來是一年中最熱鬧的節日之一,今日是二十五,算起來沒幾日了。
杜庭蘭卻差點將手中的簪子滑落到地上,彭錦繡竟戀慕淳安郡王。
她緊張地聽了聽廊道上的動靜,正色囑咐二婢:「這種事表面上是閨閣閒談,實則牽連甚廣,萬一被對方知道你們在偷聽,定會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記住了,只此一次,往後不許再聽牆角了!」
杜庭蘭說話時柔聲細語,如此嚴肅是頭一回,二婢意識到事關重大,連聲說:「婢子絕不敢了。」
杜庭蘭又說:「白日我們去上學時,你們需寸步不離留在這邊房中,我和妹妹這些貼身首飾、小物,萬不可被人偷了去,你們該知道丟了這些東西會有什麼後果,切不可心存僥倖。」
二婢肅容點頭。
晚膳後,娘子們在房中做好功課,因為還未到歇寢的時辰,便高高興興地相互串門。
比起鄭霜銀等貴女,鄧唯禮更活潑可愛,這些自小在長安長大的女孩們,大多與她交好。
等到鄧唯禮身邊的婢女把滕玉意和杜庭蘭請過去,一屋子都是人。
大夥在討論浴佛節出遊的事。
鄧唯禮說:「我問過院長她老人家了,說是那日只上午有一堂大經課,中午就放假了,那日各大佛寺都有戲場,最熱鬧的當屬慈恩寺了(注2),要不我們一道出去遊樂吧。」
有人把滕玉意拉過來:「滕娘子,往年你在揚州,我也跟你不熟,今年來了長安,你可得跟我們盡興同遊一回。」
鄭霜銀便問滕玉意:「阿玉,你那日想去哪玩?」
滕玉意挨著阿姐坐下:「慈恩寺離書院有點遠,第二日還得上學呢,要不去青龍寺也成,那些登進士科的才子有所謂『慈恩寺題名』,我們這些女才子不妨就來個『青龍寺題名』。」
女孩們眼睛一亮,都說這主意有趣。
武綺原本正跟柳四娘下棋,聞言笑著指著滕玉意:「我早說滕娘子好玩,你們不信,且瞧著吧,待會她還有更多好主意呢。 」
這一整天憋壞了,女孩們說笑時便分外肆意,直到歇寢時辰到了,各人臉上都還帶著笑意。
滕玉意和杜庭蘭剛回屋,四位女官就聯袂前來巡視。
簡女官似是負責東邊走廊,走到滕玉意和杜庭蘭的屋子時,先是隨便看了看,接著便溫聲說:「今日是你們進書院第一日,可還適應得了?」
說話時目光在滕玉意身上停留了一瞬。
這番話不露痕跡,但滕玉意知道,簡女官要不是受藺承佑所託,絕不會有此一問。
她忙說:「勞簡先生掛懷,一切都好。」
簡女官:「你二人功課不錯,我是司讀,日後唸書時遇到一應不懂之處,都可以過來詢問我。」
杜庭蘭和滕玉意低頭斂衽:「是。」
簡女官讓使女遞給二人一個提籃:「院長有令,學生們需敬惜字紙,往後不得用家裡帶來的那些桃花箋、綠金箋了,而需統一用書院發的紙墨,每半月會發放一回,用完了可以同先生說。」
姐妹倆接過提籃,恭送簡女官出屋。
關上門窗,杜庭蘭看時辰不早了,便回房換衣裳,滕玉意順理成章拎著提籃回了西廂房,摸了摸,面上是筆墨紙硯,底下卻藏著一個小漆盒。
打開看,裡頭是一匣子三清糕,旁邊還附著一封信,上頭歪歪斜斜寫著幾行字:
滕娘子,你在書院裡好嗎?一定沒有在家裡自在吧,這個月怕是不能約你出來除祟了,我們給你做了三清糕,你吃了就安心唸書。
落款寫著:絕聖、棄智叩上。
滕玉意望著這潦草的信笑起來。沒頭沒尾的一封信,當中還夾雜著不少錯字,然而一字字讀下來,只覺得信裡的心意貴重萬分,可惜她這邊不能回信,只能托簡女官回一句「安好」。
接著她又看了看信的底下和背面,藺承佑許是為了避嫌,並未留下隻言片語。
滕玉意用燭火把信點燃,耐心等灰燼燃盡,然後在窗前和床前布好機關,到對屋跟阿姐擠在一張床上睡。
躺下後杜庭蘭替滕玉意掖好被角,回想這一日,只覺得無比乏累,望著帳頂感嘆道:「書院的第一日就這麼過去了。」
滕玉意板著手指頭數日子:「四月初八,還有小半個月才能出去玩呢。」
「快了快了。」碧螺和紅奴睡在床邊的榻上,起身吹滅燈,笑道,「明日還要早起,娘子早些睡吧。」
***
翌日,成王府。
藺承佑穿戴好出門,寬奴過來稟事:「世子,今早依舊無事。」
藺承佑默了默,昨日是滕玉意入學第一日,昨晚為了等消息,他大半夜才睡,據簡女官回報,昨天白日無事。
看來晚間亦無事。
他看了看寬奴空著的雙手:「只有這個?沒有別的?」
寬奴順著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愣了愣:「只有這個。」
書院看得那樣嚴,難不成世子還指望滕娘子再送一盒鮮花糕出來?
藺承佑暗想,書院膳食是統一的,學生們一律不得飲酒作樂,滕玉意忍得住酒癮,小涯那老頭未必忍得住,他本以為滕玉意會託他替她帶酒,對他來說這事不算難辦,只要他想去找她,書院再嚴也攔不住他。
可惜滕玉意壓根沒提,應該是怕太麻煩他,他只好改口道:「專門派個人在書院附近等簡女官的回信,整日守候,一刻不得離開,記住了嗎?」
寬奴忙說:「早派人過去了。對了,據說浴佛節那日書院會放假。」
藺承佑臉上這才有了點高興勁,琢磨一下:「知道了。」
說話間不動聲色看了看街對角,上了馬,直視著前方道:「我身後這『尾巴』跟得夠久了,你們還沒弄明白上家是誰?」
「差不多摸清楚了。」
「那就抓吧。我要活口,動手的時候別叫他死了。」
寬奴無聲點了點頭。
藺承佑催馬趕到大理寺,先去停屍房找陳仵作,再去辦事閣尋嚴司直。
嚴司直正仔細核對胡季真和李鶯兒的兩份卷宗,抬頭看到藺承佑,忙說:「藺評事,我已經把兩案的相似處都整理出來了。」
藺承佑坐下來一看,共三處:
第一、兩名受害者都被邪術取了魂。這是一種極為罕見的作案手法,基本可以確定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第二、兩名受害者都住在義寧坊。
第三、遇害前都去過得善大街。胡季真是回家時必須經過得善大街,李鶯兒是在楚國寺墜井的,而楚國寺就在得善大街的對面。
「從這幾點來看,很難不懷疑兇手就是同一人。」嚴司直說,「而且兇手很可能就住在得善大街附近,可惜胡季真一案兇手留下的線索太少,不然還可以總結出更多的共同點。」
藺承佑把手中的東西放到桌案上:「嚴大哥先看看陳仵作寫的驗屍呈,李鶯兒鞋底上沾了不少油,經查驗是豕油一類的葷油,前日我去楚國寺檢查李鶯兒墜落的那口井,也發現井沿有一處手印,手印上棲滿了蒼蠅,料著也是葷油。昨日再次去核對,發現那手印與李鶯兒的右手大小相吻合,說明這是李鶯兒落井前抓井沿留下的,兩下一合,我猜她出事前跌倒過,只是手掌摁到了地上肉塊之類的東西,所以並未擦傷,反而蹭到了一手的油。 」
嚴司直訝然翻閱驗屍呈:「手上有葷油,腳底也有葷油,難不成李鶯兒出事前去過肉肆之類的地方?」
「可是那附近沒有肉肆,甚至連店肆都無。」藺承佑想了想,「問李鶯兒當時的女伴,說她們是相約出來遊玩,當日直到進了楚國寺,李鶯兒都還是好好的。看李鶯兒的妝扮,並不像個邋遢之人,鞋底和手弄滿了葷油,不可能不清洗,所以這應該是她喪失意識前那一瞬間發生的事,之後雖然丟了一魂一魄,卻執意找到井邊去,大約是糊裡糊塗想洗手,卻不慎跌落井中。」
嚴司直:「會不會兇手是個屠夫?往日我曾見屠夫將未賣完的肉帶回家去,有時候就用草繩繫了提在手中,那人追殺李鶯兒時肉塊跌落,碰巧被李鶯兒跌倒時碰到了。葷油不好清洗,所以兇手哪怕知道自己留下了證據,也只能匆匆離去。這樣吧,我馬上去得善大街問問附近可有屠夫一類的人居住。」
藺承佑忽道:「不覺得不對勁嗎?胡季真與李鶯兒年歲相當,一個是少年郎君,一個是穿襦裙的小娘子,胡季真還騎著馬,遇到危險時誰會跑得更快,豈不是一目了然。兇手暗害胡季真時都可以不留下半點線索,為何在追殺鶯兒時反倒狼狽起來?」
「這——」
「要麼並非是同一個人,要麼兇手在暗害李鶯兒時遇到了意想不到的波折——」藺承佑腦中忽地浮現一個念頭,「寺中僧人私藏葷食也是有的,看來我還得去一趟楚國寺的廚司。」
***
一連幾日,書院都風平浪靜。
簡女官每日都會過來探尋滕玉意,滕玉意每晚都回說「無事」,臨睡前從不忘佈置機關,可惜一直都沒等來那個賊。
她很快就適應了書院裡的生活,功課她閉著眼睛就能應對,何況膳食不差,同窗面上也和睦友善,除了沒有好酒相陪,簡直處處順心,暗想小涯跟著她在書院裡待上一月,怕是也要憋壞了。
好在入學時帶了阿爺那件做了一半的錦袍,滕玉意無事時便讓阿姐帶著她做衣裳。
轉眼到了浴佛節這日。
一大早白女官還在上課時,女孩們就按耐不住在底下眉眼亂飛,等到上完課用完午膳,忙不迭回房裝扮起來。晚上還得回書院睡覺,她們需得抓緊時辰出去。
各府得了消息,晌午前就過來接人。等到諸人穿戴好從書院出來,門口早有好些犢車了。
分別之前,鄧唯禮叮囑各同窗:「說好了,酉時初在青龍寺戲場外碰面。菊霜齋,不見不散。」
滕玉意跟杜庭蘭同乘一車,滕玉意放下窗帷,回身對杜庭蘭說:「這幾日那人一直沒露出馬腳,阿姐,你說那人今晚會不會找機會下手?」
杜庭蘭憂心道:「我覺得會。書院裡規矩多,街市上卻人多眼雜,換我也認為是個下手的好機會,要不今晚還是別出門了,阿姐不怕別的,就怕端福照管不過來。」
滕玉意說: 「不怕,我就等著她出手呢,我倒是很好奇她會用什麼法子對付我,回去我就安排起來,總之今晚一定要抓住她。」
滕玉意一回府就給青雲觀去了一封信,可惜直到傍晚出門都沒等到藺承佑的回信。
滕玉意換了身新做的裙裳,戴上帷帽從府裡出來,依照定好的計劃,帶上端福、長庚等人,乘車去杜府接表姐,杜紹棠聽說兩個姐姐要去青龍寺戲場玩,一下子來了興致,說什麼也要跟著湊熱鬧。
於是姐弟三人一同去往今晚最熱鬧的崇義坊。
街上車馬駢闐,路邊有僧人發放「糕糜」,不遠處笙鼓鼎沸,遍地可見胡人歌舞,年輕男女們採蘭贈芍,耳邊盡是歡聲笑語,這番熱鬧景象,絲毫不輸上元節。
犢車行到青龍寺附近的安福街時,無論如何走不動了,滕玉意三人只好下了車,端福和霍丘、長庚等人隱沒在人群中,始終與滕玉意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到了約定的菊霜齋門口,店裡果然有好些人等著了,除了書院裡的同窗,也有各人的兄弟姐妹,所幸年歲都不大,倒也無需避嫌。
鄭霜銀等人親自過來接滕玉意姐弟,坐下後往外一看,恰好可以看見青龍寺對面的長長棧橋,青龍寺在門外專門開鑿了一條渠溝,渠溝直通城外,河面上漂浮著一串串許願燈,遠看宛如明亮的珠串,今晚是許願保平安的好時機,這燈都是前來祈福的老百姓自發放入河中的。
李淮固清點一番菊霜齋的同窗們,疑惑說:「好像還有幾個人沒來。」
「鄧唯禮呢?她可是今晚的東家,為何到現在還沒露面?」
桌上的同窗一大半喜歡鄧唯禮,忙笑著打圓場:「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她的性子,又憨又嬌,出門總比別人慢些,稍等一等吧。」
忽又有人說:「誒,你們聽說了嗎?成王夫婦快回京了,說是得知兒子有了心上人,這次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要給兒子說親。」
滕玉意本在喝茶,聞言差點嗆住,到底是誰在故意散播這些謠言,上回在驪山行宮就有人說這事,今晚又來了,但那日在荒宅她看得清清楚楚,藺承佑頸後分明有個赤金色的蠱印。
她下意識看向對面那人,挑起話頭的是彭錦繡。
武綺忙擺手:「你們可別再往我身上扯了啊,那日成王世子為這事當面把余奉御找過來對質,弄得我阿兄好生下不來台,我也是無妄之災,他二人鬥法,莫名其妙把我捲進來了,我現在都恨死我阿兄了,我阿兄賠了我一匹千里馬我都不肯理他。」
另一人笑著接話:「這回不是你。因為我聽說那位小娘子很嬌貴,武二娘你也很好看,但氣質偏颯爽,我聽說成王世子極愛那位小娘子,為了討好那個小娘子,還在摘星樓買了極貴重的首飾。」
連摘星樓都出來了?滕玉意望著手裡的茶盞,除非有人暗中盯梢藺承佑,否則即使是造謠,也不能詳細到這個程度。難道藺承佑真有喜歡的人了?不可能呀,那樣的蠱毒怎會說解就解。
嬌貴?首飾?想想藺承佑對師弟和妹妹的那份偏疼,要是他真動了「凡心」,倒真有可能做得出這樣的事,就不知那女孩是誰。
杜庭蘭佯裝不經意看向身邊的妹妹,她曾懷疑過藺承佑喜歡妹妹,只因想起藺承佑身中絕情蠱的事才打消疑慮,難不成……但是妹妹最近可從未收過什麼首飾,而且這些日子妹妹在書院時能吃能睡,也不像陷入情思的模樣。
忽然有人一驚:「噫,那不是鄧唯禮嗎?」
李淮固循聲望去,杯盞裡的茶險些晃出來。
滕玉意一抬眸,不由也睜大了眼睛,就在不遠處的棧橋上,鄧唯禮帶著兩名婢女立在橋上,頭上帷帽的紗簾早被風掀開來,露出芙蓉般的一張臉蛋,笑意盈盈的模樣,比頭頂的明月還要皎潔。
旁邊立著的那高挑的俊美少年,可不就是藺承佑。藺承佑望著河中,也不知在瞧什麼。
路過的行人頻頻回顧,似乎從未見過這樣般配的美貌男女。
屋裡人紅著臉笑道:「成王世子瞧上的那位嬌娘子,該不會就是鄧唯禮吧?」
滕玉意把頭轉到一邊,放下茶盞笑道:「噫,那不是賣糖人的嗎?這些年沒在長安,我也忘了糖人的滋味了,我出去買幾個糖人,你們誰要?」
有人說:「我要,滕娘子,麻煩幫我帶一串吧。」
滕玉意笑瞇瞇出來,到門口尋到端福,正要用目光示意他過去瞧瞧,恰在此時,門外有個錦衣公子要進樓,滕玉意只覺那人眼熟,顧不上細看是誰,腳步下意識往後一退,再一望,橋上的藺承佑和鄧唯禮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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