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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二八槓 -【小船三年又三年】《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4-29 02:55 PM     標題: 二八槓 -【小船三年又三年】《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4-5-1 09:00 PM 編輯

【書名】:小船三年又三年

【作者】:二八槓

【內容簡介】:

  「這是我愛他的第七年,我想和他結婚。」

  在十九歲那個高考後動蕩的夏天裡,林以然失去了一切,卻遇到了同在深淵下的邱行。

  邱行一次次把她從絕境中帶出來,儘管他不愛說話,總是顯得冷漠。

  卡車逃亡一樣奔馳在路上,遙遙無止境地駛向遠方。四四方方的鐵皮車廂裡,林以然有了一方安穩的歸處。它腐朽而破舊,卻踏實安全。

  一個脫軌的夜晚過後,他們被長久地綁在一處,共同經歷了兩個三年。在林以然的角度,一切出於交換。

  第一個三年是她用天真換的。

  第二個三年是她用眼淚換的。

  可其實邱行從來不需要她換什麼。

  邱行的終點只有一個,就是托著她,讓她的生活不再動蕩,平靜安穩地過好這一生。

  一句話簡介:糙男人×高嶺之花

  立意:好好愛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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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4-29 03:08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4-4-29 03:17 PM 編輯

第一章

  C大校園內,柔軟的朝陽日光,被風吹得起皺的湖,行道兩邊浪漫的梧桐。

  鏡頭一轉,文學院內,教學樓的台階上坐著個長髮女孩兒,白色吊帶長裙加上長袖外搭,陽光落在她身上,顯得整個人柔和安寧。

  她的語調輕輕上揚,聲音裡帶著輕鬆的笑意:「文學院等你。」

  「OKOK,謝謝學姐!」

  對面的男生收起設備,朝林以然鞠躬:「仙女下凡辛苦了!」

  林以然從台階上站起來,笑笑說:「我看別的學校招生視頻各顯神通,但我確實也沒什麼其他才藝能展示了,只能這樣了。」

  「不需要!學姐氣質無敵了,咱們這是四兩撥千金!」男生欣賞著剛才錄的視頻,十分滿意,「再說那些交給其他學院,體院都玩出花來了,咱們文學院可不就得以不變應萬變。」

  男生是學生會宣傳部的,他們大一剛入學的時候林以然帶過他們軍訓,所以說起話來很熟。

  他找了林以然好幾次,讓幫錄一段。到時候剪進招生視頻裡,林以然剛開始讓他去找本科生錄,男生以找不著合適的為由死活央求她,林以然只能同意。

  「等剪出來我發給你看。」男生笑嘻嘻地說。

  「好,那我就先走了?要是效果不好你就再找個本科生錄一個。」林以然說。

  「不可能效果不好……」男生又誇張地對林以然鞠一躬,「改天我請學姐吃飯!」

  林以然和他擺手:「飯就不用了,忙。」

  「請你吃飯可太難了姐!」

  林以然背著包已經走了,聞言回頭笑著說:「沒錯,難約得很。」

  「是是是,女神都這樣!」男生肯定地說。

  這天是周末,林以然原本今天休息,她從宿舍出來是準備去聽一場講座,要拍視頻的男生早上發消息給她,林以然便約了他出來,先給他拍完。

  講座是一位外校教授來校做新書分享。

  這位教授是林以然相當敬仰的一位學者,書她已經買過了,只是還沒到手上。

  林以然一直挺喜歡聽講座的,聽不同的學者站在各自的角度去表達自己的觀點,能引發很多思考。

  春末初夏時節,室友都結伴出去玩了,覺得聽講座無聊。

  林以然一直是宿舍裡最不愛玩的那個,她從小性格就沒那麼活潑愛動,到了大學就顯得文靜過了頭,室友有時嫌她悶。

  其實倒也算不上悶,該參與的活動都參與,該加的社團也都加了,只是跟同齡人比起來她沒那麼愛熱鬧,更喜歡看書,也喜歡寫東西。

  當時在愛玩愛鬧的大一新生裡,林以然就顯得氣質有些不一樣,要比同級生更成熟,身上還總有些若有似無的憂鬱感。

  加之長相出眾,成績拔群,因此文學院男生公認的女神一直沒換過人。

  從大一到大四,一直到現在已經研二了,說起要錄招生視頻,提起文學院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她。

  講座安排在一個不大不小的會議廳,教授還沒到,幾百人的會議廳幾乎座無虛席,林以然本打算去後面找個空位,卻聽見前面有人叫她。

  「以然,這裡。」

  林以然看過去,看到方庭昭站起來朝她招手。

  方庭昭跟林以然同屆,是經濟學院方副院長的兒子,讀研跟林以然同專業不同門。

  方庭昭也算得上學校裡一位風雲人物,本科時期上過一檔詩詞類電視節目,在節目裡表現突出,當時就圈了不少粉,視頻片段在網上流傳了好一陣。

  但他沒借著熱度開微博或者其他社交平台賬號,可能骨子裡帶著點文人的清高,看不上那些。所以現在網上很少有人提起了,但在校園裡仍算是個名人。

  林以然走過去跟他打招呼:「你也來啦?」

  「今天正好在學校,就來聽聽。」他往旁邊讓了讓,把身邊位置讓出來,示意林以然坐,「這還有個位置,你坐。」

  周圍有認識他們的本科生,曖昧地笑著起哄。

  這一對在學院裡很有些話題,拋開各自本身的優秀和風頭不提,方庭昭追過林以然,這不算什麼秘密。

  方庭昭碩士第一學期末的同門聚會上,師兄玩笑著問他有沒有喜歡的姑娘,方庭昭當即坦然承認自己傾慕林以然。

  他本科不是在本校讀的,他第一次見林以然是在碩士開學後的學院樓裡,當時林以然頭髮盤起,穿著一條長長的裙子,在笑著和其他人說話。

  林以然是在本校保研讀上來的,因此和很多人都熟悉。那時她說話間目光掃過方庭昭,便禮貌地和他笑了笑,抬手打了招呼。

  都在同專業,接觸多了更是深受吸引,到如今方庭昭雖然沒有直接向林以然表白過,周圍人卻都在給兩人湊對。

  「我讓人幫佔了座,沒事,不麻煩了。」林以然笑著和他說,還大方地跟周圍眼熟的學妹打招呼。

  方庭昭沒再多說,林以然便跟他擺擺手,自顧往後面去了。

  來聽講座的大部分都是文學院的學生,導師不在學校的時候林以然代過課,所以本科生很多都認識她。

  她走到後排,剛才便朝前面看著的女生擠擠旁邊的同伴,朝林以然招手:「學姐,這裡!」

  林以然和她對上視線,笑了下。

  這個女生是林以然代過課的一個班級的班長,今年大三,也想讀林以然導師的碩士。因此向林以然問過很多相關的事,兩人還加了微信。

  林以然坐下後小聲和她說謝謝。

  「客氣什麼呀,學姐。」小姑娘坐在她身邊顯得有些局促,視線又情不自禁落在林以然臉上。

  林以然不算傳統意義上濃眉大眼的美女,她長得算清秀,皮膚很白,臉上還有星星點點的幾顆小痣。

  目光垂下去的時候睫毛會很有存在感地遮下來,再一抬起時就讓人心裡起一點小小的漣漪。

  「學姐,你可真好看。」旁邊的女生情不自禁地說。

  說完還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也漂亮啊,眼睛這麼大,不化妝都靈氣。」林以然笑笑說。

  她說話總是很從容,語速不很快,整個人真誠又很溫柔。

  講座氛圍很好,教授講慣了課,加之這畢竟不是學術性講座。因此整體很輕鬆,現場時不時被他逗得笑聲一片。

  林以然低頭偶爾記幾句話,臉上始終掛著淡淡的笑。

  旁邊的女生會小聲和她說話或向她請教,說話間視線總是落在她臉上。

  怪不得以然姐從不落神壇,這誰看了不心動啊。女生心裡想。

  講座快結束時,林以然手機上收到了條消息,她點開看了會兒,回復了條:好,知道了。

  講座結束後林以然和學妹們笑著道了別,特意收拾了會兒才離開,她走時會議廳裡已經沒多少人了。

  沒想到方庭昭還在門口等她。

  林以然有些意外,方庭昭問她:「中午有安排嗎?一起吃飯?」

  林以然朝他晃晃手機,說:「不吃啦,我有點事。」

  方庭昭又問:「要出去?」

  林以然點點頭:「對。」

  「那我送你?」方庭昭說。

  「不用不用,我叫個車就行。」林以然笑笑,「你是大忙人,不麻煩你了。」

  方庭昭也不糾纏,只跟林以然一起走了一段,到了路口,林以然回宿舍,方庭昭去停車場。

  林以然在學校這些年,似乎就沒單獨跟男生吃過飯,追求者是不少,然而至今沒有一個約成過。

  都說林以然是文學院的高嶺之花,這幾年就連一個曖昧對象都沒傳過。人雖親和,對誰都和和氣氣,可也相當難約。

  然而兩小時後——

  一間不大不小的兩居室內,窗簾通通拉著,把外面的日光遮了大片,房間裡只剩下從窗簾縫隙間透過來的一條光線。

  林以然被人壓在門後,脖頸高高揚起,如天鵝般漂亮瓷白。右耳下方一寸的位置有顆小痣。

  林以然閉著眼睛,對方灼人的呼吸噴在她的頸側,捏著她下巴的是一隻很髒的手。

  周圍有她自己身上的香水味,有男人身上的汗味,混捲在一起,勾纏得狼狽不堪。

  「邱行——」林以然蹙眉叫他,說,「有點疼。」

  身前的人抬眼看著她,眼裡掠奪意味明顯。

  林以然身上的白裙子已經被染得很髒,男人手上滿是油污,潔白的裙子被他蹭得污跡一片。

  就像眼前的林以然。

  所謂的文學院女神,傳言中的高嶺之花,在外面端得一片清高,卻早在幾年以前就和眼前的人達成了一場不清不白的約定。

  房間裡的窗簾遮了整個下午,林以然上午幫錄招生視頻時的潔白整齊已然不在,頭髮凌亂,身上裙子皺得更是不能看。臉上的淡妝已經有些花了,眼睛紅紅的。

  屋子裡的另外一人在洗澡,水聲隔著門傳出來。林以然睏極累極,卻不能就這麼邋遢地睡過去。

  男人洗過澡只穿了條居家短褲出來,上半身則光著。之前的髒和汗已經洗掉了,短髮還有點潮,只手上黑漆漆的污跡像是洗不出來,還留著淺淺的痕跡。

  林以然走進去,從鏡子後的櫃子裡拿出卸妝水和化妝棉,輕車熟路。

  「明天走嗎?」林以然問。

  男人從冰箱裡拿了罐蘇打水,打開仰頭喝了口,說:「走。」

  林以然看了看他,兩人都沒再說話。窗簾還擋著,房間裡始終有種昏暗的沉悶感,又帶著夏日的黏膩,和剛剛洗過澡的潮濕。

  林以然把臉洗得乾乾淨淨,頭髮紮了起來,在頭頂綁成個團。

  去掉妝容修飾的臉比之平時雖少了分打眼的驚豔,卻也多了些清爽乾淨,加上發紅的眼尾,顯得更加脆弱。

  「下次什麼時候回來?」林以然又問。

  「不想我回來?」邱行靠著門邊回手機消息,抬頭看了林以然一眼,臉上不帶表情。

  林以然沒看回去,只說:「沒有這個意思。」

  邱行視線又落回手機上。「不知道。」

  林以然便沒再開口,關了門準備洗澡。

  邱行總是很髒,也總是汗涔涔的。他總是弄髒林以然的裙子,粗魯,毫不溫柔,總讓她說疼。

  他沒上過大學,高中畢業早早進了社會,跟學校裡那些出口成章風光霽月的男生比起來,邱行全然是個粗人。

  林以然和他就像兩個世界的人,怎麼也不該有交集。

  林以然洗完澡出來,身上還是那條髒裙子。她在這邊有衣服,只是在臥室的衣櫃裡,剛剛忘了拿。

  邱行還保持著剛才的姿勢,斜倚著和人發語音消息,幾年下來,林以然還是聽不懂他的方言。

  這一天林以然沒走,晚上留在這邊過夜。

  衣櫃裡有她的睡衣,浴室裡有她的洗漱用品。邱行出去買了晚飯,林以然吃了幾口就說飽了。

  邱行把剩下的都吃了,接著便一直和人打電話。他像是有挺麻煩的事,說話間始終皺著眉,他一皺眉便顯得凶巴巴的。

  這讓林以然想起最初的他,林以然那時覺得他整天都不高興。可那時林以然卻只能抓緊他,片刻不敢鬆手。

  第二天很早邱行就起來了,昨夜太累了,林以然原本睡得很熟,卻還是因邱行的動靜而醒了。

  她坐起來,身上被子滑落,她穿的是邱行的一件大大的短袖T恤。

  衣服很舊,脖領處已洗得呈波浪狀了。

  她在夏天有時就這樣只套一件邱行的舊衣服睡覺,習慣了便覺得比睡衣舒服。

  邱行洗漱過進來找衣服穿,從衣櫃裡隨手抽了件短袖往身上套。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可能這兩個月都不回了。」

  邱行脫了居家短褲,換了條外穿的短褲,動作間毫不避著林以然,一邊還在和她說話:「你要是不想再來了,走之前就收拾收拾東西。」

  說到這的時候他回頭看了眼林以然,林以然原本剛睡醒還有些迷迷糊糊,此刻已徹底清醒了,她睜圓了眼睛看著邱行。

  邱行轉了回去,蹲在地上,從抽屜裡找襪子。

  林以然有些遲鈍地開口說:「還有幾個月,我先不急著收拾。」

  「怕我回來還找你?」邱行不在意地說,「我就算回來也不找你過來了,別擔心,東西都帶走吧。」

  林以然不再說話,只看著邱行。

  邱行臨走前,都收拾好了又進來看看她,見林以然還像剛才那樣坐著,說:「我走了,有事跟我說。」

  林以然看著他的臉,抿了抿唇說:「說好了到九月,九月之前你如果回來了就告訴我,我不欠你。」

  「不差這幾個月,算了。」

  邱行說完要走,想想又頓住了,走過來站在床邊,手放在林以然頭上,不甚溫柔地揉了揉她的頭髮。

  「你不欠我,這幾年算我佔你便宜。」邱行低頭看著她,「這次從這兒走出去,你跟從前的生活就徹底沒關係了,以後去過新日子。」

  林以然嘴巴閉緊,沒有說話。

  「我們小船長大了。」邱行最後用力搓了兩下她的頭髮,眼裡帶著笑意,此刻難得柔軟。

  「走了。」邱行轉身走了出去。

  隨著關門聲響,林以然的眼淚在同一瞬間落了下來。

  她和邱行睡了六年。

  從她十九歲到現在的二十五歲,她一面是別人的高嶺之花,一面在邱行床上凌亂又狼狽。

  就在剛剛,邱行宣告約定期滿,她的六年徹底結束了。

  林以然低著頭,眼淚一滴滴落在自己手上。

  這是她上不得台面的六年,是狼狽的、混亂的六年。從此她不必再躺在誰的床上,不必明裡一套暗裡一套。

  可這也是她成年後唯一的六年,和邱行的六年,是她人生中最年輕、最好的六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4-29 03:15 PM

第二章

  院外的鐵門被砸得咣咣響,林以然把自己鎖在房子裡,門窗緊閉,六月末的時節房間裡熱得人窒息。

  林以然背靠著房門,縮成一團。砸門的聲音像是無休無止,林以然閉緊雙眼,渾身是汗。

  不知是熱的還是嚇的,還是因為兩天沒有吃東西身體虛弱,林以然只覺得頭越來越沉,視線模糊。

  恍惚間她又一次希望自己此刻是沉入了一場漫長的噩夢,終有一時會醒來。

  畢竟這一年的生活對她來說,實在太像一場夢了。

  母親的猝然離世讓她失去了媽媽,比起陰晴不定總是讓她莫名恐懼的繼父,她寧願回到這處她童年時的住所。

  這裡有一個愛喝酒又不著調的父親,可那是她的親爸爸。

  至少她不必擔心浴室總也鎖不上的門,也不必在睡覺時也要吊著一根神經。

  盡管這裡處處破舊,可在這裡她至少是安全的。

  然而高考前父親的突然消失,讓她連最後這一點點安全都沒有了。

  父親只給她發了消息,說自己有事要離開一段時間,讓她好好考試,考得遠遠的。之後人便不見了,唯一留下的只有枕頭底下的一千塊錢。

  到今天父親已經失蹤了半個月,電話關機,消息通通不回。林以然不知道他去哪了,也不知道他還回不回來。

  三天前開始有人過來砸門,他們知道家裡只有個小姑娘,進來看了一圈就走了。

  走前讓她趕緊聯繫她爸,說她爸要是再不回來別逼他們做不是人的事。

  林以然不知道他們說的「不是人的事」指什麼,可她非常非常害怕。

  摩托由遠及近的聲響在夜裡顯得突兀又刺耳。

  到得胡同裡停下,像是就停在院門口。林以然蹲在門後,神經緊繃,不知道是不是門口又來了新的人。

  她依稀聽見門口有說話聲,聽不清楚。

  片刻後,隔壁院門的大鎖鏈聲咔噠噠地響起,是隔壁有人回來了。

  邱行無視旁邊門口堵著的這些人,打開大門,推著摩托車進了院。

  他兩個多月沒回來過了,此刻渾身上下裹滿了灰和汗,頭髮亂糟糟地糊成一團。

  院子裡胡亂堆著一些東西,洗衣盆、塑料凳子、礦泉水瓶,空空蕩蕩又帶著股死敗的頹唐。

  深夜一點。

  邱行在院子的水井邊洗臉洗頭,一個凳子支在井邊,上面放著個盆。院子裡沒開燈,邱行在月光下洗得不拘小節,撲騰得到處是水。

  他光著上身,下面還穿著剛才那條髒褲子。髒兮兮的水順著肩膀滑下去,流過後背,流過手臂,在他身上畫出一條條蜿蜒的溪流。

  水聲一直響,以至於落在院子裡的四顆小石頭邱行全沒有注意到。

  直到又一顆小石頭滾到他腳邊,邱行才低頭看了眼。

  視線從小石頭轉到院牆邊,僅有的月光淺淡昏暗,邱行下意識眯了眯眼。儘管邱行向來膽子大,也被嚇了一跳。

  邱行看了那邊幾秒,想到剛才門口的幾個人,沒有說話,只接著洗完,一盆髒水隨手潑在院子裡,才甩了甩頭上的水,走了過去。

  林以然踩著凳子,小心地趴在牆頭,求助地看著邱行。

  邱行向她走過來時,她指了指門口的方向,又比了個「噓」。

  「說。」邱行臉上不帶表情,頭上還滴著水。

  「你能帶我出去嗎?」林以然雙手死死扒著牆磚,聲音低得快聽不清,聲線發顫。

  這段時間邱行一直沒見過她,問:「你誰?」

  「林維正是我爸。」林以然汗濕的頭髮有幾縷黏在額邊,她拂開頭髮,讓邱行看清她,又提醒說,「林小船。」

  邱行挑眉,看起來有些意外,看了她兩眼,問:「你爸呢?」

  林以然搖搖頭,絕望地說:「我不知道……」

  門口傳來響動,林以然馬上蹲了下去,過會兒聽見沒聲音了才又探起來,邱行還在。

  「你爸欠錢了?」邱行問。

  「應該是……」林以然的聲音聽起來很慌,看著門口的方向,求助地向邱行說,「他們每天堵在這裡,我太害怕了……」

  邱行沉默了片刻,說:「過來吧。」

  一個還沒被納入城市建設規劃範圍內的城郊片區,老舊混亂,沒有一盞路燈,這裡像是被城市遺忘了,也少有人住了。

  兩扇相鄰的破舊大門前,兩個男人倚著牆根,抱著胸打盹兒。

  林以然費力地爬上院牆,過程中盡量沒發出一點聲音。這邊邱行把她接了下來,讓她落地很輕。

  她心臟還在劇烈跳著,胸腔鼓動,睜圓著眼睛看邱行。

  邱行下巴抬了抬,朝向屋子,示意她進去。

  屋子裡有股潮濕的黴氣,邱行穿著條短褲躺在床上睡覺,他睡得很沉,像是累極了。

  林以然不敢離開這個房間,她抱著膝蓋團在沙發的一角,臉埋在膝蓋上。

  她不知道這場混亂的夢境究竟什麼時候會醒。

  邱行在天沒徹底亮起來的時候就醒了,他只睡了兩個多小時。

  林以然一直沒睡,邱行一坐起來她馬上抬頭看著他。

  邱行看了她一眼,動作稍一停頓,這才想起來昨晚的事。之後也沒再管她,自己端著個盆去院子裡洗漱洗頭。

  昨晚在她過來之後,邱行也沒問她任何話。林以然隔著窗戶一直盯著他,像是怕他就這麼走了。

  邱行再進來從衣櫃裡隨便掏了套衣服出來,短袖,短褲,拿著去隔壁房間換。

  再出來的時候跟林以然說:「等會兒你就在這待著,別出來。」

  林以然點頭。

  邱行動作不輕地打開院門,門口兩個男人睜開眼,掃了他一眼,又把眼睛閉上了。

  邱行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還在院子裡打了盆水沖了沖摩托車。

  天只剛泛白,正是人睏的時候,邱行把摩托車推出去像是要走,人轉頭又進去了,他動靜多了那兩人甚至不會再睜眼看他。

  林以然就是這麼被邱行帶走的,邱行甚至沒遮掩,林以然放輕著腳步走出去先坐上摩托,邱行隨後跨上去,走前還把門鎖了。

  出了巷子,林以然心跳得像是要從喉嚨逃出來。

  摩托車速度很快,林以然被風吹得睜不開眼。身後邱行雙手搭著把手,人就有些俯下來,林以然就也不太能抬頭。

  邱行最後把摩托開進一個大廠院裡,髒兮兮的大院裡全是貨車。有的貨車開著門,能看到有人在裡面睡覺,腳還搭著車窗伸在外面,呼嚕聲一道道傳出來,伴著院子裡的機油味道,在這樣的清晨裡,顯得有種粗糙的和諧。

  邱行把摩托停在院子一邊的房子前,鑰匙從開著的窗戶向裡隨手一扔。

  他回頭看到仍跟著他的林以然,說:「你走吧,他們這時間應該還沒醒。」

  林以然不知道自己能去哪裡。這個城市讓她覺得不安全,她不知道自己能躲到哪裡去,也不知道那些人會不會再找到她。

  她無措地看著邱行,邱行問她:「你媽呢?」

  林以然回答說:「走了。」

  「去哪了?」邱行隨口一問。

  林以然抿著唇,手指朝上指了指。

  邱行這次是真的感到意外,眉毛驚訝地揚起來。他看著林以然,一時間沒什麼話再說。

  邱行對當時的林以然來說,就像在水中抱住的一棵浮木,像迷途中碰到的唯一路人。

  邱行來來回回地繞著輛貨車綁苫布,林以然就在貨車一角安靜地站著。

  「別在這站著了,我等會兒就走了。」邱行和她說。

  林以然有幾天沒睡過覺了,此刻眼睛通紅,人也極狼狽,頭髮和衣服都亂糟糟的,嘴唇乾裂起皮。

  邱行把繩子在鉤子上綁好,一邊問:「你還有沒有別的親戚?」

  林以然無聲地搖頭。

  邱行顯然不是個熱心的人,他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只說:「同學家,老師家,你總有地方能去。」

  林以然嘴唇抿得緊緊的,也並沒有糾纏的意思,點了點頭。

  話說完邱行再沒管她,他接了個電話,說著林以然聽不懂的方言。他打電話的語氣像是很不耐煩,林以然唯一能聽懂的就是他一直在重復「今晚到」。

  有人遠遠地喊了聲「邱行」,邱行抬頭看過去,見到老林在招手。

  邱行眉頭擰成死結,對著電話又吼了句:「說了今晚到!」

  他朝老林走過去,沖林以然指了指大門的方向。

  林以然看著他離開,清早太陽還沒那麼毒辣,可這畢竟是烈火般的六月,邱行脖領處已經洇了一圈汗。

  他邊走路邊抬胳膊擦了擦腦門,剛才幹了半天活,手上已經髒兮兮的。

  「該收拾的都給你收拾完了,破的那條胎我用舊胎給你倒了一條,上次從小虎車上換下來的,你回頭跟他說聲,就不收你錢了。雖然胎紋不一樣,反正不在車頭,對付跑著吧。」

  老林給邱行拿了瓶水,又問他:「這次拉什麼?」

  「還拉木頭。」邱行擰開水喝了口,說,「下個月給你結賬,林哥,這月我剩不下錢。」

  「你明年給我都行,誰催你了。」老林笑著說他,「你還是管我叫叔吧,聽你叫哥我這麼不習慣呢,以前都是我管你爸叫哥。」

  邱行淡淡地說:「各論各的吧。」

  邱行欠了老林不少錢,當初從他這拿了十五萬還別人了,拆了東牆補西牆。

  現在每次回來車也得扔老林這修,跑大車的沒有一次能不收拾車。幹重活的大家伙,身上零件得常換,就算沒毛病也得敲敲打打地檢修。

  邱行兩輛有些年份的破車,全靠老林幫他收拾著才能接著上路。當初欠的加上修車的,邱行一時半會兒也還不清。

  「行了,趕緊走吧。」老林把鑰匙扔給他。

  邱行接過來揣兜裡,說:「走了哥。」

  早上七點之後貨車不讓走市區,邱行得在那之前走出去,去周圍幾個村裡把貨都裝車上,然後拉著幾十噸木頭開上一千多公里。

  幾千公里的高速公路開起來就像沒有盡頭,然而邱行已經這麼跑了三年。

  可邱行今年也才二十一。

  「邱哥,要走了啊?」老林的兒子林昶開著奧迪拐進來,停到邱行旁邊,打了聲招呼。

  他今年十九,剛高中畢業,高考據自己說考得不錯,老林樂得當即給買了輛車。

  老林是個本分人,兒子卻全沒隨他。高二的時候就搞大了別人的肚子,高三又被另一個女生的家長找到學校,說他整天騷擾人家姑娘。

  邱行抬了抬胳膊算打完了招呼。

  手機又響,邱行接起來,一邊打電話一邊往車上走。

  可不等走到近前,邱行眼睛漸漸眯起來,隨即擰起眉,大步跑過去。

  就在剛才林以然站著的位置,此刻躺了個人。

  還穿著校服的小姑娘毫無生氣地癱軟在地,雙眼緊閉,臉色在逐漸明亮的日光下依然蒼白得像紙。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4-29 03:27 PM

第三章

  林以然是在社區醫院的病房裡醒過來的。

  入眼是陳舊的病房,洗不出來的灰白色的床單,鐵架床,掛水的架子,和自己手上打著的針。

  牆上的電子鐘顯示現在已經是上午十點了。

  無論是老舊的社區醫院,還是市中心的三甲醫院,都是一股相同的味道。

  這股若有似無的消毒水味令林以然下意識反胃。

  媽媽的最後幾個月,她幾乎是陪著一塊在醫院裡過完的。

  林以然陷入了短暫的茫然,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裡,有短短那麼一會兒,她甚至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

  恍惚間好像又回到了媽媽的病房,那時她還有媽媽。她不用因為爸爸欠的債東躲西藏,她馬上就要高考了,即將開始人生中最美好的幾年時光。

  「喲,醒了?」

  有人從外面晃進來,手上拿著手機,見林以然睜開了眼睛,問她。

  林以然看過去,這人她不認識,看著和她差不多大。

  「邱哥讓我在這盯著點兒,看你醒了再走。」林昶說話有點吊兒郎當的,眼神不客氣地在林以然身上掃了兩圈。

  林以然沒說話,視線從他身上轉開,沒再看他。

  林以然身體倒是沒什麼問題,就是這幾天沒吃東西,加上驚嚇過度,剛才一時休克了。來到醫院掛上糖水,還打了點營養液,人看著精神多了。

  林昶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發消息給邱行:【邱哥,醒了。你倆到底什麼關係啊?】

  邱行估計在忙,沒回他。

  接下來林昶就一直坐在旁邊,時不時看林以然一會兒。他的眼神很不客氣,從上到下地打量一番,視線再回到林以然的臉上。

  儘管林以然這些天已經相當狼狽,可這不妨礙她的漂亮。

  白皙的皮膚因為沒有血色而顯得更加脆弱,頭髮不體面地胡亂散在周圍,也有種凌亂的好看。

  「實驗的?」林昶掃了眼她的校服,問。

  林以然沒吭聲,不知道是沒聽見還是沒想搭理。

  他們倆都是剛高考完,年齡也相當。然而一看就不是一路人,一個是個不學無術的小混混,另一個一看就是聽話的好學生。

  林以然明顯不想跟林昶說話,林昶也沒再找話跟她說。病房裡開始了一段長長的沉默。

  林以然在沉默的時間裡,思考的是接下來自己能去哪裡。

  家肯定是不能回的,繼父家也不能再去。外婆家奶奶家都不在本地,如果去的話要去車站坐車,她心裡沒底,不知道那些人會不會找到她。

  而且林以然也並不想去,她的狼狽、媽媽走後她的這些戲劇般的經歷,她不想被別人看見。

  她有些害怕熟悉的人同情的眼神。好像她沒了媽媽,就這麼可憐。

  林昶又坐了會兒,邱行一直沒回他消息,林昶便說:「你醒了我就走了,樓下邱哥交了錢,你等會兒自己多退少補吧。」

  林以然點點頭,說了聲「謝謝」。

  林昶站起身走了。林以然看著另一邊空蕩蕩的病床,腦子裡短暫地發著空。

  「對了。」

  走了的林昶半分鐘後又探頭進來,看著林以然說:「你跟邱哥什麼關係?」

  林以然說:「沒什麼關係。」

  「啊……」林昶隨後笑了,邁步又走了進來,從兜裡掏了掏,只有幾張一百的紙幣,他抽了張,用床尾掛的筆寫了串號碼,折了兩下,塞在林以然校服兜裡。

  「那你要是跟他沒關係的話,你有事可以找我。」林昶笑著的眼神裡帶著半真半假的逗弄,「咱倆差不多大,你長得好看找我好使,願意跟我談一段的話,什麼都好說哈。」

  這樣的人林以然平時都躲著走,看都不看一眼。

  然而此刻她處在一種僵硬的麻木狀態中,對周圍的一切感知都遲鈍下來。她只木然地盯著另一側的空床,連回應都懶得。

  林昶說完就轉著車鑰匙走了,走路像是腳跟不落地一樣,大搖大擺的。

  ……

  邱行開著半截車窗,風鼓進來,把他的頭髮吹得大半都亂七八糟地豎起來。

  中間的雜物筐裡,筆記本的紙被風吹得翻來翻去地作響。

  卡車在高速上疾馳,邱行耳朵夾著手機,在風裡吼著說:「你信號太差了,我聽不清!」

  對面也吼回來一聲:「是你信號差!我這信號滿格!」

  邱行喊:「現在能聽清嗎!」

  然而說完這句信號就又斷了,手機裡只剩下滋滋的信號干擾聲。

  又喊了幾聲「喂」,邱行掛了電話,把手機扔在一邊。可手機沒個消停,一直在響,電話一個接著一個。

  半小時後,車停在服務區的停車區,邱行把薄薄的本子按在方向盤上,肩膀和耳朵夾著手機,用筆記下對方說的地址和電話。

  「姓什麼?」邱行問。

  「姓陳,陳威勝,你爸以前給他拉了好幾年貨,後來他讓別人撬走了,你爸臭脾氣也沒再聯繫,你叫陳伯伯。」

  對方說的拐著調的方言,讓他叫「陳掰掰」。

  「陳掰掰,我知道了。」邱行笑笑,「謝謝了唄,一直照顧我,羅掰掰。」

  「就口頭謝,你跟你爸一樣,光會哄。」電話那頭笑著罵他一聲,又說,「我二廠房又夠半車,下車拉我的。」

  「好,著急嗎?著急我讓輝哥過去。」邱行說。

  「不著急,給你留的,跟貨主說了下周到。行了,掛了。」

  邱行好好應著,對面掛了電話,他把筆記本扔在一邊,人往後靠在椅背上,閉眼短暫地歇了會兒。

  幾分鐘後邱行跳下車,拎著洗漱用具去了洗手間。

  再回來時一隻手拎著洗漱用具,另一隻手拿著麵包和水,正邊走邊吃。

  他像是習慣了這麼趕著吃東西,一大口麵包幾口就咽下去,眉頭還微皺著,像在想事情。

  他頭上臉上的水都還沒乾,被早晨柔和的陽光一照,反射出零零散散的光點。

  手機又在兜裡響,邱行把麵包往嘴上一咬,掏出手機看了眼,接起來:「說。」

  「邱哥,那地方在哪來著?我跟輝哥好像走過了,也沒找著你說的木頭牌子啊。」小全在電話裡茫然地問邱行。

  邱行問:「你倆從哪走的?」

  「就你告訴我們的路線啊。」小全說,「從高速下來走小道往南,到土道第三個口拐。」

  邱行擰著眉問:「你倆上次不去過了嗎?上次找不著這次還找不著?」

  「我倆來過嗎?沒有吧。」小全遲疑地說,「我不記得來過啊。」

  邱行又問:「導航也用不明白,是吧?」

  「導航就一直讓我倆掉頭,可我感覺還沒到啊,我沒看見第三個口呢,我怕導航是不是搞錯了。」

  邱行說:「從東邊過去是第三個口,西邊過去是第一個口,你們從哪去的?」

  「這是哪邊……壞了,我們從西邊來的,那找地方掉頭吧。」

  邱行掛了電話,這樣的電話接過太多,早沒脾氣了。張全和李輝是邱行雇的兩個司機,倆人搭伴倒換著開一輛車。

  李輝人很老實,五十多歲了,幹活很能吃苦,就是腦子太笨聽不懂話,人又木訥。

  張全今年剛二十,剛開始看著說話挺機靈,時間長了發現也就那麼回事兒,心思不在正道。倆人加一塊湊不出一個正常腦子,邱行也習慣了。

  邱行扔了麵包紙,擰開礦泉水喝了半瓶,他拿著剩的半瓶水和洗漱用品回了車上。

  後面拉的半車銅絲,他不敢離開時間太長,丟一包就夠他賠。

  拉銅絲掙得多,操心也多。

  邱行已經連著開了十幾個小時,昨晚一宿幾乎沒合眼,只中途睏急了在服務區睡了四十分鐘。

  還剩八百多公里的路,今晚就得送到,這意味著邱行還要繼續不停歇地開上一個白天。

  邱行趕在日落前把車停在卸車的廠裡。

  銅絲價高,無論裝車卸車都得人盯著,司機和貨主都要在,雙方都得數著,數字一旦對不上就很麻煩。

  所以邱行在連續開了那麼久的車以後,又站了三個小時盯著卸貨。

  卸完貨現款現結,邱行揣著厚厚一沓現金,褲子口袋塞得滿滿當當。邱行上了車,把車從廠房院裡倒出來,開到林哥修車廠。

  「回來了?」

  距離邱行走已經五天了,見邱行從車上跳下來,林哥遠遠地跟他打招呼。

  那邊林哥一家人支著爐子在烤肉,除了林昶和林哥老婆,還有他們家幹活的幾個工人。

  邱行把車鑰匙扔給林哥,林哥招呼他坐下吃。

  「沒吃呢吧?」

  邱行倒也不客氣,彎腰拽了個小板凳過來坐下,從桌上撿了雙沒人用過的筷子,直接夾了片肉吃了。

  「就早上吃了個麵包,開車開得人都木了,也感覺不出來餓。」邱行說。

  林嫂一迭聲地「哎喲哎喲」,說他:「你可不能這麼幹,身體都糟踐壞了,年紀輕輕的你賺錢不要命啦?」

  邱行拿了個空盤,夾了片饅頭過來咬了一口,抬頭跟林嫂說:「沒辦法啊嫂子,我得掙錢。」

  「掙錢也沒這樣的,哪有一個人跑大車的,連個換班的都沒有,晚上睏了多危險哪!你怎麼也得雇個司機,你聽嫂子話。」

  邱行邊吃饅頭邊點頭,林嫂也知道他沒聽進去。邱行這孩子最犟,不聽勸。

  旁邊的工人小聲說了句:「拿命換錢呢,爹都這麼折進去了,兒子接上了。」

  邱行像是沒聽見,只低頭吃東西。

  「哎邱哥,上次那女孩兒誰啊?我問你你也沒回我。」

  林昶過會兒想起來這事,問他。

  「鄰居家小孩兒。」邱行答說。

  「你家那片還有人住啊?我以為就你還住那了。」林昶想想那破地方,說,「算城中村了吧?」

  「吃你的得了,嘴那麼欠。」林嫂從後面伸手抽了下林昶後脖頸,進屋去拿啤酒。

  林昶縮了下脖子,在他媽走了之後小聲跟邱行說:「她挺好看的。」

  邱行已經不記得林以然長什麼樣了。

  他這幾年在高速公路上滾得渾渾噩噩人不人鬼不鬼,腦子裡除了配貨、路線和掙錢以外記不住什麼事。

  或者說其他事也根本不往他腦子裡進。

  晚上回到他那破舊的家時又是半夜,邱行往旁邊院子看了眼,見大門敞開著,屋子裡倒是沒開燈,窗玻璃全都被砸碎了,碎玻璃散了滿院子。

  邱行像每次一樣在院子裡用涼水把渾身的土洗下去,換條短褲往床上一躺直接睡過去。

  明天不用早起,是個難得的休息天。

  而邱行被一聲尖叫喊醒的時候天才剛亮不久,鐵門砸在牆上震耳悶響隨之響起,邱行睜開眼睛,被猝然叫醒讓他頭疼,眉心擰成一道凶巴巴的結。

  林以然其實已經悄悄來看過幾次了。院子裡一直是空的,也不見有人進出,像是自她那天跑了以後,這伙人在院子裡狠狠作了一通,之後就都走了。

  她遲早得回來一次,她的東西都在裡面,衣服、身份證、銀行卡,還有一部壞了的手機。就算這些都不拿,檔案袋她也必須得取,她得去上學。

  她得回來一次,把這些都收拾完,之後就不再回來了。

  從此在這個世界上,她再也沒有家了。

  在屋子裡看到有個人在睡覺的瞬間林以然嚇得呼吸驟停,她馬上停下腳步,立即轉身折返。

  然而那人已經醒了,看見了她當即跳起來,林以然慌不擇路地跑出去。

  那人只穿著條內褲,嘴裡罵著髒話,光著腳來抓她,這讓林以然恐懼得白了臉。

  「你還跑?!我看你往哪兒跑!」

  林以然剛邁出大門就被追上,身後的人扯著她頭髮用力往旁邊一推,林以然尖叫著撞在鐵門上,臉即刻被鐵門上鏽得開裂的鐵皮擦破了一片。

  「你爸不回來你也別想走,來,我好好跟你聊聊!」

  晨起的男人視線放肆地在林以然身上打轉,一聲「聊聊」說得讓人膽寒。

  林以然用盡全身力氣去掙,也掙不脫一個肥壯的成年男子。那人扯著她頭髮把她往院子裡拖,林以然絕望地尖叫著。

  在頭髮鬆散得抓不住改抓衣領的空當兒,林以然拉開校服拉鏈緊接著一矮身躲了過去,轉身便跑。

  那人被手上的校服絆了一下,林以然已經跑到了院外。

  邱行陰沉著一臉沒睡好的凶相,剛從隔壁大門出來,林以然直接撞在他身上。

  邱行條件反射一抬胳膊,林以然抬頭看見是他,叫了聲躲到他身後。

  林以然緊緊抓著邱行的背心,慌亂地攥在手心,哭著說:「救救我救救我——」

  前面的人穿著內褲也追了出來,看見邱行有些意外。

  邱行背心布料被林以然攥得太緊,衣領都勒到了脖子,他往前扯了扯,沉著臉問前面男人:「你有完沒完?」

  這男的也蒙了,不知道邱行從哪來的,問他:「你誰?」

  「她爸欠你錢你們找她爸,跟個小姑娘過不去是不要臉了。」邱行拎起門口一條鐵桿,在門上用力一敲,那聲音震得人心臟一麻。

  「滾……」邱行看著那人說,「你打不過我,找你同伙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4-29 03:35 PM

第四章

  雖然邱行話說得很硬,架勢也夠足,可他跟對面比起來實在太瘦,體型上不是很有威懾力。

  林以然白著臉,抓著邱行衣服的手不住地抖。

  「你肯定帶不走她,不干你的事你少管。」對面的男人跟邱行說。

  「讓我撞上了我還能自己走嗎?」邱行側了側頭,看了眼躲在他身後的林以然,又上下掃了一眼對方只穿著內褲的行頭,說,「誰撞著這一齣也沒法不管,你拍犯罪片呢?」

  邱行又回頭問林以然:「你又回來幹什麼?」

  林以然帶著哭腔回話說:「我想取我的檔案,上學要用。」

  「屋裡還有人嗎?」邱行問。

  「好像沒有了……」林以然回答說。

  邱行於是一隻手拎著桿子,另一隻手到身後扯著林以然胳膊把她拽了過來,林以然看著前面的男人,嚇得緊緊貼著邱行。

  人總歸是有羞恥心,這是人區別於動物的特性之一。

  這男的睡著覺跳起來追人,身上就一條內褲,這實在不體面,在外面這麼站著不是回事,光天化日之下讓人縮手縮腳。

  邱行就當著他的面拎著林以然胳膊把她拎進了院子,說:「去拿。」

  人進去了總比跑了強,這男人也跟著他們進去了,想去把褲子穿上。邱行也沒管他,只讓林以然拿東西。

  那人穿上衣服褲子後就打著電話出去了,把門從外面掛了鎖。林以然向外看了一眼,見那人出了院門,把大門也鎖上了。

  她看了眼邱行,邱行說:「拿你的。」

  林以然以最快的速度拿了檔案袋、身份證、銀行卡,手機找不到了,可能被拿走了。她還胡亂給自己拿了點衣服,一起塞進書包裡。

  「別落東西。」邱行提醒了句。

  林以然連連點頭,背上書包說:「好了。」

  邱行壓根就沒管門鎖,從窗戶直接跳了出去。窗戶都已經碎成這樣了,鎖不鎖這一道門又有什麼意義。

  他帶著林以然來到牆邊,上次的凳子已經沒了,邱行一彎腰把林以然往上一托,林以然翻上牆頭跳了過去。

  邱行後退幾步再一衝,單手一拄直接翻了上去,跳過來時手上還拿著那根桿子。

  這邊院門沒鎖,那人正倚著門看他們。

  林以然慌張地回頭看邱行,邱行沒什麼明顯表情。

  剛才那人沒跟邱行動手,是因為沒穿衣服沒有底氣,現在他不可能讓林以然就這麼走了。

  守在家門口要債的必然不是善茬,總不會讓邱行放句狠話就嚇住了,邱行看著不大,年紀還嫩。而且那人剛才打了電話,估計這時別人已經在過來的路上了。

  這一架不可避免,邱行看起來倒完全不慌。

  他把兜裡兩個手機都掏出來給了林以然,林以然緊緊攥在手裡,看著邱行拎著鐵桿子過去了。

  這是林以然第一次看見別人打架,不是電視裡面,不是網上視頻裡面,而是就在她眼前。

  那人掄著椅子砸向邱行的時候,林以然尖叫了聲,邱行往旁邊一躲,只椅子腿砸到了他胳膊。

  貼身肉搏的幾下林以然連呼吸都快停了,她撿起剛才的鐵桿緊緊握在手裡,只等著邱行打不過了她再找機會砸下去。

  直到對方捂著胸口坐在地上喘粗氣沒再站起來,邱行朝她走過來,林以然才扔了鐵桿,抓著邱行胳膊和他一起跑了。

  邱行腿長步子大,林以然背著書包跟得吃力又慌慌張張。

  身後其實沒人在追,最後那一下邱行踹到他胸口上了,估計要緩上半天。可不知道對方叫的人什麼時候會到,所以只能盡快離開這裡。

  清早的街道,破舊的老城區只有早點鋪子開了張,門口的蒸籠在冒著熱氣。

  林以然跟著邱行,始終抓著他的胳膊。她手心裡有冰涼的冷汗,邱行的皮膚倒因剛才的打鬥而一片滾燙。

  林以然時不時回頭看看,好在身後一直沒有人追過來。

  盛夏清晨微涼的風撲在身上,街邊垃圾箱腐爛的氣味裹纏著樹木的清香沖進鼻腔。

  林以然的眼前有破舊的街道,不刺眼的陽光,以及大步走著頭也不回的邱行。

  ……

  哪怕是在最近這段時間夢魘一樣的生活裡,這一天對林以然來說也極具戲劇性。

  夜十點,她坐在卡車的副駕上,路中間隔離帶的反光條把車燈的光反射回來,遠遠看去像連成線的小燈,右側黑漆漆的田地和原野靜遠遼闊,眼前的高速公路似乎沒有盡頭。

  暖熱的風從車窗吹進來,把林以然的馬尾吹得打在她臉上。她抬起手在頭頂纏了纏,把頭髮盤成個髻。

  額邊和鬢角的碎髮還在隨著風亂飛,林以然抱著她的書包,身體隨著行走的車而顛簸著,心裡也悠悠蕩蕩地不安定。

  邱行沉默地開著車,目視前方,表情冷漠。

  「你在哪下車?」邱行問她。

  「我不知道。」林以然先答了句,過了會兒又說,「都行。」

  早上林以然跟著邱行到了修車廠,邱行告訴她可以走了,林以然在原地站了半天沒走,後來跟邱行說,讓他把自己帶到別的城市去。

  這個城市對林以然來說沒有任何值得留戀的了,她所有的行頭都裝在了書包裡。

  邱行就沒再說話。

  他好像話很少,不怎麼出聲,臉上也總是沒個表情,像是對什麼事都不耐煩。他不說話林以然就也不說,兩個人明顯都沒有聊天的心情。

  卡車疾馳而去,林以然正在迅速又緩慢地離開她長大的地方。

  那裡有她支離破碎的家,和她成年以前的所有記憶。

  其實在那些記憶中,她也有過幸福的片斷。在她爸爸還在小學當老師的時候,在她爸媽還沒有離婚的時候。

  那時他們一家住在城郊那所房子裡,過著平凡又安逸的生活。

  在那時她和邱行就認識了。

  邱行比她大三歲,是隔壁邱家的小哥哥。他們沒怎麼在一起玩過,邱行不愛和她玩,嫌她小。

  那時的邱行是個很淘氣的男孩兒,皮得他爸總是踢他,吼他,讓他老實點兒,可一轉頭他就又跑出去玩了,好好的大門不走,非得跳牆。

  那時他很開朗,不像現在這麼不愛說話。邱家條件很好,邱叔叔做生意的,因為邱行上學所以住在老房子沒有搬走,但在市裡也有兩套房。

  後來林以然父母離婚,她媽媽帶著她離開了那裡,當時林以然九歲。之後的這麼多年沒再見過面,再見面已是如今境況。

  「沈姨怎麼走的?」

  邱行開口時林以然還朝著窗外發呆,話音突然一響她不期然被嚇了一跳。

  林以然轉過來看向邱行,回答說:「肝癌。」

  邱行便沒再說別的,只點了點頭。

  平坦的高速上卡車開得平穩,偶爾輕微顛簸的節奏伴著後面車架晃動的聲音,就像催眠。

  到了後半夜,林以然有些睏了。她閉上眼睛靠著座椅,邱行把他那側的窗戶關上了。

  林以然也伸手在自己這側的車門上摸索一番,窗戶開關還是老式的把手,捏著旋鈕一圈圈轉,她把自己這側的也關上,只留了條透氣的小縫。

  窗戶一關,老車陳舊的氣味就變得明顯,被汗味和機油味浸透了的車廂味道有些嗆人,林以然卻似毫無所覺,只閉著眼睛麻木地睡著了。

  蒙矓間感覺到車停了下來,林以然睜開眼睛,看到邱行把車停在了服務區,開門下去了。

  過不久邱行回來,沒再點火,而是把車窗搖了下來。他跨過中間,去了座椅後面的橫鋪,穿著身上的衣服直接躺了下去。

  車廂裡有些悶熱,林以然也將窗戶又搖下來一半。兩側窗戶都開著,偶然便能有一絲夜風穿過。

  邱行像是很累,他躺下很快就睡著了,呼吸重重的。林以然回頭看了看,邱行已經睡得很熟,連睡著了眉頭也有些皺著。

  蚊子從窗外飛進來,邱行那狹窄的小鋪位的空間裡,幾隻蚊子一直嗡嗡著,時不時再飛到林以然這邊。

  耳邊是蚊子飛轉的聲音和邱行睡著的呼吸聲,外面是夜行的汽車在高速公路上呼嘯而過的聲音。

  然而一切又彷彿都是入了夜該有的安靜。

  月光均勻地灑滿人間,舒緩地釋放著人類的一切情緒,幸福、憂愁和痛苦。

  林以然脫了鞋,屈腿踩著座椅,抱著自己的膝蓋,很快也睡著了。

  ……

  似睡非睡的一夜,邱行平穩的呼吸和翻身時窸窸窣窣的聲音、車廂裡難聞的味道、屈腿坐著的姿勢,這些原本都該讓人覺得不安。

  可或許是因為太累,也可能是因為離開了那座城市而感到安全,這一夜林以然睡得雖然不熟,卻不覺得難受。

  到得天亮,邱行醒了,跳下車關上車門的聲音讓林以然也跟著清醒過來。

  窗戶還開著半截,邱行見她醒了,指了一個方向,抬頭和她說:「廁所在那邊,超市在對面。」

  「好的。」

  林以然穿上鞋,也開門跳了下來。

  邱行已經走得挺遠了,聽到身後喊他:「邱行。」

  邱行回頭,見林以然拎著書包站在原地看著他,見他回頭,問他:「我用不用等你回來再去?車要鎖嗎?」

  邱行說:「不用,去吧。」

  林以然便走了過來,邱行卻沒接著走,站在超市門口等她。

  邱行看了她一眼,問:「你有錢嗎?」

  林以然忙說:「我有,有的。」

  邱行點點頭,自己走了。

  林以然去超市買了東西,付款的時候給的正是寫了林昶電話號碼的那一張。

  等林以然從洗手間出來,身上的衣服已經換了。

  校服外套昨天和那個男人拉扯時被扔在院子裡,之前她身上穿著的是件長袖襯衫和校服褲子。

  這時襯衫和褲子換成了灰色短袖和牛仔褲,看起來清爽很多。

  邱行早就收拾完了,林以然出來時他正站在離得不遠的位置打電話,把手上拿的一袋早餐遞給她。

  林以然接過,道了謝。

  邱行轉身走了,口中說著林以然聽不懂的方言。

  林以然回到車上,把書包放在腳下,坐在那裡安靜地吃著早餐。邱行給她買了豆漿和豆沙包,還有一個雞蛋。

  她邊吃東西邊看著坐在欄桿上打電話的邱行,他像是有點生氣,眉頭皺著,語氣也不好。

  林以然想到了小時候的他,那時雖然邱行也沒怎麼和她說過話,但兩家離得近,還是很熟悉的。

  林以然總是沒法將現在的他和以前那個淘氣的男孩兒聯繫到一起,他們就像兩個人。

  邱行打完電話回來,坐到駕駛座上,擰開鑰匙。

  卡車起火時的轟響讓林以然雖然有防備也還是嚇了一跳,邱行看了她一眼,說:「下午才能到,你要坐累了就去後面躺著。」

  「好的。」林以然轉頭看著邱行,輕聲說,「謝謝。」

  林以然欠了邱行好幾次「謝謝」。不管是那天晚上讓她過來他的院子,第二天將她帶出去,還是送她去醫院並交了錢,以及昨天早上打架救她,還帶她離開了那座城市。

  和這些比起來,剛才的早餐倒不值一提了。

  邱行沒說不用謝。沉默了會兒,問她:「你還記得我叫邱行?」

  「記得。」林以然點點頭,看他一眼說,「我記得邱叔叔,也記得你,記得方姨。」

  邱行今天不像昨天那麼沉默了,過了幾分鐘又說:「你挺小就搬走了吧?」

  「對,我搬走的時候九歲。」林以然回答說。

  林以然還記得那年邱行剛上初中,學習很好,邱叔叔給他買了游戲機和滑板,邱行喜歡踢球,經常抱著足球回來。

  按照這樣的成長軌跡,邱行怎麼也不該是現在這樣的。

  林以然看著他,小心地問:「邱叔叔還好嗎?」

  邱行沒什麼表情地說了句:「死了。」

  林以然驚訝地眨了眨眼,過了幾秒又輕聲問:「那……方姨呢?」

  邱行胳膊搭在車窗邊沿,看著前面說:「瘋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4-29 03:40 PM

第五章

  林以然當然不敢再問。

  在這之前只覺得這一年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都很魔幻,此刻聽完邱行這簡單的四個字,發現原來這世界上的悲劇玩笑並不止開在她身上。

  從媽媽去世以後林以然對周遭一直有一種割裂感,覺得自己和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以往的安定生活被打破,從前的一切都不再有。

  而當下她看著邱行,這個十年沒見過的鄰居,兩人的際遇突然令林以然有了一種詭異的同病相憐的滑稽熟悉感。

  像是邱行不再屬於「周圍的一切」,而是兩個人一起被周遭隔離,四周是運行如常的行人和車流,被圍起來的廣場中央,只有她和邱行。

  越往南走,雲層變得越厚,天越陰。

  眼前的世界像蒙了一層灰,抬頭看不到太陽。到了中午之前,車開進一片雲彩的遮蓋範圍,像是一道結界,跨過的瞬間,雨點噼啪砸下來。

  路旁的河流被密集的雨點砸出一個個小坑,雨刮器在前面不間斷地擺動,高速上的車都開得慢了下來,連邱行也減了速。

  距離邱行要去的城市還有一百多公里,到了那裡林以然就該下車了。

  前面的車大部分拐進了服務區,邱行趕時間,因此沒有停下來。

  一直到拐進了城市收費站的匝道,雨也沒有停下來。

  邱行的電話一直不停,有和貨主聯絡的,有小全打過來問哪裡的收費站走哪個口的,還有打錯電話的。

  林以然沒有任何存在感地坐在一邊,看著邱行把車開進一個她全然陌生的城市,又繼續開了一個半小時,沿著外環從城市的北邊到了南邊,最後拐進了一個什麼廠。

  有人見到他,穿著雨衣走過來,邱行也不在意外面雨下得大,開門直接跳了下去。

  邱行和人溝通了幾句,又回到車上。

  林以然抱著自己的書包,說:「邱行,我走啦。」

  邱行身上澆濕了一些,低著頭在翻手機通訊錄,像是沒聽見,頭也沒抬。

  林以然又說:「這幾天謝謝了。」

  邱行依然沒出聲。

  林以然開了門,雨點馬上落在她胳膊上,邱行聽見開門才抬頭,問了句:「幹什麼去?」

  之前說好的在這個城市下車,林以然說:「我在這下就可以。」

  邱行到這會兒才反應過來,看了眼外面說:「下雨你等等吧,現在怎麼走。」

  林以然便又關上車門,邱行打了兩個電話,之後兩個人坐在車裡,彼此沒說話。

  等到剛才那人又穿著雨衣過來喊他,邱行把車打了火,開到了倉庫的一個門口。

  幾個工人穿著雨衣出來,邱行熄了火跳下車,解開貨箱的繩子和鉤子,沿著側面的欄桿爬到車頂,捲起苫布。

  下面的工人喊著讓他慢點,雨天小心滑。

  過會兒邱行跳了下來,兩隻手蹭得黑黢黢的,還沾著泥水。邱行拉開後車廂門,工人開始卸貨。邱行進了樓裡,過幾分鐘洗了手出來,還拎了兩盒飯。

  邱行渾身都是水,但他看起來毫不在意,他把拎的袋子遞給林以然,說:「裡面有筷子。」

  林以然從袋子裡拿了飯盒和筷子,然後放在一邊。

  她從抱著的書包裡拿出早上在服務區超市買的毛巾,遞給邱行。

  「你先擦擦吧,濕透了。」林以然說。

  邱行看了眼林以然遞過來的毛巾,沒接,說:「不用,手髒。」

  「沒關係。」林以然又說。

  邱行接了過去,擦了頭髮臉和脖子,胳膊也帶了兩把。擦過的毛巾濕漉漉的,林以然接回來,搭在了她旁邊車頂的把手上。

  接下來這條毛巾在這個下午來來回回用了好幾次。

  邱行每一次下車再上來林以然都遞過去,邱行用完她再搭起來。兩個人之間並不說話,林以然除了遞毛巾以外幾乎沒有存在感。

  直到工人卸完貨,邱行又等了會兒,雨不減反增,天黑之前邱行要去另一個縣城卸剩下的半車。

  於是邱行頂著雨把車開了出來,再次上了高速。

  因為這場雨,林以然在邱行的車上沒有下去。

  反正她在哪裡下都是同樣陌生的地方。

  在縣城卸了半車又裝上,這是座落後又破舊的小縣城,邱行沒讓她下去。

  接下來邱行要去更往南的地方,離一個很漂亮的城市不遠,林以然想在那裡下車。

  林以然又在邱行的車上過了一夜。

  邱行換了身衣服,白天那套澆濕了又被他用體溫烘乾的衣服捲成一團塞到上鋪,邱行躺在下鋪,又是很快就睡著了。

  這一夜林以然睡睡醒醒,醒過來時會回頭看看邱行,邱行睡得很沉,他看起來實在很累。

  邱行不常用的那個手機在天剛亮的時候振動起來,手機放在中間的雜物箱裡,震動聲不大。

  林以然回頭看,邱行還在睡著。她猶豫了幾秒,開口叫他。

  「邱行?」

  見他沒反應,林以然聲音又大了些:「邱行。」

  邱行睜開眼看她,林以然指指他的手機說:「你有電話。」

  邱行伸手過去摸,拿到眼前看了眼,接了起來。

  「媽?」

  邱行清清喉嚨,問:「怎麼了?」

  聽筒傳出來的聲音不小,林以然坐在前面也能聽得清楚:「你在做什麼呢?」

  「我睡覺呢媽。」邱行說。

  「幾點了你還睡覺,逃課了?」

  邱行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三點四十,無奈地說:「現在是早上三點多,不是下午三點多,上什麼課?」

  「哦哦,早上啊,我以為下午了,哈哈。」電話裡的聲音輕快地響起來,又說,「那你再睡會兒,五點半媽媽再叫你。」

  邱行「嗯」了聲,過會兒說:「我訂鬧鐘了,自己起就行,你睡吧。」

  「媽叫你,一會兒起來給你做早飯,你來吃。」

  邱行沒有多說,只說了聲「行」。

  電話掛斷,邱行隨手把手機扔回雜物箱裡。抽回來的胳膊擋著額頭和眼睛,不知道他又睡著了沒有。

  林以然看看他,又看看被他扔回來的手機,然後無言地看向窗外。

  外面停在這裡過夜的車陸續有走的,司機們大多是中年男性,都是一副人在途中不拘小節的邋遢樣子,臉上掛著疲態。

  林以然又坐了會兒,然後趁邱行還在躺著,背著書包去了洗手間。

  她再回來時頭髮濕著,用毛巾纏起來。毛巾還是昨天邱行用的那條,被她搓得很乾淨了。

  林以然還買了早餐,見邱行醒著遞過去給他。

  「我等會兒。」邱行說。

  林以然把書包放回腳邊,用毛巾擦頭髮。她頭髮挺長,這樣披下來能蓋住半截後背。

  邱行還在原處躺著,林以然側著頭擦頭髮,偶爾有小水珠順著髮梢甩到邱行胳膊上,邱行看了眼,不在意地往旁邊蹭掉了。

  五點半,電話準時打了過來。邱行已經在開車了,電話接起來,放耳邊夾著。

  「媽。」

  「起床了兒子,上學了。」方雅的聲音傳過來,帶著母親對孩子說話時的溫柔。

  「知道了。」邱行應著。

  「是不是快考試了?」方雅輕聲問,「考完試來看媽媽?」

  「好,考完試看你。」邱行說。

  「那我掛了?」方雅笑笑說,「我也要上班去。」

  邱行「嗯」了聲說:「去吧。」

  電話那邊又重復說了幾句什麼,邱行都答應了,之後才掛了電話。

  邱行和她打電話時的語氣比起平時也顯得有了些溫度,語氣慢慢的。哪怕是些前後不搭的話,也耐心地應和。

  林以然印象裡的方雅說話總是慢聲細語,人有些內向,但是個很溫柔的阿姨。那時邱行再淘氣也是邱叔叔管他,方阿姨很少大聲說話。

  「方姨現在住在哪裡?」林以然輕聲問。

  邱行說:「安寧醫院。」

  安寧醫院,離他們老房子不遠,小時候這對於他們那片的小孩兒來說是個很有震懾力的詞。

  「再不聽話就被安寧醫院抓走了」,這是比「拐小孩兒的」都嚇人的話。

  安寧醫院是所精神病醫院,裡面長期住著的都是精神病人。

  林以然隔了幾分鐘才問:「方姨……病得很重?」

  「還行。」邱行說,「半明白半糊塗。」

  林以然又問:「你經常去看她嗎?」

  邱行說:「不經常去。」

  林以然轉頭看著他:「沒時間?」

  邱行淡淡地說:「我去了刺激她。她覺得我還在上高中,不應該長這麼大了。」

  「她看到你會想起來嗎?」

  「會,所以不能接受。」

  邱行停頓片刻又說:「我也不願意她想起來,就讓她一直活在我高中那幾年,挺好。」

  邱行的語氣總是麻木又平淡,可林以然在此刻突然感到有些難過。她屈膝踩著座椅,抱起膝蓋。

  溫柔的方姨,親切的邱叔。還有她的媽媽,她的爸爸。她和邱行。

  當初那兩戶和諧的小家如今走的走,散的散。

  小時候的回憶像一場老電影,電影開頭日光散漫,時光悠長。然而冗長的片斷一一演過,結局破碎灰暗,了無生機。

  房子破舊,親人離散。只剩下這麼一輛晃晃悠悠的破車,載著當年的兩個孩子逃亡一樣趕在路上。

  「邱行。」林以然沉默了片刻,叫他。

  邱行轉過來看她。

  林以然抱著自己的膝蓋,垂著視線:「我總覺得我在做一場夢。」

  邱行沒吭聲,林以然輕輕地問:「我們還會醒過來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4-29 03:54 PM

第六章

  對於林以然的問題,邱行沒有回答,只是沉默著轉了回去。

  前方是和天接在一起的沒有盡頭的路,遙遙指向遠方。高速公路只有一個方向,就是一直向前,不能回頭。

  高考成績發布那天,兩人正在服務區的餐廳吃飯。一人一個餐盤,上面兩葷兩素,還有一份湯。

  菜的味道難得很不錯,林以然從前吃飯慢慢的,和邱行待的這幾天讓她學會了快速吃飯。

  邱行看起來不趕時間,和她說:「沒那麼急。」

  林以然點點頭,喝了口湯,放慢了速度。

  旁邊桌看起來也是兩個貨車司機,兩人說話帶著口音,但能聽得清楚。

  一人問另一個:「高考是不是出分了?」

  另一人回答:「出了,一早上新聞都在說這事。噫今年分數線高得很,也不知道俺侄兒考得上重點不能。」

  邱行等快吃完飯才反應過來,看著林以然問:「出分了?」

  林以然也是剛才聽旁邊桌才知道的,她說:「本來說是明天。」

  「查查。」邱行說。

  林以然拉開隨身抱著的書包,從裡面找出准考證號,背面寫著賬號,邱行把手機遞過去,林以然拿起來點開了瀏覽器。

  邱行在對面繼續吃著飯,過會兒問:「查到了?」

  「還沒,登不上去。」林以然把手機遞回來,說,「現在可能都在查,等等吧。」

  林以然拿起她的筷子,繼續吃東西。

  除了最初在老房子邱行遇到她的兩次。

  自從上了邱行的車,林以然好像就沒有特別慌過,也總是比較從容。

  她話不多,也不抱怨,自己很愛乾淨。

  但無論邱行的車多舊、車上味道多難聞、某個服務區的廁所多髒,她都沒表現出嫌棄來。

  她總是怕麻煩邱行,所以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能不開口就不開口。

  看得出來,儘管從小父母就離婚了,可她媽媽把她養得很好。是個平靜從容、大大方方的小姑娘。

  回到車上再次出發之後,邱行把手機一直放在林以然那裡,讓她查分。

  林以然隔十分鐘左右刷新看看,路上信號不好,過了很久才把網站刷了出來。

  「查到了。」林以然說。

  邱行問:「多少?」

  林以然說了個數字,邱行看她一眼,問:「你文科理科?」

  林以然答:「我是文科。」

  邱行又問:「分數線多少?」

  林以然先說「我看下」,過半分鐘說:「一本線省內523。」

  她慢聲細語,語氣很平靜,邱行沒有掩飾自己的驚訝,說:「你學習這麼好啊?」

  省內排名七十多,這個成績對林以然來說沒有特別好也不特別差,算是在她預料範圍內。

  倒是這幾天以來邱行第一次露出除了平淡和麻木以外的其他情緒,他剛才驚訝地看過來那一眼使得林以然笑了下,說:「還行。」

  無論正在經歷著怎樣的境況,高考都是大事。

  哪怕是在這個一貫沉默並沉重的車廂裡,也因為高考而產生了話題。邱行不像平時冷漠,你一句我一句的聊天持續了好一會兒。

  邱行問林以然想報什麼學校,什麼專業。

  林以然只說想報文學相關專業,學校她沒有什麼想法。

  邱行又問她喜歡南方還是北方,喜歡哪座城市。

  林以然想了會兒,輕輕地搖了搖頭。

  林以然對這些感到茫然,她去過的城市不多,也談不上喜不喜歡。只要能夠離開她生活的城市,不再有人追債,沒人找她,就都可以。

  邱行並不是隨便聊聊,他給林以然說出了幾個選擇。他對很多城市都了解這不奇怪,倒是他能從北往南把差不多的學校基本都說出來,適合林以然讀的、城市環境舒服的、某個專業特別好的,這讓林以然覺得有些意外。

  邱行平時的頹唐和行走在路上的狼狽,讓他現在說的話題和他這個人有著明顯的割裂感。

  林以然側著頭看邱行,邱行一邊開車一邊和她說話,林以然時不時答一聲表示在聽。

  邱行迎著她的目光看過來,問:「什麼時候填志願?」

  林以然說:「系統開了就可以,明天或者後天。」

  邱行又問她:「你書帶了嗎?報考指南。」

  林以然搖頭:「要去學校取,我沒有。」

  邱行又掃她一眼:「那你怎麼報,代碼你知道?」

  林以然老實地回答:「我想等下車之後找個網吧。」

  不等邱行再說話,手機在這時響了起來,林以然遞過去,邱行接電話,之後他們就沒再接著聊。

  當天晚上,邱行把車停在一個倉庫院子裡。前面有輛車在卸貨,要等上一輛車卸完,工人才能過來裝邱行的車。

  天氣悶熱,本就沒什麼風,倉庫四周的高牆又把風都擋在外面,一絲都吹不進來。邱行在車下坐著,屁股下面墊了個壓扁的紙箱。

  林以然原本在車上,趴在車窗邊,後來熱得待不住,也跳了下來。

  邱行沒抬頭,只抬起身把屁股底下的紙箱撕成兩片,一片坐回去,另外一片隨手放在旁邊石頭上,示意林以然坐。

  林以然又把上面的一截撕了下來,坐在石頭上,用那一小截紙殼扇風。

  兩個人安靜地坐著,邱行低頭擺弄手機,林以然則看著前方的工人來來回回地卸貨。

  她臉邊的碎頭髮隨著那一點點風有節奏地跟著擺動,微涼的風隔著一點距離吹到邱行身上。

  隔了會兒,邱行把手機遞了過來。

  林以然看看他,接過來問:「怎麼了?」

  邱行沒回答,下巴朝手機點了點,讓她自己看。他胳膊支在屈著的膝蓋上,沉默地轉回頭看著前面。他總是這副樣子,既像漠然,也像不耐煩。

  林以然已經習慣了他不愛說話,低頭看了他的手機,接著非常意外地又抬起頭去看邱行。

  手機上是微信聊天框,裡面是別人發過來的照片。拍的幾十張的報考指南書頁。

  消息記錄滑到最上方,是邱行發給對方的消息:【報考指南文科一本那幾頁拍照發我。】

  林昶:【你幹嗎用啊邱哥?誰用?】

  邱行:【兩本都拍。】

  接著就是對方連續發來的幾十張圖。

  林以然看看手機,又看看邱行。邱行依然是那副模樣,可林以然此刻卻有些發愣。

  她應該說「謝謝」。

  她和邱行根本算不上熟,可這幾天下來,到了如今,甚至連跟邱行說聲「謝謝」都會覺得有些蒼白。

  「好好琢磨,別亂報,讀上了後悔。」邱行說。

  林以然點了頭,覺得他看不見,又說:「好的。」

  「有看不清的直接給他打字,讓他再拍。」邱行淡淡地說。

  「好。」林以然看著邱行,還是輕聲說,「謝謝。」

  邱行沒再說話,往後靠在身後的院牆,頭倚著牆,閉上眼睛歇著。

  他手上、胳膊上還蹭著剛才去車頂掀篷布染上的黑。

  因為裝完車還要再扣上,所以他沒去洗手。

  他總是這麼不修邊幅,跟路上見到了那些貨車司機也沒什麼兩樣,只是穿得更利索點,人更年輕點。

  邱行的手機也總是髒兮兮的,還因為經常隨手放和從兜裡滑落,手機後蓋坑坑窪窪,邊邊角角也都磕花了。

  林以然拿著他的手機回了車上,用邱行的紙和筆把幾所重點關注的學校信息都記了下來。

  中間林昶又給邱行發了消息,問他:【邱哥你哪天回來啊?我把書給你送去得了唄。】

  隔了會兒又發:【哥你下次出門帶上我唄?我跟你出去轉轉。】

  工人在後面裝車,有些重量的貨成捆地砸上來,林以然能感受到每一捆貨物裝上車時車身的輕微顫動。

  邱行從車下走過,路過林以然這側車門的時候抬手遞給她一瓶冰水。

  林以然伸手接了過來,邱行就又走了。

  等到邱行再上車已經又過了快兩個小時,天早已黑透,邱行把車開上公路,林以然在他上車時就關了車裡的燈,以免影響他視線。

  邱行問她:「都看好了?」

  林以然「嗯」了聲說:「差不多了。」

  「都哪個?」

  林以然把紙上寫了的幾個都念了下,幾乎都是昨天邱行提到過的。

  邱行又問:「就這個順序是吧?」

  林以然點頭:「對。」

  「嗯……」邱行說,「你自己看好了就行。」

  剛才邱行給的那瓶水放在車門邊,瓶身上掛著一層小水珠。林以然抽了兩張紙把瓶子擦乾,又將這兩張潮濕的紙折了折。

  她將邱行的兩個手機都拿了過來,低著頭開始安靜地擦。

  邱行視線都沒轉一下,對她拿手機的動作毫不在意。

  林以然把邱行兩個手機都擦得乾乾淨淨後放了回去,把用過的紙團裝在一個塑料袋裡。

  剛才林以然在車上坐了挺久,車裡始終悶熱,她熱得出了汗,臉泛著脹熱的紅。

  這會兒車開起來,風從車窗外抽過來,林以然把脖子後的碎髮整理了一下,重新綁了頭髮。

  「累了吧?」邱行出聲問她。

  「沒。」林以然回答說,「就是有點熱。」

  「今晚還得在路上睡。」

  林以然剛要說「沒關係」,邱行就繼續說了下去。

  「明天下午能到花城,離霖州高鐵一小時。」邱行看著前方,又說,「到了花城你就可以下車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4-29 04:39 PM

第七章

  這是原本就定好的,林以然在花城下車,然後去霖州待完她剩下的假期。等到開學她就可以有新的生活。

  「好的。」林以然點點頭說。

  林以然側過頭看著車窗外,風吹得她只能眯起眼睛。

  高速公路本應乏味,可這幾天林以然看下來,發現其實每個省份的風景都不太一樣。

  有的多山,有的種玉米,有的是水。天黑了以後,小村莊裡的點點燈光讓人覺得溫暖。

  明明是連續不斷的公路,卻又每隔一段路就有新的風景。

  在這段顛簸輾轉的路途中,林以然並沒有覺得辛苦。

  她只覺得自由,覺得安全。

  在林以然下車之前,她把駕駛室又簡單收拾了下。這兩天她已經收拾了不少,髒的地方擦了,特別亂的收納箱也整理了,車前面放了盒空氣清新劑。

  空氣清新劑是前天在服務區超市買的,味道不重。雖然算不上好聞,但好過原本車上的陳舊味道。

  她在收拾東西的時候邱行通常注意不到,邱行常常並不在意周圍的環境,有時也聽不見別人說話。

  他對周圍的事總不關注,不開車、不和人交流的時候,他經常沉在自己的世界裡發呆。

  早上邱行換下來昨天穿的短袖,隨手放在中間的收納箱上。林以然去洗漱的時候直接帶去洗了,回來搭在上層的欄桿上。

  於是車廂裡在空氣清新劑以外,這天上午又多了一絲若有似無的洗衣皂味道。

  說不上香,是一種清淡的、乾淨的味道。

  「上面有個箱子。」邱行開著車,跟林以然說道。

  林以然沒明白:「嗯?」

  「你上去找找。」邱行說。

  林以然於是跪在椅座上,抬手去摸,摸到一個收納箱。

  她兩隻手托著把箱子拿下來,問邱行:「要拿什麼?」

  邱行說:「裡邊應該有個舊手機。」

  林以然坐回去,箱子放在腿上,裡面有很多雜物。

  「我以前用的,就是打電話信號不太好了,你可以先用,但是你得自己辦個卡。」邱行目視前方,平淡地說著話。

  手機很舊,邱行身上好像就沒有什麼新東西,所有的都是舊的。林以然並沒有推拒,她只說了「謝謝」。她能對邱行說的,好像也只有「謝謝」。

  「你把我號存上,有事給我打電話。」邱行又說。

  「好。」林以然點頭。

  這一天是個晴天,陽光透過前擋玻璃灑進車廂,車裡裡變得有點熱。

  這輛破舊的卡車把她從那座令人絕望的城市裡帶了出來,一路帶她向前,現在林以然要從這輛車上離開了。

  邱行把她帶到花城,林以然已經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她來去也就只有這一個包。

  在她下車之前,邱行給了她一沓現金,看著有三千塊錢。

  林以然連忙擺手,說:「這個不用。」

  「夠你住兩個月短租房。」邱行淡淡地說,「就這麼多,我也沒有多的給你。」

  林以然說:「真的不用,我不能要你錢。」

  邱行挑眉:「你有錢?」

  林以然點點頭:「我還有,夠用了。」

  邱行也不堅持,只又說了一次:「有事給我打電話。」

  「好的……」林以然看著邱行,真誠地說,「謝謝你,邱行。」

  「不用謝我。」邱行說。

  「要謝的,謝謝。」林以然很輕地笑了笑,對邱行說,「你把我從那個家裡帶出來,我還能帶著我的檔案,還看到了這麼多我沒看到過的風景……你讓我覺得沒那麼絕望了。」

  邱行沒回應她的謝謝,林以然也不在意,只繼續說:「希望你也能早一點過上你想要的生活,不要這麼累了。」

  邱行轉過來看了她一眼,風這時吹起林以然鬢邊的散髮,讓她看起來要比平時多了分活潑和輕盈。

  林以然微勾了勾嘴角,說:「等所有不容易的日子都過去了,希望我們都能開心一些。」

  邱行沉默著轉了回去,林以然把邱行給她的手機裝在書包裡,邱行問她:「什麼時候去霖州?」

  林以然想了想說:「我不知道,今天先找地方報考,明天再說吧。」

  邱行「嗯」了聲,說:「下車了先去辦卡。」

  「好,知道了。」林以然說。

  進了市區,邱行把車停在路邊,林以然背著書包跳下了車。

  她關了車門,走開幾步讓邱行能在車窗裡看見她,朝邱行擺了擺手。

  邱行說:「走了。」

  林以然說:「一路平安,邱行。不對,一直平安。」

  邱行朝她晃了晃手機。

  林以然點點頭。

  邱行掛了擋,準備走了。

  等邱行走了之後,她就斷了和過去的最後一點關聯,在這個世界上真正只有自己一個人了。

  車開走之前,林以然突然跑著繞過車頭,繞到邱行這邊車窗下面。

  邱行低頭看著她,揚了揚眉。

  林以然抿了抿唇,仰頭看著邱行,問他:「等我去上學了,如果你路過,我們能見面嗎?」

  邱行有些意外,林以然一直仰著頭,等他回答。

  「行,我給你打電話。」邱行答應了。

  林以然說了聲「好的」,然後退開,再次朝邱行擺擺手。

  邱行開車走了。

  卡車又舊又髒,車尾掛廂門上的車牌都被灰色糊住了,看不清數字。林以然看著車越走越遠,雙手攥著書包帶,一直看了挺久。

  一個十九歲的小姑娘,在高考假期裡原本應該跟著同學或者家長出門旅游,第一次去染頭髮,買新手機,買漂亮的裙子,去迎接自己人生的下一個階段。

  而林以然只能這樣站在一個離家很遠的陌生城市的路邊,看著一輛破卡車慢慢甩開她。頭頂太陽放肆地曬著她,顯得她更加孤單和單薄。

  邱行往倒車鏡上看了一眼,林以然在倒車鏡裡變得小小的,她一直安靜地站著。

  邱行移開視線,目視前方,他的眼睛裡只有前方的路。

  ……

  霖州是一座很漂亮的小城市,並不很大,但古香古色。青石板路鋪著一條條小巷,這裡人說話有著一點點當地口音,但能聽得懂。

  林以然背著包,手上拖著個買菜用的手拉車。

  手拉車是房東借給她的,房東是一對中年夫妻,很好說話。

  林以然住在他們的民宿裡,一個月整租下來,只要她1200,水電費另算。

  林以然說身上暫時沒有那麼多,房東也同意她先付半個月。這麼便宜的價格當然條件算不上好,老舊的房子,房間裡甚至有股下水道反上來的味道,屋子裡很潮。

  林以然從市場買回來不少東西,都是些日常用品,床單和水盆之類的。

  房東給她帶了套床具,但她總覺得不乾淨,這幾天都是穿著衣服褲子睡的。

  「阿姨,車我放在這裡了。」林以然跟房東阿姨打了招呼,把手拉車裡的東西都拿了出來,車靠牆放回原來的位置。

  「好好,放那裡就可以。」房東阿姨回應她,看了眼她買的東西,笑著說,「買了這麼多哦?」

  「嗯……」林以然笑笑。

  「還缺什麼就跟我說,我看看有沒有閒的拿來給你用。」

  「好的,謝謝阿姨。」林以然笑著說完,拿著東西上樓了。

  她住在四樓,是這座小樓的最頂層。她的窗戶外面是旁邊三層樓的屋頂,從她的窗戶能直接走到外面去。屋頂上有一些旁邊房東曬的乾菜,還有幾個空花盆和一些雜物。

  林以然幾乎不拉開窗簾,窗戶也鎖得死死的。

  這幾天她其實睡得並不好,不敢睡實,睡前要一次次確認門窗都鎖好沒有。

  旁邊房間和走廊裡傳來的聲音也總是讓她不安,有人從房門口走過的時候,林以然會馬上醒過來,睜著眼睛看著門口,直到聲音再沒有了。

  她也時刻都帶著她的包,哪怕只是下樓買個東西,背包從不離身。

  畢竟現在背包就是她的全部了,她沒有家,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一個地方能讓她完全地放下戒備。

  除了這個包,再沒有什麼是屬於她的。

  白天林以然給自己買了條睡裙,花了29,她已經洗乾淨了。

  可是等到第二天晚上,她洗完澡之後依然還是穿上了一套乾淨的衣服褲子,甚至連襪子都穿上了。

  她撩開窗簾檢查了一遍窗戶,又把窗簾拉好。

  房門除了鎖好以外,門口還擋了把椅子。雖然它並不管什麼用,也聊勝於無。

  林以然關了房間的頂燈,但是留著床頭燈。她和衣側躺著,面朝著窗戶,時不時朝窗戶望望。

  手機被她攥在手裡。

  她其實沒什麼人想要聯繫,因為這個世界上,也並沒有誰真正掛念她。如若不然她也不會到今天這個地步。

  她沒有補以前的號碼,而是辦了張新的。

  手機裡唯一一個存了號碼的聯繫人只有邱行。

  通訊錄裡有兩個號碼,一個是「邱行1」,一個是「邱行2」。分別是邱行的兩個手機號。

  短信裡也只有幾條發過的信息。

  林以然:【邱行,我辦好電話卡了,這是我的號碼。林小船】

  這是林以然從邱行車上下來的當天下午。

  邱行晚上回復:【報考了?】

  林以然:【報好了。】

  邱行:【住哪裡。】

  林以然:【住在一個賓館。】

  然後是第二天下午:

  林以然:【我到霖州了。】

  邱行過了一個小時才回:【有事打電話。】

  林以然:【好的。】

  這就是林以然用這個手機和別人的所有聯絡。

  她甚至連微信都沒登錄,當然她也登不上去。

  她在每一天晚上睡覺的時候都把手機緊緊握著,保持電量充足。

  就像門口那把椅子,她也不知道能有什麼用。

  可這樣握著手機還是能讓林以然感到一點點安全。

  這部舊手機就像她最後一道貼身的武器。

  看著磨花了的後蓋和磕得坑坑點點的屏幕,林以然總能想到同樣不修篇幅的邱行。

  每當想到邱行說了幾次的讓她有事打電話,林以然就會覺得自己並沒有被這個世界徹底放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4-29 04:52 PM

第八章

  清早六點,邱行已經在高速上了。

  他仍然在往南,再去最後一個地方卸下半車,再裝滿全車,接著就能直接一路開回去,中間不用再倒貨。

  邱行從來沒有空車的時候,也不用像別的貨車司機那樣等貨站給配貨,有的十天半個月才能跑個短途。

  邱行並不缺貨,他有幾個固定的貨主,也有幾條固定的路線,變動不大。

  這也是邱行留著最破的兩輛車沒賣的原因,他自己開一輛,雇兩個司機跑另外一輛。

  這是他爸以前最好的幾條貨線,當初他爸靠著這幾條貨線白手起家,從一輛貨車到兩輛、三輛、十輛,再到有了運輸公司,再到開了工廠。

  當最後他爸掙來的一切都沒有了,邱行什麼都沒留,只留了最不值錢的兩輛報廢車。

  手機在旁邊響起來,邱行看了眼,是另外一輛車上的司機張全。

  邱行接起來:「喂,小全?」

  張全在手機那頭說了句什麼,聲音不大,伴著風聲,邱行沒聽清。

  「說什麼?」邱行問。

  張全提了點聲音:「邱哥,油丟了。」

  邱行聲音倒挺平靜,只問:「什麼時候?」

  「早上我倆要打火,看見沒油了。」張全有點心虛地解釋,「昨天輝哥開的多,我想著讓他歇歇,昨晚我就讓他在服務區住的。但我沒去!我就在車上睡的,半夜我還下去一趟看了,可能快天亮的時候我就睡沉了,太累了,邱哥。」

  邱行不想多說,沉默了幾秒,說:「知道了。」

  「邱哥你別生氣啊,以後我肯定再上點兒心,我就是睡覺沉,真對不起邱哥。」張全在電話那頭跟邱行保證,「保證再沒這事了。」

  邱行嘲諷地無聲笑了下,說:「你的保證屁用沒有。」

  張全又說:「實在不好意思了邱哥。」

  邱行問:「還在服務區?」

  「嗯,想問問你,我們在這加油嗎?」張全問。

  「不加你怎麼走?」邱行說,「服務區加五百,夠你開到霸州,到了霸州去小田那加,我給他打電話讓他給你留油。」

  「知道了,好嘞邱哥。」張全連連答應著。

  邱行掛了電話,把手機扔在一邊。

  跑長途是個熬人的活,這也是為什麼別人都說邱行在拿命換錢。

  路上偷油的偷電瓶的偷貨的「耗子」有很多,這也是邱行為什麼把車停在服務區卻從來不在服務區裡開房間睡覺。

  車上不能完全沒人,有聲音就得馬上下去看,不然丟什麼都有可能。

  邱行在車上住了三年,沒睡過整覺,有聲音就得下去看看,他一次都沒丟過東西。

  另外一輛車司機換過好幾茬,隔三岔五就得丟一回。邱行說過路上丟什麼就從工資裡扣。但說是這麼說,半箱油一千多,真扣了司機也就不幹了。

  邱行的車難開,活太多,幾乎沒什麼在家閒著的時間,司機都不願意在他車上幹。所以就算邱行脾氣不好,也沒能耐想扣就扣,想辭就辭。

  ……

  林以然在她的房間裡醒過來,她是快天亮才睡沉的,前半夜幾乎是隔一會兒就醒過來一次。

  醒了她沒有立刻起來,而是又閉眼躺了會兒。

  又是新的一天。

  距離她去上學還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

  洗漱過後,林以然背著包下了樓,她準備去不遠的麵包房買點麵包,然後去書店看書。

  房東叔叔在樓下吃面,見她下來問她:「出去啊,小姑娘?」

  「早上好,叔叔……」林以然禮貌地笑笑,「我出去轉轉。」

  「今天要下雨的,你最好帶把傘。」房東說。

  「好的,謝謝叔叔。」林以然跟房東道了別,出了民宿的門。

  去書店要坐公交,林以然之前去市場特意換了零錢,方便坐公交用。

  這條線路上沒有學校,清早的公交車上人並不多。林以然坐在後排,隨著車前行的節奏跟著晃晃悠悠。

  公交車路過穿城而過的一條河,雨季河水豐盈,緩緩流動,給這座古城帶來湧動的生命力。

  林以然拿出舊手機來拍了照片,覺得這座城市安靜、安穩。

  ……

  還算安穩的日子過了幾天,林以然白天去書店看書,晚上回她的小房間睡覺。

  黑夜比白天難熬,白天她在人群裡,入眼處處都安全,到了晚上卻哪裡都不會讓她覺得安全。

  這一天晚上窗外平台上有人家擺了爐子燒烤,一家人吃吃喝喝,晚上還扯了燈。

  窗外總有人影在晃,林以然一直沒開房間裡的燈,保持著房間從外面看是黑暗的。

  直到外面聚會散了才去洗手間洗澡,出來還是穿得很整齊。

  她總要保證自己隨時能離開任何地方。

  穿好衣服才回洗手間吹頭髮,吹風機是她在雜貨店買的最便宜的,打開時聲音很大,風卻很小,而且吹時間久了會有一點燒焦的糊味兒。

  林以然頭髮長且多,吹頭髮要花挺長時間。但她總擔心吹風機溫度過高,所以只能吹到半乾。

  收起吹風機從洗手間出來,林以然走路的腳步倏然定住了。

  她死死盯著窗戶的方向——剛開那家人燒烤扯的燈還沒收起來,外面還有光,此刻窗戶那裡有個人形的影子,而且離得窗戶很近。

  林以然站在洗手間門口,一時間停了所有動作,甚至連呼吸都失去了。

  她驚慌地看著窗戶,看著那個人影輕輕晃著,在動來動去。

  林以然整個人都在抖,手機在床邊,背包在門口椅子上。

  她深吸了幾口氣,放輕腳步,貼著牆一步一步走過去。等到離窗戶很近了,她才快走一步,一把猛地扯開窗簾,老式的窗簾桿和窗簾的鐵環迅速摩擦發出刺耳的「刷拉」聲——

  盡管有了心理準備,可在拉開窗簾的一瞬間真的看到有人,還是讓林以然的心臟猛地一顫,接著拼命地跳動起來。

  外面的人顯然也被嚇了一跳,「啊!」地喊了一聲,後退了兩大步。

  是個看起來十二三歲的胖男孩兒,留著短短的平頭,林以然拉開簾子前他正微彎著身子從窗簾窄窄的縫裡朝裡望。

  他像是沒想到房間裡有人,看見林以然之後愣了幾秒,之後轉身大步跑了,走前還收走了剛才那家人扯起來的燈。

  盡管只是隔壁人家的男孩兒,或許他並沒有惡意,只是出於小孩子對未知住客的好奇。

  可這仍然讓林以然在接下來的一夜裡完全沒敢合眼。

  她一直瞪著窗戶的方向,一點風吹草動都讓她神經緊繃。

  這個簡陋而陳舊的小房間足以讓她容身,可也僅僅這樣了。

  林以然在黑夜裡眼睛乾澀地看著被窗簾擋得徹底的窗戶,心跳一直沒有恢復平穩。

  因為整夜沒有睡過,第二天林以然沒有去書店看書,也沒有出門。她選擇在白天睡覺,甚至沒有吃東西。

  緊張的神經一直沒有得到緩解,淺淺睡著的林以然一段一段地做了很多夢。

  夢裡她一直很慌張,總是在躲著,或者拼命地奔跑。

  她一整天沒有出去,只用被子包裹著自己,睡一時醒一時。

  天黑以後她昏昏沉沉地做著夢,短促的短信鈴聲把林以然從噩夢裡叫醒,她猛地睜開眼睛。

  夢裡的惶恐還沒有散去,林以然睜著眼睛緩了半天才伸手去拿手機。

  本以為是垃圾短信,打開卻發現並不是。

  【在霖州是吧?】

  剛醒過來她的思路不是很清晰,知道她號碼的人只有邱行。

  所以林以然在前面十幾秒鐘的時間裡以為這是邱行。

  手指放在鍵盤上,已經要回復了,卻在清醒了點之後停了動作。

  這不是邱行的號碼,邱行也不會這樣問她。

  這時對面又發來了一條消息。

  林以然突然覺得自己在上一段噩夢裡並沒有真正醒來,而是直接切換到了下一個噩夢裡。

  ——信息上寫著的是她現在的地址。

  精確到這條街道上這家民宿的名字。

  林以然臉色變得蒼白,拿著手機的手指在發著抖。

  恐懼席捲著她,讓她僵硬著側躺在床上,動也動不了。

  她覺得這樣的自己就像一具屍體。

  陳舊的小房間逼仄擁擠,卻又空空蕩蕩。林以然覺得自己既像屍體,也像老鼠躲在洞裡。

  如果看見的這條信息是真的,此刻的一切都是真的,如果這不是夢。

  那麼她既怕天黑,也怕天亮。

  ……

  邱行在天黑之後到了貨站,正在跟貨主說話。

  貨主是他爸爸的舊友,對邱行一直不錯。邱行跟他們說話時總是笑著的,和平時的他很不一樣,顯得人也很機靈,也就這時候才有點二十出頭的樣子。

  這些叔叔伯伯總說他比他爸聰明,他爸年輕時又軸又犟,脾氣上來了說話也不好聽。

  不像邱行這麼招人喜歡。

  「德叔,上次你拐我六噸,你別當我不知道。」邱行叼著剛才貨主給的煙,沒點燃,對方遞過來,他只接過叼著。

  「誰拐你了!」對方搖頭否認。

  「我有噸數的,叔,你還瞞我。我在高速上差點挨罰,我過了三遍秤才挑輕兩噸半。」

  邱行話裡還挺委屈,「你是我叔,你拐我就拐我的,你告訴我一聲啊,這我沒防備,真罰款了我這得白跑好幾天。」

  「不可能,絕對沒有。」貨主吐了口煙,笑著說。

  「還不承認呢?」邱行也笑,撞撞對方肩膀,「我當時沒給你打電話,你還真當侄子不知道啊?你侄子過秤有數沒數你還不知道?」

  對方不再說話,只哧哧地笑。

  邱行問他:「這次多少?」

  「三十三噸半。」對方說。

  「實數?別我一過秤四十了。」邱行說。

  貨主笑著點頭:「實數。」

  邱行又撞撞他,說:「我不信你,肯定還有水分,你給我算三十五。」

  「我說實數就是實數,這次沒水分。」

  邱行上來耍賴的勁,說:「那你上次坑我六噸,你這家大業大還拐你侄子的啊?三十五三十五。」

  對方咬著煙不吭聲,只笑。

  邱行回頭朝另一邊遙遙地喊:「王會計,三十五噸!你給我還是那邊貨主給我?」

  王會計喊著回:「我給!」

  邱行強調:「三十五噸啊!」

  王會計又喊了聲,表示聽見了。

  德叔在這邊笑著罵他:「兔崽子,丁點不帶吃虧的!」

  手機在兜裡震動了一下,當時邱行還在嬉皮笑臉地和德叔說話。

  他從兜裡掏出來隨意地看了眼。

  林小船:【邱行,這是你嗎?】

  後面還有一串號碼。

  邱行回復:【不是。】

  林以然沒再回復,邱行隨手拿著手機,接著和德叔說話。

  德叔問他還欠多少,邱行說沒多少了。

  德叔說:「叔坑你點歸坑你點,但你要真有難處也跟叔說,叔給你拿。欠誰的都是欠,欠我的我慢慢拿運費扣你。」

  「謝謝叔。」邱行笑了下,說,「快還完了,先不用,等我真撐不住了跟你說。」

  「我當初困難得求爺爺告奶奶的,你爸給我拿了三十個。」德叔把煙頭扔地上踩滅了,說,「這三十讓我緩過來,要不我說不定當時就把廠子賣了。」

  這事邱行知道。因為這事,所以這麼多年裡,不管是邱行他爸的運輸公司還是如今的邱行,德叔給的運費一直比正常價高不少,給錢也從來不卡殼。

  跑一趟貨下來用邱行的車比用別人的貴,德叔還是給他留著貨。反正用邱行也放心,畢竟幾十萬的貨,不是誰的車都敢用。

  德叔留邱行在家裡吃飯,晚上在家裡住一宿,明早再走。邱行也沒拒絕,說早餓了。

  等德叔去讓德嬸準備飯了,邱行想起來,給林以然又發了一條。

  邱行:【怎麼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4-29 05:31 PM

第九章

  從這一天開始,林以然總是能收到陌生號碼給她打的電話。

  林以然一個都不敢接,卻也不敢關機。她怕漏收到消息,收到消息雖然恐怖,卻也能讓她知道對方在盯著她。

  如果關了機,林以然只會更加感到恐懼。

  她在第二天白天買了去隔壁城市的火車票,也真的坐火車去了。

  在那裡她用自己的身份證開了三天的便宜賓館,然後當天又去車站拼了黑車,回了霖城。

  她仍然回到原來的民宿,房東阿姨還問她吃過飯沒有,林以然聽到有人和她說話都下意識嚇了一跳,然後才說:「我吃過了,阿姨。」

  「怎麼臉色不好?」房東阿姨關心地說,「白天出去可不要中暑了。」

  林以然勉強笑了笑,說:「謝謝阿姨。」

  她回到房間,坐在床邊發了好久的呆。

  這一天她一直很緊張,總是小心地看著周圍的每一個人,也不敢離別人太近。

  當天晚上她就收到對方的消息:【去臨陽了?沒用的,小姑娘,躲不是辦法,咱們好好聊一聊,我們只想找你爸,也不會逼你。】

  林以然打開短信之前先深吸了兩口氣,看完後閉上眼睛,抱著自己的膝蓋。

  恐懼像一張巨網,把林以然捆得毫無力氣,連呼吸都顫抖。

  她涉世未深,也太年輕了。

  這一年裡經歷的一切對她來說太過艱難,也太難熬了。

  林以然把自己鎖在房間裡,不再敢出去。

  她就像不能見光的什麼東西,不敢被任何人看見。外面的一切都是未知的,充滿危險。

  她不知道哪一個人的眼睛是在盯著她,她怕出去了就被別人發現她並沒有真的在臨陽。

  手機鈴聲每一次響起都讓她恐懼,於是她把手機調成振動模式。

  振動聲隔一陣子便傳過來,林以然不再把它握在手裡,而是放在一邊。陌生號碼換了幾個,中間還穿插著短信。

  信息裡並沒有髒話和直白的恐嚇,甚至態度很好,只說想和她談談。林以然想過報警,可她並不能永遠住在警察局。

  天黑以後她也不敢開燈,只抱著自己的背包坐在床邊。

  邱行說讓她先躲著,可林以然覺得自己無處可逃。

  在這間黑暗的小屋裡,林以然腦子裡想的是自己被困在家裡的那幾天,外面都是追債的人,他們時不時進來嚇一嚇她,然後再出去。

  還有她被邱行帶出來的那天早上,家裡那個只穿著內褲的中年男人。林以然記得他的眼神,赤裸的、猥瑣的打量掃過她全身。

  林以然覺得自己像是已經被抓住了,周圍都是些男人,她恐懼得想吐。

  其實她很少想起她爸爸,更多的時間裡,她只在想念媽媽。

  可這時的林以然突然很好奇,她的爸爸知道她現在面對的這些嗎?把她一個人留在家裡的時候,他心裡是怎麼想的?

  無論他的原因是怎麼樣的,此刻林以然前所未有地恨他。

  新的一條短信發來——

  【小姑娘,你沒在臨陽,還在霖城,對吧?你接電話。】

  林以然一瞬間扔開手機,把臉埋在胸前,額頭緊貼著膝蓋。

  她果然無處可逃。

  ……

  門外越來越近的腳步聲讓林以然抬起頭,她死死盯著房門,神經繃得像是要斷了。

  當腳步聲停在門口,房門被敲響的瞬間,林以然拎起書包跳起來,扯開窗簾推開了窗戶。

  「誰?」

  林以然的聲音倒還算鎮定,只是細聽的話,能聽出氣息的顫抖。

  她已經背好了包,手扶在窗邊,隨時準備跳出去。

  門外的人聲音平靜冷淡,和房間裡的緊張氣氛很是矛盾:「開門。」

  林以然眼睫微顫,聽見門外的人又說:「我,邱行。」

  林以然有一瞬間震驚地睜大了眼睛,隨後立刻大步跑過去開了門。

  邱行站在門口,用著和他以往毫無二致的平淡視線看著她。

  這是第三次,在林以然極度驚惶絕望的時刻,邱行出現在她眼前,就這麼冷靜地看著她,擺著一副事不關己的臉。

  然後再用這張面無表情的臉把她隨手從絕境裡帶出去。

  他是林以然的施救者,不管他看起來多麼冷漠。

  林以然胸腔劇烈鼓動,鼻子發酸,眼淚倏然砸下來。

  她上前用冰涼的兩隻手無措地緊緊攥住邱行的一隻胳膊,仰頭看著他說:「邱行,你帶我走吧。」

  邱行沒甩開她,只朝屋裡抬了抬下巴,說:「收拾你東西。」

  林以然說:「已經收拾好了,都在書包裡。」

  借著走廊的燈,邱行掃了眼房間裡頭,問:「衣服不要了?」

  林以然回頭看了眼之前洗的搭在椅背上的一件衣服,手還攥著邱行的胳膊沒有鬆開,回過身慌張地搖搖頭。

  邱行用另一隻手拍開房門邊牆壁上的燈,屋子裡驟然亮了起來。

  「要用的東西都帶著,我在這等你。」邱行說。

  林以然跟在邱行後面下了樓,樓下房東阿姨見她像哭過,笑著問她:「看到男朋友喜極而泣啦?」

  林以然彎彎嘴角,牽強地笑了下,沒有多說。

  「剛才他問你住哪間,說打你電話不接,我就猜是吵架了。」房東阿姨笑眯眯地接著說,「男朋友還怪帥的咧。」

  林以然沒接話,之後抱歉地過去跟她說不再繼續住了。

  她當時交了半個月的房錢,現在還沒住滿。雖然最初按照整月租才給她的價格,但林以然提出剩下的房費也不用退了,房東阿姨就沒有說太多,而且沒有和她另算水電費。

  交過鑰匙,和房東阿姨說了再見,林以然便跟著邱行出了民宿的門。

  她落後一步走在邱行身後,盡管此刻走在人來人往的街上,可她卻不覺得那麼害怕了,也不再怕被別人看到自己。

  她背著個包,手上還拎著一個袋子,裡面是她新添置的用品,就連床單枕套被罩也疊好帶走了。

  邱行走路頭也不回,兩手空空。

  路旁坐著閒聊的老人追隨著他們倆的腳步跟著望過來,這畫面其實是有些滑稽的。

  路人看來他們確實像吵了架的男女朋友,男孩子挺高的個子什麼也不拿,女孩子卻大包小包跟在後頭。

  手機依然在兜裡振動著,對林以然來說,它卻不再如魔鈴一般令人恐懼。

  善良熱情的房東夫婦不會讓她覺得安全,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更是讓她覺得危險。

  然而邱行可以。

  儘管他只有一個人,過著狼狽得如同流浪一般的生活。可當他在視線裡的時候,林以然感到自己是安全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4-29 05:36 PM

第十章

  邱行是打車過來的,霖州市區裡沒有通行證不讓進貨車。他的車停在高速口,停在了一輛交警車旁邊,這樣不擔心丟東西。

  林以然自覺地爬上了車。

  車上還跟她下車前一樣,只是比她那時剛收拾過的要亂一些。邱行拿什麼東西總是隨拿隨放,也不怎麼收拾,所以車裡總是很亂。

  前面擺的空氣清新劑幾乎已經蒸發沒了,每天在前面曬著乾得很快,裡面只剩下幾團乾了的結塊,發出一點點並不強烈的劣質香味兒。

  林以然把她的書包像以前一樣放在腳邊,這次多了個袋子,要比之前更擠一些。

  邱行從駕駛座上了車,打火把車開走了。

  車廂裡安靜了一段時間,邱行是原本就話少,林以然是不知道要說什麼。她開口也只能對邱行說「謝謝」,可她已經說過太多次了。

  當晚他們依然停在服務區,林以然拿著洗漱用具去洗手間的時候,邱行留在車裡,林以然就沒再背她的包。

  回到邱行的車上就失去了每天洗澡的條件,只能在服務區的洗手間盡可能地把自己收拾乾淨。

  可林以然還是覺得很好,比她租的小房間好很多。

  回到車上時林以然發現車上有了點變化,原本上層鋪散開堆著的雜物被塞在了箱子裡放到一邊,塞不下的邱行的衣服裝了一個紙袋擠在下層角落。

  「你睡下面,我上去睡。」邱行和她說。

  林以然想說不用,想說自己像之前那樣坐著睡就可以。她之前就很怕麻煩邱行,可都麻煩了這麼多次。

  如今再說類似「不用麻煩了」的話倒顯得多餘。

  林以然便輕聲應:「好的。」

  又說:「你在上面是不是不方便?我去上面也可以。」

  邱行問:「你上得去嗎?」

  林以然仰頭看了看,說:「能。」

  「那你上去吧,我半夜得起來。」邱行說完便拿著他的洗漱包下了車。

  邱行把原本他下層的那條薄被塞到上面來,常年在車上放著的被子自然有股這輛車上並不好聞的味道。

  林以然站在中間平台上,彎著身子把被子鋪平整,然後拿了自己帶出來的床單,折得窄窄的,鋪在上面。

  車上只有一個枕頭,林以然從自己書包裡拿了幾件衣服,捲起來當作枕頭。

  邱行回來時她已經躺上去了,也點好了蚊香。邱行把車從裡面上了鎖,只留了前座兩側的半扇窗戶。

  下鋪兩側有打不開的一小扇窗戶,上面掛著簾子可以遮上,邱行從來不遮。

  旁邊剛停了一輛車,離得他們有點近。林以然的上層沒有窗戶,所以外面看不到。

  這窄窄的小橫鋪只容得下一個人,睜眼就是車廂棚頂。在這露天席地的一輛卡車裡,在這小小的方寸之間,林以然被一種強烈的安全感包裹著,感到自己踩在地上,沉甸甸地踏實。很快便覺得自己睏了。

  「你就在我車上吧,到你開學之前。你身份證先別用了。」邱行躺在下面,開口說話時林以然已經快要睡著了。

  林以然睜開眼睛,抿了抿嘴唇,很抱歉地說:「我知道帶著我會有點麻煩,可我確實……」

  她有些難為情地說下去:「我確實不敢一個人。我會盡量不給你添麻煩,對不起,邱行。」

  邱行的聲音還是冷冷淡淡:「我顧不上你,有事你自己說。不方便的地方你自己克服,或者想下車就跟我說。」

  「好的……」林以然又說了一次,「謝謝。」

  邱行說完就睡了,林以然躺在那裡放空了片刻,接著也很快睡著了。

  她睡了這段時間以來最沉的一覺,夜裡邱行下車上車的聲音她隱約聽見了,但沒有醒來。

  她一夜無夢地睡到第二天一早,睜眼時車已經開在路上了。

  裝滿貨沉重的卡車轟轟隆隆地響,林以然震驚自己竟然睡得這麼沉。

  她這個角度看見的是邱行的頭頂。或許是一直坐在車上太累了,邱行開車時坐得沒那麼直,是相對放鬆的姿勢,背有一點點微彎。左手肘屈起來搭著車窗沿,右手放在方向盤上。

  盡管看不見他的臉,也能夠想像到他的表情和眼神,一定是平靜地看著前方。

  林以然醒來時是朝前側著的姿勢,微微蜷縮起來。她保持了一會兒這個姿勢沒動,睜著眼睛安靜地看著前面。

  從這裡往前方望去,跟坐在副駕駛座上的視角不一樣。

  天空大朵大朵的雲彩連成片,綿綿延延地遮著他們的頭頂。雲彩遮不住的地方,是澄澈的藍色。天空藍有了實質,既藍得純粹,又覺得它透明。

  剛睡醒這樣直視著明亮的天空會有點睜不開眼睛,林以然眯了眯眼睛,看著沒有盡頭的公路和天空。

  真漂亮。她心裡想。

  她的手機昨晚她沒有拿上來,放在前面收納箱裡了。

  卡車行駛時的聲音能掩過手機的振動聲。

  所以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被邱行看見時上面已經有四通未接來電了。

  邱行換左手搭著方向盤,右手把電話拿了起來。

  他低頭看了眼,是個陌生號碼。他直接接了起來。

  「說話。」

  林以然屏息向下看著,聽見邱行又說:「你管呢。」

  「該找誰找誰去啊,你們找她有用?她也沒錢還。」

  邱行嘲諷地笑了聲:「她爸要能管她還至於到現在?做夢呢。」

  電話裡不知道在說什麼,邱行沉默了片刻,最後說了句:「那你們就找,什麼時候找著什麼時候算。」

  說完這句他就掛了電話,同時關了手機,把手機往收納箱裡隨手一扔。

  接著又恢復了原來的姿勢,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林以然完整地聽完了邱行接她的電話。

  邱行的語氣顯得十分無所謂,既不像她自己面對時那樣害怕,也毫不見針鋒相對的氣急敗壞。

  他聽起來像是並沒有拿對方當回事。在他的語氣下,林以然彷彿也覺得沒那麼可怕了。

  林以然從上面踩了下來,靜悄悄地挪到副駕駛座坐下了。

  邱行轉頭看了她一眼:「醒了?」

  林以然剛下來還沒有綁頭髮,頭髮披在背上,車窗抽進來的風把她的頭髮吹起來大半,邱行看過來時林以然本來也想看著他回話。

  然而頭髮糊了她一臉,邱行只看到黑乎乎一顆頭。

  林以然連忙把頭髮撥開,迅速在後面抓了抓綁了起來。

  「醒了……」林以然有點尷尬地連忙回答,「醒了。」

  邱行先是沒防備被亂飛的頭髮嚇了一跳,愣了片刻,之後平時總是波瀾不驚的臉上露出了點笑意。

  「頭髮太長了……」林以然把耳朵邊亂七八糟的碎頭髮也掖到耳朵後面去,見邱行笑了她也有點想笑,「對不起。」

  「嚇我一跳。」邱行說。

  林以然不好意思地說:「你早上開出來我都不知道,我睡得太沉了。」

  邱行轉回去,說:「你不掉下來就行。」

  上層幾乎沒有遮擋,短短的金屬欄桿只能用來掛衣架,擋不住人。林以然睡覺很老實,不會翻來覆去地亂動,只要不是劇烈顛簸就沒有問題。

  從這一天開始,林以然正式在邱行的車上住了下來。

  她在這輛破舊的卡車裡擁有了一個小小的床位。

  這一天林以然上上下下地在後面折騰,站在中間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蹲下去。

  邱行也不在意,只顧開車,隨她在後面像老鼠搬家一樣安靜地倒騰車裡的東西。

  她用自己從出租房帶出來的床單把邱行的髒床單替換了下來,枕頭也套上了同色系的枕套。

  而上鋪那條昨晚被她鋪在身下的薄被,也被她用乾淨的被罩套上了。

  邱行那一袋皺巴巴的衣服被她一件件疊整齊裝起來,雜亂無章堆在箱子裡的東西也都被她擺整齊,箱子都放在下鋪和副駕的夾空裡。

  邱行的駕駛座車門裡塞著一條舊毛巾,是邱行手很髒時擦手用的,已經看不出本色了。

  林以然要了過來,中途停車休息時還去服務區買了個小水盆。

  於是到了晚上,原本髒亂的車裡,幾乎已經變了個模樣。

  上下兩層鋪著林以然粉色的床單枕套,一眼掃過去看不到雜物,林以然的書包擺在上鋪,旁邊是她當作枕頭的一疊衣服。

  中控台上也整整齊齊,該擦的灰塵都擦掉了,兩三件剛洗過的衣服掛在上鋪的小欄桿上,半擋著邱行的下鋪,就像半截門簾。

  車裡混合著洗衣液、肥皂和空氣清新劑的味道,是香香的。

  邱行白天停在服務區的時候幫她換過兩次水,其他時間都在開車,所以都是林以然自己在收拾。

  到了晚上該睡覺的時候,邱行回到車上時說:「這車從生產出來那天再就沒這麼乾淨過。」

  林以然笑了下說:「下次再停在城市裡,時間夠的話我想去買點東西。」

  「行。」邱行說。

  晚上邱行被若有似無的香味兒給圍起來了。

  枕頭上、床單上、旁邊掛著的衣服上。

  都是一股隱隱約約的洗衣液香味兒。

  味道不重,但存在感強。是一種不難聞的,還挺舒服的味道。

  邱行每天都很累,腦子裡也塞著很多東西,沒有空閒時間想其他。

  可或許是因為人的大腦中有著獨屬於味道的記憶區,這一晚在閉上眼睛到睡著之間這段濛濛矓矓的時間裡,邱行倒想起來很多遙遠的畫面。

  想起他家的小院,他爸買了梭子蟹回來,肩上還扛著個巨大的冬瓜。他媽坐在院子裡洗他的校服。

  院子中間的晾衣繩上還掛著他兩件白色的短袖,和他深藍色的足球隊服,隨著風飄來蕩去。

  當然這段時間並沒有太長,邱行的時間有限,他睡得很快。

  畢竟睡眠多奢侈,他哪怕睡著了也得留著神經聽外面的動靜。

  但這股算得上溫柔的淺淺香味讓邱行的睡眠變得挺輕鬆,連時常皺著的眉心都舒展了很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4-30 09:11 AM

第十一章

  這麼一方小空間裡,他們幾乎二十四小時都在一起。

  邱行臉冷,但和他獨處並不難,可以說得上輕鬆。邱行多半時間都在開車,和他說話要反復多叫他兩次,不然他可能注意不到。

  和他說話也要直接,省去不必要的客氣,他對那些禮貌的客套話基本不會回應,他習慣有話直說。

  如果適應了他這些,會發現其實他也僅僅只是臉冷,實際上很好相處。

  林以然又是個事不多的人,沒多嬌氣,適應性很強,不到不得已不會麻煩別人。

  這使得他們倆在接下來的時間裡相處得意外地和諧。

  「邱行。」林以然本來蜷著腿坐在副駕上從車窗看外面,轉回來看了邱行兩眼,叫他。

  邱行沒反應,林以然便又喊了他一聲。

  見邱行還是沒出聲,林以然探身過去,輕輕地碰了碰他胳膊。

  邱行轉過頭:「怎麼了?」

  林以然問他:「你是不是睏了?」

  邱行說:「沒有。」

  「你要不歇會兒吧?」林以然看著他說,「我看你像是睏了。」

  「沒睏……」邱行晃了晃頭,說,「累了。」

  林以然回身從後面拿了瓶水,擰開遞給邱行:「等下到服務區了休息一下吧。」

  邱行接過來喝了口,說:「嗯……」

  瓶蓋還在林以然手上,邱行喝完她便伸手接過來蓋上。

  「開多久了?」邱行問。

  林以然看了眼邱行手機上的時間,回答說:「三個多小時了。」

  邱行又「嗯」了聲,之後便沒再說話。

  如果今天趕一趕,邱行就能趕在晚上回家,就不用在路上過夜,所以他今天開得比較急。

  林以然在旁邊隔一會兒和他說幾句話,怕他愣神,也怕他睏。

  像邱行這麼玩命一個人在路上跑長途的很少,疲勞駕駛相當危險,高速上一個打盹兒可能命都沒了。邱行也就是年輕,耗自己身體,為了以最快速度還債。

  債壓得他直不起腰,一天還不完他就一天站不直。邱行腰板又硬,人又犟,所以他只能咬著牙悶頭幹。

  當初都以為邱行他爸完了就是完了,該賠的錢、背的官司都一把火燒沒了,誰也沒想到他兒子能頂上。

  那時無論誰來找,邱行都點頭,都認,說:「他欠的我肯定還。」

  拿命頂著在路上奔了三年,到現在邱行終於快要見亮了。

  晚上進市裡已經快一點了。

  林以然當初坐著邱行的車從這走出去的時候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回來了,沒想到只是這麼短的時間她就又回了這裡。

  可因為身邊有邱行,她竟然沒覺得多害怕。

  邱行把車停進林哥的修配廠,打更的老頭穿著背心和短褲出來給他開大門,問他:「這麼晚回來了?」

  邱行從車窗探頭出去招呼了聲,給老頭遞了盒煙。

  老頭接過來,問他:「明天不走吧?」

  「走不了,車得收拾。摩托在這嗎?」邱行說。

  「好像在呢,沒看人開走。」老頭說。

  邱行揮了下手,把車開了進去。老頭在身後鎖了大門,恍惚間見邱行車上還有個人,抻著脖子又瞧了瞧,沒瞧清,回屋睡覺去了。

  車已經在隔壁城市卸完了,卸車時邱行和林以然都坐在車上睡了會兒,可從清早到現在,下了車林以然還是覺得很累,更別提一直開車的邱行。

  卸貨前邱行爬到後面掛廂上掀篷布,把它打成捆,這讓他渾身都髒得黑黢黢的。

  林以然背著她的書包,邱行去院子另一邊取了摩托,林以然跨坐上去,在身後問邱行:「我們去哪裡?」

  邱行說:「我家。」

  林以然隱隱感到擔憂,問:「他們會在嗎?」

  邱行把摩托從小門開了出去,說:「無所謂。」

  摩托車在深夜裡轟響,老城區依然破敗荒涼,挨在一起的兩個院子破得相似。只是邱行家這邊門窗依然是完整的,房子裡也沒有被砸過的痕跡。

  邱行把摩托停在院子裡,林以然一步也不敢離開他,緊緊跟著邱行。

  林以然在院子裡洗漱的時候,邱行坐在台階上垂頭坐著,手肘搭著膝蓋,一個很散漫的姿勢,看得出來他非常累。

  等到林以然洗漱過後,邱行說:「你進去隨便找地方睡,我洗個澡。」

  「好。」林以然答完,又怕邱行要走,便問,「你去哪裡洗?」

  邱行指了指院裡,說:「這兒。」

  林以然有點愣地點了點頭。

  邱行聲音裡透著疲憊,保持剛才低著頭的姿勢,又說了句:「我就在這兒洗,所以你別出來。」

  「好的。」林以然連忙說,「我不出來。」

  邱行直接打井水洗澡,井水哪怕在夏天也是透心涼,可邱行並不在意。

  水聲持續地在外面響起,邱行洗得粗魯又大刀闊斧,林以然聽著水聲,並沒有多麼臉紅。

  她和邱行白天黑夜地待在一起,有限的空間裡長久地相處使得他們似乎又陌生又親密。

  或者說是根本顧不上在意很多,條件也不允許。

  那點男女界限在生存和安全面前顯得單薄沒用,林以然只知道在邱行身邊的她安定又安穩。

  邱行帶著一身冰涼的水氣進來,穿著大短褲,上半身光著。

  林以然蜷在沙發上已經躺好了。

  邱行直接躺在床上,扯了件乾淨的短袖往臉上一蓋,似乎沒有過渡時間,躺下就睡得死沉。

  這樣能夠徹底沉睡的夜晚對邱行來說極難得,這樣的睡眠如果被吵醒會讓他發火。

  林以然很早醒了,收拾好自己後回到邱行的房間,再不出去。她安靜地在沙發一角坐著,見陽光越來越亮,放輕腳步走過去拉上了窗簾,替邱行擋住了漫進來的日光。窗簾有條拉不上的縫,一條光線從中間闖進來,落在床邊地面。

  邱行太累了。

  他甚至睡得輕微打呼,這在平時幾乎沒有的。

  邱行眉眼間長得很像他媽媽,只不過又加了些他爸爸的硬朗和英氣。

  睡得這麼沉的時候表情變得比以往平和,看起來也年輕了很多,有了點這個年紀男生的樣子。

  等到邱行徹底睡醒睜眼時,已經又過了很久。

  林以然正背靠著窗戶在窗邊站著。

  邱行睜眼看見她,又閉上眼睛回了會兒神,清醒了點才迷迷糊糊地問她:「站這幹什麼?」

  林以然稍側了側身,身後那條擋不住的光便一下子刺進來,正晃著邱行眼睛的位置。

  邱行一下子被晃得擰起眉,眯上眼睛。

  林以然便笑了下,站了回來擋住那條縫,說:「你一直皺著眉。」

  邱行這一覺睡得很舒服,昨天累得半死不活,一夜睡過去就又活了。

  他坐了起來,把昨晚擋臉那條短袖扯過來套在身上,邊穿邊說:「那你就這麼站著?這麼實誠呢。」

  林以然只笑了下,邱行穿上衣服出去,林以然沒跟著。

  邱行走出去了問她:「去你家看過沒有?」

  林以然拉開窗簾,陽光瞬間灑進來,林以然隔著窗戶說:「我不敢。」

  邱行朝她家房子那邊看了眼,說:「一會兒去。」

  房子徹底空了。

  自從上次邱行把林以然帶跑了以後,這邊可能就再沒人盯著了,他們也知道林以然不會再回來了。

  林以然又裝了點自己的衣服,還拿了幾本書,另外拿了一套床具和一隻枕頭、一條褥子。

  邱行在門口倚著等她,臉朝著門外打電話。

  這次時間非常從容,不慌不忙,林以然慢慢悠悠地收拾自己的行李,甚至把洗髮水都帶走了。

  邱行騎著摩托,車上載著林以然和她的行李卷。開去修配廠的路上,總有人側目看他們。

  摩托在老城區的舊街道上穿行,林以然卻只看著眼前邱行的後背。他的衣服穿得實在舊了,褪了色的T恤上有些泛白,這樣微彎著背的時候,隔著薄薄的衣料能看清肌肉和骨骼的形狀。

  如果放到兩個月以前,林以然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高考後的這個假期,會如此這般地抱著自己的枕頭被褥坐在一個男人的摩托車後座。

  這顯得荒唐而又離經叛道。

  可在此刻,眼前的一切都理所當然得令她心生感激。

  ……

  白天的修配廠裡人很多,門口圍著一圈人席地而坐地閒聊,都是各個車上的司機。林哥也在,他兒子林昶也在。

  見邱行載著個小姑娘過來,司機們故意打趣他,開他玩笑。

  邱行沒停,直接把摩托開到他自己的車旁邊,林以然下了車,邱行才又開了回去。

  「我去,這還是上次那女生吧?」林昶從地上跳起來,腿一邁跨上邱行的後座,搭著他肩膀說,「邱哥還是你行啊!悶聲幹大事你這是。」

  邱行甩開他手,下了車,把鑰匙拔了扔給他。

  「你這就給拐出來了?跟你車走?」林昶還跨在摩托上,吼著問邱行,「我說我要跟你車你不回我呢!」

  邱行不搭他話,別的司機跟他開黃腔玩笑,邱行也沒搭茬,不太想搭理地說了句:「不是那回事。」

  「那是哪回事啊?人你都帶上車了!」林昶跟了過來,撞撞邱行肩膀,「邱哥我就說她漂亮吧?上回我說你還跟我裝,轉頭你就搞上了。」

  邱行煩他,對他沒好臉色,只過去跟林哥說修車的事。

  林昶遙遙地往車上看,林以然在車上鋪她的行李,她猜測外面不會說出什麼好話來,剛才在門口那些曖昧的玩笑她聽見了。

  但她無條件地相信邱行不會參與進那些黃色玩笑裡。

  邱行在門口說話的時間林以然一直沒下車,之後邱行遠遠地走過來,站在車門旁邊。

  「我吃飯去,你跟我去還是等我帶回來。」邱行抬頭和她說話。

  「跟你去。」林以然馬上說。

  「那下來。」邱行說完又提醒,「包背著。」

  「背著了。」林以然推開車門跳下來,問邱行,「車鑰匙沒拿,要拿嗎?」

  「不用,放著就行。」

  邱行走在前面,林以然背著包跟在後面。

  修配廠裡的工人和司機有認識邱行的會和他笑兩聲,或者調侃地打聲招呼,邱行也不搭腔。

  「你在我車上,別人說不出好聽的話,當沒聽見就得了。」邱行說。

  「好的。」林以然說。

  「不用跟他們說話,跟你說話也用不著吭聲。」邱行又說。

  「知道了。」林以然在後頭乖乖地回答。

  「出去啊,邱哥?」走到門口時林昶問他。

  不等邱行說話,他就自己湊了上來,說:「我也去。」

  他故意落後邱行一步,這樣幾乎是挨著林以然,視線放肆地在她臉上掃。

  林以然不去看他,只當沒有這個人。

  邱行用手肘頂了林昶一下,讓他別賤。

  同時伸手向後拎著胳膊把林以然往前帶了帶,之後手虛搭著她書包,讓她走自己前面。

  「走我前邊。」邱行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4-30 11:04 AM

第十二章

  邱行本來在這裡就是話題中心,從他爸出事到現在,唏噓的、同情的、看笑話的、眼紅的,一雙雙眼睛都盯著邱行。

  邱行並不完全像他爸,跟周圍這些養大車的車主或者司機就更是不同。

  他原本就是個算得上養尊處優的小少爺,就像現在的林昶一樣,是老林不聽話的臭小子,高中畢業就能每天開著奧迪到處轉悠。

  只不過不同的是,邱行是邱養正整天掛在嘴上顯擺的兒子,邱養正每次提起自己那個爭氣的兒子,嘴都樂得閉不上,話裡話外明著嫌棄暗著炫耀,聽著別人誇他兒子就裝模作樣地說「也就那麼回事吧」。

  恭維著跟著誇的邱養正的爭氣兒子。如今落得和他們一樣,土裡來泥裡去,在高速公路上沒日沒夜地混得人不人鬼不鬼,這事本身就是話題。

  現在車上還帶了個漂亮小姑娘,這更是給原本就故事感十足的話題增加了點顏色趣味。

  到底是年輕唄,耐不住在高速上乾熬,給自己找點樂子。

  ……

  邱行把兜裡的現金掏出來,擱在桌上,又轉身去另一邊的櫃子裡拿了驗鈔機出來插上電源。

  他用腳勾了個塑料凳子過來跨坐上去,等驗鈔機啟動了開始過他的現金。驗鈔機過鈔的聲音響起來,林哥倚著床頭咬著煙在手機上玩撲克。

  「別玩了,過來結賬了。」邱行叫他。

  「自己結吧,一會兒給我個數。」林哥說。

  「別,你過來看著點。」邱行說。

  「沒那份閒心。」林哥頭都不抬,視線專注在撲克上。

  邱行就不再叫他,現金過了兩遍,微信又轉了五千過去,說:「收款了哥,剩下的下次結。」

  「看見了,等會兒收。」林哥抬眼皮掃他一眼,「手上還有錢嗎?你知道我不著急,那車上的倆司機別欠他們工資,到日子就給錢,別不好好幹活。」

  「有,我留了。」邱行站起來去洗手,「從來不拖司機的,我可不敢。」

  「雇人幹活就這麼回事,你爸以前天天讓司機氣得破馬張飛的。」

  「我也快了……」邱行自嘲一笑,「又丟了一千多的油。」

  林哥也笑了聲:「扣錢就不丟了。」

  邱行洗完手也沒東西擦,隨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回來說:「扣完我還得再找人,找不著。將就吧,到年底我差不多能還完,那車我就賣了。」

  「你開的這個呢?」林哥問他。

  邱行說:「我再開一段時間,我得攢點錢。」

  「你差不多就別幹了。」林哥勸他,「別給自己攢一身病,再過幾年都找回來。」

  邱行點頭說:「我有數。」

  邱行和人在房間裡說話,林以然沒跟進去,而是在外面客廳靠牆站著。

  林嫂給她端了水果出來,林以然連忙道了謝。

  「過來坐呀,怎麼站著。」林嫂朝她招手,拉她去坐。

  林以然便過去坐下,林嫂人很親和,一直往林以然手裡塞水果讓她吃,一邊和她聊天。

  林嫂誇她長得漂亮,說她秀氣,還白,水靈靈的。

  林以然不知道應該怎麼稱呼林嫂,按年紀她得叫「阿姨」。但是邱行叫「嫂子」,林以然怎麼叫都不太對。

  「你多大了?」林嫂問她。

  「我十九。」林以然答說。

  「看著就小,比我兒子還小一歲呢。」林嫂沒接著問她上不上學,轉開話題聊別的去了。

  小姑娘家家,小小年紀就跟著男生談戀愛住在車上,這聽起來就不像家教嚴格的人家的女孩兒,多半可能就是跟邱行一樣不上學了。

  邱行說完話出來,像是要走。

  林以然便馬上站起來,跟林嫂道別,林嫂讓她下次再來玩。

  ……

  這次邱行在家待了兩天,走前林昶又和他說要跟他車走一趟。

  邱行說:「不方便。」

  「你領個小姑娘出門你不說不方便,到我這說不方便了。」林昶說,「我又不耽誤你事。」

  「沒地方……」邱行把他往旁邊推推,「別煩我。」

  「我收拾東西去了啊,等會兒放你車上,晚上帶著我。」林昶說完真開車走了,說要回家帶點衣服。

  林以然在後面聽得微微睜圓了眼睛看著邱行。

  邱行走開和司機打電話去了,林以然心裡就一直忐忑。

  她自己本來就是一個賴著邱行不走的人,車上再多一個人她也願意騰地方,有個位置讓她坐著就行。

  可如果車上不再只有她和邱行兩個人,這個空間對她來說就不是絕對安全的。

  她的無條件信任只針對邱行。

  林以然抱著自己的包和邱行的幾件衣服站在車門邊,等邱行過來。

  邱行打完電話回來還拎了袋林嫂給裝的水果,朝林以然抬抬下巴,示意她上車。

  林以然爬上去,看著邱行,欲言又止。

  邱行看過來,挑了下眉:「怎麼了?」

  林以然朝外面指了指,頓了下問:「要等他嗎……」

  「誰?林昶?」邱行說,「不等。」

  林以然的忐忑其實寫在她的眼神裡,她自己不知道。

  在邱行看來就有點小心翼翼還眼巴巴的。

  她猶豫地說:「那他回去取衣服了。」

  邱行打了火,啟動了車:「誰管他。」

  於是這輛舊卡車的駕駛室就依然是林以然安全的避風港,是她能夠放下一切顧慮和警惕,不管停在哪裡都睡得著的庇護所。

  車裡陳腐的舊車味道越來越淡了,漸漸漫著的都是各種各樣的淡香。她衣服的味道、洗髮水的味道,還有一包茉莉味兒很重的乾花香包的味道。

  邱行原本的枕頭和被褥都被她換掉了,換成她從家裡帶出來的一套,從裡到外都是香的、柔軟的。

  就連下層鋪位兩邊掛著的看不出本色的髒窗簾,也被她摘下來洗過了。

  這輛邱行借以疲於奔命的車,在林以然今天一點明天一點的倒騰下,變得不再那麼讓人麻木,它幾乎是舒適的。

  就連邱行在晚上睡覺時似乎都沒那麼多地皺眉了。

  它讓邱行看起來更有人氣,而不是渾渾噩噩度日。

  邱行在車上睡眠淺,有點聲音就醒。

  林以然睡覺老實,也不怎麼動。

  這天外面一直下著雨,前面窗戶開著半截,微涼的風吹進來,是很舒服的溫度。白噪音更是催眠,這本來是個能睡得很好的晚上。

  「林小船。」邱行在黑暗中睜開眼睛,叫她。

  林以然沒想到他醒著,被他突然出聲嚇了一跳,深吸了口氣才問:「你醒了?怎麼了?」

  邱行問她:「你怎麼了?」

  林以然蜷著側躺在那裡,身上裹著毯子,驚訝地頓了頓,才小聲回答:「沒怎麼啊……」

  邱行又問:「你不睡覺翻來翻去的幹什麼?」

  「啊……」林以然抱歉地說,「吵醒你了嗎?」

  「怎麼了……」邱行坐了起來,「說。」

  林以然把半張臉掩在毯子下,就算再不計較和邱行的性別界限,可她畢竟是個女孩兒。

  邱行再問就該不耐煩了,林以然盡管難為情,還是咬了咬嘴唇,悶聲說:「我沒怎麼……我就是不太舒服,你睡覺吧。」

  邱行看看外面下著的雨,以為她吹感冒了,問:「我把窗戶關了?」

  「不是……」林以然難堪地閉上眼睛,「我肚子疼。」

  林以然說話從來不支支吾吾的,現在說得這麼費勁,邱行聽她說肚子疼也就明白了。

  車廂裡一時間安靜下來,變得有些尷尬。

  邱行過會兒問她:「要買東西嗎?去超市?」

  他聲音還是跟平常一樣不帶情緒的,像在說普普通通的話。

  林以然把整張臉都縮進毯子裡,說:「不不,不用,你睡吧。」

  邱行便又躺了回去:「那我睡了。」

  「好的。」林以然緊閉著眼睛,馬上回答。

  邱行也不客氣,說睡就睡了。

  林以然自己緩了半天,才把自己從毯子裡放出來,這時邱行早已經睡著了。再之後林以然不敢亂動,翻身也很小心。

  然而第二天。

  邱行幾乎每個服務區都停一次,跳下去歇會兒,隨便轉轉。林以然不明所以,正好去洗手間。

  中間有兩個服務區離得很近,相隔不到一小時。

  邱行又一次把車停了,林以然沒下去,只等邱行自己下去歇會兒再回來。

  邱行也沒下車,倆人乾坐了會兒,邱行問她:「不下車?」

  林以然搖了搖頭。

  邱行又問:「那我開走了?」

  林以然又茫然地點點頭。

  邱行於是點火開走了。

  林以然是到了下一個服務區,邱行把車直接停在洗手間門口,她才猛然明白今天邱行是怎麼回事。

  邱行拿了瓶水下去了,喝了兩口,然後站在一邊發消息。

  林以然倏然有些臉熱,但同時也覺得抱歉。邱行開車向來趕時間,今天不得不停了許多次。

  等兩個人再次回到車上,林以然和他說:「你不用每次都停……我要下車的話提前告訴你。」

  邱行面無表情:「知道了。」

  林以然現在知道他的面無表情之下並不代表他不耐煩,小聲說了句「謝謝」。

  邱行看她一眼,一如既往地沒回應她的謝謝。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4-30 02:18 PM

第十三章

  裝滿貨的卡車行駛在鄉道上,顛簸的土路把林以然晃得頭暈。鄉道兩邊是分隔成一格一格的池塘,在無風的傍晚,水面平靜地倒映著天空。

  如果把鏡頭拉長,就整個畫面都是靜的,卡車從畫面一角駛進來,轟隆隆地穿過,並沒有帶走這裡的安寧和凝在莊稼和池塘中的生活氣。

  長長的柏油路鄉道之後,是一個有著很多家庭式工廠的村子。

  邱行把車開到貨站,讓林以然在車上坐著,沒讓她下車。這地方邱行來得不多,和這裡的人也沒那麼熟。林以然身體不舒服,就沒跟著他。

  這裡乍一看和林哥的修配廠相似,只是停的車要更多一些,司機穿著汗衫或是光著上身,下面穿著大短褲,說的多數都是方言。

  有人叼著煙路過是往車上看,看見副駕駛上坐的年輕漂亮的女孩兒,會直勾勾地盯著多看幾眼,眼神毫不克制。

  林以然不知道邱行去哪了,四處看了看,沒有找到他。她把關機多日的手機打開了,然後拿著手機去後面坐,坐在邱行的鋪位上,這樣外面路過的人就看不見她。

  邱行離開了將近一個小時,天已經徹底黑了。

  車裡的光線變得很暗,林以然靠在後面縮著,頭頂著車壁。身體的不舒服並不尖銳,但是持續不斷,這讓她在原本悶熱的夏夜裡一陣陣發冷。

  手機上的消息一條條跳出來,最近的一條消息也是幾天前發過來的,她一直不開機,對方也就不再聯繫她。

  林以然看著這些消息依然感到隱隱的不安,卻不會特別驚惶。

  盡管她知道自己並不能永遠跟著邱行,假期結束她會一個人去上學,到時候她依然要面對這些。

  可此刻的林以然選擇不去想它。

  「林小船。」

  她聽見邱行在車下喊她。

  「哎……」林以然馬上應聲。

  「帶著你東西下來。」邱行說。

  「好。」林以然應完就去拿自己的包。

  邱行又說:「把我的也拿下來。」

  林以然已經挪到副駕這邊,探頭出去問他:「都拿什麼?」

  「洗漱的……」邱行還要說什麼,停頓了下又說,「你下來吧,我自己拿。」

  林以然抱著她的包,邱行拎著他要換的衣服和洗漱用具,兩個人穿過這片停車場。

  停車場裡的人不像剛才那麼多了,只有零星幾個。林以然感覺到有人在看著自己,是不加掩飾的打量。

  不是林以然多招搖,而是在這種地方出現個女人都奇怪,更何況是個年輕女孩兒。她和這裡格格不入,誰都得看上幾眼。

  走過停車場,穿過兩棟小樓,伴著狗叫聲,邱行帶著她走到一個巨大的院子裡。

  兩條大黑狗朝這邊狂吠,林以然讓那叫聲嚇了一跳。其中一條狗邊叫邊朝他們走過來,林以然眼睛都閉了起來,緊緊貼著邱行。

  邱行沒理會,那狗離得他們幾步遠就不再往前走了,只站在那裡叫。

  院子裡是幾排房屋,有的亮著燈,有的窗戶黑黢黢的。

  院子裡人很多,剛才那些司機大部分都在這兒。有坐在一起抽煙的,也有擺了小桌喝酒的。

  邱行沒和誰打招呼,帶著林以然徑直開了其中一間房門,開了燈。

  房間十分簡陋,裡面靠兩側牆壁擺著兩張單人床,裡面放著一張桌子,桌子上有一台不知道年頭的液晶電視。

  除此之外就只有桌子底下塞著的一把塑料凳子,和牆上分別掛著的兩把電風扇。

  邱行把門窗都開著,風扇也打開,跟林以然說:「你跟我住。」

  林以然連連點頭,在這樣的地方讓她自己住她也不敢。

  她把自己的包放在床上,床單至少看起來還挺乾淨的,沒有明顯的髒污痕跡。

  晚上車得停在外面排著等卸貨,等會兒就有貨站的人過來把車開過去,別的車卸貨的聲音會一直哐哐地持續,卸完貨明天四點鐘就得走。

  所以今晚只能睡在這裡,林以然什麼也不問。無論條件多差,她從來沒表現出不情願或半點為難。

  「廁所和浴室都在外面,我帶你去。」邱行說。

  在這種地方林以然本來不想洗澡,可她猶豫了下還是帶上了洗澡的東西,今天實在不舒服。

  浴室是單獨的隔間,可以從裡面上鎖,倒是不髒,只是很舊。

  林以然進去之前回頭看了眼邱行,邱行朝她抬抬下巴,示意她進去。

  他們倆待在一起的這段時間已經讓林以然和邱行產生了一些默契,比如現在盡管邱行沒說話,她也能夠明白邱行的意思是說自己在這等她。

  邱行的一個眼神就能讓林以然踏實下來,她知道邱行不會把她自己留在這裡。

  林以然洗完邱行讓她在裡面等會兒,他去另外一間迅速沖了一遍,順便換了身衣服。

  兩個人往回走的時候,邱行自顧走在前面,林以然身上還帶著潮濕的水汽,但衣服穿得嚴嚴實實。

  兩隻大黑狗依然在院子裡狂吠,林以然貼著邱行,邱行一開門她就鑽了進去。

  儘管平時和邱行同住在車上,距離甚至要更近一些,可這樣開一間房兩個人一起住,還是有點不一樣。

  不過他們都不計較,邱行是本來就無所謂,林以然是沒有條件在意這些。

  她沒用床上的枕頭,也沒蓋床上的被子。

  她把邱行換下來的髒衣服套在外面,枕著自己的書包。

  邱行躺在另一邊的床上,說:「有事叫我。」

  林以然輕輕地應了一聲,邱行就閉上眼睛睡了。

  外面漸漸安靜下來,偶爾會有人從他們門口不遠的地方路過。

  在這樣的地方林以然睡不著,她直直地躺在單人床上,閉著眼睛聽邱行的呼吸。

  這裡不如車上讓她覺得踏實。

  她放輕動作翻了個身,臉朝著牆面,蜷縮起來,兩隻手放在自己的肚子邊,攥著身上邱行的衣服。

  深夜,林以然濛濛矓矓地睡了會兒,也沒有睡實。

  半夢半醒間她倏然睜開眼睛,微微抬起頭朝窗戶看。

  那一瞬間林以然心臟驟然一縮。

  窗戶那裡有個人在朝裡看,黑暗中林以然看不清他的臉,卻能清晰地看到人的形狀。

  林以然立即從床上坐起來,胸口劇烈起伏。

  門口那人見她醒了,轉身走了,動作慢悠悠的,沒當回事的樣子。

  這跟在出租屋時的場景那麼相似,林以然在之後很久呼吸還依然很快,心臟撲騰撲騰地跳著。

  她不敢再閉上眼睛,總覺得有人在盯著自己。

  恐懼在黑暗中包裹著她,唯一能讓她安定下來的只有邱行的呼吸。

  林以然穿上鞋,靜靜地走到邱行床邊,在床腳坐了下來。

  林以然是個堅強的姑娘,當生活中的變故來臨,災難一環扣一環地砸在她頭上,失去了母親,又被自己的父親推到如此境地,她在經歷的這些對於一個剛剛成年的年輕孩子來說太艱難了。

  但儘管如此,她依然算得上是平靜的。除了那幾次驚慌失措地向邱行求救,以外的時間她都是安靜地待在邱行身邊,在這麼難堪狼狽的境地裡,她讓自己最大限度地看起來從容。

  她悲哀而難過地接受了這一切,不自怨自艾,也不在平時流眼淚。

  可這天夜裡,雖然她把自己的呼吸聲壓得盡量低,邱行還是聽見了。

  可能是因為不舒服,可能是因為嚇了一跳,也可能是這段時間的一切終於摧得她暫時地放縱自己的情緒。

  邱行睜開眼睛,看見她後背繃得很直,坐在自己腿邊,在無聲地抹眼淚。

  她本來就偏瘦,這段時間跟在邱行車上這麼熬,更是讓她瘦了很多。

  她現在套著邱行的T恤,哪怕裡面還有自己的一件,還是顯得空蕩蕩的。

  肩膀後背那麼薄,脖子很細,這時微低著頭,弧度看起來單薄而脆弱。

  她不知道邱行醒了,努力想讓自己呼吸得平穩小聲。

  邱行讓她這樣靜靜地哭了會兒,才出聲問她:「坐這幹什麼?」

  林以然明顯地又挺直了些,回頭朝向邱行,這次沒有道歉,只低聲說:「邱行,我害怕。」

  邱行「嗯」了聲,平靜的聲音在黑暗裡聽起來莫名有些溫和:「怕什麼?」

  林以然聲音裡還是能聽出來哭過,有一點點啞:「剛才窗戶那裡有個人。」

  「嚇哭了?」

  林以然搖頭說:「沒有。」

  邱行往裡面挪了挪,身前挪出了更大的空。

  林以然朝那邊看了看,然後無聲地坐了過來。

  這裡是剛才邱行躺過的地方,還帶著他的體溫。這裡離邱行更近,她身後就是邱行的胳膊。

  邱行平躺著,閉上眼睛說:「我再睡會兒,睏,等會兒走。」

  林以然「嗯」了聲,說:「你睡。」

  邱行總是沉默的,卻總能在身邊給她圈出小小一片安全的空地,地方不大,剛好讓她容身。

  只要有這麼塊地方,林以然就能在任何環境裡平靜地待著,等著邱行忙完帶她走。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她隨著邱行去了更多的地方,見了更多的陌生人,也見到了更多樣的邱行。

  邱行並不只有平時看到他的這一副模樣,他也有笑嘻嘻地跟那些叔叔伯伯耍貧的時候,咬著根不點燃的煙,說話嘴甜。

  這種時候的邱行其實更符合林以然小時候對他的印象,皮皮的男孩兒。

  而邱行無論去任何地方都會給林以然留著那片小空間。

  不會特意交代她什麼,也不會時刻都注意著她,只時不時往身後掃一眼。

  林以然就一直在離他不遠不近的地方,視線一直跟著他。

  無論邱行什麼時候回頭都能和她對視上,被她柔和而持續的眼神接住。

  時間久了,別人都知道邱行有個小女朋友,邱行一直帶著,還護得厲害。小女朋友不怎麼愛說話,長得很漂亮。

  邱行並不多解釋,懶得。

  他們的相處也和剛開始有了點變化,變得更默契,更多眼神交流,林以然也不再像之前那樣總是客客氣氣。

  在這種日漸加深的默契中,他們也不可避免地越來越親密,只是他們都不覺得。

  ……

  邱行從車下走過,副駕這邊車輪已經有半邊懸空,路旁邊是個斜坡,下面是水溝。

  兩輛貨車停在道邊,貨廂裡各自有幾個工人,正把一輛車上的貨直接倒到另一輛,這樣兩邊可以直接遞,省去了中間的路程。

  林以然沒下車,邱行從副駕邊走過,站在斜坡上,抬手把厚厚一沓現金遞上去給林以然。

  林以然探身出去接過來,小聲問他:「要數嗎?」

  邱行說:「數。」

  林以然說「好」。

  林以然數完給邱行發了條消息,把數字告訴他。她用的是邱行的手機,邱行只把工作常用的那個揣了下去,不常用的這個留在車上。

  邱行回:【知道了。】

  都是熟人常來常往,結貨款時邱行不能數,直接揣起來,但也真有現金數字對不上的時候。

  他現金經常往車上一扔,林以然再收起來,塞在車上放錢的位置。

  林以然的錄取通知書已經從學校取了回來,和她的檔案、身份證、銀行卡一起藏在車裡,不再連上廁所都要帶著。

  邱行默許她的一切行為,在這輛車上,林以然無論做什麼都是被允許的。

  他們已經停在這條廢棄的路上倒了快三小時的貨,才剛一半。

  林以然這邊開門是水溝的斜坡,她順著慣性根本站不穩,能一腳摔進溝裡。

  另一邊主駕駛的車門已經被旁邊的車擋住打不開了,剛才邱行就是從副駕跳下去的,就連邱行也是迅速邁了兩步才踩穩。

  林以然根本下不去,她只能坐在車上。

  過會兒邱行走過來,在下面問她:「去不去廁所?」

  林以然趴在窗邊眼巴巴地看著邱行,用力點點頭。

  邱行不明顯地笑了下,說:「下來吧。」

  林以然指指下面的水溝:「下不去。」

  邱行讓她把車門開了,自己又往下面邁了點,林以然踩在第一階腳踏上,無措地到處看看,不知道往哪落腳。

  邱行抬了抬手,示意她,說:「下來。」

  林以然看懂了,只略猶豫了一秒,就彎下身子,身體微微前傾。

  邱行單手兜著她腿,把她兜了下來往旁邊一放。

  雙腳騰空的片刻之間林以然是閉著眼睛的,落地之後怕她在斜坡上踩不穩,邱行還在她背上虛托了下。

  林以然背對著邱行,垂著眼睫,心跳微微快。

  洗手間得去廠裡,離得有些遠,邱行帶她過去,路上有人和他打招呼:「女朋友啊,小邱?」

  被問得多了,邱行也不答,只笑笑。

  林以然身上穿的是件白色的純色T恤,是在之前路過的一個村莊集市上三十塊買的。

  當時她和邱行去吃飯,走到集市的時候林以然覺得新鮮和熱鬧,邱行就跟她從裡面走了一圈,買了兩條毛巾和兩件T恤。邱行那件是黑的,他說他穿不起白色。

  林以然還給自己買了雙人字拖,她現在就是大T恤加上人字拖的裝扮,看著放鬆又隨意,不再像最初時總捂得很嚴實。

  可儘管是這樣,她身上那種文靜的好學生的氣息依然抹不掉,別人眼裡看著還是很乖。

  她就像一個被邱行帶壞了的乖女孩兒,不顧家裡反對被男朋友帶出來,過苦日子還當成浪漫。

  可林以然哪有家呢,她也不是被男朋友帶出來的。

  不但不是被人帶出來的,還是她主動賴在人家身邊,硬是在別人車上賴著不走。

  滿打滿算,她還能在邱行車上待一個月。

  林以然當然想去上學,那是她一直期待的,充滿希望的嶄新的日子。

  可那也代表著她要再次開始面對那些暫時被她遺忘的事情。

  沒有邱行。

  ……

  邱行多數時間依然是那副冷淡樣子,情緒外露的時候並不多。

  他就像個賺錢的機器,把自己不當人,像是不知道睏、不知道累,他勤奮而強大,冷漠而麻木。

  只有和他離得最近的林以然看得到他偶爾出現的柔和,像是從風化了的硬殼裡裂了道縫。

  「我什麼時候答應你了?」邱行肩膀夾著手機,笑著在講電話。

  「哪有的事啊,我都忙飛了,我還出去玩呢,做夢玩吧。」邱行自嘲地說。

  「你想我啊,那我過幾天去看你。」

  聽到邱行這個語氣打電話,林以然就知道對面是方姨,邱行的媽媽。

  「我爸?我爸也忙唄。」邱行說,「你想給我做什麼?」

  邱行「嗯」了聲,又說:「燉個湯吧。」

  邱行聊了幾分鐘的電話,掛斷之前保證了好幾次,過幾天一定去看她。

  林以然問:「要去看方姨嗎?」

  邱行說:「不一定,再說吧。」

  林以然看向他,說:「你答應她了。」

  邱行放下手機,淡淡地說:「她不記得。」

  林以然沉默下來,覺得有些難過。

  邱行說過,去看她的時候會刺激到她,她不能接受現在的邱行,不能看到他已經長大了。

  林以然輕聲問:「你想她嗎?」

  邱行說:「想啊。」

  他回答得平靜又理所當然,跟林以然說:「我也覺得我心狠,把她放那不管了。」

  林以然立刻搖頭說「沒有」。

  邱行說:「我沒有辦法。」

  林以然沒有說話,邱行過了會兒才又開口,說了句:「我也想她。」

  晚上的這個電話,讓邱行變得比平時更加沉默。

  他心情不好,林以然能感覺得到。

  他沉默地停了車,去洗漱,然後沉默地回來睡覺。

  林以然睡不著,沒有上去。現在她經常會在晚上在前面坐著,這樣如果外面有聲音她可以聽得到,也能拿著手電往後掃一掃,這樣就不用邱行每次都下去看,邱行就能睡得更安穩一些。

  這天晚上邱行做了夢。

  他平時睡覺很安靜,他累得連做夢都奢侈。

  這是林以然第一次見他被困在噩夢裡。

  邱行呼吸的節奏變得很快,喉嚨裡發出含糊的困頓的咕噥聲,眉頭死死皺著,看起來很痛苦。

  林以然回頭叫他:「邱行。」

  叫了幾聲,沒能把他叫醒。

  林以然便跨過來,半跪在前面的平台上,晃邱行的手:「邱行……」

  邱行捏緊了林以然的手,他手心裡都是冷汗。

  在睜眼的瞬間,邱行短促地叫了聲「爸」。

  「做夢了。」林以然的手被邱行捏得很疼,但她沒有抽出來。

  邱行像是還沒徹底清醒,只「嗯」了聲。

  「沒事了……」林以然輕聲安慰她,晃晃邱行攥著她的手,「別害怕。」

  她聲音輕緩而溫柔。邱行又「嗯」了聲,又過了半分鐘,才鬆開了手。

  邱行的眼睛有些發愣,顯然還沒從夢裡回過神。他呼吸還有些快,額頭上都是汗。

  林以然抽了張紙,給邱行擦了額頭上的汗。

  邱行看著她,眼神發空,林以然第一次從他眼神裡看到如此直接的茫然。

  帶著沒褪乾淨的從夢裡帶出來的隱隱的脆弱。

  林以然心裡沉沉地墜著。

  「別難過。」林以然輕輕地說,「都過去了。」

  邱行只愣愣地看著她。

  林以然摸摸他的額頭,拇指慢慢掃過他的眉心,說:「別難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4-30 06:20 PM

第十四章

  在這個邱行掩不住難過的夜裡,他的眼神就像個無措的孩子。後來他坐了起來,林以然就也鑽到後面去,和邱行一起坐在這小小的空間裡。

  林以然抱著膝蓋,靜靜地陪著他。

  「你睏不睏?」邱行問。

  「我不睏。」林以然回答說。

  邱行突然鑽了出去,坐到駕駛座上發動了車。

  那個晚上是夏天中一個很平凡的夜,普通又不普通。

  邱行把車駛出了高速,七拐八繞,最終停在一個沒建完的公路上。路已經鋪得很平整,兩旁沒有欄桿。路的旁邊是一片空曠的草場,貧瘠的鹽鹼地連草都長得稀。

  邱行躺在草地上,平躺看著天。

  天上有著不多的幾顆星星,雲層是透明的。

  林以然坐在他旁邊,時不時揮手趕走蚊子。

  他們都不說話,彼此卻是這天地間自己唯一的陪伴者。

  他們都是被生活戲弄的人,正在演著自己不知道走向的戲。

  在這個夜裡,林以然直觀地感受到她和邱行的貼近。

  除了對方,世界上再沒有比對方離自己更近的了。

  他們被命運驅趕著奔逃,沒有盡頭地流浪。

  ……

  邱行在下一次回去的時候,還是去看了他媽媽。

  林以然也去了,那天方姨狀態很不錯,一直拉著林以然的手說話。

  她比林以然記憶中瘦了,憔悴了很多,可依然溫柔,說話慢聲細語。

  她聽到林以然的媽媽去世了,撫著林以然的臉,眼裡裝滿憐愛,心疼地安慰著這個鄰居家的小女孩兒。

  這樣的時候她看起來明明很正常,林以然抱著她,心裡非常難過。

  「你想媽媽的時候,你就過來看看方姨,方姨和你聊聊天,你就不難受了。」她給林以然順順頭髮,是一個寬厚慈悲的長輩。

  林以然紅著眼睛點頭,和她說:「我會常常來。」

  「好,小船長大了呀。」她笑著說,笑起來的時候眼角邊有一道道淺紋,又說,「連小船都這麼大了。」

  可能因為林以然的關係,方姨那天並沒有太過糾結邱行,注意力多半都在林以然身上。

  邱行出去和護士說話,再回來時拿了兩個蘋果,說是護士給的,他去洗了,給她倆一人一個。

  方姨想到什麼,笑起來:「對了,上次小齊說你長得帥呢。」

  「什麼小齊?」邱行隨口一問。

  「就是那個大眼睛的姑娘,上次我說等你來了介紹你給她認識。」方姨轉過頭和林以然說,「我差點忘了,我得找小齊過來。」

  「你快坐著吧。」邱行按著她肩膀不讓她站起來。

  她大腦裡是亂的,真真假假,都不知道有沒有真的小齊。

  邱行和林以然陪了她半個下午,後來她說自己要休息一會兒,邱行和林以然才走了。

  林以然戀戀不捨地和她道別,她讓林以然要照顧好自己,要堅強一點。

  林以然點頭,聽到她說:「沒有什麼是過不去的,都能過得去。」

  邱行接了句:「要是過不去呢?」

  「過不去就會生病。」她接得也很順暢,又說,「像我一樣。」

  邱行不客氣地說:「你知道啊?」

  林以然手肘碰碰邱行,邱行垂眼看她,林以然用眼神示意他別說了。

  方姨溫和地笑著:「我怎麼不知道?我病了,我知道,不然我住這裡幹什麼呢?」

  她跟邱行說:「你照顧好小船。」

  安寧醫院和林以然以為的不一樣,也並沒有小時候大家傳得那麼恐怖。

  這裡患者很多,可也不是一眼看過去就能看出異常,多數都跟常人無異。

  醫院裡很乾淨,綠化很多,也很漂亮。

  「你來啦?」有人和邱行打招呼,擺擺手和他說話。

  林以然一瞬間就知道這位姑娘就是「小齊」,眼睛果然又大又漂亮。

  「帶女朋友來看方姨了?」小護士看到林以然,曖昧地朝邱行眨眨眼。

  邱行笑笑,「啊」了聲。

  「方姨最近挺好的,吃得好睡得好。」小護士跟邱行說。

  邱行說:「多謝你們照顧。」

  他們倆看說話的狀態挺熟了,最後分別的時候小護士說:「行了你快走吧,方姨有什麼事我就給你打電話。」

  等到只剩他們倆了,林以然才問:「這是方姨要介紹給你的小齊嗎?」

  邱行說:「不知道,應該是。但是她姓張。」

  林以然意外地眨了眨眼睛,邱行又說:「而且結婚了。」

  林以然哭笑不得,剛才方姨的意思像是要給邱行介紹個女朋友。

  邱行說:「我媽想到什麼說什麼。」

  方姨說話確實有時聽起來糊塗,可林以然還是覺得非常親切,給她很溫暖的感覺。

  從這天開始,偶爾他媽媽打電話過來,邱行會讓林以然接。

  方姨通常都記得她,但是對於她為什麼和邱行在一塊兒,就不一定記得。

  有時會認為他們是在一起上學,還跟林以然說:「你如果遇到不會的題就問邱行,讓他給你講。」

  林以然「嗯嗯」地答應著,順著方姨說:「我會問他的。」

  「他如果不好好給你講,你就告訴方姨。」

  「他不會的。」林以然笑了下,側過頭看了眼邱行。

  「他倔脾氣,沒耐心。」方姨不客氣地說自己的兒子。

  林以然笑著說:「他很好的。」

  「他人是不怎麼樣。」方姨的語氣裡有一點嫌棄,更多的卻是掩不住的疼愛和驕傲,「可是成績很不錯的,好聰明。」

  林以然輕輕地眨了下眼睛,邱行從小就學習好,這她是知道的。

  至於邱行為什麼如今在開貨車沒有在上學,林以然不敢多問。其實也不用問,現實就擺在眼前。

  邱行對於自己的現狀並沒有那麼尖銳和敏感,也不是不能提,不至於聊到了也避而不談。他只是懶得提,加上林以然有意地從不去聊這個。

  她越來越不願意觸碰那些有可能會勾起邱行負面情緒的內容,那晚邱行從夢裡驚醒茫然而痛苦地看著她的眼神,林以然總是能想起。

  她不想讓邱行再那麼難過地看著她。讓邱行笑起來很難,像平時一樣冷靜地生活也很好。

  ……

  邱行每次封車都會把自己搞得很髒,苫布就是髒的,綁苫布的繩子上也都是灰。

  封車需要他繞著車把一條條繩子兩邊的掛鉤都鉤在車上,來來回回要繞很多次。

  後來林以然就主動下去幫他,邱行把繩子甩過來,林以然力氣不夠鉤不上。

  但是她幫邱行扯著,邱行就能先在另一頭都鉤好,再過來這邊,不用兩邊一次次繞。

  這樣他倆就髒一塊兒去了,林以然的手上也黑,誰也沒比誰乾淨。

  「下回你別伸手,髒。」上車之後邱行和她說。

  林以然端著一雙小黑手不敢亂動,但又覺得有點想笑,說:「擦擦就乾淨了。」

  她這段時間曬黑了點,沒最開始白了,邱行見她頭髮隨意綁著,穿著大T恤,跟他混得越來越糙,邱行說了她一句:「你少幹活。」

  林以然問:「為什麼?」

  邱行說:「髒慣了洗不出來,過段時間你得上學了。」

  他說話時總是不帶情緒的,聽起來語氣平平,加上冷淡的臉,顯得毫無感情。

  林以然沉默著找濕巾擦手,還給邱行抽了兩張遞過去。邱行看了她一眼,見她垂著眼睛,接過濕巾也不說了。

  林以然過了會兒才又開口,說:「手髒也不影響上學。」

  邱行說:「別人以為你在家受氣幹活。」

  林以然抬起臉看他,說:「我沒有家。」

  「你可以沒有……」邱行看著前面開車,和她說,「但你不能讓人知道。」

  林以然看著邱行,聽他又說:「別和別人說你沒家。」

  邱行這時的語氣有些嚴肅,林以然沒有問為什麼,她默契地明白了邱行的意思。

  邱行說了不讓林以然伸手,下一次她就沒有下去,老實地在副駕坐著。

  然而這次的貨裝得高,把車廂高高地支起來,繩子比平時更難鉤。邱行來回繞了兩次,探頭往倒車鏡上看了眼。林以然正低頭坐著,安安靜靜的。

  「林小船。」邱行叫他。

  林以然從窗戶探出頭來:「嗯?」

  「過來幫我扯著。」邱行說。

  林以然沒掩飾自己的笑意,笑邱行出爾反爾,她開門跳下來,說:「來了。」

  邱行把手裡的掛鉤給她,說:「別鬆手,你鬆手就得砸著我。」

  「好的。」林以然說。

  車架得高繩子就不夠長,需要邱行用力拽才鉤得上。他在另外一邊把一端的掛鉤甩過來,林以然幫他拉著,他才能鉤上一邊再去另一邊。

  掛鉤拎在手裡沉甸甸的,用挺粗的鋼筋彎的,不然扛不住勁。

  林以然怕自己扯不住脫手了砸著邱行,兩隻手緊緊地拽著。

  還剩最後兩節,林以然手上都勒出了印子,只怕自己力氣不夠。

  繩子從另一邊甩過來時,林以然抬頭見方向不太對,下意識往旁邊躲了下。

  金屬鉤子砸到肩膀的一刻林以然閉上了眼睛,敲在骨頭上的劇烈疼痛讓她幾乎是瞬間就控制不住地流了眼淚。

  邱行剛才扔過去時兩根繩子鉤在了一起,另外一根是順著慣性甩出去的。

  他沒聽見金屬落地的一聲,於是喊了聲:「有事沒?」

  林以然疼麻了,尖銳的疼讓她眼前甚至一陣陣發暈,她閉著眼深吸了口氣,才喊了聲「沒事」。

  邱行說:「那你扔給我。」

  林以然用沒砸到的那邊撿起來,鼓了會兒勁,才用力扔了過去。她這點力氣勉強夠用,她用手背揉著被砸到的肩膀和鎖骨,一碰就連連吸著氣。

  邱行掛完了他那邊,繞過來時一眼就看見了林以然領子外面露出來的一片紅,衣服也明顯髒了一塊。

  邱行立即問:「砸著你了?」

  林以然臉上已經看不出來,搖頭說:「沒有啊。」

  邱行直接走過來,指了指她紅著的那處,沒碰著她,說:「掀開點我看看。」

  林以然小聲說:「不用,沒怎麼樣。」

  邱行擰了下眉,沒再跟她囉嗦,也沒管手髒,直接把她衣領往旁邊撥開一小塊兒。

  被砸到的那處已經高高地腫了起來,中間泛著一點點青紫,可以想見之後還會紫得更厲害。

  邱行說:「差點砸著頭。」

  林以然剛才要不是躲那一下就真砸頭上了。

  她搖頭說:「沒事,就砸的一下疼,現在沒什麼感覺了。」

  邱行眉頭還是皺著,說:「車上有酒精,等會兒擦一下。」

  「好。」林以然點點頭。

  邱行主動叫人下來幫忙,還讓人別鬆手砸著他,轉頭把人家肩膀給砸得紫了一大片。

  林以然穿著吊帶背心,坐在中間,側對著邱行。邱行坐在駕駛座上,手上拿著醫用棉簽和酒精,在幫她擦肩膀。

  林以然把T恤脫了,不然扯著脖領更不好看。

  她皮膚很白,耳後線條以一個漂亮的弧線延續下來,脖頸很細又長,微微垂著的時候顯得偏瘦。

  邱行心無雜念,眉頭一直擰著,表情很凶。

  「對不起啊。」邱行說。

  兩人這時離得挺近,邱行神經粗,林以然是女孩兒,沒他那麼粗。

  這時林以然微微有些拘謹,沒有抬眼,長長的睫毛向下遮著眼睛,只說:「真不用……」

  「賴我。」邱行說。

  林以然不願意聽他道歉,搖了搖頭。

  「別動。」邱行皺了下眉說。

  他說話時氣息碰到了林以然耳邊的頭髮,碎碎的頭髮刮在脖子上,林以然微微地縮了下肩膀。

  邱行手上動作停頓了下,這時才發現距離有些近了,接著往後讓了讓,拉開距離。

  「行了。」邱行說。

  「好……」林以然眼睫輕顫,低聲說,「謝謝。」

  邱行推門跳下了車,去扔垃圾。

  林以然用這個時間找了件乾淨衣服套上,穿好了邱行才上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4-30 06:27 PM

第十五章

  當天晚上,林以然的肩膀高高地腫了起來,最中心泛紫,在她原本白皙的皮膚上顯得觸目驚心。

  一夜過去,第二天早上看著更嚴重了。

  這一夜林以然都不敢壓著傷的那側躺著,不過倒沒有影響睡眠,不碰到的話不疼。

  她醒了一下來邱行就問她:「怎麼樣了?」

  林以然撥開領子給他看了一眼,這看起來比邱行以為的更重。

  邱行皺著眉:「你確定骨頭沒事,是吧?」

  「嗯嗯,確定。」林以然放開衣服,說。

  她剛睡醒頭髮還是散著的,她攏了攏頭髮,頭髮大多歸順地披在背上,卻也有少數稍顯毛躁,讓她看起來像帶著毛邊,給人一種溫暖而乾燥的柔軟感覺。

  「只是看起來嚴重,其實不疼了。」林以然說。

  這件事很快過去了,畢竟本來也沒太嚴重,一點皮外傷。

  然而塗酒精那片刻微妙,卻一直延續了下來。

  這個車廂裡原本沒有太重的性別界限,平時他們相處邱行也不是很計較林以然是個女生,一些肢體接觸不可避免,兩個人都不介意。

  可自塗酒精之後,距離似乎逐漸拉開了。

  這一點更多體現在邱行身上,他像是突然記起了林以然是個女孩兒。

  比如之前他有時短袖髒了就當著林以然面換了,現在會在換衣服之前先說一句:「我換件衣服。」

  林以然第一次聽到的時候還愣了下,之後背過身去,說:「好的。」

  再比如林以然下車沒處落腳時邱行也不再搭手了。

  畢竟像之前那樣托著腿把她兜下來,也可以算是抱了。現在邱行最多能伸手讓她借個力。

  類似這樣刻意避著的時候不少,加上邱行多數時候的冷淡語氣和沒有表情的臉,就讓他看起來更冷漠,有時避開的動作明顯,甚至會顯得有些嫌棄。

  出於當時邱行的氣息撲在耳邊帶來的異樣感,剛開始林以然默契而平靜地接受了邱行拉開的距離。

  可幾天下來,當邱行表現得越來越明顯,林以然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哪裡做了令邱行不高興的事。

  在這種莫名的氣氛裡,兩個人相比之前的熟悉和不自覺的親密,變得疏遠了一些。

  ……

  今年雨水很大,路上經常在下雨。

  這也是為什麼邱行每次都要費勁把車用苫布蓋好。

  如果一直是晴天的話可以不用這麼麻煩。

  下雨了會讓車變沉,過秤可能會超重。

  這天中午他們停下來吃飯,再打火時車怎麼也打不著火了。停的這個服務區又是個小服務區,沒有修車點。

  邱行這輛破車經常在路上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加上平時在林哥那修修補補,邱行腦子聰明,什麼都過一遍就記得住,基本的問題邱行都懂。

  邱行拿了工具箱下去,一邊和林哥打電話一邊動手敲敲打打地拆卸。

  林以然在旁邊給他遞工具,邱行指什麼她就遞過去什麼。

  「嗯,不是後橋的事,後橋的事我能打著火,我現在就是一點也打不著。」邱行跟電話裡說。

  「也不是中橋,還是油路故障。」邱行彎腰看著,琢磨了會兒說,「我知道上次給我換了,但它應該還是油路的事,節氣門堵了?換節氣門了嗎哥?」

  邱行打了會兒電話,說等會兒他自己研究著看看,盡量把它開走。他這點工具不夠用,如果要換配件他也沒有,實在不行就得叫修車救援。

  電話那邊不知道說了什麼,邱行笑了下說:「那不也沒辦法,有活兒我得跑啊,不跑長途我在家附近轉,我也掙不著錢啊。」

  邱行掛了電話,手機遞給林以然,開始修車。

  平時邱行看著脾氣不好,總繃著臉皺眉,可真遇到麻煩難解決的時候,他又往往很平和,不會發火,看著也沒那麼著急,總是很從容。

  服務區裡貨車不少,有別的司機過來搭話,常年在路上跑的都是半個修車專家。

  一看邱行這麼年輕,覺得他肯定什麼也不懂,幾個人開始上手幫忙。

  後來外面開始下了雨,好在車還真修了個差不多,至少能開走了。

  邱行跟林以然對視了一眼,想讓她去買煙,結果見林以然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買了兩條回來,跟著邱行這段時間她已經了解了邱行的行事習慣。

  她正蹲在離得不遠不近的地方看著邱行,怕自己在附近礙事。衣服和頭髮都澆得半濕,臉上也掛著水滴,蹲在那單薄又小小一團。

  林以然朝他微睜眼睛,在問他什麼事。

  邱行看她那麼蹲著看自己,對她很淡地笑了下,指指她手裡的煙。

  林以然便拆開了,給幫忙的司機分了,跟人家說謝謝。

  邱行手上全是黑油,沒參與,等到林以然都分完了,別人也走了,邱行跟她說自己去洗手。

  林以然看了眼他衣服上蹭的油污,說:「你順便換件衣服吧?濕著穿也不舒服。」

  邱行不在意地轉身,說:「回來換。」

  林以然接了句:「你在車上換不是不自在嗎?」

  她說得很自然,邱行回頭看她,接著轉身又走了。

  手上的機油洗不乾淨,邱行的手已經髒慣了,說不上什麼時候就會蹭得黢黑。

  邱行回來上車,林以然把毛巾遞給他,邱行看她淺色的乾淨毛巾,沒接。

  「不用。」邱行說。

  林以然也沒堅持,就收了起來,又抽了兩張紙給他。

  邱行接過隨便擦了擦,把車開走了。

  車壞在路上是挺麻煩的事,好在將就著上路了。不然修車救援開過來,沒個大幾千下不來。

  這事讓邱行接下來把車開得很小心,得讓它堅持著開到地方,邱行有熟悉的修理廠,否則外地修車處處是坑。

  然而他心情似乎還不錯,跟林以然聊天。

  「前年冬天,我跑大慶。」

  他突然開始了話題,林以然看向他,邱行繼續說:「半夜下雪了,我車壞半路上,一輛路過的車也沒有。」

  林以然專注地聽著,問:「然後呢?」

  「零下三十八度,車裡打不著火,車裡外面一樣冷,有一個手機凍得開不了機,我下去兩趟,手凍得快沒知覺了。」

  林以然聽得很揪心,看著邱行。邱行很少這麼主動聊天,還是講他自己的事。

  不知道為什麼經歷了半路車壞了這樣的糟心事,他反倒還有了分享欲。

  「當時我心想,我能不能就這麼凍死了。」

  林以然聽得蹙眉,問:「後來呢?」

  「後來我想我不能真凍死,我錢還沒還完。」邱行說,「我爸燒死了,我再凍死了,我媽也別活了。」

  邱行的話像刀尖那麼鋒利,林以然驟然聽到,呼吸滯了一瞬,連眼睛都閉緊了。

  邱行沒說過他爸是怎麼去世的,林以然也沒問過。

  現在這麼猝不及防地得知,林以然心臟下墜,邱行以如此不經意的語氣提及,卻更讓她喘不過氣。

  「萬不得已我只能打110,跟警察報了位置。」邱行笑了下接著說,「最後麻煩警察叔叔半夜出警把我帶了回去,幸好還有個不怕凍的手機。」

  林以然笑不出來,她眼睛已經紅了。

  她一直沒吭聲,邱行轉頭看她,見她鼻子眼睛都紅著,一副很難過的模樣。

  邱行看了她幾秒,才轉了回去,開口說:「所以你好好上學。」

  林以然不明白他說的那些和讓她好好上學之間為什麼有了一個「所以」的關係,可她還是認真在聽邱行說話。

  邱行又恢復了以往那種平靜的語氣,說:「你要讓你的人生順著原路走,不要掉下來。」

  什麼是原路呢?林以然想。

  好好地成長,去上學,在一個相對高的社會階層裡做一個優秀的人,找一個合適的人談戀愛,有幸福的家庭。

  她沉默地想了會兒邱行的話,邱行沒再繼續說。

  過了許久,林以然轉頭輕聲問:「邱行,我上學了你還會管我嗎?」

  「當然管你。」邱行回答。

  「你就像還沒掉下來的我……」邱行看著前方說,「我不會讓你掉下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4-30 07:56 PM

第十六章

  或許就是出於這個原因,邱行一路托著林以然,把她從一個個困境裡帶出來,讓她如今還能好好地坐在他的車上,再過不久,去學校開始她新的人生。

  邱行已經從他的軌道裡掉了下來,再也回不去了。

  林以然在最無助的時候遇見他。他會一直把林以然送回她的人生裡,在此之前,一直托著她。

  ……

  邱行的這些話,無形中把他和林以然的距離再次拉開。

  林以然從他的話裡聽出言外之意,邱行在拒絕她的接近。他們都是懸在繩索上的人,邱行想讓林以然去過另一種人生,而不是像他這樣,吊在繩上生活。

  邱行像是冷漠的,他把和林以然之間隱隱的親密推開了,可他又是柔軟的。

  他的冷硬和他的柔軟,林以然全部接收到了。

  在接下來的這段時間,他們彼此保持距離,林以然對他又重新禮貌和客氣起來。她會對邱行說「謝謝」,也不再表現出他對邱行的依賴。

  按照這樣發展,過了最後這段日子,等到林以然去上學,他們就不再擰在一起,並且會離得越來越遠。

  這個夏天終會變成一段記憶,每當想起來,都會讓林以然覺得溫柔和感激。

  可不是所有事都能受人控制,人的情緒和情感最難自控。

  林以然這一整個夏天的痛苦、恐懼和動蕩。

  對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兒來說,這段日子深刻而不可抹除。而在這些一輩子忘不掉的日子裡,邱行一直穩穩地在這裡。和他的這輛車一樣,讓林以然能躲在裡面,偷一點安穩。

  邱行是她所有正面情緒的落點。因為邱行,林以然甚至會覺得以後想起這段日子,她最先想到的不會是她噩夢一樣的處境,而是自由和遼闊,是邱行帶給她的一切。

  而邱行,他再理智冷靜,被生活操練得再麻木——他畢竟年輕。

  ……

  林以然把掛著的邱行的衣服疊起來,放在一邊。這段時間一直下雨,衣服乾得沒那麼快。

  邱行已經連續開了幾個小時的車,林以然把邱行一套還沒洗的衣服褲子捲成一個不大不小的卷,遞給他。

  邱行看了一眼,接過來墊在腰後面。

  這麼久坐開車,有時開得久了邱行難免腰疼背疼,林以然用邱行的手機買了個托著背的靠墊,寄到了林哥的廠裡,還沒有去拿。

  林以然坐回副駕,說:「你記得去取,下次要帶著。」

  邱行「嗯」了聲。

  林以然最後還能跟他回去一次,再去看看方姨,之後邱行把她放在一個離學校近的城市,這次林以然就真的下車了。

  林以然的假期快要結束了,她的這段逃亡也即將到了終點。

  邱行清了下嗓子,開了口:「你學費卡。」

  林以然馬上說:「不不,不用。」

  邱行被她的反應逗得笑了,說:「你不什麼啊?我說什麼了?」

  林以然說:「不用給我錢,邱行。」

  邱行臉上的笑意還沒收起來,和她說:「往你學費卡裡存了錢,學費應該已經劃走了,剩下的你留著吧。」

  林以然眉頭一下子擰個小結,問:「什麼時候啊?」

  「前幾天。」邱行說。

  學費卡和其他東西一起藏在車裡,和邱行的現金放一塊。

  林以然又問:「存了多少?」

  邱行說一萬。

  林以然搖頭說:「不要你錢。」

  「你身份證和銀行卡先不要用,上學之前。」邱行和她說,「買了票下車直接去學校,盡量不要出來,平時別一個人,和你室友或者同學一起。」

  平時邱行和她說話,林以然一定會點頭說「好的」,這次卻沒有出聲。

  邱行轉過頭看她一眼,問她:「知道了?」

  林以然才抿了抿唇說:「知道了。」

  林以然向來聽邱行的話,可這次卻表現出倔來。

  過了兩天,邱行停在廠裡裝車的時間,林以然出去了一會兒。當天晚上,邱行發現車裡多了沓現金。

  邱行停下動作,挑起眉,回頭看了林以然一眼。

  林以然側著頭看車窗外面,邱行只能看到她的側臉和下頜線。

  「什麼意思?」邱行問。

  林以然低聲說:「不要你的錢。」

  邱行看著她,表情很嚴肅:「我說沒說過,先不要用你身份證和銀行卡?」

  他此刻有點凶,林以然不和他對視,卻也不頂嘴。

  邱行明顯生氣了,側臉繃成一條冷硬的線條,車裡陷入沉悶的低氣壓。邱行把車開走,不再問她。

  兩個人都沉默著,過了會兒,林以然才小聲地和他解釋:「因為我們馬上就會離開那裡,我才取了錢。」

  邱行不吭聲,也不看她,不知道聽見沒有。

  林以然又說:「我媽媽給我留了一些,夠我上學用。我不能拿這些錢給我爸還債,我不知道他欠了多少,我怕這次我還了,就還有下一次。他知道我媽媽留了錢,不然也不會這樣走了。」

  儘管邱行不回應,林以然還是小聲而持續地和他解釋著:「他甚至沒有問問我,就直接把我扔給了催債的人。越是這樣,我越是不能替他還。」

  林以然的媽媽臨走之前,仔細地跟林以然交代了好多。是一個母親實在放心不下女兒,卻又沒有一點辦法。

  生命臨終前,多留一天都牽強。

  這筆錢是臨終的母親僅有的一點指望和安慰,至少自己還給女兒留了點東西,讓她能夠從容地再長大一點。

  媽媽當時牽著她的手,讓她用這筆錢好好上學。如果想要出國的話可能不夠,到時讓爸爸再拿一點。

  林以然那時說不出話,把臉埋在媽媽胸前,眼淚流得眼睛很痛。

  「媽媽的錢我也沒想用,我想以後賺了錢再添上一些,用它買個小小的房子,這是我能想到的讓這筆錢留下得最長久的方式,我住在裡面,是我媽媽在保護我。」

  林以然低著頭,語氣平靜而輕輕的,右手無意識地搓著左手的虎口。

  邱行說了聲「嗯」。他看了林以然一眼,終於出聲可能是怕她哭了。

  林以然卻沒哭,只是很失落,看起來很孤單。

  「所以我是有錢的,不要你的錢。」林以然抬頭看著邱行,說,「我已經麻煩你很多很多,這兩個月我一直跟著你,其實也花了你的錢。」

  邱行打斷她,說:「不用跟我說這些。」

  「我如果再拿你的錢,就真成了……」林以然頓了下,繼續說了下去,「就真的是沒臉沒皮地賴著你。」

  邱行聽到「沒臉沒皮」,當即皺了眉。

  「那算什麼啊……」林以然認真地對邱行說,「你幫我的已經足夠多了,除了我媽媽,我最……」

  最怎麼樣,她沒有接著說下去。她看了邱行幾秒鐘,視線帶著柔柔的溫度,之後轉了過去,看著車窗外面。

  ……

  那一沓錢就一直放在車裡,邱行沒碰它,也沒再跟林以然提這事。

  邱行似乎還是有點生氣,林以然卻也不確定。邱行平常也沒什麼笑臉,讓人判斷不清他是不是不高興。

  他們也仍然不怎麼說話,在一種略沉悶的氣氛裡,兩個人之間有點尷尬和疏離。

  如果他們相處的最終,是以這樣的狀態作結,那也的確遺憾。

  可這個把滿地狼藉的逃亡和追雲逐月的自由結合在一起的假期,這個時而高溫時而暴雨的夏天,注定不會這樣結束。

  卡車的駕駛室算得上寬敞,可跟廣袤的田野和沒有盡頭的天際比起來,它又實在逼仄。

  它轟隆隆地駛過田地,駛過原野,駛過山間隧道,駛過海邊。它在白天載著滿車貨物駛向遠方,又在夜晚包裹著兩個人的夢。

  它破舊卻安全,粗獷又浪漫。

  一條條高速公路像大地的血管,像世界的脈絡。卡車馳騁在路上,承接著大地的脈搏,它鼓動著人的神經,衝破鎖鏈和桎梏。

  天地允許衝動,包容一切原始的本心、愛慾和嚮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4-30 08:06 PM

第十七章

  這天邱行要來卸貨的地方是他第一次來,之前沒來過。邱行不怕去陌生地方,三年前他剛上車時去任何地方都是陌生的,最開始車上還有個司機,只讓那司機帶了他兩個月,之後就一直是自己到處闖,反正活人總不至於走丟了。

  導航在城市裡很準,在鄉下有時誤差很大,還沒有明顯標誌物,打電話也交代不清楚。

  這邊天氣很差,天陰得像在憋一場大雨,信號也斷斷續續。

  邱行在附近兜了幾圈,一直沒找到對方說的那個路口。邱行把車停在路邊,和對方打電話,對方語氣很衝,也可能是方言的關係,聽著非常不客氣。

  邱行不跟對方嗆,不管對方什麼態度,他都一副毫無波瀾的語氣,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的態度。

  掛了電話之後,邱行接著找路,林以然擔憂地看著黑壓壓的天,按照天氣預報,現在就應該已經在下雨了。

  車廂裡的氣壓也沒比外面高多少,兩個人這兩天都沒怎麼說話。車裡一直彌漫著分別之前的冷清,和一些刻意的疏離。

  林以然弄好了微信,第一件事就是搜索邱行的手機號,添加了他。

  她的微信就像這隻手機的通訊錄一樣,邱行是裡面第一個聯繫人,目前也是唯一一個。

  邱行的頭像竟然是卡通人物足球小將,這跟邱行實在違和。

  可再一想,就該是這樣的。邱行剛開始用微信應該在高中,他又是一個從小愛踢足球的男孩兒,陽光開朗。

  等到這個頭像和他已經不匹配了的時候,邱行也就顧不上什麼頭像了。

  他微信名字就是「邱行」,林以然還是特意給他設置了備注。

  在輸入框裡停頓半天,最後只認認真真地敲下了「邱行」。

  「下雨了。」林以然看著落在側窗上的雨點,和邱行說。

  邱行「嗯」了聲。

  邱行之前就要趕在下雨之前把貨卸完離開,這邊土路下了幾天雨本來已經特別濘。

  如果雨再下來,很可能就走不了了。

  現在的路面坑坑窪窪,轎車已經不能走了,大貨車勉強通行。

  有特別大的坑裡面墊了些大大小小的碎石頭,也已經被車壓了出來。一路上開得著實艱難,林以然幾次頭都磕在玻璃上。

  最後找到的木材廠的位置,離導航位置偏了二十多公里。

  車上裝的是一車板皮,拉到這邊再加工壓板,之後做地板用。

  工廠老板不想頂雨卸貨,工人頂雨卸貨要加錢,老板想等雨停了再卸車。但天氣預報上這場雨要下到半夜,邱行不想等。

  老板用方言語速很快地說了幾句什麼,邱行還是那副不冷不熱油鹽不進的模樣,最後老板也不管邱行,去棚底下避雨去了。

  老板和工人都不在,沒人卸車。要等雨停再開始,這邊地勢低,一旦存了水,邱行和林以然今天就從這走不出去了。

  雨勢越來越大,邱行在車上坐了幾分鐘,突然推開車門跳了下去。

  林以然心裡一驚,見邱行順著車一側,抬手一個個把鉤子都解開,繞著車側走一圈,把繩子都抽了下來。

  邱行跳上車後廂,踩著圍欄上到車頂,開始捲苫布。

  裡裡外外扣了兩層苫布,就是因為板皮怕雨,木板都是經過曬乾的,是乾材。被雨一泡就容易發黴,用不了了。

  從北方拉過來的這一車一級板皮二十幾萬,這麼在暴雨底下澆著,老板眼皮都跳了。

  他披著雨衣過來車下喊邱行,讓他把後廂甩到棚子底下,說:「你倒進來,現在就卸,現在就卸!」

  老板在用方言罵人,邱行也不管他,捲完苫布收完繩子,邱行從車上跳下來,把後車廂倒了進去。

  老板喊來工人,罵罵咧咧地一直在說著什麼,邱行在車裡坐著,當聽不見。打成捆的板皮卸起來很快,傳輸帶一架上,兩個小時就能卸完。

  林以然雖然不能完全聽清,可也知道老板在罵邱行,而且罵得挺髒。邱行無所謂,林以然看起來卻很不高興,繃著臉。

  邱行已經換了乾衣服,靠在椅背上倚著休息,他坐得比林以然靠後,他枕著椅背從後面看她,林以然感覺不到。

  邱行看著林以然瞪著那老板的方向,眉心蹙著,憤怒之下眼睛都比平時亮一點。

  邱行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接著轉過頭去,閉眼像是睡了。

  邱行不用跟這邊老板結賬,最後一捆貨從車上卸下去,邱行一分鐘都沒等,直接把車開走了,甚至後車廂的圍欄和廂門都沒關。

  雨已經下得非常大,越晚走就越可能出不去。

  明明還是下午,天色卻像已經到了晚上。有的路上已經開始積水,邱行的車只能畫著曲線走,得避開土路上的坑。

  空車要比剛才滿車時好開很多,沒那麼沉。

  一個巨大的坑陷進去,車身一晃,林以然低呼:「小心。」

  邱行反復倒了兩次才從這個坑裡出來,車輪在泥坑裡打滑,邱行說了句:「再這麼下咱倆真走不了了。」

  林以然說:「要下好久。」

  邱行說:「停了也走不了。」

  林以然看著他,邱行還有閒心開了半個玩笑,說:「得等泥曬乾。」

  然而邱行剛說完這話沒幾分鐘,一個躲不開的圓坑,車輪沉沉地陷了下去。

  邱行倒了幾次,車衝不出來,車輪一直打空轉,只能甩出泥來。

  邱行下去看了看,林以然也跟著下去了。

  泥已經埋了半個車輪,這樣前面沒有個車牽引的話,無論如何是出不來了。

  兩個人都澆得半濕,林以然問:「我們有什麼能墊一下嗎?」

  邱行彎腰看著那個坑,說:「沒用。」

  「被子呢?你倒回去一點,被子墊在車輪前面,能防滑嗎?」林以然問。

  邱行說不能。

  林以然全不在意落在身上的雨,和邱行一起彎腰站著,邱行說:「上車吧,我再試試。」

  林以然沒上車,往後退了些,看邱行倒車再朝前開。每次也就只差一點點,有個硬東西在前面稍微墊一下就能出得去。

  「邱行……」林以然抬頭喊他,朝剛才過來的方向指了指,「你接著開試試,我去找點石頭,剛才我看見有。」

  「別去……」邱行不讓她動,「上來。」

  林以然轉身已經大步走了,邱行沉著聲喊她名字,等邱行黑著臉熄了火,林以然已經跑遠了。

  雨越來越急,他們現在的這條路有點傾斜的坡度,越往前越高。水流明顯在向後流,這個村子之前淹過水,後來路面墊高了些。

  林以然不知道跑哪去了,邱行走去路口,兩邊都看不見她。

  黑黃的水流捲著泥沙裹挾而過,如果按照這個潑雨的速度,那麼他們就不再是誤車這麼簡單。

  這是個發過水的地方,雖然卡車足夠高,可照著這個雨勢下到半夜,四周的水都流過來,那就不好說了。

  邱行必須得把車開走,盡快。

  他爬到車上去,把苫布迅速打成捆,扔到地上。

  林以然依然不見人影。

  手機都在車上放著,她什麼都沒帶。邱行倒了車,又跳下來把苫布墊在車輪前。

  他現在應該先把車開走,無論如何不能讓它繼續困在這裡。雨雖然急,卻也不至於在這幾分鐘之間發生什麼,林以然又聰明,這麼短的路她發生不了什麼危險。

  邱行把苫布砸過去之後,應該再去車上找點什麼一起墊著。可他彎著腰停了幾秒,卻沒再繼續,而是站直了,轉身要走——

  邱行轉身的這時,林以然抱著兩塊對她來說巨大的石頭,從來路吃力地走了過來。

  她身上衣服全髒了,也都濕透了,兩條細瘦的胳膊不知道怎麼托起這兩塊石頭的,勉強在用手腕和小臂擋著不讓它們掉下去。

  邱行朝她走過去,一言不發,從她手上接過來,轉身回去扔到車輪前,砸得咚咚兩聲。

  「上去。」邱行背著身跟林以然說。

  他聲音從沒這麼沉過,冷冷地朝林以然拋過來。林以然微歪了歪頭,想看看邱行的臉。

  邱行不回頭,林以然看不清他,於是默不作聲地上了車。

  邱行把車開了出來,又下去收拾苫布扔到後面,再上車時跟林以然說:「去後面坐著。」

  林以然十分聽話地立即挪了進去,也沒管渾身的水。

  「衣服換了。」邱行又說。

  林以然渾身濕透了,看看被雨模糊了的窗戶,又看看邱行。

  林以然掛了兩件衣服在中間,把小小的下鋪擋了起來。窸窸窣窣的換衣服聲音如此曖昧,可此刻的車廂裡卻全無半點旖旎氛圍。

  邱行沉著臉只顧開車,林以然迅速把衣服換好,輕聲說:「好了。」

  暴雨依然洶湧而持續地砸在車頂,雨刷器以最快的速度來回擺動,讓人的心浮躁而不安寧。

  顛簸的路開了二十分鐘,邱行終於把車駛離了村道,開上了油漆路。

  窄窄的鄉道勉強容得下兩排車道,道路兩旁被樹木遮擋得密密實實,樹幹和枝葉遮天蔽日,一條算不上筆直的小路柔和地指向前方,這種天氣下空無一人。

  邱行把車停了下來,熄了火。

  車裡光線黯淡,外面的世界似乎已經被雨水淹沒了。可在此刻,林以然卻再一次感到無比地踏實。

  就像狂風天裡一個小小的地下室,像大雪天裡燒著煤爐的木屋。外面世界越動蕩危險,越顯得身處某個小空間的她舒適而安全。

  美中不足的是低氣壓的邱行。

  林以然瞄他一眼,邱行衣服褲子都被水浸透了,胳膊和手都髒。林以然把邱行的毛巾拿出來,用毛巾碰碰邱行胳膊。

  邱行沒接毛巾。

  當他突然俯身過來的時候,林以然並沒有向後躲。她可能是沒反應過來,也可能是有一點錯愕。

  她只是微微睜著眼睛,茫然地看著邱行。

  邱行沒有離得她很近,有一隻手拄在她腿邊,林以然被他困在這個逼仄而狹小的四方空間裡,她能感覺到邱行身上的潮濕,也隱約能夠感知到他的體溫。

  邱行表情凶極了,是在他這張懶得表現喜怒的臉上難得見到的直觀情緒,他眼睛很黑,瞪著林以然:「你腦子進水了?」

  林以然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讓邱行給凶的,兩隻胳膊微微有些發抖。

  「你不知道水都往那邊流?」邱行擰著眉,「我不讓你去你跑什麼?」

  林以然溫聲回答:「流不了那麼快。」

  她見邱行表情一變,又老實地追了一句:「我沒想那麼多,我怕再等一會兒走不了了。」

  「走不了你急什麼?」邱行接著問她。

  林以然看著他,表情依舊溫和,回應說:「我不急,我以為你著急。」

  邱行凶巴巴地把她堵在這,林以然也不害怕不躲,還直視著邱行的眼睛。

  她頭髮還是濕的,臉上沾染著潮濕的水汽,身上衣服卻柔軟而乾燥。

  領口處還能看到之前被邱行誤傷的痕跡,泛著青。

  邱行看到她兩隻手臂都破了皮,是剛才搬石頭擦的。胳膊發抖不是因為冷,也不是害怕邱行凶,只是用力過後還沒緩過來。

  林以然依賴邱行,感激邱行,所以她看著邱行的視線總是柔和,在如此近的距離裡,把邱行容納在她溫柔的眼睛裡。

  「我急怎麼了?」邱行盯著她,又問。

  林以然搖搖頭說:「不要你著急。」

  她的視線從邱行的眉眼掃到他的嘴唇,又微抬眼睫,重和他對視上。有一滴水珠從邱行髮間落下來,林以然便抬起手,動作自然用拇指輕輕抹去。

  在被邱行突然兜著脖頸攬過來抱了一下時,林以然挺秀的鼻樑磕在邱行堅硬的鎖骨上。

  這是他們的第一次擁抱,邱行相當粗魯,林以然疼得偷著吸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4-30 08:17 PM

第十八章

  林以然那時在邱行懷裡,她能清楚地感知到邱行的氣息和他的溫度,她被一個男人這樣抱著,心跳得很快,呼吸輕輕的。可靈魂卻不動蕩,安穩地被托在它的歸處。

  在這個短得只有幾秒的擁抱之後,哪怕車裡仍是不說話,可還是跟之前的氣氛不一樣了。

  林以然坐在副駕上,光腳踩著座椅邊,抱著膝蓋看外面。穿過那片雨最重的雲層下面,雨勢就沒那麼大了。

  雨水讓外面的一切像遮了層磨砂的簾,變得朦朦朧朧。

  林以然一直沒轉過來,枕著自己的膝蓋,只把後腦勺對著邱行。邱行看她兩眼,林以然動也不動。

  邱行把車開到了另一個城市,和貨主通完電話,約好了明早過去裝車。這次再裝滿就直接開回家了,路上需要兩天時間。

  掛了電話,邱行問她:「你餓不餓?」

  林以然聽見他問,也沒轉過來,仍是保持著背對邱行的姿勢,回答說:「餓。」

  邱行的聲音裡帶上笑意,說:「行。」

  林以然跟受氣一樣地蜷在那,這也不是個事。

  又過了會兒,邱行問她:「你是生氣了還是煩我?」

  林以然馬上說:「都不是。」

  「不想看見我?」邱行又問。

  「沒有……」林以然聲音不大,坐起來看了邱行一眼,又趴了回去,誠實地說,「我現在有點不好意思看你。」

  這時林以然沒回頭,不然她會發現邱行此刻帶一點點笑。和平時的他不一樣,是真正平和的,眼神是軟的。

  邱行臉上帶著笑,沒再和她說話。

  林以然又追加一句:「我待會兒就好了。」

  「那你盡快……」邱行說,「快吃飯了。」

  林以然對這事的反射弧略長,當時不覺得怎麼,還非常淡定,之後才覺得難為情,畢竟是個文靜內向的女孩兒。

  邱行把車停在貨車停車場,讓林以然帶好東西,說晚上不回車上了。林以然收拾好了跟著他走,把車上的重要物品都裝在包裡帶著。

  能看出她其實還是有點小別扭,眼神不怎麼跟邱行對視,但盡量讓自己表現得正常。

  邱行看著她手臂內側擦破皮的地方,說:「晚上消個毒。」

  林以然點點頭:「好的。」

  她又是那副又乖又聽話的模樣走在邱行旁邊。

  無論邱行要帶她去任何地方,她問也不問。

  吃過飯,邱行帶她去了間離停車場不遠的賓館。

  兩人都得洗澡,白天在雨水裡泡得很髒,尤其邱行,胳膊和手上的髒污到現在都還沒洗。

  林以然不是第一次和邱行住賓館了,之前也有過空車的晚上,只不過次數不多。

  他們就像一對普通又般配的小情侶,走到賓館前台,前台小姐姐禮貌地問:「一間大床房嗎?」

  「兩間。」邱行說。

  林以然聽到他說,立即抬眼看他,邱行和她對視,林以然輕輕朝他搖頭,小聲說:「一間。」

  邱行笑了下,又跟前台更正:「一個標間吧。」

  在這兩個月裡,林以然一直是跟邱行住在一起,在車上時不用說,到了外面是因為林以然害怕。尤其上次夜裡在窗邊看到人,在那之後她更是不敢一個人住。

  邱行見她今天不好意思才說的開兩間,林以然並不願意。

  就……也沒有那麼不好意思。

  開了房卡,邱行讓林以然拿著,說:「你先上去,我打個電話。」

  林以然點點頭,前台客氣地問:「需要給您再拿一張房卡嗎?」

  「不用。」邱行跟林以然說:「一會兒你給我開。」

  「好。」林以然說完就背著她的包先上樓了。

  房間裡乾淨整潔,林以然把背包放在椅子上,拿了衣服先去洗澡。

  她知道在她洗完之前邱行不會回來,即使回來了她不開門他也進不來。

  邱行在林以然初到他車上時還特意和她交代過,讓她有不方便的地方自己克服,顧不上她。

  可實際上這兩個月裡林以然並沒有真的感到有特別不方便的時候。

  比如現在,賓館裡的浴室是半透明的磨砂玻璃,就算看不清楚。

  可裡面有人洗澡在房間裡也能看到人影和輪廓。

  這哪怕林以然和邱行之間再沒有男女界限也不合適。

  所以如果邱行在房間裡,林以然要麼不洗,要麼洗得難受。

  剛開始林以然沒察覺,時間久了發現每當到了類似的為難時刻,邱行都巧合地不在。

  敲門聲響時林以然早就洗好了,連頭髮都已經吹得半乾。她頭髮又長又密,每次都不能吹到完全乾透,只能這樣披著。

  舒舒服服地洗了澡,穿著乾淨的衣服,頭髮散亂著,白白淨淨的小臉上表情舒展著,這讓她整個人看起來有種舒適的居家感。

  邱行手上拿了袋什麼東西,塞她手裡,說:「你自己擦擦。」

  林以然低頭看了眼,是一袋碘伏棉簽。

  手臂內側的破皮處看著輕微泛紅,主要是因為她白,否則不會很明顯。

  邱行說:「以後別那麼愣。」

  林以然蔫蔫地說:「知道了。」

  小雨下了一夜,門口的廊燈開著,房間裡其他的燈都關了。

  這是個邱行難得能睡好的晚上,他洗完澡就睡了,林以然平躺在床上,聽著邱行安穩的呼吸。

  她下意識地去跟隨邱行呼吸的節奏,時而揚起,時而落下。

  林以然回想著白天邱行有點凶的表情,他就在離得不遠的位置看著自己。

  以及邱行抱著她時她磕疼的鼻樑,和她聞到的邱行身上帶著一點點機油的味道。

  在這個安靜的房間裡,她隨著頻率,把他們的呼吸悄悄地纏在一起。

  ……

  「小邱,你找人吧。」

  邱行這次回家,恰好另一輛車小全和輝哥也回來了,車都停在林哥的修配廠。輝哥和邱行站在陰涼處,給邱行遞了根煙,和他說自己不想幹了。

  「你抽,哥。」邱行擺手沒接,問他,「怎麼了?」

  「沒怎麼,不是你的事,小邱。」輝哥也很不好意思,點了煙抽了一口,和邱行說:「你嫂子和我說了好幾次,我自己也是一樣的想法。孩子上高中了,想多陪陪他,不想跑長途了。」

  邱行聽完並沒多勸,點頭說:「行,哥你再幫我頂一段,我找人。」

  輝哥是個老實人,只是嘴笨,腦子也不是很靈活。那輛車上他開得多,小全開得少,邱行心裡有數,去年過年額外給了他兩萬塊錢。

  輝哥知道邱行沒虧待他,別的車上長途司機每月掙六千,多的六千五,邱行給他們八千,更別提私下多給他的。

  他也知道邱行難,邱行他們家的事當地的貨車司機都知道。

  邱行自己開的那輛車掙錢,跑的都是值錢的活。

  雇兩個司機跑的這輛去掉費用並不能賺到太多,邱行之所以還一直操心養著這輛是為了留下貨主,邱行自己跑不過來,好的資源不能丟下,只能多養一輛車維護他的貨線。

  這些值錢的線路都是邱行他爸以前的好活,是邱行在他爸出事之後一個個聯繫攬回來的。

  「小邱,哥跟你囉嗦幾句,你別嫌我多嘴。」輝哥離得邱行近了點,把煙在手裡夾著,沒有繼續抽,「你這兩台車都是報廢車,你那輛還行,你自己開,不糟踐車,你像我們這輛,三天兩頭這麼修,你多操心啊。」

  邱行點頭,表示在聽。

  「小全什麼樣我不多說了,不是自己的東西怎麼也是不上心,以後你如果找不著好司機,你更得操心。你不如就把車賣一輛,你把小全放你車上,你也倒個手。沒有一個人跑長途的,乏了歇不過來。」

  輝哥怕自己說多了招人煩,憨厚地笑笑,說:「反正我也就是這麼一說,你聽聽就算了,你還是自己考慮。」

  邱行也笑了下,說:「行,輝哥,我知道。」

  邱行跟輝哥說完話,走去林哥那屋。

  「離合片得換了,油路再給你清清,發動機、中橋、後橋,該收拾的這次大收拾吧,別下回真壞半路上。」林哥和他說。

  「整吧。」邱行說。

  「老孫那車要賣,他車才七年,沒大修過。我上回問他他說賣十五萬,還能講,要不你問問他,換他那個開得了。」林哥說。

  邱行說:「我沒錢。」

  「我給你拿,你掙了再還我,你這車還能賣個四萬左右,添不了多少。」林哥給邱行遞了瓶水,「要不你就這麼修,你不鬧心我都鬧心。」

  「先修著吧,我不想欠錢,一想到欠錢我都腦仁疼。」邱行自嘲地笑笑,「我現在多欠一分都難受,別說多欠幾萬了。」

  「欠我的不算欠,要不你給我點利息,按銀行貸款給我。」林哥和他開玩笑說,「你多欠我點,我多吃點利息。」

  「銀行的我也不欠,欠來欠去的,我這輩子還不完了。」邱行拒絕道。

  晚上林哥留邱行吃飯,林嫂做了好多菜,林以然幫忙打下手。

  這是林以然最後一次回來,這次走了要去上學,再回來不知道什麼時候了。

  林嫂和她熟悉了些,也知道了她家裡的事,問她:「你爸一直沒聯繫你嗎?」

  林以然輕輕搖頭:「沒有。」

  林嫂小聲嘟囔:「沒見過這樣的爸。」

  林昶新處了個女朋友,給帶到廠裡。女朋友粉色的頭髮,挑染了灰色的幾綹,穿著吊帶背心和短褲,胳膊上紋著花臂,還打了顆唇釘。

  林昶看見邱行回來了,扭頭到處看看,見林以然和他媽在一塊,多看了幾眼。

  女朋友嚼著口香糖,吹了個小泡泡,說:「那有個美女。」

  「沒你美……」林昶說,「太素了。」

  女朋友顯然並不愛聽他的假誇,說:「你瞎。」

  吃飯時林以然左邊坐著邱行,右邊坐著林昶的女朋友。

  粉頭髮女生問她:「你多大了?」

  林以然說:「我十九。」

  對方說:「我也十九。」

  林以然不知道能和對方聊點什麼,她沒有話題,而且她本來也是個慢熱的人。

  從前她就總是靜悄悄的,她媽媽對此還很自責,覺得是因為單親家庭的關係。

  林以然和她說自己並沒有覺得不幸福,不外向也不是因為自卑。

  對方突然碰碰她的胳膊,林以然當時正聽著邱行說話,被人一碰,手邊的湯匙掉了。

  「不好意思,我想跟你說話來著。」粉頭髮女生說。

  「沒關係。」林以然彎下身子去撿。

  邱行聽見動靜掃了眼,林以然正抽了張紙在擦,邱行一邊跟林哥說話,隨手把他沒用過的勺子放到林以然碗裡。

  「你哥好蘇。」旁邊女生說。

  她話裡意思把邱行當作林以然男朋友了,他們這一夏天都被當作是情侶,林以然也不解釋。

  她說這話時林昶夾了塊排骨給她,林以然莫名覺得有點好笑,於是笑了下說:「你……」

  林昶這個人實在讓人說不出「你哥」,林以然卡了個殼,說:「你這個也挺……挺好的。」

  「他啊?」女生瞥了眼林昶,「哧」了聲。

  她臉上的鄙視意味太明顯了,林以然問他:「你們不是在一起了嗎?」

  女生湊過來,在林以然耳邊說:「我打賭輸了,對付處幾天。」

  林以然驚訝地看著她,女生笑笑地說:「美女別這麼看我,誰不心動。」

  林以然雖然沒說什麼,可她的表情也足夠明顯,女生問她:「學習挺好吧?一看就是好學生。」

  不等林以然回話,她又說:「什麼年代了,談戀愛還算個事?」

  她這句話聲音有點大,桌上人都看了她一眼,連邱行都抬眼看過來。

  林以然手肘輕輕碰碰她,示意她小點聲。

  這邊她倆說話,那邊林哥和邱行喝了點啤酒,喝得不多。

  邱行還是沒同意,搖頭說:「先將就著吧。」

  「你油鹽不進啊?」林哥說他。

  他是真為邱行好,邱行雖然管他叫哥,可他看邱行就是看侄子的心態,看邱行這麼難不忍心。

  邱行知道林哥真心實意想給他拿錢,也說了句心裡話,說:「哥,我還債還得都噁心,我想想我快還完了才覺得有盼頭。」

  「你該!」林哥無聲地罵了他一句,又說,「誰讓你還的?我當時說沒說過不讓你還?家裡錢都給出去就算了,你爸人都沒了,你爸沒了賬就清了。」

  邱行沒反駁,只笑了笑。

  「你把廠子賣了,把你爸那些車都賣了,把錢分分能還多少是多少,這就夠意思了,你還接著還?」林哥說得脾氣上來了,罵邱行,「你就是缺心眼!」

  邱行老實坐著挨罵,不回嘴。

  「你爸要活著你願意幫他背著債都行,你爸都沒了,沒有落你頭上的道理!」林哥喝了酒,說得有點激動。

  邱行這時才開口平和地回了一句:「我爸要活著我就不管了。」

  林哥說:「人沒了顯你盡孝了?」

  邱行靠在椅背上,說:「他要活著他得判刑,那是他該還的,他自己背著。」

  林以然轉頭看著邱行,邱行神色還是淡淡的,說:「但他沒了,我就得給他還。他欠的那幾條人命我得幫他賠,命我賠不起,錢一分不能差,我不能讓他當個欠債鬼。」

  這天晚上,林以然第一次知道了邱叔叔是怎麼去世的。

  電線廠倉庫違建,消防檢查不合格,邱叔叔沒當回事。電路起火的當時,倉庫裡一共十幾個人,死了四個,重傷八個,輕傷五個。

  邱叔叔自己就在死的這四個之中。

  這場大火那年上了新聞,全省消防檢查整頓了一遍。林以然那時剛上高一,不看電視也沒有手機,也聽說了這次失火案,只是她不知道那是邱叔叔的工廠。

  中央派了調查組來調查失火案,最後的賠償也是調查組給額定的。有家屬不滿意賠償金額,提出要賠償更多,邱行全都接受了。

  多少錢都不夠賠人命的,邱行認賠。

  家裡的錢、房子、車、工廠、公司,全賠出去了。邱行只留了兩輛破車,和那個沒有房照的老房子。

  方姨接受不了現實,承受不住打擊,沒等事情解決完就病了。

  從此都是邱行自己背著散了家當還沒還完的債,考了大車駕照,一個人沒有白天黑夜地跑在路上。

  「我爸不是故意的。」邱行把杯子裡剩的喝了,林哥又給他倒上,邱行說,「他不是賴賬的人,他就算活著真判了,該賠的都會賠。」

  林哥倒不否認,說:「你爸是講究人。」

  「所以我怎麼也得幫他還上,要不他不白吹我了嗎?」邱行笑了,「他吹了十多年,吹他兒子有出息。」

  「你是有出息。」林哥看了眼對面自己那不爭氣的兒子,發自內心誇邱行,「三年還了七十多萬,你才幾歲。」

  「都是我爸留的底子,他的老本行。」邱行說。

  林以然聽得心裡很難受,並不想哭,只是覺得很悲涼。

  命運很會捉弄人,它讓一個人順順當當地長大,然後毫無預兆地在一夕之間把他的所有都拿走,把他的人生徹底翻一面。

  邱叔叔死了,方姨病了,邱行唯一留下的只有還沒賠完的將近九十萬賠償款。

  「你哥……」粉頭髮女生在桌子底下豎了豎拇指,跟林以然說,「你哥挺厲害的。」

  林以然不想說話,對方又說:「咱倆加上微信,等有天你倆分了,你把他介紹給我,我跟他處。」

  林以然抿著嘴唇,到最後也沒和她加微信。

  ……

  邱行沒喝多少,他不愛喝酒。

  林哥後來又喝了白酒,他倒有些喝多了。林以然幫著把桌子收拾了,才跟著邱行回家。

  他們沒打車,慢慢地走在路上。城郊車不多,老城區的街道,電線亂糟糟地露在外面,它就像林以然小時候的樣子。

  兩人並肩走著,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走到下一個路燈底下縮短,然後再漸漸拉長。

  「邱行。」林以然叫他。

  邱行看向她:「嗯?」

  林以然試探地問他:「你還欠多少?」

  「幹什麼?」邱行問,「要幫我還?」

  林以然小心地看他,問:「可以嗎?」

  可能是因為喝了酒,今天的邱行還挺愛說話的。

  他抬起手按在林以然後腦勺上,亂七八糟地搓了搓,說:「不可以,你的錢你留好,自己留著買房子。」

  「先還給別人,等你有錢了你再給我,不是一樣嗎?」林以然只是不想看他再這麼辛苦了。

  跟著他兩個月,她知道邱行在路上是什麼樣的。

  「別人聊幾句你就要替人還債,你這麼好騙啊?」邱行手還放在她頭上,帶著些力度地按著,「讓野男人騙了。」

  林以然皺著眉說:「你也不是別人……」

  「那我是誰……」邱行隨口說,「我是你十年沒見過的鄰居。」

  「你是邱行。」林以然立即說。

  「誰也不行。」邱行說,「你的錢不要給任何人用。我也不想再欠任何人的錢。」

  在這件事上邱行是不可商量的,他特意強調林以然和別人沒有不一樣,都是他不願意接受一分錢的人。

  邱行身上有他很矛盾的地方,他對林以然好,他跟林哥很親,可他的世界又是把所有人隔絕在外的。

  他並不真正容納任何人,也不接受別人真正接近他。

  就像上次邱行讓林以然在人生原本的路上不要掉下來,每當林以然覺得和他關係足夠親近,邱行就會在下一刻拉開,讓林以然看到邱行世界外面罩著的那層玻璃。

  他似乎在任何地方、任何人面前都能隨時抽身而去,毫不留戀。

  ……

  林以然沉默著走在邱行旁邊,兩公里多的路,兩個人沒有走太久。

  再拐一個路口就到家了,邱行突然說:「到了學校別說你家裡的事,包括你室友。」

  林以然聲音小小的:「知道了。」

  「談戀愛可以,別被人騙了。」邱行又說。

  林以然腳步頓了下,抬起眼去看他。

  邱行當沒看到她的眼神,繼續說:「別誰說什麼你都信。」

  林以然重又提起腳步跟上他,不回聲,扭臉看向一邊。

  分別在即,邱行開始囑咐林以然,這次他明顯比之前分別那次說得多了。

  他說話林以然就「嗯」一聲,回應不多。

  路邊的燒烤店有人在喝酒,林以然低著頭聽邱行說話,也無暇去看路邊喝酒的人。

  等走到近前,有人突然伸手拉了下林以然的胳膊,動作來得太過突然,林以然被一把扯了下去,她低呼著被扯得摔在坐著的人身上。

  「撞我身上了你。」那人摟著林以然,低頭看著她說。

  這人渾身酒氣,林以然立即起身,心跳還沒恢復正常,緊接著便猛地一沉——

  她認出抓著她的這個人就是之前在家門口堵著她的人之一。

  邱行朝她伸手,林以然胳膊還沒被剛才那男人鬆開,男人油膩的大手攥著林以然細瘦的手腕。

  她一把抓住邱行的手,搭上的瞬間邱行一使力,把林以然拉到自己懷裡,手扣了下她的腰。

  「鬆開。」邱行說。

  說話的同時邱行另一隻手提起了一隻啤酒瓶。

  對方一桌四個人,邱行眼神半點不怵,只盯著抓著林以然的光頭。

  「你說放就放?」對方不但不放,還挑釁地搓了搓林以然的胳膊。

  林以然讓她搓得噁心,另一隻手抓著邱行的衣服,眼睛緊緊閉著。

  她驚惶地叫邱行,邱行安撫地在她背上拍拍,隨後放開了她。

  光頭抓著林以然的手腕,抬起來作勢要放在嘴邊親一口,不等他嘴湊過去,邱行一酒瓶照著他臉用力抽了下去。

  這一酒瓶讓對方鬆開了林以然的手,也讓場面瞬間亂了起來。另外幾個人都站了起來,邱行推了林以然一把,示意她走。

  邱行踢了他們的桌子,這四個人都喝高了,邊上放著幾箱空瓶,幾個人站也站不穩,卻一身蠻力。

  店裡有人跑出來看熱鬧,老板娘尖叫著喊他們別打了。周圍亂成一團,林以然這次卻不害怕了。非但不怕,還繃著臉抄起了一旁的椅子。

  她兩隻手舉著椅子,往喝高了的幾個人身上砸,單薄的身體把椅子掄得高高的。

  老板娘的尖叫聲刺耳地持續響起,林以然不知道從哪來的力氣,只顧砸人,誰朝邱行過去,她就朝誰掄。

  不知道多久以後,邱行朝她伸手,林以然便把椅子扔了,攥住邱行的手,被邱行帶著跑了。

  他們在街上猛烈奔跑,身後有兩個人在追。

  林以然不回頭看,只跟著邱行一直向前。空氣湧進肺部,脹得胸腔尖銳地疼,眼前一片模糊,卻有一種衝破一切的暢快。

  用力地呼吸和奔逃,每一個細胞都肆意,血液在身體裡奔流、衝撞,心臟每一下都撞上骨頭。

  他們穿過風的夾縫,從路燈的光下鑽過去。

  直到被邱行帶著進了一條完全黑暗的胡同,林以然還在劇烈地喘。

  邱行也喘著粗氣,把林以然塞在自己和牆壁中間,大腦放空,太陽穴處脈動砰砰地跳著。

  林以然的眼睛在黑暗中細碎地閃著光。

  不等邱行完全反應過來,林以然抬手抱住他的脖子,朝他吻了過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4-30 08:23 PM

第十九章

  在林以然抱上來的瞬間,邱行以為林以然是嚇壞了要抱他,邱行下意識抬起手,搭了下她的腰。是一個準備安慰的姿勢。

  然而林以然的嘴唇貼了上來,邱行錯愕地睜著眼睛看她。

  林以然嘴唇溫軟,呼吸顫抖,剛才閃著光點的眼睛緊緊地閉著,手臂輕輕地圈著邱行的脖子。

  邱行往後讓了讓,抬起頭拉開一點距離,剛才劇烈奔跑後的氣息還沒喘勻,手臂還虛搭著林以然身側,他垂眼看著林以然,喘著氣問她:「你幹什麼呢?」

  林以然耳膜還是脹的,用力掄椅子的手臂還在隱隱發麻。她並沒有答話,只是專注地看著邱行。

  邱行問:「嚇著了?」

  他拍了拍她的背,然後抬手想把她胳膊拉下來。

  然而他手指剛一碰上林以然胳膊,林以然卻踮起腳,再次吻了過來。

  這一次林以然用盡了自己所有力氣,她破釜沉舟一樣地去吻邱行。

  一個乖乖的好學生,連戀愛電影看得都少,她親得不得章法。

  這是一個循規蹈矩的女孩兒這輩子做得最出格的事,在黑暗的小巷子裡主動去親吻一個男人。

  她的呼吸磕磕絆絆,快要流眼淚了。

  邱行的眼眸黑沉沉的,審視般地掃過林以然的臉。

  在邱行沒有回應的時間裡,林以然再沒其他能做,只能無助又執著地抱著邱行。

  她不知道在這幾秒鐘時間裡邱行腦子裡迅速閃過的很多念頭。

  那些需要邱行麻痺自己才能扛過去的現狀,那些已經放棄了的過去,以及暫時沒有指望的將來。

  它們在幾秒鐘裡像爆炸一樣在邱行大腦裡沿著神經鋪開。

  林以然的嘴唇軟軟地貼著他,外強中乾,用盡了的力氣下面是她小心翼翼的觸碰和未言出口的祈求。

  她的眼淚是在邱行突然扣住她脖子咬她嘴唇時落下來的。

  邱行的手勁很大,他真發起狠來並不溫柔。

  他的吻強勢凶猛,攻城略地,林以然被他扣在懷裡,被獨屬於邱行的氣息包裹著。

  跟剛才林以然只是貼著邱行的嘴唇比起來,這才是個真正的吻。

  它充滿侵略性,不可抵抗。

  在林以然失去呼吸之前,邱行放開了她。

  林以然背靠著牆,用力地吸氣。

  「想這樣?」邱行的聲音變得又沉又啞,看著她問。

  林以然說不出話,眼裡帶著水光。

  邱行深深地看了她一會兒,最後退了一步,把空間讓了出來。同時抬手在林以然頭上胡亂揉揉,又落下來在她側臉用力兜了一把,把林以然揉搓得搖頭晃腦。

  ……

  分離前夕的夜,它注定不會如常平淡地過去。

  它是這一個夏天的結尾,要給這個動蕩而肆意的夏天畫上濃烈的一筆。

  這個晚上,他們之間有著太多脫軌的刺激。

  酒精、打鬥、奔跑、親吻。

  它們讓神經躁動和亢奮,讓克制的變得放肆,讓規矩的想放蕩。想不顧一切地拋下所有雜念,扔掉狼狽苟且的生活,把汗揮灑在空氣裡,把唯一擁有的捏在手裡,想跳進海裡。

  賓館門後,沒開燈的房間裡一片黑暗,林以然眼前只有她看不清的邱行。

  從那個親吻過後,林以然再沒說過話,她只是沉默著牽著邱行的手,大步走在路上,走到這裡。

  邱行沒碰她,只在黑暗中沉聲問她:「你想要什麼?」

  林以然知道自己在顫抖,她呼吸亂得說話快要說不清楚。她知道邱行在盯著自己,林以然深吸了口氣,用力地咬了下嘴唇,在這一瞬間裡閉上眼睛扔掉了前十九年的自己。

  「你。」她睜開眼睛,對邱行說。

  他們跳進了海裡。

  月光灑滿水面,海岸遙遙相對,浪潮洶湧,把人吞進海底。

  ……

  邱行並不是個溫柔的人,他不會輕聲細語地哄,也不說情話。林以然疼得白了臉,可她全程沒有流眼淚,只是一直抱著邱行。

  邱行經常凶巴巴地吻她,也會很輕地親她的眼睛。

  林以然始終在他的懷裡,告別了從前的自己,從今夜開始了新的一段人生。

  她的眼淚落在風平浪靜後。

  邱行仍然把她鎖在自己懷裡,拂開她汗濕的臉上黏著的幾根頭髮,露出她白淨的臉。

  邱行俯下來無聲地親親她的額頭,又碰碰她的鼻樑,碰碰嘴唇。

  林以然的眼淚這時落下來,從眼角滑了下去。

  邱行掌心托著她的臉,拇指點點她的眼角,低聲問她:「哭什麼?」

  林以然泛著濕意的眼睛專注地看著邱行,眼睛紅紅的,流著眼淚依然十分漂亮。

  「邱行。」林以然聲音裡帶著一點點啞,輕輕地叫他。

  邱行便又低頭親她:「嗯?」

  林以然抬起胳膊,再次抱住邱行。

  「你別放開我,行嗎?」

  邱行沒有答應,只說:「你得上學。」

  林以然又落了滴眼淚,問:「那你能去看我嗎?如果你離得近的時候……我們可以一直這樣。」

  邱行動作一頓,問她:「哪樣?」

  「現在這樣。」林以然抿抿發白的嘴唇,閉著眼睛說。

  邱行抬起頭,看著她,過了幾秒問:「什麼意思?」

  「我不想一個人。」林以然啞聲回答說。

  邱行沉默著,沒有說話,只盯著她看。他眼睛黑沉沉的,讓林以然有點害怕。

  「你陪我一段時間,等我……等到我快畢業,可以嗎?」

  邱行仍是看著她。

  房間裡陷入了一場窒息般的沉默,餘下的只有彼此的呼吸聲。

  後來邱行平靜地問她:「我陪你上學,你陪我睡。你是這意思嗎?」

  某個字眼讓林以然的眼睫一顫,她半天才點了點頭。

  「陪多久?四年?三年?」邱行問。

  林以然紅著眼睛答:「三年。」

  「之後呢?」

  林以然流著眼淚說:「之後就結束。」

  邱行又恢復了他沒有表情的臉,點頭說:「行。」

  邱行起身離開,剛才還旖旎而燥熱的床上,只剩下林以然自己。

  微涼的空氣漫上來,把一切狀似浪漫和情愛都帶走了。

  月亮清冷高潔地掛在天上,冷靜地看著人間。

  在這個平凡又非凡的夏日夜晚,林以然用自己的天真,換了接下來的三年時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4-30 08:30 PM

第二十章

  「啊啊啊,以然你快點啊!」李仟朵在走廊樓梯下面急得直跺腳,抬頭朝樓上喊,「真的來不及了啊啊啊,今天是魔鬼薛的課啊!」

  「來了來了!」林以然抱著本書跑出來,長長的頭髮隨著她下樓的動作跟著躍動,午睡剛醒的臉上不施粉黛,素淨著就出來了。

  「上週他因為缺勤已經發了火,這週肯定要抓,咱倆遲到了就是撞槍口上了!」

  李仟朵挎上林以然胳膊就往前衝,小小的個子,頭頂扎了個圓圓的揪。

  「快走,來得及。」林以然說。

  昨天宿舍裡有個女孩兒過生日,幾個女生在外面瘋了半宿,沒回宿舍住。

  早上趕早八又起得很早,上午下了課林以然和李仟朵隨便吃了個三明治就回來午睡了。

  這樣的活動林以然很少參與,她不太出去玩,這次如果不是因為室友過生日,三個室友又扣著她不讓回,她是不可能夜不歸宿的。

  用室友的話說,以然是家教太嚴了,叔叔阿姨管得太多,把她管成了個老古板。

  中午這一覺睡過了頭,林以然睜眼便趕緊把李仟朵叫了起來。

  她們得在五分鐘之內跑過半個校園,還得上個四樓。兩人從宿舍樓衝了出去,一路上不顧形象地狂奔。

  「喲,女神也遲到啊?」身後摩托車轟響,有人問。

  兩人回頭看了眼,是同院的一個學長,之前活動裡跟林以然認識的,路上見面會打個招呼。

  林以然朝他笑笑,擺擺手。

  「上車啊?帶你倆過去。」對方說。

  不等林以然拒絕,李仟朵說:「不了帥哥,謝謝,再見!」

  說完便拉著林以然繼續跑了。

  林以然是文學院的名人,大一入學軍訓結束的那天晚上,就被體育學院大三男生在操場上表白。

  當時被滿操場的人圍觀起哄,林以然尷尬得沒法回應,雙手合十地連連說「謝謝」「對不起」。

  對面男生也是個校草級別的人物,在場有不少等著看笑話的,起哄聲響得離操場很遠都聽得見。

  這種時候本應該先應付過去,不想談的話回去再說清楚,免得無法收場,兩個人都尷尬。

  林以然卻硬是沒接那束花,只是真誠地看著對方一直說抱歉。

  好在對方男生見她是真的不想接受,眼神裡的歉意也非常真誠,便沒有堅持,朝她搖了搖頭,笑了下說:「沒事,應該我說對不起。」

  隨後把手裡的花遞給了林以然旁邊的室友,回頭跟周圍的人說:「謝謝捧場啊,失敗了,散了吧。」

  當時的室友是李仟朵,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花,抱著喜歡得蹦蹦跳跳的。

  這件事之後林以然就被掛在了院花的牆頭上,加上幾次考試學院第一的成績,到現在文學院院花的地位也沒有動搖過。

  表白牆上隔三岔五就能看見有人向她表白,有匿名真表白的,也有真名發布故意起哄的。

  不過因為大一那次堅定拒絕的表白事件,後來再沒有過這麼高調的表白,甚至真正向她表白的都很少。

  大家都知道她雖然看著溫和,但也真難追,難約。

  她倆跑進教室時老師剛把點名冊拿出來,兩人往後門邊一坐,喘得眼前直發黑。

  「我要吐了!」李仟朵喘著氣跟林以然說。

  「那你下次就早五分鐘來,別吐我課堂上。」前面的中年男教室幽幽地接了一句。

  教室裡「撲哧撲哧」地笑起來,周圍同學回頭看她倆。

  「好的好的老師,下次我第一個來!」李仟朵連忙說。

  林以然碰碰她的腿,讓她別丟人了。

  李仟朵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意思是自己快掛了。

  點完名準備上課了,林以然摸摸口袋,看了眼李仟朵。

  「幹嗎?」李仟朵了然地問,「找手機?」

  林以然小聲說:「我包沒拿。」

  「我知道,你出來我就看見了,但我沒告訴你。」李仟朵嘿嘿兩聲,「我怕你再回去取咱倆來不及。」

  「那你的借我……」林以然想了想,又說,「算了。」

  李仟朵遞過來:「你用唄。」

  林以然擺擺手,說:「沒事,不用了。」

  林以然想起自己還有消息沒發,但轉念一想,她發不發也沒有那麼重要。

  兩個小時的課,李仟朵在旁邊睡了半節,林以然聽得認真,筆記記滿兩張紙。

  當天下午還有另外一節學院公共課,下了課幾個室友直接去餐廳吃飯,等到回宿舍已經晚上六點以後了。

  「我先洗澡了啊,好累。」室友欣冉脫了外套,準備卸妝洗澡就要睡了。

  「好喔。」仟朵說,「你好早。」

  「太睏了。」欣冉說,「昨晚我都沒怎麼睡。」

  林以然回來就先去拿手機,手機之前放在包裡,屏幕上顯示有四個未接來電,還有兩條微信消息。

  四個電話都是邱行打來的。

  微信消息也一樣。

  邱行:【林以然】

  在兩個小時之後,邱行又發了條:【回電話】

  「以然?」室友重又叫她一聲。

  「嗯?」林以然回頭問,「怎麼了?」

  「發什麼呆呢?叫你都沒聽見。」欣冉問她,「洗髮水再讓我用用?我買的還沒到。」

  「用我的呀。」另一個室友說。

  「不要,我喜歡以然的,好舒服的味道。」欣冉說。

  「好,你自己拿。」林以然拿著手機出去,「我去打個電話。」

  林以然已經很多天沒給邱行打過電話了。

  他們倆上次的通話記錄在半個月以前,只有幾分鐘就掛斷了。

  邱行總是很忙,給他打電話他不怎麼說話,語氣也平平淡淡,偶爾會讓人覺得他不耐煩。

  後來林以然就不打了。

  近來他們連消息都少發,離得「三年」越來越近,他們像是已經在準備結束了。

  昨晚林以然給邱行發了條消息,說室友過生日出去玩。

  邱行問去哪裡。

  林以然到了吃飯的地方給邱行拍了照片,到了酒吧又拍了一張。

  邱行問:【喝酒?】

  林以然說:【我不喝。】

  等到快十二點了,邱行發消息問她:【回宿舍了?】

  林以然當時正在照顧喝多了的李仟朵,迅速回了條:【沒。】

  邱行:【去哪了?】

  林以然倒不開手,過了好半天才回:【在外面住,明天說。】

  邱行就沒再發過來。

  說了明天說,然而林以然這一整天沒個動靜,電話不接,消息不回。

  這會兒林以然拿著手機去走廊盡頭的窗戶邊,才隱隱地感到忐忑。她沒想到邱行會打電話過來,邱行平時不怎麼主動找她。

  而邱行發消息發的那一條「林以然」,證明他生氣了。

  邱行很少這麼叫她,平時都是叫林小船,每次叫林以然都是他生氣或者警告的時候。

  電話響了幾聲被接通,對面從接起來就是沉默的,連「喂」也不說。

  林以然手搭在窗台邊,聲音裡帶著試探:「喂?」

  電話裡是令人憋悶的沉默。

  林以然又叫他:「邱行?」

  邱行才出了聲:「嗯……」

  他聲音沉沉的,林以然聽不出他是不是生氣了。

  「我下午走得急,沒帶手機……」林以然小聲地和他解釋,「剛回來。」

  邱行問:「什麼時候回來的?」

  林以然知道他在問什麼,回答說:「早上就回來了,八點有課。」

  邱行「嗯」了聲,就不再說話了。

  電話那邊很安靜,邱行應該是待在一個安靜的空間裡。

  林以然問他:「你在哪裡?」

  邱行說:「在家,睡著了。」

  「那……你睡?」林以然手指搓了搓窗台的理石邊,「我先掛了?」

  林以然想說等他睡醒了再打給他,而不等她說出來,邱行已經說了聲「行」,掛斷了電話。

  在這一個偏北的城市,四月的風還是很涼。

  林以然站在窗戶邊,外面吹進來的冷風刮得她手和鼻尖都冰涼。

  她好久沒聽到邱行聲音了,也很久沒見過邱行了。

  寒假之後邱行沒有來過。

  邱行還是當初的模樣,似乎對任何地方、任何人,都毫無留戀。

  邱行並不熱情,可他做到了他當初承諾的,不管什麼時候林以然找他,邱行都能讓她找到。

  邱行確實一直在陪著她。

  林以然在這兩年半的時間裡,已經習慣了邱行的來去匆匆。她也並不糾纏,不多打擾邱行的生活。

  儘管這樣,可剛才邱行在電話裡的冷淡還是讓林以然感到有一點點失落。

  林以然在窗邊站了會兒。少見地,在掛了電話之後又打了回去。

  邱行再次接起來,問:「還有事?」

  林以然被風吹得有點冷,她裹緊了毛衣外套,抿了抿嘴唇,說:「我還沒說完呢,你幹什麼掛我電話?」

  邱行似乎也帶著脾氣,回道:「還要說什麼?說。」

  林以然微蹙著眉,聲音還是軟軟的:「你凶什麼?你是生我氣了嗎?」

  「我生不起。」邱行淡淡道。

  林以然已經不再是十九歲那時的她了。

  她依然是個溫柔的女孩兒,總是笑著和人說話,不會大吼大叫。可在面對邱行的時候,偶爾也會露出一點點小脾氣,不是什麼時候都軟綿綿的。

  比如現在。

  邱行態度不好,林以然回撥過去也沒好到哪裡去。

  「你是因為我沒接到電話嗎?」她問邱行,「我不知道你會打過來,你平時不是不打嗎?」

  她繃著臉,眼睛因為有點情緒而亮亮的。

  邱行反問:「平時你半夜出去喝酒了?」

  他終於是讓林依然把那層冷淡的殼給敲開了:「出去喝酒不回學校,第二天找不著人,這也不用我找,是吧?」

  林以然被問得說不出話了,垂著眼不出聲。

  兩邊都沉默了會兒,林以然剛冒頭那點脾氣一點一點很快就漏沒了。

  她剛要開口說話,聽見邱行問:「我管多了?」

  林以然聲音低下來:「對不起。」

  「你要是以後這些事都不用我管了你就說。」邱行又說。

  林以然眼睛倏然紅了,立即說:「不要……還有半年。」

  她聲音能聽出來呼吸不對了,邱行沒有再說。

  「吃飯了嗎?」邱行再開口時語氣就沒那麼沖了,問了她一句。

  「吃過了。」林以然聲音悶悶的,「在食堂。」

  邱行「嗯」了聲,說:「掛了?我吃飯去。」

  「好。」林以然也變得又乖乖的,「再見。」

  掛了電話,林以然回宿舍時帶著一身涼氣。

  「以然快看看,發你手機上了,咱們周末去玩呀?」李仟朵坐在自己椅子上,仰頭和她說。

  「玩什麼?」林以然問。

  「一個都是美男的地方!神仙酒吧!」李仟朵色眯眯地笑著,「摸腹肌!胸大肌!」

  林以然可以說是花容失色,迅速說:「我可不去。」

  「你把以然嚇死了。」欣冉洗完澡爬到床上去,哈哈笑著,「昨天把她帶出去咱們費多大勁啊,你還讓她摸胸大肌,嚇死她了。」

  「嗯嗯,嚇死我了。你們去吧,我不去。」林以然連連擺手,「我肯定不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4-30 08:37 PM

第二十一章

  「這麼快醒了?」

  邱行一出去,毛俊詫異地看著他。

  「睡不著了。」邱行拿了瓶水擰開喝了口,問,「怎麼樣了?」

  「快好了。」毛俊身上穿著工服,地上擺著一排零件,正在往一起拼裝。

  邱行身上穿著件純黑的素短袖,下面是條灰色運動褲,頭髮很短,身材看著很結實。

  「你一宿沒睡,剛才睡了能有半小時?這能行嗎?」毛俊一邊往零件上抹油,一邊和邱行說話。

  邱行靠在幾條摞起來的輪胎上,胳膊肘拄著,打了個哈欠說:「睡不踏實,晚上再說吧。」

  「你就是腦子裡想事太多,壓得睡不著。」毛俊說,「你把腦子放空一點,別想東想西,年紀輕輕整天死氣沉沉的。」

  邱行被他說得笑出來:「我沒想什麼。」

  「你算了吧,你腦子挖出來秤秤也得比我多二兩。」

  邱行笑著又喝了口水,沒再說話。

  毛俊是修車廠的大工,是邱行從林哥廠裡帶過來的,比邱行大兩歲,修車已經超過十年了,是個樂觀的人。

  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傻樂呵,沒心沒肺。平時如果邱行不在,廠裡的事都他說了算。

  前年冬天邱行的貨車徹底壞了,他沒再大修,把那輛車賣了。

  那車他開的時候就已經接近報廢了,邱行用它又開了四年多,最後連舊車都賣不成了,按廢鐵賣的。

  這輛車在邱行他爸手裡跑了十幾年,後來到了邱行手裡,三天兩頭一修理,還是撐著用它還完了那九十萬的債。

  另外一輛車也在那時一起賣了,它們被使用的這十幾二十年,也算是發揮了作為一輛貨車的最大價值。

  至此,邱行算是結束了這幾年的還債生活。他爸欠的債、他自己答應的賠償,邱行全都還完了。

  這讓那些當初看笑話的人說不出話,背上這些債的時候邱行十九,是一個原本只知道學習和踢球的男孩兒。

  後來邱行用手裡剩下的錢又買了輛半新不舊的車頭,掛了個舊車廂。邱行又在路上跑了半年,這次他帶了個年輕的司機,人很機靈,會辦事,腦子也活。

  邱行帶著他跑到去年夏天,之後另雇了個司機,讓他倆去開,邱行就不怎麼再開長途了,只遠程聯繫,偶爾跟趟車。

  那些貨源貨主他也沒有扔下,一直保持聯繫,後來除了他自己那輛車,還有幾個固定配貨的車,有時貨著急運邱行就雇別人車。

  修車廠是去年秋天開的,邱行不算是大老板,他佔小,林哥佔大,錢和人基本都是林哥的。

  老林自己的修配廠在臨近的幾個省份很有分量,幾個大工技術過硬,這些年裡鄰省的車隊偶爾得讓老林這出人過去集中修理保養。

  現在邱行帶人在外省又開了個廠,也是林哥幾次商量邱行才成的。畢竟是在外地,老林有技術也白搭,外地生意難做。

  尤其是這個行當,沒那麼多文化人的路數,你搶別人飯碗,別人必然不能讓你好過。

  老實人在自己家門口怎麼幹都行,到了外地容易挨欺負,讓人搓圓搓扁。老林自己不能一直在這邊盯著,缺個能闖敢幹的。

  如果邱行沒從車上下來,他也根本不能投錢開這個廠。邱行腦子轉得快,見什麼人說什麼話,又天不怕地不怕。

  在很多方面邱行確實像他爸,天生就是個幹事的人。

  邱行昨晚接了個急活,一輛貨車在高速上拋錨了,車上拉的一車海鮮,不敢等。

  邱行半夜開了二百多公里帶著工人和設備過去,修完回來已經今天上午了。

  他自己那車今天也回來了,邱行等著司機回來交代了點事。中午吃過飯又來了個客戶,是當地一個物流公司的老板,跟邱行簽了兩年期的合作合同。

  邱行是個正直坦蕩的人,加上會說話會哄人,他不缺客戶。這種跟物流或者車隊的長期合作,有一個就基本能保證一個差不多規格的修車廠維持生存。

  廠裡廚房大叔手藝很好,今天鹵了兩隻鵝,香味從廚房那邊飄過來,邱行笑了下說:「我餓了。」

  「吃,吃完睡覺,明天還有明天的事呢。」毛俊說,「我明天下午出去,你有事沒?沒事別走了啊。」

  「行。」邱行說。

  毛俊說:「我姐給我介紹了個對象,嘿嘿,見對象去嘍。」

  邱行笑了:「祝你成功。」

  「祝我成功。」毛俊把拼得差不多了的零件放地上,端著手說,「洗手吃飯去!」

  ……

  晚上十點,室友已經都在各自的床上了,有坐著看書的,有躺著追劇的。

  林以然裹著毯子,坐在下面還在敲字。她穿著厚厚的睡衣和棉拖鞋,頭上卡著個髮箍,從洗完澡就坐在這了。

  手上在做的是一個翻譯稿,是一位和她相熟的編輯策劃的一個引進版選題,一套英國出版的兒童科幻小說,她和一個英語翻譯專業的碩士學姐共同做這個項目。

  林以然對文字並不陌生。

  可能是受她那個有一定才華的父親的影響,她從很小就喜歡看書,也喜歡寫東西。

  小時候的作文拿過獎,初中去參加作文競賽拿一等獎,中考還加了分。高中三年過得斷了層,也斷斷續續地用筆在紙上寫了些文字。

  等到大一再提筆,就跟從前再不一樣了。沒有了那些靈動縹緲的文字,不再有天真的想像。

  她大一投的幾篇文學雜誌,其中有篇小小說還拿了當年的一個算是有含金量的獎。

  在那之後她又發了幾篇,都在門檻有些高的雜誌上,一篇寫聾啞人的中篇小說簽了出版,還沒有成書。

  有人說她的文字堅實細膩,寒澀冷銳,卻有一種殘忍的溫柔。

  這和她這個人有些割裂,然而仔細想想卻也沒那麼違和。

  林以然在下面凍得手涼,細長的手指微微有些發紅。

  手機上來了條短信,林以然拿起來看了眼。

  是一條銀行卡賬戶消息。

  林以然蹙了下眉,立即打開手機銀行轉了回去。

  林以然:【給我錢幹什麼?】

  邱行沒有回復她,過會兒林以然又收到銀行消息,邱行又把一萬轉了回來。

  林以然:【我有。】

  在林以然又轉了一次之後,邱行也再次轉了過來。

  邱行:【睡了。】

  林以然沒有回他。

  邱行總是這樣,他轉來的錢林以然轉不回去,他定下的事情林以然也改變不了。他是個說一不二的人,林以然又習慣了聽他的話。

  邱行默認他們的關係中包含這一項,比起林以然最初說的陪伴,他似乎把他們之間的關係定義得更加簡單。

  ……

  毛俊相親回來,頗有些眉飛色舞。

  邱行看他這樣,問他:「成了?」

  「不知道呢,吃完飯還一起看了電影,我送她回家了。」毛俊挺高興地說。

  「那怎麼不吃個晚飯再回。」邱行穿著工裝,正在幫著一起倒胎。

  「我怕人家煩我。」毛俊摸摸後腦勺,笑笑,說得有點猶豫,「我看最開始她嫌我學歷低,沒文化。我想我別太熱情,萬一沒看上我再招人煩。」

  邱行問:「她什麼學歷?」

  毛俊說:「大專。」

  邱行幹著活,隨口搭話:「你呢?」

  毛俊:「我高中沒念完,高二就不念了。本來想去當兵,後來沒去成,這不就出來學汽修了嘛。」

  邱行安慰地說:「之前肯定已經問過了,既然願意出來見就是不在意,別多想。」

  毛俊嘿嘿一笑,又問:「小邱你什麼學歷?」

  「我啊……」邱行把卸下來的胎滾到一邊,去拿工具,「我也高中。」

  「唉,咱們都是低學歷人群,到了社會不招人待見。」毛俊感嘆著說,「要再有機會我肯定好好學習,也念個大學。」

  毛俊人很開朗,但是不夠聰明。他跟邱行在這邊待久了,就自動把邱行當作了和自己一樣的人,忘了邱行家裡的事。

  「你說咱們當時要是學習好點,哪至於現在幹這麼髒的活,渾身髒得跟鬼一樣。」毛俊還特意站在旁邊問邱行,「你說是不,小邱?」

  邱行拿了膠和扳子,又從一邊拎了個巨大的盆,放到輪胎邊。

  邱行臉上沒什麼特殊表情,配合地說了句:「是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4-30 08:42 PM

第二十二章

  毛俊和相親對象發展得還挺好的,現在處在一個將談未談的階段。毛俊愛說話,休息時間能陪著打電話一兩個小時,情緒價值拉滿。

  正是上頭的時候,邱行也願意多給他時間,他如果不出門的話有事基本上不找毛俊。

  邱行雖然臉冷,但是廠裡人都知道他是個很好的老板,好說話,也沒那麼多多規矩,經常跟他們一起幹活。

  毛俊中午出門約會去了,邱行反正沒什麼事,拿著工具去車底下修車了。這是毛俊的活,邱行學得快,現在也能頂個大工用。

  手機在兜裡響起來的時候,邱行正在車底下躺著卸螺絲,戴著的手套上全是油。

  他剛開始沒接,等到周圍有工人路過,邱行才從車底下滑下來。

  他背底下墊著片紙殼,從車底下滑出半截,探頭說:「過來個人。」

  小張跑過來,問:「怎麼了邱哥?」

  邱行說:「手機幫我拿出來。」

  小張去摸他褲兜,拿出來說:「給你,邱哥。」

  邱行問:「誰的電話?」

  他手機沒密碼,打開直接就能解鎖,小張看了眼,笑著說:「小船……嫂子的!哥。」

  邱行又滑了回去,在車底下說:「幫我撥回去,免提。」

  小張替邱行回撥,探手放在邱行旁邊不遠,很有眼力見地站起來就走。

  不等他走遠,聽見電話那邊接通,一道好聽又溫柔的聲音傳過來:「喂?」

  小張連忙跑走了,不聽老板打電話。

  「怎麼了?」邱行問。

  林以然問他:「你在忙嗎?」

  「不忙,怎麼了,你說。」

  從那晚打過兩個電話之後,到現在已經快一周了,兩人沒再通過電話。林以然怕他忙,一般不會主動打電話找他。

  林以然從宿舍出來,正在朝圖書館走,準備去查點資料。

  正中午的時間,大部分學生都在宿舍裡休息,天氣陰沉,校園裡沒什麼人。林以然一個人走在林蔭道上,和邱行打電話。

  「你今天給方姨打電話了嗎?」

  邱行說:「今天沒打,昨天早上打過。」

  「我剛才和她打了電話……」林以然的聲音聽起來情緒不太好,有些擔憂,「我覺得她狀態一般。」

  邱行問:「說什麼了?」

  「又像從前那樣,說你上學的事什麼的。」林以然皺著眉,「她好久沒這樣了……我有點擔心,邱行。」

  邱行說:「上次我回去她就有點糊塗,我不想讓她再去醫院了,她也不想住。」

  林以然想了想,低聲說:「下個周末我去看看她吧,陪她兩天。」

  「你沒事?」邱行問。

  「應該沒有。」林以然說,「我等下訂票。」

  邱行「嗯」了聲,卸下來的螺絲帽放在一邊,說:「上次我回去她說想你了,你要沒事就去看看她。」

  「好。」林以然頓了下問,「你回來嗎?」

  邱行回答:「我不一定。」

  林以然和邱行媽媽的來往密切,兩個人經常通話,林以然每次放假都去陪她一段時間。

  方姨這兩年病情有了起色,邱行把她從醫院裡接了出來,沒讓她回老房子住,而是給她租了個小房子,雇了保姆專門照顧她。

  方姨無論是在清醒還是糊塗的狀態裡,都很疼林以然,對她充滿慈愛,林以然也很依戀她。

  方姨打給林以然的電話要比打給邱行多,和邱行反而沒太多話說。

  長輩心裡總是更喜歡女孩兒,漂漂亮亮又貼心的女孩兒誰不喜歡。

  ……

  「然然,咱們一起去玩嘛,我看網上都說可有意思了。」李仟朵抱著林以然的胳膊,前前後後地晃著,央求道,「你陪我去嘛。」

  這段時間李仟朵一直在商量林以然,想和她一起去最近很火的網紅酒吧。

  宿舍裡四個人關係雖然都不錯,但李仟朵平時跟林以然關係更近,出門也更喜歡和她一起。

  林以然毫不動搖:「我不去,我要回家。」

  「就為了不跟我去摸胸肌!你甚至要回家!」李仟朵皺著臉,抗議道。

  林以然笑著捏捏她的臉,說:「你跟欣冉她們去。」

  「就想跟你去。」李仟朵嘴巴嘟著,臉圓圓的,看著可好玩了。

  她本來就年紀小一些,加上性格原因,宿舍裡大家都拿她當吉祥物,喜歡逗她玩。林依然對她照顧得多,所以她也黏林以然。

  「我昨天聽見你跟阿姨打電話了,你想媽媽了?」李仟朵問。

  林以然笑笑,說:「對呀,所以回去看看。」

  「好啵……」李仟朵悶悶地說,「反正你不回家也不會陪我去,你不喜歡男色。」

  林以然微笑著沒回話,任李仟朵在旁邊嘟嘟囔囔地控訴她。

  學校裡沒有人知道林以然家裡的情況,只知道林以然偶爾會和媽媽打電話,說話輕聲細語,不見她們吵過架。

  大家都說林以然性格好一定是像媽媽,林以然也只是笑著默認了。

  她從不聊自己家的事,哪怕是李仟朵對她了解都不多,只知道她家教很好,自己又努力,不熟悉的人背後聊起她,猜測她應該是高知家庭。

  林以然在學校人緣很好,但除了李仟朵也沒有關係特別親近的朋友,更多時候她都是一個人,喜歡獨來獨往。

  林以然拎著之前給方姨買的外套,剛走到樓下就聽見有人叫她。

  她抬起頭,見是方姨在二樓朝她笑著招手。

  林以然笑起來:「你在陽台幹什麼呢?」

  「我在澆花,你進來小區我就看見你了,一看就是你。」方姨圍著披肩,趴在欄桿上,「快上來。」

  「那你給我開門。」林以然指指單元門,和她說。

  林以然上次回來還是寒假的時候,這都過去兩個多月了。

  方姨很想她,林以然一進門,她就牽著手把人帶進屋裡坐著。林以然讓她試了衣服,方姨也很喜歡。

  「小船想吃什麼?方姨給做。」她拉著林以然的手,和她說,「我早上和小于去了市場,買了好多菜,晚上給你做好吃的。」

  林以然倒也不客氣,笑著說:「想吃餃子,只想吃你包的,外面的餃子皮好厚。」

  「方姨給包,想吃什麼餡的?」方姨很高興,「還想吃什麼菜?」

  「想吃西葫蘆雞蛋餡。」林以然想了想,又說,「再燒個牛腩?」

  「沒問題。」方姨摸了摸她的臉,說她瘦了。

  林以然對這裡很熟悉,她住這裡的時候不少,這裡有她的洗漱用具,還有一套睡衣。

  她東西都放在邱行的房間,邱行不常回來,他的房間就當作客房用。

  保姆是個四十歲的女性,老家在農村,孩子上初中,在這個小區裡租了房子陪讀。

  每天早上孩子上學了就來這邊,到晚上孩子下了晚自習就回去。這樣不耽誤陪孩子,也能多賺點錢。

  邱行給的工資不少,而且工作也不累,雇主不使喚人,每天就這點活,剩下的時間也就是換了個地方待著。

  方姨和保姆小於處得很好,兩個人一早去市場買了好多菜,兩個人做菜都好吃,在廚房有商有量地討論各自做什麼。

  林以然趴在廚房的玻璃門邊,笑笑地說:「不要做太多哦,只有我們三個,吃不完。」

  「等下做好了裝上一點讓小於帶回去,晚上給她小孩吃。」方姨又說,「還有邱行呢。」

  「邱行要回來嗎?」林以然問。

  「要的,邱行也很辛苦,上學很累。」方姨低著頭說。

  保姆看過來,和林以然對視一眼,悄悄沖她搖了搖頭。

  方姨之前已經不太提邱行上學的事了,她慢慢地接受了現狀,這是個很長的過程。

  她接受了邱叔叔的去世,也接受了邱行已經二十幾歲,不再是個高中生。

  所以上次電話裡她又提到邱行在上學,林以然才覺得心裡發沉。

  這會兒她又提起來,林以然無聲地嘆了口氣,靠在門邊安靜地站了會兒。

  三個人說說笑笑地包了餃子,林以然幫忙打下手,還跟著學做菜。

  方姨做好了什麼就拿著筷子給林以然夾出來點讓她先嘗,語氣和眼神裡的疼愛滿滿的。

  等到三人快要吃完了,門鎖突然響了。

  林以然回頭去看,見邱行開了門進來。

  幾個人都很意外,方姨驚訝地問:「你怎麼回來了?」

  邱行笑了,說:「想回就回了,我不能回啊?」

  「怎麼沒提前說?」方姨看見他雖然也高興,但明顯沒有見林以然那麼熱情,都沒站起來,「吃過飯了沒?」

  「當然沒有了。」邱行說。

  「下次你提前告訴我,不然不帶你飯。」方姨說。

  林以然一直在看著他,邱行換了拖鞋進來,和她對視上,問:「什麼時候回來的?」

  林以然回答:「一點多就到了。」

  邱行去洗了手,然後直接坐到林以然旁邊。

  保姆已經給拿了新的碗筷過來,林以然把自己的那盤餃子擺在邱行旁邊,邱行直接夾了吃。

  「你別吃小船的,還剩了餡的,再給你煮一點。」方姨說他。

  保姆忙說:「那不是還有呢?我不帶回去了,我回去再給他炒個飯。」

  林以然擺手說:「我吃飽了,正好吃不完。」

  她說完又給邱行盛了碗湯,放在邱行旁邊。

  邱行微側了側頭,問她:「吃飽了?」

  林以然看著他點點頭,邱行就接著吃起來。

  他們倆也很久沒見面了,林以然的視線一直落在邱行身上,保姆和方姨坐在對面看著他們倆,保姆八卦地沖方姨努努嘴。

  他們沒跟方姨說過他們之間的關係,方姨也沒多問過,也不知道她究竟知不知道。有時表現得像不知道,有時又似乎默認他們倆是對情侶。

  晚上保姆回去了,林以然陪方姨看了會兒電視,邱行在一邊的單人沙發上歪倚著看手機。

  到了睡覺時間,方姨抱了條被子出來,放在沙發上。

  林以然抬頭看她,邱行也從手機上挪起視線,看著他媽。

  「晚上你睡沙發,讓小船睡房間。」方姨拿了個沙發上的抱枕,塞在扶手邊上,跟邱行說,「你枕這個。」

  林以然眨眨眼,沒吭聲。

  邱行視線又垂回去,還是那副坐沒坐相的樣子,「嗯」了聲。

  晚上林以然一個人在臥室躺著,長長的頭髮披開蓋著枕頭,側躺佔著半個床位。

  邱行洗完澡也沒進來,還在客廳。

  方姨早就回房間睡覺了,不知道睡著沒有。

  邱行在客廳也沒有一點聲音,像是睡著了。

  林以然手指頭無意識地搓了搓枕頭邊。

  在她起身要去客廳的時候,邱行推門進來了。

  房間裡開著小夜燈,林以然在暈黃的燈光下看著邱行,安安靜靜的。她穿著睡衣,沒蓋被子,腳踝露在外面,骨節很漂亮。

  邱行也穿著套睡衣,表情和眼神都很平靜,關了門直接往床上一躺,閉眼就準備睡了。

  林以然輕輕地翻身面朝著他,聲音壓得低低的,叫他:「邱行。」

  邱行睜眼看她,挑了挑眉,示意她說。

  「你……」林以然幾乎是用口型在說,「你不……」

  她問得費勁,邱行不等她問完,側過身把她往身邊一摟。

  一隻手從脖子下面穿過去,另一隻手抱著腰,又閉上眼睛,問:「你帶了?」

  林以然睜圓了眼睛,極低的聲音說:「我沒有……我不知道你要回來。」

  「那不得了。」邱行微低了低頭,下巴在她額頭上碰了碰,「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4-30 09:35 PM

第二十三章

  邱行說了睡覺,真就摟著林以然馬上睡著了。

  林以然倒是好半天都沒睡,邱行的氣息沉穩有規律地一下下撲在她頭頂,帶著邱行的溫度。邱行掌心溫熱,貼著她的腰。

  每當邱行這樣摟著她睡,林以然都覺得自己特別安穩。是一個被包圍著的姿勢,被保護、被佔有。

  邱行睡眠淺,以前在車上睡的職業病,晚上有點動靜就容易醒。所以林以然每次和他睡都很當心,翻身輕輕的。

  夜裡林以然覺得冷,坐起來去蓋被子,邱行迷迷糊糊地問:「怎麼了?」

  「沒事,我有點冷。」林以然把被子拉開,給兩人蓋上。

  邱行很自然地伸開胳膊,林以然就直接躺了回去。邱行把她往自己懷裡扣了扣,林以然悄悄地把自己的臉貼在邱行心口處。

  邱行的心跳平穩有力,一下下從胸腔下面傳過來。林以然的頭髮蓋著邱行的胳膊和手,邱行在睡夢中還無意識地撥了兩下。

  在這兩年多裡,他們足夠親密,他們的默契甚至超過在一起多年的情侶。

  可他們並不是真正的情侶。

  早上林以然睡醒時邱行已經出去了,在客廳打電話。林以然聽見他的說話聲,還摻著方姨在打豆漿的聲音。

  林以然走出去,看見邱行還穿著睡衣坐在沙發上,沙發上的被子已經疊起來放一邊擺著。

  「小船起來了?」方姨在廚房招呼她。

  「起來了,方姨。」林以然走到廚房門口和她說了幾句話,轉身去洗漱。

  出來時邱行的電話依然沒有掛斷,聽起來像是在別人還價,對方想壓他的價,邱行一直笑著打機鋒,不同意。

  這時候天氣還沒暖起來,早上剛起來的一會兒屋子裡有些冷。林以然在睡衣外面套了層外套,裹緊了準備去廚房幫忙。

  邱行打著電話,沖林以然指了指她的腳。

  林以然沒看見,徑直往廚房去了。

  方姨在攪麵糊,打算一會兒做雞蛋餅。林以然說還想吃個溏心蛋,方姨便笑呵呵地去冰箱拿雞蛋。

  今天林以然和邱行都在家,方姨就沒讓保姆過來,給她放了一天假。剛才邱行說他今天不走,方姨想晚上再好好做頓飯給邱行,昨晚那頓他沒提前打招呼,沒特意做他愛吃的菜。

  「白天咱們一起去市場,我和小于上次發現的一個農貿市場,可好了。」方姨今天心情格外好,一早上就神采飛揚的,跟林以然說,「咱們買隻雞。」

  「好啊……」林以然笑笑說,「你還想去哪兒?我都可以陪你去。」

  「怎麼那麼好啊?我們小船。」方姨看著林以然的眼神就跟看女兒一樣,發自內心的喜愛。

  林以然頭在她肩膀上靠了靠,笑著說:「跟你好唄。」

  方姨被她哄得開心極了,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臉。

  她倆聊得太高興了,邱行回頭看了她們一眼,又轉回來接著打電話。

  早飯之後方姨在房間收拾她昨天洗的衣服,林以然抱著膝蓋屈腿側坐在沙發上吃水果,邱行在旁邊和人發消息。

  林以然叉了塊哈密瓜,剛要遞給邱行,就見邱行伸手過來,在她腳上摸了摸。

  邱行另外一隻手還拿著手機,回消息的動作沒停,手在她腳上按了會兒。他手心熱,林以然也是到這會兒才覺得自己腳冷。

  邱行按著她的腳,直到消息回完,才回頭拿了個靠枕過來,壓在她並著的兩隻腳上。

  這中間邱行什麼話也沒說,心思一直在手機消息上,像是這些動作都沒當回事,無意識的。

  林以然垂眼看著自己腳上蓋著的靠枕,又看看邱行。

  邱行頭也不抬,從側面看他,側臉線條很硬朗,鼻樑高挺,睫毛還挺長。

  林以然看了他半天,心下悄悄地對比,私心裡覺得比之學校裡那些所謂男神,還是邱行要更帥一點。

  ……

  難得邱行和林以然都回來,也都沒急著走,陪了方姨兩天。這兩天也讓林以然放下心,方姨雖然偶爾說話亂亂的,但大部分時間都很清醒,並沒有她以為的那麼嚴重。

  只是在他們倆都要離開的時候,方姨顯得有點失落。

  她平時一個人住,雖然有保姆陪著,可還是難免孤獨。邱行人在外地,平時住在廠裡,忙起來說不上多久能回來一次。

  林以然也在外省上學,上課之外的時間她事也多,不是每個週末都能休息。

  林以然走前,方姨拉著她的手,顯得很捨不得。

  邱行開車送林以然去車站,林以然一直在思考,過了半程,她猶豫地和他說:「邱行,你說……」

  「說什麼?」邱行側了側下巴,問。

  林以然想想剛才方姨的眼神,問:「如果給方姨換個地方住呢?」

  「往哪換?」邱行問,「她說住這不舒服?」

  「沒。」林以然想了想,看著邱行,「不然我在學校附近租個房子呢?讓她去我那邊住,反正她平時也是一個人。如果她想回來的話就回來住,她如果覺得悶了就去我那裡。」

  邱行並不考慮,直接說:「不。」

  他態度堅定,林以然不明白,問:「你擔心她不習慣嗎?」

  邱行搖了搖頭。

  邱行這個態度就是不能商量,林以然也不是一定要說服他,她多數時候並不和邱行起爭執。

  她點了點頭說:「那我盡量多回來陪陪她。」

  邱行「嗯」了聲。

  過了會兒,林以然才輕聲問他:「你怕我照顧不好方姨嗎?」

  「不是。」邱行轉過來看了她一眼,說,「你能照顧好。」

  「那為什麼呢?」林以然問。

  邱行只說:「不合適。」

  林以然並不明白邱行覺得不合適的點。

  在她看來,她和邱行是一樣的,只要有一個人能陪著方姨,也好過她一個人留在那個城市裡生活。

  邱行看著她茫然的眼神,笑了下,說她:「你能不能長點心,別總跟缺心眼兒似的。」

  林以然更不明白了。

  邱行說:「那不是你的責任,別往自己身上攬。」

  「我不覺得她是責任,我只是想讓她開心一點。」林以然說。

  邱行問:「明年呢?」

  林以然沒反應過來,還問:「明年怎麼了?」

  邱行又笑了下,抬手在林以然頭上胡亂揉了一把,說:「下車吧。」

  ……

  這事邱行不同意,林以然也沒再提。

  只是後來有一次在她和方姨通過電話之後,林以然才突然想明白邱行是什麼意思。

  她和邱行還剩半年不到。

  甚至到不了明年,等到今年秋天,她和邱行的關係就該結束了。

  到時方姨在她這,沒了她和邱行現在這層關係,總免不了尷尬。

  邱行說的「明年」,是在提醒她時間。

  在不見面的時間裡,邱行便恢復了他的冷淡。他依然很少打電話,發消息也不多。

  見面時那點恍惚的溫情在隔著距離時都不復存在,他們之間的關聯隨著距離而時遠時近、忽隱忽現。

  邱行似乎並不留戀這段關係,他顯得更灑脫,隨時能夠抽身。

  邱行又一次轉錢過來,林以然發消息給他:【邱行,你別再給我錢了,行嗎?】

  邱行沒回消息,只把林以然轉回去的錢又轉了過來。

  林以然原本坐在床上看書,這會兒放下了書,膝蓋支著胳膊,臉又埋在胳膊裡。

  過了好久,室友都已經睡了,宿舍裡熄了燈。

  林以然自己坐在床簾裡,枕著胳膊,慢慢地給邱行發了一條:【你已經給我很多很多了,我不想要錢。】

  邱行問她:【你想要什麼?】

  想要什麼?林以然想。

  室友靜靜地睡著,完全黑暗的房間裡,只有林以然的床簾裡有手機的一點點光亮。

  林以然問邱行:【我可以換別的嗎?】

  邱行:【說。】

  林以然:【什麼都行?】

  邱行:【說來聽聽。】

  隔著手機的邱行並沒有那麼好說話,林以然抱著自己的膝蓋,敲了行字,猶豫了半天才忐忑地發了出去。之後立即鎖了屏,閉上眼睛。

  ——我想換更多時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5-1 09:35 AM

第二十四章

  林以然的這個問題發過去之後,並沒有等太久。

  邱行很快就回復了她。

  【你又缺心眼兒了?】

  果然,隔著距離的邱行是不好說話的邱行,他甚至不需要思考很久,就直接拒絕了林以然。

  林以然看著她和邱行的聊天框,沒再回復,沉默著收起了手機。

  林以然只試探著問了這一次,之後再不去提。

  他們如常地過著各自的生活,在不見面的時候,他們似乎毫無交集,唯一的關聯只有邱行時不時地往林以然卡裡轉錢。

  林以然拒絕不了,也就不再拒絕。

  邱行就像一個正在離開的人,並且不接受挽留。

  ……

  林以然的大三還剩下兩個月,下個學期她就大四了。

  學院裡有一半的學生準備繼續讀書,另外一半不想讀了,已經在準備大四的實習。

  林以然保研的事基本已經定下來了,以她的成績,在學校的幾所保研院校裡她可以選擇排名更靠前的一所,但她最終還是決定在本校讀研。

  學院裡一位女教授很欣賞她,主動邀請林以然做她的學生。教授在國內文學圈裡有很高的成就,是一位很有名望的女作家。

  林以然本來就很喜歡她,當時還特意選了她的課。

  這樣在林以然本科結束之後,會繼續在這個學校讀三年。

  林以然週三下午沒課,去辦公室見了老師,從學院出來的時候快四點,這天是個多雲的天氣,陽光並不強烈,是很舒服的溫度。

  林以然走在校園裡,穿著長裙和開衫外套,背著單肩包,頭髮披在背上,高挑的身型在人群中很吸引目光,走路時肩膀總是挺得很直。

  學院附近熟人多,一路上經常要打招呼。

  「以然!」

  林以然聽見有人喊她,回頭看過去,叫了聲:「可可姐。」

  「好久沒看見你了,這段時間我也忙,沒怎麼在學校,還想著回來約你見見來著。」

  女生穿著牛仔外套和工裝褲,頭上戴著頂棒球帽,皮膚不算很白,是健康的小麥色,人很漂亮,說話時透著股外向的爽朗氣質。

  她走過來直接挎上林以然胳膊,很親近的姿勢,笑著跟她說:「正好碰見了,晚上跟我一起吃飯?」

  「好啊,之前就說要一起吃飯呢,一直還沒吃上。」林以然笑笑,「你想吃什麼,可可姐?」

  「咱倆去外面吃,我帶你去一家店,我朋友開的。」周可可和林以然一起朝宿舍方向走,說,「我回去傳個文件,順便換身衣服,咱倆五點在樓下見。」

  「好。」林以然說。

  周可可是林以然同院的學姐,現在讀研二,之後還要繼續讀博。

  從林以然入學周可可就對她非常照顧,周可可是個熱情開朗的人,和學院裡老師同學打成一片,朋友非常多,經常介紹朋友給林以然認識。

  林以然感激她的照顧,和她關係很好。

  晚上,兩人坐在一家餐廳的角落裡,被隔斷隔出來的一個小小空間,相對很安靜。

  老板是個年輕的帥哥,穿著灰色襯衫,親自帶她們過來入座。

  他走後周可可跟林以然說:「今天讓他請。」

  「別……」林以然笑著說,「說好了我請你吃飯。」

  「他都說了好幾次讓我帶朋友來吃飯,今天給他個面子。」周可可不在意地擺了下胳膊,「下次你再請我吃,請我吃飯著什麼急。」

  林以然笑笑,搖了搖頭。

  周可可是個有話直說的性格,不拐彎抹角,跟她相處很舒服。

  吃飯時周可可和她說:「上週我老師還跟我問你來著。」

  林以然疑惑地問:「問我什麼?」

  「嗨,就讀研的事唄。你保咱們學校的研了,他說你要是沒定碩導的話可以來我們師門。」

  周可可手上剝著蝦,說,「我說你跟韓老師了,他就沒再說什麼。」

  林以然顧忌周可可是他的學生,沒有多說,周可可倒主動說:「我不想讓你來我們這,就沒跟你提。」

  「之前韓老師問我你性格怎麼樣,我說可好了。」周可可剝蝦剝得滿手的油,說,「你就跟著韓老師,韓老師那好,以後你要是讀博在她那也更好畢業,不像我們這費勁,你長這麼漂亮,更費勁。」

  兩人心照不宣地一笑,不說更多,林以然說:「謝謝可可姐。」

  周可可說:「咱倆還謝什麼。」

  周可可吃完蝦,去洗了手,回來說:「不過我以為你會去S大呢,他們跟咱們學校就一個保研名額,你要是想去的話肯定就是你的。」

  林以然說:「我也考慮過,去的話也去不成單老師那邊,他不收外校學生。其他老師我也不太了解,可能沒有韓老師這邊適合我。」

  周可可說:「你跟我說呀,我有幾個同學在S大,讓你跟他們聊聊。」

  她說完又不經意地接了句:「邱行當時也在S大,不過他理科,學的物理。」

  林以然動作一頓,看向周可可:「邱行?」

  「對啊,邱行,你不知道?」周可可嘆了口氣,「邱行可是他們學校迎新會講話的新生代表,我們那屆的。」

  林以然愣愣地看著她,說不出話。

  「可風光了他,我同學還給我拍視頻了。」周可可惋惜地說,「他大一就讀了兩個月。」

  林以然沉默了會兒,才輕輕地問:「視頻還有嗎?」

  「早沒啦,手機都換了幾個了。」周可可說。

  大一入學第二天,晚上有人來敲宿舍門,問哪個是林以然。

  林以然說是自己,周可可當時說:「快快,寶貝兒來加個微信,以後有任何事都隨時找我哈,這個學校我哪哪都熟!哎喲邱行托我照顧你,他鄰居就是我鄰居,快加上!」

  林以然沒聽邱行說這事,當時還有些意外。

  「我跟邱行同桌四年呢。」周可可掃了林以然的碼,說,「高二分班他學理科了,不然我倆還能繼續同桌。」

  邱行家出事之後沒怎麼再聯繫過以前的同學,這還是他主動聯繫的周可可,說鄰居家小孩兒在她們學校,讓她有空多照顧。

  因為這層關係在,周可可對林以然確實照顧頗多。

  後來她們關係真正好起來,就不再提起邱行了。

  林以然知道邱行以前學習好,沒上大學。

  這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邱行也讀過大學,他是入了學又退學的。

  想想也是,他家出事在十一月,這個時間邱行肯定已經在上學了。

  「你怎麼這麼意外,你們不是鄰居嗎?」周可可問她。

  林以然垂著視線,回答說:「我後來搬走了,中間聯繫不多。」

  「我說呢。」周可可想想邱行,又有點生氣,說,「他答應請我吃飯,但是我每次回去他都說不在,躲我!給我開空頭支票,我白照顧你了!」

  「我請,我請。」林以然笑了笑說,「他確實經常不在。」

  「你請是你請的,他欠我的得他自己請!」周可可氣憤地說,「我早晚得抓住他一回。」

  周可可口中那個意氣風發的邱行,令林以然情緒低落,感到非常難過。

  她想到那年在貨車上邱行和她說的「你要讓人生按照原路走,不要掉下來」,在這一刻林以然更加直觀地感受到了什麼是邱行說的「掉下來」。

  在這幾年裡,邱行儘管不多熱情,在不見面的時間裡時常顯得淡漠,可他一直在,包括他時常轉過來的錢,他說過不會讓林以然「掉下來」。他始終在為她兜著底,托著她按照原路走,去過一個更好的人生。

  這天晚上,林以然主動給邱行發了消息。

  這是那晚邱行拒絕了林以然想換更多時間之後,他們的第一次聯繫。

  邱行收到消息時剛洗完澡出來,只穿了條短褲,還在擦頭髮。

  手機響了一聲,他拿起來看。

  小船:【邱行。】

  邱行手指敲了幾下鍵盤,回了個「在」,之後接著擦頭髮。

  林以然的消息隔了會兒發來:【你最近忙嗎?】

  邱行:【還行,怎麼了?】

  林以然說:【我想去找你。】

  邱行問她:【有事?】

  小船:【沒有。】

  邱行把毛巾搭了回去,問:【那你找我幹什麼?】

  林以然趴在桌子邊,枕著自己的胳膊,回復邱行:【你不來找我,我還不能去找你嗎?】

  邱行又開始油鹽不進:【你到底有沒有事?】

  林以然說:【你非要問的話,也有。】

  邱行:【說。】

  林以然在手機這邊,咬了咬嘴唇,慢慢地打了句「就……我想你了,算不算?」又刪掉了,換成一句「我想去見你」,也刪掉了。

  猶猶豫豫,刪刪改改,最後發過去的一條倒是簡單明瞭——

  林以然:【我想你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5-1 09:42 AM

第二十五章

  廣播上通知列車即將到站,高鐵開始減速駛向站台,林以然收起電腦裝進自己的大背包裡,站起來準備下車。

  端午節假期的高鐵座位幾乎是滿的,站台上人來人往,有男人下了車就連忙點根煙抽上,不管周圍是否有人,一大口吸得滿足的煙照著人臉上吐。

  林以然拉了拉口罩,在站台上快步走著,又因為人多而走不了太快。

  邱行的電話打過來,林以然接通,邱行問:「到了?」

  「下車了,還沒出站。」林以然說。

  邱行說:「廣場等你。」

  林以然有些驚訝地問:「你來了嗎?」

  「嗯……」邱行說,「別去地下。」

  林以然那晚的短信邱行雖然沒回,可後來林以然發過去的車票訂單截圖,邱行也並沒有再拒絕。

  之後的這幾天他們沒聯繫,這會兒邱行突然打電話說他來了。林以然掛了電話後在原地站了幾秒,臉掩在口罩後面,可露出來的眼睛裡明顯染上了笑意。她背著包更快速地離開站台。

  林以然從出站口一出來,第一眼就看見了邱行。

  邱行站在廣場上,穿著件短袖T恤,牛仔褲,帆布鞋,站在那兒表情淡漠地不看任何人,看著像個裝酷的學生。

  好英俊的邱行,林以然心想。

  林以然走過去直接挽上邱行的胳膊,邱行看她,她就仰著臉看邱行,眼睛彎起漂亮的弧度。

  邱行沒有抽回胳膊,只是另外一隻手接過了她的包。

  「這麼沉。」邱行用手拎著。

  「裡面有電腦,一套衣服,還有擦臉的。」林以然說話時語調微微上揚,是有些快樂的語氣。

  邱行掃她一眼,說她:「不嫌麻煩。」

  「不麻煩。」林以然又笑笑,挽著邱行的胳膊隨他去車上。

  邱行開著廠裡的車來接她,一上車林以然就摘了口罩,深吸了口氣。

  「怎麼了?」邱行問。

  「好多抽煙的,好嗆人。」林以然把口罩卷起來,揣進兜裡,揉了揉鼻子說,「現在聞到煙味特別不舒服。」

  「火車站抽煙的多。」邱行打了火,把車開出停車場。

  林以然沒想到邱行會來接她,因為邱行在這幾天裡並沒有和她說話,但邱行還是早早來了。

  至於林以然為什麼知道邱行很早就來了。

  因為出停車場的時候收費口顯示已經入場了四十六分鐘。

  看到屏幕時林以然側頭看向車窗,輕輕笑了下。

  邱行問她:「笑什麼?」

  林以然搖了搖頭,沒有轉回來,只說:「沒什麼。」

  邱行現在住在修車廠,廠裡有片宿舍,給幾個家不在本地的工人住。邱行的房間不和他們在一起,在院裡的另一個方向,跟辦公區連在一起。

  林以然不是第一次來這,之前放假她也來過。

  邱行帶著她回到廠裡,把她的包放到房間,和她說:「你要累了就躺會兒,我有點事,辦完帶你吃飯去。」

  「好的,不用出去吃,我們在這吃就行。」林以然說,「你忙你的。」

  「行。」邱行又說,「悶了你就隨便轉轉。」

  「好。」林以然又彎著眼睛笑笑,和他說,「你不用管我啦。」

  剛從火車上下來,林以然確實想洗個澡。她把邱行的房間和浴室都反鎖了,迅速沖了個澡,換了身衣服,直接把剛換下來的一身洗了。

  都收拾完後,林以然沒有自己出去。

  而是在房間裡把在車上沒寫完的稿子繼續寫完了。

  邱行回來時她剛寫完保存上,邱行拿了瓶水給她。

  「吃飯去。」邱行說。

  「好的。」林以然站起來,跟著邱行一起去餐廳。

  林以然來邱行這沒有穿裙子,怕不方便。她穿了件吊帶背心,外罩一件灰色襯衫,下面是一條修身的淺色薄牛仔褲。

  剛才洗澡把頭髮高高地扎起來,穿得雖然隨意,卻反而把窈窕身型勾勒得更加明顯,腿又直又長。

  邱行帶著她去吃飯,一屋子工人紛紛打招呼,林以然笑著和他們擺擺手,小張他們幾個年紀小的笑嘻嘻地喊:「嫂子好!」

  林以然稍微有點不好意思,但之前也都這麼喊,也算習慣了。

  餐廳吃飯本來是兩大桌圍著吃,邱行去廚房找了他的飯盒,是有時他不在廚房給他留飯用的。

  他給林以然盛了點飯,又挑菜盛了點,端著回到餐桌邊,拉開把椅子,跟林以然說:「坐這。」

  林以然跟一桌穿著工服滿身機油的工人坐在一起,這畫面看起來頗有些格格不入,可林以然倒融入得很自然。

  郭師傅見她來了,特意又起火給她開了個小灶,做了個糖醋荷包蛋。

  林以然笑著道謝,邱行給她和自己夾了一個,剩下幾個讓小張他們幾個手快的分了。

  「嫂子來了才給做荷包蛋,平時都不給我們做!」小張控訴說,「我都說好久了想吃!」

  郭師傅不和他們一起吃飯,得看著給他們添菜添飯,一般都是他們吃完了自己消停吃。

  這會兒郭師傅正站在旁邊,聞言往小張後腦勺上敲了一把,說他:「人家小姑娘才吃糖醋口兒,你個大小伙子,你吃什麼吃。」

  「誰說大小伙子不吃糖醋口兒了!我從小就愛吃!」小張喊道。

  「就不給你做。」郭師傅逗他。

  「嫂子你多在這兒待幾天,我好蹭你菜。」小張嘿嘿笑著,和她說。

  林以然笑著點頭,吃著自己的飯盒。

  邱行飯盛的飯多了點,林以然吃到後來明顯吃得很慢。

  「吃不下了?」邱行問她。

  林以然先是點了下頭,要說自己還能努努力。

  不等她說話,邱行直接把她飯盒拿走了,幾口吃完,拿了倆橘子站起來說:「走。」

  林以然跟其他人打了聲招呼,忙跟著邱行走了。

  在這裡的時候,邱行修車林以然就在他旁邊坐著,邱行出去也會叫上她。哪怕只是出去取個東西,也會讓林以然跟著他的車。

  這讓林以然想起當時和邱行在貨車上的時間,她也是這樣前前後後地跟著邱行。邱行時不時回頭看她一眼,讓她在自己視線之內。

  這讓林以然的心變得更加柔軟,那段記憶在林以然心裡就像一團在日光下曬了很久的棉花,盡管有些舊了,可它鬆軟溫柔。

  「扳子給我。」邱行躺在車底,朝林以然伸手。

  「幾號的?」林以然撿起一把問,「這個?」

  「不是它,十二號。」邱行說。

  林以然低頭找了找,換了一把給他。

  邱行上午接她時那身衣服已經換下去了,換了套髒髒的工服。

  林以然也不嫌他髒,邱行躺在車底修車,林以然就蹲在旁邊陪著,拄著胳膊看他。

  她眼前是這個髒兮兮的邱行,腦子裡是周可可口中那個風光肆意的邱行。

  她自己也是一個被命運捉弄的人,她早就接受了這一切,並且接受得相對平靜,以一個認命的姿態。

  可偶爾她也疑惑,為什麼是他們?

  邱行一夕之間失去他擁有的一切,為什麼?

  他當時只是一個正在發光的普通男生。

  這些念頭直接導致林以然這一整天看著邱行的視線裡,除了專注以外還有些其他情緒。

  邱行發現林以然又那樣在看著他,揚了下眉心。

  林以然的眼神向來溫熱而柔軟,可今天除此之外,邱行總覺得她還有點……心疼巴巴的意思。

  邱行和她對視一眼,轉頭接著幹活去了。

  夜晚。

  邱行房間。

  工人回家的回家,睡覺的睡覺,院子裡安靜得只有風吹過樹葉的細碎聲響。

  邱行房間留了盞昏暗的床頭台燈,折疊窗簾嚴嚴實實地遮著。

  邱行洗過澡,身上卻不帶潮氣,反而乾燥溫熱。

  他修了一下午車,滿身的機油味洗不掉,手上儘管戴了手套,還是透過去一點洗不乾淨的黑色油污。

  林以然卻不討厭這味道,也不討厭邱行的手。

  邱行低頭看著她,沉沉地盯著她的眼睛,問:「今天怎麼一直這麼看我?」

  林以然並不說,她只是伸出胳膊,環上邱行的脖子,溫柔地抱著他。

  邱行能感覺到她輕輕的呼吸,以及她身上淡淡的香味。

  林以然總是很乾淨,而邱行總是被她襯得更髒。

  邱行微側側頭,吻了吻她的耳朵。

  林以然閉著眼睛,耳後一片皮膚隨著邱行的動作起了一片小疙瘩。

  他們繾綣而親密。

  而在這種極致親密中,邱行雖談不上溫柔,可從來不曾傷害她。

  他們從沒在沒有保護措施的情況下做過什麼,這是邱行守得很死的一條線,一次也沒有試圖打破。

  上次來這裡的時候,那個灰色的盒子還是林以然親自拆的,上面那層塑封她撕了半天,最後被邱行暴力強拆了。

  所以林以然記得清楚,那一盒裡他們用了兩個,剩下一個。

  因此當邱行從一個已經拆開的黑色盒子裡拿出一片,他們再次親吻時,林以然明顯變得有些心不在焉。

  邱行察覺到她的變化,拇指抹了下她嘴唇,低聲問她:「想什麼?」

  林以然沉默了幾秒,突然輕推開邱行,拉開床頭抽屜。

  「幹什麼呢?」邱行表情裡帶些茫然,有點蒙。

  抽屜裡沒有上次的灰色盒子,只有幾盒黑色的,其中有一盒打開的。林以然咬著嘴唇,拿起那盒打開的,裡面還有一片。算上邱行剛拿出去的,也就是這盒已經用過一片了。

  林以然攥著那盒子,翻身坐起來。

  她穿著吊帶背心,頭髮披開散亂地遮著肩膀,怔怔地瞪著邱行。

  邱行徹底蒙了:「怎麼了?」

  林以然一直咬著嘴唇,邱行皺了下眉,撥開她嘴唇,說:「有話說,別瞪我。」

  「你……」林以然清了清喉嚨,「上次剩下的呢?」

  「什麼?」邱行沒明白,「剩什麼了?」

  林以然晃晃手裡盒子,眼睛緩緩紅了:「上次打開的不是這個。」

  「套??」邱行滿臉寫著問號,費解地問,「什麼意思?」

  「你別裝。」林以然眼睛裡再沒有白天的溫軟了,難得地變得凶起來。

  「我裝什麼了?」邱行眉心也快擰成結了。

  林以然把那盒子扔到邱行手邊,鼓著胸腔,和他說:「上次剩下的那片是灰色的。」

  林以然盯著邱行,直接問:「你跟誰用了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5-1 09:47 AM

第二十六章

  邱行終於明白了林以然在問什麼,一時間表情管理失敗,不可思議地看著林以然。

  他不答話,也不否認,就跟默認了一樣。

  一大滴眼淚一下從林以然眼睛裡落下來,直接滑到下巴,沒墜住掉了下來。

  邱行這才像是被那滴眼淚給砸著了,深吸了口氣,站了起來。

  邱行站在床邊,低頭看著她,也說不清是個什麼表情,問她:「我要真用了呢?」

  林以然沒抬頭,只那麼抬著視線看她,漂亮的眼睛兜著眼淚,可憐極了,表情卻又是生氣的,嘴唇倔強地抿著。

  「我用了你怎麼辦?」邱行問。

  林以然想她和邱行的關係,其實自己並沒有十足的立場,這也挺可笑的。林以然沒有回答,只是作勢起身要走。

  邱行按了把她肩膀,讓她坐那:「我真服了。」

  他回頭四處看了一圈,「我褲子呢?」

  說完才想起來他剛才洗澡脫下來直接塞洗衣機了,邱行穿著短褲去洗手間,把自己白天穿的牛仔褲又拎了出來。

  他當著林以然的面,從褲兜裡掏出來灰色的一片,問她:「你說這個嗎?」

  林以然沒緩過勁,眨了眨眼,又猶豫著問:「黑色的呢?」

  邱行在褲子上攥了兩把摸摸,在另外一個兜裡掏出來,面無表情:「這個?」

  這就都對上了,林以然瞬間失了聲。

  「查我呢?」邱行挑著半邊眉,看著林以然。

  他現在是生氣也氣不起,笑也笑不出來。

  「你……」林以然結結巴巴地問,「你揣兜、兜裡幹什麼啊……」

  「我知道你想不想在這睡?」邱行把褲子隨手往地上一扔,「還有什麼問題?」

  林以然徹底說不出話了,場面尷尬,很難收場。

  邱行在床邊站著,過會兒用手背不甚溫柔地把林以然臉上的眼淚抹了,垂著眼問她:「我在你心裡什麼事都幹得出來?我這麼噁心?」

  林以然下意識搖頭,可剛才的事又讓她開不了口否認,她羞愧得抬不起頭了,只能抬起胳膊,輕輕環住邱行的腰。

  邱行看著她後腦勺,也沒什麼再說的,沒脾氣了。

  那晚後來邱行凶極了,林以然一聲不敢吭,灰色那片還是她自己拆的。

  邱行就冷眼看著她拆,一動不動,之後也沒有想要幫忙的意思。

  林以然臉都快燒著了,但也沒辦法,自己作的自己還。

  ……

  這件事讓林以然之後的兩天面對著邱行都有一點點心虛和默默的討好,邱行倒高冷得很,架子可端起來了。

  可也不是一點好處都沒有。

  雖然端得高,可帶著脾氣的邱行比平時多了點人氣,兩個人這段時間不冷不熱的關係也算有了變化。

  因為這個小小的無語事件而有了突破。

  「邱行?」林以然從外面拿了水回到房間,見邱行不在,叫了一聲。

  沒人應聲,林以然又去洗手間,探頭看了眼:「邱行?」

  邱行正在修花灑,之前花灑接頭有點漏水,邱行擰了下來正在纏生料帶。

  邱行沒回頭,只問:「又要查我什麼?」

  林以然無聲地縮了下肩膀,小聲回:「不查了。」

  「那找我幹什麼?」邱行淡淡地說。

  「就問問……」林以然拿著水走進去,擰開遞到邱行旁邊,「渴不渴?喝點水吧?」

  「不喝。」邱行說。

  「哦……」林以然自己喝了一小口,蓋上了,「需要我幫忙嗎?」

  「不需要。」邱行回答。

  林以然沒什麼要問的了,邱行自己在那幹活,林以然在身後站著。

  林以然也並不是個特別會說的女生,她也話少,兩個話少的人湊一起不熱鬧,平時還好,到了現在林以然就有點棘手。

  哄也不會哄,邱行反正也不聽人哄。

  邱行活快幹完了,把花灑重新裝上就完事。

  感覺到有人在碰他衣服,邱行回頭看了眼,見林以然在倚著洗手池,玩他衣服邊。

  邱行沒管,回頭接著擰花灑。

  林以然還在不聲不響地勾他衣服,繞在手指上纏來繞去,邱行擰完花灑低頭撿起鉗子和膠帶,要走。

  林以然也不吭聲,也不鬆手,只扯著邱行的衣服邊。

  邱行倒了個手,把工具換到另隻手上,空下的這隻反手抓住林以然的手,把她牽著帶了出來。

  林以然乖順地跟著出來,邱行走出房間之前掃了她一眼,見她還是低眉順眼地站那,過來意思意思地在她嘴上親了一口。林以然便笑了下,兩隻手環上邱行的胳膊,挎著出去了。

  他倆這寸步不離的,在別人眼裡看來就實屬如膠似漆一對小情侶。

  事實上他們跟情侶也沒太大區別,情侶該做的事都做了,要說甜有時也的確挺甜,可只有他們倆知道,他們這狀似情侶的關係是有期限的,到了時間就無效了。

  林以然不去打破現狀,她這次來並不是為了跟邱行再提這事。

  她來不帶任何目的,原因就只是像她和邱行說的那樣。

  ……

  老林在端午假期也出了趟門,順路過來邱行這看看。

  他沒提前打電話,邱行不知道他要來,老林車開進來的時候正看見邱行和林以然要出去。

  邱行看見他車,朝他揚了下胳膊。

  「上哪去啊?」老林從車窗探頭問。

  「出去吃飯,你吃沒?」邱行說。

  老林朝他們招手:「我也沒吃呢,一起去吧,過來上車。」

  林以然坐上後座,老林和她打招呼,問她什麼時候過來的。

  林以然笑著回答:「前天,放假了過來的。林嫂好嗎?」

  「她就那樣,挺好的。」老林轉頭跟邱行說:「你媽最近也挺好,我聽你嫂子說昨天包了粽子給她送過去,說她狀態可好了。」

  「嗯,最近還行。」邱行說。

  林以然從那個夏天跟著邱行開始認識老林,現在這麼久了,已經很熟了。在一起吃飯也不拘謹,林以然自己吃著飯,聽著他們聊天。

  聊的都是兩個廠的事,還有邱行自己的車,以及他雇的那幾輛車。

  老林笑著說邱行:「你這終於是翻身了,這幾年壓得太累。」

  邱行對這事反而沒有太深感觸,過去了就過去了。

  林以然沒想到說著話,話題能到她身上來。

  「對了。」林哥突然叫她一聲,林以然抬頭看過去。

  「你爸回來了。」林哥說。

  林以然嗆了下,咳了幾聲。她看著林哥,又帶著點怔地轉頭看邱行。

  邱行問:「你看見了?」

  「沒看見,我聽說的。」老林說,「我想著等我看見了再告訴你們,後來一直沒看見,就忘了。」

  「回就回吧……」林以然咳完恢復平靜,說,「他能把錢還了就行。」

  當初林以然上學之後,還是邱行讓林哥又找了個共同認識的人,中間人托著兩頭,坐下來談了一次。

  不管是林以然她爸欠的錢,還是兩次打架邱行打的人,這都值得談談。

  林哥在當地還算得上有人脈,說話也幾分面子,後來那伙人答應不再找林以然麻煩,只找她爸。

  這中間肯定也花了點錢,具體花了多少邱行沒說,只說沒多少。

  因此林以然這大學讀得不必戰戰兢兢,能夠放下心來好好上學,不用擔心被人找到學校來催債。

  後來她爸有沒有把錢還了林以然不清楚,也不關心。只是上學上得如此風平浪靜,她猜測還是應該還了。

  現在聽到她爸回來了的消息,林以然除了最初一刻心裡還算有點波動,之後便是心如止水。

  「回來了還不得找你?」老林跟林以然說,「不知道是回來好好過日子了,還是在外地也欠了錢回來躲債的。反正找到你你也別心軟,看看他什麼意思。」

  林以然點點頭,說:「好的,我知道。」

  邱行碰了碰林以然拿筷子的手,說她:「吃你的。」

  林以然「嗯」了聲,繼續吃東西。

  這事在林以然的生活裡實在算不上事,她甚至平時已經想不起來她還有個爸。

  然而她不上心,邱行倒顯得比她上心,具體表現在只有他們倆的時候不端著這兩天的架子了,變得好說話,溫和了很多。

  林以然思考,邱行可能是怕她心裡揣著事,也可能是覺得她可憐,媽媽去世了只有個爸,還把她往絕路上逼。

  在林以然走之前的晚上,邱行洗完澡出來,林以然已經躺好了。

  她往旁邊挪了挪,把邱行的位置讓出來。

  邱行關了燈,躺下之前先用手摸了摸枕頭,把上面林以然的頭髮撥開。她頭髮長,之前被邱行壓到好幾次。

  「這次回去就別來了,少折騰。」邱行停頓了下又說,「我有空過去。」

  這幾天兩人關係親近了不少,林以然小聲說:「你又不來。」

  「我不去是我忙。」邱行閉著眼睛,說完又跟了句,「不是我在搞亂七八糟的事。」

  一說這事林以然就沒話說了,在被子裡悄悄地牽上邱行的手。

  「知道了。」她輕聲說。

  「你要不現在數數,別下次說對不上數,我解釋不清。」邱行說。

  「數什……」林以然話沒說完,反應過來,趕緊說,「不用不用,再不問了。」

  邱行在黑暗中捏著她細長手指,搓來搓去地捏了會兒。這時溫度剛好,不冷也不熱,這樣牽著手很舒服,邱行捏著玩的動作又讓人覺得溫柔。

  林以然昏昏欲睡時,感到邱行抓著她的手放在嘴邊碰了碰,又牽著放了回去。

  「別操沒用的心,答應陪你三年,我肯定陪完。」她聽見邱行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5-1 09:53 AM

第二十七章

  林以然從邱行那回來,就得開始準備期末的幾篇結課論文了。

  上課、寫稿、翻譯、寫論文,時間排得很滿,在學校裡幾點一線地過生活。

  邱行依然很少找她,只要兩個人一分開,邱行就又是那副半冷不熱的樣子,林以然也不失落。她本來就是個情緒穩定的人,加上已經習慣了,邱行一直就這樣。

  不過跟之前不同的是,就算邱行不找她,現在林以然也幾乎每天都會給他發消息,哪怕並沒有什麼事情。她不再像之前那麼被動,儘管邱行並不是每次都回她。

  「以然,咱們走吧?」李仟朵從旁邊探頭過來,小聲又小聲地跟林以然說,「我餓啦……」

  兩個人已經在自習室一下午了,午睡過後就來了,這會兒已經到了晚飯時間。

  林以然也壓低了聲音回她:「我收個尾咱們就走。」

  「好好……」李仟朵連連點頭,「等你!」

  兩人收了電腦離開,李仟朵抱著林以然的胳膊,走路時腦袋一晃一晃的,圓圓的丸子頭也跟著晃。

  「我一上自習室就頭暈,喘不過氣。」她誇張地深吸了口氣,又無奈地說,「可我在宿舍又總是睏。」

  林以然笑了下說:「你還是別在宿舍了,白天睡多了晚上又睡不著。」

  「就是,我可不想熬夜了,你們都睡著了就我自己醒著,我覺得好孤獨。」她惆悵地說。

  林以然想起李仟朵大一時因為失眠半夜坐在床上哭的事,摸摸她的手。

  那時林以然半夜聽見她哭,輕聲問她怎麼啦,李仟朵掀開床簾,可憐兮兮地說自己睡不著覺,想家。

  林以然就讓她到自己床上來,陪她坐了很久。李仟朵聞著床鋪裡香香的味道,開著床頭小燈的床鋪溫暖又溫馨,覺得自己也沒那麼可憐了。

  李仟朵也想起這事了,笑眯眯地把頭往林以然身上貼了貼,說:「以然你好好呀。」

  林以然身上有種和同齡女生不太一樣的氣質,沉靜、溫和,似乎要比其他人更成熟一些,讓人不自覺地想要貼近她。

  兩人在一家開在學校裡的茶餐廳吃飯,正是晚餐時間,來吃飯的學生很多,她倆進去時還有最後一個四人桌。

  「我要點個奶黃包,想吃。再點些什麼呢……」李仟朵掃了碼看菜單,自己嘟嘟囔囔地說話。

  林以然點了份滑蛋飯,又點了兩杯喝的。

  「嗨,兩位。」

  有人站在桌邊和她們說話,她倆抬頭去看,見是院裡新聞專業的兩個男生。

  都是一個學院的,大課在一起上,也經常一起有活動,彼此都認識。

  林以然擺了擺手,李仟朵回道:「嗨……」

  其中一個燙了頭的男生有點自來熟,坐到林以然旁邊去,笑著問:「不介意拼個桌吧?」

  店裡坐滿了,拼個桌正常。但是這家店座位是連排沙發,就算拼也應該是李仟朵和林以然坐一邊,這男生直接坐林以然旁邊了,把她堵在裡面,這怎麼說都是有點沒分寸。

  不等林以然說話,李仟朵打了個噴嚏,抽了張紙巾擤鼻涕,一邊擦著鼻子一邊說:「不介意是不介意,但是我感冒了,我怕傳染你們。」

  說完話又扭頭朝旁邊咳了好幾聲。

  坐在林以然旁邊的男生說:「沒關係,不介意。」

  「我還介意呢,你們坐這我都不敢咳嗽了,不咳嗽我嗓子難受。」李仟朵揉著鼻子說。

  邊上站著的男生說:「那邊有人走了,坐那邊去吧。」

  「那正好。」對面的男生站起來跟著走了,走前還跟她倆笑笑。

  「真討厭。」等人走了之後,李仟朵小聲說。

  林以然示意她小點聲。

  「他都坐你裙子了!氣死我了!」李仟朵瞪著眼睛,嫌棄得不行。

  「沒有……」林以然笑了下,悄悄說,「我看他要坐,我把裙子拉過來了。」

  「屁股那麼沉呢,說坐就坐。」李仟朵眉頭揪成一小團,「我看就是故意的,他誰啊他往女神邊上坐,他配嗎!」

  林以然被她逗得不行,晃晃她的手,李仟朵惡狠狠地說:「氣死仙女了!」

  這時正好檸檬紅茶送了過來,林以然往她手邊推推,笑著說:「仙女別氣了,喝點飲料消消氣。」

  李仟朵咬著吸管喝了一大口,果然不生氣了,因為甜水又變得快樂起來。

  林以然今天穿的裙子不是緊身裙,裙擺寬鬆,外面一層很薄,裡面有同色系的內襯。

  那男生坐下來時雖然沒有坐到裙子上,但因為林以然的一扯,裙子在沙發邊一顆露出來的小釘子上刮破了。

  這還是回宿舍換了衣服才發現的,李仟朵頓時又火冒三丈。

  林以然也覺得有點可惜,裙子沒穿幾次呢,就不能穿了。

  她平時穿裙子多,多數都是長裙。

  邱行喜歡看她穿裙子,雖然他沒有說過,但是林以然知道。

  大一時邱行第一次來學校找她,林以然穿著長裙出來,邱行當時微挑起眉看了她幾秒,他那眼神林以然一直記得。

  林以然在邱行車上時穿的都是T恤和長褲,後來和他待久了變得更糙,頭髮多數時候也都隨便綁起來。

  她穿著長長的白裙子從學校裡出來,頭髮被風吹起來一點點,白淨的一張臉上帶著雀躍和歡喜地出來見他,邱行那一瞬間的確被擊中了。

  晚上林以然收拾完上了床,躺好了給邱行發消息。

  林以然:【邱行?】

  邱行應該是也躺下了,回得很快:【說。】

  林以然發了兩張圖片過去。

  又問:【哪個好看呀?】

  她發的是兩個裙子的圖片。

  林以然:【今天裙子破了,我要再買一條補上。】

  像這種話題她以前是不會給邱行發的,他倆也不聊這些。

  邱行經常對她說的就是「有事找我」,林以然就默認沒事不找。

  這次從邱行那裡回來,林以然時不時會把這種沒營養的小話題拋一點過去。

  邱行:【多一條櫃裡掛不下?】

  他陰陽怪氣,林以然笑起來,說:【只想買一個。】

  邱行半天沒回復,過會兒林以然收到消息,銀行卡有轉賬提醒。

  林以然立刻給他轉回去了,說:【不要錢。】

  邱行言簡意賅:【買倆。】

  他就不是個適合聊天的人,哪怕林以然主動找話題了,邱行也聊不到一起去。林以然也不介意,自己去買了一條,回來跟邱行說了聲「晚安」。

  林以然有時看到適合邱行的也會買給他,直接寄到廠裡去。邱行肩寬,又高,很架衣服,穿什麼都好看。

  當時在貨車上穿的都是以前的舊衣服,也不妨礙他看起來很帥。

  林以然用剛收到的一筆稿費,給邱行買了件短袖。

  邱行初中高中時候穿衣服可挑了,是個臭屁的中二少年。到家裡出事之後則徹底變了,有什麼穿什麼。

  林以然買的這件是兩個品牌的聯名款,黑色底,背後帶一個紫色圖案,要比邱行平時穿的張揚一點。

  邱行也不挑,林以然給買了他就穿。

  平時在廠裡穿工服,髒了好洗,洗幾次洗不出來了就換一套。

  邱行出門時穿的幾件都是林以然買的,碰到哪件穿哪件。

  這天邱行正開車出去,收到條消息。

  他抽空看了眼,是周可可給他發了張照片。

  照片裡女生站在學校門口的廣場上,T恤外面穿了件防曬服,手擋在額前遮陽。她旁邊站了個男生,比她稍高一點,兩人正在說話。

  周可可:【出來碰見以然了,讓我抓住對小情侶!】

  照片裡男生穿著件黑色T恤,背後一片紫色圖案,很有設計感。而林以然雖然穿著防曬服,卻能看到裡面黑色T恤胸前小小的紫色logo。

  路人看去儼然一對穿著情侶裝的校園戀人。

  紅燈還有幾秒,邱行關掉照片,敲了幾下鍵盤回了條消息過去,之後鎖屏把手機扔在一邊。

  邱行:【衣服挺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5-1 09:59 AM

第二十八章

  周可可撲哧一聲笑出來,說:【兄弟你這關注點!】

  周可可:【你到底什麼時候!請我!吃飯!】

  邱行把車開到地方了回她:【下次你回家告訴我。】

  周可可:【你別蒙我,以然都快畢業了!你欠我的飯我還沒吃上呢!】

  確實有點說不過去,邱行又保證了一次,周可可才算滿意了。

  說完吃飯的事,周可可又回頭八卦了一句:【不過這個小男生我沒相中,看著跟以然不太配。】

  邱行看了眼消息,沒回。

  他出來取東西的,跟人說話沒空回,而且這個話題對邱行來說實在無聊,懶得說。

  他壓根沒當回事,不相信。

  林以然晚上洗完澡,開始坐在電腦前幹活,宿舍空調開得有點涼,林以然披了件外套。

  幹活之前,林以然坐在椅子上,先給邱行發消息:【邱行?】

  她每次說話之前都得先叫一聲,就像她跟邱行在一塊的時候一樣,要等邱行「嗯」一聲再接著說。

  邱行如果回消息了說明他看見了,不回就是在忙,林以然就先不發了。

  邱行忙了一下午,晚上又出去跟人吃飯,這會兒才回來,也是剛洗了澡。

  邱行看見之後回復:【說。】

  林以然屈膝踩著椅子坐,想起白天的事心裡還覺得尷尬,快速敲鍵盤跟邱行說:【今天好尷尬。】

  林以然:【我們今天有個實踐活動,分組出去做採訪,我和班裡男生一組。】

  邱行就當沒看過照片,回了個:【嗯。】

  林以然接著刷刷地發過來:

  【結果我和他穿了一樣的衣服,一模一樣的。】

  【別人一直調侃,後來我用傘把欣冉的防曬服換來了,還好了點。】

  【又熱又曬的一下午。】

  她沒說穿的是和邱行一樣的那件,也沒說過那衣服她自己也有,邱行也都當不知道。

  邱行回:【今天沒穿裙子?】

  林以然:【沒,我怕在外面不方便。】

  邱行有一句沒一句地跟她發了幾條,林以然今天分享欲上來了,想跟邱行說話。

  邱行心想,心眼還是那麼實,有點什麼事用不著別人問,自己都說完了。

  邱行說:【一樣就一樣了,你管那麼多。】

  林以然回復:【別人說是情侶裝。】

  邱行:【說就說。】

  林以然馬上說:【那不行。】

  不等邱行再說什麼,她又輕輕敲了幾下手機,發了條:【我有呀。】

  她有什麼?

  總不會是情侶裝。

  這條過後邱行沒回復,林以然也沒再發。

  隨著約定的時間越來越近,林以然盡管不再直接去提。

  可她時不時就會這樣試試探探地說一點過線的話,去觸邱行的底。

  她就像個怕家長把自己丟在學校的孩子,害怕離別,沒有安全感。比起其他人,她擁有的實在太少太少了。

  她的不捨得和小心翼翼都很明顯,在邱行眼裡她就是個怕被丟下的小女孩兒,如果真的被丟下了會流眼淚。

  邱行確實還想再陪她一段,不願意看她哭。

  ……

  毛俊相的對象到底還是黃了,沒能處成。

  原因是女孩兒爸爸嫌棄毛俊沒有正經工作,覺得修車終究不體面,別人以後問起女婿是做什麼的,說不出口。

  女孩兒媽媽倒是沒說什麼,只說兩個人感情好就行了。

  但女孩兒可能自己心裡也始終有顧慮,爸爸一勸就決定了,剛談上感情還淺,想放開也不難。

  毛俊整個人都喪了下來,肩膀耷拉著,沒黑天沒白天地幹活。

  「瞧不上修車的倒是早說啊,這不是浪費我感情嗎?」毛俊從車底下鑽出來,身上臉上都蹭得黢黑,頭髮也亂糟糟的,去另一邊取個零件。

  邱行把東西遞給他,也沒什麼能安慰的。

  「再說我修車怎麼了,我修車掙得也不少,咱們廠裡也不是沒有大學生,大學生不也在修車廠啊?他們還沒我修得好呢,我不掙得比大學生都多?」

  毛俊眼角嘴角都耷著,傷心了。

  「那還是好好掙錢吧。」邱行說。

  「掙再多有啥用啊?沒文化,沒有好工作。」毛俊自嘲地說。

  還是傷著自尊了,但是自己也沒辦法,這底子是哪怕再努力工作多多掙錢也補不上來的。

  邱行也勸不來虛的,只說:「多掙點錢至少以後別人還能圖你能掙,要不圖你什麼。」

  「你刺傷我了!」毛俊「嗷」的一聲喊,「我再沒長處啦?」

  邱行笑了聲,旁邊小張接話說:「邱哥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他自己有個那麼漂亮的女朋友,還重點大學!他不愁找對象的事,他就在這說風涼話!」

  「什麼人啊!把他攆出去!」毛俊憤怒地說,「攆出去攆出去!」

  邱行胳膊一拄坐在一摞輪胎上,笑了下說:「誰讓我有了。」

  毛俊撿了還剩半瓶的礦泉水扔過去打他,邱行一歪頭躲了,正好這時有電話過來,邱行接起來,笑意還沒收回,說:「怎麼了?」

  邱行這個語氣接電話,讓對面的林以然一怔,問他:「笑什麼呢?」

  「毛毛失戀了。」邱行說。

  林以然哭笑不得:「毛毛失戀了你笑什麼?」

  毛俊在旁邊聽見了,大聲說:「他顯擺他有對象!有女朋友!你對象一點同情心都沒有,別跟他好了,這人不善良!」

  邱行又笑了聲,林以然被他的笑意感染,也笑起來。

  「什麼事?」邱行問電話那邊的林以然。

  林以然才想起來,說:「驗證碼告訴我一下,給你發消息你沒回,之前用你手機註冊的賬號。」

  邱行拿起手機看了眼,給她念了遍。

  「689745……驗證失敗……」林以然又試了下,還是不對,「邱行?」

  邱行又看了一遍,更正說:「689475。」

  「你看你對象笨的,別跟他好了!」毛俊又說,他和林以然比較熟,不怕開玩笑。

  「我不,你怎麼不勸點好的。」林以然這次驗證成功了,一邊找著網站上的信息,一邊笑著和毛俊說話,注意力不集中,「我對……」

  說到這的時候才反應過來,話音一頓。

  邱行今天像是心情不錯,眼裡還帶著笑意。

  林以然話說一半停在這也不是回事,垂下眼睛,接著說了下去:「我對象可聰明了。」

  邱行沒出聲,毛俊在那頭「哎喲」了聲,說:「煩死了!」

  毛俊氣得大步流星地出去了,邱行問林以然:「吃過飯了?」

  林以然回答說:「沒,不餓。」

  邱行說:「去吃。」

  林以然情緒還停在剛才那聲「對象」上,老老實實地「哦」了聲,說:「好。」

  「去吧。」邱行又說。

  「好……」林以然聲音溫軟,「那我掛啦?」

  邱行「嗯」了聲,林以然按了掛斷,又單手托著下巴在桌邊安靜地坐了會兒,然後拿著飯卡和雨傘去吃飯了。

  ……

  林以然期末將近,每到了這時都是她最忙的時候。除了幾門選修課交的論文以外,還有專業課考試。

  她獎學金一直拿的多,都是憑成績拿的。

  哪怕是隨便交的結課論文也不願意糊弄。

  加上每個月底要交的翻譯稿,還有她自己要寫的稿,這段時間林以然忙得轉不開身,好在陸續有課程結課,能把上課時間讓出來一些。

  忙起來也顧不上找邱行,有時一天也不怎麼碰手機。

  吃得少睡得少,精神狀態自然就比平時差一點。

  夜裡宿舍沒開空調,只開著吊扇。林以然覺得冷,想了想日期,知道自己是躲不過去了。

  她經期前兩天格外難熬,但是日期向來準。

  第二天一早,鬧鐘響了半天林以然都沒能起得來,平時這個時間她應該已經收拾完出門了。

  另外兩個室友背著包走了,李仟朵在下面叫她,林以然答應了聲。

  「你怎麼啦?」李仟朵踮起腳尖往上看,「怎麼聲音這樣?」

  林以然吸了吸鼻子,鼻塞得透不過氣,頭也昏沉沉地疼。

  她弓著身子側躺著,蹙著眉,聲音啞啞的:「我好像感冒了。」

  「昨晚回來我們都覺得熱死了,你說冷,我就感覺不對!」李仟朵踩著兩級梯子,撩開床簾看她,「發燒了嗎?」

  「應該沒有。」林以然說,「感覺不到發燒。」

  李仟朵甩了拖鞋爬上來,爬到林以然床上,伸手摸摸她額頭,又摸摸她手:「好像沒有。」

  林以然頭疼鼻塞,臉色蒼白,同時腰腹一段持續地墜痛,李仟朵皺著張小臉擔心得不行,林以然還安慰她。

  「你睡吧,睡吧。」李仟朵拍拍她,「我找點藥去,再給你買杯粥。」

  林以然下午有門考試,她怎麼也得起床,去考場的時候她手上還拿了個熱水袋。

  這天氣別人開著空調都嫌熱,只有林以然白著臉往身上放熱水袋。

  邱行電話打過來時,林以然剛考試下課開機,她意外地接起來。

  「邱行?」林以然鼻子堵得甕聲甕氣的。

  邱行一聽她說話,先問:「你怎麼了?」

  「不舒服……」林以然隨著大家一起往外走,李仟朵在門口等她,林以然小聲說,「可慘了。」

  「怎麼了?」

  「頭疼。」林以然並沒有說更多。

  「晚上還有沒有事?」邱行說話聲音聽起來很溫和。

  「沒有了,想回去躺著。」林以然現在這個狀態也幹不了什麼事,坐不住。

  邱行「嗯」了聲,說:「那你出來吧,西門。我看看你怎麼回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5-1 10:04 AM

第二十九章

  林以然到了西門都還暈乎乎的,路上有人和她打招呼,她只能禮貌地笑著擺擺手,實際都分不清誰是誰。

  她剛才和李仟朵說自己出去一趟,李仟朵還很擔心地問她:「你都這樣了你還去哪呀?我陪你嗎?」

  林以然搖搖頭,笑笑說:「家裡面有人來看我。」

  「哦哦,那好。」李仟朵囑咐她說,「你如果實在難受了記得去打針哦,不要挺著。」

  「知道啦。」林以然摸摸她的臉,李仟朵晃晃頭和她貼貼,說,「那我走了?」

  林以然點點頭,李仟朵就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邱行站在馬路對面,朝林以然揚了下胳膊。

  林以然看見他,朝他走過來。

  遠遠地邱行就能看見林以然蒼白的臉色,薄薄的襯衫被風一吹,袖管鼓起來,顯得她更是瘦。

  馬路上車過得多,林以然站在中間綠化帶上一直過不來,抱著包咳了兩聲。她有點著急,蹺了蹺腳尖跟邱行擺擺手。

  邱行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看車。

  等到林以然走過來,邱行接過她的包,感到有點沉,看了眼。

  「有個熱水袋。」林以然甕聲甕氣地說。

  邱行問她:「餓不餓?」

  林以然輕輕搖頭:「不餓,沒胃口。」

  「難受?」邱行看著她問。

  林以然倒不逞強,吸了吸鼻子,眼巴巴地看著邱行說:「難受。」

  邱行打了個車,林以然跟著一起坐在後座。

  報了位置之後,邱行摸了摸林以然的額頭。

  林以然輕聲說:「不燒。」

  她聲音聽起來又啞又沒力氣,邱行問:「怎麼弄的?」

  「不知道。」林以然想了想說,「可能是空調吹的。」

  「開著空調睡覺?」邱行問。

  林以然搖搖頭:「睡前就關了。」

  林以然體質挺好的,不是經常感冒,當時跟在邱行車上沒日沒夜的,吃飯睡覺都沒個正經時間,還經常風吹雨淋,一次都沒感冒過。邱行還說她皮,看著瘦,身體還不錯。

  今天整個人都蔫了,完全沒精神,臉上不帶一點妝,只因為沒氣色而塗了點唇膏。邱行沒怎麼見過她這樣的時候,在車上時不時就轉頭看看她。

  林以然聲音啞啞的小小的,問他:「你怎麼來了呀?」

  邱行說:「路過。」

  邱行確實是路過,他出來跟鄰省一家公司談合作,約的明天,訂票時邱行一猶豫,訂了今天來林以然這的。從這邊過去兩個小時,邱行明天上午再走。

  林以然還是很高興的,伸手挎上邱行的胳膊,安靜地把臉枕在邱行肩膀上。邱行塌了塌後背,整個人往下滑了一小截。

  這個時間有些堵車,出租車擠在緩慢移動的車流裡,時停時走。林以然閉著眼睛,邱行肩膀的高度讓她能枕得很舒服,林以然身體雖然難受,可此刻心裡卻十分平靜。

  「打個針去?」邱行微側了側頭,說話時下巴碰到林以然頭頂。

  「不想去。」林以然輕聲說。

  她並不討厭醫院,可也沒有特別喜歡。人在脆弱的時候會想家,想媽媽。林以然在醫院失去了媽媽,從此沒有了家。

  「我吃過藥了。」她握著邱行的手腕說。

  「嗯……」邱行說,「那不去。」

  酒店的床乾淨暄軟,邱行只開了扇窗戶,沒有開空調。

  林以然和衣躺在被子裡,黑亮的頭髮覆在白色枕頭上,髮梢在枕頭邊架空短短一截,邱行站在床邊,問她:「想吃什麼?我買回來。」

  林以然說了句什麼,邱行彎下身子,耳朵貼近她嘴唇位置:「說什麼?」

  「先不想吃。」林以然說。

  「那你睡會兒。」邱行說。

  林以然悄悄地往後挪了挪,身前挪了空出來。

  邱行說:「我身上髒。」

  林以然也不說話,只睜著眼睛看邱行。邱行和她對視幾秒,站直了抬手脫了短袖,坐了下來。

  林以然不是個脆弱的人,她身上有種很韌的勁兒,不輕易說疼說累,以往真難受了也不愛說。

  如今倒不介意把自己難受的一面都擺給邱行看,明顯地示弱。

  邱行把手放她頭上,輕輕地摩挲她頭髮。邱行掌心熱熱的,手指慢慢地摩挲頭皮,這樣非常舒服。林以然呼吸平穩,靜靜地睡著。

  邱行等她睡了會兒才出去,打包了點清淡的晚餐,在那之前路過商場還進去給林以然買了些東西。

  等林以然醒了,一睜眼看見邱行還坐在她旁邊,在低頭看手機。

  「邱行。」林以然輕聲叫他。

  邱行視線從手機挪到她臉上:「醒了?」

  窗簾都拉著,林以然睡得還以為現在已經是半夜了。

  邱行說:「快八點了,起來吃點東西。」

  「好。」林以然又躺了會兒,才從床上坐起來,說,「我需要出去買……」

  邱行沒抬頭,說:「給你買完了。」

  林以然下了床,已經看到桌上放的一兜東西,她意外地回頭看邱行。

  「你怎麼知道?」林以然微怔,問他。

  邱行抬了抬眉,並不回答。

  邱行總是一副什麼事都不在意的樣子,冷冷清清。包括現在,他連開口回答像是都懶得。

  林以然撥開口袋,看著那袋東西。

  安睡褲、牙刷、襪子,甚至還有一支她平時用的洗面奶,以及可能是買洗面奶贈送的幾支水乳小樣。

  邱行依然擺著那張漫不經心的臉,可卻能帶著那張臭臉出去買安睡褲。

  他既能記得住林以然經期的大概時間,也能在知道包裡有熱水袋的時候第一時間想起來。

  林以然的命運從她高二那年開始變得不幸,充滿了荒誕的戲劇性。可卻總有些時刻,她因為邱行而感覺到自己是幸運的。

  命運調侃般地拿走了她的一切,然後補償般地讓她遇見邱行。有時林以然想,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麼僅除了媽媽的生命,此外的所有拿來交換一個邱行,那也未嘗不可。

  林以然洗了澡,渾身清清爽爽,好像也沒那麼難受了。

  她吃了點東西,吃得不多,實在沒有胃口。邱行把她剩的吃完,也去洗了個澡。

  林以然坐在床邊用手機敲了會兒字,邱行出來說她:「你頭不疼了?」

  「好些了。」林以然仰著頭對他笑笑,朝邱行招了招手,讓他過來。

  「怎麼了?」邱行走過來,站在她旁邊。

  林以然讓他低下來,高高地仰著臉,脖子修長美麗,耳下那顆小痣很有存在感地露出來。

  邱行略有些意外,還是在她嘴巴上親了一口。

  林以然彎著眼睛說:「你聞,我香香的。」

  邱行自己理解錯了,也笑了笑,鼻尖在她側臉及下頜骨處若有似無地碰了碰,說:「嗯,你挺香。」

  「我只用過這個牌子的洗面奶,別的沒用過,我嫌貴。」林以然還沒說完,邱行聽到這就豎了下眉。

  林以然問他:「你買洗面奶她們給你的嗎?」

  「我要的。」邱行說。

  「怎麼要的?」林以然笑著問。

  邱行:「我就說給我點抹臉的。」

  林以然能夠想象到邱行那副理所當然的語氣,又彎了彎眼睛。

  邱行坐到旁邊去,拿起手機鼓搗一會兒。

  林以然便收到短信,又是銀行卡消息。

  「不要錢。」林以然看了眼,說。

  「買抹臉的。」邱行面無表情地說。

  「我不用這麼貴的,我皮膚挺好的。」林以然聲音還有點啞啞的,這麼帶著笑意地說話聽起來要比平時顯得更活潑,或許是因為她本來就挺開心。

  「香,買吧。」邱行說。

  當晚林以然很早就躺下了,她還是不舒服,身體很難受,可心裡又有種蓬鬆的、暖洋洋的感覺。

  邱行從身後摟著她,隔著衣服把手放在她小腹位置。

  「熱水袋用嗎?」邱行在身後問她。

  林以然說:「不用。」

  邱行就不再說話了,只隔一會兒把手換換位置,林以然肚子被他焐得熱乎乎的。

  她身後是邱行的胸膛,邱行嚴絲合縫地抱著她。

  林以然喜歡被他包裹著的感覺,她會覺得自己像個小孩子,被擁有,被疼愛。

  她依稀能聽到邱行的心跳,也能感受到邱行的呼吸。

  林以然閉上眼睛,輕聲叫他:「邱行。」

  邱行:「嗯?」

  林以然背對著他,呼吸連著聲音都是慢慢的,輕輕的:「我們……談戀愛吧,好嗎?」

  邱行回答得倒果斷:「不談。」

  林以然呼吸一顫:「為什麼?」

  邱行說:「過村沒店了。」

  林以然沉默了會兒,之後抓著邱行的手,挪了個位置。

  邱行問她:「這兒疼?」

  「嗯……」林以然又問,「談戀愛吧?」

  「說了不談。」邱行沒把手拿開,只說,「當初你說的三年結束,你自己算著點時間。」

  「我那時候小呢……」林以然急急地說,「我以為你不……」

  「你睡不睡了?」邱行打斷她,用鼻子頂頂她後腦勺,「睡你的覺。」

  邱行一直在說拒絕的話,可林以然隱約覺得他的話音輕鬆,倒不太正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5-1 10:11 AM

第三十章

  或許更多是心理作用,林以然這一夜一直被邱行抱在懷裡,把她圈在小小的空間裡,林以然倒真的睡得很踏實,夢裡夢外都是邱行。

  時而是他們還是貨車上,邱行單腳踩著腳踏板,從車上拿東西下去。時而是現在的邱行,冬天穿著羽絨馬甲,頭上戴著衛衣上的帽子,手揣著兜和林以然一起回他媽媽那裡。

  邱行夜裡睡沉了也沒放開她,手虛虛實實地放在她肚子上。

  早上林以然先醒,邱行還在睡著。他身上被林依然的頭髮鋪著,他也不嫌癢,依然睡得很熟。

  林以然轉過來,面對著邱行。她把自己的頭髮攏了攏,攏成一束放在身後去。邱行感覺到她翻身,下意識地收了收胳膊。

  林以然注視著他沉睡的臉。邱行的確是很俊朗的長相,五官都帥氣漂亮,鼻樑高挺,有一點點鼻峰,嘴唇不薄不厚,下唇的唇線稍微有點明顯,這樣睡著的時候表情完全放鬆,下唇是一個彎得似乎肉嘟嘟的弧度。

  有時林以然會覺得邱行這樣睡著的時候就像個小朋友,單純而天真。

  她伸出手,沿著邱行的下嘴唇,畫他嘴唇的形狀。

  邱行睜開眼睛,眼神平靜地看了看她,隨後抬起手,抓著林以然的手又揣回被子裡,閉上眼睛接著睡了。

  邱行其實變得不少,雖然不太明顯,但林以然能夠體會得到。比如睡覺被吵醒了也不會皺眉了,從前起床氣很大,睡不好就拉著臉。現在沒以前那麼缺覺,哪怕睡得正好被吵醒了也很平靜。

  再比如邱行並不像之前那麼麻木了。

  從前臉上沒有表情,眼睛裡沒有光,把自己屏蔽在周圍的環境之外。現在儘管仍算不上開朗,比不了他小時候,可笑起來的次數變多了,眼神裡也不再總是空洞的。

  林以然靜靜地看著邱行,在心裡想,你要多多地笑起來。

  邱行睡醒之前,先把頭低下去,在林以然脖子鎖骨的位置頂了會兒。林以然摸摸他的頭,彎了彎眼睛。

  邱行上午要走,他約了今天去談事情。林以然也得回學校接著復習,昨晚算是忙裡偷閒地給自己放了個假,今天醒了沒昨天那麼難受了,她沒有條件繼續休息。

  邱行走前兩人先去吃飯,林以然點了碗南瓜粥,在那慢慢地喝。

  「哪天放假?」邱行問。

  林以然搖搖頭說:「不確定,有一門考試時間還沒通知。」

  「放假什麼安排?」邱行敲敲雞蛋,在桌上滾了滾,在那剝殼。

  林以然想要說還沒安排,話到嘴邊換了一句:「要去找你。」

  「找我幹什麼?」邱行把剝好的雞蛋放林以然碗裡,「沒空。」

  「你待你的,我待我的,不用你有空。」林以然笑眯眯地說。

  「你賴上我了?」邱行說。

  林以然不餓,也不好好吃飯,一隻手在碗裡攪著粥,另一隻手托著腮,朝邱行笑笑,說:「談戀愛。」

  邱行撩起眼皮看她一眼,沒搭理她。

  林以然也不管他理不理,她有一點點看透了邱行的外強中幹。

  邱行走了以後還是他平時那副不鹹不淡的樣。

  除了第二天發消息問的一次:「不難受了?」

  林以然說已經好了,之後邱行再沒關心過什麼,搞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

  如果沒有趁別人睡著出去買洗面奶和安睡褲的事,說不定別人還真信。

  林以然最後一門考試的時間有點晚,好多學生提前買了回家的票,卻因為這門考試而一再改簽。

  林以然沒急著買票,她沒打算一放假就去找邱行,想要等事都過去,在學校靜一靜心。

  寫作注定是一件孤獨的事,人在獨處時和在人群中,寫出來的文字是不一樣的。

  在人群中產生的文字有人氣,有煙火氣。

  但林以然的文字原本應該是寒凜而孤寂的。

  她在邱行身邊時文字會變得溫柔下來,廣博地包容一切,恨也不恨了。

  接到保姆電話的時候,林以然晚上吃過飯,正在操場跑步。學校裡很多人已經走了,操場上人沒那麼多,平時踢球的人組不成兩支球隊,只在原地踢著花球。小情侶慢悠悠地走圈,還有幾個女生在遛小狗。

  林以然從耳機裡聽到鈴聲,慢下來走著,接了起來。

  「你好。」她沒看屏幕,不知道是誰。

  「以然?我是梅姨。」保姆的聲音傳來,林以然下意識停下腳步。

  「怎麼了姨?」

  保姆那裡有林以然和邱行的電話,但她還從沒打過。林以然第一次接到她的電話,心裡不由得一緊。

  保姆於梅聲音很小,捂著話筒說:「以然,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方姐不讓我給你們兩個打電話,可我實在擔心。」

  林以然微微皺起眉,問:「怎麼了?」

  「這些天方姐很不好,整夜都睡不著,她自己去開了藥,吃了又一直睡。她有時哭有時說胡話,我從來沒見她這樣過。她這個精神……精神不太好了,又不讓我說。」

  保姆在陽台聲音裡帶點喘,可能是在陽台偷著打電話有些緊張,她接著說,「這兩天晚上我都不敢走,我怕她自己在家裡不行。」

  「怎麼突然這樣了?」林以然心沉了下去。

  「哎喲,你聽我說。」於梅重重地嘆了口氣,心有餘悸地說,「上周我們兩個去市場買菜嘛,她說想吃菜角,我們去買韭菜。市場新來的一個女人,之前沒見過。她一直盯著方姐看,那個眼神直勾勾的,嚇人的喲。我當時看她就覺得害怕,我拉著方姐要走,那個女人突然把一袋豌豆砸在方姐頭上,喊『殺人犯!』罵了可多難聽的,我帶著方姐趕緊走了!」

  林以然擰著眉問:「怎麼不早告訴我們呢?」

  「方姐不讓我說,說了好多好多遍不讓告訴你們。」於梅聲音裡帶了些哽咽,「但我太害怕了,我怕她精神好不起來。」

  「我後天回去,姨你好好陪著她。」林以然說,「我回去再說。」

  「好好,你先不要告訴小邱啊,以然,我怕小邱回來要去打架!」於梅慌慌張張地說,「而且他先不要回來,方姐說清醒不清醒,說糊塗不糊塗,我怕小邱回來她見了要受刺激。」

  「嗯,我知道了。」林以然又說了一次,「我後天回來。」

  林以然答應了不告訴邱行,卻轉頭就給邱行打了電話。

  她有事並不瞞著邱行,何況這是邱行媽媽的事,沒有道理瞞著他。

  但林以然沒有提到「殺人犯」這些,只說方姨買菜和別人發生了衝突,有點刺激到了。

  「你別急著回去……」林以然和他說,「我先回去看看。」

  邱行質疑地問:「她和別人吵架?」

  林以然抿了抿唇,說:「梅姨沒有細說。」

  邱行媽媽是一個一直很溫柔的人,慢聲細語,從不和人起爭執,為了買菜和人吵架發生在她身上可能性很小。

  「我跟你一起回。」邱行說。

  邱行不能先於林以然回去,如果方姨真的狀態不好,那看見邱行只會更加刺激她。她不能接受二十幾歲的邱行,這不是她的兒子。

  她的兒子還在讀高中,沒有上大學,更不可能在開貨車,或者修車。

  「好,你別擔心。」林以然安慰他說。

  邱行「嗯」了聲。

  林以然回了宿舍第一時間就是訂票,她訂了後天的高鐵票,二等座已經沒有了,她訂了張一等座。

  林以然從上大學開始,自己坐車時還沒買過一等座的票,覺得貴。倒是邱行給她訂過兩次,林以然自己又退了,換成二等座。

  邱行給她很多錢,媽媽給她留了很多錢,她自己也有稿費和獎學金,林以然並不拮據,可她還是不捨得花很多錢。

  邱行嫌她過得緊緊巴巴,所以經常轉錢過來,這也改變不了林以然的消費觀。

  這次訂一等座的票林以然卻眼都不眨,毫不心疼。

  可這張票林以然沒能坐得上,她甚至連最後那一門考試也沒考成。

  保姆于梅第二天中午打電話來,在電話裡哭喊著說:「以然?你方姨瘋了呀!怎麼辦啊!她一直在叫,還吐了!我攔不住她,這怎麼辦啊?!」

  如果不是慌到不行了,于梅不至於在電話裡說方姨瘋了。這種字眼她們平時都不用的,最多只是說她病了。

  林以然手裡的筆在紙上畫出不安穩的一道,扔了筆,站起來出了自習室,急急地問:「怎麼了?」

  「那女人剛才在小區外面喊,說殺人犯一家都要下地獄!喊邱行爸爸的名字,說他是索命鬼!」

  于梅哭著喊,「你們趕快回來吧!我實在害怕啊!這怎麼辦哪!!」

  「那人呢?還在樓下?」林以然問。

  「被保安拖出去了!」于梅哭著說。

  林以然在電話裡能聽到方姨在喊叫,她心如刀絞。

  「你給安寧醫院打電話,讓他們來車接。」林以然閉了閉眼睛,雖然聲線顫抖,語氣卻鎮定地說,「跟他們說發作時症狀很重,要帶鎮靜劑,家裡沒有藥。把家裡的菜刀剪刀這些都收起來。」

  「我害怕啊以然,會不會出事啊!」于梅慌張地問。

  「別害怕,你現在就打電話。」林以然和她說,「我馬上回來。」

  林以然掛了電話把東西收拾了跑回宿舍,迅速裝了行李箱,打車直奔高鐵站。

  她在車上買了最近的一趟高鐵,只能買無座票。林以然心一直沒有靜下來,她耳邊是剛才電話裡方姨的尖叫,刺得她耳朵痛,心也痛。

  方姨以前哪怕發作也不是這樣的,她只是陷在過去,會咕咕噥噥地說糊塗話。

  雖然她最初的症狀林以然沒有見到,但邱行說她並不激烈,也不尖銳,她只是不能接受現實。

  林以然的心如同墜進深海裡,她感到對這個世界深深的無力感,可又不得不充滿力量。

  她仍然沒有瞞著邱行,儘管邱行現在並不適合回去。可那是他的媽媽,任何人沒有資格瞞他,邱行應該在第一時間了解情況。

  邱行打斷她,說:「我現在回家,你回去考試。」

  林以然說:「她這次很重,你自己回去不行,我……」

  「你明天回。」邱行語速很快,聽起來卻沒有特別慌,只是聲音很沉。

  「我不考了,我馬上到車站。」林以然說,「我已經跟老師請了假,下學期可以補考。」

  「林以然。」邱行聲音沉沉的冷冷的,警告地叫了她一聲。

  林以然也執拗起來,擰著眉重復了一次:「我不考。」

  她說完這句把電話掛了,邱行沒再打過來,他應該在跟保姆打電話。

  在車站候車時,林以然指尖還在隱隱地發抖。

  剛才邱行在電話裡那麼沉穩,哪怕知道他媽媽狀態很差,卻依然算得上冷靜,也不失態。

  林以然知道他或許能夠處理好一切問題,他是沒日沒夜睡在車上跑在路上的邱行,是九十萬的債不到三年就還清的邱行,是彷彿無所不能的邱行。

  可林以然還是沒猶豫過地要回去。

  她放不下這樣的方姨,怕邱行見不了方姨的面,怕情況變得更糟。

  除此之外,她也想要陪著邱行。

  想陪的並不是現在處變不驚的邱行,而或許是他心裡那個十九歲的邱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5-1 10:44 AM

第三十一章

  林以然從車站出來,拖著她的行李箱直接去了安寧醫院。

  保姆于梅在走廊坐著,見她過來了,跑過來攥住她的手,看起來嚇壞了。

  「你可終於回來了,以然啊。」她兩隻手握著林以然的手,眼睛通紅,「我嚇死了,我怕再出點什麼事我跟你們沒法交代啊!」

  林以然另外一隻手拍了拍她肩膀,說:「沒事,姨。」

  「你不知道,你方姨犯病的時候可嚇人了!還一直吐!我哪見過這些呀……她眼睛都直勾勾的!」于梅還沒從之前的驚嚇中回過神來。

  林以然說:「我先看看她。」

  「睡著呢,大夫給打了針。」于梅跟在她後面說。

  林以然推開病房進去,方姨安靜地睡著。頭髮很亂,衣服也皺巴巴的,有一片片的髒污。

  方姨愛乾淨,什麼時候都整齊體面,哪有這麼狼狽的時候。

  林以然鼻子一酸,轉開臉深深地吸了口氣。

  之前方姨說再也不想住院了,人住在醫院裡。哪怕身體好好的,也會覺得自己不健康,不是正常人。

  可她現在這樣肯定是要住院的,甚至要住不短的時間。

  等她醒了是個什麼狀態暫時還不知道,林以然現在不奢望她醒來能恢復到之前的樣子,只希望不要特別嚴重。

  精神類疾病並不好治,治療過程漫長而痛苦。

  方姨自己和邱行都不是特別悲觀的人,他們能夠接受她生病這件事。

  如果只是像之前那樣時而清醒時而糊塗,邱行會選擇繼續保守治療,不吃特別傷身體的藥,讓她自己慢慢恢復。

  可如果像今天這樣,嘔吐、焦慮、狂躁,那就不得不治。

  那些電痙攣治療、神經刺激、經顱磁刺激等等,不到萬不得已邱行不會給她用。

  林以然讓于梅回去收拾點方姨的衣服和用品過來,于梅眼神有些猶豫,問:「以然,咱們倆一起去吧?」

  「得留個人在這,不然方姨醒了只有她自己。」林以然說。

  「我還有點怕……你別怪姨,姨心裡不踏實。」于梅今天確實嚇著了,現在讓她自己回去收拾東西她不太敢,既害怕那女人還在小區附近,也莫名地不敢回那房子,一進去就是方閔喊叫的樣子。

  她畢竟只是個沒經歷過很多事的婦女,心理承受度有限。

  「那你在這陪著她,我回去收拾。」林以然和她說,「有事就給我打電話。」

  「好,好。」于梅一連聲地答應。

  林以然想了想說:「算了,姨,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其實于梅自己留在精神病院也害怕,這是個正常人不想來的地方,尤其現在馬上要天黑了,估計她心裡更沒底。

  林以然給邱行發了條消息,把病房號發給了他。

  走前還跟護士交代了,說自己很快回來。

  如果中間患者醒了就告訴她家屬回家取衣服了。

  護士不是林以然之前見過的,可能是新來的,態度也很好。

  林以然告訴于梅直接回家就行了,好好休息,這幾天不用她過來。于梅也沒多說,心裡的確已經不想幹了。

  小區是個不算新的小區,不過綠化和設施都不錯,小區也不是很大,只有幾棟樓。

  林以然出了電梯,手上拿著于梅給的鑰匙,正準備開門,一抬頭動作猛地一停,呼吸停滯。

  ——門上貼著十幾張A4紙,都是打印出來的照片,一張張全是火災現場的慘狀。

  有的是火正在燃燒,烏黑的濃煙滾滾升上半空,有的是火熄滅以後漆黑一片的廠房,甚至隱約能看到有一具焦黑的屍體。

  電梯門在身後緩緩合上,林以然定住腳步,怔在原地。

  驟然看到這些照片,一幕幕仿若人間煉獄。林以然呼吸困難,喉嚨像是被堵住了,眼前的一切讓她指尖禁不住顫抖。

  很多情緒在一瞬間朝她裹挾而來,把她捆束在這方寸走廊裡,動彈不得。

  其實林以然在今天、甚至是從昨晚接到于梅的電話開始,心裡隱隱是有些怨的。

  她擔心方姨,也擔心邱行,直至今天見到打過鎮靜劑後沉睡的方姨,她心裡的情緒始終是負面的。

  她責怪那個賣菜的女人,覺得對方不該口出惡言,不該將槍口指向一個精神障礙者,打破別人家難得換來的平靜生活。

  可此刻站在門口,林以然卻突然接受了對方的恨,地獄景象就在眼前,林以然倏忽直觀地理解了邱行當時對賠償金額全盤接受,絕不還口。

  邱行從沒有說過他爸沒錯,他最多只跟親近的人說「我爸不是故意的」。

  邱叔叔固然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太自信自己的經驗了,他決不是故意害人。

  可這些照片無一不昭示著他的罪孽深重。

  這些破碎了的家庭、死了的人,是邱行無論怎麼還債都還不回來的。

  林以然好半天才有了動作,她顫抖著走上前,閉著眼睛一張張撕下那些A4紙。這麼近的距離下她甚至不敢睜眼,渾身發冷。

  雙面膠在門上留下一條條膠痕,像亂刀砍出來的一道道凌亂的刀痕,也像瘡疤。

  ……

  她收拾好東西回到醫院時,邱行已經回來了。

  邱行在走廊倚牆站著,聽見腳步聲,朝她看過來。

  「方姨醒了嗎?」林以然走過來,她聲音裡有著不明顯的顫音,輕聲問。

  邱行說:「醒了。」

  「怎麼樣?」林以然抬眼看他,眼睛裡有紅血絲,不像平時那麼清亮,顯得憔悴。

  「不能見我。」邱行說。

  他的表情看起來像是無奈,並不意外,這在他們預料之中。邱行看著林以然的眼神還有些沉,可能因為林以然執意回來,不參加明天的考試。

  邱行長得像他爸,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只會越來越像。

  在方姨病著的時候,邱行這張臉會一次次讓她想到年輕和她戀愛時的邱養正。

  這些錯亂的時空記憶讓她懷疑自己,也不相信周圍的一切,任何人都讓她覺得害怕。

  她只想看到快到五十歲的邱養正,和十八九歲的邱行。她想要把自己留在那個時間,所以除此之外任何年紀的邱行,都讓她不能接受。

  林以然推開門,方姨仍然在床上躺著,面朝著窗戶,背對著門。

  床頭櫃子上放著護士剛才過來分的藥。

  「方姨。」林以然聲音輕輕的,試探著叫她。

  她仍只躺著,並不吭聲。

  「睡啦?」林以然走進去,慢慢地繞過床。

  方姨睜著眼睛,目光呆滯,看起來還是很睏倦。

  「咱們換個衣服吧?」林以然緩緩地蹲在她的床邊,看著她的眼睛,語調輕緩,「換套衣服舒服點。」

  「好。」方姨說。

  「那咱們坐起來?」林以然握著她的手,哄著說,「換完衣服再躺下。」

  可能是打了鎮靜劑的關係,方姨表現得很遲鈍,過了幾秒才有動作,被林以然扶著坐了起來。

  林以然幫著她換衣服,輕聲問她:「我是誰呢?」

  方姨安靜地配合著,抬頭看向林以然,手撥了撥她垂下來的頭髮,聲音不大地說:「小船。」

  「哎,對了……」林以然笑笑,「我是小船。」

  方姨醒來後的狀態其實還好,要比林以然想像的樂觀一些。她的情緒也不激動,沒那麼尖銳,只是很安靜,人看起來非常睏頓。

  開放區住院部可以陪床,住的單間,這裡的基本都是輕症。重症大部分在封閉區,所以走廊裡還算安靜。

  晚上林以然在病房陪護,她讓邱行回去睡,邱行說了「嗯」,卻沒有走,而是一直在走廊坐著,時不時去走廊盡頭的窗邊站一會兒。

  夜裡林以然出來,放輕動作關上病房門,護士抬眼看她,林以然對她笑笑。

  護士指了指邱行,又擺了擺手,示意她讓邱行趕緊走,不讓在走廊裡待著。林以然點點頭,朝邱行走過去。

  晚上有點涼,她裹了件薄襯衫,站在邱行旁邊。

  「睡不著?」邱行問。

  「睡不踏實。」林以然碰碰他胳膊,說,「你跟我進去躺會兒吧,方姨睡著了。」

  邱行搖了搖頭:「不了,一醒更麻煩。」

  邱行可能因為林以然缺考的事跟她還有些生氣,可現在病房裡也只有她照顧得到。

  這就使得邱行的拒絕和生氣都顯得立不住腳,並且冠冕堂皇,說再多只顯得虛偽。

  這使得邱行只能沉默下來。

  林以然挎上他的手腕,順勢抱住他的胳膊。

  邱行沒動,任她抱著。

  林以然把臉貼在邱行的肩膀,閉了會兒眼睛。她剛才只跟邱行說睡不踏實,實際上她根本半點也睡不著。

  她只要一閉眼,就能想到白天貼在門上的那些照片。

  並且那些圖片在她腦子裡自動轉化成影像,烈火把一切都燒成黑炭。

  「邱行。」林以然輕聲叫他。

  邱行應了聲「嗯」。

  林以然閉著眼說:「咱們給方姨搬家吧?離開這裡。」

  邱行垂眼看她,林以然抬起頭:「搬去我那裡,我不在宿舍住了。」

  「不。」邱行搖頭,看著窗外說,「你過好你自己的生活。」

  「這也是我的生活。」林以然微微皺眉,望著他說。

  「這是我的。」邱行神色淡淡的,「不是你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5-1 12:21 PM

第三十二章

  母親愛兒子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哪怕她已經失去了清明。她混亂迷濛的世界裡,只裝得下她們的小家。

  她的丈夫,她的兒子,還有她自己。

  她每天都念叨著邱行,上學累不累、吃飽了沒有,卻又一眼也不能看他。她抗拒邱行出現在她的視線裡,看著他的眼神裡又恐懼又哀怨。

  她這次病情發作確實比以前要重,她排斥陌生人,或者說排斥除了林以然以外的人。

  保姆于梅過來看過她兩次,她看到于梅時表現得也相對平靜,至於其他人她都顯得有些怕。

  可能是因為這次病情發作是因為受到了陌生人的刺激。

  所以她潛意識不想看到陌生人,只想待在她覺得安靜和熟悉的環境裡,也不太想和人說話。

  林以然問醫生可不可以回家,醫生建議如果患者沒有強烈排斥的話,還是再住一段時間。

  「小船,咱們什麼時候走?」方閔拉著林以然的手,仰著臉問她。

  林以然晃晃她的手,把另一隻手上拿的一碗水果放她手裡,笑著說:「再住幾天嘛,反正我陪著你。」

  「不想住了,想回家了。」方閔端著水果,卻不想吃,嘆了口氣說,「這裡什麼東西都有味道,發黴了。」

  林以然坐在她旁邊,哄她:「沒有味道,哪裡都乾乾淨淨的。」

  方閔問過了就也不再堅持,坐在那裡慢慢地吃水果。她叉了塊菠蘿給林以然,林以然笑著吃掉了。

  這一次發病的方閔十分依賴林以然,只讓她陪著,也只聽她的話。林以然不僅是她現在熟悉的人,也是存在於她記憶裡的人。

  所以無論在清醒還是混沌的時間裡,林以然都讓她覺得親近和信賴。

  「等你一會兒吃完了,咱們出去走走呢?」林以然靠著她的肩膀問。

  方姨慢慢地吃著水果,過了幾秒才回答說:「不想出去。」

  「走走吧,透透氣。」林以然說。

  「那你要一直牽著我的手,一下也不能放開。」方姨面朝著前方說。

  林以然挎上她的胳膊,彎彎眼睛說:「那當然了呀。」

  在這間小小的病房裡,她們就像一對溫柔的母女。兩個人都很溫和,說話軟著嗓音,不會大吼大叫,互相依賴著彼此。

  隔壁病房的陪床阿姨搞不清楚關係,一直以為經常在門口站著的那個男生是女婿,女兒找了個母親不喜歡的男朋友,所以才不得進門。

  邱行每天都來醫院,給他媽媽和林以然送飯。飯是林嫂做的,他這些天都住在老林的家裡,林嫂每頓飯都做得營養均衡,然後催著他趕快送到醫院來。

  因為吃藥的關係,方閔沒有胃口,每頓飯都只吃一點點。林以然在醫院陪床,胃口也不大,每天林嫂裝好的飯她們兩個人也只能吃掉半份。

  邱行也不說她們,不想吃就少吃,不勉強她們吃很多。

  邱行眼看著就比之前沉默了。

  林以然覺得邱行像是回到了三年前在車上的時間。

  林以然牽著方姨的手在小公園裡散步,邱行就在不遠不近的位置上默默地陪了會兒,然後不知道什麼時候離開了。

  「方姨,邱行呢?」林以然問。

  「上學了嘛,這幾天要考試了。」方閔不無驕傲地微笑著說,「他考試很厲害。」

  林以然無聲地嘆了口氣。

  邱行是被深愛著他的母親拒絕的兒子。

  同時也是一個背著他爸欠下的詛咒的兒子。

  林以然告訴了他門上貼著紙的事情,也告訴了他讓他盡量先不要回方姨的住處。

  邱行說知道了。

  林以然不知道等方姨出院了還要不要再回那裡住。

  如果對方再找上門來,方姨可能承受不住再一次打擊。

  她其實想讓方姨離開這座城市,邱行又不同意去她那裡。可等方姨出院了,總得有個去處。

  林以然連著在醫院裡住了幾天,她只帶了一套衣服來,換的一套也穿髒了,她想回去取點東西。

  趁著方姨睡覺的時間,邱行開車帶林以然回去收拾東西。一路上林以然都有些心不在焉,等到了電梯裡,她心跳得更快,不知道等下出了電梯,門上是否還貼著那些令人目不忍視的圖片。

  除了她自己不想看到之外,她更不想讓邱行直觀地看到那些。

  好在這次門上並沒有貼,有的仍是上次那一道道瘡疤一樣的雙面膠痕。

  林以然開了門,換鞋時說:「咱們別住這了吧?」

  邱行「嗯」了聲。

  林以然迅速洗了澡,還洗了頭髮,醫院裡洗頭不方便,也沒有吹風機,她在醫院只能簡單洗洗。

  邱行把四處的窗戶都打開,胳膊撐在陽台的欄桿上,看著外面,沉默不言。

  天氣很好,陽光很足卻不刺眼,溫度也適宜。

  林以然不想耽擱太久,雖然方姨完全能夠自理,也不是時時刻刻都需要人看著,可她現在怕人,林以然還是不想讓她一個人待的時間太長。

  等她收拾完東西,兩人就準備走了。

  邱行的車停得有些遠,兩個人需要沿著小區側門的小路走長長的一段路。

  林以然用手遮著陽光,邱行走在她前面,拎著她要帶的東西。

  女人從馬路對面大喊一句衝過來時,林以然正開口要和邱行說話。

  一聲破了音的「不得好死」讓林以然嚇了一跳,她震驚地看著馬路對面衝來的女人,下意識去拉邱行的胳膊。

  「你看看我們家現在過的什麼生活!你們邱家都要下地獄!!」五十多歲的中年女人手上拎著布袋,裡面裝的都是藥,還有幾瓶吊水的針劑和葡萄糖。

  她空著的那隻手攥住邱行的衣服,用拎的這袋藥去砸他。

  「哎!」林以然迅速反應過來,低呼一聲,伸手去攔。

  「你能走能行!我兒子拉尿都在床上!你們一家都不得好死,你們做的孽下輩子也還不清!!」

  中年女人發了瘋一般大喊著拉扯著邱行打他,邱行只皺著眉,用一隻胳膊擋了擋。

  「你幹什麼!」林以然去拉她,被女人一胳膊肘甩向一旁。

  周圍有路人遠遠地看著熱鬧。

  林以然再過來的時候邱行抓著她胳膊不讓她動,反手把她扣在自己身後的位置。

  女人顯然就是一副長期在苦難中生活已經被磨得神經質的模樣,她尖銳地嘶喊著,歇斯底里地痛哭。

  「你爸索了命還不夠,你和你媽還到我跟前來索我的命,看到你們我還有命可活嗎!啊?!」

  「你看看你們,你們像人一樣走在外面!我兒子躺在家裡,那麼高的個子連骨頭帶肉秤不出一百斤!我兒子跟鬼一樣!你憑什麼?!」

  「不要說了!」林以然被邱行攥著的手腕發著抖,她想去攔著對方,不讓她打邱行。

  但手腕被邱行死死攥著,動彈不得。

  「我憑什麼不說?」女人放生哭喊著,手臂掄起來砸在邱行肩膀上、胳膊上,「你讓姓邱的一家把欠我們家的人命都還回來,我就不說了!我還夜夜給他們燒高香!我每天給他們點上一米高的香,讓他們下輩子投個好胎!」

  林以然從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她不知道應該如何應對一個失去了理智只想發洩的人。

  邱行除了扣著林以然不讓她動以外,再沒有其他動作了,他連擋都不擋了,接下了對方的一切撕打和謾罵。

  「你是邱養正的兒子,你不會有好下場!你也要下地獄!」

  女人惡狠狠地盯著邱行,灰白的眼睛裡已經再流不出眼淚,她咬著牙:「你也要斷腿!斷手!你被車撞死,碾爛,生不如——」

  林以然只覺得自己耳朵和心都痛得讓她承受不住,渾身的血液都在逆流,她閉著眼睛尖叫起來。

  「夠了!!」手腕還被邱行攥著,林以然卻不知道哪來的力量衝到前面去,推搡著這個恨不得邱行馬上去死的女人。

  「不要再詛咒他了!」林以然眼睛通紅,推著那女人讓她連連後退,「他爸已經死了,這一切都跟他沒有關係,他已經做了他能做的!」

  林以然不顧對方的撒潑和哭喊,用自己的最大聲音說:「別再說了!你說的話一個字也不會發生在他身上!他會好好活著,會很健康!」

  林以然向來溫聲細語,除了那次在老房子裡被半裸著的男人抓著,邱行再沒聽過她大聲說話。

  現在的林以然就像一個被逼急了的小女孩兒,回歸最原始的本能,瘦弱的肩膀下充滿力量,唯一的信念就是要去保護邱行。

  她同樣失去了理智,對方再開口詛咒邱行她就尖叫著壓下去,一個字也不想聽見。

  這是林以然最不像她的時刻,全無平時的嫻靜氣質。

  「好了。」

  邱行攥著手腕把她拉了回來,按回自己懷裡。林以然還在劇烈地喘著氣,被邱行扣在懷裡還在控制不住地渾身顫抖。

  「好了,好了。」邱行在她耳邊低聲說。

  對面女人又衝過來想要抓林以然,邱行抱著林以然轉了個身,把後背對著她。

  他持續在林以然耳邊說話,把她扣在旁邊停著的車和自己中間,一隻手在她後腦勺上輕輕搓著。

  「慢點呼吸……」邱行和她說,「別著急。」

  更加惡毒的詛咒聲持續不斷地傳過來,林以然喉嚨發出抽氣聲,邱行兩隻手捂住她耳朵,任那女人的巴掌和拳頭不停落在他後背,只微低下巴哄著林以然。

  「她說的不算數,別生氣,好好呼吸。」邱行拇指刮刮她額角,又抹掉她的眼淚,「深呼吸,別抽氣。」

  林以然被邱行捂著耳朵好半天,才閉上眼睛把臉埋在邱行肩膀,帶著哭腔叫「邱行」。

  「在呢。」邱行應。

  「你不要聽她說。」林以然聲線顫顫的,帶著她沒喘勻的氣,「跟你沒有關係,你別聽。」

  「嗯……」邱行抱著她,只低聲和她說話,「不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5-1 02:19 PM

第三十三章

  後來邱行從後面環著林以然走到停車的位置,讓她上了車。

  女人沒跟著他們,只一直站在原地破口大罵,後來坐在馬路邊,一邊拍著地面一邊痛哭。

  邱行從頭至尾沒和她說過話,也確實無話可說,打和罵都沉默著挨了。

  一個在悲慘家庭裡生挨的苦難女人,口不擇言的謾罵之下是多年的絕望和沒有盡頭的悲戚,而這苦難和邱行的父親又有著脫不開的關係。

  到了車上,邱行給林以然抽了兩張紙,林以然接過來,在手裡虛虛攥著。

  「別哭了。」邱行抬起手,摸摸她眼尾,給她擦掉眼淚,「我們小女神都會吵架了。」

  林以然眼淚又落下來,自己拿紙擦了,聲音聽著委屈又可憐:「我吵不過。」

  「吵過了。」邱行把她亂了的頭髮給順到肩後,轉回來啟動了車。

  林以然坐在那平靜自己,好半天後說:「你別聽她說。」

  「不聽。」邱行說,「我不活得挺好的?」

  「你能一直活得很好。」林以然皺著眉,心裡還是堵著,有些偏執地強調,「那只是意外,和你沒有一丁點關係。」

  「好的。」邱行乖順地說。

  不怪這次方姨病得重,就這樣一張嘴,連林以然都被刺激得尖叫起來,遲遲平穩不下來。

  何況是向來溫聲說話的方姨,她不會吵架,那些對自己兒子的惡毒詛咒像刀一樣往她本就脆弱的腦神經上戳,攪得她精神錯亂和震痛。

  瘋話原本可以不必聽,可當它字字句句都在朝向你愛的人,它就變得不可忽視。

  人總是習慣給自己的苦難尋一個源頭。

  然後將自己身上所有痛苦都綁在它身上,每天心裡想著,口裡念著。就像給自己找了個念想,然後日日夜夜去恨。

  邱養正工廠的那場大火讓剛才那個女人失去了丈夫,這無可推脫。可她兒子的癱瘓並不是因為邱養正,而是因為這場事故半年前的車禍,神經受損,終身癱瘓。

  可在這麼多年的怨恨中,她已然把家中的所有不幸都安在了邱養正頭上。

  她忘記了就算沒有邱養正,她兒子也同樣站不起來。

  可如果沒有邱養正,至少她還有個可以依賴的丈夫,不至於一個人浸淫在苦海裡,活著痛苦,也沒有死的自由。

  林以然回到醫院,方姨小心地打量著她的臉色,敏感地發現她眼睛鼻子都紅,明顯是哭過了。

  方姨剛開始沒有問,過會兒給她拿了個蘋果,放到她手裡。

  「你怎麼了呀?」方姨輕輕地問。

  林以然原本坐著床邊,彎腰往櫃子裡放東西,這時停下動作,抬臉看著她。

  「有人欺負你了?」方姨帶著關心地問她。

  林以然搖了搖頭,而後抱住方姨,把臉輕貼在她身上。

  「別難過,都會過去的。」方姨撫摸她的頭髮,就像在安慰自己受了委屈的女兒,慈愛地說,「什麼事情都能過去。」

  「是呢。」林以然吸吸鼻子,仰起臉問她,「那咱們朝前看好不好?」

  「好啊。」方姨朝她笑笑,「誰要總是往後看呀。」

  林以然把臉埋在她身上,鼻子很酸,心裡也難過。

  她嘴上明明這樣說著,卻總是把自己留在過去。讓自己活在過去的房子裡,愛著和她少年時相愛的養正,和她正值青春朝氣蓬勃的兒子。

  病房裡的說話聲斷斷續續地傳來,邱行靠在走廊的牆上,仰頭發著呆,目光空洞,神色茫然。

  在方閔住院期間,邱行給她又找了個房子。

  他問于梅還願不願意幹了,于梅來醫院見過方閔,見她不再像那天一樣尖叫和嘔吐,還願意幹。

  但是新找的房子不在原來那個區了,離得遠,于梅照顧兒子不方便,就說還是算了。

  邱行沒意見,好好給她結了工資,還多給了些。

  于梅心裡也難過,哀聲嘆息地說為什麼遇到這種事。

  新找的房子在這座城市的新區,離原來的房子遠,離他們的老房子以及出事前生活的家都遠。

  他不想讓他媽再受到刺激,想給她換個新環境,而方閔又不接受他,無法去他工作的城市生活。

  因為這件事,林以然和邱行爭辯了不止一次。她想讓方姨去她上學的城市生活,邱行無論如何不允許。

  「這不方便,邱行。」林以然試圖再次說服他。

  「你明知道讓她換個城市更好,這裡跟過去的牽扯太多了,說不定什麼時候又會遇到會刺激到她的人。」

  邱行說:「先這樣吧,等她能認我了再讓她去我那兒。」

  她什麼時候能認邱行?這是個沒有明確期限的時間。

  「為什麼不讓她去我那裡?」林以然覺得邱行固執得有點氣人。

  邱行搖頭,只說:「不是回事。」

  「不是什麼事?」林以然蹙著眉,「我比你合適,你明知道。」

  林以然不愛爭論,多數時間都是聽邱行的。唯獨這件事,她實在有些堅持。

  邱行把服務員剛送來的米飯撥了小半在一個碗裡,放她那邊。

  「吃飯。」邱行說。

  林以然手上拿著筷子,卻沒什麼興致吃,她微歪著頭,看著邱行:「等我開學了呢?把她交給一個陌生人,我們都不在這。」

  邱行吃著飯說:「我多回來,平時讓林嫂幫著照看吧。」

  「林嫂?」林以然睜圓眼睛,甚至有些驚訝地問,「你讓林嫂幫忙照看,都不願意讓她去我那裡?」

  邱行又不回話了,只垂著眼吃東西,神色平靜。

  林以然放下筷子,伸手過去,握住他的左手晃晃:「邱行。」

  邱行抬起眼,和她說:「去你那不合適。」

  「為什麼?」林以然皺著眉反問。

  她實在放不下這事,邱行沒直接回答,只問她:「什麼時候補考?」

  這個話題轉得有點遠,林以然說:「下學期。為什麼不合適?」

  邱行又問:「補考算你多少分?」

  林以然抿了抿唇,不回答了。

  「60。」邱行說,「算你及格。」

  她知道邱行是什麼意思了。

  「你打過60嗎?」邱行看著她。

  林以然解釋說:「它只要及格了就影響不了什麼,也不會影響保研的事。」

  「績點,平均分,獎學金。」邱行平靜地說,「今年你拿不著最多的吧?」

  「不一定,只是一門專業課。」林以然補充說,「而且那不重要。」

  「不重要你沒日沒夜的?」邱行盯著她,「成績單裡有個60,不扎眼啊?」

  邱行了解林以然,這從來都是個追求完美的姑娘。她對自己要求高,不服輸,任何事得做到自己能做到的最好。

  在她這三年的考試經歷裡沒有過60,6開頭的數字在她的成績單裡確實突兀,像在那張紙上趴的一隻蒼蠅。

  「它是重要,但當有更重要的事情,它就沒那麼重要了。」林以然柔柔地握著邱行的手,堅持和他解釋,「我不覺得它比方姨重要,我也不後悔,如果事出有因,那就算是60也不扎眼。」

  她的視線柔和而堅定,她那種很韌的勁兒使她在面對自己堅持的事情時毫不動搖。

  邱行看了她一會兒,林以然也回視著他,邱行眼神深沉,林以然不躲不閃。

  「別傻……」邱行轉開視線,繼續吃飯,油鹽不進地說她,「戀愛腦。」

  林以然讓他噎得一口氣上不去下不來,深吸了口氣,把握著的邱行的手給扔在一邊。

  「這不是戀愛腦,你不能這麼說我。」林以然眼睛都讓他氣亮了,「這是感情。是我跟方姨的感情,不是跟你的。」

  林以然繃著下巴,補充說:「是良心。」

  「吃飯。」邱行抬抬下巴,示意她。

  林以然拿起筷子,也不再說話了。

  兩個人都沉默著吃東西,過了會兒林以然自己又低聲說了句:「跟我戀愛了嗎?就說我戀愛腦。」

  邱行掃她一眼,沒回應。

  最終這件事沒有被林以然改變,邱行租了個新的房子,新小區入住率還不高,周圍店面也不多。

  對這個新的住處,方姨並沒有表現出任何一點想法。

  邱行已經把原來房子裡的東西都搬了過來,她既不問為什麼住這裡,也不問任何話。

  她就像有意避著不去提邱行,只要林以然和她一起住到新房子裡,她就能夠隨遇而安地接受一切。

  可在她的房子裡,她依然給邱行留著房間。把床單枕頭都洗得乾乾淨淨的,衣櫃裡擺著幾套邱行的換洗衣服和兩套睡衣。

  「邱行以前可喜歡踢球了,好多好多足球服和足球鞋。」方姨收拾衣櫃時慢悠悠地和林以然說,「那個釘鞋可難刷了,鞋底不好刷。」

  她說「以前」。

  林以然問:「現在呢?」

  「現在不愛踢了。」方姨笑笑,「踢一場球要跑好多步,每次都滿頭大汗的。但是小孩愛運動還是很好的,能長得很結實。」

  林以然「嗯」了聲,表示自己在聽。

  她看著方姨的臉,輕聲問:「方姨,邱行多大了呀?」

  方閔像是愣了下,想了好久,最後小聲地說:「十八歲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5-1 02:27 PM

第三十四章

  邱行不能一直留在這邊,廠裡總有事找他,好多事毛俊定不下來,就得給邱行打電話,有的事電話裡又說不明白。

  邱行有時開車回去,辦完事再回來,林以然讓他不用來回跑,自己能把方姨照顧得很好。邱行仍然兩頭跑著,偶爾當天能跑個來回。

  林嫂給找的保姆過來了,是個看起來很和善的阿姨,年紀也比于梅更大一些,五十幾歲。

  林以然告訴方姨,這是平時陪著她的阿姨,不然自己上學的時候怕她孤單。

  方姨也很自然地接受了,沒有問為什麼,也沒問之前的小于怎麼不來了。

  新來的阿姨姓楊,女兒結婚了在外地,丈夫前幾年病逝,平時只有自己生活。

  林嫂把方閔的情況都告訴了她,說清楚了這是個病人。

  楊阿姨因為以前照顧過有精神疾病的姑姑,所以不覺得害怕。而且邱行給開的工資很高,家裡也沒什麼活,楊阿姨非常樂意。

  剛開始的幾天楊阿姨細致入微地照顧方閔,後來林以然悄悄告訴她不用這樣,當正常人對待就可以,不用特意關照。

  後來她們之間就相處得很自然了,兩個人每天聊聊天、做做飯,再一起出去散步遛彎。

  兩個阿姨都吹不得空調,覺得太涼,林以然買了兩個立式風扇,擺在她們各自的房間遠遠地吹。

  楊阿姨睡前自己把風扇關了,她晚上睡覺不關門,怕方閔有事她聽不見。

  林以然洗完澡出來,去方姨的房間把風扇給她關掉,再把直吹著她的窗戶改成上旋。

  回到自己房間打開電腦,已經快十點了。

  林以然頭上綁著乾髮巾,在床上支了個小桌,到了這會兒才開始了一天裡真正屬於她的時間。

  邱行電話打過來時林以然驚訝了一瞬,她下意識看了眼時間,十二點四十分。

  「邱行?」林以然接了起來。

  邱行的聲音清明,不見睏頓,聽起來還沒睡:「你不睡覺幹什麼呢?」

  「嗯?」林以然眨眨眼,問他,「你怎麼知道?」

  邱行說:「我看見的。」

  「在哪裡看見?」林以然濛濛的,在腦子裡思索是不是什麼時候把自己電腦關聯了邱行手機。

  「樓下。」邱行說,「幾點了你不睡覺?」

  林以然小小地「啊」了聲,跳下床跑到窗邊,手拄著窗台趴著朝下望。

  「你怎麼來這了?」林以然的房間臨街,她仔細辨認著樓下停著的車。

  「剛回來。」邱行開了雙閃,黃色的小燈在樓下斷續亮起來。

  林以然有幾天沒見到他了,問:「你要上來嗎?」

  邱行說:「不了,她醒了看見我再嚇一跳。」

  「嗯……」林以然又說,「那你等下。」

  林以然抓著手機和鑰匙,換了雙拖鞋就跑下了樓。

  夜裡的小區空空蕩蕩,只有間隔亮著的夜燈,燈光照亮周圍圓圓的一小片區域,看起來安靜又孤獨。

  林以然出了小區,跑著上了邱行的車。

  她頭上的乾髮帽一直忘了摘,身上還穿著睡衣。

  「你怎麼這個時間回來?」

  林以然有幾天沒見到邱行了。一整天下來,邱行的鬍茬變得有些明顯,顯得他有點疲憊。

  「事辦完了。」邱行說,說完看了眼她頭頂,「洗頭了?」

  林以然抬手摸摸,才想起來乾髮帽沒摘,笑了下說:「我忘了。」

  頭髮已經乾了,只是因為捲著這麼久而帶著彎。

  她隨手撥了撥,問邱行:「那你怎麼不明天回來?」

  「躺了會兒,睡不著。」邱行說。

  邱行並不邋遢,雖然因為修車經常很髒,但鬍子每天刮得很乾淨,頭髮也從來不亂糟糟的。

  林以然伸手摸摸邱行的下巴,鬍茬刮在手指上刺麻麻的。

  她覺得這樣的邱行和平時有種不太一樣的感覺,要比平時看起來成熟,可也非常英俊。

  邱行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但他又輕輕地晃了晃下巴,配合地用鬍子去刮她手指,這使得他又矛盾,又令人感到一種獨屬於邱行的柔和。

  這是邱行式的溫馨,包裹在他冷漠的外殼之下。

  手指上的麻癢感順著神經傳到心口,林以然彎了彎眼睛,說:「我好像在摸小狗的下巴。」

  邱行因為「小狗」這個詞而微微豎起眉心,瞟她一眼。

  這陰陽怪氣的一眼令林以然更加笑起來。

  街上空無一人,間或駛過一輛車。林以然脫了鞋,屈起腿踩在座椅邊,抱著膝蓋。在這個空寂的夜裡,林以然感覺到一種久違的輕盈感。

  可她這種放鬆和舒適並沒有持續太久。

  邱行是個破壞大王,他把林以然的溫馨夜晚給敲碎了。

  「怎麼沒睡覺?」邱行問。

  林以然枕著自己的膝蓋,側頭看著他,聲音綿軟,拖得長長的:「要寫稿啊……後天要交稿,我還欠了好多。」

  「之前沒寫?」

  林以然沒有隱瞞,說的實話,她最近和邱行相處變得更直接,整個人也比以往活潑了一些,其實是在漸漸地把她和邱行的關係拉得更加親近。

  「之前在醫院寫不出來,後來搬家什麼的,心裡總是毛毛躁躁的,也靜不下心。」她打了個小小的哈欠,低聲說著話。

  「我媽白天經常找你?」邱行看向她。

  「沒有,她不用我一直陪著。」林以然說,「但我總是惦記,想出去和她說說話。」

  邱行「嗯」了聲,問她:「還差多少要寫?」

  「還有很多。」林以然把臉埋在胳膊裡,痛苦地說,「明天任務好重。」

  林以然不喜歡拖稿,她把這些工作看作機會,所以總是很積極地完成。

  她就算在火車上那種吵吵鬧鬧的環境裡都能寫一會兒。

  如果她覺得寫不出來,心裡一定已經壓了很多事。

  「什麼時候回學校?」在沉默片刻之後,邱行問她。

  「下個月就行,學校沒事的時候我還可以回來,大四沒有課了。」林以然說。

  「別回來。」邱行淡淡地說,「好好在學校待著。」

  林以然細膩而敏感,她總是能夠抓得住邱行話裡的情緒。

  她從胳膊裡抬起臉,看向邱行,像在判斷他的想法。

  「什麼意思?」她問。

  邱行沒有答話。

  關於他們倆之間即將到期的關係,兩個人沒有明確提過。

  他們這段時間關係有些曖昧,加上最近經歷的這些事情,林以然默認他們會戀愛,會變得更親密。

  而此刻邱行的表情和他並沒有在開玩笑的眼神,讓林以然有點緊張。

  「邱行?」林以然叫他,「你是什麼意思?」

  邱行看著她,變得有些不近人情,回答得非常直接。

  「快到時間了吧?」

  林以然睜圓眼睛,聲音輕輕的:「然後呢?」

  邱行平淡地說:「就別然後了。」

  林以然閉了下眼睛,手心下意識握緊了環著自己的胳膊,心沉沉地墜了下去。

  邱行主意正,他做的決定不輕易改,也不猶豫。

  比如退學,比如還債。

  他骨子裡是有些犟的,認准了什麼事就堅持去做,過程中多難也堅定地做完。

  所以他不開玩笑地說沒有然後了,林以然知道他是認真的。

  深夜,這不是一個適合接著聊下去的時間,何況林以然還有稿要趕。

  林以然便沒有問下去,她沉默著被邱行送上了樓。

  在開門之前,林以然看了邱行一眼。

  邱行把她剛才摘下來的乾髮帽遞給她,林以然接過來,突然紅了眼睛。邱行用手背蹭了蹭她的臉,林以然把他的手拍開了。

  邱行無聲地笑笑,抬抬下巴,示意她進去。

  林以然便頭也不回地進去了,回手帶上了門。

  明明是一個很好的夜晚,夜深人靜時她和邱行獨處在車上是親密的,她摸邱行鬍子邱行晃晃下巴時是溫馨的。

  然而這個夜晚的最終,這些親密和溫馨散得無聲無息。

  ……

  邱行儘管在這邊,也並不能進得家門,他最多也就是每天過來一趟,送點水果,或者送點別的來。

  從那晚開始,林以然對他不再是有什麼說什麼,也變得高冷起來。

  他們從前就是這樣的,兩個人不常聯繫,也不閒聊。現在邱行送東西林以然就下去取,有時也讓楊阿姨下去,多餘的話也不和他說。

  邱行被人冷落也不在意,當沒這回事一樣。

  可他們必須得聊一次,該說的話也得說清楚。這麼不清不楚地拖著不是個事,林以然早晚會開學,邱行也還是得走。

  林以然暫時不想提,她沒有把握能夠說服或是改變邱行,就只能先放著。

  周可可假期給林以然發消息,問她回來沒。

  林以然回復她,說自己回來了。

  周可可又問她邱行在不。

  林以然說邱行應該也在。

  周可可過會兒直接打了電話過來,約她出來玩。說約了邱行,再叫上他們高中玩的好的兩個同學。

  林以然猶豫了下,答應了。

  出來吃飯的除了周可可和邱行以外,還有三個男生。上學那會兒他們幾個就是小團體,還有兩個人在外地工作,沒回來。

  那時幾個男生經常在一起踢球,周可可客串啦啦隊,再不就替別班女生給他們遞情書。

  邱行自從大一上學又退學,之後再沒和他們聚過。中間也碰見過,打招呼說話都如常,他只是沒心思出來玩。

  現在這些人裡除了周可可以外都工作了,甚至有一個已經快要結婚了。

  大家都很久沒見到邱行,見了面當年親近的感覺還在,並沒有因為多年沒見而隔閡很深。

  幾個人也沒刻意避著不去聊家裡,邱行家裡的事不是秘密,邱行也不怕提。

  林以然一直坐在周可可旁邊,周可可介紹她說是自己妹妹,當初邱行托自己照顧,後來跟邱行沒關係了。

  有人開玩笑問林以然有沒有男朋友。

  林以然餘光瞥見邱行,搖搖頭笑了下說:「沒有。」

  「你幹嗎?你問什麼問。」周可可不客氣地問,「收起你那花花心思,不要臉。」

  「我說什麼了啊!我就問問!」對面坐的男生姓丁,長得不如邱行帥,也過得去,「再說我一單身男青年,我打聽打聽怎麼了!」

  「你少打聽。」周可可嫌棄地瞪他一眼,「你都不配打聽,我們學校追以然的能從操場排到隔壁學校食堂,你想排的話我現在幫你領個號。」

  林以然笑著碰碰周可可胳膊,讓她別拿自己開涮了。周圍人也都開著剛才男生的玩笑,邱行倚著椅背,臉上也帶著笑。

  「要是給以然找男朋友啊……」周可可視線在桌上掃了一圈,搖搖頭說,「你們這一桌我一個都沒看上。」

  「我們邱行怎麼了!」剛才的男生正好坐邱行旁邊,聞言摟上邱行胳膊,抗議說,「我們邱行你都沒看上?」

  「他?他倆先認識的,他倆要能成還用放到現在嗎?」周可可看看邱行說,「邱行確實比你們強多了,從上學時候就碾壓你們。」

  「上學時候這可是我們門面,鬧呢。」旁邊的人說。

  邱行坐在人群裡,比起這些同齡人來盡管氣質要更成熟更內斂,可他依然是耀眼的,第一眼就能被看見。

  林以然坐在對面,看見邱行笑著擺擺手,看著她說:「我算了,我也配不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5-1 02:33 PM

第三十五章

  林以然直視著邱行。有人在旁邊叫他,邱行便轉開了視線。

  「哎,你這麼長時間一直沒談啊?」周可可問邱行,「有女朋友沒呢?」

  邱行這人不好聊,你問他正經事他能正經答,你要問他沒那麼正經的八卦事他就不答了。

  「別打聽。」邱行不搭理她,「管好你自己得了。」

  「臭德行。」周可可「切」了聲,「誰能跟你好。」

  邱行這幾年忙著賺錢,忙著還債,後來債清了可也不再是從前那個愛玩愛鬧的男孩兒,他心裡壓的事太多。

  到了如今,哪怕他還坐在人群中,也在這個環境裡,可他依然和大家顯得不太一樣。

  他多數時間沉默著,只坐那聽大家說話,有時臉上帶著點笑,笑意又不過眼睛。

  這幾年的時間讓他和曾經的這些同學,這些一起踢球的朋友,變得有了不小的差別。

  儘管他們也都畢業工作了,然而他們身上那股年輕蓬勃的甚至放浪的朝氣,邱行早就沒有了。

  「你能喝酒吧?我記得你能。」旁邊有人撞了撞邱行肩膀,問他。

  「他能!」剛才姓丁的男生說,「咱們以前喝過,你忘了?他能喝。」

  男生說:「記著呢,有一回咱們把小琪喝多了,臉著地摔了,小琪回家挨個給咱們發視頻,罵咱們不送他回家。」

  叫小琪的那個罵了一聲,說:「這點事就你記得清!」

  他們說的是高中畢業那個暑假的事兒,那時候大家剛從高中逃脫出來,考得也都不錯,眼前是光明未來,大學裡一片滾燙的天地等著他們去撒野。

  一小撮兄弟們湊在一起每天吃喝玩樂和旅行,作天作地。

  今天這場合,免不了得喝點酒。邱行是掉隊了幾年的那個,幾個兄弟自然要灌他,邱行也不推托,有點來者不拒的意思。

  剛開始周可可喝果汁,林以然喝水,幾個男生喝得上頭,卻也沒人勸女生喝酒。

  林以然除了跟周可可說話的時間以外,基本上都在看著邱行他們。

  後來是周可可坐不住了,她平時愛玩愛鬧的,讓她一直喝果汁她還覺得沒意思。

  周可可問林以然:「咱倆也來點嗎?」

  林以然猶豫了下,沒有拒絕。

  「把你們那酒拿來點給我們。」周可可朝那些男生說。

  周可可沒少跟他們喝酒,也沒人攔著她,有人起開了兩瓶,遞過來給她們。

  邱行看了眼林以然,林以然只當沒看到。

  他們倆今天不是一起來的,從坐這開始還沒說過話,看起來像是不太熟。

  林以然沒怎麼喝過酒,她不喜歡喝酒,而且她的社交圈裡也基本沒有酒局,她連出去和人吃飯都少。

  「既然這樣了,那就一起喝一個吧。」有個男生張羅起來,舉起杯說,「慶祝邱哥讓咱們抓了出來,也歡迎小美女。」

  幾個人都把杯子端了起來,邱行眼睛看著對面,也慢半拍地把杯子拿起來,仰頭喝了。

  除了剛開始這一杯,後面林以然並沒怎麼和那些男生喝,多數時間都是她跟周可可兩個人邊說話邊慢悠悠地喝酒。

  周可可還讓送進來一碟乾果,倆人剝著乾果,安逸得很。

  她倆話題多,都是學校裡那些事,不像男生那邊吵吵鬧鬧的。

  有個男生出去打電話,回來從她倆旁邊路過,不知道在說什麼。他有點喝多了,蹲在她倆中間,兩隻手一邊搭一把椅子。

  林以然點點頭,拿起手機,讓那個男生掃了。

  「哎!你掃人家微信幹什麼!」有人問。

  男生站起來,揣起手機說:「你管呢。」

  邱行靠著椅背,不搭話,拿起杯子抿了一口。

  林以然表現得大方淡定,並不拘謹,微歪著頭笑了笑。

  她已經喝了兩瓶,臉色微微有點發紅,但看著神態清明,不顯一絲醉態。周可可比她喝的多,叫了服務生來,又讓送了兩瓶。

  林以然的手機在桌面上亮了一下,林以然打開看了眼。

  邱行:不喝了。

  林以然沒回復他,把手機鎖了屏又放回去。可周可可再問她時她搖了搖頭,沒再開新的。

  林以然其實是帶著點故意的,可能因為邱行之前的那句「別再然後了」,也可能是因為今天這句「我也配不上」。

  各種情緒摻在一起,讓林以然突然想叛逆地喝一點酒,今天邱行在場,這代表她無論怎樣都是安全的。

  可在她收到邱行的消息以後,還是下意識地選擇聽他的話。

  散場時已經很晚了,有人提議再轉第二場,邱行搖頭說睏了,要回家睡覺,於是就都散了。

  周可可要送林以然回家,邱行說:「我送。」

  「你知道她家住哪嗎?」周可可喝了酒腦子也有點鈍,喝完了才想起來,笑著說,「對,你介紹我倆認識的,你知道。」

  林以然和她說了再見,看著有人送她回家,才跟著邱行走了。

  邱行沒開車來,要走段路才好打車,林以然跟在邱行後面,踩他的影子。

  「不想回家。」林以然突然說。

  「想去哪兒?」邱行回頭問她。

  林以然搖搖頭,只又重復一次:「不想回家。」

  下午下了場雨,這時地面還有些潮濕,間或有一灘淺淺的積水。水裡映著燈光和月亮,林以然不捨得踩進去。

  於是每一處泛著光的水跡她都繞著避開。

  邱行回頭看她一眼,林以然正邁過一個小水坑,長長的裙子隨著她的動作揚起一點裙擺,再輕輕地落下去。

  感受到邱行在看她,林以然抬起頭說:「趙寧加我微信了。」

  「不搭理他……」邱行說,「他玩得花。」

  「他說他妹想問問選科的事,想讓他妹聯繫我。」林以然老老實實地都告訴邱行,「還說他妹如果想報考我們學校的話,可能想找我問問。」

  「屁話。」邱行說,「周可可不比你方便問。」

  林以然點了點頭。

  邱行又說:「他說話你不用理。」

  「好。」林以然安靜地走了會兒,之後問:「你怕他追我嗎?」

  「你看不上他。」邱行淡淡地說,「怕你嫌他煩。」

  林以然輕笑了聲,回頭看了眼,見剛才的人已經都走了,便小跑兩步追上邱行,牽起他的手。

  後林以然又改成十指相扣的姿勢,邱行也任她牽著。

  他們倆之間後來發生的一切,起點都是在邱行喝了酒的那個晚上。他們從那時開始變親密,變成了綁在一起的關係。

  而今天兩個人都喝了酒,卻沒能像當初一樣再開始一段故事,林以然也沒能將他們的關係延續下去。

  酒店的床上,林以然被邱行按著親吻,他親得很凶,讓林以然幾次喘不過氣。

  邱行從氣息到眼神都是凶巴巴的,林以然神情溫和,包容地接納他的一切。

  邱行沒想做更多,只是不停親她。喝了酒的邱行終究和平時不一樣,他視線比以往更直接,把林以然困在自己懷裡動彈不得。

  他們在床上長久地接吻,林以然眼睛紅紅的,伸出手臂抱著邱行。

  林以然小聲地問了句,邱行掃了眼兩側的床頭,拇指刮了刮她額角,搖頭說「不做」。

  帶著酒意的眼神充滿佔有欲和侵略性地包裹著她。

  在他沉甸甸的視線下,林以然堅定地和他對視著。

  「為什麼不想和我在一起?」林以然輕聲問,「你不喜歡我嗎?」

  邱行像是沒想到林以然能這麼直接地問出這樣一句話來,明顯有片刻失神。

  林以然碰碰他的嘴唇,輕輕地叫他:「邱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5-1 04:11 PM

第三十六章

  邱行並不答話,只是又低下頭來吻她。

  沉默地吻她的額頭,吻她的眼睛。

  林以然不得不把眼睛閉起來,這樣她就無法再看著邱行。

  邱行的吻漸漸變得溫柔,鼻尖碰碰她的鼻尖。

  林以然沒有看到此刻邱行的眼睛也是溫柔的,在他眼睛裡有一個小小的自己。

  邱行起身之前,在林以然嘴唇上輕咬了一口。

  林以然「唔」了聲,一下子睜圓眼睛瞪著邱行。

  邱行笑了笑,搓搓她腦袋,站起來洗澡去了。

  嘴唇被咬的那處熱熱地發著脹,還有些麻麻的癢。

  她坐起身,朝著邱行的後背,執著地問他:「為什麼不願意和我在一起?」

  邱行沒回頭,直接去了洗手間,打開了花灑。

  如果是平時,連著問了兩次都沒得到邱行的回答,林以然肯定不會再問了。

  她時不時拱起來的那一丁點勇氣不足以應對邱行的沉默。

  可今天身體裡的酒精不安分地慫恿著,不讓她就這麼過去。

  於是林以然在邱行洗完澡出來時,第三次問了同樣的問題。

  邱行洗澡出來只穿了運動褲,沒穿上衣。腰腹間有水珠滑下來,滑過腹肌,洇進鬆緊的褲腰。

  他洗澡總是不好好擦後背,拿毛巾隨意往身後一抽,擦掉多少算多少,所以洗完澡後背總濕淋淋的。

  林以然問的時候邱行正擰開礦泉水喝了口,聽見林以然問他,邱行看她一眼,說:「哪有為什麼。」

  「你不喜歡我嗎?」林以然歪著頭看他。

  邱行把水擰上,放下瓶子,不看林以然:「別問。」

  「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你有什麼不敢說。」林以然抿著唇問他。

  邱行只要把他那股油鹽不進的樣擺出來,林以然就拿他沒有辦法。

  「說了別問……」邱行沒什麼表情地說,「別非讓我說,我說完你還得哭。」

  「你說。」林以然盯著他。

  邱行皺了下眉:「你要不睡我就送你回去。」

  林以然說不過邱行,也從他嘴裡得不著句話,邱行一直就是這樣一個人,只要他不點頭,不鬆口,就誰都改變不了他。

  林以然坐在床沿,胳膊拄在腿邊,咬了咬嘴唇,不再問了。

  房間裡靜了下來,誰也不再說話,林以然低頭坐著,邱行倚著桌子,拿手機回消息。

  回完消息邱行又轉轉悠悠地找充電器給手機充電,他故意不回頭,當作無事發生。

  直到刻意壓低的一道非常不明顯的吸氣聲響起,邱行才扭頭去看。

  林以然剛才那股氣勢已經沒有了,又變成平時那副乖的模樣,老老實實地坐著,長長的頭髮一半垂在胸前,這個角度看去能看到她小巧的鼻子和漂亮的下巴。

  小姑娘身上那股稚嫩氣息已經褪得差不多了,出落得嫻靜大方,柔軟而堅韌,是在任何環境裡一眼就能看到的優秀女孩兒。

  林以然薄薄的肩膀因為拄著胳膊而有些支起來,白皙的胳膊上能看到青藍色血管。

  邱行終於還是放下了手機,嘆口氣走過來,蹲在她面前。

  他胳膊伸直搭著膝蓋,手指將將觸到地面。

  「你看,我都沒說你就哭了。」他仰頭看著她,「眼淚來這麼快。」

  林以然吸吸鼻子,搖了搖頭。

  邱行抬起手給她擦眼淚,用手背抹掉了:「別哭了。」

  酒精把人的一切情緒都放大,難過也好,委屈也好,全都藏不住。

  「別再因為我掉眼淚了。」邱行一邊給她擦眼淚一邊說,「我也不是什麼不能取代的人,有我沒我都一樣。」

  他的每一句話都讓林以然眼淚落得更凶。

  邱行蹲在那裡,像一隻大型犬,卻顯得有點年輕,不是平時那副深沉的模樣。

  可能如果他沒有經歷過這些事,一直是那個陽光開朗的男孩兒,他就會是現在這樣的。

  這時的他才更像是一個年輕的男生在哄女朋友,從表情到語氣都像,可他說的偏偏都是要離開的話。

  「你怎麼知道不是?」林以然開口反問。

  邱行說:「你才見過幾個人。」

  林以然有點著急,想要說話。

  邱行搖了搖頭,和她說:「我趁人之危,欺負你小,佔你便宜,你還當我對你好呢?」

  林以然擰著眉,用力搖頭。

  「別傻了,談戀愛你也不能跟我這樣的談,別往自己身上攬事兒。」邱行刮刮她的臉,看著她說,「就我這條件,放別人身上早跑了,就你還天天傻了吧唧談戀愛談戀愛的,戀愛跟誰不能談?」

  今天的邱行和以往不一樣,這反而更讓林以然心慌。

  林以然眼淚停不下來,抽氣聲也再壓不住。

  「我媽這病可能一輩子都好不了了,說不上哪天受了刺激就又病了。」邱行蹲在那說,「她不一定一直是現在這樣,可能以後比現在還糟,我當然希望她能好,可我希望沒用,真發生了我得面對。」

  邱行理智又冷靜地說著話,語氣雖然溫和,卻對自己有種莫名的殘忍。

  「那天別人罵我你也聽見了,我和我媽得背著這些。因為我們是家屬,我爸惹的禍就得我們背著。」邱行問她,「還非得往這湊?缺心眼啊?」

  林以然哭得咳嗽,邱行繼續說:「別哭了,我真跟你好了你哭的時候在後頭。」

  「我不在意。」林以然反駁說。

  「那也算了。」邱行冷漠地說,「就到這吧,我沒心思了。」

  邱行既然說了這些,就沒可能再收回去。

  林以然哭了很久,眼睛腫得厲害。她哭了多久邱行就哄了多久,邱行一直蹲在她身前,蹲不住了就坐在地板上。

  林以然後來啞著聲音問他:「邱行,你要扔下我嗎?」

  「沒有,是你扔下的我。」邱行說,「我一直在原地,過著這種生活。你甩開我,所以越走越遠,你沒被任何人扔下。」

  林以然點點頭,不再哭了。

  她朝邱行抬起胳膊,說:「你抱抱我吧。」

  邱行笑了下,站起身,彎腰直接把她抱起來,抱著去洗臉。

  林以然沒能再用酒精把邱行留下,也沒能用眼淚留下他。

  他們這段關係本來就是當初衝動之下一個荒誕的後果,錯亂地綁在一起三年,時而疏遠,時而曖昧,卻始終不是戀人。

  到如今邱行不願意繼續了,林以然沒有任何籌碼傍身,只能像邱行說的,往前看,不要回頭了。

  ……

  第二天一早,林以然被邱行送回家,方姨看到她腫得不像樣的眼睛,嚇了一跳。

  「怎麼了?小船?」方姨心疼地雙手托著她的臉,「哭了?」

  林以然被她溫暖的手心托著臉,只覺得心裡很酸很酸。她明明這麼溫柔,有這麼多愛,可她竟然也是邱行的理由之一。

  「我好難過呀,閔閔。」林以然紅著眼睛,輕聲說。

  「別難過……」方姨哄她說,「都會過去的。」

  「什麼時候能過去呢?」林以然吸吸鼻子,問她。

  「很快。」她摸摸林以然的頭,「很快的。」

  哪怕是三年前最狼狽的時候,那時她一無所有,整天驚慌害怕,林以然也從來沒有賴著邱行,該她走的時候她就會走。

  現在既然邱行已經說了他沒心思了,林以然自然不會再糾纏。邱行不欠她任何,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林以然對他的感激都多過不甘,她比任何人都希望邱行能夠有舒心的生活。

  林以然沒有馬上離開,她的假期還沒有過完。

  她和邱行也沒有刻意疏遠,邱行過來送東西她依然下去取,兩人也還有聯繫,見面時一切如常。

  他們之間的默契使得很多話不必重復提,有些事就算是約定好了。

  這是個即將離別的假期,林以然每天陪著方姨,聽她迷迷糊糊地提起邱行、提起養正。

  林以然問她:「養正是個什麼樣的人?」

  方姨嫌棄中帶著顯擺地說:「是個臭脾氣但是很顧家的人。」

  「你們誰追的誰呢?」林以然笑著和她聊天。

  「當然是他追我呀。」方閔這時坐得直直的,撫了撫身上的裙子,揚著點下巴說,「誰想嫁給他了,我還嫌他窮呢,窮光蛋。」

  她眼睛裡閃爍的光點悠遠幸福,林以然雙手交疊,趴在沙發背上望著她。

  林以然突然覺得,如果她留在過去能一直感到幸福,那是不是也沒什麼不好的。那裡有她的養正和她的邱行。

  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好。

  她只要十八歲的兒子,那現在二十五歲的邱行就太可憐了。

  他不讓人陪,也沒有人要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5-1 04:17 PM

第三十七章

  既然已經說好了,林以然就沒有道理再把自己的東西留在這裡。

  以後就算還會回來看方姨,應該也不會留宿,她不會以這樣的理由和邱行再勾勾纏纏。

  結束了就是結束了,結束以後邱行是自由的。

  她的東西再留在這裡會漸漸變成麻煩,放在邱行房間櫃子裡不合適,放在方姨那裡也佔地方。

  萬一以後邱行帶女孩兒回家,櫃子裡有著自己的睡衣,這太不合適。

  所以在假期快要結束的時候,林以然把自己的所有衣服都裝了起來。

  她當時回來得急,行李箱裡沒裝太多東西。所以空間很大,這麼一個行李箱就能讓她跟這裡斷得很乾淨。

  別人給老林送了隻羊,老林在廠裡架起爐子,張羅大家過去吃烤羊。

  老林和林嫂都讓邱行把林以然帶過去,說好久沒見她了。

  邱行過來接她,林以然收拾好了下來,頭髮還半濕著。臉上一點妝沒化,素著就出來了。她手上還拿了個飯盒,端著上了車。

  「洗頭了?」邱行問她。

  「嗯,剛才洗澡了,頭髮沾濕我就直接洗了。」林以然把頭髮攏了攏,都放在一側。

  夏天也不怕凍著,她沒把頭髮吹得很乾,只是這樣散著有點熱。

  「拿的什麼?」邱行示意她手裡的飯盒。

  林以然笑笑,把飯盒打開:「我們仨包的小包子,本來是準備晚上吃的,提前給你包了點,讓你嘗嘗。」

  邱行問:「什麼餡?」

  林以然沒回答先笑了,說:「茄子。」

  邱行擺了個明顯不能理解的質疑表情,朝她這邊側了側頭。

  林以然順著邱行的動作,捏了個小包子餵邱行嘴裡,剛蒸好裝進飯盒裡,還很燙。

  邱行把包子咬走時順便很自然地給她吹了下手。

  「誰想的這餡?」邱行邊吃邊說。

  林以然依然笑著回答:「我。」

  邱行不愛吃奇奇怪怪的餡,包子餃子都是,可還是把那一小盒都吃完了。等到了地方,兩人下車之前飯盒已經空了。

  「挺好吃。」邱行說。

  「我以為你也就吃一個,我其實給林嫂帶的。」林以然下了車,走在邱行旁邊說,「你都給吃了。」

  邱行掃她一眼:「不說給我帶的嗎?」

  「我沒說啊。」林以然無辜地說,「就說給你嘗嘗。」

  邱行一手拿著車鑰匙,一手牽著她,說:「那你一直往我嘴裡送。」

  林以然也很無奈:「你一直朝我這邊來啊。」

  他們倆一邊說話,一邊牽著手過來,林昶「嘖嘖嘖」個沒完。

  林昶去年出國了,花錢參與了學校的交換生項目,大三大四在俄羅斯讀。最近放個短假,回來待幾天。

  上了幾年大學,他看著比以前成熟了些。但氣質依然沒有太大變化,還是吊兒郎當的,不像個正經人。

  「你倆真能處啊,這麼長時間了還不分?」林昶感到十分不可思議,「來真的啊?」

  邱行把他往旁邊擋,沒搭理他。

  「真行。」林昶豎起拇指,朝他倆這邊比比,「這年頭還有真愛呢,你倆辦婚禮我單隨一份,不跟我爸算一起。」

  「滾。」邱行說。

  「都幾年了,還不膩啊?」林昶賤了吧唧地問。

  幾年過去了,他還是煩人煩得這麼極致。

  他幾句話就把剛才還挺高興的氣氛給掃光了,把林以然這幾天刻意壓下去的情緒都給挖了出來。

  她放開邱行的手,去跟林嫂打招呼。

  邱行瞥了眼林昶,說:「你少說話。」

  林昶這張賤嘴說不出好聽的話:「邱哥你陷進去啦?在這玩養成呢?砸這麼多錢還沒夠啊?」

  「我讓你少說話。」邱行眼神冷冷地掃過來,沒半點開玩笑的意思,「字面意思,少說話。」

  「哎!」邱行這表情不是鬧著玩,林昶也不敢再瞎鬧,趕緊答應,「閉嘴了,哥!」

  林以然本來話也不多,每次和邱行一起過來都是陪在旁邊,這次更是比以往還要安靜。

  她外搭裡面穿著條吊帶長裙,不算特別修身,就是穿著方便又舒服。但她身材高挑,這樣的純色長裙穿在身上也顯得特別有氣質。

  她不是個熱情的人,雖然算不上清冷,可大概說來就是淡淡的。

  這樣安靜坐著的時候就更顯得有距離,可越是這樣,越是勾得人惦記著看兩眼。

  林昶總控制不住去看她,眼神時不時往她身上落。

  林以然心裡有事,垂著眼睛看桌面,注意不到林昶看她。

  中間有一次邱行抬起胳膊,手放在林以然背上。

  在別人看來是個隨意的親暱動作,實際上邱行在她身後把她裙子從後面往下扯了扯,拉得胸前領口高了點。

  林以然這時才回過神,看向邱行。邱行給了她個眼神,示意林昶在看她。林以然便站起身,正好聽到有人說洋蔥不夠了,她便主動說去買。

  從小門出去,離得不遠就有個生鮮超市。老城區這邊林以然很久沒來過了,超市也是新開的,以前沒有。

  街道仍然破舊,仍然頹唐,並不會因為有了幾家新的店鋪而有太大變化,倒是這幾家明亮的超市在這個環境裡顯得突兀和違和。

  在她小時候,這條街上曾經有一所幼兒園,幼兒園外面擺著一個掉了漆的破舊轉盤,和一組鐵皮滑梯。

  那時她經常被爸媽帶著從幼兒園門口路過,後來幼兒園倒閉了,變成了一家飯館。

  她對幼年的記憶已經漸漸變得很淡了,那些失真的畫面日漸模糊,父母雙全的童年現在看來倒像是一場臆想,和她現在的生活割裂得如同兩個人生。

  「小船?」

  一道猶豫著不敢確認的聲音從身後喊出,那聲音聽來帶著難掩的激動和莫名的緊張,林以然下意識回過頭。

  ……

  如果說剛才林以然是有點沉默,那買了東西回來的她就是明顯有心事,整個人都顯得非常不在狀態。

  她甚至像帶著點脾氣,眼神裡有些不明顯的憤怒。

  她剛回來時邱行就問她:「怎麼了?」

  桌上人多,林以然搖了搖頭。

  過會兒大家各自說話,沒人注意的時候,林以然在邱行耳邊說了句話。

  邱行挑起眉:「叫你了?」

  林以然點點頭。

  「然後呢?」邱行問。

  「我就走了,沒理他。」林以然皺著眉說,「他跟著我走了幾步,我進超市了,出來再沒看見他。」

  邱行「嗯」了聲,和她說:「不用管,就當沒看見。」

  「我不管……」林以然抿著嘴唇說,「我怕跟他說上話他管我要錢。」

  邱行笑笑,摸摸她頭髮。

  這個意外的小插曲讓林以然接下來的情緒始終低落,到底是影響了心情。

  剛才那人聲音顫抖著喊她小船,和她說「爸回來了」。

  其實如果只是看到這人林以然未必有太多情緒,她早已經對這件事情沒有任何感受。

  讓她的情緒有波動的是他自稱的這一聲「爸」。

  這才真正令林以然憤怒,甚至噁心。

  邱行接了個電話,是司機打過來的,說想請假,下趟車跟不了,家裡有老人身體不太好了,前前後後就這幾天的事。

  邱行說沒問題,掛了電話後又給轉了五千塊錢,讓好好照顧家裡。

  車上還有個司機,再臨時找個司機搭把手就行,實在找不著邱行自己也能跑一趟,不算什麼事。

  邱行晚上沒喝酒,他送林以然回家。路上林以然抱著來時帶的飯盒,側著頭看著車窗外面。

  車已經開出了老城區,正駛過一條商業街。

  商場華麗的燈光熱鬧地亮著,人群熙熙攘攘地擠在路上,外面的繁華襯得車裡更是冷清。

  邱行原本開著車,偶爾看她兩眼,林以然一直沒轉過來。

  她這樣看著外面的樣子就像一個被隔絕在外的人,像是站在游樂場欄桿外面的小女孩兒。

  林以然還有十來天就要開學了。

  在這三年裡邱行完成了他的承諾,他讓林以然安安穩穩地上了學,也完整地陪了三年。

  當年那個在他車上總是怕得蒼白著臉的小姑娘,也經常是現在這樣的姿勢,茫然地看著車窗外面。無論外面是原野還是人煙,都不接納她。

  如今邱行眼前的林以然和那時的她重疊起來,三年過去了,她依然還是這副被世界隔離在外的樣子,孤獨又落寞。

  她已經買完了開學前回學校的票,等這次開學走了,從此她的一切情緒再與邱行無關。

  安靜的車廂裡,邱行突然開口。

  「我要出趟車。」

  林以然不明所以地轉過頭。

  「你去不去?」

  林以然微微睜大了眼睛,邱行側頭和她對視上。

  ……

  新修的高速公路,路面水藍黑亮,因為剛下過雨,地上還泛著潮濕。中間隔離帶的反光板鋥亮地反著光,公路跨過一條長長的大河,河面寬闊清澈,映著天空和雲朵。

  紅色的卡車在出門前被人用拖把擦得乾乾淨淨,跑起來就像一輛新車。它威風凜凜地駛在路上,筆直地奔向遠方。

  架勢座上是一個年輕男人,穿著純黑短袖T恤,頭髮很短,鼻樑高挺,表情平靜地開著車。

  副駕駛位坐著個年輕女孩兒,以一個交規必定極不推薦的姿勢側身望著窗外。

  她穿著淺色吊帶長裙,兩條白皙手臂屈起來,雙手搭在半開的車窗上,下巴抵著手背。

  風把她的長髮揚起來,在身後放肆地亂飛。她被風吹得睜不開眼,只能眯起來,表情卻愜意而自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5-1 04:23 PM

第三十八章

  「坐好。」邱行說她。

  林以然聽不見他說話,風聲把她耳朵都裝滿了。

  她就像個要被帶去海邊度假的小孩兒,什麼都覺得新鮮,明顯高高興興的。

  等她吹夠了風坐回來,頭髮已經亂得不成樣子了,被吹得打結。

  「你沒坐過?」邱行問。

  林以然知道邱行故意這麼問,笑話她。所以也不答,只笑了笑,坐那整理自己的頭髮。

  這次邱行出來前,給另外一個司機也休了假,說這趟不用他跟。

  司機以為是因為另一個司機請假的事,還熱心地說:「找不著臨時司機啊?要不我問問我朋友最近有沒有空?別閒著啊,而且那邊還著急。」

  邱行說:「我自己去,沒事。」

  「你自己?」這個司機是後認識邱行的,不知道他以前自己跑車的事,還問,「你自己怎麼開?那就我跟你一起得了唄,你自己誰跟你倒手啊,邱?」

  邱行笑了下,說:「不用,我自己行,你在家歇幾天。」

  邱行車上累,平時跑得勤,在家休息時間少,司機工資高,不出車也照給。既然邱行這麼說了,司機也就樂得休息。

  邱行這次特意一個人開這趟車,就是為了此刻林以然臉上純然的放鬆。

  她久違地坐在車上,依然是不太好聞的味道,和破破爛爛的駕駛室,卻讓她有一種簡簡單單的快樂。

  邱行出這趟車就不是為了掙錢去的,他甚至繞了條路,多跨了兩個大省,走了一條特別漂亮的路。

  路上開得也不急,累了就歇,餓了就吃飯,晚上也不在高速上睡,入了夜就隨便找個城市下去,開個酒店休息。

  車如果開不進市區,邱行就隨便在哪找個空地停著,第二天一早再開走。

  第一天晚上林以然還擔心,趴在車窗邊往下看,問他:「油丟了怎麼辦啊?」

  邱行已經跳下了車,站在她這側的車門邊,拉開車門說:「丟就丟,下來。」

  「那不行吧……」林以然質疑地說。

  「沒加太多,下來吧。」

  「要是電瓶也丟了呢?」林以然又問。

  邱行跟著重復了一次:「丟就丟。」

  林以然還是覺得不行,說:「要不咱們還是在車上睡吧?」

  邱行嫌她囉嗦,跳上一階踏板,伸手穿過她膝彎,另一手拉起她胳膊,作勢要抱她下去。

  在這麼高的車上做這動作實在嚇人,林以然被嚇得小小地尖叫一聲,笑著推他肩膀:「我自己下,我自己下!」

  邱行便往後一跳,下去等著。

  也不知道是現在治安好了,還是注定這會是一次完美的結束之程,路上並沒有丟任何東西。

  現在邱行不用再拼了命一樣地趕時間掙錢還債,林以然也不用再東躲西藏膽戰心驚地怕人找到她。

  那時邱行的車對林以然來說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是世界上唯一容得下她的一處小小空間。

  他們在車上度過幾十個日日夜夜,林以然跟著邱行去了很多地方。無論多髒多差,只要視線裡有邱行,林以然都覺得安穩。

  他們的一切從車上開始。動蕩的世界裡一個鐵皮死角,兩個破碎的靈魂在裡面彼此陪伴。

  林以然成了邱行的女孩兒,邱行是她的男人。

  其實林以然很多很多次地回想起三年前那個錯亂的夜晚。

  她從不後悔發生的一切,她能夠對自己的人生負責。

  和邱行的這三年從來沒有讓林以然覺得痛苦。

  如果說她有遺憾,那麼她遺憾在自己當時年幼無知,或許判斷錯了邱行的意思。

  然而就算她沒判斷錯,也斷然不會拿自己去綁住邱行。邱行自己的債沒還完,林以然自己也一身累贅,她不會讓邱行再多背負著她。

  那時的邱行已經太累了。

  他們開始在一個兩個人都吃力的時間上。

  所以現在邱行說他沒心思了,林以然相信並接受了。

  現在他們即將從車上結束。

  林以然會好好和她過去的三年、和邱行告別。

  然後如邱行所願,開始她新的人生。

  回去前的最後一夜,邱行沒有把車開進城市。

  這幾天林以然跟度假一樣在車上,三年前在車上每天穿大T恤和長褲,現在車上只有她和邱行,就天天都是吊帶裙。

  車玻璃不隔紫外線,林以然覺得自己已經被曬黑了。

  邱行把車停在一片空蕩蕩的草甸上,以前也有過一個這樣的晚上。草場上沒有任何照明燈,月亮卻給這片場地開了盞夜燈。

  他們兩個人坐在草地上,林以然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屁股底下坐著件邱行的上衣。

  邱行手上拿著瓶驅蚊水,時不時往他倆周圍噴兩下。

  林以然剛開始頭靠在邱行的肩膀上,兩個人並不說話,只靜靜地坐著。

  後來林以然抬頭看看邱行的側臉和下巴,依然覺得他實在英俊。又硬朗又帥氣,是屬於邱行自己的感覺。

  林以然坐起來,胳膊拄在地上,湊過去在邱行嘴角親了親。

  她閉著眼睛,又親了親邱行的嘴唇。他們周身帶著草地上潮濕的涼氣,親暱又溫柔。

  林以然在之後的很長時間裡一直記得這個夜晚,他們沒有說任何話,該說的都說過了,說了也沒用的就不必再說。

  那片草場就像人間之外,它昏暗又明亮,是一片純淨的月亮地。

  林以然心裡和這片草地一樣空蕩蕩的,也非常難過。

  ……

  邱行把車開回去後當天就走了,廠裡有事,他得馬上回去。

  林以然是兩天之後的車票,她還能再住兩天。

  方姨知道她要去上學,並不難接受。

  只一遍又一遍地和她說放假就回來,不停囑咐她。

  「好好,我知道。」林以然點點頭說,「我肯定還回來看你。」

  「要早一點回來。」方姨說。

  林以然回身抱住她,過了片刻輕聲問:「邱行多大了?」

  方姨想了半天,沒有回答。

  林以然拍拍她的背,在她耳邊慢慢地說:「邱行會長大的,閔閔……」

  「他長大了很帥氣,很厲害,也很了不起。」

  「長大之後也會陪著你,只是工作很忙,特別忙,但是一有時間就回來陪陪你。」

  她說得很慢,語氣很溫和,一點點哄著說:「不要讓邱行等太久啦,他都不敢回家。」

  「不敢回家?」方姨表現得有些驚訝,「為什麼?」

  林以然想了想,說:「他怕你只想陪著養正,不想看見他。」

  「怎麼會呀……」方姨躲開她的視線,看著一邊,聲音很小地說,「他是我兒子啊。」

  ……

  林以然走的時候拿走了她在這裡的所有東西,牙刷扔掉了,連毛巾也帶走了。

  她走前給方姨留了張卡,密碼發在微信裡。

  那裡面是邱行給過她的錢。

  林以然一共有三張卡,一張卡裡是媽媽給留的錢,存了定期。一張卡裡是邱行給的。

  平時用的是學費卡,有時候會從邱行那張挪一點用,之後再補回去。

  這幾年裡邱行給她轉過不少錢。

  就在她把卡給出去的當天早上還收到了一條轉賬短信,邱行給她轉了一筆不小的金額,林以然走之前都留下了。

  她從最初要的就不是這個,可每一次銀行卡裡有轉賬提醒的時候她都很感激。

  現在她沒把這張卡帶走,卻並不影響她覺得自己非常富有。

  回去之後,林以然把微信裡置頂的「邱行」取消了置頂。

  很長時間裡他們誰也沒再聯繫誰,林以然沒試圖點開過他的聊天框,也沒在通訊錄裡點開過他的號碼。

  她沒有表現得很失落,李仟朵和她那麼好,也看不出她失去了一段關係,雖然這段關係別人本來也不知道。

  保研的事定了下來,補考的那科60分讓她的成績單有了點小小的瑕疵,也無傷大雅。

  林以然在學校每天忙著自己的事情,空閒時間很少,充實而安定。

  周可可聯繫她,說要介紹個朋友給她認識,是個海歸碩士,準備回她們學校讀博。

  林以然在電話裡說:「我忙呢,可可姐。」

  「你忙什麼啊,你就是不想見。」周可可戳穿她,又說,「這個相當優質了!要不我可捨不得介紹給你。」

  林以然笑著耍賴:「我不要,不想認識。」

  周可可當然不勉強她,說:「那行,明天咱倆吃飯?」

  「好的。」林以然乖巧地答應了。

  第二天周可可和林以然出來吃飯,周可可拉著她自拍一張,發了朋友圈。

  配文:【我和我女神。】

  上次吃飯加上的趙寧在下面評論了個「流口水」的表情。

  林以然晚上洗澡後爬上床,看書之前先看了下手機,看見邱行點了個讚。

  床簾裡她開著一盞小燈,坐在裡面,看著那個足球小將的頭像,看了好一會兒。

  然後挨著他也點了個讚。

  這是他們從假期結束到現在的第一次交集。

  如果這也算得上的話。

  林以然和邱行性格裡有相似的部分,儘管外在看起來一個硬一個軟。

  他們都是無論自己處於多狼狽的境地,都堅持著讓自己盡量體面的人。

  林以然之前想要留下邱行,也試了不止一次。她沒能留得住,也就不會再纏上去。

  所以她和邱行應該就是這樣了。

  或許當未來裡他們都變得不一樣了。屆時心境改變,說不定會有更多可能。可至少在當下,他們只能這樣。

  然而他們之間的每一環都充滿了不確定性。

  就像當初的突然開始一樣,他們這段互不聯繫的冷靜期結束得同樣令人始料未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5-1 04:28 PM

第三十九章

  過了國慶,天氣漸冷,邱行的廠在一個偏北方的城市,今年冷得很早。

  邱行往家裡打電話回去,每天和他媽媽說說話。方閔在電話裡能和他正常聊天,雖然聽起來時間線還是錯亂的。

  邱行一早一晚地打個電話,有一天方閔在電話裡問起小船。

  「小船去哪裡了呀?」

  邱行回答:「去上學了。」

  「你讓她生氣了嗎?她走之前哭了。」邱行聽著他媽媽自說自話一樣地念著,「小船一哭起來連鼻子都紅,看著讓我好心疼。」

  林以然都走了好久了,她到今天才跟邱行提起。她從不把林以然和邱行聯繫在一起。畢竟在她的世界裡,林以然活在現在,而邱行活在過去。

  這是她這次病了以後第一次和邱行提起林以然。

  邱行停頓了會兒,才說:「沒有。」

  方閔追問:「那她怎麼哭了?」

  邱行說:「捨不得你吧。」

  「才怪呢。」方閔反駁他說。

  邱行又是幾秒沒說話,隨後笑了下,說:「那就是她自己愛哭。」

  「怎麼會!」方閔氣起來,不允許別人說小船,「我不跟你說了,我掛電話了。」

  說完便真的把電話掛了。

  邱行看著被掛斷的電話,一時有些哭笑不得。

  幸好家裡只有他一個男孩兒,要不想來他從小日子也不好過。兒子到底比不過女兒,他媽都這麼糊塗了,可小船在她那兒誰也不許說,半句也說不得。

  邱行扔下手機,站起來去洗澡。

  小姑娘心眼不多,倒把人都收買得明明白白,對她死心塌地。

  林以然給方姨買了床蠶絲被,寄了過去。

  下單前不由得想到邱行,下意識想給他也寄一條。邱行那邊冷得快,而且邱行對冷熱就像沒感知一樣,沒人提醒就不知道該換厚被子了。

  最後猶豫了下,還是退出了,沒有下單。

  凍幾天也凍不壞,這樣的事以後自然有人管。

  這三年裡他們已經給彼此留下了太多痕跡,非一朝一夕間能夠抹除。

  可他們的默契使得在結束了這段關係以後誰也沒有打擾對方的生活,讓一切歸於平靜。

  其實林以然的大四相當忙碌,學院裡這幾個保研的準研究生都被安排做了助教,帶了一個月的軍訓,加上她自己有翻譯要做,有稿子要寫,以及幫她的碩導韓老師校初稿。

  她的空餘時間不多,習慣把自己排滿,也並沒有太多時間去想東想西。

  可也總有些時候,她會像這樣突然想起來,然後任自己放空一會兒發呆。

  ……

  傍晚,學校的下沉廣場相當熱鬧,滑滑板的、談戀愛的,還有彈吉他唱歌的。

  林以然和一個女生坐在下沉廣場的台階上,一邊看著廣場上滑板社團的在練習,一邊聊天。

  女生看著年紀很小,人也很可愛。

  剛大一的女孩兒,對未來幾年的大學生活充滿了茫然,不知道該向誰說,就忐忑地約了林以然。

  林以然對她們很好,是個很溫柔的學姐,這些小女孩兒都喜歡她。

  「學姐,我應該進什麼部門呀?」女生拄著臉,苦惱地看著前面,和林以然說,「女工部是做什麼啊?那個學姐可熱情了,可我聽這個名字,感覺有一點怪怪的,是學刺繡那些嗎?」

  林以然笑了下,說:「工作的『工』,不是『紅』。你可以理解成一個去維護女生權益的部門,平時會組織一些關於女生的活動,幫助女生解決困難,等等。」

  「是這個意思啊!」女生驚訝地坐起來,「我們都以為是『女紅』,做刺繡、剪紙什麼的。」

  林以然和她說:「之前校學生會的女工部組織了不少活動,還挺有意義的,你回去可以看看公眾號,應該還搜得到文章。」

  「好的,謝謝學姐。」女生用力點點頭,「我知道了!」

  她們剛入學,臉上充滿天真,每一件事情都認真對待,仔細斟酌。

  林以然剛上學時和她們心態不一樣,她心裡裝滿了事,壓得她心事沉沉,也沒她們這麼活潑。

  那時最讓她感到安心的就是邱行給她打電話。

  哪怕只說幾句話,問問她吃飯沒有,也讓林以然覺得自己有倚仗,不是一個人。

  後來她不用再擔心欠債的事,大學裡的一切也漸漸輕車熟路,才算是心裡放鬆下來。

  「學姐,你要談戀愛了嗎?」女生悄悄地問她。

  「沒有啊……」林以然問她,「怎麼這麼說?」

  「那是我聽錯了,上次聽我室友們聊天說的。如果不是你的話就是小文學姐,總之是有一個學姐要談戀愛啦,有人寫歌給學姐表白。」

  林以然搖搖頭說:「不是我。」

  「你有談過戀愛嗎,學姐?」女生小聲又神秘地問她。

  「我啊……」林以然想了片刻,淺淺地笑了下,「我……」

  手機在這時振動起來,打斷了林以然的話。低頭看了眼,是個陌生號碼。

  「我接個電話。」林以然說。

  女生點點頭,並禮貌地往旁邊坐了坐。

  ……

  「邱哥什麼時候回來啊?」

  入秋的雨,一場涼過一場。昨天下了場雨,今天氣溫一下子降了很多,下午又開始掉雨點,明天估計又要大幅降溫。

  昨天下雨過後電壓開始不穩,不知道是哪裡的電路出了問題,接連跳閘了幾次,有一次空開冒了火花。

  這會兒下著雨,電工師傅說等雨停了再過來,晚上要是下到太晚就不來了,明早再來。

  邱行不讓用電,也不讓再推電閘。毛俊有個急活,斷了電機器沒法用,電瓶又帶不起來,邱行去另一個倉庫給他取發電機了。

  「你們邱哥不嫌麻煩……」毛俊坐在那兒啃著玉米,說,「再推兩回我就整完了,五分八分鐘的事。」

  「別了,聽邱哥的。」小張是邱行的無腦追隨者,邱行指哪打哪,特別聽話,「邱哥不讓用電就別用,萬一著火了呢,就怕萬一麼不是。」

  「是是是,這不沒推嗎?」毛俊失笑,「今晚開不了空調,都凍著吧。」

  「那也不怕,反正邱哥不讓用電就不用。」小張說。

  邱行的車從外面回來,小張跳起來:「邱哥回來了!」

  邱行把發電機拎進來,毛俊過去連機器,笑著說:「誰帶的徒弟像誰,小張算是讓你給教會了。」

  現在天半黑,再等會兒就要黑透了。沒開空調的廠裡穿著外套都覺得冷,邱行工服裡面就穿著件短袖,出去一趟工服澆濕了點。

  「漲工資。」邱行說。

  「那是,你真得多給二百聽話費。」毛俊開玩笑說。

  邱行畢竟是老板,他不讓推電閘誰也不會去推,今晚沒燈沒空調,也洗不了澡。

  家住本地的幾個邱行讓他們早早回去了,在這住的也基本都回房間了,只剩下邱行和小張,等毛俊這個活幹完也要各自回房間休息了。

  門口打更的老頭已經鎖了大門,把兩條狗都放了出來,在院裡散著。

  聽見兩條狼狗都叫起來,卻不激烈,帶著點哼哼唧唧的尾調。

  「誰來了。」小張隨口一說。

  「叫得黏了吧唧,誰回來取東西了吧。」毛俊幹著活說。

  「小邱!」打更老頭遠遠地喊,「小邱!」

  「找你的,邱哥。」小張說。

  邱行站起來走了出去。

  走到一半,遠遠看到門口的人,邱行下意識一怔,眉心漸漸豎起來。

  林以然穿著短袖、薄休閒褲、帆布鞋,頭髮在腦後盤起來,背著個平時去上課裝書用的大包。

  她本身皮膚就白,此刻在半暗的天色中站在雨裡,臉和手臂更是白得顯眼,甚至有些蒼白。

  林以然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他,眼睛裡有著很多情緒。

  邱行皺著眉跑過去。

  打更老頭見邱行出來了,轉身進了小屋。

  「怎麼了?」邱行問她。

  林以然可能是因為冷,也或許是因為別的,她整個人都在發抖。

  邱行把身上工服脫了往她身上一罩,問她:「怎麼了你?」

  林以然只抬眼看著他,下巴緊緊地繃著,眼神像是憤怒,像是不甘心,又有著其他的情感。

  她一直不吭聲,邱行擰著眉:「說話,怎麼了。」

  邱行還是之前的樣子,高高的,肩膀很寬,皺著眉瞪人就很凶。

  工服身上有重重的機油味道,林以然被這味道裹起來,工服上還有著邱行的體溫。

  林以然眼睛倏然紅了。

  她嘴唇顏色也有些發白,不像平時唇色總是紅彤彤水潤潤的。

  「邱行。」

  林以然叫他。

  邱行看著她:「說。」

  林以然拉住他的手,兩隻手冰涼又濕淋淋的。

  她在邱行的視線下明顯地顫抖,睫毛被雨澆得掛著細細的水珠,像她的眼淚。

  她望著邱行,開口說:「我們別分開了,行嗎?」

  邱行沉默著,過了好半天才問:「什麼意思?」

  林以然眼淚落下來,她不顧自己的狼狽,可憐地看著邱行:「你別放開我,我還得上學呢……你別不管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5-1 04:37 PM

第四十章

  下沉廣場。

  林以然坐在台階上聽電話,電話裡的聲音令她原本帶著禮貌笑意的臉漸漸淡了下來。

  林以然說:「我沒空。」

  電話裡又說了句什麼,林以然說:「我不想見。」

  接下來她安靜了好一會兒,只聽著電話裡對方在說話。

  旁邊小姑娘坐得遠遠的,戴上耳機玩自己的手機。

  林以然突然皺了下眉,問:「什麼?」

  她打斷對方的話,重復問了一遍:「你是什麼意思?」

  ……

  第二天上午林以然去學院有事,她穿著輕便的衣服,很早就從宿舍出了門。

  從學院出來時已經快十二點,她和對方約的十一點半見面。然而十二點才出校門,對方也沒有打電話過來催她。

  林以然打開到了一家餐廳,按照對方發來的位置。

  她到的時候對方一個人在喝熱水,林以然和服務生道了謝,拉開椅子坐在對面。

  「小船。」對方叫了她一聲,臉上帶著一點點笑,和明顯的討好。

  林以然平靜地看著對方,這張臉在記憶中已經漸漸模糊。如今在這麼近的距離下,林以然突然感到一種詭異的陌生。

  像是認得,又像是和記憶中有很大差別,覺得是一個陌生的人,可又不是。

  這是她血緣關係上的親生父親,可這說來又如此空洞。

  虛無的,乾巴巴的。

  「你把包放下,看看想吃點什麼。」林維正看著她,把菜譜遞過來,「你沒來我也沒敢點菜,怕你不愛吃。」

  林以然把包放在自己腿上,沒有放在旁邊。

  她沒接菜譜,只說:「我不是過來吃飯的,你想說什麼就說。」

  「咱們邊吃邊說,總不能來了就乾坐著。」林維正乾乾地笑著,把菜譜又拿了回來,自己邊翻邊念著,「話梅排骨?我記得你愛吃……蒸雞呢?」

  林以然完全沒有心情和他吃飯,她一口也吃不下。

  林維正叫了服務生來,點過菜之後給林以然燙了杯子,倒了杯熱水。

  林以然無動於衷地坐著,除了坐著之外沒有任何其他動作。她不是個脾氣特別暴躁的人,哪怕是在這樣的時刻,她只是表現得十分冷淡,越不耐煩就越沉默。

  她的這個性格緣自她的媽媽,她們都是冷靜的人,並不來自她的父親。

  她不說話,無論林維正問她什麼,林以然只冷冷地坐著,甚至不太看他。

  這讓氣氛尷尬而僵硬,就算林維正再怎麼偽飾,時間都變得凝滯又緩慢,沉默使得每一秒都被拉長,拖著難看的尾巴。

  林維正嘆了口氣,面對著林以然,懺悔地說:「爸錯了。」

  林以然睫毛不太明顯地一顫,卻沒有看向他,只把頭轉向一邊,看著窗外。

  「爸知道當時不該留下你一個人,我確實沒有辦法了,我想著先躲幾天,款到了就都過去了,他們也不會怎麼樣你……」

  他說到這的時候,林以然抬起眼看向他,視線直接穿透了他那張虛偽的臉,使他說不下去了,話音一頓,只說:「總之都是爸錯了。」

  林以然既沒有讓他別再自稱「爸」了,也沒反駁他說的這些冠冕堂皇的話。林以然心裡沒有一點憤怒,只感到一種荒誕的滑稽和茫然。

  這件事情在她心裡沒有任何記掛的意義。

  如果是三年前那個夏天,林以然的情緒上可能還會起一點波瀾,可到了如今,它再不能讓林以然產生半點除了麻木以外的情緒。

  她今天過來也不是為了聽他的懺悔和當初的不得已。

  「是,你有你的理由。」林以然平靜地說,「我知道了。」

  她截斷了林維正接下來的解釋和道歉,看著他說:「你說給你自己聽就可以了,我不需要,它也不重要。」

  服務生陸續過來送菜,這中間他們沒再說話。

  等到菜上齊,林維正說:「爸是想讓你知道,爸沒有想丟下你,我……」

  林以然打斷他說:「我說了,這不重要。說這麼多就可以了,再多我就坐不住了。」

  林維正尷尬地收了話音。

  林以然直接問他:「昨天你說還我錢,什麼意思?」

  林維正立刻點頭,和她說:「對,小船你把卡號給我,我轉給你。」

  「你別這麼叫我,我媽給我改名字了,不想從你嘴裡聽見這個名字。」林以然說完,又問,「為什麼給我錢?」

  林維正誠懇地說:「爸現在還沒有那麼多,先給你十萬,剩下的爸肯定都還給你們,絕對差不了。」

  林以然今天之所以過來,就是因為昨晚電話裡林維正的一句「還你錢」。

  這句話當時讓林以然下意識皺起眉,因此才有了今天這場見面。

  前面鋪墊了那麼多噁心的話已經夠久了,林以然實在等不下去了。

  林以然的心跳漸漸變得劇烈,今天聽到的所有話加在一起,沒有此刻令她緊張。

  她看著林維正,過了幾秒才問:「我們?我和誰?」

  「爸都問清了。」林維正紅著眼睛,低聲說著,「我不知道這錢是你拿的,還是邱行拿的,爸謝謝你們。你和邱行在一塊了?邱行他爸……」

  林以然手抓著桌沿,再一次打斷他:「跟邱行有什麼關係?」

  「跟邱行沒關係的話,那是你拿的錢?媽媽留給你的?」林維正哽咽地說,「是爸欠你的,爸以後都會補償你。」

  林以然怔愣地坐了會兒,之後輕聲問他:「多少錢?」

  「什麼?」林維正也愣了下。

  林以然說:「我問,你欠了多少錢。」

  林維正有些發蒙,也或許是沒臉回答,他看著林以然,沒開口。

  「都還清了?」林以然又問。

  「沒有,爸還沒有還給你們,這怎麼算是清了?」林維正急急地說,「這絕對不會算了,你看以後。」

  林以然皺著眉,聲線裡有壓不住的顫抖:「當時是邱行還清的,是吧?」

  「是這樣說的。」林維正低著頭,說,「你替爸也謝謝邱行……你沒有個好爸爸,我拖累你了。」

  林以然閉了閉眼睛,手虛虛地搭著桌沿,手心都是汗。

  桌上的菜一口沒動,外面陽光刺得人眼睛痛,行人打著遮陽傘匆匆而過,林以然覺得心裡空了個洞。

  她突然拿起手機,敲了一串數字。

  林維正的手機響,同時林以然站起來,和他說:「還錢。建行,林以然。」

  「爸還,爸還。」他連連點頭。

  林以然垂眼看著他說:「少一分都不行。」

  「好,爸一定都還。」林維正保證道。

  林以然拿著自己的包大步走了,在門口攔了輛車,迅速上了車。

  她在車上向林嫂問林昶的電話,給他撥了過去。

  林昶聲音像是才睡醒,慢慢悠悠的:「你好,哪位?」

  「是我,林以然。」

  林昶一聽是她,意外地「啊?」了一聲。

  「你找我幹嗎?」林昶不明所以。

  林以然捏著手機的手指用力得發白,和他說:「我想問你點事情,你別告訴邱行。」

  「什麼事啊?」林昶聲音又不著調起來,「邱哥的事?那你問我也問不著啊,我倆也不熟,你應該問我爸啊。」

  「你爸會告訴邱行,你不會。」林以然說。

  「喲,快別,快別,別捧我了,美女。」林昶誇張地笑了兩聲,「別來這套,我不吃。」

  林以然抿著唇,沉默下來。

  「哭啦?」林昶聽她不說話,問她。

  林以然還沒吭聲,林昶趕緊說:「你可別哭,我最怕美女哭。快問。」

  林以然又強調一次:「你不告訴邱行,行嗎?」

  「行。不是看你捧我,是看你漂亮。」林昶笑著說,「你太漂亮了。」

  林以然不在意他說的不正經的話,另一隻手的拇指用力地摳著關節,低聲問:「邱行給我還了多少錢?」

  「啊?就這事啊?我當你要問什麼呢。」林昶說。

  他意外地問:「敢情你不知道啊?那你跟他處這麼多年?」

  「多少?」林以然問。

  「我都忘了,三十六七萬吧,不到四十。」林昶不太在意地說,「我爸墊的,人還給抹了不少利息,不然利滾利還到猴年馬月,後來他又還我爸的。要不邱行跟我爸在外地開廠呢,欠人情了唄。」

  林以然只覺得太陽穴處怦怦跳,像有人在鑿,每跳一下都疼得讓人喘不過氣。

  「謝謝。」林以然輕聲說。

  高鐵上,林以然始終直直地坐著,沒有靠著椅背,視線一直看著窗外。

  窗外景色飛馳而過,速度快得人頭暈。

  腦海裡一些畫面不停閃過,循環往復,每循環一次都讓林以然心裡更疼,她卻一刻也不想停下來。

  她眼前是邱行開著貨車時冷漠的臉,他連著開十幾個小時車後,跳下車時抬手捏捏後頸,微微皺著眉,神情裡掩不住的疲憊。

  邱行在車上時麻木地不帶任何表情,下了車卻笑嘻嘻地和貨主討價還價,咬著不點燃的煙,對人說:「多給我點,別拐我錢,著急還債呢。」

  邱行喝了酒,在飯桌上跟林哥說:「哥,我還債還得都噁心,我想想我快還完了才覺得有盼頭。」

  邱行和她走在街上,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拉長又縮短,邱行冷淡地說:「你的錢不要給任何人用。我也不想再欠任何人的錢。」

  賓館房間裡,邱行深深地看著她,他眼睛裡有很多情緒,在那些情緒中間,是被他包裹著的林以然。

  邱行離她那麼近,卻不碰她,只沉聲問:「你想要什麼?」

  邱行來學校看她,匆匆和她吃個飯,又很快要走。

  走前和她說:「林哥找了人,讓他們該找誰要債找誰要去。好好上你的學,別惦記那些了,再沒人找你。」

  林以然意外地問:「他們就聽了?」

  邱行搓搓她後腦勺,說她:「林哥面子大,少操沒用的心。回學校吧,我走了。」

  ……

  林以然腦子裡一幕幕閃過的都是邱行,邱行說話時總像不耐煩,有時挑著一點點眉毛,很難接近的模樣。什麼話問一遍他不愛答,問多了他又煩。

  林以然以前不敢惹他,後來是不想惹他。如果真惹了其實也沒事,邱行並不真的發火,他那副冷淡的表情下面根本就不發脾氣。

  可她還是習慣了聽邱行的話,想順著他的意,不願意他為難。

  林以然愣愣地看著窗外,只覺得自己心口處空蕩蕩的。

  離得邱行的城市越近,雨下得越密集。雨滴砸在車窗上,又被高鐵橫著甩向後面,玻璃上的一道道水痕把眼前的視線勾畫得越來越模糊。

  林以然閉上眼睛,把頭緩緩靠向椅背。

  她再不想順著邱行的意思了,無論任何方式,只想把他留下來。

  ……

  邱行看著面前流著眼淚乞求著他的林以然,他眉心擰成個看起來很凶的結,問她:「你到底怎麼了?」

  林以然馬上回答:「我沒怎麼,我就是不想被你丟下。」

  「不是說好了?」邱行費解地盯著她。

  林以然搖著頭說:「我反悔了。」

  邱行反問:「我跟你玩呢?」

  林以然被邱行髒兮兮的工服裹著站在雨裡,身上薄薄的衣料就快被澆透了。

  邱行黑著臉說:「你先跟我進去。」

  林以然一動不動,站在原地抓著邱行的手,朝他搖頭。

  「不分開了吧?」林以然發著抖,問。

  「你別缺心眼……」邱行說,「成熟點。」

  邱行打定的主意,他自己要是不想改,誰也改不了。

  林以然垂下眼睛,抬起手抹掉了眼淚,再抬頭的時候跟邱行說:「我缺錢。」

  邱行眉毛更是挑得高高的,問她:「你錢呢?」

  「沒了。」林以然說。

  「哪去了?」邱行問她。

  「給方姨了,你給我的錢我都給她了。」林以然一邊擦眼淚一邊說,「但是我後悔了,我上學需要錢,你給我錢。」

  邱行被她幾句話說得消了音,一時間不知道應該擺出個什麼表情。林以然理直氣壯地找他要錢,邱行發不出脾氣,看著林以然巴掌大蒼白的臉,噎得說不出話。

  「你……」邱行指了指院裡,「進去再說。」

  「你答應我。」林以然吸吸鼻子,抬著臉看他,「你還像以前一樣給我錢。」

  「你跟我耍賴呢?」邱行問。

  林以然繃著下巴,並不說話,倔強地站著。

  邱行沒耐心跟她扯皮,一彎腰胳膊一夾把她抱了起來,林以然推推他肩膀,沒推動就也不掙了,任他抱著。

  回他房間得經過車間,小張和毛俊看見邱行抱著林以然過來,都愣了。

  小張大喊:「嫂子好!」

  邱行快步走過,開了門把林以然放地上。屋子裡黑漆漆的,停電了沒有燈,也沒有空調。

  邱行把她放下就不管了,拉開衣櫃抽了件自己的短袖和一條運動褲,扔過來給她:「沒電,洗不了澡,衣服換了。」

  林以然接過來,拿在手裡,還執拗地站在原地不動。

  邱行已經非常生氣了,沉聲叫她:「林以然。」

  林以然說:「我沒有錢上學。」

  「你給她了你朝她要。」邱行問,「跟我有關係?」

  林以然就又不吭聲,只站著。

  屋子裡冷冰冰的,天色幾乎徹底黑了,林以然在門邊站著,邱行在另一邊倚著桌子站著。

  降了溫又下了雨的北方城市,穿著厚外套也覺得冷,何況林以然這麼渾身濕淋淋的。

  她就跟不覺得冷一樣,孤零零地站在那。

  邱行和她僵持半晌,後來看了眼手機屏幕上的時間,看到日期的時候皺了下眉。

  「林以然。」他又叫她一聲。

  林以然依舊不動。

  邱行聲音彷彿都帶上了冰,警告地說:「你自己看著點日子,你有點數。」

  林以然反應了下才知道他說什麼,看著他說:「我已經來了。」

  邱行視線黑沉沉地落在她身上。

  半晌,邱行提高了音量開口:「然後淋完雨凍著?」

  林以然被他突然提高的音量嚇了一跳,肩膀明顯一顫。

  「你還是疼得輕。」

  邱行黑著臉說了一句,之後從林以然面前走過,摔門出去了。

  關門聲震得林以然心臟一顫,黑漆漆的房間裡只剩下她一個人。林以然跟著閉了下眼睛,心裡慌得一團糟。

  她幾乎是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此刻再顧不上體不體面,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留住心口不一的邱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5-1 04:44 PM

第四十一章

  邱行走了幾分鐘後,林以然才覺得冷。

  這時節的北方陰冷潮濕,連燈都不開的房間裡靜得沒有一絲人氣,下雨天沒有月光,窗戶沒有光照進來,整間屋子徹底黑下來,林以然被令人窒息的黑暗淹沒其間。

  卻又因為這是邱行的房間,而不覺得害怕。

  雨下得不大,兩條狼狗嗚嗚咽咽地小跑過來,轉了一圈又走了。

  林以然耳邊只餘下細密的雨點聲和自己的呼吸聲。

  邱行是又過了會兒回來的,開門的手勁很重,聲音很大。他甩了個袋子扔在床上,另外一隻手上拎著個什麼機器,往洗手間去。

  他一句話也沒跟林以然說,當沒看見她。

  林以然聽著他弄出來的乒乒乓乓的聲音,老實站著,一聲不吭。

  邱行從洗手間出來去櫃子裡拿了兩趟東西,之後一直在洗手間不出來。

  兩人一個佔著臥室,一個佔著洗手間,各據一方,沉默地對峙著。

  時間悄悄流逝,哪怕邱行不說話,可這個屋子還是因為他的存在而有了人氣,沒那麼冷冰冰的。

  洗手間傳來花灑的水聲,邱行走出來,林以然因黑暗而看不清他的表情。

  邱行一把扯下裹著她的工服扔在一邊,推著她後背把她往洗手間帶。

  洗手間窗戶關著,百葉簾遮起來,唯一的一點光亮只有洗衣機上邱行用手機開的手電筒。

  濕熱的水汽從洗澡間湧出來,借著手機的亮光,林以然看到邱行用兩個插排連著發電機和熱水器。

  「去洗。」邱行聲音依然冷硬,和她說,「你別惹我。」

  林以然沒想再惹他,乖順地開始脫衣服。她並不避著邱行,當著邱行的面一件一件把濕衣服從自己身上脫下去。

  邱行把她衣服褲子往洗衣機裡一塞,轉身要走。

  林以然下意識喊他:「邱行。」

  邱行不管她,仍然出去了。

  林以然抿了抿唇,光腳走進洗澡間,稍有些燙的水瞬間澆在她的身上,林以然把水溫調得溫和一些,站在花灑下面,任熱水從自己身上流過。

  片刻,邱行又走了進來,拿了個什麼東西往洗衣機上一放,一眼不看她,坐在合起來的馬桶蓋上,開始看手機。

  接下來一直到林以然洗完澡、洗完頭髮,邱行始終沒走。

  林以然沖乾淨泡沫,關了水閥。

  「我的毛巾呢?」林以然小聲問。

  邱行站起來:「擦腳了。」

  林以然不生氣,說:「那我用你的。」

  邱行扔了條毛巾過來,林以然一摸就知道是她的毛巾。她和邱行毛巾手感不一樣,邱行的毛巾擦頭髮不吸水。

  林以然把頭髮捲起來包上,邱行又拿了浴巾給她。

  洗手間裡窸窸窣窣,小小的空間裡因為放了熱水而暖洋洋的。

  邱行拆了包裝遞給她,林以然接過來,是一條安睡褲。

  過了這半天,邱行看起來已經沒有那麼憤怒了。

  等到林以然穿好了,邱行沒讓她光腳走回去,而是把她又抱了起來。

  她洗澡洗得渾身熱乎乎的,溫軟,潮濕。被邱行抱著,林以然兩隻胳膊搭在他肩膀上,邱行鼻息間都是她身上沐浴露的味道。

  林以然因為冷而打著顫,邱行快步把她抱出去放在床上,塞進被子裡裹著。

  「待著吧。」邱行說。

  然而在他想要直起身時,林以然卻沒有放開他。

  兩條的手臂軟軟地圈著他的脖子,被子外面露著的是她光潔的肩膀。

  「邱行……」林以然輕輕地叫他。

  邱行不為所動。

  林以然在黑暗中咬了咬嘴唇,湊近了來吻他。

  邱行往後躲了躲,沒讓她親到。他盯著眼前的林以然,視線鎖定著她。

  林以然停頓幾秒,又追上來,這次邱行沒再躲。

  林以然含著邱行的嘴唇,溫柔地和他接吻。邱行剛開始不給回應,後來林以然「唔」了聲,揉了揉他的耳朵。

  林以然在這個看不見的環境裡放肆地親吻他。

  邱行呼吸漸漸變得粗重,林以然在某一瞬間猝不及防被他咬了舌尖。

  她蹙著眉輕哼一聲,環著邱行脖子的手臂卻不放開,反而把他圈得更緊。

  裹在身上的被子落下去,林以然剛洗過澡的肌膚裸露在外,冷空氣讓她起了一層小疙瘩。

  邱行一隻手托著後背吻她,一隻手又用被子把她圍起來。

  在他們的情愛中,林以然向來是被動的時候多,總是包容地承受邱行的凶,卻不好意思主動做什麼。

  這次讓她變得勇敢和大膽的有可能是黑暗,也可能因為太想留下邱行而拋下的一切。

  她卻把手慢慢落下去,貼著他的嘴唇,呢喃著叫「邱行」。

  邱行眉心一跳,背往後一弓,沒讓她碰到。

  「幹什麼呢?」邱行聲音低啞,問她。

  林以然又要動作,卻被邱行單手把她兩隻手都按住,攥著她細瘦的手腕,說:「跟我來這套。」

  林以然又叫他的名字。

  邱行站直了說:「自己待著。」

  說完轉身去洗澡了。

  ……

  邱行說一不二,定了的主意不改是真的。

  可這都是對之前那個聽話的、和他有默契的林以然來說。

  現在的林以然並不顧這些,她認準了要耍賴,邱行拿她沒有辦法這也是真的。

  邱行迅速沖了個澡,他出來時林以然已經把他的短袖和運動褲穿上了,正縮在被子裡,安靜地躺著。

  「明天回學校去。」邱行和她說。

  經過剛才的吻,邱行的聲音也冷不起來了,變成了以往那種冷靜的,乍一聽沒有溫度的語調。

  「可以。」林以然馬上說,「但是你得答應我。」

  邱行站在床邊,垂眼看著她的方向,問:「答應你什麼?」

  「不分開了。」林以然說完又攥著被子補了一句,「給我錢。」

  「給你多少?」邱行又問。

  「每個月都給,給多少都行。」林以然說。

  「我明天一起轉你。」邱行不買賬,跟她說,「別的就別再提,之前說好的事就不重復了。」

  「之前是之前,我後悔了。」林以然繃著下巴說,「你再陪我三年。」

  邱行不再理她,掀開被子背對她躺著。

  林以然被晾在那裡,卻不覺得失落。

  如果說之前邱行說他沒心思了林以然還感到難過,現在就只遺憾當時沒有再多堅持一點。

  無論邱行表現得多麼冷漠,說出的話多像真的,他在最厭惡還債的時候替林以然多背的那將近四十萬的債,都揭了他的底。

  林以然不可能再信他。

  邱行對此一無所知。

  林以然昨晚沒睡好,加上今天心情的大起大落以及經期,在邱行身後小貓一樣安靜地蜷著,沒再和他說話,很快就睡著了。

  她沒心沒肺地睡得很熟,邱行過了挺久之後回頭看她,房間太黑看不清楚,邱行抬手摸摸她頭頂,摸到濕著的毛巾,把她毛巾拆下來遠遠一扔,毛巾搭在椅子上。

  林以然睡得很乖,邱行把她頭髮抖了抖,鋪著在頭頂散開。邱行動作不輕,林以然也沒醒,仍安穩地呼吸著。

  只有在經期林以然才會睡這麼沉,邱行知道她什麼樣,現在看不見臉,估計臉色也好不到哪去。

  林以然本質上很老實,又聽話,不會太多花花心思。使不來裝睡咕噥著說夢話的招數,也不知道裝作習慣地往人懷裡鑽。

  唯一會的招就是像今晚那樣半生不熟地勾引,沒勾引成也不再試試。

  她就真睡實了,覺得冷了就蜷起來,肚子疼就自己捂著。

  邱行拉著張臉,伸手放在她肚子上,林以然便虛虛地搭著他的手。

  邱行在睡前,腦子裡想的都是明天一早把她送車站去。

  至此他都沒改主意。

  他是個心硬的人,只要是他認為對的事,他就會執著地堅持下去。

  ……

  林以然睡了長長的一覺,周圍都是邱行的味道,枕頭暄軟,被子裡暖熱。

  邱行起床出去的時候其實她隱約知道。

  但是有種醒不過來的感覺,便放縱自己繼續睡過去。

  躺在邱行的床上,讓她有一種回到歸處的安穩。

  邱行中間回來兩次,林以然聽到了,還是沒有醒。邱行沒叫醒她,在椅子上坐會兒,又出去了。

  當邱行又一次開門進來,林以然才緩緩睜眼。

  邱行身上沒穿工服,穿著帽衫牛仔褲,一副要外出的模樣。

  他從門口走過來時,看見的是剛睡醒的林以然。

  她白淨的小臉上一雙眼睛腫得很厲害,一看就是睡前哭過,而且哭得不輕。

  頭髮沒吹乾就躺下了,睡了一夜後亂蓬蓬地散得到處都是,兩隻胳膊放鬆地露在被子外面,袖口凌亂地堆下去,衣領歪著,露著半邊鎖骨。

  她一副可憐相,表情卻滿足地舒展開,正睜著她腫成單眼皮的眼睛看著邱行。

  眼神帶著剛睡醒的朦朧,和柔柔的茫然。

  這畫面給人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既矛盾,又和諧。只是看著就知道她睡得暖洋洋的,睡得很舒服。

  邱行進來之前的打算是如果她醒了就叫她起來收拾,把她送去車站。

  而在床尾站了半天,邱行就只看著她,沒有開口。

  林以然和他對視著,不知道在想什麼,或者是剛睡醒還在放空。

  林以然像個被人搓得打了結的小動物,一改平時體面的女神氣質,又漂亮又亂糟糟的,眼神無辜,又不自覺地依賴。

  秋日陽光從窗戶灑進來,灰塵輕輕慢慢地飄,空氣裡帶著陽光的質感,染了淺黃的顏色,乾燥、清澈,時間被拉長。

  之後竟然是邱行先笑了。

  他轉開頭,眼尾不明顯地有了個柔和的弧度。

  那表情像是服了,也像認了。

  可林以然一個字都沒說,她甚至什麼都沒做。一個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畫面,一幀剛睡醒的鏡頭,邱行那顆自認冷硬的心就莫名其妙地軟了。

  林以然眨了眨眼,安靜地朝他張開胳膊。

  邱行走過來,身上還帶著點外面的涼氣,彎身拄著床沿。

  林以然抱著他的脖子,熱乎乎地貼著他的臉,叫他:「邱行。」

  邱行任她抱著:「說。」

  「我肚子疼。」林以然說。

  「你再澆濕了站一天就不疼了。」邱行說。

  林以然不在意他的陰陽怪氣,只抱著他。

  邱行說:「起來收拾,送你去車站。」

  「不去。」林以然在邱行耳邊搖頭,頭髮蹭在邱行臉上,「我肚子疼。」

  邱行:「別裝。」

  林以然小聲說:「邱行,你再陪陪我吧。」

  「不陪。」邱行說。

  「你都給我花那麼多錢了,再給我花點吧。」林以然又說。

  「等會兒轉你。」邱行回答。

  「不要一次性轉的,我心裡沒底,不敢花。」林以然說。

  她下巴頂著邱行的肩膀,說話時下巴一動一動的,讓邱行覺得有點癢。

  她軟軟地抱著邱行,和他耍賴。

  邱行一句句地頂回去,但他這語氣就是有戲。

  林以然暗暗地吸了口氣,問他:「你是不是怕到時候你二十八了,耽誤你談戀愛?」

  邱行往後撤了撤,林以然放開他。

  林以然坐在床上,看著他眼睛說:「那時間短一點也行,或者中間你喜歡上哪個女孩兒了,我也放你走。我不拖著你找別的女朋友。」

  林以然故意激他,但是因為不熟練而顯得十分拙劣,這副腔調她使不來。

  可邱行還是盯著她半天,再開口語氣變得嚴肅了些,問她:「三年?」

  林以然連忙點頭:「三年。」

  邱行不說話時總讓人忐忑,摸不透他在想什麼。

  林以然呼吸變得輕輕的,等著邱行的答案。

  邱行站在窗邊看著他沉默半晌,最後用力揉了揉她頭頂。

  林以然一顆心落下來,閉上眼睛。

  邱行俯身,下巴在她腦門兒上輕輕一磕:「起來吧,吃飯去。」

  他起身時光線照過來,把林以然眼前的空間照得明亮溫暖。

  林以然掀開被子笑著站在床邊,被邱行托著抱走。

  ……

  在這個北方十月半冷的時節,在一個雨後天高雲淡的大晴天。

  林以然被邱行抱著去洗漱,邱行冷漠又溫柔,林以然感到一種失而復得的安穩。

  林以然沒有鞋,邱行就把她放在自己腳上,單手環著她的腰。

  林以然擠上牙膏,放在嘴裡之前先朝著鏡子裡正在看著她的邱行笑了笑。

  由此開始了他們的第二個三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5-1 04:50 PM

第四十二章

  春夏交接,秋去冬來。

  四季的顏色像用筆畫出來的,畫完一圈再畫一圈,時間就這麼走過了。時而輕緩,時而匆匆。

  林以然和邱行的第二個三年明顯要比上一個更從容,沒有那麼多試探和猶豫,他們更默契,更像一對戀人。

  至少林以然單方面地把他們轉到戀人模式,她完全摸透了最適合她和邱行的相處節奏,就是邱行不同意的事情就無視它。

  邱行實際上是個紙老虎,看著唬人,其實沒有任何危險性。

  林以然大學畢業前夕,四個同住了四年的室友最後一次聚餐。

  三個讀研的,一個畢業了選擇直接去雜誌社工作,第二天李仟朵和另外一個室友就要把東西都搬走了,這次聚餐過後再湊在一起吃飯不知道會是什麼時候。

  這幾年裡幾個女孩兒互相照顧,沒有吵過架,彼此陪伴,一起成長。

  如今分別在即,眼淚是難免的。李仟朵已經哭了半學期了,這段時間只要提起畢業的話題就哭。

  晚上她們都喝了酒,這次連林以然也沒推托,幾個人在宿舍地上鋪了墊子,圍坐一圈,邊喝酒邊聊到半夜。

  她們像大一入學時的夜聊一樣,抱著膝蓋聊未來,聊以後的人生。

  李仟朵考了遠遠的南方城市的碩士,家人朋友都不在那裡,她又要一個人在陌生的城市住三年。

  她抱著林以然哭得很可憐,眼睛鼻子都紅通通的,下巴上鼓起了一個很大的痘,嘴角也潰瘍了。

  「我不想跟你分開,嗚嗚嗚,我自己不行。」李仟朵把眼淚都蹭在林以然睡衣上,哭著問她,「我再想家了就沒有你哄我了呀……」

  她哭得抽抽搭搭的,林以然一邊溫柔地拍她的背,一邊說:「還會有新朋友的,朵朵。」

  「我不要!」李仟朵緊緊地摟她胳膊。

  李仟朵年紀稍小,林以然習慣了照顧她,李仟朵非常依賴林以然,也真的喜歡她,不在一起上課的時候也會發微信來,看到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都想著林以然。

  「我不想離開你呀……」她一雙大眼睛哭得又紅又腫,可憐巴巴地說,「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林以然心裡酸酸的,很難過。

  她性格和李仟朵不一樣,情緒沒那麼外露,看起來總是淡淡的,別人覺得她有距離。

  李仟朵不在意她的冷靜,每天蹦蹦跳跳地圍在她周圍,把自己的所有事情都和她說,卻對林以然的事情並不多問。

  林以然沒那麼坦誠,她對別人習慣性地防備,李仟朵尊重並保護她的這一點。

  「我還沒有談過戀愛呢,我好羨慕欣冉甜甜的戀愛。」李仟朵哭累了,靠在林以然肩膀上,嘟嘟囔囔地說,「什麼時候有大帥哥和我談戀愛呢?」

  「你那是眼光太高。」欣冉笑話他,「你專盯著萬裡挑一那麼帥的,有幾個那樣的啊?那都是別人碗裡的。」

  李仟朵嘟著嘴說:「什麼時候來我碗裡。」

  她扭頭看看林以然,湊過來悄悄和她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麼?」林以然笑著問她。

  「我喜歡程一帆。」她小聲又小聲地說,「就是大一的時候送你花的那個。」

  林以然驚訝地問:「操場那個?」

  「是的。」李仟朵點點頭,低下頭去,憂愁地嘆了口氣,「那束花好漂亮呀……它落在我懷裡的時候,我好心動啊。」

  「後來你們還有聯繫?」林以然問她。

  「沒有了,他又不喜歡我,都不知道我是誰,我只是撿了你不要的花。」李仟朵說,「可我好心動呀當時,太漂亮了,那麼大一束,我從來沒見過那麼漂亮的花。」

  林以然摸摸她的頭,說:「以後還會有更好看的,朵朵自己的,不撿任何人的。」

  「後來我想,我可能不是喜歡程一帆,我就是喜歡那束花。」李仟朵雙手托著腮,慢慢地說,「因為我一想如果程一帆和你在一起,我還覺得他配不上,所以我應該沒有那麼喜歡他。」

  四個室友雖然都好,但總歸是倆倆更好。

  聊到後來就是各自聊各自的,坐得也變成倆倆挨著,各坐對面。

  李仟朵趴在自己屈起來的膝蓋上,咕噥著和林以然說:「我雖然喜歡帥的,可他們沒幾個好的,他們都配不上你。你找到好的再談戀愛,不要遇到渣男。我也是。」

  林以然喝了不少酒,頭已經暈暈的。

  她也枕著自己的膝蓋,說:「朵朵,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麼秘密?」李仟朵聲音低下來,神秘地問。

  林以然說:「其實我已經有一個好的了。」

  「好的什麼?」李仟朵問。

  林以然思考了半天,不知道該怎麼定義他。不是男友,不是追求者,不是同學,硬要說的話,只有好鄰居是實打實的。這些其實都不重要,對林以然來說,就是一個「好的邱行」。

  林以然笑了笑,輕聲說:「好的男生。」

  李仟朵誇張地「哇」了一下,壓低聲音問:「什麼時候!」

  林以然說:「一直。」

  「啊?」李仟朵徹底驚訝了,但沒有問林以然為什麼不說。

  好半天之後,李仟朵有些失落地問:「他對你好嗎?你喜歡他嗎?」

  林以然因為頭暈而閉著眼睛,回答說:「好……喜歡。」

  李仟朵有一種朋友被搶走了的淺淺嫉妒,嘟著嘴問:「有多喜歡呢?」

  林以然已經有點不清醒了,腦子轉得很慢,說話反應也很慢。

  她停頓了幾秒鐘,只把剛才的回答又連起來模糊地重復了一次:「好喜歡。」

  李仟朵自己撇了會兒嘴,又悶悶地問:「是什麼樣的人呀?讓你這麼喜歡。帥嗎?學霸嗎?」

  後兩個問題林以然沒有回答,她想了一會兒,帶著笑意說:「是個倔脾氣的人。」

  「那有什麼好的。」李仟朵不高興地說,「倔脾氣又不是優點。」

  林以然把臉埋在膝蓋上,沒有再回答。

  倔脾氣雖然算不上優點,可邱行的優點實在多。

  比如他那麼優秀,那麼上進。

  比如他腰板總是挺得直直的,有擔當,頂天立地。

  比如他一向標榜著冷漠和硬心腸,可又總是心軟。

  ……

  林以然讀研以後比以前更忙,韓老師經常被請到全國各地去講座,林以然要麼被帶著一起去,要麼留下代本科課。

  她有靈氣,又努力,韓老師非常看重她,見朋友時總會提上幾句自己這個得意弟子。

  任何圈層都講關係,林以然入了韓老師的師門,自然被歸到她的派系裡。

  她文字裡有和她的老師相似的部分,那些溫柔又殘酷的文字,字裡行間凜冽的氣質。

  豆瓣上有一條犀利的評價,說她要麼單親家庭,要麼是孤兒。編輯發給她看的時候林以然笑著想,她都是。

  研一剛入學不久,她在雜誌上發過的作品集終於出版。

  出版業凋零的當前,她的這部小說集竟然有了點水花,在各平台上頻繁見得。

  當然這中間少不了出版社和渠道書商的順水推舟,也借了韓老師的力。這本書半年內加印四次,被擺在書店的中央展台上。

  次年林以然的這本書入圍了一個國內頂級文學獎的新人獎。

  雖沒能拿到,卻在同年拿了另外兩個獎。算不得權威獎項,也算得上有分量,至少足夠她進了這個圈,林小船這個名字進入文學愛好者的視野。

  當然有人說她的文字依然可見稚嫩,看得出作者年齡不大。也有人說懂的都懂,人家畢竟有師門。

  韓老師說這很正常,寫作的路就像人的一生,年輕有年輕的鋒芒,等到老了,哪怕筆鋒再厲,也會變得滄桑。

  對此林以然並不在意,她總是不能將自己和「作家」這個名頭放到一起,只寫了那麼幾個短篇小說,尚擔不起這個名頭。

  她仍然是個學校裡的學生,忙歸忙,卻非常簡單。

  她的世界裡仍只有三件事——關於學校,關於寫作,關於邱行。

  ……

  小船:【今天回來嗎?】

  邱行:【不知道。】

  小船:【星星眼.jpg】

  小船:【等你呀。】

  邱行出門辦事,說回去前先到她這,早上邱行說事辦完了,林以然中午就從學校出來,下午在他們的小房子裡寫了會兒東西,又睡了一覺。

  醒來去了趟超市,買了牛肉、魚和一些青菜。

  航班就固定的那幾趟,林以然知道他幾點回來,故意掐著邱行已經落地的時間發消息問他。

  來看她的次數比以前多,有時是出差路過。有時是特意過來,有時是林以然要求他來。

  後來為了方便,邱行直接在她學校附近租了個房子,這樣她就不用每次出來帶很多東西。

  他不來時林以然還是在學校住,只有邱行來了她才出來。

  這裡是她的秘密基地,除了她和邱行,她沒帶任何人來過,室友也好,朋友也好。

  這裡有她的生活用品,有邱行的毛巾牙刷和剃鬚刀,有邱行的衣服。

  還有一窗台的多肉植物和幾盆好養的綠蘿,林以然把這裡裝扮得像一個小家。

  邱行開門進來的時候,林以然剛把最後一道菜炒進鍋裡。

  開著油煙機,她沒聽見邱行進來。菜炒完關了火,盛菜時掉了片牛肉在案台上,做飯前剛擦完,她覺得不髒,直接撿起來放進嘴裡吃掉了。

  一回頭看見邱行正倚在洗手間門口的牆邊看她。

  林以然頭髮扎了個馬尾,沒有圍裙,又怕自己衣服髒,身上穿著的是邱行的短袖和褲子,胸前已經濺了油。

  她看著邱行,眼睛就一點點彎下去,菜盤放在桌上,轉回身視線亮晶晶地問邱行:「你什麼時候進來的啊?」

  邱行拎了拎她衣服肩膀處,問她:「做飯就穿別人的?」

  「你的好洗……」林以然很自然地歪了歪頭,笑著蹭了下邱行的手,「我都沒聽見你進來。」

  「也不管從哪撿的就往嘴裡放。」邱行又說。

  林以然笑起來,抱著邱行的腰,仰頭和他說:「吃飯吧?」

  「餓了。」邱行說。

  林以然偶爾會做飯,剛開始做得不怎麼樣,後來就很棒了。

  每次邱行都很買賬地吃光,還能誇幾句。

  邱行身上的氣質更加成熟,他已經二十七歲了。他沉默寡言,性格內斂,眉眼愈發深邃,漸漸趨向一個成熟的男人。

  林以然在外依然是那個冷冷清清帶著疏離的文學院女神,背著美女作家的名頭,拒人千里,不和男生單獨吃飯,遑論曖昧。

  而在邱行面前,她卻顯示出毫不掩飾的依戀。

  她喜歡穿著邱行寬大的衣服,喜歡把頭髮隨便一扎,做幾道菜,等邱行回來和他一起吃光,然後邱行會把碗都洗了。

  這裡就像一個平凡的小家,邱行是一個英俊的忙碌的年輕丈夫,而她是邱行的妻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5-1 04:54 PM

第四十三章

  在這個小家裡,林以然負責飯前,邱行負責飯後。

  每次吃完飯林以然就不用再進廚房了,邱行會負責從刷碗開始到一天結束這中間涉及的一切家務。

  林以然塗上護手霜,坐在茶几上等邱行。

  茶几上放著一盤下午她提前切好放在冰箱裡的水果。

  邱行拎著拖把從她身後走過時,林以然仰頭問:「需要幫忙嗎?」

  「護手霜都抹了還問?」邱行說。

  「還可以再塗。」林以然笑著說。

  「不需要。」邱行掃她一眼,「坐著吧。」

  通常在等他的時間裡,林以然要麼開著電腦幹活,要麼看會兒書。

  外面零星飄著雪花,小小的顆粒,不等落地就沒有了。小區裡的路燈靜謐地亮著,光暈之下是飛散的雪粒,這把屋內黃色的燈襯得更暖。

  林以然穿著邱行的衣服,光腳踩著沙發邊屈腿坐著,玫瑰白茶味道的護手霜把她周身都染得香香的。

  邱行擦完地板,又下了趟樓。林以然看書看得入神,邱行關門走了她才察覺。她抬起頭四處看看,知道邱行不會就這麼走了,也沒多問。

  過會兒邱行回來,換了鞋單手拎著箱礦泉水放廚房去。

  林以然沒動,只視線跟著他從眼前轉了半圈,眼睛帶著彎彎的弧度。

  邱行又從抽屜裡拿了螺絲刀,回到門口。他單膝點地地半蹲在那,用螺絲刀擰門鎖。

  林以然也不看書了,就側臉枕著膝蓋地看著他。

  邱行從褲子兜裡掏出兩節剛買的電池,撕開包裝,把門鎖裡原本的換了下來。

  他穿著件有點厚度的圓領T恤和牛仔褲,脖頸袖長,下頜骨和喉結清晰明顯。

  一個成熟的、令人充滿安全感的男人。

  林以然安靜地看了一會兒,才問他:「沒電了嗎?」

  「你沒聽見提醒?」邱行反問。

  「上次來的時候確實說快沒電了,後來又不說了,我就忘了。」林以然笑笑地說。

  「把你關在外面你就不用笑了。」邱行說。

  林以然也不在意他的話,又笑笑,繼續看自己的書。

  邱行說的話和他做的事總是對不上,嘴巴說不出太軟的話,做的事又總是溫柔。

  林以然和他相處的又一項經驗是在面對邱行的時候要多用眼睛,少用耳朵。

  一本書將將看完,邱行正好洗完澡出來,肩膀後背還沾著水珠,穿了條褲子。

  林以然還是原來的姿勢,一本看完合起來的書放在膝蓋上,似乎思緒還沉浸在剛看完的故事裡,微微皺著眉。

  邱行走過去,雙手搭在她身側的沙發上,把她困在自己和沙發之間。

  邱行看著她問:「這什麼表情?」

  他剛洗完澡身上還帶著水汽,頭髮也濕著,毛巾把頭髮擦得亂亂的,反而有種凌亂的帥氣。

  林以然抿著唇,帶上一點點笑意,在很近的距離下和邱行對視著。

  「我不喜歡這本書的結局。」林以然說。

  邱行低頭看了眼,隨手拿起來扔在一邊,又把她圍困起來,說:「別看了。」

  這樣彎著身體,邱行肩膀和手臂上的肌肉都繃起來,鎖骨支出兩個肩窩。

  他俯身這樣盯著她的時候,林以然覺得他像隻豹子,也像隻獅子。而自己像一個獵物,卻不覺得害怕。

  「好。」林以然乖順地答應,聲音變得小小的,看著邱行說,「那我們做什麼?」

  邱行在她嘴唇上啄了啄,聲音沉沉地說:「做點別的。」

  林以然點點頭,抬手環上邱行肩膀,毫不反抗。

  她整個人都帶著股她的護手霜味道,玫瑰白茶溫潤的香氣柔柔地環著邱行。

  邱行在她頸側吻了吻,林以然貼著沙發背,微揚著脖子,把一截白皙漂亮的頸項全露出來。

  她藏在邱行寬大的衣服下面,被邱行吻了會兒便開始不明顯地發抖。

  後來邱行把她就這樣抱了起來,她折成一小團,被邱行抱著放床上去。

  邱行在有些時候總比平時凶,動作粗狂,眼神直接,向來文靜乖巧的林以然經常招架不住他。

  可林以然在床上不愛哭,也不太出聲,教養和她本就內向的性格刻在骨子裡。

  只有那麼幾次邱行實在弄得太久了,林以然狼狽地流了滿臉的淚,軟巴巴地求他。

  這晚也如此。

  林以然甕聲甕氣地求不管用,流著眼淚求也不管用。

  邱行擦掉她的眼淚,還抽了張紙給她擦鼻涕,就是不放過她。

  「邱行……」林以然眼巴巴地望著他,無助地說,「我真扛不住了,邱行。」

  邱行不理她,林以然又說:「我疼。」

  邱行問她:「哪疼?」

  林以然答不上來,邱行又問她,林以然除了流眼淚也說不出別的話了。

  邱行有段時間沒看見她了,這次間隔的時間比平時要長。

  林以然越乖,邱行越欺負她。

  她總是不自知地把男人的劣根性都挑起來,然後無論邱行怎麼對她也不生氣,最多就只是哭。

  可在這種時候,哭是最不能讓邱行放過她的辦法。

  林以然渾身都是汗,她潮濕而狼狽。

  後來她抱著邱行,吻吻他的耳朵,輕輕地叫了個稱呼,說「你放過我吧」。

  不算小時候,自林以然十九歲和邱行再遇見,林以然一直都只叫他邱行,只有這一個稱呼。

  對林以然來說,「邱行」這兩個字代表很多很多,這就是最貼近的。

  而今天這麼叫他是林以然實在沒有辦法了的無奈之舉,她心怦怦跳著,眼睛緊緊閉著,不敢看邱行。

  而邱行確實因為這低低軟軟的一聲,提前放過了她。

  邱行捏著她下巴,那力度讓林以然皮膚直接紅了。

  林以然睫毛簌簌地抖,不敢和他對視。

  邱行發狠咬在她嘴唇上,深深地吻她。

  後來林以然被抱著去洗澡,再到被抱回來,一直也不看邱行。

  邱行也沒再提過這事,把她塞回被子裡裹起來,關了燈從後面抱著她,親了親她的脖子。

  外面的微雪還在下,偶爾雪粒被吹在窗戶上會敲出細小的聲響。

  林以然背對著邱行,感受著邱行的呼吸和心跳,覺得自己此刻安穩而幸福。

  ……

  那年春節,林以然和邱行一起回方姨家,和她一起過節。

  方姨前不久才接受了邱行,不再看到他就變得驚慌。這兩年多的時間對她來說是模糊的,既不能說不存在,又不完全記得。她不記得自己對邱行的排斥,但是記得大部分現實生活中的事。

  邱行一回家,她站在邱行面前,不理解地問他:「你怎麼黑了這麼多?」

  「嚇我一跳。」邱行說,「我以為你要說我怎麼長這麼大了。」

  方姨不明白,林以然在旁邊換鞋,笑了聲,碰碰邱行胳膊肘。

  「你別亂說話。」林以然悄悄和他說。

  邱行點頭,表示知道了。

  看春晚跨年的時候,方姨感嘆著說其中某個主持人老了。

  「在我印象裡他還是個小孩兒呢,怎麼變成這樣了。」她疑惑地說,「時間怎麼這麼快就過去了。」

  邱行原本在剝橘子,聽到她的話,動作一頓。

  「怎麼了?」方姨問他。

  邱行掰了瓣橘子放嘴裡,說:「我二十八了。」

  「啊?」她眨了眨眼,看著邱行。

  林以然心一跳,趕緊碰碰他。

  「我不是十八,媽。」邱行說。

  方姨看起來很平靜,點著頭:「我知道,我知道的。」

  「嚇我一跳。」邱行轉頭和林以然小聲說。

  「你別這麼愣!」林以然低聲和他說,「你才是嚇我一跳。」

  邱行說:「我怕這大過年的我讓人攆出去。」

  林以然失笑,同時卻也覺得有些難過。前面兩個春節邱行都是在外面過的,方姨不能見他,林以然就陪她跨完年再偷偷跑出去。邱行不讓她折騰,可林以然只想陪陪他。

  好在今年不用再這樣了,邱行終於回了家。

  生活在慢慢變好了,時間它平靜悠長。帶走痛苦、帶走過去、帶走年輕,可也讓人變得更從容、更沉穩,讓人甘願放下很多東西,正視自己的心。

  林以然和邱行在時間的打磨下都變成了更優秀的人,能夠擔起自己未來的大人。

  而在林以然設想的未來中,每一幕都有邱行。

  無論是把十九歲的她帶出困境的邱行,還是為他還債的邱行,或者是現在拖完地板能出去買電池給門鎖換電的邱行。

  對她來說都是最好的邱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5-1 04:59 PM

第四十四章

  林以然二十五歲生日時和導師出門在外地,某省作協邀請韓老師參加一次活動,活動地點在一片北方牧區。

  林以然沒有和別人提及她的生日,她也的確沒有給生日這天賦予任何多餘的定義。

  如果不是邱行的轉賬和方姨打來的電話,還有李仟朵從遙遠的南方送來的祝福,林以然壓根不記得自己的生日。

  或許是注定她該在那天許下願望,即使沒有蛋糕、沒有蠟燭,可林以然在牧區明亮的夜空之下,清楚地看到了一顆流星。

  流星在她眼前拖著長長的尾巴穿行而過,林以然驚訝過後笑著許下了那天的兩個願望。

  一個是希望方姨的病症不要再發作了。

  同時希望如今明快安穩的生活,她和邱行能夠一直持續下去。

  ……

  林以然正在上課,坐在第一排正對著老師的位置。

  這是上課前老師特意要求的,讓她離近點。林以然跟院裡這些老師都熟,經常有熟悉的老師和她開玩笑。

  林以然就坐在老師眼皮底下,老師在講台上講得激情澎湃,林以然時不時跟著笑兩聲。

  手機在桌斗裡振動一聲,林以然看了一眼,是一條銀行信息。

  邱行往她卡裡轉了兩萬。

  林以然低頭發消息給他:【為什麼給我錢?】

  發完消息把手機塞回桌斗,繼續聽課。

  邱行過會兒回復:【給你錢還得有個理由?】

  林以然笑起來,正巧這時老師說了個網絡梗,學生都在笑。

  林以然回復:【謝謝老板。】

  「你是看手機笑呢?還是聽課聽笑的呢?」老師探著身往下看,從眼鏡上面瞥她。

  身後的同學更是一起笑了,林以然連忙把手機塞了進去,朝老師攤手示意不玩了。

  「不要學她,要珍惜老師的課。出了學校你們再想聽我的課可就聽不到了。到時候你們想想今天在我的課堂上玩手機,你們後悔得都要掉眼淚。她就是跟老師熟了,不懂得珍惜。」老師帶著點口音,一本正經地說。

  林以然雙手合十笑著朝老師擺擺,說:「沒有不珍惜,老師。」

  「當然了,拿了獎的作家聽我的課,還是蓬蓽生輝的。」老師南腔北調地說,「畢竟我這麼大歲數了,也沒拿到過那個獎。人家嫌我不是先鋒派。」

  下面學生又是一陣笑。

  「再當然了……」老師自己也忍不住笑,說,「我也不是作家。咱們專業不出作家,咱們只會批評。他們不給咱們頒獎,咱們可以把他們批評得體無完膚,是不是。」

  課堂上的哄笑聲一陣一陣的,林以然被調侃也不生氣,只是坐不住了,站起來朝老師鞠躬認錯:「趙老師,我再也不帶手機上你課了,我錯了!」

  「你看看,沒有作家不怕咱們,看看她慌的。」老師擺擺手,「坐吧,別害怕。」

  林以然笑著坐下,並不介意老師的玩笑。

  她在學院裡是個名人,經常在課堂上被點到,算是習慣了。

  一個她,一個和她同專業的方庭昭,都是不敢無故缺課的兩個人,幾乎每個老師都認識他們倆。

  方庭昭坐在林以然後排,大家笑起來時他也跟著笑,只是眼神要更柔和,始終看著她。

  方庭昭從不掩飾自己對林以然的好感,這在學院裡不是秘密。

  他自認坦蕩,真誠的喜歡沒必要遮遮掩掩,他欣賞並尊重林以然。

  學院裡不少人覺得他們般配,認為他們最終會在一起。只是林以然太難追,方庭昭還有得努力。

  然而林以然從來沒回應過任何人的感情,無論是從前本科還是現在讀碩士。追求她的男生不少,林以然對誰也沒表現出差別來。

  下了課,林以然去韓老師辦公室,方庭昭也去學院,和她同路走了一段。

  林以然和他熟,跟他說話並不疏遠,只是禮貌而客氣。

  方庭昭問她:「最近還和韓老師出門嗎?」

  「下個月要出去幾天,別的還沒安排。」林以然和他隔著半個人的距離,方庭昭走在她左邊,林以然左手扶著背包肩帶,走得不快不慢。

  「你別太累了,注意休息。」方庭昭嗓音很好聽,說話聲音很有磁性,他在網上紅起來那會兒好多女生喜歡他聲音。

  林以然沒回應這句話,只笑了笑。

  隨後沖他指了指手機,說:「我去打個電話,你先走吧,庭昭。」

  「行,那我先過去。」方庭昭點點頭,和她擺手就先走了。

  林以然並沒有電話要打,但既然說了就打一個。

  她直接給邱行撥了過去。

  現在林以然給邱行打電話已經沒了顧慮,不像之前既怕他忙又怕他煩。如今林以然想打就打,他們之間沒了那些不必要的顧忌。

  邱行接起來:「怎麼了?」

  林以然問他:「你怎麼又給我錢?」

  邱行說:「我不每個月都得給嗎?」

  林以然笑起來,反問:「那你上兩個月都沒給,你補了嗎?」

  「不補。」邱行像是用了下力,之後說,「我忘了。」

  林以然當初以這個理由把邱行留下,硬賴著他讓他給錢。

  邱行雖然也知道林以然是耍賴,但也給她錢,時不時就轉一筆,而且轉得很多。

  林以然自己說的讓人給錢,也不能再像之前那樣往回轉,就都收下了。

  這兩年多下來林以然的卡上已經有了不小的數字,她把這些錢都攢著,收得心安理得。

  林以然坐在校園裡一條長椅上,伸直著腿,腳跟輕輕敲著地面,悠閒地和邱行打電話。

  「你在幹什麼呢?」

  邱行回答:「修車。」

  「最近出門嗎?」林以然問。

  「不出,修車。」邱行乾脆地回答。

  林以然又問:「那來看我嗎?」

  「不去。」邱行冷漠地說,「修車。」

  林以然笑笑,說:「那我去看你。」

  「不看。」邱行把扳手放在自己肚子上,用手擰下螺母,說,「少折騰。」

  如果是以前林以然只會失落地掛掉電話,現在她已經能夠分辨邱行話裡的意思,前面三句否定都是假的,只有最後一句是真的,讓她消停等著的意思。

  林以然想了下自己的時間表,彎著眼睛說:「我這兩個週末都有空。」

  「我沒空。」邱行話音未落,林以然便接道:「修車,我知道。」

  邱行「嗯」了聲,說:「知道就行。」

  邱行電話裡語氣嚴肅認真,沒點開玩笑的意思,可林以然仍是在周五的下午收到了他的消息。

  邱行:【下課出來。】

  林以然原本覺得睏了,在宿舍桌前趴著睡會兒,看到這條消息馬上坐直了,回復了一個小兔飛奔而至的表情。

  邱行沒回她,林以然收了電腦,快樂地出了門。

  邱行還不是空手來的,她給林以然帶了一盒林嫂蒸的玉米漿包。

  林以然特別愛吃這個,但是在這邊買不到。

  邱行冷漠地把餐盒放桌上,說:「吃吧……」

  林以然看著他,只覺得邱行實在可愛又實在英俊,給人沉甸甸的踏實感。

  她無可避免地依戀著邱行,邱行對她確實是好。

  在林以然心裡,她和邱行的那段約定早就名存實亡。

  那本就是自己慌不擇路之下的一個荒唐的藉口,她和邱行都明白。

  林以然默認在這兩年多裡,他們早就是真正的情侶。他們會一直走下去,不再關乎時間。

  所以當在一次提到未來時他們之間出現分歧,當林以然意識到邱行並不是和她想的一樣,這令她感到訝然和失措。

  在她理所當然地說到以後在哪個城市生活,說到「我們要買個有陽台的房子,給方姨種花」的時候,邱行平靜地說:「你是不是想得太遠了。」

  林以然看向他,發現邱行的表情並不是開玩笑。

  「咱倆還有幾個月了。」邱行低頭看著手機,甚至說話時都沒抬頭,「這幾個月裡你還打算買個房?」

  林以然怔在原處,眨了眨眼睛,看著邱行,突然不知道要說什麼。

  邱行也不再說話了,只忙碌地回著手機上的消息。

  過了幾分鐘,林以然才碰了碰他膝蓋,聲音輕輕的:「你是認真的嗎,邱行?」

  邱行看向她:「什麼?」

  林以然重復他的話:「還有幾個月了,你是認真的?」

  邱行說:「不然呢?」

  林以然的心一下子沉沉地墜了下去。

  她終於發現原來自己和邱行也並沒有那麼默契,他們竟然一直朝著兩個方向。

  邱行始終清醒地旁觀著這段關係,等待著它的結束。

  只有自己沉迷其間,像個笑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5-1 05:02 PM

第四十五章

  林以然像是被當頭潑了盆冷水,澆滅了她這段時間以來的滿心熱情。

  那次邱行回去以後林以然有差不多兩週的時間沒給邱行打電話,邱行倒是給她打了幾個,他們也沒聊幾句。

  平時邱行本來話也不多,如果林以然不主動去跟他一直聊,電話就打不久。

  邱行也察覺她生氣了,但也沒再主動聊起那個話題。

  其實林以然算不上生氣,說生氣不準確。她的情緒確實是向下的,但更多的應該是一種和預期不符的失望,她這兩年以戀人的身份自居,到此刻突然不知道應該以什麼態度來面對邱行。

  她感到茫然和一點點無力感,儘管這種情緒並不直接針對邱行,可確實也沒什麼心情和他說話。

  ……

  「以然,我好想你呀。」

  李仟朵發了條語音消息過來,聲音有氣無力的,聽起來沒什麼精神。

  「我一點也不喜歡這裡,來了快兩年了還是不喜歡。我討厭這裡夏天這麼熱,也討厭冬天的潮。」

  「我討厭這裡人說話我聽不懂,討厭我爸媽不讓我回家。」

  「我在這裡沒有什麼朋友,我和別人玩不到一起去,我好想你呢。」

  林以然剛洗完澡,臉上塗了層泥膜,頭髮用髮卡都卡在腦後,穿著睡衣坐在椅子上。

  宿舍裡只有她自己,所以也沒戴耳機,直接外放聽了這幾條語音消息。

  李仟朵說到後來好像已經要哭了,帶上了鼻音,聲音拖得長長的。

  林以然也回她語音,關心地問:「怎麼了,朵朵?」

  李仟朵下一條語音可憐兮兮地問:「你在哪裡呀?我能給你打電話嗎?」

  林以然直接給她撥了過去,李仟朵馬上接了起來。

  「朵朵?」林以然問她,「遇到什麼事了?」

  李仟朵聽到她聲音就忍不住了,叫了聲「以然」便低聲啜泣起來。

  林以然聽得揪心,哄她:「不哭,怎麼了?」

  李仟朵像是在走路,不知道手上還拿著什麼,隨著走路的節奏叮叮噹噹的。

  她哭了好一會兒,林以然在電話這邊陪著她。

  直到李仟朵擤了鼻涕,說:「我哭好了。」

  林以然問她:「你還在外面嗎?」

  「是的,我剛下了地鐵,還沒有走到學校。」李仟朵乖乖地回答,「我們學校的地鐵站在修,不讓坐了,我只能提前一站就下來,然後走路回來。」

  林以然又問:「要工作到這麼晚?」

  「是的,好多好多資料要整理,好多好多,我怎麼幹都幹不完。」李仟朵說著又哽咽起來,小聲地說,「我討厭這裡。」

  「原來是被工作累哭了啊。」林以然有意逗她,笑笑說。

  李仟朵誠實地說:「只有一半是。」

  林以然順勢而問:「那另一半?」

  李仟朵吸吸鼻子,回答道:「我好像被人騙了。」

  李仟朵是個單純善良的小姑娘,天真又充滿活力。她的感情來得直接,喜歡和討厭都很純粹。

  她告訴林以然她開始有一點點喜歡一個人,那人對她可好了,做甜點給她吃,還送給她一束很漂亮很漂亮的花。肩膀厚厚的,像一個爸爸。

  林以然忽略她奇奇怪怪的形容,問她:「那你哭什麼呢?」

  李仟朵擦掉眼淚,說:「我好像遇到個中央空調,我看見他給別人送花了,比送給我的還漂亮!兩隻手都抱不下,好一大束玫瑰。」

  她話裡的委屈都兜不住了,嗚嗚咽咽地說:「他送花那個姐姐也非常漂亮,穿著條紅裙子,也太好看了……比我好看十倍,嗚嗚嗚,但是你在我心裡還是最最好看的。」

  她一邊哭一邊說話,一邊還走路,中間還拆了一小袋包裡帶的貓糧餵了流浪貓。

  自己在那邊也弄出一副很忙的樣子,林以然耐心地陪著她,可感情的事她也不知道怎麼安慰。

  她自己的感情都一團糟,和邱行又好幾天沒有聯繫了,林以然不知道應該怎麼打破現在的僵局,也不知道突破點在哪裡。

  「你呢,以然?」李仟朵憂愁地問,「你最近還好嗎?」

  林以然在畢業之前和李仟朵說了她的秘密。

  但沒有說太多,李仟朵只知道她有個大概是戀人未滿的男生。

  李仟朵知道她不喜歡說自己的事,所以也不常問她。

  林以然也只有面對她時才能卸下一點防備,此刻輕輕地嘆了口氣,說:「不是十分好。」

  一對隔著遙遠距離的好朋友,各自滿懷愁緒,彼此無從安慰起。

  最終兩個人都不說話了,沉悶地說了再見,掛了電話。

  ……

  這個僵局最終由邱行打破。

  林以然不主動找他,打來電話也沒多熱情,也不叫他過來了。

  可邱行還是在一個週末時開車過來,林以然下課才看到消息,回宿舍拿了電腦過去時邱行剛拖完地。

  甚至把林以然搭在椅背上的一條睡裙隨手搓了。

  林以然開門進來,邱行剛從房間衣櫃裡拿了個衣架出來,正一手衣架一手睡裙,準備拿去晾上。

  聽見開門聲看她一眼,也沒打招呼。

  林以然看著他手裡的睡裙,愣愣地說:「我洗完只穿了一次,不髒。」

  邱行說:「剛才掉了,沾拖把上了。」

  他極其自然地把吊帶裙兩條肩帶分別掛在衣架上,單手拎著,臉上就跟拖地一樣面無表情。

  林以然看著他拎著睡裙走去陽台,心裡產生一種軟軟的感覺,感到這些天裡的情緒消散了一部分。

  地板上的水痕還沒完全乾透,洗拖把的水裡放了洗衣液,整個房間散著一種乾淨的香氣。

  邱行出來見林以然換了鞋還在門口站著,問她:「不進來?」

  林以然看起來仍是不太熱情,指指地板上的水痕說:「沒乾呢,不想踩。」

  邱行便直接走過來,把她單手一抱,抱到沙發上放著,說:「坐著吧。」

  林以然一時間表情管理失敗,既想繼續保持繃著臉,又確實有點想笑。

  「這不還是踩了嗎?」她雖然聲音聽著還是平常,可眼尾已經帶上了弧度。

  「你不想踩,我又沒不想踩。」邱行說,「沒讓你踩不就得了。」

  邱行已經轉身又走了,林以然看著他直溜溜的後背,問他:「你怎麼來了?」

  「順路。」邱行沒回頭,只說。

  「從哪順過來的?」林以然又問。

  邱行說了個地方,就是他修車廠在的城市。林以然最終還是沒繃住,笑了起來。

  所以也不只是林以然面對邱行時跟以前不一樣了,邱行也同樣有變化。

  以前如果林以然不找他,他們就能一直不聯繫。現在明顯人家冷落他,邱行還自己主動過來了。

  林以然坐在沙發上,表情已經恢復到以往,不再刻意端著。

  她側頭看著邱行,安安靜靜的。邱行拿著充電器出來,掃她一眼,路過時俯身在她腦門兒上親了口,親完無事發生一樣走了。

  林以然被親得稍稍往後一仰,沒出息地在心裡想:就先這樣吧,時間到了再想辦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5-1 05:08 PM

第四十六章

  可時間愈加臨近,邱行卻變得越來越忙,林以然自己也事多,抽不開身。

  他們常常見不到面,彼此有空的時間也總是錯開。

  邱行不是個安於現狀的人,他從十九歲從大學裡出來還債,到現在二十八,不到十年的時間裡開過大車跑長途、開了修車廠、給電線廠投資設備入股,還有個小型車隊,在給工地拉建築耗材。

  他聰明又上進,而且野心勃勃。只要能搭上邊的事他都學得很快,並且總能從裡面鑽出門路做些什麼。

  當初負債將近一百萬的邱行,現在手裡雖然也沒有現錢,但是有自己的生意,而且都能持續為他創造收入,賺來的錢他再琢磨著花到別的行當上去。

  他手裡有以前他爸運輸公司的資源,加上他自己這幾年養貨車攢的人脈,還有他開修車廠搭上的那些物流公司。

  這段時間他忙是因為在跟外省幾個短途物流公司合作,要把鏈條鋪開,不再局限在固定的那幾個省份,把規模打開。

  因此邱行在這幾個月裡忙得全國飛,跟上下游合作方打交道,整合資源,談合作簽合同。

  林以然給他打電話經常打不通,要麼在忙,要麼沒聽到。

  有幾次林以然晚上打過去,都趕上邱行喝多了。

  邱行不特別愛喝酒,能喝,但是沒多喜歡。可什麼人談事似乎都免不了喝酒,尤其邱行接觸的這個階層,土老板多,高知人士少,更是免不了酒桌生意。

  邱行本質上不是個土老板,可他既然想從人家手裡賺錢,就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不能把自己從人群裡拔高。

  他也拔不高,他不過就是個高中畢業,在當今,成績好的學歷沒有上限,成績再差的也能有個專科上,高中畢業的學歷確實不多見了。

  所以邱行也沒覺得自己有什麼不一樣的,都是汲汲營營的人。

  邱行喝醉了不鬧人,不愛說話,多數時候都直接睡了。

  只有一次,他在半夜主動給林以然打電話。

  凌晨兩點,林以然在宿舍的床上濛濛矓矓看見是邱行的電話,馬上接了起來。

  「邱行?」

  邱行「嗯」了聲。

  那聲音一聽就是喝醉了,聽起來帶著鼻音,而且沒什麼精神,像是睡到一半打的電話。

  「喝酒了嗎?」林以然低聲問他。

  邱行好幾秒之後才又「嗯」了一聲。

  「你在哪裡呢?回到住的地方了嗎?」林以然微蹙著眉,擔心地問他,「喝了很多?」

  邱行不出聲了,林以然問了太多的問題,邱行沒有回答。

  林以然等了半天,沒聽到邱行出聲,又問他:「回去了嗎?」

  邱行還是慢半拍地才說「嗯」。

  「身邊有人嗎?」林以然又問。

  每一個問題都要等上十秒才能等到回答,邱行說:「沒有。」

  「喝了多少?」林以然確實很擔心,「很難受?」

  邱行「唔」了聲,呼吸重重的。

  林以然毫無辦法,邱行在離她很遠的城市,身邊沒有任何一個她能聯繫到的人。

  她想讓邱行起來去喝點蜂蜜水,可他一個人住在酒店。又怕他摔,又怕他燒水燙著手,而且邱行也沒處找蜂蜜去。

  「那你早點睡,把衣服脫了,蓋上被子睡。」林以然哄他,見他不說話,又叫他,「邱行?」

  「林小船。」邱行含含糊糊地叫了她一聲。

  「我在呢。」室友都睡得很熟,林以然把自己蒙在被子裡,輕聲應答。

  邱行實在醉了,說的話都是無意識的。後面他又叫了幾聲,林以然每次都好好地回應。

  他似乎也沒什麼要說的,只是想叫叫她。

  「幹嗎一直叫我。」林以然再又一次應他後,輕笑著問。

  「林小船。」邱行說。

  「哎……」林以然說。

  「沒有幾個月了。」邱行聲音含含糊糊的,林以然剛開始沒聽清。

  她反應了一會兒,才知道邱行說了句什麼。

  臉上的笑意慢慢收起來,林以然過了片刻,慢慢地開口,問他:「邱行,我們就這樣一直在一起,好不好啊?」

  邱行好久都沒回答,林以然以為他睡著了。

  她才想要確認他是不是睡著了,邱行出了聲,咕噥著說了句:「不。」

  邱行的倔脾氣讓林以然頭疼,可直到這時,林以然都沒想過他們真的會分開。林以然從沒想過放開邱行,如同上兩次,邱行總會對她心軟。

  邱行那一次喝斷片了,第二天醒來不記得自己半夜給林以然打電話,也不記得他在電話裡一遍遍地叫她,聽她的應答。

  他忙得見不上林以然的面,打電話也匆匆幾句就掛斷,林以然知道他忙,也不常找他。

  ……

  林以然自己的時間也已經全部填滿了。

  除了學校裡的課程和考試之外,她跟著老師去了次香港參加一個文學討論會,出了趟國聽一次文學論壇,國內還飛了幾個城市。有時是跟老師一起,有時是自己的事。

  得益於去年拿的獎,以及她漸起的名氣,新書簽出了很高的版稅。以前答應了雜誌編輯的短篇要寫,新書的文稿要收尾,還有各種雜項,把林以然的日程排得很滿。

  身為作者的身份和身為學生的身份似乎有些衝突,兩個身份把林以然拆成了兩部分,她只能用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才能把這相互割裂的兩部分都完成得很好。

  而邱行不屬於這兩部分中的任何一個。

  他是之於此之外的,他所在的部分是曾經狼狽和困頓的林以然。

  對於現在越來越耀眼的她來說,邱行的存在是違和的。

  他們的生活軌跡在各自的忙碌下已經毫無交叉點。

  不僅距離拉得越來越遠,而且彼此的生活圈層不相融。

  似乎只靠著他們之間那段單薄的關係在維繫,除此之外已經毫無交集。在這樣的情況下,這段關係就變得勉強,甚至有些滑稽。

  身在其間的林以然卻沒有覺得。

  忙碌之下她沒太多時間去思考關於她和邱行,只有偶爾空閒下來,她才會為越來越臨近的時間感到一點點憂愁。

  ……

  林以然坐在高鐵上,旁邊是同門的一位博士師兄,在看一本書。這位師兄大林以然五歲,人比較風趣,也很有風度,同時腹有詩書,非常有才華。

  這次老師的一次讀書講座師兄也去了,之後老師還有其他事,他和林以然結伴回來。

  前半程兩個人互不打擾,師兄在看書,林以然戴著眼罩在睡覺。

  後來前排坐了一家三口,其中有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兒,嫌坐車無聊,一直在鬧。

  林以然其實一直沒睡著,她只是閉著眼睛休息,在這種不能給她安全感的公共場所,林以然很少睡得著。

  她總是對周圍的一切下意識地感到防備,除非身邊有邱行的時候。

  她聽見師兄對前排的乘客說:「麻煩讓小朋友稍微安靜一點,可以嗎?」

  那對夫妻是很有禮貌的人,先是道了歉,又低聲訓斥小朋友,然而小朋友聽不進去,依舊吵鬧。

  林以然摘了眼罩,坐了起來。

  「被吵醒了?」師兄問。

  林以然搖頭,笑了笑說:「本來也沒睡著。」

  師兄從兜裡掏出對新的耳塞,遞了過來。

  林以然擺了擺手,說:「我不睡了。」

  旁邊的座位空著,在列車下一次靠站時林以然下車站了會兒,再上車就坐在挨著過道的座位,和師兄中間隔了個空。

  師兄看書,像是沒有注意她。

  林以然看了會兒手機,剛一點開朋友圈,就看到幾張照片。

  滿屏的玫瑰花快要溢出屏幕,各種顏色的玫瑰混在一起,紅的熱烈,藍的純粹,黃的溫柔。

  李仟朵:【我噠!全全全都都都是我噠!!】

  林以然意外地看著這一條,點開照片看了看,看到其中一張照片拍到的那隻小小的手,確實是李仟朵的手。

  林以然最近忙得沒怎麼和她聯繫,看到這一條不禁想起之前李仟朵大晚上給她打電話流眼淚,說自己被騙了。

  看著這幾張照片和文字就能想到李仟朵高興的樣子,林以然笑起來,她並不擔心李仟朵被騙。

  一是因為李仟朵是個雖然天真卻清醒的小姑娘,沒那麼好騙。同時林以然也覺得,無論結果如何,只要當下好好享受愛情就不虧。

  她給李仟朵點了個讚,評論了兩個愛心。

  高鐵的後半程,兩人聊了一會兒天。

  師兄是個不缺話題的人,總能找到合適的話題聊。如果對方話少他便侃侃而談,對方開口時他便真誠地傾聽。

  和他聊天很舒適,即便林以然這樣內向而慢熱的人,也不排斥和他聊天,何況他們已經挺熟了。

  話題涉及很多方面,寫作、小說、電影,後來還由某一部電影聊到了愛情和婚戀觀。

  話題轉入這裡的時候林以然就不打算再聊了,卻因為師兄的一句話讓林以然下意識反駁。

  「靈魂契合很重要,不基於平等的愛情是自我幻想的產物,任何關係的本質都是交換。一方面不平等要用其他方面來彌補,當作為交換的這一方面對方不再需要,交往也就失去了維繫的條件。」

  師兄說到這裡,林以然笑了笑,不打算再繼續,或者換一個話題。

  師兄繼續說:「比如成長背景、社會階層、思想深度,比如經濟條件,比如學歷。情感的起點基於愛情,可如果不能使各方面的交換長期保持基本平衡,那在這段感情裡,兩個人注定會變得越來越孤獨,也自然沒有情感可言。」

  林以然聽完他的話,看著他說:「我不認同。」

  這句話不像林以然平時的風格,師兄感到意外,有些失笑:「說說看?」

  林以然不想說,所以只搖了搖頭,說:「我不認為愛情只是交換。」

  林以然不太想聊,話裡也帶著點稚氣的辯駁意味,這和以往的林以然不相符。

  以林以然的寫作風格來講,她也不像是個憧憬愛情和浪漫的女孩兒。

  師兄雖然覺得挺有意思的,卻也沒再多說,自然地換了個話題。

  聊到這樣的話題,林以然免不了想到邱行。

  她並不憧憬愛情,也不信仰浪漫。邱行給她的也從來不是浪漫,而是踏實、安全和倚仗。

  每當提及愛情,林以然都會在當下非常思念邱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5-1 05:16 PM

第四十七章

  邱行對這些一無所知,他在他自己的生活裡奔忙,偶爾轉錢給林以然,越來越少聯繫她。

  他這幾年裡到底給過林以然多少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賬戶裡倒總是沒多少,依然是個窮光蛋。

  林以然來者不拒地收下他的錢,甚至把大部分都直接存了定期。

  上個月林維正把欠的最後五萬塊錢轉了過來,林以然回了他一條「收到了」,之後就把林維正的聊天框開了免打擾。

  邱行當初替她還的債她已經連本帶利地朝林維正要了回來,這兩年多她像個債主一樣時不時給林維正發一條:「什麼時候還錢?」

  林維正不知道和誰合伙開了個作文機構,應該是賺了點錢。反正不管錢從哪來,林以然總之是都要了回來。

  這些邱行都不知道,要回來的錢都在林以然這裡,也沒有告訴他。

  【邱行。】

  林以然晚上在自習室待到自習室關燈鎖門,很晚才回去。這晚的月亮像顆蛋黃一樣墜在天上,實在漂亮。

  林以然站在小路上抬頭看了一會兒,心裡變得非常安寧。

  和邱行有段時間沒見面了,她經常會像這樣。

  因為毫無關聯的事情而突然想到邱行。

  或者是像現在,心裡感到愉悅和放鬆的時候,就會想給邱行打電話。

  但不知道邱行在幹什麼,所以只給他發了條消息。

  邱行:【幹什麼。】

  林以然拍了張月亮發給他:【你看它多好看。】

  邱行:【幾點了你不回去。】

  林以然繼續走路,笑著低頭回復:【我想你啦。】

  邱行沒回她這條,林以然知道他不會回。她不需要得到邱行的回復,她已經足夠成熟,不是曾經那個慌張的小姑娘,能夠認清並直面自己的內心。

  她知道自己要什麼,也明白邱行是個什麼樣的人。

  當林以然在兩天之後從學校出來,一眼看到校門口對面正在打電話的邱行,挺拔的、俊朗的、成熟的邱行,林以然甚至沒有覺得驚訝。

  她停下腳步,隔著車流遙遙地看著他,笑起來。多好的邱行——

  這是我的邱行。林以然心想。

  邱行這一天的時間是擠出來的,第二天就走了。

  在這一天裡他不停地接電話,實在是忙。

  這段時間把邱行忙瘦了,林以然抱他的腰時很明顯地感覺到了。

  她掌心裡有潮濕的汗,額頭上也布著薄薄的一層,眼尾紅紅的,頭髮在床單上散亂地鋪開。

  她眼睛如水般地含著邱行,抬起手撫上他的臉,指腹在他的眉尾刮了刮。

  邱行低下頭來吻她,俯下身時脖頸和肩膀上的肌肉極漂亮。

  林以然睜著眼睛,看著邱行吻她時閉著的眼睛,他吻得那麼認真。

  邱行不是個天真的人,他的際遇使他身上早沒了小時候的開朗。

  他在十九歲時突逢變故,提前結束了自己張狂肆意的男孩兒時代,身上壓著債,還有他自己和母親的未來。

  二十二歲時他又多擔了份責任,他或明或暗地推了幾次,卻在一個混亂的晚上認了一樣地放下理智,和一個女孩兒變得親密和不可分離。這使得他多背了幾十萬的債,以及一個需要他擔負的人生。

  邱行事故又圓滑,他腦子裡總裝著很多事,想著怎麼還債,怎麼賺錢。

  這些事情讓他眼睛裡沒有年輕的光,林以然總記得當初她剛上邱行車時邱行總是麻木的臉。

  現在邱行要比那時的他生動一些,可他整體上依然是深沉而冷靜的,經歷過的事情抹不掉。就像他永遠也回不到小時候了一樣。

  可偶爾,在一些不經意的時刻,他會表現出平時在他身上看不到的簡單和純粹,像一個年輕的男孩兒。

  比如在方姨家,林以然先他醒了,在陽台和方姨看她新養的花。邱行醒了,光著上身出來,先是喊「媽」,又找「林小船」,探著頭在房間、廚房、洗手間茫然地找。

  比如每次親密過後邱行都會緊緊地抱林以然一會兒,把臉埋在她頸側,或是在她臉邊來來回回地親她。

  比如當刻他閉著眼睛親吻林以然,是不含其他成分的,是情慾之外的。

  他眉眼間是一種純然的認真和赤誠,使人一眼得見他的吻出自真心。

  林以然在那一刻撫上他的後頸和腦後,覺得自己心裡被裝得很滿,可又很輕盈。

  她在那一瞬間做下了決定。

  這一次邱行走後,林以然幹了件大事。

  那些從沒動過的邱行給的錢、從林維正那裡要來的錢、她自己賺的錢,加上從前媽媽留給她的錢,林以然在之後的半個月裡幾乎全花了。

  那些本來打算以後原封不動還給邱行的錢,想以此證明他們的關係並不真正只是交易,被她毫不猶豫地花掉了。

  她買了個房子。

  原房主是老師的一位朋友,原本打算退休以後來這個適合居住的城市生活,卻計劃生變跟女兒出國了,給了個比均價稍低的價格。

  老師說林以然主意正,想一齣是一齣,還雷厲風行的。

  林以然只笑笑,沒有對任何人說原因。

  手裡還剩下一點錢,林以然用它們訂了一對戒指。

  她從不戴首飾,所以也沒什麼喜好偏向,憑著自己眼緣選了一組。

  售貨員笑意盈盈地問她:「是選婚戒嗎?」

  林以然點了點頭,從容地說:「是的,婚戒。」

  林以然剛剛完成的短篇小說《一個村莊》的主人公是一個垂垂老矣的老頭。

  他執著地獨自住在老房子裡二十年,最後死在只有他一個人住的村莊。

  他不願離開那裡,當老得走不動路了,他依然思念他年輕時便愛著的老婆今華。

  後山腳的小河帶走飄零的落葉,沒有帶走他的拐杖。

  村莊裡再沒有人住了,幾百年來它見證流星趕月、生老病死,最後隨著一段八十年的愛情一起謝幕。

  她在後記中寫下這樣一段話:如果說任何關係的本質都是交換,我想還是絕對了。

  我相信這個世界上依然有純粹的情感,脫離交換之外。讓我能終生信任,比如母親的愛,還有無根的愛情。

  愛情不能建造出夢一樣的花房,我只迷戀它創造的沉甸甸的生活。當我看到它,我想為它建一所房子,把它裝進去。

  ……

  戒指到了的那天,林以然去取了過來,然後去車站坐上高鐵,直接去找邱行。

  她明天下午還有事,待一晚就得走。

  她來之前沒有聯繫邱行,聯繫了邱行就不會讓她去,只會讓她等著,然後抽時間過去。

  林以然不想等,也不想折騰他。她只是鼓著勁兒想過來,就為了說簡單的幾句話。

  邱行的車隊陸續過來做定期檢修,林以然過來時邱行滿手黢黑,身上穿著工服,褲子側兜裝著好幾個不同大小的扳子,正和司機說話。

  籠子裡的兩條狼狗朝她興奮地叫,林以然過去摸摸它們,然後自己走進去。

  小張看到她熱情地打招呼,告訴她邱行在院子裡呢,要幫她去找。

  「不用,我自己去吧。」林以然笑笑說。

  院子裡停著幾十輛車,林以然一排排地走過去找邱行。

  邱行在兩輛車的中間,跟兩個司機站在一起。聽見身後有人過來,回頭看了一眼。原本不經意的一眼,看到是她,邱行錯愕地又轉了回來。

  「你幹什麼來了?」邱行驚訝地問她。

  林以然笑起來,背著包走過去,說:「找你啊。」

  「髒。」邱行指了下她旁邊的車,示意她別蹭上,「有事?」

  林以然說:「有。」

  身邊還有人在,邱行沒問她什麼事,只說:「你過去等我。」

  林以然便點點頭,聽話地走了。

  林以然有段時間沒來,邱行床上還是冬天的厚被。

  她把被罩和枕套床單拆下來放進洗衣機,又找出來夏被搭在外面曬。

  邱行一如既往地注意不到這些,當只有他自己的時候他活得很糙。

  邱行過來時林以然已經都收拾好了,正坐在床邊等他。

  「什麼事?」邱行進來先去洗手,邊往洗手間走邊問她。

  林以然跟過去,說:「你先洗手。」

  邱行那手得洗好幾遍,林以然跟著他一起進去,先是站在門口,後來過去坐在洗衣機上。

  邱行今天剛伸手時忘戴手套了,後來索性不戴了,就直接這麼上手。他用洗手液搓好半天,林以然坐在那,雙手拄著邊沿,小腿還一晃一晃的。

  「手都要洗壞了。」林以然說。

  邱行說:「沒戴手套。」

  他洗得粗魯,搓得勁大,林以然跳下來,過去給他洗手。

  她擠了洗手液在手上搓出泡沫,托著邱行的手,輕輕地給他搓。

  但沾了機油的手當天怎麼也是洗不出來,只能髒著。

  林以然拿毛巾給他擦手,邱行又問:「你什麼事找我?」

  林以然說:「反正就是有事唄。」

  她這不緊不慢的,估計也沒什麼大事,邱行沒多擔心,也不問了。

  邱行沖了個澡,換了身衣服。林以然在外面等他。

  等到邱行出來,林以然沖他招手,說:「你來。」

  邱行擦著頭髮走過去:「說。」

  林以然從包裡拿出個米白色的絲絨盒子,伸直了胳膊遞過去。

  邱行沒接:「什麼東西?」

  林以然說:「你打開不就知道了?」

  她又往邱行那邊送了送,邱行抬手一躲,仍是沒接。

  林以然不跟他耗,自己打開了,裡面是一對戒指。

  「邱行。」

  林以然穿著裙子,頭髮順滑地披在肩後,臉上沒化妝。她氣質溫婉,漂漂亮亮地站在邱行對面,身上是乾乾淨淨的淡淡香氣。

  她專注地看著邱行,說:「只要你給我戴上,我就跟你結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5-1 05:23 PM

第四十八章

  邱行擦頭髮的動作停在當場,他怔愣地看著林以然在他面前亮出一對戒指。

  林以然穩穩地托著戒指盒,朝著邱行。她沒有再說更多的話。

  邱行沉默片刻,看著林以然的眼睛。

  林以然和他對視,裡面是她的執著、堅定和勇氣。

  之後邱行放下毛巾,扔在旁邊的桌子上。

  他用手背推開了林以然的手。

  「你才多大。」邱行推她的動作不重,只是把戒指撥開了。

  「二十五。」林以然看著他說,「我大學同學有生小孩的了。」

  「你畢業了嗎?你就結婚。」邱行轉開身,「別想一齣是一齣。」

  林以然不聽他這些,在他身後直接問:「你不願意,是嗎?」

  邱行沒有否認。

  林以然在來之前也沒想過自己一定能成功,她只是憑著一股莽勁兒,必須要來。她知道邱行軸,別說結婚,邱行連戀愛都沒鬆口過。

  她只是在賭,賭贏的機率只有一半。

  儘管她知道自己還有一半的可能性不會成功,可當真的被邱行拒絕了,她仍是避免不了地感到難過。

  她孤注一擲地單方面邁出的一步,沒有被邱行接住。

  林以然沒問原因,無論邱行的原因,在這一刻林以然真真切切地感覺到邱行是真的不想和她在一起。

  房間裡陷入窒息一般的沉寂,針落可聞。

  戒指盒合起來不大不小的一聲脆響,在這房間裡清晰地鑽進人的耳朵。

  林以然沒再執著,彎身把它放回包裡。

  接著她背起包,拿起手機,準備走了。

  邱行聽見她動作,回頭見她要走,問:「幹什麼去?」

  林以然表現得很平靜,說:「回學校,明天還有事呢。」

  「現在?」邱行看了眼外面,不確定地問。

  林以然點了點頭。

  邱行微挑著眉,問她:「明早我送你?」

  「不用,我現在就回。」林以然回絕道,「你忙吧。」

  林以然開門就走,邱行拿著車鑰匙跟著出去了。

  她說不用邱行送,讓他忙自己的事,邱行還是把她送到了車站。

  「到了告訴我。」邱行說。

  林以然「嗯」了聲。

  她一直沒有顯得很生氣,也沒有追著邱行逼他答應,冷靜地接受了邱行的拒絕。

  路上兩人誰也沒說話,車廂裡始終彌漫著淡淡的尷尬和僵硬。

  「邱行。」

  林以然下車之前跟他說:「因為我爸媽,我一點也不嚮往婚姻,我甚至感到排斥。」

  「所以我不是迫不及待想組成一個家庭,也不是你想讓我去找一個更好的人,我就能挑出來一個去和他一起生活。從始至終,只有你讓我覺得安全。因為是你,我才不排斥,也不害怕。」

  她看著邱行,不含任何尖銳的情緒,和他說:「我所有關於未來的想像都只針對你,你對我好,我都知道。你替我還錢不告訴我,我也知道了。」

  邱行立刻看向她。

  林以然不需要邱行回應她,轉過頭去看著前方,繼續說:「每次我想留下你都要用盡全力,第一次用交換,第二次用眼淚。這次我把後半生都拿出來了,要是再留不下你,我就真的沒有其他籌碼了,我拿不出別的了。」

  邱行皺了下眉,卻沒有開口。

  林以然沒有掉眼淚,連眼睛都沒紅,坐在那裡和他說:「但是邱行,我不能永遠都求著你別離開我,其實每次你拒絕我,我都有一點難過。」

  她沒給邱行回應的時間,輕輕地嘆了口氣,說:「我走了。」

  ……

  一直以來,林以然對邱行的感情都不止單一的一種。

  除了她敢於承認的喜歡以外,還有信任,還有感激,此外還有很多。

  所以她從來都尊重邱行的一切決定,上一次邱行說結束,林以然即便難過,也還是接受了。

  她感激邱行為她做過的一切,感謝他帶她走出困境,陪她度過最艱難的時日。

  沒有邱行,也沒有如今從容的她。

  她從沒有因為邱行的決定而埋怨過,也不願意拿任何來捆綁他。

  但這次林以然確實沒那麼大度了。

  她不得不承認,這次她有些傷心。她擺在邱行眼前的勇氣和真心,被邱行推開了。

  林以然小氣地遷怒邱行,一邊勸自己這樣不對,一邊偶爾會憤憤地想,他不要就算了。

  回學校當天晚上,邱行發來了一條消息,問她:【到了?】

  林以然回復:【到了。】

  從這以後他們再沒聯繫過。

  跟平時忙起來不一樣,這次是徹底沒有聯絡,林以然沒有給邱行發過一條消息,邱行也沒有再轉錢過來。

  隨著時間漸長,林以然開始感到不確定。

  她沒信心能夠扭轉邱行的想法,也突然不知道自己這樣一次一次地留下邱行,到底是不是邱行真正想要的。

  戒指被她鎖進抽屜,一對漂亮的婚戒,被暗無天日地關了起來。

  ……

  買房的手續全都辦好了,鑰匙也已經交給了她。林以然的心情和當時已經不一樣,也沒有錢裝修,就一直空著。

  當她以為邱行會就這麼沉默著再過幾個月。

  然後他們不聲不響地結束,從此一拍兩散,邱行卻在一個下雨天過來找她了。

  這讓林以然意外又期待,可這次不但沒有轉變結果,反而讓他們的關係結束得提前了。

  那天是老師的生日,林以然在老師家吃了晚飯,結束時回學校。

  小雨下了一天,林以然和師兄一起從出租車上下來,身上披著件男式防雨外套。

  她和師兄打著同一把傘,師兄為了照顧她,自己身上被澆濕了多半。

  師兄風度翩翩,俊朗儒雅,在林以然沒走穩時扶了下她的肩膀,讓她小心。

  林以然對他笑了笑,說「謝謝」。

  他們下車時,邱行的車就停在他們身後一個車位。

  平時林以然第一眼就能看到他,每次只要邱行出現在她附近,林以然總像有雷達一樣馬上能找到他。

  這次林以然回到宿舍才看到邱行發來的消息,她又過了會兒才撐著傘走出來,剛才披著的外套沒有再穿了。

  小房子有段時間沒人來,一進來顯得空蕩蕩的。

  林以然開了門,拿了自己的拖鞋,又把邱行的遞過去。

  邱行沉默著換鞋,之後徑自去洗手。

  他臭著張臉,林以然自然也笑不出來。原本看到邱行消息時她是雀躍的,可這半天過去,林以然心裡那些小火苗已經被澆熄了。

  「你找我有事?」林以然試探地問邱行。

  邱行坐在沙發上,說:「沒有。」

  林以然心裡那點隱隱的試探和期待也沒了,表情也變得冷冷清清,說:「那你來幹什麼?」

  邱行仰臉看她,挑起眉:「我還得有事才能來?」

  「不然呢?」林以然也學他挑起眉,因為不習慣,所以就顯得嘲諷和挑釁。

  邱行反問:「到時間了?」

  他既然提這個,林以然就沒話再說,被刺得閉了嘴。

  她坐在沙發另一邊,鼻子酸酸的,又被她壓了下去。

  兩人各坐沙發一頭,誰也不看誰,林以然臉朝向旁邊,下巴繃得緊緊的。

  外面小雨還在噼噼啪啪地下,敲在窗戶上細碎的雨點讓人心裡也跟著毛毛躁躁的。

  過會兒還是林以然先端不住,她轉過來,清了清喉嚨。

  「你……」

  林以然開口又換了個說法,說:「我帶戒指了。」

  邱行表情一點沒變:「找別人戴去。」

  林以然震驚地看著他,問:「找誰戴?」

  「不知道。」邱行淡淡地說,「跟誰聊愛情了找誰戴。」

  林以然眼睛都睜圓了,不解地瞪著邱行:「我跟誰聊了?」

  邱行又是:「不知道。」

  林以然費解地盯著邱行,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邱行笑了聲,突然說:「一邊說所有只針對我,轉頭還能跟別人聊聊愛情。你算是把我玩明白了。」

  林以然怔怔地問:「你到底在說什麼呢?」

  邱行摸了下兜,又摸另外一個,掏出手機來,翻了會兒扔了過來。

  林以然拿過來看,上面是一張朋友圈截圖。

  是師兄前兩天發的一條。

  配了兩張圖,一張是他上次在高鐵上看的書,另一張是車窗玻璃。

  玻璃反光隱約能看到他旁邊坐著個長頭髮的女孩兒,正轉過頭來看著窗戶。

  他們像是在通過玻璃和鏡頭靜靜地對視,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氛圍。

  配文是:想起一場可愛的探討,關於愛情。

  林以然不經常看朋友圈,她根本沒看到師兄發的這條。

  她錯愕地抬起頭看著邱行。

  「這不是你?」邱行問,「還是沒聊?」

  「我……」林以然一時間不知道從哪說起。

  他倆馬上六年了,這六年裡追求過林以然的那麼多,邱行從來沒明面上提過。他就像對這種事不過心一樣,沒吃過醋,也顯得不在意。

  這次他一改從前的淡漠狀態,變得刻薄。

  林以然吃驚之餘又感到他的不一樣,有一種啼笑皆非的矛盾感,同時被他那一聲「玩」氣得胸腔起起伏伏。

  「你又不跟我在一起,你管我和誰聊什麼呢。」

  過了幾分鐘,林以然說。

  邱行點點頭,說:「是,我管不著。」

  林以然叫他:「邱行。」

  邱行不轉過來。

  林以然抿了抿唇,問他:「你還是不願意和我在一起,是吧?」

  邱行不出聲,林以然說:「這是我最後一次問你了,你不願意就算了。」

  前有這段時間被晾涼的心,後有今天邱行的尖銳,把一向好脾氣的林以然激得也起了情緒。

  這副無所謂的語氣邱行確是第一次聽。

  邱行說:「那就算了。」

  林以然眼睛倏然紅了。

  「行。」她說。

  邱行站起來,準備走了。

  「送你回學校。」邱行說。

  林以然不站起來,坐在那抬著臉和他說:「沒到時間呢,我拿了你那麼多錢。」

  邱行說:「不用了,到這吧。」

  林以然被邱行的「到這」刺得心口疼,她吸了吸鼻子,說:「那你走吧。」

  「送你回去。」邱行又說。

  林以然倔強地側過臉:「不用你送,我找別人接。」

  「行。」邱行點點頭,「找個好的。」

  「能找著,不用你操心。」林以然說,「別人脾氣好,長得也挺好的,還是博……」

  「博士」剛要讀出來,林以然只到閉口的唇形就咽了回去,音都沒有發出來。

  但是邱行看懂了。他沉默了會兒,又說了次「行」,這次真的走了。

  ……

  嚴格說來,這是他們之間的第一次吵架。

  邱行看起來像是脾氣不好,可他又從來不發脾氣,就是紙老虎。林以然也是個沒脾氣的人,總是軟軟的。偶爾有一方帶情緒,但是另一方能接住,吵不起來。

  像這樣兩個人針鋒相對地爭執,以前確實沒有過。

  吵架就是話頂著話,過後有一方軟下來也就算了。

  可這次壞就壞在,它處在一個尷尬時期。他們之間的羈絆馬上就要到期,一直牽著他們的那條隱形的線不起作用了。

  如果不轉成另一種身份,他們之前的聯繫就再沒有理由維持下去。

  這次吵架宣判了他們的結束,哪怕邱行在這之後又主動來了一次。

  儘管他們依然親密,可彼此都被情緒堵著,他們仍是結束了。

  ……

  林以然的眼淚在邱行關門之後才落了下來。

  隨著那一聲關門聲響,林以然和邱行的兩個三年隨之被切斷。

  從此他們再沒有任何關係,林以然不再是林小船,邱行也不再是誰的邱行。

  林以然穿著邱行的衣服,孤獨地抱著膝蓋,流了很多眼淚。

  周圍還都是邱行的氣息,但邱行說他不再回來了。

  任何人都留不住邱行,她的房子也沒能鎖住她的愛情。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5-1 05:28 PM

第四十九章

  一段六年的關係結束,從此林以然身上不再背著一段打著交易名頭的關係,她徹底成了自由人。

  可當這段關係真的被斬斷,卻並沒有令人感到一種解脫的暢快感。

  反而覺得心裡空蕩蕩的,甚至想到的時候會覺得疼。

  剛開始隨著傷心、隨著上頭的憤怒而沒那麼明顯,而當時間漸久,其他情緒逐漸沉澱下去,那一點點疼便被放大,想起來時難過得愈加深刻。

  那是林以然這六年來的隱形支柱,是她心裡不對人言的支撐。如今一朝失去,便傷筋動骨般地不習慣。

  七月,林以然學期末結束後,她一個人拖著個行李箱,帶著幾套輕便的衣服和電腦,去了南方的某山區,決定在這個漫長的假期裡,做一些更有意義的事。

  有一位學姐在那裡支教,今年已經是她留在那裡的第三年。聽得林以然要來,學姐感到非常高興。

  她常常想叫朋友過去,想讓那裡的孩子們見到更多外面的人,看到有更多老師願意來教教他們。

  聽到林以然要來,她高興得提前準備好了房間,林以然來的那天,她親自下山去接。

  飛機飛到市裡,再坐兩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到達縣城,學姐在縣城等她,之後又乘一輛麵包車,花了一個多小時的時間上山。

  從車上下來,還要再走將近一小時的山路,才到了那所小小的學校。

  學校由兩排舊磚房組成,一邊是教室和辦公區,另一邊是宿舍。

  兩排平房中間有一個小小的操場,中間有一個旗桿。這裡處處破敗,國旗卻紅得鮮亮。

  學姐比在學校時看起來憔悴了許多,變黑了,皮膚也變得粗糙,可眼睛裡的光芒卻閃閃發亮,她對林以然介紹:

  「這裡一共十九個學生,有六個初中生,剩下都是小學,週末他們都回家去了。這裡加上我一共有三個老師,張老師是英語老師,其他課我和校長分著教。雖然學生少,但是年級不一樣,有的課能一起上,有的就得分著上,所以每天都排很多課,也不輕鬆。」

  「但是沒辦法嘛,沒有老師。學校其實早該關了,可如果學校關了這些學生就沒有學上了,他們大部分都是留守兒童,家裡只有老人,沒有條件去外面上學。校長為了讓他們多學點東西,所以還在堅持,也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

  林以然環顧這個破舊得算不上學校的小學校,心裡被深深地觸動,沒有說出話來。

  學姐說:「這些小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剛才的縣城,他們非常天真,想法也都很簡單。當然有幾個有點頑劣,不過講道理也能聽懂。我第一年來的時候其實只想待幾個月,以後當老師有過支教經驗也方便,你知道的。後來沒能走成,我就想,等再有個老師留下來我就走,然後一年拖一年,就到了現在。」

  她朝林以然笑笑,無奈地說:「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來個老師,我覺得我快和外面的世界脫節了。」

  林以然想到學姐那個學軟件的男朋友,見她一直沒提,便試探地問道:「你男朋友呢?」

  「他啊,他在外面賺錢呢。我每個月只有那一點點錢,都不夠我往學校裡搭的。總得有個人賺錢哪,他放假了會過來,只是假少。」

  學姐推開宿舍的門,笑著說,「噹噹!這間就是我給你準備的,這裡最好的了,豪華商務大床房!」

  林以然看著屋子裡一米二的商務大床,也笑了起來。

  她在這裡住了下來,白天給孩子們上課,晚上在她的小屋裡寫東西。

  距離把一切紛擾都隔絕開來,這裡的生活規律卻不枯燥,一切都變得很簡單,時間彷彿慢了下來。

  當人浸潤在純粹的自然中,在天地靈氣之間,心境會有一種疏朗的開闊。

  她的心變得非常寧靜,像是被山川河流以及那些乾淨的靈魂給淨化了。

  這裡的孩子們憧憬外面的世界,他們提起外面總是嚮往又膽怯。林以然教他們語文和美術,他們太喜歡小船老師了,這是他們見過的最溫柔的姐姐。

  小徐老師也好,只是小徐老師偶爾大喊大叫,會凶巴巴的,小船老師說話總帶著笑,那麼那麼柔軟又漂亮。

  她就像夢裡頭閃著光的美麗仙女,和他們的小徐老師一樣,從外面的世界帶來關愛和善良。

  他們看著她的眼神中充滿歡喜和依戀,課間休息時會圍在她周圍,問她各種各樣的問題,同時表達對她的喜歡。

  又一筆加印的稿酬打過來,林以然用那筆錢在網上訂做了好多套校服,印上了「秀山學校」的logo。

  又買了很多很多課外書,適合各年齡層的,還有好多筆和學習用品。

  同時專門給那幾個正在發育的女孩兒買了內衣和衛生用品。

  她有一點能夠理解學姐為什麼一年一年地留在這裡。

  ……

  「小船老師?」一顆小腦袋在窗外探出來,小女孩兒梳著荷葉頭,皮膚黑黑的,聲音小小的,「小船老師……你在嗎?」

  「我在呢。」林以然應聲回頭,笑著問,「找我嗎?」

  「小船老師你來。」門是開著的,只有裡面一層紗門關著,小女孩兒卻不進來,只在外面沖她招手。

  「來嘍。」林以然走過去,開門見她手上托著片大葉子。

  「我奶奶蒸了黃粑,放了糖,甜甜的……我想給你嘗嘗。」她雙手托著,小心又希冀地看著林以然,問她,「你吃過嗎?」

  林以然「哇」了聲,蹲下來回答她:「我沒吃過,什麼味道的呀?」

  她剛洗過手,便直接捻起一個咬了一口,眼睛彎彎地說:「好吃,謝謝津津。」

  女孩兒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靦腆地笑著,有些害羞。

  小女孩兒叫李小津,今年九歲,是個非常敏感細膩的小姑娘,性格也很乖巧懂事。

  家裡只有她和奶奶,媽媽去世了,爸爸常年在外務工不回來。奶奶是個非常瘦小的婆婆,頭髮花白,背駝得厲害。

  林以然剛來的時候她總是躲,不願意對視,也不愛說話。林以然單獨和她說過幾次話,她只點頭或搖頭,不回話。林以然以為她不那麼喜歡自己。

  後來有一次她一直跟在林以然身後,林以然回頭問她怎麼了她也不說,過會兒趁林以然不注意,伸手捉走了爬在她身上的巨大軟體蟲子。

  林以然一回頭還是看到了,沒防備嚇得低低地尖叫了聲。

  小女孩兒看起來比她更慌,把蟲子扔在地上連連踩了好幾下,失措地抬頭對林以然說:「你別害怕,別害怕,小船老師……你別哭。」

  林以然驚魂未定,深吸口氣說:「謝謝津津,你真勇敢,謝謝你幫我,沒有津津我就真的嚇哭啦。」

  小女孩兒低著頭,支支吾吾地沒有說出話來。

  從那之後她經常跟在林以然身邊,幫她揮走飛蟲和蚊子,幫她打水和搬東西。

  她默默的懂事讓林以然非常心疼,在這麼多孩子裡,也最偏愛她。

  林以然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和她一起分食了那幾塊黏糕一樣的黃粑。

  李小津回去之後,林以然又自己坐在那裡,托著腮看了一會兒落日。

  這裡的晚霞很漂亮,林以然經常傍晚安靜地坐在這裡看夕陽。

  有時也在晚上出來看星星,只是晚上蚊子太多,要噴很多驅蚊水。

  這裡的蚊子很厲害,咬的包又大又紅腫,林以然從來了這裡身上已經留下了很多蚊子包未消退的暗色痕跡。

  可山區裡的星星太漂亮了,林以然在寫作間隙或是睡前,又常常忍不住出來看看。

  無邊的黑暗並不令人害怕,反倒襯得星星和月亮都更加明亮。

  偶爾,林以然在看著星空的時候,會想起那年和邱行在路上見過的各種各樣的夜空。

  邱行在後面睡著了,她趴在車窗邊,仰頭看著天上的星星。車裡點著蚊香,她不敢發出聲音,因為邱行睡得不踏實,一點聲音就能讓他醒過來。

  可邱行太累了,林以然總想讓他再多睡一會兒。

  那時他們還不熟呢,或者說沒那麼親密。

  有一次夜裡邱行睡著,林以然坐著看星星,有偷油的人過來,沒想到有人這個時間會在那裡坐著,不期然和她對視上。

  林以然現在都記得那人穿著藍白條的短袖,長得就不像個好人。

  林以然當時驚慌地喊了聲「邱行」。

  下面的人在外面罵了她一聲很難聽的話。

  邱行瞬間坐起來,一下子翻到駕駛座上去,說「沒事」,之後跳下了車。

  那時林以然不敢下去,只趴在車窗那裡往下看。可因為邱行說的「沒事」,她就真的不覺得慌了。

  她總是毫無保留地相信邱行,明明那時邱行的肩膀也很薄,可林以然覺得他什麼都撐得起來。他就像一棟大房子,不會倒塌。

  大山讓她安寧,把外面的一切都變得縹緲和遙遠。

  可她仍是常常想起邱行。

  不止看星星的時候,在很多時候,她都會突然想到邱行。邱行對她來說仍像那棟大房子,一直就在那裡。

  林以然並不阻止自己想起邱行,她總是放任自己的一切情緒。遮掩並不能把一切都藏起來,偶爾露出的蛛絲馬跡更讓人顯得狼狽。

  長大之後的林小船,面對著自己的心,總是很坦蕩的。

  ……

  她和邱行彼此不聯繫,卻不至於老死不相往來。

  雖然最後分開時彼此帶著氣,但這實打實的六年陪伴不會隨著關係的結束就真正消亡。

  哪怕有一天關於愛情的一切都被時間帶走,有過的爭執也好、遺憾也好,都只剩下一道舊痕。

  屆時他們在彼此心中依然會佔據著一方不可替代的位置。

  那會是一處陳舊卻柔軟的部分,是六年時間的烙印,是儘管再無關情愛也會被好好收起來的一方空間。

  然而好好收起來的前提是愛情被時間帶走了。

  如今時間還什麼都沒能帶走,因此林以然每當想起邱行。尤其是在萬籟俱寂的無垠星空之下,林以然會被各種情緒席卷著,一點也不從容。

  所以在收到邱行消息的那天,林以然驚訝過後,思來想去,兩個小時後給邱行回復了條——

  【你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5-1 05:34 PM

第五十章

  這條消息讓邱行愣在原地,哭笑不得地看了半天。

  邱行只能又把相同問題重復了一遍:【打算待多久?】

  林以然沒再回復。

  林以然這段時間和邱行雖然沒聯繫,但是和方姨有。她們之間的感情並不受邱行影響,無論她和邱行怎麼樣,也不會斷了和方姨的來往。

  畢竟在方姨不認邱行的那兩年裡,也依然接受林以然,對她像女兒一樣。

  方姨一直知道她來支教的事,她跟邱行說小船去山上了,邱行以為她跟以前一樣是和她老師一起去山上有什麼活動,就像之前去牧區一樣。

  邱行默認林以然早回學校了,到今天才知道她還在山上。

  「還沒回?」邱行愣了下,問,「為什麼?」

  「在那裡當老師呀,教山裡的小朋友。」方閔擔心地說,「也不知道那邊條件怎麼樣,小船在山上能住得習慣嗎?可能會很艱苦。」

  邱行下意識皺了下眉,問:「什麼時候去的?」

  「有段時間了呀……」方閔才反應過裡,詫異地看著他,「你怎麼不知道?」

  邱行沒答,方閔又問:「你和小船沒聯繫?」

  「沒。」邱行說。

  「為什麼?」方閔探詢地看著他。

  邱行也不知道是沒想答還是沒答上來,總之沒有答話。

  他的這條消息林以然一直沒回他,心裡短短地波動了一會兒,之後就恢復了正常,不再想著它。

  她心裡確實還有情緒堵著,不想和他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說話。

  他們的這次分開和上一次不太一樣,上次他們都很平靜,是默契使然。這次彼此都帶著氣,分開得不算十分和平。

  所以盡管林以然時常想起邱行,卻不代表她一收到邱行的消息這些情緒就散了,她暫時並不想理。

  山上信號不好,林以然也不經常看手機。

  她白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帶著孩子們讀書上課,或者準備之後的課。山上的一切都很簡單,沒有太多選擇,這裡的孩子渴望學習,這對他們來說甚至是一種娛樂方式。

  學習是讓他們最能夠接近外面世界的一道媒介,所有知識都從外面來,並且知識不對他們設限。無論學了多少都仍然沒有盡頭,予取予求。

  在這裡每一位老師都被真切地需要著,每一雙看著他們的眼睛都閃著光。

  所以林以然在白天確實無心其他,她身上背著沉甸甸的期待,是孩子們最喜歡的小船老師。

  山上拿東西上來很不方便,村民們都是用原始方式背東西上來,背簍或是扁擔。

  快遞只能送到山下的鄉鎮,再由村民下山時自己帶上來。林以然自從來了還沒再下去過,她上網訂做的校服和其他東西都是村民給拿上來的。

  在這裡生活必定有很多不習慣,比如信號不穩定,比如不是每天都能洗澡,比如旱廁。

  跟從前的生活相比,這裡處處都有困難,可也沒有哪一種不能克服。

  林以然能夠很好地接受這裡,因為在那些艱苦的條件以外,這裡有蓬勃的生機和希望。

  這裡的時光很慢又很長,可度過的每一分鐘因為浸潤了期待,因此變得更有價值。

  偶爾林以然拿起手機,能看到邱行給她打過電話。已經過去挺久了,林以然也就沒給他回過。

  倒也不是刻意不接,如果打過來的時候林以然聽到了那也能接,態度可能不會太熱切,不過不至於一直不接他電話。

  反正邱行也並不執著,電話打來一共也沒有幾次,林以然不接他也就不再打了。

  來了一段時間以後,林以然帶來的日用品已經用得差不多,防曬霜沒有了,洗髮水也就只夠再用兩次。

  她暫時還沒打算離開,研三本來沒有課,林以然有兩篇論文要寫,剩下的時間老師讓她好好創作。

  林以然喜歡這裡簡單的生活,大山給她澎湃的靈感,讓她的心平靜下來,能觸碰到以往觸不到的更深刻、更遼闊。

  知道她暫時還沒打算走,學姐可高興了,說要帶她下山一趟,買點東西。

  有學生從家裡給她拿了個新編的背簍,林以然背上之後學姐還給她拍了張照片。

  林以然來這邊一條裙子也沒帶,每天都是短袖休閒褲,背著背簍回頭開懷地笑著。

  雖然跟山裡的氣氛仍是不太貼合,卻有一種天然的元氣感,讓人感到很親和,也很堅韌。

  然而說是要下山,卻因為天氣原因一直沒下得去。山上多雨,連日來的雨水讓山路變得濕滑,這樣的天氣沒有急事一般不會下山。

  有幾個不在同村住的學生,平時週末會回家去,這一週學校都沒讓他們走,怕不安全發生意外。

  天氣不好的時候信號也差,林以然這幾天裡信號斷斷續續,更別說網絡。

  她幾乎處在一個和外界斷了聯繫的狀態,偶爾信號來了回幾條消息,之後就接著失聯。

  大山和雨水把她們這些人隔在這個方方正正的小學校裡,這裡雖然破舊,遮風擋雨卻是夠了。

  突然斷了電的下午,索性也就不上課了,幾個老師帶著十幾個學生在教室裡點著蠟燭開聯歡,唱歌、講故事、做游戲,校長被不知道哪個淘氣的孩子在後腦勺上黏了紙條,他一站起來教室裡哄聲笑起來,孩子們的笑聲透徹響亮,被昏暗的燭光映著的一張張小臉上都掛著歡笑,眼睛裡映著火苗的光。

  林以然坐在一旁的小木凳上,托著腮靜靜地笑著看他們。

  這是一個之後很多年都令林以然記憶深刻的下午。

  不僅是因為外面下著雨,風把門窗吹得咣咣作響,山上的這個簡陋的小教室溫暖而歡樂;

  同時也因為,在這個下山都下不去的雨天,風把電路都吹得生了故障,而在這樣風雨交加的一個下午——

  邱行來了。

  ……

  外面有說話聲,而學校的所有人都在這個教室裡,說話的只能是外人。

  校長起身開門去看,林以然因為就坐在門口。

  因此校長開門時她下意識回頭看了眼。

  而這一眼讓她怔在當場,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村長出去後關了門,林以然卻沒有馬上轉回來。

  雖然披著個巨大的雨衣,帽子也扣在頭上,只露出半張臉來,可林以然幾乎是一瞬間就知道那是邱行。

  跟著一起來的是村長的兒子,把人帶過來,朝校長吼了句什麼話,就打著大傘又走了。

  幾乎不會有外人來學校,尤其在這樣惡劣的天氣裡。

  校長撐著傘過去,正想問問他來幹什麼的,邱行開門見山地問:「林以然在這嗎?」

  他表情算不上和氣,語氣也一般,可校長一聽是找林以然的,態度很好地答:「在的,在的。」

  邱行問:「她人呢?」

  校長朝教室指了指,告訴邱行:「就在那邊。」

  邱行抬腿要過去,這時門從裡面打開,林以然就這樣和邱行對視上。

  邱行便停了動作,只站在那裡盯著她。他眼神久違地有點凶,沉默地站在那裡,林以然被他這樣瞪著,眼神裡有些茫然。

  她關上門,撐起一把大傘,朝邱行跑過去。

  「邱行?」她疑惑地叫他一聲,又問,「你怎麼到這來了?」

  邱行嘴唇緊閉,下頜繃出一條凌厲的線,只垂眼看著她,並不答話。

  碩大的雨點噼裡啪啦砸在傘面和雨衣上,細碎地敲著人的耳膜。校長讓他們進屋去,別站在雨裡了。

  林以然把邱行帶回自己的房間,校長沒有跟著,讓他們好好聊。

  房門被關上的一刻,林以然似乎才回過神。

  在學校的最後一次見面之後,她再沒看到過邱行。此刻邱行突然來到這裡,林以然除了茫然不解以外,同時難免有波動。

  這是他們分開以後的第一次見面,林以然一時間有些不知道應該以什麼態度面對他。

  「你怎麼來了?」林以然又問了一次。

  林以然把傘立在門邊,邱行滿身的水,鞋也已經濕透了。

  「你手機呢?」邱行反問。

  他眉皺著,聲音也沉沉的,語氣一聽就是快發火了。林以然看看他的臉,下意識摸了摸兜,沒摸到手機,又繞過邱行去枕頭邊找,從枕頭下面拿了出來。

  「沒有信號,我就沒拿。」林以然雖然還摸不清邱行生氣的原因,卻不想惹他,老老實實地回答。

  「一直沒信號?」邱行又問。

  林以然想起之前沒接的那些邱行的電話,合著嘴唇沒有回答。

  「你電話幾天打不通了你不知道?」邱行仍是擰著眉,語氣不善地說,「先是不接,然後打不通,你讓人賣山裡了?」

  「我……」林以然抬起眼看他,既想說不是故意不接,又想說這裡挺安全的,可話到嘴邊又都咽了回去,最後還是先說,「對不起。」

  「不用對不起,沒讓人賣了就行。」邱行冷冷地說,「待著吧。」

  不管出於什麼原因,讓邱行特意來到這麼遠的地方找她,還在這樣的天氣裡上山來,林以然都覺得心裡非常過意不去。

  她真心實意地對邱行道歉:「對不起,邱行……我不是故意想讓人擔心,這裡挺安全的,然後也沒什麼人找我,我沒想到,對不起。」

  跟其他人比起來,確實找她的人少。老師平常不會找她,工作對接的編輯也不是每天聯繫,少數幾個朋友知道她在這邊信號差,也不常找她。

  不像其他人出門在外要每天跟父母報備,林以然沒有父母。她有一次還真的想過,她就算真的在外面發生了意外,被發現的時間或許都會被別人晚一點。

  「沒什麼人找你……」邱行問她,「你外邊沒人了,是吧?」

  林以然馬上回答:「有方姨,我怕她擔心,提前告訴她了可能接下來沒有信號。」

  她內疚地問,「方姨擔心我了嗎?」

  其實林以然也無辜,她提前報備過了。可當邱行就站在她眼前,林以然還是感到自己做錯了。

  邱行不再說話了,林以然說:「你先把雨衣脫了。」

  邱行把雨衣摘了,團起來扔在門口,林以然看到他背上背著個登山包。

  「你怎麼找到這裡的?」林以然小聲地問,接著自己想到,又問,「可可姐告訴你的吧?她來過。」

  邱行把包摘下來,放在桌邊地上。放下去還有悶悶的一聲,看起來有些重量。

  邱行環顧一圈這個房間,木質房屋有一股陳舊的黴味兒,屋內設置簡單,靠牆擺著一架單人床,上面搭著蚊帳。

  林以然把椅子往這邊拖了拖,讓邱行坐。邱行也沒客氣,這種天氣到山上來並不輕鬆。他沉默地坐了下來,靠著椅背。

  不大的小房間,邱行坐在這裡,存在感就變得很重。

  邱行的氣息漫漫捲了上來,是林以然熟悉的溫熱和沉穩。她突然感到有些局促,因為他們如今已經沒有任何共處的身份。

  他們曾經無限親密,此刻林以然卻連該用什麼態度跟他說話都拿不準。

  邱行再開口時聲音沒那麼冷了,只是淡淡的。

  「你不想跟我說話我不找你……」邱行掃她一眼,說,「你隔兩天跟我媽說一聲,她對你比對我親,這你知道。」

  林以然垂著眼睛,點了點頭。

  邱行下巴朝登山包側了側,說:「等會兒雨停了我就走,東西給你帶的,周可可說你可能需要。我在這邊還能留幾天,你缺什麼跟我說,我回去之前再給你送一趟。」

  林以然鼻子發酸,卻不想表現出來。她背過身去,深吸了口氣,拉開背包的拉鏈。

  包裡最先看到的是很多瓶純淨水,還散亂地裝著一些其他東西。

  防曬霜、護膚品、毛巾、消炎藥,還有其他的壓在下面,先看不到。

  「窮鄉僻壤的,把你自己照顧好。」邱行不帶情緒地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5-1 05:41 PM

第五十一章

  林以然不想在邱行面前流眼淚,所以她一直背對著,沒有轉過來。她眼眶紅著,既想跟邱行說謝謝,又突然在這一刻覺得非常荒誕。

  她從不懷疑邱行對她好,邱行的好毋庸置疑,就像現在這樣,他總默不吭聲地做著讓人想流眼淚的事。

  可他卻不願意和她在一起,無論自己怎麼努力,都沒讓他改變主意。

  兩人變成如今境地,這件事在此刻令人感到恍惚,甚至有些滑稽。

  「謝謝。」林以然擦掉眼淚,站起來說。

  邱行沒回應她的道謝,也沒看她。

  林以然給邱行拿了瓶水,擰開讓他喝。邱行接過來,仰頭喝了一口。林以然站在他前面,低頭看著邱行。

  邱行棱角分明的臉一旦掛上那副冷漠的表情,就非常具有迷惑性。

  林以然曾經因為他總是這幅樣子而有點怕他,覺得他沒耐心,脾氣也不好。後來林以然已經不怕邱行了,無論邱行是何種樣子。

  現在林以然看著他冷淡的眉眼、高挺的鼻樑和堅毅的下巴,只覺得非常熟悉。

  在一個小小的房間裡,兩人都不吭聲,彼此沉默地坐著。邱行坐在椅子上,林以然坐在床邊。

  沒有信號,手機也不用看了,就連個能放在手上擺弄的東西都沒有,只能坐著。

  林以然雙手拄著床沿,說:「你今天別走了。」

  不等邱行看她,她又補充說:「不安全。」

  邱行說:「看什麼時候停吧。」

  「停了也滑,這幾天村裡都不讓下山。」林以然說。

  邱行倒也沒說還走不走,他問林以然:「打算待多久?」

  林以然回答說:「到年前,等他們放假了我再走。」

  邱行點點頭,沒再說別的。

  外面的雨沒有停的意思,邱行想走也走不成,他只能留宿在這裡。

  趁著雨勢小的幾分鐘,同村的學生都回家去了,剩下的幾個晚上要在學校住。晚上校長炒了一道青菜,還有一道肉,大家都在學校裡吃。

  林以然去校長那裡借拖鞋,校長給她拿了雙新的,邱行穿著拖鞋出去跟大家打了聲招呼,小徐學姐眼神曖昧地看著林以然,問她這是誰呀。

  林以然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她看了眼邱行,邱行說:「朋友。」

  「他是邱行,我……朋友。」林以然笑了笑,說。

  「哦?朋友啊……」小徐學姐一副「我都懂」的樣子,看著邱行說:「歡迎你來!」

  「朋友」這個詞林以然從沒有安在她和邱行身上過,此刻很不習慣,隱隱地也覺得有些諷刺。

  留宿的幾個小孩在晚飯時眼睛都膠在邱行身上,帶著明顯的好奇和打量神色。

  校長是個很樸實的人,他因為對邱行招待不周而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邱行和林以然都寬慰他,邱行說是自己過來給他添了麻煩。

  「你為什麼來?」有個十一歲的女孩兒倒是很敢說話,問邱行。

  林以然替他回答:「他聯繫不到我,有點擔心,所以過來看看。」

  「你是小船老師的男朋友嗎?」女孩兒看著邱行,又問。

  幾個孩子都笑起來,盯著邱行和他們的小船老師。

  邱行垂著眼說:「不是。」

  林以然笑了下,也說了句:「不是哦。」

  沒有電的晚上,照明要靠蠟燭和手電筒,林以然在房間裡點了兩根蠟燭,光幽幽的。邱行打了盆水,坐在矮凳上刷鞋。

  林以然把被子鋪好,掖好蚊帳。

  「你衣服要洗嗎?」林以然問。

  邱行說:「明天乾不了吧。」

  鞋不乾的話還能穿拖鞋,衣服不甘總不能光著。林以然沒吭聲,過會兒走了過來,遞給邱行一件衣服。

  邱行看了眼衣服,之後抬起頭去看林以然。

  「我穿習慣了。」林以然抿了抿唇說,「而且方便。」

  邱行「嗯」了聲,用手背接過那件自己的T恤,搭在腿上,轉回去接著刷鞋。

  「你手機還有電嗎?」林以然又問他。

  「有一半。」邱行說。

  「那你晚上如果去廁所就用手機開手電筒,蠟燭你睡前吹滅,別點著了。」林以然又確認一次,「不能忘吧?」

  邱行答:「不能。」

  邱行膽子大,總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他在社會上闖蕩這麼多年,老林上次說沒見邱行怕過什麼。

  只有林以然知道,邱行也不是什麼都不怕。

  邱行怕火,倒不至於怕到什麼程度,只是如果周圍有火源,他就總會去看。

  就像老林那裡生火烤羊的時候,邱行都不會離得太近,什麼時候沒有明火了他才會過來。

  邱行從來沒說過,只是因為這六年裡他們足夠親近,林以然自己看出來的。

  蠟燭要是點著,邱行肯定睡不踏實。比起山上徹徹底底的黑,點著蠟燭反而會讓邱行沒安全感。

  林以然準備走了,走前邱行問她:「你睡哪?」

  「我跟學姐睡……」林以然說,「我和她說過了。」

  邱行又是「嗯」了聲。

  林以然開門之前回頭看看,邱行一個人坐在昏暗的房間裡,蠟燭淺淡的光幾乎照不到他身上,這畫面看起來有一點點孤獨。

  林以然看了他幾秒,仍是開門走了。

  ……

  一米二的單人床,哪怕兩人都是女生,也有些擠了。

  學姐對林以然和她一起過夜顯得很高興,兩人聊了好一會兒天。學姐是個很開朗的人,話題扯得很遠,聊聊她的爸媽,她男朋友,還聊了很多這裡的學生。

  學姐問林以然,邱行是不是在追求她,看起來又帥又靠譜。

  林以然聊天稍有些心不在焉,這時笑著搖頭:「不是這回事。」

  「你們一看就沒那麼簡單,正常關係哪是你倆這眼神啊?」學姐一副過來人的語氣,「要是沒點關係就怪了。」

  林以然心裡自嘲地想,以前確實有,現在沒了。

  這一夜林以然睡得並不踏實。

  她不習慣和別人同床,在媽媽去世以後,她就只和邱行一起睡過。夜裡她怕擠到學姐,所以一直側著身。

  清晨天剛一亮林以然就起來了,她去屋後洗漱,回來走到自己房間門口時,下意識停住了腳步。

  她猶豫了下,輕輕推開了門。

  幾乎是她走進來的一瞬間,邱行就睜開了眼睛。昨晚她掖好的蚊帳並沒有落著,因此林以然直接和邱行對視上。

  她沒想到邱行醒著,小小地嚇了一跳。

  邱行像是還沒醒全,眼神沒那麼清明,有種剛睡醒的迷濛。他愣愣地看著林以然,不知道是醒了還是睡著。

  林以然把刷牙杯輕輕放在窗台上,進來了總得有個由頭,便打算去桌邊拿護膚品。

  桌子就挨著床,她看起來就像朝邱行走了過去。

  邱行剛睜眼,表情非常平和,在林以然走過來時動作先於意識地把搭在床邊的那條胳膊收了起來。

  像是給她騰了個空。

  以前林以然起夜或是幹什麼去,再回來時邱行就會這樣給她騰地方,在林以然躺回來後把她摟著。

  林以然看見了,她忽略邱行的動作,站在桌邊抹臉。

  邱行也回神了,他翻了個身平躺著,把剛才收回來的胳膊抬起來擋著額頭。

  等到邱行徹底醒了,他們之間這股若有似無的牽扯感就沒有了。

  邱行又是那副不冷不熱的樣,林以然也不多和他說話。兩個人又熟悉又生分,彼此都隔著一層。

  雖說原本也算不上戀人,可他們之間的結束和分手也沒什麼區別。

  不算和平分手的兩個人自然不可能這麼快就心無芥蒂,林以然心裡的情緒都還沒散,她沒以前那麼大度了。

  每當她想到她和邱行的分開,想到被邱行推開的戒指,林以然仍會覺得難過。

  天氣還沒放晴,隨時可能再下雨,邱行的鞋也沒乾,他先走不了。

  林以然問他:「你有著急的事嗎?」

  「沒有。」邱行說。

  「那你今天先別走。」林以然說。

  邱行沒回應她的話,突然問:「腿怎麼了?」

  「哪裡?」林以然不知道他說什麼,低頭看了看。

  邱行指了指她的左腿。

  林以然穿的寬鬆的薄休閒褲,有時褲腿會隨著動作掀起來一截。林以然把褲腿往上扯了扯,露出小腿,邱行皺了下眉。

  林以然白皙的小腿上全是深深淺淺的蚊子包留下的黑印子,有一處剛咬兩天的包正紅腫著,看起來觸目驚心。

  「驅蚊水用完了,學姐也沒有了,還沒下去買。」林以然放下褲腿,解釋說。

  「咬成這樣?」邱行問。

  「山裡蚊子太多了,驅蚊水得一直噴才又用。」林以然被咬得也很無奈,「我一直穿著長褲,隔著褲子也擋不住。」

  「你撓了?」邱行又問她。

  「沒撓,就這麼大,我沒碰。」林以然說。

  這個話題本來說完就過去了,林以然在房間裡整理昨天邱行帶上來的東西。

  邱行倚著一邊的牆,站著看她整理。

  以他們現在的狀態,正常不會再多說什麼。

  然而邱行在站了一會兒之後,突然開口問:「博士不給你送驅蚊水?」

  林以然訝異地抬頭去看他:「什麼博士?」

  邱行微挑了下眉,沒有回答。

  林以然反應了會兒,明白了邱行在說什麼。

  一時間情緒翻湧,無數的話頂在嘴邊,不知道說什麼好。

  林以然想直接說「哪來的什麼博士」,又想故意說「博士忙呢,捨不得他送」。

  迅速湧起的詫異、憤怒、委屈等等情緒堵在心口,急需一個發洩口。

  可她實在不會吵架,窩囊得很,她只是蹲在那裡仰臉看著邱行,眼睛慢慢紅了。

  「我說錯話了,不是故意拿『博士』激你,我沒想說出來……」林以然開口有些哽咽,卻忿忿地看著邱行,「什麼博士我也沒稀罕過,分就分,散就散,你少拿這些話說我。」

  她沒給邱行說話的機會,語氣還挺厲害地繼續說:「除了你還有誰管我,別說幾天聯繫不上,一個月聯繫不上可能也沒人發現,我就是真——」

  「林以然。」邱行擰著眉打斷她的話,沒讓她說出來。

  林以然呼吸重重的,對邱行說:「你不想管我拉倒,少往別處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5-1 06:51 PM

第五十二章

  林以然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太沒出息,她把頭埋在自己胳膊裡。

  她不願意在邱行面前表現出她的難過,想讓自己更體面一點。

  可她既不會吵架,也不想再故意用「博士」去讓邱行難受。

  林以然差點說出口的那聲「博士」讓她之後一直後悔,不想把這個當成吵架時傷害邱行的工具。

  邱行只讀到高中,是因為他沒有辦法。

  因此林以然既生氣邱行說的話,又責怪自己當時說錯了話。

  她蹲在那埋著頭,因此沒看到邱行沉默地盯著她片刻之後,向她走了過來。

  林以然感覺到邱行的腿碰到了她的膝蓋,但她臉上有眼淚,所以沒有抬頭。

  「林小船。」邱行碰碰她胳膊。

  林以然沒答他。

  「哭了?」邱行又問。

  林以然說:「沒有。」

  邱行也蹲了下來,胳膊肘搭著膝蓋。林以然不抬頭,邱行就也蹲著。

  「沒有博士啊?」邱行突然問。

  林以然不想回答這個問題,沒有說話。

  「你說沒有,我就跟你說點別的。」邱行又說。

  林以然仍是不想理他,卻又想聽邱行的「別的」。

  於是林以然抬起臉,眼尾紅紅的,看著邱行,誠實地說:「沒有。」

  哪怕都這麼生氣了,林以然還是好好地回答邱行。她真的很好,很乖。

  邱行抬手擦掉了她的眼淚,說:「我總覺得,我的生活從我爸出事開始就不叫生活了。」

  林以然沒想到他是要說這個,而且這麼直接就開始,她的神情變得認真。

  「我不恨我爸,我做的所有事情也都是我心甘情願,我自找的。」邱行平靜地看著她說,「我做了這些,哪怕我在泥地裡打滾,我也是堂堂正正的。我要是不做,我們家這輩子讓人說不出好話。」

  邱行又說:「現在也沒好話,但至少我們不欠人東西了,除了人命。」

  林以然忍不住說:「這跟你沒有關係。」

  「是跟我沒關係……」邱行說,「可我的生活已經沒有了。」

  這句話重重地落在林以然心上,讓她一瞬間覺得很疼。

  「我已經掉下來了。」邱行又說。

  這是邱行第二次說「掉下來」,上一次是在那年夏天。

  在他們開始有了一點曖昧氣氛之後邱行和她說的一番話,那是邱行真正意義上第一次推開她。

  「我就像從一個平行空間掉進了另一個,開始過另外一種人生,過來了就再也回不去了。」邱行和她說。

  邱行並不愛說心裡話,他總是把心裡想的都藏起來,臉上也不露出來。

  想從他嘴裡聽到點什麼很難,而邱行每次這麼認真地和她說話,都是為了推開她。

  林以然的心已經提了起來,怕這又是一次徹底地切斷。

  「你對我來說,就是上一個空間的人。我一直托著你讓你好好生活,不想讓你過來。不止是你,所有人都是那裡的人,這邊只有我和我媽。」邱行繼續說。

  林以然甚至有些不敢聽邱行接下來的話。

  他們之間已經成了到了如今的境地,邱行再這樣認真地拒絕一次,他們就真的徹底斷了。

  「在這邊久了,我覺得我都不配好好生活,我就只能在這邊爛著。」邱行笑了笑說。

  林以然笑不出來,她難過得說不出話。

  「所以我確實不想和你在一起。」邱行說。

  他到底還是說了出來。

  林以然閉上眼睛,一邊的眼淚隨之落下來。

  邱行又給她擦掉,說:「你越好我越不想讓你來,這邊沒有太陽。」

  林以然搖搖頭:「我不想聽。」

  邱行卻笑了,問她:「你確定啊?我建議你聽聽。」

  「不聽。」林以然流著眼淚說。

  邱行接著說了下去:「我就沒想過結婚,我不想讓任何人過來,你就更不可能。」

  林以然眼淚落得更凶,邱行總是有這樣的本事,他一本正經地說著拒絕的話,卻讓人恨不起來,還覺得心疼。

  「你應該去過屬於你的生活,亮亮堂堂的,自由自在的。」

  林以然還是搖頭。

  「要真有個博士,我也就放下了。」邱行看著她說,「但你現在把自己整成這麼副狼狽樣,說沒有博士,我想改主意了。」

  林以然呼吸一頓,怔怔地看著邱行。

  「我後來又覺得,我這邊可能也沒那麼糟。」邱行把林以然臉上的眼淚擦得乾乾淨淨,說,「回是回不去了,但是有你,有我媽,這也是生活。我多掙點錢,不跟你吵架,讓你倆一直天真,說不定也挺好的。」

  林以然徹底蒙了,喃喃地開口問:「什麼意思?」

  邱行回答說:「你再考慮幾個月,等你回去了要是還願意和我在一起,咱們就重新開始。」

  房間裡倏然安靜下來,林以然靜靜地眨著眼睛,不知道話題怎麼突然轉到了這。

  邱行掃了一眼林以然小腿,想到剛才那些蚊子包的痕跡,說她:「你把自己照顧好點。」

  林以然胳膊還環著自己膝蓋,一個蹲成小小一團的姿勢。

  她過了一會兒,有些猶豫地說:「可我還生氣呢……也不能你說分就分,你反悔了就好了。」

  邱行「嗯」了聲說:「等你消氣了再說。」

  林以然仔細地盯著他看了會兒,像在確認他話裡的真實度。邱行視線不躲不閃,回視著她。

  之後林以然把臉扭向一邊,不再看他了。

  因為早上的這個小插曲,兩個人之間的狀態比之昨天又有了點差別。

  邱行的鞋和衣服都沒乾,而且天氣也沒好起來,他走不成。他看起來也沒急著走,拿著工具把林以然住的房間修修補補,還把蚊帳摘下來洗了。

  這種天氣學校不上課,可仍是有孩子在家待不住,穿著雨衣跑到學校來。

  有昨天沒見過邱行的小孩兒,滿臉好奇地打量他。

  「你是誰?」有學生問他。

  「他是小船老師的男朋友。」和林以然關係很好的津津回答說。

  邱行和林以然都轉頭看過去,這次邱行沒出聲,只有林以然否認了。

  「你也是老師嗎?」學生又問。

  邱行說:「我不是。」

  邱行說他不是老師,可下午卻給初中的學生講起了物理。

  當時只有林以然和幾個學生在教室,學生自由活動,看書也好,學習也好,趴著睡覺也好,林以然側頭趴在講桌上發呆。

  邱行推開門進來,坐在第一排的位置,找了本書看。

  「小船老師。」有位學生平時上的是初二的課,他拿著練習冊過來,問林以然,「這道題你會嗎?」

  是一道物理的挑戰題,計算轎車輪胎的壓強。

  林以然不教他們物理,但初中物理也不是不會,只是這麼多年不學理科了,不看參考答案的話怕給學生講錯,誤導了他。

  林以然剛要說還是等校長回來問問他,一抬頭和正在看她的邱行對視上,林以然一下笑了,指著邱行說:「去問邱老師。」

  「他說他不是老師。」學生看看邱行,不太確定地說。

  「誰說的……」林以然笑著說,「你去問他。」

  於是這一下午,邱老師給初中學生講了一下午的物理和數學大題,學生把平時攢的難題都拿出來了,一道一道讓邱行給講。

  林以然拄著胳膊在講桌上旁觀,邱行不光能講物理和數學,他還能講化學和英語,其他科也就是沒有學生問,問了他應該也能講。

  林以然自認自己上學的時候也成績優異。

  但過去這麼多年了,也還是有些知識點拿不準,需要提前看參考書才能確定。

  雖然這些初中題目對邱行來說必定小兒科。

  可這一下午還是讓林以然直觀地感受到了當初讓邱叔叔整天掛在嘴上炫耀的兒子是什麼樣子。

  之後的兩天邱行每天要在教室裡待大半天,學生們本來就喜歡新的老師,邱行又全能,還沒有哪一位老師能像他這樣問什麼都會。

  晚上睡前,林以然過來邱行這邊給他點蚊香。

  蚊帳還沒乾,邱行床上什麼都沒掛,林以然說:「點了蚊香也不一定管用,你要不還是掛上吧。」

  「不用。」邱行說,「我沒你那麼招蚊子。」

  林以然剛洗了澡,後院有個簡陋的洗澡間,就是木板和布簾隔出來的一個僅容一人的小屋,屋頂上搭著一個黑色的膠皮水袋,出太陽的時候水袋吸了熱,晚上就能洗澡。

  之前都是大家輪流洗,不是每天都能洗上,不能洗澡的晚上林以然就在自己房間裡簡單擦擦。

  這幾天都沒出太陽,邱行傍晚燒了幾壺水一趟趟踩著梯子給兌了進去,林以然晚上終於能洗澡了,還洗了頭髮。

  洗了舒舒服服的澡,心情也變得不錯。林以然穿著睡衣,頭髮還濕著,背上披著毛巾,等它自然晾乾。

  邱行說:「乾透了再睡覺。」

  「那今晚就不能睡了。」林以然說,「它半宿都不能乾。」

  邱行又說:「睡覺別開窗戶。」

  林以然乖乖地答「好」,說:「那我走了?」

  邱行問她:「擠不擠?」

  「還好……」林以然回答,「就是不太習慣。」

  「那你在這睡。」邱行下巴朝床的方向側了側。

  林以然馬上睜圓眼睛,搖頭。

  「你自己睡,我看學生那間還有空床。」邱行說。

  林以然笑著說:「那你不用睡了,他們很吵。」

  「睡吧。」邱行說完拿上手機就要走了。

  「哎……」林以然一急抓住他胳膊,說,「你別去。」

  林以然身上有清爽的香氣,濕涼的頭髮梢有幾綹蹭上邱行的胳膊,有點涼,也挺癢的。邱行回頭看她,林以然素淨的面容在昏黃的燈光溫柔又驚豔。

  邱行的心裡突然變得很鬆軟。

  「你睡你的,我走了。」林以然放開邱行,說完就開門跑出去了。

  關上門的林以然在門後停頓片刻,心裡暗暗唾棄自己。

  真是沒出息。

  她知道剛才如果邱行低下頭來,那麼她可能會想和他親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5-1 07:00 PM

第五十三章

  邱行原本還能在山上住兩天,後面他有事就得走了。

  這幾天他在山上勉強發出去幾條消息,其他時間都沒信號,跟林以然一樣處於失聯狀態。

  兩個人之間那點若有似無的感覺一直有,可邱行只說過那一次關於他們倆的事,之後就再沒提過,他說了等林以然從這邊回去再說,就不會催她。

  他只是看見什麼要修的就給修一修,有學生要問問題就去給講一講,其他時間都在林以然不遠處,安靜地坐著,或者看著她。

  恍惚間他們就像把六年前的那個夏天又重復了一次。

  只不過這次身份調換了過來,變成了邱行在林以然的周圍等她。

  在林以然記憶中,邱行這樣什麼都不幹只待著的時間很少。

  除了每年過年那幾天,其他時間邱行總是很忙。這幾天邱行被困在山裡,無論他是否願意,他都過上了一種簡單到純粹的日子,時間變得非常舒緩。

  這裡只有兩種身份,就是老師和學生,或者說大人和孩子。邱行作為一個厲害的大人,雖然沒小船和小徐老師那麼溫柔,可還是俘獲了一眾孩子們的心。

  林以然有時會覺得邱行在這幾天裡似乎變得年輕了。

  邱行踩在梯子上,在後院舉著手機找信號,他想回條消息,人等著他簽合同,以為他變卦了。

  他怕到牆頭坐著,單腿踩著梯子,時不時舉起手機晃晃,尋找那斷斷續續的信號。

  「邱行叔叔。」

  聽到有小小的聲音在下面喊他,邱行低頭看了一眼。

  是小小的津津在下面仰著頭,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梯子,猶豫地問他:「梯子你用完了嗎?」

  邱行回答:「沒有呢,怎麼了?」

  津津慢吞吞地說:「小船老師讓我問的……」

  「她找我?」邱行問。

  「她想用梯子……」津津一隻小手攥著梯子的一條邊,雖然說話小小聲,但是動作間很明顯地表示出想讓邱行把梯子讓出來,「小船老師需要幫忙。」

  邱行笑了下,說:「你往旁邊站。」

  津津往旁邊邁了兩步,邱行從梯子上跳下來,拎起來說:「走吧。」

  邱行步子大,津津小跑兩步跟上,邱行回頭看她一眼,她就慌慌地又快了點,是個很敏感的小姑娘。

  邱行於是放慢速度,津津沒注意,一下子撞在他胳膊上,磕了鼻子。

  她嚇了一跳,誇張地往後一仰頭,邱行說她:「小蘿蔔頭。」

  邱行拎著梯子過去的時候,林以然正站在樹下仰頭往上看,旁邊還有兩個小孩兒在一起看。

  津津跑到她身邊站著,握上她的手,悄悄說:「我把梯子叫回來了。」

  林以然一下子笑出來,邱行聽見了,問:「梯子自己回來的?」

  津津往林以然身後躲了躲。

  「樹上有什麼?」邱行問林以然。

  「有隻小貓!」有個小男生指著樹上喊,「王耐家的小貓崽!就在那!」

  王耐是這裡的一個學生,把小貓揣在兜裡帶來了學校,小貓不知道什麼時候跑出去爬上了樹,又不敢下來,在不知道樹上哪裡尖尖地叫著。

  邱行仰頭看了看,林以然湊近了指給他:「就在那條粗的橫枝後面。」

  「知道了。」邱行說。

  他把梯子支在樹下,踩到最高的一階,小貓見有人過來,一害怕躲得更高。

  「你小心。」林以然和邱行說。

  邱行胳膊能搆著樹枝,腰一挺,整個人一蕩,踩著樹幹就上去了。

  下面響起一道道低聲驚呼,林以然的心也跟著邱行的動作一蕩,緊張地看著邱行。

  邱行爬樹根本就算不上什麼事,前幾年他跑大車時整天往幾米高的貨廂上跳,現在不跟車了也時不時得爬上跳下,並不費勁。

  小貓蹲在一條樹枝上不敢再動,四隻小爪蹲在一起,喵喵地叫著。

  邱行非常輕鬆地抓住小貓,他單手握著,小貓凶凶地咬他虎口,力氣不大,磨牙一樣。他一隻手拿著小貓不方便動作,一轉身先坐在樹幹上。

  下面的學生歡呼地仰望著他,只有林以然皺著眉,依然緊張。

  邱行的神情輕鬆,坐在樹間低頭看著下面。

  他在學生們心裡本就高大的形象一時間變得更加偉岸起來,快要發光了。

  林以然爬上梯子,朝他伸手,要接下來小貓。

  邱行沒給她,微微揚了下眉:「說謝謝。」

  林以然怕他掉下來,說:「你快給我,趕緊下來。」

  邱行不回話,也不給她。

  這是邱行很少有的幼稚時刻,不像平時的他。下面學生只知道兩人在上面說話,又聽不見說什麼。

  林以然說:「謝謝謝,快給我吧。」

  邱行便伸手下去,林以然雙手去接,小貓軟軟的身體落入手中的同時,邱行說:「客氣什麼。」

  林以然站在梯子上雙手捧著小貓,邱行坐在樹上,眼裡平和又輕鬆地看著她,帶一點玩笑意味。

  在那一刻林以然感到自己非常心動。

  她爬下梯子,讓自己不再看他。

  那一天裡,林以然總是不斷想到坐在樹上拿著小貓的邱行。

  雨後的世界彷彿比平時要清透一些,像是給畫面加了一層清新的濾鏡。那畫面裡的邱行和平時不太一樣,卻莫名地符合林以然心裡的他。

  表面粗糙硬朗,實則柔軟善良。

  林以然本來想要再和他生氣一段時間,可又感覺快要堅持不住了。

  她房間的蚊帳邱行已經掛了回去,床鋪間帶著一點洗衣液的淡淡香氣,窗紗也刷過了。

  邱行在她的房間住了幾天,把能收拾的都收拾了。

  「我後天回去了。」邱行說。

  林以然過來給他送充電器的,點頭「嗯」了一聲。

  「我跟你說的事你心裡想著點,別我走了你就忘了。」邱行又說。

  「什麼事?」林以然看著他。

  邱行回答得倒也直接:「咱倆的事。」

  林以然扭過頭去,不想回話了。

  邱行說:「你想好了告訴我。」

  林以然端了一會兒,又端不住,還是老實地回了句:「好。」

  大山裡的夜晚寂靜得只有蟲鳴,世界仿若也在白天勞作,在夜晚得以喘息。

  黑夜使焦熱的暑氣消退,使靈魂淨化,使躁動變得安寧。

  然黑色的巨幕之下並不能永遠寧靜,它時常意外突生,裹挾著不安撞散人的夢。

  林以然聽見哭聲時似乎剛睡下不久,她和學姐幾乎同時睜開眼睛,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

  津津哭著跑進學校,喊校長,又喊小船老師,小徐老師。

  她哭著說,奶奶怎麼也叫不醒了。

  林以然和學姐對視一眼,心重重地墜了下去。

  津津的奶奶身體一向不好,津津說睡前還好好的,晚上她想起夜,叫奶奶陪她,卻怎麼也叫不醒。

  怕黑的女孩兒一路從家裡跑來學校,黑再也不覺得怕了,心裡的害怕已經被佔滿了。

  需要有人把奶奶送去醫院,學校裡除了校長還有一位男老師,校長腿不好,只能陪著下山,不能背人。

  邱行說:「我去吧。」

  原定後天下山的邱行,去津津家背上昏迷不醒的奶奶,提前下了山。

  場面亂糟糟的,津津一直在哭,林以然牽著她的手,不讓她跟著一起下去。

  邱行和那位男老師一同下山,林以然擔憂地看著他。

  邱行走前摸了摸她的頭,說:「缺東西跟我說,抽空給你送。」

  林以然點點頭,讓他一定小心。

  「走了。」邱行說。

  校長在天亮前也下了山,學校裡的老師只剩下學姐和林以然。

  津津哭了一夜,眼睛腫得厲害,窩在林以然懷裡,聲音已經啞了,小聲地問:「小船老師……校長能把奶奶帶回來嗎?」

  林以然經歷過,她回答不出。

  「也不知道他們安全下山了沒有,下了這麼多天雨,滑得很。」學姐擔心地說。

  「能。」林以然篤定地說。

  林以然從六年前剛上了邱行的車,直到現在,她永遠無條件地相信邱行。

  擔心固然有,但無論任何狀況中,只要有邱行在,就一定是可靠而安全的。

  邱行對她來說代表著絕對的安穩,他總能把動蕩的世界托住,並且不慌不忙。

  所以林以然的心中並不十分恐慌和懷疑邱行是否能安全到達,她只是看著年幼的津津,對這個敏感細膩的小女孩的未來感到茫然無力。

  校長當天晚上回來,說津津奶奶醒了,可山下村鎮醫院治不了她的病,要轉去縣醫院。

  津津又哭起來,校長摸摸她的頭,說要給她爸爸打電話。

  沒有人照顧津津奶奶,校長是男人,也不方便。

  村裡兩個熱心的大嬸主動說要去幫忙照顧,校長幫著收拾了不少東西,當晚又陪著下了山。

  小徐學姐問校長,知不知道是哪裡的病。

  校長嘆了口氣。醫生說是肝的問題,而且不能治了。

  津津問:「肝有什麼病?」

  林以然仍然回答不出,因為同樣是肝癌讓她失去了媽媽。

  生老病死是人生永恆的課題,人都不能逃離。

  只是津津還太小了,她眼睛裡裝滿了恐懼。一個沒有媽媽,爸爸又不在身邊的留守兒童,失去了唯一的奶奶就等於告別了相對安穩的生活,從前的一切都只是童年的夢了。

  從此生活破碎,一夕之間世界分崩離析。

  就像林以然和邱行都經歷過的那樣。

  校長過了兩天回到山上,繼續給孩子們上課、做飯。他說過幾天要帶津津下山去。

  校長回來先說完津津奶奶的事,然後和林以然說邱行已經回去了。

  林以然點點頭。

  校長從左右衣兜裡各掏出一瓶東西給她,說:「小邱讓我給帶上來。」

  林以然接過那兩瓶驅蚊水,突然之間非常想要寫點什麼。

  這個世界總是這樣,又殘忍,又溫柔。

  幾場大雨過後信號一直沒有恢復,邱行的短信隔了大半天才延遲地發過來。

  當時林以然正和津津一起坐在門前,各坐著一個小凳子,靜靜地看天。

  手機難得地振動,林以然這幾天一直把它揣在兜裡,便拿出來看。

  邱行的兩條消息相繼出現在屏幕裡:

  【回去了,抽空過來。】

  【照顧小孩別一直跟著共情,想沈姨了就跟我媽說話,她說不要我了也得要小船。不管和我什麼關係,你外頭都有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5-1 07:10 PM

第五十四章

  如果說邱行來了這一次以後,和之前有了什麼不同,那就是之前林以然不回他消息,也沒接過他電話,邱行來過之後林以然會在有信號以後給他發個消息。

  之前手機放在房間裡幾乎不怎麼帶,現在會隨身揣著。

  學校裡的氣氛和之前大不一樣,大家都知道了津津奶奶的事,小孩子有小孩子的善良,在津津離開前,他們不像以往那麼吵鬧了。

  無論多大的孩子都變得安靜,看著津津的眼神裡帶著屬於孩童純真的憐憫。

  津津變得沉默下來,總是跟在林以然身邊,牽著她的手,一下了課就緊緊黏在林以然身邊。

  小徐老師逗她說:「你是小船老師的小尾巴嗎?」

  津津仰頭看著林以然,黑亮的眼珠裡寫滿了很多情緒,林以然摸摸她的頭,她就把臉埋在林以然衣服裡,悄悄地哭了。

  她黝黑的小手攥著林以然的衣服,把衣服攥得皺皺的。

  林以然和學姐對視一眼,無聲地嘆了口氣。

  小孩子感到害怕時總是下意識想要得到大人的庇護。

  可是一直庇護著她的奶奶已經不能再護著她了。

  等到津津被校長帶下山了,學校裡的孩子們才偷偷地說:「她奶奶快死了。」

  小孩子對死亡了解還不深刻,只知道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但是大部分還沒有切身經歷過,所以它遙遠而未知。

  孩子們天性裡的善良使津津在的時候他們絕口不提,可它畢竟不是發生在自己家裡的事。

  所以當津津不在山上了,這裡又很快變得吵鬧和歡樂,只是在提到津津的時候,他們會同情地看一眼津津的座位。

  大人卻不能這麼快把情緒抽離出來,無論是林以然還是學姐。

  兩個柔軟善良的女生想到津津總是難過。

  ……

  津津的奶奶沒有堅持太久,她很快陷入了肝昏迷狀態,昏迷之前不停不停地摸津津的頭。

  溝壑縱橫的眼角不斷落下渾濁的眼淚,乾枯的手指把津津的小手攥進手心,喃喃地念著:「津津啊,津津啊……」

  她在醫院死去,第二天火化,骨灰葬回山上。

  津津爸爸風塵僕僕地回來,又匆匆地離去,走時沒有帶走津津。

  一個四處漂泊的建築民工,住的是工棚,吃的是工地大鍋飯,以他的生活條件,把津津帶走對一個小女孩兒來說或許更加充滿危險。

  一個年輕男人,蹲在地上摟著年幼的女兒,哭得絕望而悲戚。

  最後他把津津留在了村子裡,托付給一個嬸子家,讓她幫忙照顧,每個月給錢。

  寄人籬下和居無定所都不好過,可相對安全的山上村莊,總好過跟著單身父親漂泊在都是單身漢的環境裡。

  或許是受她自身經歷的影響,林以然心裡也不想讓津津和她爸爸走。

  她想起高考後那個惶恐度日的暑假,那些逃亡一樣的日子就是來自她的爸爸。

  小孩子會一夕之間長大。

  津津在一個月的時間裡失去了奶奶,離開了自己的家。爸爸走時還給她留了點錢,把從前家裡的鑰匙給了她,讓她記得照看房子。

  她變成了半個大人,不再是什麼事都要找奶奶的小蘿蔔頭了。

  有時林以然和學姐會把她留在學校住,校長也說讓她平時就住在學校,放假了才回去。可嬸子不讓,說她收了錢,讓孩子住在學校算是怎麼回事。

  津津說姚奶奶對她好,會給她洗衣服,給她蒸黃粑。

  姚嬸子不是一個人生活,她家裡還有男人,她丈夫是個本分人,五十歲左右,平時也不多話。

  有些話不能說在明面上,可心裡又難免有惦記。

  有一天津津住在學校時,小徐學姐關上門給她講了很久的話,讓她要知道保護自己,不要和姚爺爺單獨在家。不是說姚爺爺是壞人,可也不要輕信別人。

  林以然補充說:「遇到任何害怕的事情,不要藏在心裡,可以告訴老師和校長,不要怕。」

  津津一直聽得很認真,也不問為什麼。

  「記住了嗎寶貝?」小徐老師問。

  津津點頭回答說:「都記住了。」

  ……

  時間很快過去。天氣漸涼,山上溫度低,冷得也早。

  每天早晚需要穿上外套,林以然沒有,她上網買了兩件,還給孩子們也都買了些。

  只要不連續下雨,信號就還算穩定。

  林以然每天跟方姨聯繫,方姨非常想她,林以然會給她打電話,陪她聊聊天。

  她也會給邱行發消息,邱行偶爾打電話過來,林以然也會接。

  「衣服拿上來了嗎?」邱行問她。

  「拿上來了,正在穿。」林以然說。

  她坐在後院給邱行打電話,身上裹著外套,仍是凍得鼻尖涼涼的,可這裡信號更好些。

  邱行又問:「夠嗎?」

  「夠了。」

  邱行「嗯」了聲,說:「我下週過去,你都缺什麼?」

  林以然說:「你別來,太遠了。」

  兩個人打電話時和從前一樣,彼此非常熟悉,加上現在的關係不冷不熱。所以電話裡說的都是些常規話題,也沒什麼過格的話。

  邱行走了後再沒提過他們倆的事,這麼長時間了,由於他態度過於平靜,林以然有時甚至會想,他是不是已經放下了。

  「我這什麼也不缺,你忙你自己的事就好。」林以然說。

  邱行沒出聲。

  林以然以為信號斷了,確認了下:「邱行?」

  邱行先「嗯」了聲表示還在,又問:「你是覺得遠還是不想讓我去?」

  「這不是一個意思嗎?」林以然笑笑,「因為遠,所以不想讓你來。」

  邱行語氣淡淡的:「你是不想看見我吧?」

  林以然驚訝地睜著眼睛,沒想到邱行突然這樣說。

  相對冷靜的關係和一直平靜的對話,讓林以然心都快涼了。

  上次邱行說的一番話林以然已經裝在心裡了。

  可邱行後來的表現又讓林以然不確定他是不是變了主意。

  這時邱行問的這話雖然有點莫名,卻讓他看起來沒之前那麼淡定。

  「怎麼說到那去了?」林以然眨眨眼說。

  「你一直不讓我去。」邱行說。

  林以然說:「你哪有時間呢?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忙。」

  「以前我不忙?」

  他說的是林以然在學校的時候,那時林以然會讓邱行去找她,通常只要她提了邱行就會抽時間過去。

  現在邱行已經說了幾次要過來,林以然都拒絕了。

  「以前才多遠……」林以然哭笑不得,「現在你過來要多長時間?又要坐飛機,還要轉車,還要上山。」

  邱行又不吭聲了,只「嗯」了聲。

  這明顯是帶點情緒了,林以然笑起來,說:「你別不講理。」

  邱行說:「我去吃飯了。」

  他倆打電話時邱行雖然話不多,可邱行卻不主動掛電話,都是等林以然先說。

  他這反差讓林以然笑出了聲:「你幹什麼?」

  「不幹什麼。」邱行又說,「餓了。」

  他說完卻不掛斷,林以然覺得這樣的邱行有點點可愛。

  「你鬧脾氣啊?」林以然不太確定,因為這和邱行本人實在違和。

  邱行竟然沒有否認,只說:「我哪有身份?」

  說完又硬梆梆地補了一句:「我不敢。」

  林以然像是心頭被撥了一下。

  她低著頭,看著空空的地面,慢慢地問:「你想要什麼身份啊?」

  上次被邱行從樹上摘下來的小貓後來就放在學校裡養,這時它晃晃悠悠地走來,在林以然腿邊蹭了蹭。

  林以然伸手摸它軟軟的貓,聽見邱行說:「合理身份。」

  小貓躺倒在地,露出它軟綿綿的肚皮,林以然輕輕碰碰它的肚子。

  「我還以為你不想這事了。」林以然說。

  「我不著急……」邱行說,「我等著。」

  一個電話打了好一會兒,信號也很給面子,始終沒有斷。

  小貓在林以然周圍轉了一會兒,又悄無聲息地走了。等林以然回到房間,一直拿著手機的那隻手已經凍得很涼。

  林以然想到剛才電話掛斷之前邱行說:「我機票買完了,你讓不讓我去下週我都過去。」

  「什麼時候買的?」

  「昨天……」邱行說,「所以你缺什麼告訴我。」

  林以然睡眠向來穩定,這一晚卻很久都沒能睡著。

  她心裡像被投了石子的水面,變得水波粼粼,細碎地反射著光點。

  她和邱行現在的相處狀態是之前從未有過的,她們一直熟悉而默契,要麼彼此疏離客氣,要麼繾綣親密。

  卻從來沒有過現在這個階段,彼此帶著試探,有一點點曖昧。

  即便再親密的事情都做過了,可因為之前的分開,她們需要重新開始建立一段關係。

  這讓他們真正像是一對還未開始戀愛的情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5-1 08:06 PM

第五十五章

  說起戀愛,林以然幾乎每次有網了,一打開朋友圈就能看到李仟朵在明晃晃地曬她的小幸福,全然是一個在熱戀期裡暈頭轉向的小女孩兒。

  林以然有時能一連串地收到她好多消息。

  她找了個比她大很多的男朋友,很強壯,肌肉厚厚的,能把她當個小孩兒哄。

  林以然替她覺得高興,希望她能一直幸福。

  邱行來的那天,他一早就給林以然發消息,說自己要去機場了。

  林以然沒再讓他別來,只回了條:【好的,注意安全,落地了告訴我。】

  邱行:【知道了。】

  林以然又說:【我不缺什麼,你別背好多東西上來,很重。】

  邱行仍是回了條:【知道了。】

  林以然提前把房間收拾好,這次因為提前說了,所以給他單獨收拾了一個房間。

  林以然把自己的床具拿了一套給他鋪上,又準備好了洗漱用品。

  她白天把手機揣在身上,偶爾看一眼,在等邱行的消息。

  可從午後等到天將黑,一直沒等到邱行說他落地。

  雖然知道應該不會出什麼事,可隨著時間越來越晚,林以然還是有些擔心。

  「怎麼了?」學姐走過來,站在旁邊問她。

  林以然搖搖頭,說沒事。

  「到哪裡啦?」小徐學姐笑著問。

  林以然說了邱行要來,學姐還讓他給帶個快遞上來。

  林以然說:「我不知道,打不通電話。」

  「那可能是沒有信號,沒事。」學姐說。

  林以然「嗯」了聲,點點頭。

  小徐學姐繼續去忙,林以然又試著打了一遍電話,仍是打不通。

  等到天徹底黑下來,手機上還是什麼消息也沒收到。儘管一直跟自己說不會有什麼問題,可林以然還是坐不住了。

  現在她突然理解了邱行第一次過來的時候為什麼看起來非常生氣。

  這種找不到人的感覺實在不好,讓人的心始終不能落地,總是懸著。

  到了晚上九點,林以然徹底等不下去了。

  她穿上外套,拿著手機出了門。

  「林老師,去哪?」校長見她要出去,問她。

  林以然說要往山下走,去接一接邱行。

  「你別下去,天黑了,你自己下山不安全。」校長勸她說。

  林以然心裡亂,不想多說,便點點頭,說:「好的,那我就在路上等等。」

  校長又囑咐她半天,說如果她想下山的話自己陪她下去,不要一個人走山路。

  林以然答應了,自己出了學校。

  晚上的大山和白天完全不同。

  白天的山青翠綿延,充滿生機。而夜晚的山籠罩上一層絕對的黑,除了黑以外沒有一點光亮,近處的樹林是阻隔視線的屏障,遠處的大山仿若吞噬一切的黑洞。

  眼前除了黑以外什麼顏色都沒有,可林以然卻完全不覺得可怕,心裡根本沒有這件事。

  她順著山路往下走,心裡想了很多種聯繫不上邱行的可能,越想越覺得不踏實。

  ……

  邱行背著登山包,在山道上快步走著。因為走得快出了汗,身上只穿著短袖,外套綁在書包帶上。

  他一隻手上拿著手機照明,另一隻手還拎著個袋子。除了天黑有些看不清路,他上山並不費勁。

  林以然聽見下面有聲音,但她什麼也看不見。

  她停住腳步,手機的光往下面晃了晃,仍是看不到。她不再動作,幾乎是屏住呼吸,仔細聽聲音。

  等到聲音離得越來越近,林以然的心才逐漸落地。

  她能確定這就是邱行。

  邱行轉過一個彎後,突然有道光落在他身上。

  林以然不平穩的聲音傳來:「邱行。」

  邱行立刻意外地抬頭,用手電照著往上看,看見林以然正站在上面不遠處。

  「你怎麼下來了?」邱行問。

  林以然穿著衝鋒衣外套,運動褲,站在比邱行高一點的地方,不再走了。

  她收起手機的光,深吸了口氣說:「你嚇死我了。」

  她聲音裡已經帶了點不明顯的哭腔,也像是下山呼吸不平穩,總之是帶著情緒的,不是平靜的。

  「怎麼了?」邱行問。

  林以然吸吸鼻子說:「我一直聯繫不上你。我不是說讓你落地了告訴我一聲嗎?」

  這時她的哭意就有點明顯了。

  邱行頓了下,接著幾步快速上來,到得林以然跟前,直接把她抱起來。

  邱行手上還拿著東西,因此動作間聲音有點大。林以然驟然被抱高了,也沒覺得害怕,手搭著邱行的肩膀,觸到的是帶著邱行體溫的衣料。

  邱行儘管穿著短袖,可整個人都如同冒著熱氣。

  這讓被他抱起來走的林以然整顆心都穩穩地落了地,再不覺得動蕩。只覺得鮮活、滾燙。

  邱行抱著她走了一小段路,到得一段稍平坦的路面,把林以然放下。

  林以然落到地面,身上的衝鋒衣摩擦出一點聲響,她直接被邱行抱在懷裡。

  她的頭髮散亂地搭著邱行的胳膊,邱行按著林以然後腦勺,安慰地搓搓。

  林以然把臉扣在邱行肩膀上,被邱行的氣息包裹起來。她雙手攥著邱行的背包帶,覺得一切都歸了位。

  「飛機晚點四個小時,我今天一直給你發消息了,你沒回我。」邱行解釋說。

  林以然臉仍是扣在他身上,悶悶地說:「我沒收到。」

  邱行側臉貼了貼她的耳朵,但是沒有親她。

  林以然是被邱行拉著手上的山。邱行走在他前面,林以然被他牽著,穩穩地帶了回去。

  邱行對她說:「以後晚上別自己下山。」

  林以然也不頂嘴,乖乖地答應道:「好的。」

  「你愣不愣?」邱行又說,「摔了你都打不出去電話找人。」

  「我很小心。」林以然說。

  邱行側過頭,把她往前拎拎,問:「你剛才碰見的要不是我呢?」

  林以然沒說話,邱行又問:「碰著個男的,不是我,你害不害怕?」

  稍微考慮幾秒,林以然誠實地說:「害怕。」

  她這麼老實,邱行也不想說她了,就不再說話,只牽著她上山。

  林以然冰涼的手心被邱行焐得暖洋洋的,她拇指搭著邱行的虎口,邱行的手很粗糙,可林以然被她握著,覺得就該是這樣的。

  邱行先是飛機晚點四個多小時,接著是找不到來這邊的車,到了山下天已經黑透了。

  按理說他今天不應該上來了,拉他過來的司機也勸他晚上別上山,邱行根本沒當回事,下了車直接就上山了。

  也幸好他上來了,要不林以然就得一直下到底,估計到那時候已經真哭了。

  到了學校門口,林以然把手從邱行的手裡慢慢抽了出來。

  邱行回頭看她一眼,學校門口的小燈雖然不亮,可也足以看清人了。邱行沒說什麼,走了進去。

  別人都已經睡了,兩人輕手輕腳地走進給邱行準備的房間。

  林以然關上門,邱行把拎的袋子放在桌上,把包摘了放在地上。

  袋子裡是邱行路過市區時看到一下麵包店,下去買了好多麵包、盒裝餅乾和奶茶包,包裡裝的是給林以然帶的衣服和毯子。

  「說了不讓你拿太多東西。」林以然聲音壓得低低的,怕影響隔壁房間的老師睡覺。

  邱行把外套從包帶上解下來,隨手往床頭一搭,無所謂地說:「不累。」

  「方姨還好嗎?」林以然問。

  「身體很好,胖了,不讓說。」邱行笑了下,又說,「就是想你。」

  「我也想她。」林以然彎了彎眼睛,說,「她現在好可愛。」

  邱行「嗯」了聲,和林以然說:「包裡有她給你帶的東西。」

  方姨給帶的是兩套內衣,還有兩條帶暖腹的保暖褲,還有個小小的熱水袋。

  林以然抱在懷裡,準備直接拿走了。她心裡暖洋洋的,確實很想方姨,她知道自己被像女兒一樣關愛著。

  至於邱行帶來的其他東西先不拿了,放在這裡明天再收拾。

  「給你燒了熱水,你簡單洗洗,早點睡。」林以然和邱行說完,抱著東西就要走了。

  邱行站在床邊,看著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意思。

  林以然心情很好,帶著一點點笑意地問他:「怎麼啦?」

  邱行也笑了下,搖了搖頭。

  他笑起來很帥,從以前到現在林以然一直這麼覺得。邱行平時看起來硬朗,笑起來會變柔和,也會變年輕,有時笑得張揚了會像個非常陽光的學生。是他原本該有樣子。

  此刻邱行笑得雖然沒那麼開朗,卻也眉眼都很柔和,非常英俊。

  「你幹嘛?」林以然笑笑地問他,「要說什麼?」

  邱行先是沒說話,見林以然一直看著他,便笑得更明顯了點。

  林以然微微挑起眉,疑惑地等著他說。

  「我想抱你。」邱行以一種命令口吻,虛張聲勢地對林以然說,「你抱我一下再走。」

  林以然徹底睜圓眼睛,驚訝地看著他。

  這實在不像邱行能說的話,從前幾天那個電話開始邱行就時不時令人感到驚詫。

  「你……」林以然看著故意把話說得理直氣壯的邱行,情緒復雜地不知道要說什麼,既感到難以置信,又有點莫名地解氣,同時心跳還有點怦怦起來了。

  林以然轉身就走,邊走邊說:「你夢裡抱吧。」

  她說完推開門就走了,反手把邱行的門一關,直接回了自己房間。

  邱行眼裡的笑意一直有,林以然回去之後,邱行拿著洗漱用具和毛巾,去後面的簡易洗澡房沖了個冷水澡。上山出了不少汗,不洗睡不著。

  等到都收拾完已經過了一會兒,邱行躺在床上,周圍都是林以然身上那種他熟悉的味道。

  是一種令邱行覺得安寧和舒服的味道。

  邱行閉上眼睛準備睡了。

  這時門輕輕響了一下。

  邱行睜開眼睛,雖然也看不清東西,但還是坐了起來。

  不等他問怎麼了,一股帶著涼意的氣息朝他溫柔地罩過來,林以然涼涼的頭髮挨上邱行的側臉和脖子。

  林以然俯身抱著他,身上穿著柔軟的睡衣,帶著清新的香氣。

  邱行抬手摟住她的腰,卻沒用力扣著,沒用讓她走不了的力道。

  他笑了下,問她:「你這麼心軟以後不得吃虧?」

  「吃虧是福。」林以然繃著下巴,不知道想到什麼了,語氣硬硬地說,「再說我也不心軟,我心裡都記著呢。」

  「行……」邱行又笑笑,沒親她,順了順她的頭髮,說,「以後不讓你吃虧。」

  林以然又抱了他幾秒,之後站起身,咕噥著說:「誰跟你有以後了。」

  說完轉身走了。

  邱行沒扣著她,看著林以然走出去又帶上門,屋子裡回歸徹底的黑暗。

  周身被黑暗籠罩,可邱行的世界已經越來越亮了。

  從前邱行像是活在泥潭,又像是獨處在一個孤寂冷清的洞裡,他被隔在世界之外。

  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被陽光暖暖地照著,被一道視線堅韌而長久地注視著。

  當他環顧四周,發現綠草藍天如幕,雲朵乘著小河,日光灑滿山林,人間亮堂堂。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5-1 08:10 PM

第五十六章

  第二天林以然就把邱行給買的麵包和餅乾都給孩子們分了,只把茶包留下了。

  學姐說:「人家邱行挺費勁給拿你拿上來的,你倒是大方,都給分了。」

  林以然搖頭笑笑,很篤定地說:「他不在意。」

  「要是我男朋友就會有點小心眼,覺得我沒重視他的心意。」學姐感嘆說,「不過他應該不會買這麼多,就買一個兩個,這樣我想分都沒得分。」

  林以然根本沒往這方面想過,邱行為了她拎著袋子挺費力地提上來是真的。

  但是她都給分了邱行毫不介意,這也是真的。

  她就處在這樣的環境裡,在這裡她是個老師,這裡有很多窮苦孩子,邱行不會在意這種事情。

  林以然其實還藏了私,她還有一個小小的芝士包沒分,那是她給津津留的。

  津津早上一來上學看到了邱行,先是愣了下,接著用很小的聲音叫了聲「邱叔叔」。

  邱行路過,隨手在她頭上按了一把,就當回應了。

  津津以前就不是特別開朗的小孩兒,現在比從前更安靜了。

  一個寄宿在別人家的敏感女孩兒,她只會變得更內向,更懂事,更少說話。

  像一個躲在殼裡的軟體動物,縮在一邊,不太想主動去觸碰世界。

  晚上放學以後,林以然把津津留下,像有小秘密一樣地把津津叫到自己的房間。

  她把芝士包放到津津手裡,還沖了一杯奶茶。

  津津輕輕地推回來,說:「小船老師吃。」

  「津津吃。」林以然用勺子攪著奶茶,香甜濃香的味道散出來,充滿整個房間,讓傍晚的小房間裡隨著暖黃色的光蔓延開一種溫柔甜蜜的味道。

  津津小心地打開包裝紙,用手指捏下來小小一個角,很注意地手指沒有碰到其他部分,把剩下的向林以然遞過來。

  林以然沒接,只朝她笑著輕輕搖頭,說:「瞞著別人特意給你留的,你自己吃。」

  津津沒再推拒,乖乖地坐在床邊,有些不好意思,小口小口地咬著吃。房間裡有包裝紙的細微聲響,還有林以然攪杯子的聲音。

  不等津津吃完,門被推開,邱行走了進來。

  「偷著吃什麼了,這麼香。」邱行只掃了她們一眼,不太在意地說。

  林以然說:「我們喝奶茶。」

  「好喝?」邱行隨口問道。

  津津回答:「好喝,謝謝邱叔叔。」

  邱行進來拎水壺的,要給林以然燒水灌裡面,本來拎著都要走了,不知道為什麼又停住了。

  他站那,看了眼她倆。

  「你管她叫什麼?」邱行下巴朝林以然側了側,問津津。

  津津愣愣地看著他,眨了眨黑溜溜的大眼睛,說:「叫小船老師……」

  「不叫老師呢?」邱行又問。

  津津茫然地問:「那要叫什麼?」

  邱行挑眉:「她要不是你老師你叫她什麼?小船阿姨?」

  津津立即用力地搖頭,同時閉著嘴巴發出二聲調「嗯嗯」的否認聲,頭髮都跟著甩了起來。看得出來拒絕得非常用力了。

  林以然在旁邊已經笑得不行了。

  津津看看她,執著地說:「她就是小船……就是小船。」

  邱行說:「那為什麼我是叔叔。」

  津津求助般地看向林以然,聲音更小了:「那不然呢……」

  「就是,那不然呢?」林以然看向邱行,滿眼都是笑意,跟津津說,「以後你就叫他小邱。」

  邱行揚了揚眉,看著她。

  林以然朝他彎著眼睛,笑得眼睛亮晶晶的。

  邱行就那麼轉著頭看她笑了一會兒,之後說:「都行。」

  林以然到山上來以後確實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

  在這個閉塞安靜的大山裡,她反而比以前要打開自己,變得更成熟,也更開闊了。

  山林洗去了一些她的沉靜,她不再是常穿著長裙披肩長髮的憂鬱氣質,現在經常扎著馬尾,穿著運動裝,就像六年前剛上邱行的車的時候。只是現在比起六年前,她要更幹練,沒那麼青澀和沉默。

  她確實已經長大了,笑起來漂亮得晃眼。

  當晚,林以然睡前和學姐去小河邊散了會兒步,回來別人的房間都關了燈,學姐和她道了晚安,先進了自己房間。

  林以然開門之前先往邱行那邊看看,邱行似乎已經睡了。

  林以然正要打開門,突然聽見邱行喊:「林小船——」

  不等林以然過去,他又揚聲喊了一遍:「林以然。」

  林以然連忙跑過去,開了門低聲說他:「你喊什麼?」

  邱行坐在床邊,雙手拄著床沿,看來一直在這坐著,明顯沒有要睡覺的意思。

  林以然關了門,朝他走過來,問:「怎麼了?」

  她出去轉了半天,身上涼絲絲的。邱行往那一拄,也不說話。

  「別人都睡了,你那麼大聲幹什麼……」林以然站在他面前,低頭問他。

  邱行不吭聲,只仰頭看著她。借著窗戶透進來的月光,林以然能看得清他的輪廓,還有他的眼睛。

  「沒有事我回去了?」林以然輕聲問。

  邱行淡淡地說:「抱我了嗎?你就回去。」

  林以然詫異地看著他這副理直氣壯的模樣,幾乎被氣笑了。

  可邱行說得一本正經,還注視著她,似乎一直在等她回來抱這一下。

  林以然不說話,邱行就看著她。

  邱行從前從來不問,他們以前的關係也用不著問,是想抱就抱的關係。

  其實邱行一直喜歡抱她,在他們仍親密時邱行時不時就抱著她走。

  比如剛拖過地的時候,比如她沒穿拖鞋的時候,還有剛做過要去洗澡的時候。

  邱行總是一隻手就能把她托起來,單手抱著走來走去。

  見林以然只是站著,沒有抱的意思,邱行又說:「算了。」

  當帶著山林潮氣的親吻落下來,邱行先是沒有動作。

  可林以然並不是十九歲的女孩兒了,她是會親吻的。她輕輕含著邱行的嘴唇,邀請般地吮了一下。

  她的頭髮落在邱行臉上,帶著細癢的涼氣。

  邱行突然把她拉下來用力地和她親吻時,林以然抬手環住了他的脖子。

  她柔軟的身體乖順地靠著邱行,並不抗拒和他的親密。

  一如從前的每一次。

  邱行吻了她很久,像是想把她扣進懷裡,想把她揣回他的生活裡去。

  林以然承接著她熟悉的、凶巴巴的親吻,她感覺到了邱行的克制和他的欲望,他的沉默的佔有欲。

  當親吻停止,邱行放開林以然,眉眼深沉,呼吸比平時要重。

  「讓你抱,讓你親了?」邱行說。

  林以然還坐在他腿上沒有起來,邱行額頭頂著她肩膀,體溫很高。

  「我幫你?」林以然輕聲問他,聲音裡也帶一點點不平靜。

  她的手順著邱行的腹肌滑下去,不等碰到褲沿,被邱行撥開了。

  「不。」邱行拒絕得乾脆。

  林以然看著他,邱行沉聲說:「不這麼開始了。」

  林以然眨眨眼,明白了邱行的意思。

  她感覺到邱行的認真,突然覺得心裡像是被蚊蟲蟄了一口,同時又覺得有一點心酸。

  ……

  邱行似乎並不急於開始下一段關係,他說了等林以然回去,在那之前就只是等著。

  這次邱行下山之前跟林以然說:「你什麼時候準備回去了提前告訴我,我過來接你。」

  林以然點了點頭,說「嗯」。

  邱行看了眼教室的方向,又和她說:「那個小姑娘,你要放不下就帶走吧。如果她爸同意,她自己也願意的話。」

  林以然驚訝地看著邱行,震驚於他竟然猜到了她心裡想過什麼。

  「不用有壓力,不管你想資助她上學還是乾脆帶回去,都不算什麼事。」邱行說,「順著你自己的心就可以了。」

  她善良又博愛,心裡有一片溫柔的池塘。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邱行更了解她,邱行願意提供條件讓她繼續做別人心軟的神。

  林以然眼睛慢慢紅了。

  「別的回去再說。」邱行摸摸她頭髮,說,「走了。」

  邱行跟來時一樣,外套掛在背包帶上,只穿著短袖下山了。

  林以然站在山上看他走遠,邱行拐了個彎就看不見了。

  林以然站在原處,這裡天高雲闊,風清氣朗。

  這裡的生活簡單又純粹,孩子們的情感天真而直接,晚上星星很亮。她在這裡寫下了許多文字,靈感磅礴地沖刷著她。

  這裡什麼都好,可她還是想家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5-1 08:17 PM

第五十七章

  邱行這一年一直在忙,沒有幾天閒下來的時候,他經常到處出差,不出差的時候廠裡也總有事找他,所以回家的時間也不多。

  方閔狀態還不錯,沒有人刺激她,生活平穩,每天養養花、看看書,偶爾稍有些糊塗,但沒有嚴重發病的時候。

  天氣漸漸冷了,邱行回來時覺得屋裡溫度不高,穿睡衣外面還得再罩個外套。

  晚飯後保姆回了家,家裡只剩下他們母子。

  方閔披著外套,坐在沙發上看一本書,邱行盤腿也坐在沙發上,懷裡放著個抱枕,在回消息。

  「小船那裡冷不冷?」方閔突然問。

  邱行沒抬頭,回話:「冷。」

  「肯定冷,山上溫度低。」方閔又問,「她什麼時候回來?」

  邱行說:「不知道,沒告訴我。」

  「你不會問?」方閔瞥他一眼,雖然語調慢聲細語,話音裡卻隱隱地有些嫌棄,「真沒用。」

  邱行沒反駁,只笑了聲。

  邱行在手機上敲了敲,發了條消息出去。

  邱行:【我媽因為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回來,說我沒用。】

  這個時間林以然已經躺下了,外面很冷,她縮在被窩裡,懷裡還有個熱水袋。

  林以然看到消息,笑了笑,回復:【告訴方姨我月底回去。】

  邱行:【我接你。】

  林以然:【不用,我自己回就行。】

  「月底回。」邱行說。

  方閔把書拿開,確認地問:「真的?」

  邱行點點頭,方閔笑著說:「太好了,我實在想小船。」

  邱行笑笑,把手機放在一邊,靠著沙發背,安靜地陪他媽媽一會兒。

  邱行是個孝順兒子,可他沒有那麼多時間陪她。方閔從來都是個溫柔的母親,邱行小時候那麼淘氣她都不怎麼批評他,現在她也從來不會因為邱行沒時間陪伴自己而有什麼怨言。

  她想小船,想邱行,卻從來不打電話催他們回來,她總是靜靜地等。

  邱行躺在那仰著頭看她,眼尾的紋路藏不住,然而她依然美麗而知性。

  邱行從來沒怪過她把自己留在過去,她只是太愛她的小家了。

  「媽。」邱行頭往那邊挪了挪。

  方閔從書裡挪開視線,問他:「怎麼了?」

  邱行像個在跟母親撒嬌的兒子,動作間親近而依戀。他從十九歲開始就很少這樣了。

  沒有母親在兒子這樣靠過來時會不心軟,她笑著撫了撫他的額頭。

  邱行看著她說:「換個地方生活,行嗎?」

  方閔不解地看著他,問:「換到哪裡去?」

  邱行說:「別的城市。」

  方閔怔然地看了他一會兒,沒有應聲,也沒搖頭。她像是在思考,也像是在做取捨。

  邱行只是跟她商量,沒有催著她想。

  邱行回來只待了兩天就又走了,有人找他談合作,廠裡也還有事,他得趁這段時間把該辦的事都辦完,然後騰出幾天時間去接林以然。

  「邱啊,小李結婚你給當伴郎不?」毛俊撞撞邱行肩膀,笑嘻嘻地問。

  邱行說:「我去不了,你幫我帶個紅包過去。」

  「啊?你不去了?」毛俊問。

  邱行說:「我那天有事。」

  小李是廠裡一個技工,一直跟著邱行他們幹了,月底結婚。

  「說有事就有事了?」毛俊說他,「你這老板多不講究啊。」

  邱行笑著說:「紅包到了就行,我沒那麼重要。」

  山上還有個要回家了的小老師,誰的婚禮邱行也不去了,只等著接她回家。

  然而小船老師向來獨立,也不愛給別人添麻煩。

  ……

  邱行前一晚又熬了個大夜,回來已經後半夜了。

  他剛簽的一個合同,對方是他爸的朋友,邱行叫韓叔。在東北做有機農業和肉牛養殖的,邱行物流公司剛一做起來,對方直接把他公司運輸線條全給邱行了。

  不光是他公司,還有他們那區域的酒窖和水果,也牽過來都要包給邱行。

  邱行這些年攢了不少人脈,他接觸過的行業都要都伸一手,交下不少人。

  昨天韓叔來這邊辦事,邱行晚上請吃飯,對方還帶了幾個人,都是本地的生意人,有兩個邱行也認識。

  不是談生意的局,席間氣氛輕鬆,就是隨意吃個便飯。但也都喝了酒,邱行陪了幾杯。

  席間韓叔說邱行野心大,比他爸心還野。

  邱行笑著說:「誰不想掙錢啊,叔。」

  「那是,人為財死。」旁邊有人搭了一句。

  這人稍微有點喝多了,說到「死」有點不好聽,尤其剛提到邱行他爸。

  但邱行看著沒當回事。

  過會兒韓叔接了個電話,告訴了位置。

  轉過頭跟邱行說:「我姑娘,你還記得不?」

  邱行點頭說:「記得,比我小幾歲。」

  「在香港上學,馬上畢業了。」韓叔笑起來雙下巴很喜慶,他開玩笑地對邱行拋了個眼神過去,「你給我當女婿得了。」

  邱行誇張地往後一躲,笑著說:「別鬧了叔。」

  「那鬧什麼?一會兒韓亦來了你看看,認識認識怕什麼的,小時候你倆還在一起玩呢。」韓叔也喝了點酒,半多不多的。

  邱養正這個兒子不怪他當初掛在嘴上吹,確實好。這些長輩從邱行小時候就了解他,到邱養正出事沒了,邱行不但沒垮,現在事業還有模有樣,又有腦子又上進,長得也好,要真給誰家當女婿那半點沒得挑,家裡多少產業他都能撐得住。

  邱行見他不只是開玩笑,還有點當真的意思,也斂起了玩笑神色,認真地說:「我快成家了,叔。」

  韓叔笑著問:「不想給我當半個兒子?」

  「真快成家了。」邱行討饒地笑笑,誠懇地說,「要不說我野心大呢。我二十八了,我得讓人跟著我過好的生活。」

  韓叔斜眼睨他,並不見生氣,還問:「怎麼算好生活?」

  邱行低頭看著桌面,想了想,回答說:「至少一輩子自由,想幹什麼幹什麼。」

  ……

  後來韓亦真來了,韓叔剛開始沒提,後來喝多了,把他那點遺憾的小心思跟自己姑娘提起來。

  韓亦隔著她爸看邱行,跟邱行說:「你是我爸相中的第一千零八個女婿了。」

  邱行笑了下就算打了招呼。

  晚上韓亦開車把邱行送了回來,他爸在車上還說這事,邱行到了地方趕緊下車了。

  邱行兩點回來,洗漱沖澡一共花了十分鐘,一覺睡到上午十點。

  睜眼看到手機上有條消息。

  小船:【在幹什麼呀?】

  消息是九點發來的,過去一個小時了,邱行回復:【剛醒。】

  邱行下午還有事,所以醒了就沒再睡。

  起來收拾完去廚房跟著一起吃了個午飯,廚房師傅聽說他昨晚喝酒了,還給他煮了湯。邱行吃完飯拿了個橙子,邊走邊吃,回房間都吃完了。

  昨天穿的那身衣服塞到洗衣機裡,衣兜褲兜都摸了,也沒摸著車鑰匙。

  洗衣機啟動開始進水了,邱行走出來,他拎著外套正摸兜找鑰匙,門突然開了。

  邱行不在意地回頭,以為是廠裡人找他,卻在回頭的一瞬間定住動作——

  林以然拖著行李箱,行李箱上放著旅行袋,身上還背著一個包,背對著他吃力地拖進來。

  邱行錯愕地看著,林以然進來後帶上門,轉過身來。

  邱行還保持著拎衣服的動作,愣在當場。

  林以然穿著白色羽絨服,頭上戴著淺駝色的毛線帽,整個人看著清麗又暖洋洋的。

  她摘了身上的背包放在地上,彎著眼睛問:「你怎麼一直瞪我?」

  邱行把外套扔回椅子上,皺著眉問:「自己回來了?」

  「我怕你去接我,故意說得晚幾天。」林以然笑盈盈的,「你忙,不想折騰你。」

  邱行已經走了過來,看起來還有點沒回過神,臉上仍然驚訝著。

  他把林以然那些東西拖到角落放著,問:「昨晚睡覺了嗎?半夜的飛機?」

  「沒睡。」林以然誠實地說,「就在飛機上睡了一小會兒。」

  邱行放完東西兜著林以然後腦勺把她按自己懷裡,林以然很配合地讓他抱了,不過還是垂著眼睛說:「也沒說讓你抱啊。」

  邱行沒說話,抱了半天才放開她。

  「吃飯了沒?」邱行低頭問。

  「在飛機上吃了,不餓,不想吃東西。」林以然說。

  她脫了羽絨服,摘了帽子,打了個小小的哈欠。

  「頭疼,想睡覺。」林以然說。

  「睡。」邱行走過來一掀被子,示意她進去睡,然後走到衣櫃前去給她找睡衣。

  「邱行?」

  門外一道女聲傳進來,張揚地喊著:「邱行在嗎?」

  邱行從窗戶往外看了一眼,驚訝地揚了下眉。

  「邱行!」韓亦喊道,「我爸他女婿!」

  林以然睫毛一顫,倏然抬起。

  邱行推開門:「這兒。」

  「可找著你了!」韓亦把車鑰匙往邱行手上一扔,「昨晚你車鑰匙掉我車上了。」

  邱行雙手接住,說:「謝謝。」

  「不客氣,你都是我爸女婿了。」韓亦轉頭就走,擺擺手,「咱倆什麼關係。」

  正常人家特意過來給送趟鑰匙,邱行至少得給送到門口。

  但韓亦剛走兩步邱行直接把門一關。

  林以然站在床邊,眼睛睜得圓圓的,看起來有點茫然,眼神裡細看還有點不明顯的慌。

  本來都準備睡了,這時林以然又把羽絨服拿了起來,默默地套上一隻袖子。

  「幹什麼去?」邱行走過來,把她剛穿一半的羽絨服又給脫下來。

  林以然眨著眼睛,看了邱行一眼,又把帽子拿了起來。

  「別動。」邱行托著她腰一抬一放,把她抱到桌上坐著,兩隻手扣在她兩邊,擋著她說,「別動。」

  林以然一聲不吭,只輕輕地推他。

  邱行不知道這錯亂的一幕應該怎麼解釋,他眼見著有點手足無措的意思。

  「你……」林以然疑惑地看著邱行,視線空蕩蕩的,「你要給誰當女婿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5-1 08:24 PM

第五十八章

  「你就這麼等我嗎?」林以然輕輕地問。

  邱行擋著不讓她動,手抓著林依然的手按在桌沿,不讓她拿衣服拿帽子。

  「不是這麼回事。」邱行看著她說,「都能解釋。」

  「怎麼解釋啊?」林以然下巴繃著,抬著臉看他。

  邱行說:「我不認識她,我只認識她爸。」

  林以然抿著唇,點點頭:「對,你是她爸爸女婿。」

  「沒這事。」邱行說,「喝多了瞎說的。」

  林以然像是不敢相信,驚訝地看著邱行:「喝多了都攀上親了?」

  「我沒攀……」邱行越描越黑,認真地說,「我真不認識。」

  「你車鑰匙都掉人家車上了……」林以然明顯不認同,「昨晚不還在人家車上嗎?」

  邱行馬上說:「我沒開車,他們順路送我回來。」

  「順路?」林以然抬起手,食指向下點了點,難以置信地問,「順到這裡?你確定嗎?」

  這是大郊區,都快出城了,邱行說的每句話都讓人無法相信。

  林以然原本是平靜的,這會兒讓邱行幾句話解釋得眉心都揪了起來,往後推推邱行,從桌上下來,不想聽了。

  邱行趕緊攥住她胳膊,徹底蒙了:「你不信我?」

  林以然從聽見那聲「女婿」開始,一直都是輕聲慢語。沒有特別激動,也沒有氣急敗壞,始終是柔柔的。她雖然在反駁邱行,可卻沒有要哭的意思。

  這時卻因為邱行的這句話,瞬間紅了眼睛。

  與其說林以然在懷疑邱行,不如說她只是心裡有一點小小的不是滋味。

  她當然知道邱行不是那樣的人,如果邱行真的是一個那麼隨便的人,他們倆也不至於到了今天還處在當前階段。

  她只是有點點不高興,脾氣再好的女孩子也總有小氣的時候,不過是想讓哄哄。

  然而隨著邱行這一句句解釋,林以然卻真的沒那麼踏實了。

  說到底她也沒有身份質疑邱行,邱行就算真和別人好了,當了誰的女婿,也都是應該,不需要跟任何人解釋。

  「我信。」林以然話音一落,眼淚隨之掉下來。

  林以然聲音悶悶的:「我聽你解釋呢……可你也沒解釋好啊。」

  她一哭邱行更慌了,給擦掉眼淚:「哭什麼。」

  「我最相信你。」林以然吸吸鼻子,帶著重重的鼻音說,「可你本來就用不著和我解釋,你是自由的。」

  邱行皺起眉:「什麼自由不自由的,說哪去了。」

  「我一直摸不透你,你對我好,我覺得你喜歡我,可你不願意跟我在一起。」

  林以然低著頭,眼淚直接落在地上,「說不定你就覺得別人合適了。」

  情緒一起,那些一直埋在心裡的難過和失落、不安的念頭就都捲了上來。

  林以然抬起眼來看著邱行,和他說:「上次我來這裡是帶著戒指來的。」

  她眼淚汪汪地說起這個,把邱行心都攥緊了。

  邱行給她擦眼淚,但林以然的眼淚一直在落。

  從他們夏天分開以來,林以然表現得還算從容,她一個人去了那麼遠的山上,後來邱行去找她,說等她回來。

  幾乎從邱行說了那些話,林以然就已經原諒了他。

  邱行在她的生命中不可替代,對她來說,邱行代表著很多很多。不只是因為邱行為她做的一切,除了那些共同經歷過的時間,還有愛情。

  長大以後的林以然能夠直觀地感受到她心中的愛情。

  所以當邱行說出和她的將來,林以然雖然沒有一下子就答應下來,但她心裡早就默認了。

  可這不代表之前的傷心都不存在了。

  實際上林以然每次想到邱行一次次的拒絕,她都依然覺得難過。

  上次林以然孤注一擲地帶著戒指來,又原封不動地帶了回去。

  如今這些情緒都被勾了起來。

  「我把你給我的錢都花了。」林以然說。

  「花。」邱行回頭去找手機,一隻手還攥著林以然胳膊,從床上撿起手機,打開手機銀行,「現在就轉。」

  林以然推開邱行的手機,不讓他轉,搖頭說:「我不要了。」

  邱行沒顧她攔,賬戶裡的錢只留了個零頭,整數全轉她卡裡了。

  「還有我爸……還有林維正欠的錢,我都要回來了。」林以然一邊掉眼淚一邊說,「我沒給你,都花了。」

  「行。」邱行把手機扔回床上,「沒問題。」

  「我買了個房子。」林以然說。

  邱行點頭,全無意見。

  「我以前想把你給我的錢都還給你,我不要你的錢。」

  林以然吸了吸鼻子,繼續說:「可後來我不想還了。我把你給我的和我媽媽留給我的,全都花了……以後我就有家了。」

  不管她說什麼邱行沒意見。

  「你和我媽媽一起給我的小家,我想住進去。」林以然說。

  邱行還是點頭,說:「住。」

  「剩下的一點點錢,我買了那對戒指。」林以然接著說。

  邱行閉了下眼睛。

  「你沒給我戴。」林以然用力吸了口氣,流著眼淚說,「我都說了你戴上我就跟你結婚……你都不給我戴。」

  邱行心都讓她的眼淚給燒個窟窿。

  「我錯了。」

  「你沒錯……」林以然說,「你是自由的。」

  邱行又重復了一次:「我錯了。」

  「所以你真給別人當女婿,也沒什麼不可以。」林以然抽著氣說,「你沒給我戴戒指。」

  邱行放開她,轉身不知道幹什麼去了。

  林以然很少這麼哭,今天莫名地把這半年多以前的委屈全想起來了,還壓不下去。

  「我都想過就在山上再也不回來了……像學姐一樣。」她低著頭說話,沒看到邱行走回來,她說,「在外面流浪。」

  中指被涼涼地套上個金屬圈,林以然呼吸一頓,錯愕地看過去。

  「別流浪。」邱行捏著她手上的戒指,轉了轉,「我錯了。」

  林以然怔怔地看了一會兒,才問:「什麼意思啊?」

  邱行說:「戒指戴上了,不用結婚。但是什麼時候你想結了,你說句話馬上就結。」

  林以然低下頭,用另一隻手的食指輕輕碰了碰戒指:「哪來的?」

  「買的。」邱行說,「你要不喜歡再買別的。」

  林以然看了會兒戒指,又掉了滴眼淚。

  邱行心一突突,說:「別哭了,我都出汗了。」

  「誰讓你戴了,我也沒同意啊……」林以然抬頭的同時把手背到身後去,睫毛掛著小水珠,幾根幾根一撮,「當時不給戴,現在戴也不算數了。」

  邱行沒說要給摘下來,只是把她眼淚都給擦掉,然後摟懷裡抱著。

  「說什麼都行,不哭就行。」邱行嘴唇碰碰她的臉,「我當時腦子抽了,別跟我計較。」

  林以然把臉埋在邱行肩膀上,手還藏在身後,拇指輕輕撥她的戒指。

  時間悄悄走過,外面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下起了雪。

  委屈隨著眼淚都流出去了,林以然心情漸漸平靜下來。只是偶爾還抽抽答答的。

  邱行拆了包她以前留這的擦臉巾,弄濕了給她擦臉,擦完讓她換了睡衣,然後把她往被子裡一塞。

  林以然一夜沒睡,情緒又大起大落,躺在邱行的床上,看著沒什麼精神。

  邱行從身後抱著她,剛才心慌意亂的勁還沒過。然而這樣抱著她,心裡覺得很踏實。

  「我再讓你解釋一次。」林以然背對著他,慢慢地說,「這次你好好說。」

  「嗯……」邱行握著她的手,放在她肚子上,親了親她脖子。

  「那女孩兒她爸是我一個叔叔,對我挺好的。」邱行說。

  林以然「嗯」了聲。

  「昨晚他喝多了說的這事。」他又說。

  林以然問他:「那你怎麼說的?」

  「我沒答應……」邱行說,「我說我快成家了。」

  林以然先說「哦」,過了一小會兒又說:「好。」

  邱行說:「睡吧。」

  外面雪花飄得雜亂無章,落在地上又很快就化了。

  室內溫暖乾燥,枕頭暄軟,床上鋪的是林以然喜歡的滑溜溜的毯子。

  她縮在邱行懷裡,背後是邱行的體溫。

  「房子還空著,我沒有錢裝修了。」林以然又說。

  「有……」邱行說,「我掙。」

  林以然手指在枕頭邊無意識地畫,戒指在她眼前一閃一閃的。

  「我也有錢,等稿費到了我就開始裝修了。」林以然說,「到時候把方姨接過來,讓她和我一起生活。」

  「我呢?」邱行問。

  林以然閉上眼睛,聲音小小的:「你要是表現不好,就把你攆出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5-1 08:38 PM

第五十九章

  「你休學兩年,別退學。」

  輔導員表情凝重,苦口婆心地勸邱行:「學校給你保留檔案,等家裡事情解決了你再回來。你別衝動,萬一家裡事情解決了呢?別到時候回不來了,多後悔。」

  輔導員是個四十多歲的女老師,人很隨和,從軍訓開始就非常喜歡邱行。

  邱行去做新生代表,在前面講話,她還拍照片發了朋友圈。

  邱行看起來沒有特別狼狽,只是神態明顯非常憔悴,短短十幾天瘦了很多。

  「謝謝老師。」邱行坐在沙發上,眼神有些發直,看起來死氣沉沉的,說,「我退學。」

  退學不是小事,要簽字,還要告知家長。

  邱行說:「我沒有家長,我自己做主。」

  輔導員知道他家裡發生的事,心裡難受得掉了眼淚,造化弄人,一個這麼神采奕奕前途無量的學生,突然就什麼都沒有了。

  最終學校沒能拗過邱行,邱行結束了他短短的大學生身份。

  高速公路和天連在一起,永遠沒有盡頭。

  邱行曾經不吃不睡地在連續開了一百個小時,他麻木而僵硬地跑在路上,眼睛看著前方,並沒有覺得累。

  還債成了唯一需要他做的事,除此之外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沒有意義。

  他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也看不見未來的形狀。他成了一個還債機器,機械地開著一輛破車,螞蟻一樣搬運東西。

  肩膀疼得抬不起來,脖子僵得轉不過去。邱行就像感覺不到一樣,不願意停下來。

  在南方一個農村,別人欠了他三車的貨款,賴賬不給了。

  邱行從車上抽了根鋼管,拎著進去,比著老板的腦袋,眼神裡那股誰也別活的意思沒摻半點假。

  小個子老板本來還想賴著不給,回頭一看邱行眼神,還是慫了。

  邱行拿著錢,在辦公室過了遍驗鈔機,錢數沒差,他拿著錢和鋼管一言不發地上車打火開走了。

  在大慶的那個半夜,車凍得打不著火,前後沒有一輛車駛過。

  邱行手指凍得不能回彎,他有很長時間一動不動地坐在駕駛座上,車上冷得像個冰窟。玻璃上厚厚的霜擋住視線,他看不見外面的月亮。

  腿已經沒了知覺,邱行腦子很沉,不想動了。

  其實邱行牽掛並不多,他媽反正留在過去了,她連邱養正都還沒有失去,當然也不會失去兒子。

  即便她沒有丈夫沒有兒子,國家也不會讓一個精神障礙者沒人管,她會在她自己的小世界裡安然度過餘生。

  時間緩慢、冰冷地流逝,邱行在接近死亡。

  如果一個家裡父親死了,母親瘋了,兒子凍死在野外路上,這新聞必定轟動一時,簡直是人間慘案。

  邱行靜靜地仰著頭,他能夠感覺到自己血流速度在減慢。

  過了不知道多久,他摸出手機,用他僵硬的手指撥了110。

  他只是有點累了。他不會真的把他媽交給國家去管,畢竟她還有兒子。

  要是有一天她清醒了,再得知兒子也沒了,那就真的一輩子醒不過來了。

  不至於。

  林以然剛上他車的前幾天,邱行其實經常注意不到她。

  邱行多數時間都沉默地陷在自己的思緒裡,關注不到周圍。

  她就像個安靜的小動物,總是抱著腿坐在副駕上,靜靜地看著車窗外面,也不和邱行說話。她眼睛裡常常悲戚而憂傷,有時很驚慌,但是不怎麼哭。

  邱行把她放在路邊,開車離開。

  後視鏡裡,她變得越來越小,背著包在原地站著,灰塵揚起來把她捲在裡面。

  其實她非常害怕,但她從沒央求邱行留下她,她體面而堅韌,不讓人覺得她脆弱。

  邱行沒有條件做慈善家。

  然而獨善其身的邱行卻還是在林以然向他求救時,幾乎沒有考慮地讓她發了位置過來。

  林以然打開門看見是他,那一瞬間如同得救了的眼神,讓邱行再無法把她丟下。

  她開始緩慢又不動聲色地在他車上安家。

  把破舊的車廂裡收拾得乾乾淨淨,鋪上乾淨的床單枕套,給自己騰出個安逸的小床鋪,裡裡外外都香香的。

  她寸步不離地跟著邱行,像個尾巴。無論邱行去多髒的地方,多亂的環境裡,她都在不遠處安靜地注視他。

  一個那麼愛乾淨的小姑娘,有一次去了個實在髒得難以忍受的服務區洗手間,回來半天了還是皺著鼻子,默默地把自己毛巾拿了出來擋在臉前,聞毛巾裡香香的味道。

  邱行當時笑了聲,她還轉過頭來,不知道邱行笑什麼。邱行當時的神情非常柔和,她還愣愣地看了一會兒。

  等到和邱行漸漸熟了,他們之間的界限開始變得模糊。

  她無條件地信任邱行,眼睛裡永遠相信,毫不猶豫。

  邱行不佔她便宜,比她有分寸,可在這樣封閉的空間裡二十四小時地在一起,他們還是變得曖昧了。

  她全然沒有意識到,她太小了。她依賴邱行,盲目地信任他。她總是把目光柔軟地投過來,毫無防備的,乾淨的,甚至是依戀的。

  如果不是邱行一直在抻開這段關係。如果邱行不是個坦蕩的人,那他們早就不純粹了。

  她總是把頭髮在頭頂綁起來,脖子邊會有些碎頭髮,這麼綁頭髮讓她看起來像個小孩兒,顯小,好玩。

  她越來越習慣在車上生活,給自己買大T恤和拖鞋,整天穿著人字拖上上下下。

  有一次不等從車上跳下來,剛伸出一條腿,拖鞋從腳上掉下去了。

  她無言地看著那隻拖鞋,猶豫了下,還是喊了已經走了幾米的邱行。

  邱行回頭,看見她坐在上面,光著一隻腳,正懵懵地看著自己。

  邱行笑著走回來,彎腰把那隻鞋撿起來,站直了往她腳上一套,林以然趕緊抬起腳晃了晃,讓自己穿穩了。

  邱行眼裡的笑意一直沒收起來,當時完全是出於下意識的,沒過腦子,胳膊一抬,直接把她抱了下來。

  她落地以後明顯還懵著,看著邱行,脖子邊的碎頭髮被風一吹像跳舞一樣飛來飛去。

  那是邱行第一次想吻她。

  邱行並不想戀愛。

  他沒條件戀愛,所以在之後邱行有意拉開了他們的關係。

  小姑娘滿臉寫著單純和天真,嘴上不說。但是敏感地感覺到了邱行的推開,並且不太願意。

  邱行不會再丟下她,會讓她好好上學,好好長大。但是不會和她戀愛,他身上背著太多東西,他自己沒有明天,也不會拖別人下水。

  可邱行就算再理智、再執拗,他畢竟年輕。

  在前面那些年裡,邱行唯一徹底動搖的的一次,只有那天晚上。

  那一晚一切都脫了軌,酒精、打鬥、奔跑、黑暗,在經歷了這些讓人理智動蕩的時刻過後,林以然兩次不顧一切地吻上來。

  她緊緊地抱他,呼吸發顫,在他懷裡發抖。

  短短幾秒鐘的掙扎過後,情感終究是衝破了理智,邱行順從於自己的內心,拋開了腦子裡所有的一切,親吻了她。

  那是個沒有替代性的夜晚,它獨一無二,不能重來。

  有太多特定條件存在,少了任何一個,這個出格的夜晚都不會發生。

  當邱行放任它發生的時候,他是真正決定背起一個女孩兒的所有。

  她的感情、她的生活,包括她的債。從此他多了一道身份,多了責任,儘管未來並不明朗,但他一定努力。

  那也是這幾年裡林以然唯一能夠撬動邱行的一次。

  可她當時太慌了,她只想不計代價地留下邱行。她沒有做出正確的判斷,也不想拿他們的親密去綁架他。

  她的眼淚把邱行心裡的火全澆熄了,她提出的荒唐交易讓邱行迅速冷卻下來,剛才考慮的一切都變成了笑話。

  他掙扎過後決心全部拿出來的感情並不值錢,別人根本沒想要。

  等到邱行恢復清醒以後,林以然就再也沒機會讓他改變主意。

  邱行態度算不上熱切,卻好好地陪著她。

  在她上學以後,邱行跟老林借了三十萬,堵上了林以然的債。這三十萬也讓邱行背上了人情,債好還,人情不好還。

  這些林以然都不需要知道,她只需要好好上學,過她原本該過的生活。

  林以然也確實爭氣,她又聰明又努力,那麼優秀,在學校裡閃閃發光。

  她就像個正在打開的花朵,逐漸舒展開。

  她的光芒遮不住,可她卻心無雜念,從始至終心裡只有兩件事。

  一件是寫東西,另一件就是邱行。

  幾年時間過去,她長大了很多,變得成熟知性,氣質溫婉。可她看著邱行的眼神始終沒變,是一種柔軟而專注的凝視,含著她直接的情感。

  邱行不捨得把她折下來揣兜裡,她就應該在開闊的地方自由地綻放。

  可她缺心眼一樣,推也推不開,趕也趕不走。

  他們的第二個三年就像情侶,林以然已經不怕他了,把他摸清了。

  邱行其實對她沒有底線,林以然可以做任何事。當她知道了這點,她變得放肆起來,把自己當成戀人,代入著女朋友的身份。

  她在邱行身邊變得開朗,每天笑盈盈的。

  她把邱行的世界照得清澈明亮,可邱行沒有想讓她長久地留在這裡。

  然而這實實在在的六年過去,邱行也沒那麼堅定了。他偶爾覺得就這麼生活也沒那麼糟。

  林以然帶著戒指來的那天,邱行沒有任何心理準備。

  她突然把戒指擺在他眼前,邱行沒接。

  當時他兩隻手都是洗不掉的黑油,就如同他已經回不去的人生。他沉默地站了一會兒,之後推開了林以然的手。

  推開的動作他用的是手背,他連戒指盒都沒碰,怕把它染黑。

  林以然沒有掉眼淚,只是匆忙而慌亂地回去了。

  她極力掩飾著眼睛裡的受傷,一個女孩兒主動帶著戒指去讓別人給她戴上,都沒能送得出去。

  她的感情明明白白地捧在手裡送到邱行面前,邱行沒要。

  之後一段時間裡邱行無數次想起林以然當時的表情。

  脆弱的、不安的,甚至是難以置信的。

  那是個特別軸的姑娘,她認定的事就一直堅持。就像她認定了邱行,她這幾年裡想盡一切辦法也不鬆手,軟硬兼施,邱行每次表現出要後退的意思,她的眼神裡就充滿驚慌。

  邱行不斷地想起林以然的眼睛。

  她其實特別害怕別丟下,她有的實在太少了。

  邱行身上穿著工服,有活等著他幹,他卻坐在一摞輪胎上不知道在想什麼。

  有人過來和他說話,問他:「邱哥,發什麼呆呢?」

  邱行突然站起來往外走,說:「我出去一趟。」

  「幹什麼去啊邱哥?」別人問他。

  「有事。」邱行說。

  邱行脫了工服,拿上車鑰匙直接出去了。

  在他徹底把一些事情想清楚之前,他已經連戒指都買完了。

  售貨員面帶笑容地問他:「準備送人嗎,先生?」

  邱行說:「嗯……」

  對方又問:「想選個什麼款式呢?是婚戒嗎?」

  邱行想了想說:「訂婚戒指吧。」

  最後邱行挑了個簡單的款式,不帶鑽,有一點低調的設計感,很符合她的氣質。

  婚戒得她自己挑,邱行想。

  戒指邱行一直揣在兜裡,那麼輕的一個小盒子,卻沉甸甸地墜著邱行。

  自從買了戒指,邱行之前的那些猶豫就想不起來了,腦子裡出現的都是一些平淡安定的畫面,未來漸漸有了形狀。

  高中同學結婚,回來了不少人,幾個關係好的聚在一起,提前一晚吃了頓飯。

  要結婚的這對談戀愛談了四年半,終於要結了。

  周可可坐在邱行旁邊,問他:「你什麼時候結啊?」

  邱行靠著椅背,說:「管好你自己就行。」

  「我穩定著呢,我等小黑畢業就結。」周可可談了個小男友,還在上學,整天秀恩愛。

  邱行兜裡揣著戒指,語氣還挺狂,笑了下說:「那我也快了。」

  「你做夢吧,你連個女朋友都沒呢。」周可可嘲諷他,「天天蹲你那修車廠裡連個女孩兒都看不著,誰跟你好啊。」

  「那你就別管了。」邱行說。

  周可可過會兒認真地問他:「我跟你說認真的,我給你介紹個?」

  邱行馬上說:「用不著。」

  「我真有個朋友,我覺得跟你挺合適,特別溫柔,脾氣可好了,氣質型的,長得也漂亮。」周可可自己越想越合適,笑著說,「真的,認識認識?」

  邱行聽得眉都挑起來了,心想這我還用你介紹。

  周可可見他不說話,急了,撞撞他胳膊:「啊?」

  邱行笑著問:「林小船?」

  「誰是林小船?」周可可反應了會兒才明白,「以然啊?」

  她瞪了邱行一眼:「我有病啊介紹她給你!你倆本來就認識。」

  邱行臉上還是帶點笑,周可可接著說:「再說也沒戲啊,以然跟我上屆一個男生好上了,我想問問還沒碰上面呢,我回去得讓她請我吃飯。」

  邱行一頓,轉頭看她。

  「那男生是我們學校一個大神,去年在國外拿獎那個文藝片《苦伏》,就是他寫的劇本,賊牛。」周可可還挺滿意,點點頭說,「他倆挺配呢。」

  邱行停頓片刻,問她:「你哪來的消息?」

  周可可把手機拿起來翻了會兒,往邱行手機上發了張圖。

  上面是一條朋友圈截圖。

  ——想起一場可愛的探討,關於愛情。

  周可可說那男生非常優秀,儒雅非凡,他倆郎才女貌,簡直天造地設,沒這麼配的了。

  邱行在第二天就見著了。

  林以然從他車前過去,頭都沒轉。她披著男式運動服,旁邊男生為她撐著傘,她身上一滴雨點都沒落。

  她淺淺地對旁邊人笑著,笑起來眼睛彎彎的。

  她被照顧得很好,男生也很有風度,林以然沒走穩的時候也只是虛搭了下肩膀,沒有過分的動作。

  他們走在一起看著半點不違和,好像本來就該是這樣。

  「我帶戒指了。」

  「找別人戴去。」

  「我找誰戴?」林以然震驚地看過來。

  「跟誰聊愛情了找誰戴。」邱行說。

  林以然滿臉不解:「我跟誰聊了?」

  「不知道。」

  邱行當時坐在沙發上,突然覺得自己很諷刺。

  他思來想去地掙扎才下的決心,其實也沒那麼重要。他並沒有那麼不可取代,別人比他更合適。

  「一邊說所有只針對我,轉頭還能跟別人聊聊愛情。你算是把我玩明白了。」邱行笑了聲說。

  伸手去摸手機的時候,邱行下意識先摸的戒指這側。

  戒指在兜裡揣著,碰著的一刻邱行被尖銳地硌了一下,他立即把手拿開了。

  那天林以然未說出口的那聲「博士」邱行看懂了。

  他並沒有覺得受傷,別人是不是博士和他沒關係。

  邱行只是突然清醒了,這些天那些關於未來的想象、那些一時上頭的情緒,都散了下去。

  就像六年前,在邱行決定拋開一切去接住一個女孩兒,把自己無論好的壞的全部都給她的時候,發現別人根本不想要。

  那是一種把所有熱切的念頭一瞬間從腦子裡拔出去的冷靜,能夠直觀地感覺到自己在一瞬間裡變得清醒。

  其實邱行也只是自認清醒。

  他當時沒認清,在那些復雜交織著的情緒裡,他那天之所以那麼刻薄,首先擺在第一位的是佔有欲作祟。

  她和別人在一起的畫面實在太和諧了。

  邱行也覺得那樣很好,那是他認為她該有的生活。

  可那是他的小船。

  ……

  外面的雪下了一天,飄飄灑灑。

  邱行下午的事推了,手機調了靜音,哪裡也沒去。

  林以然在他懷裡睡得非常安穩,剛開始背對著,後來翻身過來,一隻手輕輕地抓著邱行衣服。

  她剛才哭得凶,睡著了眼皮還腫著,看著可憐。

  邱行靠近她,輕輕地吻了吻她眼睛。

  林以然睡著之前一直在摸自己中指上的戒指,睡著了還虛虛地攥著手,拇指無意地碰著中指。

  她穩穩地靠在自己懷裡,像一條孤獨的小船終於靠了岸。

  邱行這一下午想了很多,關於她,關於未來。

  從今天開始,他的人生徹底開始了新的階段。這種感覺非常奇妙,它不但不讓人感到壓力。

  反而使人的心中產生一種說不上來的沉靜。

  是一種溫暖的包裹感,像是被洗滌晾曬過的棉織物包圍起來。

  是被陪伴的,是安全的。

  從此他心甘情願地背起一個女孩兒的一生。

  會更努力,會盡他所能。

  而無論他的生活是好是壞,處於何種境地,她都得一起分擔。

  這是她自己撞進來的,也是她自己不肯出去的。

  那不管未來是什麼形狀,她都得接著。

  他們如今是戀人,以後是夫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5-1 08:42 PM

第六十章

  林以然這一覺睡得太久,醒了天都已經擦黑了。

  中間隱約醒了兩次,邱行一直在身邊抱著她,林以然睜眼和他對視上,邱行會把她再往懷裡摟摟,林以然就又睡了。

  等到真正醒過來,邱行沒再讓她睡,說她:「別睡了,小豬。」

  林以然被叫小豬了也沒不高興,滿足地舒了口氣,抻了抻胳膊,說:「真舒服。」

  邱行陪著躺了這麼長時間,早都躺僵了。

  他在林以然腦門兒上親了一下,坐了起來:「起來吃點東西去。」

  林以然還縮在被子裡,看著邱行不說話。

  邱行去了趟洗手間回來,林以然還在躺著。

  邱行很喜歡看她睡覺睡得很舒服之後這種帶著點滿足和呆的模樣,笑了笑,走到她旁邊,彎腰問她:「你能不能起來了?」

  林以然說:「起來要換衣服,很冷,不想換衣服。」

  「那不換了,就這麼出去。」邱行說。

  林以然笑起來:「那怎麼行……」

  邱行把她連人帶被抱起來讓她坐著,問她:「想吃什麼?」

  林以然坐在那裡想了想,誠實地說:「我什麼都想吃。」

  她在山上待了半年多,吃的一直是學校裡的飯菜,對外面世界的食物的確非常想念。

  邱行覺得想笑,還心疼,摸摸她頭頂:「走。」

  林以然真就穿著睡衣被邱行帶出去的。

  洗漱過後,邱行往她身上罩了件巨大的長羽絨服,把她從頭一直裹到小腿,這是廠裡今年發的,某品牌的男款,充絨量很高。

  又把去年冬天她放在這的一雙雪地靴找出來,之後把林以然的毛線帽往她頭上一戴,牽著就走了。

  林以然本來拒絕,可當邱行把羽絨服給她裹上她就拒絕不了了。

  有一種穿著睡衣裹著棉被的感覺,盡管有些有損氣質,可實在太舒服了。

  邱行帶她去吃的粵菜,門口的迎賓非常熱絡地一直提醒林以然慢一點,小心地滑。她和邱行牽著手,人家還是不斷提示她。

  林以然一頭霧水,道了謝,和邱行去了樓上的包間。

  服務生為他們帶上了門,林以然才脫了外套,在把帽子從頭上摘下去的那一刻才突然明白了。

  她看著邱行,睜圓眼睛,小聲說:「他們以為我懷孕了!」

  邱行拿手機掃了菜單出來,笑著把手機遞過來。

  她這身穿得確實像。

  「我再不跟你瞎鬧了……」林以然哭笑不得地說,「坐地鐵別人都要給我讓座了。」

  邱行臉上笑意還在,說:「你管別人幹什麼,你自己舒服就行了。」

  林以然搖搖頭,還是有一點點女神包袱。

  當天晚上,林以然洗澡出來,頭髮已經吹乾了,披在背上。

  她塗了身體乳,整個人都香香的。

  邱行已經洗完了澡,正倚著床頭坐著等她。

  林以然先去吃了粒維生素,又去把手機插上充電器。她磨磨蹭蹭的,邱行也不催她。等到林以然都忙完了朝他走過來,邱行便自然地張開胳膊。

  林以然低著頭,坐在他腿上。

  她和邱行面對面,林以然的手輕輕地抵在他肚子上,手上戴著戒指。

  情愛在他們之間再熟悉不過。

  他們向來契合又親密,在過往的那些年裡,他們無數次擁有彼此。

  林以然看著邱行,她知道今晚對她來說注定難扛。

  他們都半年多沒做過了。

  「邱行。」林以然忐忑地叫他。

  邱行抬眼:「怎麼了?」

  「你……」林以然咬了咬嘴唇,「你打算幾次啊?」

  邱行表情不變,也不好好回答,只說:「有話直說。」

  林以然湊近了些,在很近的距離內看著邱行,眼神裡有一點點討好意味,輕輕地問:「你能……別太重嗎?」

  邱行揚起眉,一副無動於衷的意思:「怕疼?」

  林以然沒吭聲。

  倒也不是怕疼,邱行雖然凶,但也不至於讓她多疼。只是邱行真放開了的話,林以然每次都要很狼狽。

  她抬起手,環住邱行的脖子,輕聲說:「不怕疼……但是不想哭了。」

  邱行一隻手放在她後背上,上下撫了撫,動作挺溫柔,話卻挺冰冷。

  「不太可能。」他說。

  不等林以然再說什麼,邱行側身拉開旁邊的抽屜,下巴側了側,示意她:「不查查?」

  林以然趕緊搖頭:「不用,不用。」

  邱行點點頭,從裡面摸了一盒出來扔在床上,抬手關了燈。

  林以然深吸口氣,為自己接下來要面對的夜晚感到緊張,手卻緊緊地抱著邱行,一刻也沒有鬆開。

  當邱行俯身過來的時候,林以然主動地吻住了他。

  親密的事他們做過無數次,可這次和以往都不一樣。

  從這次開始,他們再也不用擔著一個交換的名頭,此後每一次旖旎都不再關乎其他,僅僅是出於愛。

  林以然下午已經睡了那麼久,那晚上就別睡了。

  邱行這次其實不凶,他心裡裝著滿溢的情感,他是難得溫柔的。

  可後來林以然還是哭了。

  在結束以後的溫情時刻,她抱著邱行流了眼淚。

  「怎麼了?」邱行伸手下去,摸摸她肚子,「疼了?」

  「沒有。」林以然回答說。

  「那哭什麼?」邱行像六年前第一次那樣,親親她的額頭,又親親鼻樑和嘴唇,「老婆。」

  林以然呼吸一頓,接著把臉藏在邱行脖子邊,眼淚落得更凶。

  邱行手托著她脖子,無聲地哄。

  「你幹什麼……」林以然鼻音重重的,「我耳朵都麻了。」

  邱行便笑起來,側過臉在她耳朵上碰了碰。

  林以然輕輕地縮起脖子躲了躲,叫他:「邱行。」

  「嗯?」邱行抬起頭,看著她。

  林以然在不算完全黑暗的環境中,一如既往如水般注視著他,她以這樣的視線看了邱行很久——

  「我愛你好多年。」她看著邱行的眼睛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5-1 08:50 PM

第六十一章

  林以然半年沒下山,她有些自己的事要忙。

  回來後先去老師那裡報了到,她提前把自己這段時間創作的幾部短篇小說和一個長篇發了過去,老師把她扣在學校兩週,還跟另外幾位大咖一起,叫了各自的學生,組織了一次改稿會。

  老師的一位導演朋友也參加了,看上了林以然那部大山題材的長篇小說,有意想拍成一部電影。吃飯的時候半真半假地提了兩次,被老師給擋了回去。

  「不著急,先放一放。」老師後來私下裡跟林以然說,「好東西想留也留不住,現在還有點早。過早地接觸名利會讓人變得浮躁,這可能會截殺一個作家的路。你現在還沒有能站住腳的東西,再積累幾年。」

  「好的,老師。」林以然說。

  「你別覺得我擋你的路,你是我學生,我得讓你少走彎路。」老師講話慢悠悠的,和林以然說,「這個世界上沒有捷徑,路都得一步一步踏實著走,你虛著踩過的地方,以後早晚也得在上面跌跟頭。」

  林以然認真地聽著,點頭表示自己聽進去了。

  「我今年沒對外招博士,就一個博士生名額。」老師朝她笑,說,「于老師的碩士生想來我這裡讀博士,于老師親自說話我都給拒絕了,我說我要帶自己的學生。你的審核材料記得交。」

  林以然雙手合十放在臉前,感激地對老師笑笑:「我肯定好好讀。」

  「他那個學生我也沒看好,我不喜歡年輕的孩子寫東西靠扭曲的性觀念偽造深刻,幾頁寫一次生殖器,太糟糕了。」

  老師毫不掩飾自己的嫌棄,還是自己的學生怎麼看怎麼喜歡,她看著林以然的眼睛裡帶著欣賞和慈愛的光,說,「你會走得更遠,走慢一點、穩一點。」

  林以然確實沒那麼多雜念,她本質上非常簡單。

  可能因為這幾年裡邱行把她保護得很好,把她托在手裡。雖然不經常在她身邊,但是邱行隱隱地為她築了一個安全的巢。

  她安安穩穩,不受任何傷害,心裡總是有底氣。

  因此讓她本就平和強大的心境得以延續。

  她對外在事物並不在意,名聲也好、賺錢也好,林以然都沒什麼執念。

  畢竟這些年裡她唯一執著地想要的也只有一個邱行。

  如今她連邱行也得到了,就更是別無所求。

  學校的事忙完後,林以然直接回了方姨家。

  林以然回去後方姨拉著林以然的手,牽著出去逛街,給她買衣服,又牽著手一起去逛公園。

  方姨就像一個母親思念自己的女兒一樣思念著她。

  她們兩個在家是非常快樂的,做什麼也不覺得無聊,一起看書或者逛花市買點新的植物回家,也覺得很有意思。

  保姆說她們就像母女,林以然抱著方姨的胳膊,笑著枕在她肩膀上。

  邱行只要一有空就回家,以前頻率沒這麼高,現在隔幾天就要回家一次,方姨看他都不耐煩了。

  這天林以然早上起來說想吃離家很遠的一家餐廳裡的堅果披薩,兩人中午就過來了。

  吃完午餐正好在這邊的一個超市逛逛,買點東西。

  邱行打電話來時林以然剛拿了個推車,把外套脫了放在車裡。

  「邱行?」林以然接起電話。

  邱行問:「在哪呢?」

  林以然說了超市名字,又說:「在跟方姨買東西。」

  「我下高速了,過來找你們。」邱行說。

  林以然笑起來:「好的,你到了給我打電話,我告訴你在幾樓。」

  電話掛了後,方姨看過來,問:「他又回來了?」

  「嗯,說一會兒來。」林以然回答說。

  方姨略帶驚訝地問:「不是剛走兩天?」

  林以然都替邱行感到不好意思,說:「誰知道他了……」

  方姨看看林以然,沒說什麼,轉開臉笑了笑。

  自從他們倆確定了關係,邱行表面上變化不大,還是平時那樣。只不過是打電話頻率變多了,回家也多了。

  除此之外別的變化也就他們倆之間知道了。

  趁著有勞動力,兩人買了好多東西,連一部分過年要用的都買出來了,結賬時幾大兜東西。

  邱行沒一點意見,任勞任怨地幫忙拿。

  林以然要幫他拿,邱行用胳膊擋了一下,沒讓她拎,說:「一會兒出去凍手。」

  「沒關係,要不太重了。」林以然說。

  邱行仍是沒讓她碰,只說:「不用。」

  到了家,車停到小區外面,邱行依然自己拎著滿手的東西。

  剛才買了蝦,晚上要做油爆大蝦,快到樓下,方姨想起家裡蒜可能不夠了,轉身去小區門口的超市買蒜。

  「我去吧。」林以然說。

  方姨擺擺手:「我去我去,你們先上樓。」

  「過來開門。」邱行叫她。

  林以然趕緊來了,幫她把單元門打開。

  邱行進去的同時低頭在她嘴上親了一口。

  「你幹什麼?」林以然笑著問。

  邱行就當沒聽見,徑自走了進去。等到進了電梯,他又是一歪頭,在林以然臉上親了口。

  林以然仰起頭看了眼監控,哭笑不得地跟邱行說:「這有監控呢。」

  邱行無所謂地揚揚眉:「有怎麼了?」

  「讓人看見笑話你。」林以然說。

  「笑話去。」邱行說。

  在只有他們倆的時候,確定關係以後的邱行要比之前開朗多了,有時會有點無賴兮兮的,有他小時候的影子。林以然拿他沒辦法,同時心裡又覺得喜歡。

  「你不是說這週有事嗎?昨天還說今天要見人呢。」林以然問他。

  「改天見了……」邱行看她一眼,「跟我回去?」

  「我要陪方姨,我答應她年前不走了。」林以然搖頭說。

  電梯開了,邱行示意林以然先走,在後面說:「就可一個陪啊?分我幾天。」

  林以然笑得彎了眼睛,一邊開門一邊說:「不要。」

  邱行兩手都佔著,林以然在前面開門,門打開,她正準備回頭再跟邱行說話,卻猛地皺起眉——

  屋子裡漫著濃煙,林以然迅速回頭看了眼,幾乎是下意識地,立即把正要進門的邱行往外一推。

  邱行沒防備,被她推得退了一大步,後背磕在電梯間上,咣的一聲。

  「林以然!」邱行擰著眉喊她。

  等到邱行站起來衝進去,林以然已經在廚房了。濃煙裹著她,林以然站在火中,像是要被火吞進去,那一瞬間邱行心臟驟停。

  「你別過來!」林以然背對著他,劇烈地咳嗽著。

  邱行沒聽她的,衝過來要把她拉出去。

  到得近前才看到林以然手上拿著個小小的滅火器,只有幾秒的時間,櫥櫃上的火已經滅了。

  氣溶膠迅速熄滅火勢,廚房裡已經沒了明火。但是溫度仍然灼人,濃煙也嗆得人進不去。

  邱行抓著她胳膊,用力把她扯開。

  林以然扔了手上空了的滅火器,回身的一瞬間直接抱住邱行,一隻手按著他後腦勺,咳嗽幾聲後安撫他:「沒事沒事,邱行,別害怕……」

  邱行用力在她後背按了一把,把她扣在自己懷裡兩秒,接著去洗手間拿了兩條濕毛巾,一條擋著臉,一條裹在手上去關了燃氣灶。

  從林以然開門到邱行關了燃氣灶,總共也就十幾秒鐘時間。

  邱行拖著林以然的手腕出了房門,兩人站在樓道,邱行把林以然緊緊扣在自己懷裡。

  林以然能夠感覺到邱行在發抖,這是她第一次明明白白地看到邱行慌。

  「我在家裡放了六個滅火器呢,你別害怕,邱行……」林以然壓住咳嗽,心疼地安慰他,「這個滅火器可好用了,你看剛才一下就滅了!」

  邱行一個字都不說,只把臉埋在林以然肩膀上,抱著她的手一直在抖。

  林以然摸他的頭,也拍他的背:「邱行你別害怕。」

  ……

  保姆燒了油鍋是準備炸酥肉的,小半鍋油燒起來要一點時間,她去洗了拖布準備等下拖廚房的地面。

  這時來了個電話說快遞到了,她放下拖把就下樓了,去小區後門拿快遞,把鍋忘得一乾二淨。

  保姆是個很好的人,今天一時疏忽,她哭著對方閔道歉,方閔和她感情不錯,可也有些生氣,畢竟今天的事實在危險。

  邱行一句話也不說,他從關了火後一直這樣,一聲不吭,臉色極難看。

  還是林以然讓保姆先走了,後面的事再說。

  學校當時有安全宣講,退役消防員過來給學生和老師們講課,科普了很多滅火常識,結束後推銷滅火器,說幾秒鐘就能滅整個房間的火。

  當時學院裡沒幾個學生買,都是湊人數來的,這種推銷產品的宣講他們都不當回事。

  只有林以然直接買了十個,三百塊一個,買滅火器花了三千。

  同學說她交智商稅,這種東西哪能用得上,花了這麼多錢都是白費。

  林以然當時笑笑說:「用不上就更好了。」

  她把方姨家裡每個房間都放了一個,邱行住的那裡也放了,自己的宿舍和租的小房子都有。

  邱行怕火,林以然當時也沒想能用得上,只是覺得家裡放著安心一些。

  今天林以然無比感激自己當初花的三千塊錢,不然今天廚房的火已經不好滅了。櫥櫃已經燒了起來,油鍋也非常棘手。

  她當時毫不猶豫地衝進去,只想快速把火滅了。

  緊急之下根本沒想過危險和害怕的事。

  可即便她已經最快速度地滅了火,這件事還是讓邱行接下來兩天狀態都不對。

  把家裡該收拾的收拾完,跟房東談好了賠償的事,找人過來重新量尺安裝櫥櫃,牆壁和地面找家政過來清理。

  邱行把這些都處理好了,除此之外就不太說話了。

  尤其不和林以然說話。

  「邱行?」林以然走過去,坐在邱行旁邊的沙發上。

  邱行只坐著,並不吭聲。

  林以然又去摸他的手,只覺得他手涼。

  「你不跟我好了?」林以然輕聲問,「真不理我啦?」

  邱行也不攥她的手,也不抽回來。他只是非常沉默地坐著,眼睛裡沉沉的。

  林以然哄了兩天也沒能把他哄好。

  邱行白天不和她說話,晚上睡覺卻要緊緊地抱著她。

  林以然有幾次都是被邱行胳膊勒醒的。

  這件事的確令邱行非常不安,他常常在夜裡醒過來。他總是做夢,夢見他爸,也夢見林以然。

  林以然單薄地站在火裡的畫面反復出現在他眼前,那場景讓邱行心空了一塊,怎麼抱著她也覺得填不滿。

  曾經一場電火把邱行少年時的一切都帶走了。

  如果火捲上林以然,那邱行未來的一切也沒有了。

  夜裡,林以然再一次被勒醒,是邱行從身後抱著她的姿勢。

  她聽見邱行粗重又急促的呼吸,連忙去碰他胳膊。

  「邱行,醒醒……」林以然輕輕地叫他。

  邱行過了半晌才猛地醒過來,醒來便用力地抱她。

  林以然拍他的胳膊,安撫他:「沒事了,別害怕。」

  邱行把臉貼在林以然脖子上,呼吸灼熱地燙著她的皮膚。

  「林小船……」邱行聲音有點啞,在夜晚有種直白的脆弱,邱行抱著她說,「你別站在火裡,我害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5-1 08:58 PM

第六十二章

  林以然從來沒聽過邱行說害怕,這時聽他如此直接地說出來,只覺得心疼。

  「我不會的,你別害怕。」林以然把手覆在他胳膊上,輕輕地拍他,和他保證說,「以後我見火都躲得遠遠的。」

  邱行恢復沉默,只用力地抱她。

  其實邱行還是跟她生氣了。

  林以然當時第一反應是把邱行推了出去。

  然後自己第一時間衝進去,這讓邱行心裡堵著氣,不想理她。

  好容易在做了噩夢之後願意和她說話了,林以然趕緊哄:「別不理我了吧?」

  邱行不吭聲,呼在她脖子上的氣息熱熱的。

  林以然又小聲說:「我再也不了。」

  邱行仍是不說話,林以然又溫聲溫氣地哄了會兒,之後翻身過去,縮在邱行懷裡,把臉貼在他心口處。

  邱行把她頭髮順到身後去,以免被她壓著。

  「我會保護好自己的,在任何時候。」林以然慢慢地承諾道,「不會讓自己陷入危險,會和你一直在一起,還有方姨,我們好好生活。」

  邱行手放在她腦後,終於「嗯」了聲。

  「我會一直陪你。」林以然說,「到我們都很老的時候。」

  邱行嘴唇在她額頭上久久地貼了會兒,問她:「說話算話嗎?」

  「算。」林以然肯定地說。

  被人晾著好幾天,林以然一再保證,這才算是把人哄好了。

  經歷過這件事情之後,這個保姆肯定是不能再用的,其實以方閔現在的狀態也用不上別人照顧,她就能把自己照顧得很好。

  只是邱行和林以然平時都不在,長期把她一個人留在家裡總歸是不放心,所以等過了年還是得再找一個。

  年前這段時間林以然不走,所以先不急著找。

  邱行走了後,家裡又剩下她們倆。

  有一天林以然用山楂和一些其他水果煮了酸溜溜的果茶,兩人坐在沙發上,一邊看劇一邊喝茶,一人一邊地蓋著毯子。

  看的是個空氣感日劇,劇情淡淡的,使人的情緒也淡淡的,很舒服。

  劇裡剛好演到一個獨住的媽媽,在女兒回來時開心地給她做菜吃,女兒感嘆道有媽媽好幸福。

  「就是。」林以然看看她們倆這個舒服的狀態,認同地說。

  方閔抬起手摸摸她的頭髮,慈愛地看著她。

  林以然往後仰仰頭,去蹭她的手心,眼巴巴地看著她,過會兒輕聲問:「和我一起生活,好不好呀?」

  方閔看過來,和她對視著,看著這個柔軟善良的女孩兒。

  林以然又說:「我想每天都這樣,不想只有放假才能回家。」

  方閔雖然沒有直接答應下來,可也沒有拒絕,只是說:「那樣你會多很多麻煩。」

  「不會。」林以然說,「是你會多很多麻煩,要照顧我,過兩年可能還會有一個小女孩兒來這邊上學,偶爾會來家裡住。你照顧我們吧,好嗎?」

  方閔看起來還是有些猶豫,但明顯已經鬆動了。

  林以然轉回去,輕輕地說:「有媽媽的地方才算家呢。」

  她沒有媽媽了,可方閔從心裡把她當女兒,她失落地說出這樣的話,方閔就像一個心疼女兒的母親,只想達成她的心願,把一切都給她。

  當天晚些時候,林以然悄悄給邱行發消息。

  小船:【邱行。】

  邱行:【在。】

  小船:【方姨說年後和我走啦。】

  小船:【我們要一起裝修去,還能逛街買裝修材料,挑窗簾挑沙發。】

  小船:【我們說好要在陽台做一個大花架,你得把現在的花都給她搬過去,她房間裡也做一個。】

  邱行看了半天,才回了條:【啊?】

  林以然看了眼在切水果的方姨,窩在沙發裡回復:【她答應和我過去住了!】

  邱行當時在和人說事,抽空看手機,看到消息的時候驚訝了一瞬,回復:【這麼厲害?】

  林以然心裡非常開心,笑著回復說:【當然了,我是誰。】

  邱行的消息過幾分鐘才來,林以然看了眼。

  邱行:【我老婆。】

  林以然一下子背挺直了,扣下手機,不跟他說了。

  真不害臊。林以然想。

  年前,外地的朋友們都回來了,關係好的要聚一下。

  在正式聚之前,林以然先聯繫了周可可,說想和她吃個飯,她帶男朋友來。

  周可可在電話裡很高興,還說:「沒問題,我就不帶見面禮了,都是熟人。」

  林以然看了眼邱行,笑著說:「好的。」

  然而吃飯當天周可可臨時有事,這頓飯就沒能吃成,周可可在電話裡和她說:「明天要和邱行他們吃飯,估計得喝酒,我看看後天狀態,不然咱們後天見?」

  林以然只得說:「那也行……不過可能到時候你就不想見了。」

  「不會的,不會喝成那樣。」周可可說,「等著我哈。」

  周可可到現在都以為林以然是和學長在一起了,上次邱行問她山上學校的位置,她都沒往這上面想。

  這一面沒能提前見成,因此周可可毫無防備,當高中同學吃飯當天,她看見邱行牽著林以然的手進來,說這是他女朋友的時候,周可可嘴巴都閉不上了。

  林以然看到林以然,朝她擺手打招呼,抱歉地笑笑,叫她:「可可姐。」

  「不是……你倆什麼意思啊?」周可可瞪圓眼睛,難以置信,「鬧呢?」

  邱行牽著林以然走進去,讓她坐在周可可旁邊的位置,自己坐她另一邊。

  「以然,你怎麼想的啊?」周可可完全不能接受,學校裡不管是林以然那個大神師兄,還是林以然同專業的方庭昭,不管哪個對周可可來說都比邱行好接受。

  她問林以然:「邱行是不是騙你了?你別讓他忽悠了。」

  林以然笑著搖頭,對她說:「我一直喜歡他。」

  「你喜歡他什麼?」周可可崩潰道。

  林以然回答說:「好多。」

  「我看你是被騙了。」周可可說。

  林以然認真地看著她,誠實地說:「我喜歡他六年了。」

  周可可不可思議地看著邱行,問他:「你憑什麼啊,邱行!」

  邱行聳聳肩,一副不想多說的嘚瑟樣。

  周可可雖然嘴上說林以然被騙了,可酒喝了一會兒之後,周可可再說起他倆的事,明顯就有些走心了。

  她沒有再說更多話,只是眼睛濕漉漉的,看看林以然,又看看邱行。

  覺得這樣很好。

  他們都是很好的人,優秀的人,會好好對待生活。

  ……

  這一年的春節,一家三口平靜地在家裡過。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一起過節,只是今年似乎和以往意義不太一樣。

  從今年開始,他們真正是一家人,生活從此開始變得安定。無論走得多遠,身後會有一個小家。

  年後方閔如她答應的那樣,離開了她生活了很久很久的這個城市。

  或許她心裡仍然有牽掛,她依然思念她從前的三口之家,可隨著她的狀態變得越來越穩定,她漸漸願意放下養正。

  或許也不是放下,只是把他放在心裡,願意更多地去陪伴她已經長大了的兒子,和溫柔的小船。

  養正在過去,可他們得向前看。

  然而思念不會停止。時間和空間不會阻斷一對相愛的伴侶,隨著時間長久流逝,愛不會消亡,只是會變得有些遙遠,有一點陳舊。

  偶爾在她清醒的時候,她依然感激邱養正曾經給她的家,和安定的生活。

  也正是因為他的愛太堅實了,所以她才不夠堅強,失去的時候才會潰敗和崩塌。

  可如果能重來,她仍毫不猶豫地選擇和他相愛那二十幾年的時光。

  儘管說是一起生活,不過邱行還是在林以然住的小區裡,在同一棟的隔壁單元,又買了個小兩居室。

  林以然不同意他買,但是沒能阻止。

  邱行說她需要有自己的空間,關係再好再親近,也會有想自己待著的時候。

  林以然覺得邱行考慮得太多了。

  邱行沒幾天就買完了,手續辦完,鑰匙往林以然手上一放,讓她倆直接把兩個房子一起裝了。

  「你想在我媽那住就住,想回你自己那就回。」邱行和她說,「你什麼時候想自己待著了也行,那個房子就是你自己的,你不用和任何人分享。」

  林以然雖然覺得其實她不需要,可她的心裡漲得滿滿的。邱行總是想最大限度地給她自由。

  「我原本想把它當成我們的小家,一起住。」林以然看著邱行說。

  「那是沈姨留給你的家。」邱行說。

  林以然又說:「可我也用了你給我的錢。」

  邱行眉毛一挑,反問:「那不是天經地義嗎?」

  林以然一下子笑出來:「什麼啊……」

  邱行在她嘴上一啄,說:「掙錢都給老婆花。」

  邱行原本轉給林以然的錢,林以然都給他退回去了。因為邱行做生意錢總要挪來挪去,而且林以然也沒打算要他錢。

  但是邱行還是動不動就往林以然卡上轉一筆,後來林以然就不往回轉了,邱行轉過來她就收,等邱行要用了反正還會管她要。

  他不嫌麻煩林以然就也不嫌,這麼轉來轉去還覺得挺幸福的。

  那年夏天,林以然碩士畢業,直接在她老師門下讀了博士。

  對此邱行完全沒有意見,林以然讀一輩子書他都支持。

  林以然的那個房子,在邱行的堅持下,只有一間做了臥室,其他兩間裝修成了書房和工作間。

  她只有一小半的時間在這邊住,其他時間都在方姨那裡。

  邱行還是經常出差,好多工作他脫不開手。

  但是在外面每一天都給林以然打電話,早晚報備,中間還發消息。

  邱行:【要出門了。】

  小船:【好的。】

  邱行:【等會兒出去辦事,中午給你打電話。】

  小船:【好的。】

  邱行:【你沒別的說了?】

  林以然能夠想象到邱行凶巴巴的表情,忙回復:【想你了呀。】

  邱行:【後天回。】

  晚上邱行早早回住處,給林以然發視頻。

  林以然在老師家,不方便接,給他掛了。

  邱行:【需要一個解釋。】

  林以然笑著悄悄回:【在老師家。】

  邱行:【可以。】

  小船:【麼麼。】

  等到林以然回家喝了方姨給她熱的牛奶、洗了澡,都收拾好了給邱行發視頻。

  邱行也剛洗了澡,頭髮還有點濕呢。

  林以然先乖乖地叫了聲老公,邱行裝模作樣地「嗯」了聲。

  「今天在老師家吃飯,然後她來了客人,就留我們一起在那聊聊。」林以然說。

  「你們?」邱行抓住重點,「還有你那個師兄?」

  「是的。」林以然倒是誠實,笑著補充,「還有一個學姐。」

  「師兄送你回家的?」邱行又問。

  林以然知道他其實沒多在意,就故意逗她,所以一直笑盈盈的:「是的,車上裝著四個人呢,我最先到家的。」

  邱行問:「你駕照什麼時候考完?這個月能不能?」

  「能!」林以然態度非常端正,「以後再也不讓別人送了。」

  邱行故作滿意地說:「可以。」

  邱行不在家的時候,晚上睡前他倆都得聊會兒。

  有時聊到林以然睏了也不掛斷,邱行就在電話那邊陪著,直到她睡著。

  「睏了,老公。」林以然閉著眼睛說。

  邱行說:「睡。」

  聽著邱行沉穩的呼吸,林以然就安然地睡了。

  直到她睡著有一會兒,邱行才把視頻掛了,在手機上敲了幾下,之後鎖屏把手機放在一邊。

  林以然夜裡醒來,看見手機上邱行掛斷視頻之後發的一條。

  她笑了笑,身上穿著邱行的T恤,翻個身便繼續睡了——

  【睡吧。我愛你。】

  這一年林以然生日那天,方姨給她做了一桌菜。邱行晚飯前才趕回來,正常昨天就應該到家了。但是飛機因為天氣原因飛不出來,邱行坐了一天高鐵回來的。

  林以然從來不會因為這種事情和他鬧情緒。

  反而不斷勸他別回來,坐高鐵時間太久了,讓他等飛機能飛了再回,明天再補一樣的。

  邱行不聽她話,還是在晚上之前趕了回來。

  飯後,邱行和林以然回到她的房子。

  邱行把蛋糕擺在茶几上,旁邊放著兩個相同的黑色盒子。

  房間沒開燈,只點了蠟燭。

  林以然坐在沙發上閉著眼睛許願,邱行蹲在茶几對面看著她。

  燭光映著林以然的臉,她雙手合十,虔誠地許下願望。

  蠟燭吹滅以後,房間裡只開了一盞夜燈,依然是昏暗的,但是暖洋洋的。

  邱行蹲在對面,下巴朝著那兩個盒子點了點:「挑一個。」

  「只挑一個嗎?」林以然眨眨眼睛,「我以為都給我呢。」

  「只給一個。」邱行說。

  林以然抉擇半天,兩個盒子分別拿了下,最後思考半天,挑了個輕的。

  「選好了?」邱行問她。

  「嗯嗯……」林以然點頭。

  邱行就把另一個收走了,林以然視線跟著他的手。直到邱行揣了起來,林以然才低頭看自己手上這個。

  她屏息凝神地打開,裡面放著個車鑰匙。

  林以然立刻合上蓋子,遞給邱行:「我要換。」

  邱行失笑:「選好了就不給換了。」

  「我要那個……」林以然指指他的兜,「通融一下。」

  「不。」邱行說。

  「換。」林以然把自己這個強行往邱行手裡塞。

  邱行笑著抬手,不跟她玩。

  他們都知道邱行另一個盒子裡裝的什麼。

  林以然思考半天挑的一個,沒想到挑錯了。

  戒指輕,於是林以然挑了個輕的。

  誰能想到邱行是連盒一起裝的。

  邱行兜裡揣著的那一盒,裡面裝著一隻鑽戒。

  如果林以然剛才選中了這盒,在她打開的一瞬間,邱行會開口說出準備好的說辭,向她求婚。

  林以然退也退不回去,想換邱行也不給換。

  她又是商量又是哄,邱行都不為所動。

  「拿來。」軟的不行來硬的,林以然抬起下巴,命令邱行,「我都要,給我。」

  邱行被她逗得一直笑,實在好玩。

  他伸手過去在她臉上托著捏了捏,說:「行。」

  邱行從兜裡拿出來,給了出去。

  林以然接過,雙手拿著。

  她知道打開盒子的一瞬間會發生什麼,她卻沒有急著打開。

  她只是專注地看著邱行,邱行溫和地回視著她。

  「我剛才許了一個願望。」林以然和他說。

  她沒有先打開盒子,而是看著眼前這個陪伴自己多年的男人,看著他的眼睛:

  「在我人生灰暗的那年,有人為我重塑了一個世界,我始終感激。感激他,也感激命運擊碎我的生活以後把他給我。」

  她看著邱行笑了笑,溫柔又堅定地說:「這是我愛他的第七年,我想和他結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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