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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花燃 -【她和白月光男神HE】《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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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16 10:48 PM
標題:
青花燃 -【她和白月光男神HE】《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doki520 於 2024-8-28 02:48 AM 編輯
【書名】:
她和白月光男神HE
【作者】:
青花燃
【內容簡介】:
顏喬喬臨死才知道自己是替身。
韓崢有個白月光。
為了替白月光鋪路,韓崢殺害岳父一家,讓心上人頂替顏喬喬的身份風光為後。
顏喬喬慘死深宮,無人得知。
幸好,韓崢沒能笑到最後。
正統皇室血脈未絕,少皇以殺證道,身如修羅,屠盡亂臣賊子。
*
顏喬喬重生回到少年時。
這個時候。
韓崢還不是她夫君。
少皇未染殺戮,仍是光風霽月真君子。
顏喬喬忽然記起,年少時最心動的,莫過於這位君子溫和疏離、拒人千里的那一笑。
雖然前世少皇誅殺韓崢不是為了她,但她卻記下了他的復仇之恩。
如此恩情,唯有——
少皇:「以身相許。」
顏喬喬:「精忠報國。」
顏喬喬&少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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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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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16 10:51 PM
第1章 紅顏薄命
近幾日,停雲殿連續來了好幾波刺客。
每次都是死士,行刺未果立刻咬毒,拿不住活口。
顏喬喬頗為不解。
她的貼身女官離霜,乃是韓崢麾下排行第二的高手,任副統領之職,是一位以劍入道,實力穩在劍宗高階的強者。
那幾位貴的不貴的妃子明明知道這一點,卻還是鍥而不捨送人頭。再這麼送下去,京陵皇都的刺客都要緊俏了。
著實有些詭異。
顏喬喬歪在軟榻上,手肘抵住雕花小玉案,托著腮,纖細小腿在薄紗下一晃一晃。地龍燒得旺,雖是冬日,殿中卻氤氳著暖融融的富貴氣。
「為什麼啊?離霜你說,她們怎就這般想不開?」
顏喬喬知道終日板著棺材臉的離霜不會回答這種無聊的問題,於是自顧自發牢騷。
「雖然我是王爺當年明媒正娶的夫人,又生了一副叫人妒火攻心的好皮相,可是自打王爺入住京陵皇都,她們一個個便升官發財了呀,如今哪個不是有品級的娘娘,何必與我這個閒人過不去。」
面無表情的離霜冷冰冰糾正:「是帝君。」
顏喬喬充耳不聞,百無聊賴地撥了撥玉案上新鮮的照雪梅。
韓崢登基七年了,顏喬喬從未叫過他一聲帝君或是陛下。即便世人已認可了這位新帝,但她依舊認為他的皇位得來不正。反正如今他們的關係一言難盡,她再怎麼陰陽怪氣叫他王爺,他也不會多心。
她輕輕一哂,手指挑起梅瓣。
雲霧般的紗袖滑下手腕,小臂露出一片青紫的痕跡,觸目驚心。它們蜿蜒至紗裳下面,沒有停歇之勢,可以想見其他地方亦是受難不淺。
察覺到來自旁人的視線,顏喬喬抬眸,幽幽睨離霜一眼:「我是不是好可憐?」
冷面女官語調平平:「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顏喬喬湊近些,偏著頭,唇角勾起惡意滿滿的笑容:「倘若王爺也這般對你呢?」
離霜臉色絲毫未變,一板一拍道:「感恩戴德。」
頓了下,仍記得糾正顏喬喬的『口誤』,「是帝君。」
顏喬喬:「……」
她和這個怪胎實在是很難聊,但是被幽禁這麼多年,身邊除了幾個啞巴侍女之外,就只有離霜一個人,沒得挑。
時隔多年,顏喬喬已經不記得自己當初是如何觸怒韓崢,以致被他用養病為藉口關了起來。他不給她名分,拒絕親族探視,只定期向外報平安,迄今已有七年多。
這七年間,他每個月總會過來七八趟,下狠手折騰她,然後送來避子湯。
他說他要占據她的全部,不允許任何人和他爭,包括孩子。
病態的掌控欲。
如今,她在世上已沒有至親,只剩孤苦伶仃一個人,倒是遂了他的願。
顏喬喬手指一顫,碰掉了一片梅花瓣。
花瓣落在橫貫腕間的指印上,也不知是誰更可憐。
顏喬喬看著這些深色的痕跡,不經意間舒了一口氣——痕跡尚濃。
倘若痕跡淡了,那就意味著韓崢隨時可能過來補上新的。
她知道自己只要服服軟、撒個嬌,便能少吃些苦,可她偏要和韓崢作對,憋著一口硬氣,他越是折磨得凶狠,她越要陰陽怪氣地刺他,激得他發瘋,最終受罪的還是她自己。
離霜雖然從來不說,但顏喬喬能看懂她的眼神——離霜認為她這是以下犯上、是大逆不道。
顏喬喬偏頭看了看鎏金沙漏。
距離入睡時辰尚早。
「不如你出去打聽打聽那些妃嬪犯了什麼病,也好對症下藥。」顏喬喬溫聲軟語,「省得你終日殺來殺去,這麼辛苦,又不加俸祿。」
離霜不為所動,腳步半寸也不挪:「職責所在,萬死不辭。」
這就是一根無情的看門木頭,腦子裡只有鞠躬盡瘁忠君報國,翻來覆去都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一套。韓崢令她看守停雲殿、看守顏喬喬,她便絕不會離開半步。
煩。
顏喬喬懶散起身,打著呵欠,妖嬈走向內殿那張金絲楠木象牙床,拖聲拖氣說道:「罷了。待王爺過來時,我向他告狀,討他幾分心疼,說不定王爺會多留幾日,朝也不去上。」
雲鬢松松墮在腦後,無骨的身段雪玉般的肌膚,像盛極了的桃花,艷麗頹靡,不勝嬌弱。
顏喬喬知道離霜最見不得她擺出這副禍水模樣。
倒也不是嫉妒,而是迂腐的忠誠心作祟——妖媚惑君,該殺。偏生這位副統領的職責又是守護妖姬,就好氣。
離霜難受了,顏喬喬便十分開心。雙方立場不合,本就應該互相傷害。
今日情況卻有些不同。
顏喬喬剛擰出兩步,就聽到離霜不情不願憋出一句,「夫人其實不必沒話找話。請節哀。」
顏喬喬笑容微僵,心口似是被撞了一下。
半晌,方道:「父兄為國捐軀,是為大義。我不哀傷,只以他們為榮。軍人戰死沙場,總好過在深宮混吃等死,你說對嗎,離霜將軍。」
聲音沒有一絲顫抖哽咽,她確定。她絕不會讓韓崢和他身邊的人看到一絲脆弱。
即便心尖抖成了秋風中的落葉,她還要揚起笑臉,狠狠刺離霜一下。
離霜低垂眼皮,鋒削薄唇抿出糾結擰巴的弧線。
猶豫片刻,離霜動了動下垂的唇角,毫無起伏地告訴顏喬喬:「那幾位娘娘不惜鋌而走險,是因為帝君后日要立您為君后,消息已昭告天下。」
「……」
什麼?
顏喬喬好一會兒沒能回過神。
她是韓崢當年明媒正娶的妻子,可是在他入主京陵皇都登基為帝之後,卻像是忘了她這個正妻一般,一個接一個往宮中納妃,大大小小的娘娘封了一堆,只不給顏喬喬名分。
其實顏喬喬從來也不屑做這個投機篡位者的君后,但月前得知父兄戰死在南越疆場,一位不知名的遠親莫名其妙繼任南山王之位後,她的心中一直有火團在燒,疑雲揮之不去。
只恨她被韓崢困於深宮,斷了眼和手,探不出這四方天地。
如今,他竟要封她為君后。
是憐憫,還是迫於輿論不得不撫恤英烈之後?
不重要。
大夏的君后是有一定實權的。登上那個位置,她便可以著手調查父兄之死,有仇報仇。
顏喬喬的心臟在一片死灰中跳動起來,震盪牽引到指尖,整個身軀微微發顫。
許久,她壓抑住聲線,輕飄飄丟下一句:「哦,好驚喜。」
她知道最開心的人是離霜。
離霜早就盼著這一天。
一位高階劍宗,本該領軍征戰沙場揚名立萬,卻和顏喬喬一樣被困在這小小的停雲殿,這些年不知多憋屈。
大婚之後,君后按例要搬至太極殿與帝君同住,防衛事宜一併交給大統領江白忠。屆時,離霜便可申請外任做將軍去。
人都是這樣的,心中高興時,不會吝嗇向周圍的可憐人釋放一點善意。
###
晃眼到了大婚之日。
天光將明,金殿那邊便有清煙鼓樂伴著朝陽升騰而起,紅浪逐走冬日的寒霜,仿佛提前入了春。
停雲殿仍是一片死寂深冬。
離霜抱著劍,在雕花大木窗下眺了又眺,始終不見有人來送吉服華冠。她面上不動聲色,其實雙腳已悄悄把長絨厚毯上的花團碾得明了又暗、暗了又明。
顏喬喬唇角勾起諷笑。
她懶懶倚著象牙床,溫溫軟軟地道:「是我耽誤了副統領,害副統領修行落下,耳也背了,消息都聽不準。」
「絕無可能。」離霜皺眉,語調和胸膛難得有了明確的起伏。
「不然你去金殿那邊看看?」顏喬喬友好地提出建議。
離霜無情拒絕:「屬下的職責是護衛夫人。」
顏喬喬毫不意外:「那就把窗戶關好,冷風都進來了。」
正說著話,宮門忽然吱呀大開。
透過寒風凜凜的窗縫,只見一隊宮人魚貫而入。
領頭那人頭戴鑲珠朝冠,身著藏藍錦袍,腰系純黑絲帶,懸一柄烏黑的劍。身後跟著兩列侍者,垂著頭,腳步迅捷無聲。
離霜眼睛一亮。
「大統領來了。」
話音猶在,人已掠過兩重殿幔,立在正殿門前的青玉石階下,向上峰行禮。
「屬下參見大統領。」
「副統領辛苦。」江白忠的聲音不緊不慢傳來,「本官奉帝君之命前來接管此處,副統領且去更沐,準備上金殿聽封吧。」
顏喬喬聽著這話音似乎不太對,起身披上雪絨大氅,走到窗邊,伸手將雕花大木窗整扇推開,舉目望向殿前。
只見離霜訥訥抬頭,視線落向江白忠身後的侍者,雙眉漸漸蹙緊。
她憋了一會兒,開口問道:「帝君今日封夫人為后?」
「不錯。」江白忠喜氣洋洋地笑開,「夫人纏綿病榻多年,如今總算大好,是該擔起國母重任了。」
他邁開雙腳,繞過離霜身邊。
兩列侍者疾步跟上。一個接一個,擦過離霜淡藍色的臂袖。
顏喬喬看清了侍者們捧在手中的東西,不是吉服後冠,而是火炬、松脂、火油等物。
她的心悶悶一震,直往下沉。
寒風卷進一蓬亂雪,不祥的冷意沁透五臟六腑,凍得身體不自覺地打顫。
這不是封她為后,而是送她上路。
終於,韓崢要終止這個無聊的遊戲了嗎?
一時之間,顏喬喬心口湧起的感受竟不知是恐懼還是解脫。
她怔怔地想,離霜終究還是在今日達成了願望,雖然過程與想象中有些不同。
眼看江白忠就要踏入正殿的門檻。
刷——
離霜忽然倒掠三丈,揚起雙臂攔住了人。
「卑職尚未接到帝君諭令。」她用毫無起伏的聲音說道,「在此之前,需寸步不離,護衛夫人。」
被攔下的侍者瞪起眼睛,開口說話之前被江白忠抬手制止。
「副統領。」江白忠緩聲道,「帝君與君后在金殿,此地沒有什麼夫人。」
錯愕之下,離霜的聲線微微拔高:「帝君昭告天下,君后乃是原配夫人、南山王嫡女顏氏!」
「不錯。貴人正在前朝受封。」江白忠偏頭,「這裡沒有夫人,讓路。」
離霜緩緩重複:「卑職尚未接到帝君諭令。在此之前,需寸步不離,護衛夫人。」
江白忠無奈地嘆息:「你啊。」
沉默片刻,大統領開口向這位死腦筋的同僚解釋:「帝君早年曾受過一位貴人的恩情。如今那位貴人來到帝君身邊,可是身份有所不便……為君分憂乃是旁人的本分,今日起,金殿那位君后便是帝君髮妻顏夫人,明白了麼。」
離霜沉默片刻,問:「貴人肖似夫人?」
江白忠點頭:「對。回去覆命吧,這裡我來處理。」
「……」
聽著這二人的對話,顏喬喬呼吸不禁變得急促,頭皮一陣陣發麻,寒意順著脊椎不斷攀到後腦。
韓崢拿她當替身!
所謂的「貴人」不在時,他折騰她這個替身,彌足思念空虛。那個人回來,他便奪她的姓名身份,為別人作嫁衣。
從他將她困在後院不見天日開始,便是在為那個人鋪路了?
徹骨的寒意凍進了骨縫。
等等。
即便關了她七年,世人早已不記得顏喬喬是什麼模樣,可是她的父兄不會忘,他們一眼就會認出那個是贗品。
所以,父兄的死……
顏氏一族世代鎮守青州,防範南越,每一年大大小小的交鋒不下百場,怎麼突然就被暗算了?一個小小的宗室遠親,真有這麼大能耐?
倘若,是韓崢出手!
顏喬喬捂住了唇,心跳重如巨象撞擊。
她即將被殺死,待她死去,真相將永埋塵土。顏氏之仇無人來報,韓崢與那個贗品會扶持傀儡,將青州顏氏的勢力徹底納入掌中!
短短幾息之內,她的心情由懼轉驚,由驚轉怒,由怒轉恨。
江白忠是當今世上第一高手,唯一一位大劍宗。而她,當初在崑山院修習六年也不曾感悟道意,這些年喝著傷身的避子湯,身子骨早已廢了,更是摸不著那玄而又玄的入道門檻。
她與江白忠之間,隔著入道門、先天境、宗師境、大宗師境這幾道不可跨越的天塹,猶如仙凡之別。
顏喬喬抓住窗欞,環視這間華貴的大殿,發現根本無處藏身。
她不能死,可是眼前已至絕路。
「錚——」
熟悉的劍鳴驟然響起。
這些日子,顏喬喬已聽慣了這個聲音。
是離霜的劍。
「卑職尚未接到帝君諭令。在此之前,需寸步不離,護衛夫人。」
冷面女官的聲音依舊毫無波瀾。迂腐愚忠的語氣,與素日一般無二。
劍鋒上晃過雪光,刺得江白忠眯了眯細長的眼。
他不怒反笑:「對我拔劍?離霜,你是我的學生,境界低我一頭。在我手下,撐不過百息。」
離霜沉默抿唇,腳步不動。
這副姿態顏喬喬再熟悉不過。每次她想要逃離停雲殿,面前就是這樣一張半步不讓的棺材臉。
江白忠動手了。
大劍宗已是非人的境界。倘若疆場對敵,敵方沒有修士的話,一位大劍宗深入百萬軍中取敵將首級,猶如探囊取物。
到了這個境界,劍氣皆是實質。
轉眼之間,雕梁畫棟噼裡啪啦砸得滿殿都是,金器玉架古玩字畫爆成了一蓬蓬富貴粉屑。
離霜不敵江白忠。勉力抵抗之餘,她還要防著劍氣掠入內殿,如此一來,更是破綻百出,藍衣很快就洇上一道道深色血痕。
「錚——」
動靜停歇。
一柄寒劍刺入離霜胸膛,氣浪將她的頭髮和衣裳掀向身後。
江白忠留了情,偏離心脈半寸。
抽劍,離霜單膝跪倒。
鮮血淌過劍身,黏稠墜向地面。滴——噠。
江白忠大步踏過殘破的簾幔。
十丈。
轉瞬便是五丈。
「大統領。」顏喬喬捏住雙手,鎮定揚聲道,「我父兄之死,是否與韓崢有關?」
江白忠沒有回答。
他看她的眼神,猶如看一個死物。
舉劍,平刺。
一道身影從側面掠來,雙手橫起劍身,抵住了江白忠的劍。
她的身軀微微佝僂,口中咳著血。
「卑職尚未接到……帝君諭令,在……」
話音未落,離霜的長劍寸寸崩碎,帶著血的劍尖穿透她的身體,自後心貫出。
「……此之前,需寸步……不……」
「不死找死。」江白忠抽劍,抬腳將離霜綿軟的身軀踢到一旁。
顏喬喬眼前晃過筆直的劍光。
她根本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映,便覺心口一僵,渾身麻痺。劍上帶著離霜滾燙的熱血,倒是不像書中所說的那般冰涼。
在江白忠抽走長劍之後,方有鋪天蓋地的劇痛席捲而來。
胸口濺出一片血花。
顏喬喬試圖挺直脊梁,然而嬌弱的身軀根本沒有支撐的力量。
她撲倒在地,聽見汩汩怪聲,看著絨毯上沁開大團的血。
江白忠仿佛笑了下,輕嘲:「顏氏父子的骨頭倒是比你硬得多。」
顏喬喬身軀一震,雙手死死抓緊了地毯上的軟絨。
他認了!他承認了!
她用盡全部力氣,抬頭望向這個韓崢座下的劊子手。
她好恨,好不甘!
韓崢!韓……崢!
「燒乾淨。」江白忠一面收劍向外走,一面吩咐左右。
顏喬喬的視線迅速模糊不清,但聽覺仍在。
她聽到整齊的跑動聲、火摺子點燃油脂的噼啪聲、四下潑灑火油的嘩嘩聲、幔帳燒起來的畢剝聲。
雪片順著大開的花窗飄進殿中,落向顏喬喬僵冷的身軀。與往昔萬萬年一樣,冬雪忠實地、平靜地埋葬地表生機。
春生夏長秋收冬…殺。
顏喬喬的靈台清明了一瞬。多年感悟不到的道意,竟在瀕死一刻姍姍遲來!
「四時」!
手指微曲,寒毛般的銀光微微在指尖凝聚。只一瞬,便如細雪消融。
太遲了,一切都太遲了。
用生命為代價,她終於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道意。
好可惜……
意識開始渙散時,忽然聽到一個匆忙慌亂的腳步聲,自外面飛掠進來。
「報——大統領!」
來者氣息不勻,驚惶失措,「大事不好!當年失蹤的少皇未死,殺進來了,快,快救駕!」
江白忠扶劍:「多少人馬?破了哪個門?五都尉是飯桶麼。」
來者嗓音變了調:「兩江大營全滅!五都尉全滅!御林全滅!金殿御守傷亡已過半!」
「什麼?!」江白忠大怒,疾步向外,「他哪來的兵馬!究竟來了多少人?」
「一、一、一人!只有一人!」來者顫聲高呼,惶恐無限,「少皇以殺證道,修羅道大成,殺生成聖!他已瘋了,見人就斬……」
「鐺——」
江白忠的劍連著劍鞘墜落在地。
紛亂的腳步漸漸遠去,顏喬喬遲緩的思緒後知後覺落向某一個記憶深處的人影。
少皇,公良瑾。
記憶中,那是一位光風霽月,絕世無雙的真君子。
他,來誅殺亂臣賊子了。
破碎的心臟激烈跳動,山呼海嘯般的情緒隨著鮮血噴薄而出。
疼痛離開身體,顏喬喬感覺自己變得很輕,浮到了一片熊熊火場之上。
她感知到金殿崩塌,烈焰焚天,到處都是火。
茫茫火海中隱約可見一道清瘦身影,周身環著幽冥般的暗焰,手上提著兩枚首級,一男一女。
顏喬喬的思緒已經極度遲緩。
她怔怔地想,少皇該不會以為那個女人是她吧,那,可真是太失禮了啊。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16 10:52 PM
第2章 對她無禮
崑山下,碧心台。
蓮池邊上立著十丈高的竹樓,竹木若玉,泛著青色暖光,竹壁通體透亮,隱隱沁出樓閣內燦爛的燈火。
木橋與廊道暗嵌著蓮花燈,侍女經過時,白色紗裙映上明明暗暗的青色蓮影,宛如途經仙境瑤池。
清越琴音拂過蓮池,蕩起一圈圈翡翠漣漪。
樓中在設宴。
廣闊宴廳中垂滿輕盈青紗,隨著樂音微微搖晃,紗帳下放置了一張張精緻竹席,風華正茂的青年男女身著制式長袍,跪坐於席上,手執青玉杯,相互敬飲美酒。
裊裊清煙升騰,香暖的氣息送至每一個角落,薰得人飄然欲醉。
距離宴廳不遠處設有廂房,方便不勝酒力的客人歇息醒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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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喬喬怔怔低頭看著自己。
胸前沒有貫穿傷,小臂沒有那些青青紫紫的痕跡,身上未著綾羅紗裳,而是崑山院學子的制式白袍。
她的心口仍然交織著濃烈的愛恨,皇城焚天的烈焰仍在灼痛她的魂魄,然而周遭的一切卻是暖暖的、懶懶的、輕佻而歡快的。
她坐在一間雅致的廂房中。案上燃著暖香,燈火折射出重重光影,從三樓的窗戶望出去,只見蓮池漾著清波,一盞盞蓮花燈鋪滿亭台樓閣,光華漫卷到視線盡頭。
被困在停雲殿多年,顏喬喬有些不適應這般絢爛開闊的景象。
這是……崑山院底下的碧心台。
宴廳方向飄過來的琴曲很有辨識度,刻意壓慢拖長一個節拍,以顯得端莊沉穩。
聽著這半死不活的調子,顏喬喬心中開始焦慮躁郁,恨不得拽住琴弦往前跑上幾大步。
會這樣彈琴的人,唯有京陵皇都第一大才女秦妙有。
……秦妙有,不是死了麼。
顏喬喬記得,在韓崢登基之後,這位京都才女曾主動倒貼,入宮為妃,結果不到一年時間就被其他嬪妃給鬥死了。
不知出於什麼心理,韓崢總愛在她耳邊一遍又一遍地提這個秦妙有——大才女如何爭寵獻媚,如何鬥得醜態畢露,如何被人抓住痛腳,如何向他痛哭哀求。
當時顏喬喬心中膩歪厭煩極了,感覺就像此刻,被迫聽著秦妙有彈奏這黏黏糊糊、牽絲拉線的琴曲。
當真是見鬼的琴藝,不接地氣,卻通地府。
顏喬喬煩躁不已,想要拍桌起身,卻發現身軀綿軟無力,身上熱浪一陣高過一陣,仿佛有無數帶著火花閃電的螞蟻在噬啃她的骨頭,帶起一陣陣令她頭皮發麻的細密觸感。
呼吸驀然停滯。
她不是不諳世事的少女,和韓崢糾纏了那麼多年,她知道這種異樣意味著什麼。
她睜大了眼睛,再一次疾疾環顧周遭的一切。
秦妙有的琴音、完好的肌膚、制式的白袍、遠近的蓮燈……
她的腦海里漸漸浮起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
她似乎回到了過去。
一曲終了,續上的仍是與春日相關的琴曲。
春日。
顏喬喬陡然睜大了眼睛。
當初,她正是在一場春日宴上喝得酩酊大醉,意外失身於韓崢,然後嫁給了他。
而此刻,身上種種異狀告訴她,她並非醉酒,而是被人下了藥。
韓!崢!
心臟停跳了好一會兒,倏而,胸腔傳來第一聲悶痛。然後是第二聲、第三聲……越痛越疾!
「怦!怦怦!怦怦怦!」
她回來了。回到一切開始之前。
爹爹和大哥,尚在人世!
顏喬喬驀然起身。
眼前一陣昏花,雙腿發軟,跌回窗下的軟榻中。
身軀輕輕發著顫,暖閣的空氣因她而甜膩了幾分。
這藥……很烈。
她不能繼續待在這裡。
韓崢隨時可能出現,她必須立刻離開。
顏喬喬用顫抖的雙手抓住案桌一角,拼盡全力撐起了身體。
每一腳踏下,都像是踩在深淺不一的雲團上,周圍的空氣變得稀薄,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
踉蹌走出三五步,膝蓋徹底軟成了棉花。
這樣不行。
她用手指摁住軟榻尾端的木欄角,搖搖晃晃站穩,回憶瀕死之時感悟的「四時」道意。
四時之中,春為生機、生長,應當有療愈的效果。
她凝聚意識,盯住微微顫抖的指尖。
眼見一絲綠意就要凝成,廂房外間的竹門忽然被人用力推開!
早春的寒氣刷地湧入溫暖的室內,凝起一片霧般的白霜。
顏喬喬的心臟驟然收緊,抬頭望向門前。
只見門口站著一個人。他身材高大,穿著崑山院制式白袍,背著光,面容隱在陰影之中。
顏喬喬渾身發冷。
此刻的她,身上提不起一絲氣力,跑不動,喊不出。
韓崢幼時便感悟了道意,如今修為已達先天境,以一敵百不在話下。他若要用強,她根本無計可施。
暗無天日的記憶將她淹沒,她的身體難以抑制地顫抖。
韓崢!韓崢!
他大步踏入廂房,帶著一身冰涼的潮意,轉瞬便到了她的面前。
「顏師妹?可是身體不適?」他關切地問。
說話的同時,他抬手攙住了她的手腕,沒有用力。細細一截雪白玉腕落進他寬大的掌心,仿佛一折即斷的珍貴工藝品——這雙手腕確實被他折斷過數次,然後他會喚來醫道宗師為她治愈。
斷骨復甦,不留一絲痕跡。
顏喬喬掐緊了掌心,一寸一寸抬眸,望向這個惡鬼。
目光忽然凝滯。
眼前這張臉並不是韓崢,而是另一個人。少皇,公良瑾。
塵封的記憶之上,驀然劃過一道驚雷。
她恍惚想起,當年「醉」得厲害,一開始確實將韓崢錯認成旁人。等到清醒過來,木已成了舟,她再不願回想任何細節。
而眼下,她知道自己並非醉酒眼花。
用力眨了眨眼,定睛去看,眼前依舊是少皇清風明月般的臉。
她神思恍惚,唇瓣怔怔分開。
他俯身湊近了些。
韓崢慣用的薰香撲面而來,顏喬喬陡然驚醒,心臟驚跳不止。
氣味、神情、體態、趁人之危——眼前之人的確是韓崢,絕無可能是那位君子!
顏喬喬閉了閉眼,告訴自己要鎮定、再鎮定。她恨毒了他,但這些年來,她早已學會將一切壓在心底,不露端倪。尤其是在形勢不利於自己的時候,更要沉得住氣。
她輕輕掙了下:「我要回宴廳。」
他收緊手掌,語氣強勢:「你醉得厲害,需要休息。」
另一條手臂環過她的身軀,不容置疑地將她帶到床榻旁邊。
他的眼睛裡倒映出她的身影。
雲鬢鬆散,雙眸迷離,臉頰暈紅,一副意亂情迷的模樣。顯然,只要稍微照顧她片刻,便會發生許多香艷故事。
他的眸光極暗,喉結不住地上下滾動。
「我扶你躺下。」他沉聲道,「來,先幫你脫了外袍。」
一雙大手落向她的束帶。
顏喬喬心中憎惡之極,她用指甲狠狠掐住掌心,逼迫自己冷靜。
眼前的韓崢仍帶著幾分青澀,顯然,他沒有那段記憶。
針鋒相對多年,她知道該如何與他周旋。
她抬手去擋他的手,如她所料,他動作強硬,根本不容她抗拒。
撥不開。
她並沒有和他死磕,而是抬高了食指,輕輕地、嬌縱地,點上他的心口。
「我自己來,你走開。」
含羞帶嗔、半推半就。
他低低笑了起來,片刻之後,依言退開——韓崢喜歡欲擒故縱的遊戲,很享受來回推拉的趣味,一旦確定獵物落入掌中,他便會不疾不徐。
「嗯,你自己來。」他笑著,刻意再退離一步。
她微闔眼簾,用虛弱溫軟的聲音對他說:「鎖門,別讓人看見。」
他怔了下,嗓音徹底沙啞:「好。」
他轉身走向廂房外間的竹門,刻意端出沉穩的姿態。
騙他離開之後,顏喬喬凝聚起凜冽的「冬殺」道意,往身上狠狠刺了一記。
靈台霎時清明!
劇烈刺痛激發了全部力量,她將鞋子扔在床下,一把扯下床簾,然後疾走到窗邊,爬上軟榻,探出雙臂緊緊抓住窗框,將身體拖向窗台,半翻半摔跌了出去。
雖然身軀綿軟,動作卻一氣呵成。
「啪。」
膝蓋與手肘著地,脆生生地疼。
竹制廊道上沒有灰塵,只有春露凝成的濕潤小水珠。琴聲、觥籌交錯聲迴盪在竹樓,掩掉了她摔跤的動靜。
顏喬喬的心臟幾乎跳出胸腔,她一瞬也不敢耽擱,掙扎著爬起來,踉蹌向前衝。
竹榻下的鞋和垂落的床簾只能拖延韓崢片刻,等到他自信滿滿地掀開床簾卻發現床上空無一人時,定會勃然大怒。
在他追出來之前,她必須跑到有人的地方去。
早春的夜風極涼,吹起她的發絲,帶走些許熱意,讓她的思緒更加清晰。
方才的經歷,讓她想起一件舊事。
剛成婚不久,她就捉到韓崢睡別的女人。
那個女人是漠北王次子林天罡贈給韓崢的禮物,據說天生軟骨,一身媚功天上地下絕無僅有,並且仍是清白的身子。
韓崢把人隨意扔在後院,說是得閒送走,結果沒過多久就被顏喬喬堵在了床上。當時他向她解釋說,那個女子對他下了特殊的情藥,他將她錯認成心上之人,這才犯下大錯。
他指天發誓句句屬實,他痛不欲生請求原諒。她只是淡漠地笑著,做主把那個女子提成了正兒八經的妾室。
那時她根本不信他。
如今才知道,世間竟然真有這樣的情藥,會讓人將一個人錯看成另一個人。
但……心上之人?這豈不是意味著,年少時的她喜歡公良瑾?
顏喬喬不記得了。
皇族從來不與諸侯聯姻,這是祖宗規矩。她是驕傲至極的人,哪怕當真有過那樣的心思,也必定會主動掐滅,不放任,不承認。
顏喬喬一時百感交集。
真遺憾,韓崢竟然不知道最初在一起時,她把他當成了別人。
她若是早早知曉內情,必定會用這件事狠狠刺他,氣到他吐血三升。
顏喬喬恨恨咬住牙,跌跌撞撞跑向長廊盡頭。
廊道上空無一人,燈火在眼前璀璨交疊,她分不清哪裡是設宴的廳堂。秦妙有的琴音時近時遠,混著浮在光華之上的熱鬧喧囂,難以確定位置。
放眼望去,唯有竹樓下方的蓮池邊上有幾列侍女在行走。
「有人嗎……」
熱鬧的喧囂浮滿整個三層樓,她的喊聲微弱得可憐。
強行提起的力氣很快耗盡,胸腔中就像灌滿了滾燙的碎鐵片,每一次呼吸都帶起火辣辣的疼痛。
她喘著氣,回身望向後方的長廊。
韓崢竟然還沒出現。
她並沒有放下心,反倒加劇了緊張。
心跳又疾又重。她往廊道外側移了幾步,將自己的後背抵在竹木扶欄上。
閣樓氤氳著暖融融的光線,氣氛熱烈,碰杯聲叮叮鐺鐺響成一片。
分明近在眼前,卻像是隔著跨不過去的世界。
明明身處溫暖光明之中,她的周圍卻只有濃郁的黑暗。
她無從猜測此刻韓崢人在哪裡。也許他正負著手,不緊不慢地朝她走來。也許一回頭,他就站在她的身後。
牙關隱隱打顫。
她正要把視線從廂房那一邊收回時,周遭突然靜了下來。
眨眼之間,一點聲音都沒有了。
「怦怦!怦怦!」整個世界只剩下她的心跳。
顏喬喬寒毛直立,直覺瘋狂示警。
不遠處……似乎有什麼東西。
寒意從骨縫裡一點點滲出,凍結她的血液。
她僵著身子,緩緩轉頭。
心臟陡然沉到足底。
他就站在她的側前方。
眉眼濃黑如墨,膚白若玉,五官精緻漂亮。天人般的相貌,在她心中儼然已是修羅惡鬼。
顏喬喬緊緊抓住身後的竹扶欄。
所有的情緒在心頭爆開。
韓崢不是以為自己心中之人是他麼,是時候還他一頂陳年綠帽了。
她揚起笑臉,嬌聲對他喊道:「少皇殿下,休要對我無禮!」
話音猶在,她已毫不猶豫翻過扶欄,直直摔向下方蓮池。
心臟驀地一懸、一空,仿佛掙脫了黑暗桎梏、宿命糾纏。
春風拂起她的衣袍和發絲,她知道,自己墜落的模樣美極了。
蓮池倒映著整片華光,她落向一個絢爛開闊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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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扇竹窗被人推開,然後迅速悄悄闔上。
竊竊私語聲很有求生欲地壓到最低。
韓崢的身影出現在廊道盡頭,停住腳步,表情愕然。他遙遙向著那道墜落的身影伸了伸手臂,然後緩緩移動視線,望向站在她前方的那個人——少皇,公良瑾。
公良瑾身後的侍衛怒道:「大膽……」
「嘩啦——」
下方蓮池傳來清脆的落水聲。
碧波四濺,大大小小的玉珠碎滿華光。
公良瑾抬手,制止屬下說話。
他的神色似有困惑,低頭認真看了看自己,然後偏頭看向侍衛,好奇道:「我何處無禮?」
蓮池水聲已歇,只剩一圈圈泛著金光的漣漪。
「撈起來,問明白。」他溫聲道。
侍衛唇角微抽。
是「撈」而不是「救」。
看來不食人間煙火的殿下被人碰瓷也會生氣啊。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16 10:53 PM
第3章 不是男人
「嘩——」
落水霎那,顏喬喬眼前浮起萬千碎金。
波光漾起一圈圈漣漪,迷離地勾勒出漫天華光。
池水又涼又沉,蓮池邊上晃動著紛亂的白色清影,發出聲聲驚呼——是碧心台的侍女們。
顏喬喬直直沉到了池底。
初春的生水寒意徹骨,一絲一絲順著肌膚刺入肺腑,熱意迅速褪去。
她嗆了些水,鼻喉間澀澀地疼。
寒冷和痛楚讓她的心緒更加澄明,她撥動身側晶瑩清澈的池水,用力浮向水面。
「刷——」
一張巨網蕩過粼粼金光,兜頭罩了下來。
顏喬喬:「?」
還沒回過神,身軀忽地一緊,被牢牢縛住。旋即,一股龐然巨力將她從水中拔出,在凜冽的寒風裡劃過小半個圈,甩到竹樓旁側的觀水台上。
她赤腳踩著沁涼微晃的竹節,踉蹌兩步堪堪站穩。
這是……被漁網撈上來了。
哪位壯士如此別出心裁?
她怔怔抬頭,網繩一縷一縷順著她的濕發滑落到肩部,露出一張凍得發白的臉。
她順著滴水的漁網望過去。
撈人的是一位身材魁梧的侍衛,長相十分粗獷。一字眉,方方正正的國字臉,還有一隻與嘴唇同寬的大方鼻,此刻,他撐著鼻孔、沉著臉,看起來非常不好惹。
藥效退了,她看旁人已不再是少皇公良瑾的模樣。
顏喬喬心中泛起劫後餘生的欣喜。
侍衛別開臉,向著觀水台上方拱手行禮。
顏喬喬抬頭望過去,眸光一震,下意識打了個寒戰。
怎麼又是少皇的臉?這情藥到底退是未退?
對方靜靜看著她,一雙清冷幽黑的琉璃瞳中,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
竹樓的暖光罩住她的身軀,濕發極黑,襯得膚色透明雪白,像是一觸便會破掉的嬌嫩花瓣。菱唇失去顏色,更顯得楚楚動人。可憐兮兮的巴掌臉上,仿佛只剩下一雙微帶驚恐的眼睛。
崑山院的白袍用料足,浸了水之後就像一疊厚宣紙糊在身上,倒是不顯曲線,只是一雙玉足赤著踩在水漬裡,無端添了幾分香艷。
他蹙起墨般的長眉,解下雪絨大氅,示意身後的女官為顏喬喬披上。
氅衣沒有染到他的體溫,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暗香,淡得像幾縷拂過面頰的清煙。
春風被擋在身外,衣擺蓋住了她的赤足。
顏喬喬心頭微震,探究地看向他。
他正抬手,拂平袖上一絲折紋。
溫潤,清雅,不疾不徐。
顏喬喬稍微睜大了眼,烈焰中那道清瘦的身影與眼前之人逐漸重疊。
他不是韓崢,而是真正的少皇公良瑾!
萬千情緒湧上心頭,激盪熱淚浮滿眼眶,她輕輕縮起肩膀,發出壓抑的嗚咽。
有這一位在,她什麼也不用怕。
他的功績,不僅是最終以殺證道誅滅叛逆。早在山河破碎之際,他便以一副病弱殘軀,率領三萬將士鎮守空城,阻攔百萬鐵騎,庇護百姓轍離。
城破之後,本欲屠城的凶蠻異族驚愕地發現,守城將士已經全部陣亡,讓他們猶豫半日不敢突進的,竟然只是一整排屹立不倒的屍身。浴血戰神,足以震懾群雄,令人膽寒卻步。
城中沒有找到公良瑾的屍體,不過誰都知道,他為了守城耗盡心血,本就殘破的身體燃至油盡燈枯,離開京陵也活不過幾日了。
那個時候顏喬喬被韓崢禁足在鎮西王府,只能從離霜口中探到零星的消息。
她一直為那座空城懸著心。她知道父兄揮軍前往京陵勤王,卻在半途收到少皇諭令,命他們轉向江東,阻攔追擊百姓的騎兵。城破時,顏喬喬偷偷哭濕了枕巾。
在那之後,公良瑾消失了整整七年,直到顏喬喬瀕死之時,終於聽到他的消息。
往事一幕幕晃過腦海。
此刻,看著活生生站在眼前的公良瑾,顏喬喬不禁心神激盪,胸口一片沸騰。
她用顫抖的手指攥住身上的雪絨大氅,晶瑩熱淚滾滾而下,落向竹台,濺起一片片小水花。
唇瓣微抿,她嗓音輕顫:「殿…下。」
見狀,那位把顏喬喬從蓮池中打撈出來的侍衛不禁眼皮大跳,直呼不妙。
好可怕的女人!盯著殿下說哭便哭,一副梨花帶雨的模樣,這不是擺明了又要訛人麼。
侍衛飛快地橫過身軀,擋在公良瑾身前,臉上繃起誓死悍衛殿下清白的決絕表情。
有什麼,衝著他來!他替殿下扛!
顏喬喬:「?」
公良瑾揮退侍衛,溫聲開口:「莫怕,崑山院只在天子腳下,倘若我有無禮之舉,你大可上金殿告我一狀。」
寒涼的嗓音,像月下清泉。
顏喬喬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她怔怔看他,正想開口說話時,余光瞥見一道高大的人影攜著滿身寒風,疾步掠上觀水台。
韓崢!
此處燈火輝煌,顏喬喬看清了他的模樣。
平心而論,韓崢生的是一副英俊硬挺的好相貌,肩寬體闊,儀表堂堂。在崑山院一眾青年才俊中,韓崢當得上數一數二的夫婿人選。
只不過在顏喬喬眼中,這個男人早已脫下一身好皮囊,一眼望去,淨是污濁不堪。
如今的韓崢尚有幾分青澀,藏不住眉間喜怒。他拱手向公良瑾施禮,眼風卻是帶著陰鷙,重重飄到了顏喬喬身上。
搶在他開口說話之前,顏喬喬抬起顫抖的手指,指住他的鼻尖:「韓崢逼迫我,欲行不軌,我怕極了,這才從樓上墜下來……若不是下面正好有水,我已、已不在人世了,可憐父兄只有我這一個親人……」
她哽咽著,再說不下去。
顫抖的雙手緊緊攥著衣襟,柔弱無助又可憐。
一雙水潤潤的眸子蘊滿了委屈,蒼白的小臉血色全無。
公良瑾身旁的侍衛下意識按住刀柄,怒視韓崢。瞪了幾眼,後知後覺發現哪裡不太對——方才看到的好像不是那麼一回事兒啊。
「韓世子?」公良瑾望向韓崢。
語氣微沉。
「殿下,此事實屬誤會。」韓崢面不改色,「我只是察覺顏師妹身體狀況不太對,讓她歇下,然後準備請醫者來看一看,不想顏師妹竟誤會了我。也許是我哪裡言行不大妥當,我向你賠罪。」
他轉向顏喬喬,微挑著眉,目光灼灼,唇角勾著毫不掩飾的興味。
「只是言行不妥當麼?」顏喬喬挪向公良瑾,「鎖了門、扯下床簾、奪了我的鞋,還扯我的束帶,殿下讓人到廂房一看便知!」
韓崢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一時竟是百口莫辯。
「殿下……」顏喬喬已縮到了公良瑾身旁,抬起頭,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委屈道,「他是壞人,真的,真的。」
晶瑩的淚珠墜在眼底,搖晃著打轉轉,花瓣般的唇抿成了柔軟的弧線,小臉蒼白,神情凄婉真摯。
對視一瞬,公良瑾淡定移開了視線。
「查驗廂房。」
他淡聲吩咐身後女官。
「是!」
「等一等。」韓崢陡然開口,「殿下,此事尚有內情。我可以發誓,有不軌之心的人,絕不是我。」
聽到發誓二字,顏喬喬不禁譏誚地挑起了唇角。
韓崢的賭咒發誓,她也不是頭一次見識。
就那一次,她將他堵在那位軟骨美姬床上時,他說是美姬下藥害他,他將她錯認成了顏喬喬。
他說那美姬曾在歡愛之前推開他,反覆問過他三遍,問他,她是誰。每一次,他都認真地在她耳畔說,是夫人,顏喬喬。連續三遍,他記得清清楚楚。
他指天發誓自己所言字字屬實,並叫那美姬出來對質。
美姬迫於他的威壓,不情不願點了頭。
韓崢要將人送走,顏喬喬卻做主把美姬提成了正兒八經的妾室。後來妾室告訴顏喬喬,根本就沒有那三問之事,她的目的只是爬上韓崢的床,怎麼可能多做些畫蛇添足的事情?
在那之後,每次韓崢想要發些什麼毒誓,顏喬喬總會衝著他笑,笑到他惱羞成怒為止。
再後來,他占據了強勢地位,再不用自取其辱。
今日乍然又聽到韓崢發誓,顏喬喬一時沒忍住,抿出了他最恨的譏諷笑容。
對上她的視線,韓崢的眼皮重重一跳,眼睛裡浮起了明晃晃的錯愕。
她憎惡他。
原來從一開始,她的半推半就便是假的。明明是她惹火,她竟憎惡他,還弄出那些他「欲行不軌」的證據。
韓崢心中思緒紛亂,臉色更沉,拱手道:「對顏師妹動手腳的,另有旁人。我見他行事鬼祟,便隨手將他擊暈,扔在隔壁的廂房。請殿下命人與我一道去提他過來,當面訊問清楚!」
見他說得煞有介事,顏喬喬不禁皺起了眉。
從她跳蓮池到現在,不過小半炷香的功夫,韓崢難道就能妥善安排好一個替死鬼嗎?
「可。」公良瑾頷首。
國字臉侍衛與韓崢一道離去。
周圍忽然靜了下來,顏喬喬偷偷轉了轉眼珠,發現三樓的竹窗旁悄悄囤著一大堆腦袋,就像一群蹲在草叢裡面的鵪鶉。
她收回視線,想著心事,目光複雜地望向面前的公良瑾。
「殿下……」
「所以,顏小姐斥我無禮之事,只是誤會。」公良瑾的笑容溫和而疏離。
顏喬喬想起自己方才的話,不禁輕嘶一聲,十分汗顏。
這是一位真君子,前世誅殺韓崢雖不是為了她,但於她而言,卻是大仇得報、瞑目九泉的恩情。
皇族不與諸侯聯姻,少皇在她眼中,向來如同九天明月,絕非紅塵妄念。
男女情愛什麼的,太過庸俗,褻瀆了神仙中人。
這般想著,顏喬喬急忙正色解釋:「方才情急失言,實非我的本意。在我心中,少皇殿下其實根本不是男人。」
「……」
一瞬間,周圍靜得連蟲鳴都消失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16 10:54 PM
第4章 你心悅我
少皇當然不是男人。
他是清風,是明月,是雪山寒泉掠過兩岸春色。
顏喬喬覺得自己還挺詩情畫意。
對上公良瑾涼涼瞥來的視線,她乖巧地彎起眉眼,衝著他抿唇笑了笑。
嬌小的身軀裹在他的雪色大氅中,容顏可憐,眼眸烏黑,兩汪珠淚虛虛實實,真假難辨。唇角的笑容倒是無比真摯,暗藏幾分得意。
倘若她有尾巴,此刻說不定已經開屏了。
公良瑾靜靜看著她:「我既在此,任何人犯錯絕不會姑息。無論意圖不軌,或是,構陷旁人。」
最後一句加重了語氣,黑眸清冷,仿佛一眼便能把她看穿。
顏喬喬忽然意識到,自己對韓崢的惡意根本就瞞不過眼前這個人。
他是君子,又不是傻子。
她看著他的眼睛,怔怔地想,前世他誅殺韓崢和「白月光」時,想必把那個女人當成了她。重生歸來,她在他眼中亦是個隨意攀誣他人的形象。
總之不是好人。
這些年來,她早就把心臟煉成了銅牆鐵壁,可這一刻,忽然便感受到了久違的委屈。
包裹在大氅裡的女子漸漸縮成了一小團,方才還得意洋洋的氣勢仿佛被銀針戳破,一點一點癟了下去。
公良瑾上前一步,她正好疾疾退開了一步。
「床簾是我扯的,鞋子是我自己脫的,是我騙他去關門。」她語速極快,「否則,此刻我就不是站在殿下面前,而是躺在韓崢身下。」
她抿緊唇,挑釁地撩起眼皮看向他。
聽到這般粗俗不堪的話,皎皎君子想必要大皺眉頭了。
不料,公良瑾只是平靜地看了她一會兒,神色略緩,甚至添了幾分淺淡的溫柔。
「知道了,莫怕。」他抬手,遞過一塊乾淨的白絲帕。
她怔怔低頭。
忽然,一滴眼淚「啪」地落到了絲帕上。
「我……」
正要開口,竹樓那邊傳來了交錯的腳步聲。
顏喬喬趕緊從公良瑾手上扯過絲帕,背轉身,飛快地擦掉眼淚,順便擤了下鼻子。
當方臉侍衛、韓崢一行來到觀水台時,顏喬喬已恢復了無辜冷艷的受害者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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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錯覺,視線相對的霎那,韓崢在顏喬喬的眼睛裡捕捉到幾分狐假虎威式的狡黠。
「殿下。」
幾個人向公良瑾行禮時,方臉侍衛不忘分出一隻手來,提住其中一人的後脖領。
顏喬喬看著這個古怪的姿勢,忽然福至心靈——方才,少皇殿下是命令他把人「提」來吧,是吧是吧?
這一位,可當真是一絲不苟地執行君令啊。
那麼,他用漁網把自己救上來,又是因為什麼呢?
不等顏喬喬琢磨清楚,國字臉和另一名女官已將調查情況一一道來。
廂房中的情形與顏喬喬的描述一般無二,而隔壁廂房裡確實躺著一個昏迷的世家子弟,當然,此刻已被弄醒了。
漠北王次子林天罡。
此人生得油頭粉面,一雙眼睛陰寒滑膩,視線最愛往女子的領口鑽,是個貓嫌狗憎,頗不受人待見的紈褲。
當年便是林天罡給韓崢送來軟骨美姬作新婚賀禮。
「殿下。」韓崢拱手稟道,「今日席間,我發現顏師妹臉色不太好,在她離席之後,林師弟即刻尾隨而去。我心有疑慮,出門察看時,見林師弟跟在顏師妹身後,行止輕浮不端。在他準備將顏師妹搡入廂房時,我上前打暈了他,扔進隔壁廂房,然後上前察看顏師妹的狀況。之後,便發生了誤會。」
他沉著臉,神色十分認真。想來看到事情鬧大,便也歇了什麼曖昧心思,只想盡快把自己摘清。
顏喬喬眉心微跳,意識到了不對勁。
韓崢何其自負,在他眼中,天下就沒有他得不到的女子,對於他來說,用藥強迫女子實屬折損尊嚴,更遑論這種藥還會讓女子將他錯認成旁人。
所以……想必是有隱情。
公良瑾頷首,望向林天罡:「你可有話說?」
林天罡原本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但被公良瑾這般淡淡地看著,不覺便慫了眼神,額頭滲出幾絲細汗。
他努力撇了兩下唇角,仍未能提起氣勢,只撇著嘴道:「怎麼了,顏喬喬她給我拋了許多媚眼,又用眼波暗示我跟她出去玩,我當然就跟去咯。這算得了什麼,別說我什麼都沒乾,就算我真乾了什麼,那也是她勾引我。」
顏喬喬冷笑出聲,正待開口,一道手臂攔在了身前。
她怔怔低頭,看到一隻修長的手。皮膚蒼白,能看出青色的血管。腕骨漂亮,姿態隨和,卻有不容質疑的力量感。
顏喬喬已經不記得上一次被人護在身後是什麼時候。
眸光微震,她望向公良瑾的背影。
清雋、溫雅,如松如竹,抵禦一切寒霜。
公良瑾並未發怒,只淡聲道:「酒後胡言,亦是欺君。幫林二公子醒酒。」
「是!」
只見國字臉侍衛曲起食指,指節以嫻熟流暢的手法碾過林天罡後背幾處痛穴。在他開口慘叫之前,蒲扇大的手掌捂住了他的嘴。
「唔唔唔唔……」
那邊收拾林天罡之時,另一名青衣女官將手中托盤呈上。
「這是顏小姐用過的筷箸、碗碟、酒杯,屬下在杯中測到藥物殘留,可以確定是情藥,已派人將其中一份送往御醫署詳細查驗。」
公良瑾頷首,望向面容扭曲的林天罡:「酒可醒了?」
「唔唔唔!」
粉面紈褲瘋狂點頭。
這一回,他幹脆利落就招了出來。
「是,是從神嘯國那邊弄來的宮廷秘藥,服下之後,會讓人情慾大動,把、把靠近自己的人錯看成自己心儀之人,乾柴烈火一點就著。是我讓人給顏喬喬下藥,誰叫她,誰叫她看不起我!等到失身於我,我讓她怎麼再擺那副高高在上的得意勁兒!」
雖然還未最終證實,但顏喬喬心中已然信了八九分。
對上了。
林天罡看她的時候,眼睛裡不僅有色心,還有毀掉她的狠毒惡意。而前世在她與韓崢成婚時,林天罡故意送來美姬和情藥,膈應她,並且成功讓她和韓崢關係破裂。
下藥的是林天罡,並非韓崢。所以前世出事之後,她並沒有覺得韓崢有什麼問題。
事實上,韓崢只是見色起意、順水推舟、趁人之危。也許在他看來,她當真是醉酒之後向他投懷送抱,半推半就向他託付終身。
「替你下藥者何人?」公良瑾語聲微沉。
「不知道。」林天罡搖頭,「我和她一直是通過書信來往。」
觀他神色,也看不出是當真不知還是包庇某人。
林天罡忽地冷笑一聲,轉頭盯住顏喬喬:「我不知道她是誰,但知道她恨毒你。顏喬喬你得意什麼,你做人真的很失敗啊!你知道別人都說你寡廉鮮恥嗎?你知道你身邊的人巴不得你去死嗎?」
「是熟悉我的人?」
顏喬喬記得自己在崑山院時朋友不多,也就那麼二、三人。被韓崢困了多年,如今她都快要記不起她們的模樣。
她下意識看了韓崢一眼。
韓崢神色頗為古怪,眯著眼,若有所思地盯著她,眸中竟是閃爍起灼灼暗焰。
顏喬喬:「?」
御醫署那邊很快便傳來了消息。
顏喬喬杯中殘留的藥物的確來自神嘯國,成分有神嘯國獨有的媚麝、致幻蓮、迷心果等,其中幾味都是宮廷秘藥。
漠北與神嘯接壤,此事已沒有太大疑點。
「如此。」公良瑾垂眸,「便依律……」
「等等!」林天罡揚起了臉,「少皇殿下,你不能處置我。」
公良瑾好奇傾身:「為何。」
林天罡顯然早已想好了開脫的理由:「崑山院自古獨立於世外,學生不得帶著世俗身份入學,在這裡,彼此以姓氏、排行、師兄弟相稱,不分尊卑貴賤。便是殿下進了崑山院,我等也只能稱您為『大公子』。碧心台也屬於崑山院,我稱您殿下那是尊重,但是嚴格來說,您在這裡是沒有世俗身份的。我犯了錯,自該由夫子通知漠北,讓父王將我領回,開除便是了!」
顏喬喬氣樂了。
崑山院內設有重重禁制,常駐十數位宗師級別的高手,學生自然不敢在院內放肆。
碧心台是崑山腳下的銷金窟,禁制並未覆蓋此處,但它的確隸屬崑山院——當真是圖謀不軌的好地方。
林天罡分明是個草包,這些彎彎道道他想不到,應當是那位同謀出的主意。
會是誰呢?
顏喬喬正思忖時,聽到公良瑾輕笑一聲,溫和道:「林二公子,你確定以院規處置?」
「不錯!」林天罡昂首。
回到漠北,他便是天字第一號二世祖,誰能奈何?
方臉侍衛藏不住情緒,摁住刀柄的手背青筋乍現,兩隻眼睛瞪成了銅鈴——就這麼輕飄飄放過?那未免也太氣人了吧!
顏喬喬也皺起眉。
君子可欺之以方,少皇殿下終究是正直了些。
「可。」公良瑾道,「崑山院內,欲以刀兵傷人者,收繳刀兵;縱寵傷人者,收繳寵獸。林二公子既然管不好自己,依院規收繳即是。帶下去吧。」
愣怔片刻之後,國字臉侍衛憋笑昂首:「是!」
收繳……作案工具?顏喬喬震驚地望向眼前的君子。
只見他眉目溫和,神色皎皎。
林天罡驀然醒神,倒抽一口涼氣,雙腿拼命在觀水台上拖擦:「少皇殿下!你又不是夫子,憑什麼處置我!我要找夫子!我要找夫子!」
「呵呵。」憨厚的侍衛笑道,「崑山院十三門課業,殿下均為最優,院長已親授殿下半師之職。」
「怎、怎麼可能……」
無情的侍衛拖走了林天罡。
此事尚未結束。
公良瑾淡淡望向韓崢。
韓崢已不復先前的嚴肅緊張,一雙鳳眸灼灼有神,唇畔含了春風般的笑意。
他拱手道:「臣可向天發誓,絕無半點越軌之舉。殿下明察秋毫,已知林天罡那情藥,會讓人將眼前之人誤以為心上之人。」
他頓了頓,抬眸,朗笑。
顏喬喬心下不禁一個咯噔。她與韓崢鬥了許多年,自然知道他有多麼陰險狡詐,見他如此神色,她便知道他已有了萬全的脫身之策。
果然,韓崢露出自負的笑容:「臣並未冒犯過師妹,倘若師妹堅持認定臣有不軌之舉,那便是將林天罡錯認成了我的模樣。林天罡已然認罪,是他給顏師妹下毒,亦是他尾隨師妹、舉止不端,可是自始至終,顏師妹卻未提及半個『林』字,反倒字字句句針對於我!顯而易見,顏師妹是將他誤認作我。」
他微微揚起下頜,傲意十足。
顏喬喬捏緊了手指,這一刻,心中感受便如江白忠殺入停雲殿時,極怒,卻又無計可施。
韓崢見她無言,笑容不禁更盛,踏前一步,咄咄逼人。
「顏師妹,你既將林天罡錯認成了我,難道是因為心中對我有情?事已至此,我可以為你的清名負責,擇日便讓父王向青州提親可好?或者,你仔細想清楚,如實告訴殿下,我對你,究竟可有冒犯之舉?」
勝券在握,暗藏威脅。
顏喬喬死死盯著他。
確實,這一世他並未冒犯她,因為她將他騙走,跳窗逃脫。
她知道韓崢這是在報復。
報復她戲耍他。
「就是你。」她恨恨咬牙。
韓崢寬容地笑起來:「顏師妹方才在走神麼,御醫署已然確認,林天罡在你杯中下的藥,會讓你心神錯亂,將眼前人錯認為心上人。顏師妹,你看見的我,未必是我——你確定要當著少皇殿下的面細談你心悅於我之事?」
「我確定是你。」她的身體微微發著顫。
韓崢低低地笑起來,男子魅力十足:「有何憑證。」
「就是你!」顏喬喬盯住他,執拗道,「你我心知肚明!」
「呵,無憑無據麼。」韓崢輕哂。
顏喬喬的目光掠過公良瑾微蹙的眉,掠過三層樓上那群縮頭縮腦的鵪鶉,掠過滿身華貴香薰的韓崢。
「我不會錯認,絕不會。」她緩緩笑開,一字一頓:「因為,你有狐臭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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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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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6 10:54 PM
第5章 提神醒腦
碧心台再一次靜得只有風聲。
韓崢成竹在胸的表情乍然破裂,瞳仁在眼眶中狠狠震顫。
滔天怒氣翻湧直上,晦暗陰霾覆滿雙眸。
他自然沒有狐臭,只有男人慣常的汗味,壓在厚重薰香之下,等閒也聞不到。顏喬喬就是讓他百口莫辯——總不能將旁觀者挨個抓過來細嗅他的身體吧?
他究竟何時得罪了她?今日之前,這位南山王嫡女分明對他印象不壞。
方才見她情態撩人,他也不過稍稍親昵了一些,她何至於此!
韓崢臉色陰得滴水,沉沉盯住顏喬喬。
她並沒有半點退讓的意思,四目相接,無聲之處仿佛蕩過一道驚雷。
她眸光挑釁,神情惡劣,唇角勾著若有似無的譏諷。
韓崢下意識握緊手掌,向前一步。
還未開口,只見顏喬喬忽然變了臉,可憐兮兮藏到公良瑾身後,虛假的眼淚說掉就掉,「韓崢他心虛急眼了,殿下救我!」
韓崢:「……」這是什麼沖天的婊氣!
公良瑾側眸,淡淡瞥了顏喬喬一眼——怎麼,她還真把他當作「自己人」了?她以為那點小心思真能瞞過他的眼睛?
他的目光帶上了審視。
見少皇看向自己,顏喬喬立刻彎起眉眼,露出乖巧的笑容。蒼白的小臉上,水潤潤的眼睛清澈透亮,一點一點滲出溫暖明亮的光芒,全然地親近、信任眼前之人。
公良瑾:「……」
罷了,此事畢竟韓崢有錯在先。
「韓世子。」公良瑾抬起雙眸,「大夏不以誅心論罪,但因你舉止失禮引發誤會,以致旁人驚惶落水,實為過失。你認是不認?」
韓崢眸光閃動,咬牙,不太情願地拱手:「我認。但是,顏師妹未免也過度敏感,這樣很容易冤枉好……」
公良瑾沉聲打斷:「禮法允你不請自入?」
韓崢怔愣片刻,身軀一震,急忙垂首:「是我的錯!」
殿下並沒有提顏喬喬冤枉他的那些事,而是揪住他不曾察覺的錯處,站在了正義凜然的高地。
女子獨處房中,男子不請自入當然於禮不合。
這一件,韓崢無從辯駁。
事情已無可轉圜,倘若再給少皇留下了糟糕的印象,那就更加得不償失。
念頭轉了幾轉,韓崢壓下胸中對顏喬喬的萬般不滿,退後一步,認認真真長揖到底。
「殿下,我認罰!我雖無冒犯之心,但情急之下,的確做出了引人誤會的舉動!」
頓了頓,韓崢存著幾分取悅公良瑾的心思,畫蛇添足道,「倘若是殿下這般光風霽月真君子,行事端正自持,那萬萬不可能引起誤會。顏師妹既然斥我無禮,那我必有不可開脫的責任,畢竟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是我之過!」
此言一出,周遭霎時再度寂靜。
三層樓上的竹窗一扇一扇悄悄閉合,力求不發出半點聲音。
方才顏喬喬那一嗓子,眾人可不敢忘。無論她是不是故意碰瓷,總之……她喊著少皇無禮跳了水,這是事實。
韓崢真是一位不怕死的勇士哪!他這番話是在公然內涵殿下吧?是吧是吧!
公良瑾額角微跳,一時失語。
顏喬喬的笑容僵在了臉上。恍惚片刻,她一點一點抿緊了雙唇,下定決心。
殿下是清風明月般的君子,於她又有復仇大恩,無論如何,她也不能恩將仇報。
自己惹下的事,自己得認。
不就是當眾承認自己心悅殿下嗎,反正那都是前世的心思,她也不怕被人嘲笑。
顏喬喬定下神來,深吸一口氣,道:「是我……」
「殿下!」
觀水台的竹板上下顛簸,一道五大三粗的身影疾掠而來,剎在公良瑾面前,抱拳道:「殿下!院長帶走了林天罡,並請您去一趟萬陣台!學院執事聞訊,正在趕來!」
公良瑾眉梢微挑,仿佛回了回神,然後淡淡開口:「如此。我去見老師,待此間事了,你將顏小姐送回住處。」
老師?顏喬喬有些吃驚。崑山院院長是位陣道大宗師,傳說已經有半隻腳踏入聖階——聖階即是得道飛升。院長早已不問世事,一心參悟大道,沒想到他竟收了少皇殿下做關門弟子。看來她前世錯過了許多精彩啊。
方臉侍衛皺起一字眉,忍了片刻沒忍住,忿忿盯了顏喬喬一眼,鬱悶道:「殿下,山上風大寒涼,不然您且稍稍,屬下回一趟清涼台,替您取狐裘過來。」
「不必。」公良瑾轉身便走。
春風掀起他的衣擺,挺拔清瘦的身影猶如謫仙。
顏喬喬心中不禁十分內疚。
殿下身體不好,她竟然心安理得地披著他的雪絨大氅。
眼看公良瑾要走,她急忙追了上去,反手脫下這件帶著淡淡清香的外袍,踮起腳,將它披到公良瑾肩頭。
隔著崑山院的制式白袍,她的手指觸到了他的肩膀。
顏喬喬意外發現,少皇殿下的肩膀寬闊又堅硬。
「你做什麼!」方臉侍衛在身後發出了憤怒的吼聲。
顏喬喬回眸:「這不是就是殿下的衣裳麼,你凶什麼凶。」
方臉侍衛:「……」
公良瑾頓住腳步。
顏喬喬的手仍扶在他的肩上,指尖隱隱感覺到了輕微的顫動。
他……在笑?
公良瑾回轉過身。
顏喬喬退開了半步,抿唇看向他。
他神色淡淡,語氣溫和疏離:「你不冷嗎?」
「啊……」一身濕裳暴露在初春的寒風中,顏喬喬後知後覺打了個冷顫,老實點頭,「冷。」
「我也冷。」公良瑾認真地道。
他的神色一點也不像開玩笑。
顏喬喬:「?」
他反手取下大氅,只見裡面的白袍一片一片染上了水漬——雪絨大氅披在她的濕衣上,早已浸得透透的。
她居然把這件大水袍披到了他的身上。
顏喬喬:「……」
她不禁有些懷疑,重生的時候自己是不是忘了帶腦子。
這個晚上,她都坑殿下幾回了?
迎著她生無可戀的目光,公良瑾上前一步,將那件沉甸甸的大氅重新披回了她的肩頭。
修長如玉的手指緩緩為她系上領口的細帶,他微傾著身,低低地、淡若輕煙地道:「你且冷著吧。」
顏喬喬:「???」
她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
公良瑾淺淺一笑,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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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良瑾離開之後,方臉侍衛站到了顏喬喬身旁。
雖然侍衛大人擺出一副非常不爽的表情,但顏喬喬知道他這是奉殿下之命保護她,心下不禁溫熱感激。
崑山院的執事來到了碧心台。
看清領頭之人,顏喬喬目光微微一頓,蹙起了眉。
京陵皇都空城一役,崑山院的夫子、執事們傾巢而出,與將士們並肩死戰到最後,臨陣脫逃者不過寥寥數人,其中便有眼前這一位。
這位秦姓執事是大才女秦妙有的父親,韓崢上位之後父女雙雙投靠新君,最終都沒落得好下場。
顏喬喬之所以對他留有印象,那是因為她在崑山院就讀時,此人最是看她不順眼,動輒當眾點她名,給她難堪。
她微微眯起眼睛,看向這個面白無須的清秀男人。
秦執事剛踏上觀水台,便不問青紅皂白地衝顏喬喬冷笑揚聲:「又是你!還能不能消停幾日?蒼蠅不叮無縫的蛋,要不是你素日行為不檢,又怎會引來旁人覬覦!哦,林天罡怎麼不給別人下藥,就專挑你,這裡面的原因你就不會好好反思麼!要我說,你這就是活該!」
顏喬喬正待開口,眼前忽然一花,橫過一道鐵塔般的身影。
「休得無禮!」
秦執事看清方臉侍衛的面容,神色一凜,低下頭去:「破釜將軍,您是在調查今日之事麼?」
顏喬喬心中不禁一樂。
從前她與眾人一樣,對少皇殿下敬而遠之,竟不曾見識過秦執事這副諂媚嘴臉。
方臉侍衛冷淡道:「殿下已查清始末,你按例記錄口供便是。」
「明白,明白。」秦執事解釋道,「我方才只是怒其不爭,一時情急罷了。這個學生一向冥頑不靈,學業不精,心浮氣躁,明明有天賦卻不肯潛心悟道,終日男男女女瞎胡鬧!旁人在崑山院修習數年,或多或少總能感悟道意,她卻始終一無所成,這還不是心思不正的緣故麼。我身為師長,著實是痛心疾首啊!」
這一番話勾起了顏喬喬遙遠的回憶。
秦執事每次攻擊她時,總用道意說事。
無法感悟道意一直是墜在她心底的隱痛,就算明知對方刻意針對,終究還是十分難過。
韓崢微挑著眉,擺出一副看好戲的表情。
顏喬喬記起一些舊事。從前秦執事難為她的時候,韓崢若在旁邊,便會圓滑地打岔,助她脫離魔音灌耳之苦——他們的關係原本並不壞,她嫁給韓崢,並非只是因為失身的緣故。
如今一切都變了,叫人唏噓感懷。
「顏師妹確實該多放些心思在學業上。」韓崢低笑著說道。
顏喬喬笑了起來。
「是!」她緩緩點頭,「秦執事和韓師兄教訓得是,我也覺得我該是時候發奮圖強了。從前是我玩心太重,此刻我幡然醒悟了。我改,我現在就改,我這就感悟道意!」
「哈!」秦執事發出了尖銳的嘲笑聲,「道意是你想……」
話音尚未落下,只見顏喬喬抬起了右手,抿唇,凝神,一粒綠色光點浮現在指尖。
「怎麼可能!」秦執事與韓崢一起變了臉色。
顏喬喬認真感慨:「好難!」
三層竹樓上,窗戶齊刷刷大開,探出一大片腦袋,嚶嚶嗡嗡地議論起來。
「說感悟就感悟了!」
「綠色道光!莫不是藥道!」
「啊!連顏喬喬都感悟了道意,我這些年的光陰終究是錯付了!」
「顏師妹——」一名學生跳窗出來,趴在扶攔上,「你咋感悟的?說說啊!」
顏喬喬無辜地眨了眨眼睛:「大概是蓮池的涼水提神醒腦?」
「……」
這一夜,碧心台蓮池時不時便會響起「噗通」聲。
自此,崑山院學子投池變成了一個固定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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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公良瑾見到了崑山院院長。
小老頭坐在一張高大的椅子裡,翹著腿晃來晃去。
林天罡像只大號的鵪鶉,瑟縮在院長旁邊。
「瑾小子!」院長抬起一根顫巍巍的手指,「咱崑山院什麼人才都有,就是沒出過太監哪!你不會當真要閹了小林子吧?」
林天罡抖得更厲害。
方才那寒光凜凜的刀子都繞到他皮膚上了,此刻襠中全是涼颼颼的寒意。
「學生只是依院規處理。」公良瑾微笑著拱手,模樣客客氣氣。
「院規!院規!」白須小老頭蹦下椅子,憤怒拍桌,「院規上還寫著,凡收繳之物皆由老夫保管,每日清點盤查!你讓老夫每日擺弄那玩意兒?啊?!」
公良瑾:「……」
這個求情的手法,竟讓他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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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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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6 10:55 PM
第6章 自省三千
蓮池上,碧波盪漾金光。
扶欄邊擠滿白袍學子,像一群探頭探腦的白鷺鷥。
少皇離開之後,氣氛顯而易見地活躍了許多。說來也奇怪,那一位分明脾氣極好,但無論多麼調皮的學生,在他面前也會不自覺變成鵪鶉。
今日,光風霽月的大君子不慎被捲入話題中心,眾人自然是亢奮不已。
聽著一聲聲刻意壓低的「大公子」、「救美」,顏喬喬忽然感覺身上的大氅有些燙手。
她知道自己的名聲一向不太好。
她生了一張被罵作紅顏禍水的臉,性子不穩重不端莊,說話口無遮攔,學業不上心,氣跑過夫子,暗算過執事,對待追求者態度惡劣……滿身罪行實在是罄竹難書。
而公良皇族向來高潔,少皇瑾更是君子中的君子、謫仙中的謫仙。他和她,本該隔著萬丈紅塵、滾滾俗世。
顏喬喬心中暗想,日後萬萬不可再玷污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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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宴自是被攪散了。
一眾學生擠眉弄眼下了樓,繞著觀水竹台離開碧心台,返回崑山院。
青衣女官將相關證據轉交給院中執事,然後與方臉侍衛一道護送顏喬喬返回她居住的赤雲台。
韓崢被留在原處聽訓,顏喬喬能感覺到他的目光重重釘在她的後背上,像兩枚陰沁沁的暗箭。直到踏入崑山院的雲霧陣,不適感終於消失。
她知道他憤怒,他委屈——他素日與她關係不壞,今日分明也沒做什麼,她卻不依不饒,惡意滿滿。
他覺得自己無辜,可前世她又做錯了什麼?
他欺她、辱她、殺她、害她父兄,她又何其無辜!
她記得,前世這一日,他也曾眸光隱忍,啞著嗓子問她,他是否真的可以。
她記得,事情發生之後,他沉穩善後,安撫她、照顧她,認真許下一生。接下來的日子,他將此事瞞得密不透風,並沒有任何要脅的意思。
他待她極好,噓寒問暖無微不至,離開崑山院之後,他請他父王正正經經向青州提親,禮單拉了幾丈長。
韓崢本就是數一數二的郎君,崑山院中暗暗心悅他的女子數也數不清。
郎才女貌,竹馬青梅,任誰來看都是天賜的好姻緣。
顏喬喬沒有理由拒絕。
她不愛他,可是這世間的夫妻,又有幾對是真正相愛的呢?
那時候,她是想好好與他共度一生的。
……
顏喬喬想著心事,只覺晃眼便走完了長長的台階,來到自己的小院前。
崑山院分十八台,她居住的台地種滿一丈高的赤霞株,常年盛開著大團大團的枝頭花,遠望就像燃燒的晚霞,故命名為赤雲台。
赤雲台住了幾十名女學生,每個人有獨立的院子。
顏喬喬頷首謝過方臉侍衛與青衣女官,回到院中。她對著庭院正中的赤霞株出了會兒神,目光緩緩掃過廊上的木屋,以及左面的書室——書室於她而言,就是擺設。
夫子每次留下課業,她都會在堂上潦草趕完,絕不帶回休息場所。倘若實在趕不完,那乾脆就不寫了。
她和夫子的矛盾,十之八九就在此處。每次催討課業時,平日渾渾噩噩的夫子總是明察秋毫、洞若觀火、獨具慧眼,一下就能看穿她並不是把課業忘在了赤雲台。
真是令人頭疼的冤孽!
一陣寒風打著旋從屋檐撲下來。
顏喬喬打了個哆嗦,驀然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
經歷這麼多年她才明白,有心力為課業煩愁其實也是幸事。
她抬手掩住哽咽,疾走幾步越過庭院,踏上屋前的長廊。
木扇排門半敞著。
她仿佛看到了自己臨出門時的模樣——天真爛漫、渾不在意,以為這一日與平常每一個普通日子沒有任何區別。
之後呢?
記憶變得破碎。她隱約記得韓崢在凌晨時分,將魂不守舍的自己送了回來。
她記得自己躺在榻上,呆呆望著賬頂,仿佛想了很多,又仿佛什麼也沒想;她記得自己麻木地看完大哥送來的信,又麻木地回覆了他——佯裝無事發生,粉飾太平。
顏喬喬咬住唇,喉間隱隱溢出的嗚咽就像一隻受傷的獸。
她忍不住想,父兄被江白忠殺害時,是否和她瀕死時一樣痛?
他們一定更加焦灼,因為他們還要擔心身處韓崢宮中、無依無靠的她。
下唇傳來刺痛,她咬破了唇,溫熱的血液緩緩淌過下頜。
「爹爹,哥哥……」她蜷起身子,指甲刺痛了掌心。
韓崢!
這一世,無論她如何報復,皆是他咎由自取!
又一陣寒風刮過滿樹紅雲,拂起她的烏絲。
身上倒是絲毫也不冷。
她低頭,怔怔看著暖絨絨的大氅。
這一世,已經變得不同。
她抬起手,小心翼翼攥住這件厚實的衣裳,仿佛抓住了自己鮮活跳動的心。
感悟了道意,她便能夠感知靈氣,從此踏入修真之途。
這一階段被稱為「入道門」,她需要吸納天地之間散落的靈氣,用以淬煉身軀、鞏固道意,以達到辟谷養氣的先天之境。
她也是修行者了!這一世,絕不再淪落為砧板上的魚肉。
她要……精忠報國!
念頭一出,顏喬喬唇角不禁輕輕抽搐,心下一片無言。
她真是被離霜荼毒太深。
想起冷面女官,顏喬喬咬住唇,心緒複雜難言。
###
「撲稜!」
一隻青鷹落進院中,懸在顏喬喬面前呼呼振翅。
金黃的腳腕上系著一隻青竹筒。
是大哥顏青的來信。
顏喬喬心臟「怦怦」跳,顫著手指取下信筒。
她已有整整七年不曾親手觸碰過親人之物。
青鷹歪頭看了看她,見她有回信的意思,便撲稜稜飛到窗台,蹲下來梳理羽毛。
顏喬喬走進屋中,隨手點燃九盞青銅連燈。
暖黃的光線蘊滿房屋,她從竹筒中取出信帛,坐到窗下細細地讀。
顏青每次寫信總喜歡嘮叨,以往她總是嫌棄地一目十行,今日卻是用指尖觸著,一字一字研讀。
上一世,拿到這封信的時候她已失身於韓崢,神思一片混沌,全然不知顏青說了些什麼。
今日意外發現,顏青竟在信中提到了這場春日宴。他說他的朋友給了他確切消息,今日春宴少皇公良瑾會出席,顏青希望顏喬喬能夠厚著臉皮,替他向少皇殿下討一幅字。
顏喬喬:「……」
她捂著臉,悶悶地笑了起來。
###
萬陣台。
成功噎住公良瑾,白鬍鬚小老頭不禁露出暗爽的笑容。
他拂了拂鬍子,語重心長道:「瑾小子,你們宮中那一套,在我這崑山院可不好使啊。小林子這毛病確實不對,但學院教書育人,重在教育。懲罰學生,目的只是為了更好的教育嘛!」
聞言,蜷縮在一旁的林天罡不禁大喜過望,把腦袋點得像啄米的母雞:「院、院長所言極是!」
公良瑾頷首:「學生受教。」
院長虛著眼睛,瞟了瞟林天罡,撈過紫檀桌上面的煙斗,滿滿填了一壺。
吐出一口長長青煙之後,他笑吟吟呲起黃牙:「帶著禁書進學堂,只要不看那就沒錯。帶著刀劍在院中行走,只要不傷人,那也沒毛病。瑾小子,你不也和小林子一樣身負凶器?只要不行凶,那就沒問題的嘛!你說是也不是?」
公良瑾:「……」
院長取下煙斗,磕得梆梆響:「所以只要讓小林子今後再也不用那凶器,就是成功的教育!也不是說非要把凶器收繳到老夫這兒嘛!」
林天罡:「……」仿佛哪裡有點不對。
公良瑾拱手:「是學生狹隘了。」
「明白了?」老頭子道骨仙風。
「明白了。」公良瑾從善如流。
林天罡:「……」不是,等等,你們到底在密謀什麼?!
兩名執事上前,將林天罡帶出萬陣台,送往蓮藥台。
目送小林子遠去,一老一年輕緩緩收回視線,正色望向對方。
「現在輪到你的事了。」院長那雙懶散的眼睛陡然凌厲,「少皇瑾,你悟的什麼道?」
公良瑾斂目:「仁君。」
皇室歷代以仁德治國,以禮儀興邦,數千年來,帝君與儲君修悟的皆是仁君之道。正因為如此,公良皇族世代得到萬民擁戴,無論諸侯如何勢大,也萬萬不敢生起謀逆之心,否則便是與整個天下為敵。
小老頭冷哼一聲:「你也知道是仁君,不是暴君!」
「學生不敢。」公良瑾說著不敢,其實並無一絲惶恐之意,仍舊是一副清風朗月的神情。
「不、敢!」院長陰陽怪氣,「這世上還有你少皇瑾不敢的事?」
公良瑾但笑不語。
院長拿他沒轍,拍桌道:「給我自省!三千字自省!明天一早我就要看見!」
公良瑾眼角微跳:「……知道了。」
離開萬陣台,公良瑾站在高台之上,望著高山明月恍神許久。
夜風拂起他的衣擺,仿佛一步踏出便要乘風而去。
方臉侍衛與青衣女官從遠處掠來。
「殿下,人已送回赤雲台。」侍衛拱手道。
公良瑾緩緩垂目,眉梢微挑,望向青衣女官:「沉舟,你再去一趟赤雲台——方才走得急,忘了交待。令顏氏書面自省,三千字以上,辰時之前送我書房。」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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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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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6 10:56 PM
第7章 少女之心
赤雲台。
一間庭院仍亮著燈,暖光透過赤霞株的花枝,映出一小片霞雲。
顏喬喬端坐在案桌旁,捧著顏青的信,反反覆復讀了五六遍。
字裡行間,恍惚竟能看見顏青那張很不正經的臉,時而得意洋洋,時而抓耳撓腮。
「大哥……」
人便是這樣,擁有的時候只道平常,非要等到失去過,才知道萬般珍惜。
顏喬喬將信帛邊緣捻了又捻,許久,終於摁下了心頭悲喜。
她將手中的信帛放到一旁,準備給顏青回信。
撩袖研墨,伴著一圈圈清越的玉石嗡鳴聲,顏喬喬沉下心,緩緩整理自己的思緒。
此刻距離她暴斃深宮還有十年。
韓崢與少皇同歲,明年夏末便會離開崑山院。他在初秋向青州提親,顏喬喬本也無心學業,便提前離院,在初冬時嫁到了大西州。
越過冬天,就是那場亡國之戰。
鎮守北境的漠北王與神嘯國勾結,將數十萬異族狼騎放進了大夏國境。
神嘯一族世代通過特殊的祭式與妖獸雜交,依靠血脈中的半妖之力來獲取強大的力量。因為與獸混血的緣故,這一族冷血暴虐,人性幾乎全無,對待手無寸鐵的大夏百姓如同對待牲畜。
鐵蹄過境之處,皆是人間煉獄,慘不忍視。
帝君震怒,率中央軍親臨前線,並令各路諸侯發兵馳援。
然而,繼漠北王反叛之後,大小諸侯開始裝聾作啞推三阻四,遲遲不肯發兵。其中距離皇都最近、勢力最為強盛的鎮西王韓氏,聲稱境內出現漠北叛賊的大軍,鎮西軍與叛賊浴血奮戰,無力抽調兵力赴皇都勤王。
很快,孤立無援的中央軍覆滅,帝君與君后戰死,神嘯鐵騎長驅直入。
幸好少皇事先已安排官兵,庇護百姓迅速撤離,這才免了伏屍千里的慘禍。
但是,大軍被抽調在外,皇都便成了一座空城……
回憶到此處,顏喬喬心口一陣酸痛,疾疾提筆。
「大哥見信,千萬莫當兒戲,速與爹爹商議!」
她深吸一口氣,蘸滿金墨,將今日之事添油加醋地稟明父兄——春日宴上,漠北王次子林天罡往她杯中下藥,想要以卑劣手段凌辱她。
描述完事實,她毫無節操地開始虛構故事。
「林天罡得意放言,稱兩年之內,他的乾爺爺就會入主京陵皇都,成為天下之主。他說一旦大軍入境,鎮西王、定海王,以及兩江域內其餘諸侯都會坐視不理,他勸我們青州也識時務。說到此處,林天罡特意提及一個名字,顏文溪,他說此人最識抬舉最聰明,青州覆滅之後,此人可堪一用。
「我雖覺得十分荒謬,但事關重大,還是要告訴爹爹和哥哥才能放心。為免引發笑話,可先留意這個顏文溪,看一看是否真與旁人有什麼齷齪勾結。」
顏文溪便是韓崢害死父兄之後扶持上位的那個顏氏遠親。
顏喬喬知道,倘若直接說自己重生之事,父兄必定會認為她是魘著了,半個字也不會信。與其陷入口舌之辯,倒不如虛虛實實放些消息,父兄得知林天罡對她不軌,震怒之下,必定會想方設想給漠北挑刺找茬。
而這個顏文溪,也會礙著父兄的眼。一旦他們在顏文溪身上查到異常,便會更加重視她的情報。
距離出事尚有一段不算短的時日,一切都還來得及。
她咬著筆桿思忖了一會兒,繼續落筆,將父兄二人從前的英雄事跡誇了個天花亂墜——男人嘛,捧得他們雲裡霧裡,對她交待的事情就會特別上心。
她可是太懂他們了。
洋洋灑灑、揮墨如雨,一通疾書猛如虎。
寫完一看,字數僅有二百五。
顏喬喬盯著空白了大半的信帛,額角不禁輕輕抽了兩下。
顏青可真能扯,家長裡短都能拉出滿滿一頁。不像她,絞盡腦汁談遍天下大事,也就擠出可憐巴巴幾行字。
罷了。
她揉著酸痛的手腕,將信件封進竹筒,放走了青鷹。
這隻青鷹是顏青一手帶大的,他把它當兒子養。有次青鷹受了傷,被旁人撿去悉心照顧小半月,然後放回顏青手中。在那之後,顏青便把對方當成了孩子的乾爹,雙方時而書信聯絡。
兩位「父親」都沒有問過對方姓名身份,顏喬喬只知道對方也有個妹妹,年紀與她相仿。
目送青鷹飛出崑山院的禁制,她不禁留了個心。
大哥是個頭腦簡單的人,對方如果聊起自家妹妹,他必定也會把顏喬喬的糗事賣個底朝天。
倘若只是筆友隨便聊一聊也就罷了,怕只怕事情不簡單。
……韓崢就有妹妹。
顏喬喬不得不起疑。畢竟,她到現在都不知道,韓崢究竟是何時有了一個與她長得神似的「白月光」,又是何時開始計劃李代桃僵。
說不準,人家早早便在布局了。
顏喬喬正蹙眉思忖時,廊下風鈴輕輕一動,傳出訪客的聲音。
「少皇御下左統領沉舟,奉殿下之命前來。」
少皇殿下?
這麼晚了,殿下找她?
顏喬喬的心臟不覺輕輕一跳,仿佛突然從高處墜下。
她吸了吸氣平復心緒,快步穿過庭院,打開院門。
院中的暖光投到了青衣女官身上,顏喬喬微笑頷首:「沉舟將軍。」
她本以為殿下身邊的人該是梅蘭竹菊,沒想到竟是破釜沉舟。
沉舟拱手行禮:「顏小姐,殿下有事交待。」
「洗耳恭聽。」顏喬喬文縐縐回道。
沉舟緩緩抬頭,神色忽然一滯。
片刻,青衣女官愕然道:「你怎麼還穿著殿下的衣裳?」
顏喬喬:「……」
回到赤雲台之後,她心中感慨萬千,便忘了這件事。後來收到顏青來信,更是一門心思撲在了救國大道上,哪裡還記得身上穿什麼衣裳、穿沒穿衣裳。
熱意一縷一縷薰上臉頰。
顏喬喬懊喪地想,沉舟一定覺得她和傳聞中一樣,是個不知羞恥的女子。
「我……」她竟不知該如何解釋。
「你不冷嗎?」沉舟驚奇地問。
「啊?」
顏喬喬抬頭,只見沉舟抽搐著嘴角,抬手搓了搓胳膊。
這是……見她穿著濕衣裳,替她冷。
顏喬喬:「……」
心中忽然泛起一陣溫熱。
她忍不住想,能夠認識殿下以及他身邊的人,實在是太榮幸了。
正想著該說點什麼表示謝意,便看到沉舟清了清嗓子,沉下了臉。
顏喬喬不禁緊張起來。
「殿下有令。」沉舟嚴肅道,「令你書面自省,三千字以上,辰時前送至殿下書房。」
顏喬喬:「……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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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沉舟離開,顏喬喬腳步一個踉蹌,痛苦地抬手掩住了腦門。
三、三千字?!
方才把腦汁絞了又絞,最終也未能湊出三百字。
她魂不守舍地回到房中,鋪好長長的紙張,忽然想起還未換下殿下的濕衣裳。
花費半個時辰沐浴更衣、擦幹頭髮。
剛提筆,心中覺得不能怠慢了殿下的大氅,急忙擱下筆,將雪絨大氅從浴間抱出來,小心翼翼晾到長廊下。
左右看了看,擔心那些華貴細長的絨毛變色、粘連、脫落,便取來了雪白的宣紙,一點一點吸走大氅上面的水分。
不知不覺又過去了一個半時辰,明月已攀過赤霞株的花梢。
她做得十分認真。
終於,頭髮乾透了,大氅打理得毛光水滑,赤霞花瓣掃得乾乾淨淨,屋裡屋外每一把木椅子都放置得對稱整齊。
距離辰時,只有兩個多時辰了。
顏喬喬不得不拖著沉重的腳步,坐到了書桌旁。
金墨被研得極潤極濃,研無可研。
她深吸一口氣,提起了筆,認真寫下「自省書」三個大字。
磨蹭許久,蹭出一個大墨點。
顏喬喬無言望天。
反省……若說她今日之過,那便是不慎褻瀆了清風明月。
她咬住筆桿,琢磨許久,終於有了思路。
殿下的優點,她可以想出那——麼——大一籮筐!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寫個幾百上千字來讚美殿下,他總不好意思責備她吧。
顏喬喬嘿嘿一笑,奮筆疾書。
兩個時辰晃眼即逝。
天光一點一點攀過窗欞,沙漏中的晶砂即將見底。
顏喬喬抬頭看了看天色,低頭看看綿延到卷末的溢美之辭,決定湊合——反正大限已至。
她匆匆卷起自省書,離開赤雲台,趕往清涼台。
這段路她極熟,畢竟每日上下學都會經過。逢三逢七之日,還能看到少皇坐在樓台上方彈琴。
她總是目不斜視地經過,一眼也不曾多看。
今日少皇並不在。
書童將她領進書室,示意她把東西放到黑檀木桌上。
顏喬喬忍不住問了一句:「殿下去學堂了嗎?」
書童年紀還小,是個白淨少年,抬頭看了顏喬喬一眼,耳根不禁微微泛紅,語速飛快地道:「殿下入夜時收到消息,便離開了書院,並非故意失約,您別難過。」
顏喬喬:「……」
她哪裡難過了?
這不是約會,是交檢查!
她悄悄把手探向書桌,義無反顧地把自省書翻過一面,臉向下。
「是禮部江尚書家出了大事。」書童解釋道,「您去了學堂那邊就會聽到消息的。」
江尚書家的大事?!
顏喬喬身軀微震,輕輕嘶了一口涼氣。
這是一件真正的大事。
一夜之間,江尚書全家慘遭滅門,只有十五歲的小女兒江芙蘭藏在櫃中逃過一劫。
此案極其蹊蹺,整個大院幾百口人都被虐殺而死,血淋得四處都是,然而任何一個方向都找不到凶手出入的痕跡——即便是宗師、大宗師,也不可能做到完全無跡可循。
唯一的倖存者江芙蘭曾在數年前被少皇救過一命,心悅於他。
江芙蘭受驚過度,不讓任何人接近,只哭著喊著要見公良瑾,有什麼話也只對他說。
於是少皇便去了。
顏喬喬的後背一陣陣發寒,雙手止不住顫抖。
她知道,少皇今日會受傷,自此之後,身體每況愈下。
這一日之後,樓台上再沒有出現彈琴的少皇。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16 10:56 PM
第8章 揣摩君心
公良瑾抵達江府時,大理寺與玄機處已將江府上下每一根雜草都勘驗得清楚明白。
城中慣用燈籠,江府也不例外。
大的、小的、圓的、方的,每一盞燈上都濺了血。光線透過斑駁血痕,陰陰森森、影影綽綽晃照著遍地屍身,仿佛隨時會詐屍而起。
破釜沉舟二人守在公良瑾身側,護著他踏過一地血泊。
山水照壁之後,處處是凶案現場。
受害者神色驚怖苦痛,死狀猙獰凄慘。死因是一道道深可見骨的抓痕,密密麻麻遍布全身,似惡鬼殺人。
現場還未清理,夜風每每拂動燈籠,便有粘膩熏人的血腥味道撲面而來。
在這裡待上片刻,肺部猶如溺水一般。
越過垂花門,公良瑾轉過一張淡若春風的臉:「西梁邪道。」
破釜與沉舟沒料到他會突然轉頭,雙雙一驚,忙不迭摘下塞住鼻孔的香蠟,裝模作樣摸著鼻尖,「殿下英明。」
西梁位於大夏西面,接壤鎮西王韓氏一族駐守的大西州。環伺大夏的幾個異國中,神嘯殘暴,南越擅毒,西梁則是邪詭。西梁人信奉血煞邪神,喜活祭。
邪宗犯案,現場總是特別血腥恐怖。
「咳,咳。」方臉侍衛破釜清了清被血腥糊住的嗓子眼,摁刀道,「邪道宗師不好對付,嚯!沉舟,給我打起精神來!」
沉舟:「……」
公良瑾長眉微挑,道:「破釜認為凶手就在此地麼。來,說出你的想法。」
破釜:「???」
什、什麼?他認為什麼?什麼想法?他自己怎麼不知道自己有什麼想法?
瞪眼僵住的模樣,活像一隻巨型方臉貓頭鷹。
沉舟默默移開半步,假裝不認識這個人。
憋了一會兒,方臉貓頭鷹醍醐灌頂:「玄機處的狗鼻子沒聞到院子外面有凶手蹤跡,那不就是說凶手還在院子裡頭嘛,這麼簡單——沉舟你該反省一下自己為什麼就想不到。」
沉舟:「……滾!」
吵鬧歸吵鬧,二人已悄然打起了十二萬分精神,凌厲目光交錯著掃視前方道路。
玄機處的修士們仍在繼續勘察。
時而便有黑衣修士掠到面前,向公良瑾拱手稟報查驗進程。花園、池塘、地庫,處處翻得底朝天,尋了一遍又一遍,卻始終一無所獲。
公良瑾淡聲應著,穿過幾處堂屋和迴廊,來到江芙蘭居住的槿心苑。
庭院駐守著大理寺與玄機處的人,廂房裡的屍身已搬到廊下,蒙上白布。
院子內外燈火通明。
一名青袍官員上前稟報:「稟殿下,槿心苑內外皆有血邪之氣。院中一共有十七具屍身,其中三人是江小姐的貼身丫鬟,就死在臥房。江小姐藏身衣櫃逃過一劫,人無礙,但受驚過度。玄機處的大人已確認過,此人確是江小姐無疑。」
「辛苦。」公良瑾淡淡點頭,越過官員身側。
院中種了青槿樹。
此樹不開花,大葉、味苦,栽在閨房外顯得過於老氣。
青槿樹下種滿粉和紫的木槿花。
匾額提有「槿心」二字。
七年前,江芙蘭乘坐的馬車意外驚了馬,幸好遇到公良瑾出行,被他隨手救下。在那之後,江家小姐便有了心事,日常穿的、住的、用的,都要與「槿」相關。
京中閨秀都能猜到她心中惦記著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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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良瑾帶著破釜沉舟二人,輕輕推門,走進江芙蘭的閨房。
地面、牆壁、屏風、桌榻都濺到了血串,嬌小的女孩瑟縮在拔步床裡側,身上穿著淺粉色的羅紗,紗下用銀線暗繡著一朵朵木槿。烏發盤成仙雲髻,鬢側散下幾縷,襯著一張巴掌大的蒼白小臉,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公良瑾停在屏風前,溫聲道:「江小姐,有何冤屈,只管與我說。」
破釜忍不住悄悄打量了殿下一眼。
江小姐看上去著實可憐,然而殿下臉上並沒有憐香惜玉的表情,溫和卻疏離,客客氣氣、公事公辦,連一句「不要害怕」的安撫都沒有。
反倒是那個跳蓮池的顏喬喬,哭得那麼假,居然混到了殿下的外氅和安慰。
這是為什麼呢……破釜認真琢磨了一下,再一次醍醐灌頂——殿下一定認為江芙蘭有問題!
破釜覺得自己實在是太會揣摩君心了,回頭得讓沉舟也學學。
他摁住刀柄,凌厲視線掃向拔步床。
床榻上的江芙蘭聽到公良瑾的聲音,雙眼立刻熠熠發光。
「殿下——」
她哀婉地呼喚他,手腳並用爬下床榻,鞋也不穿便飛撲過來,一雙細白胳膊徑直摟向公良瑾的腰。
沉舟踏前一步,將人攔下。
「殿下!」江芙蘭被擋在三尺外,眼眶瞬間又紅了幾分,哀泣道,「我好害怕,好難過……殿下,在這個世上,我一個親人都沒有了……我、我只信您一人。」
「你放心。」公良瑾道,「我必將凶徒繩之於法。你若是知曉些什麼,還請如實道來。」
嗓音清正溫和,讓人由衷地感到信任。
沉舟扶住柔弱無力的江芙蘭,指尖不動聲色搭上她的腕脈,周身隱隱湧動起玄妙的靈力潮。
沉舟的道意很特別。
幼時,她總是不言不語,痴痴對著某一處發怔。無論風花雪月還是蛇蟲鼠蟻,都會讓她傻笑一整天。
父母以為她腦子有疾,狠心將她拋棄。
同為流浪兒的破釜撿到了她,帶著她住在破廟,每日多替她覓一份食。
後來,破釜抱著把豁口的破刀片感悟了刀鋒道意,他這個人腦子不行,嘴巴還損,在他三天兩頭的炫耀刺激下,沉舟也忽然頓悟,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道意。
她天然痴迷於眾生,對萬物有情,悟的是多情道。
如今沉舟已是多情道宗師,全力施為時,可與對方共情,感應對方當下心境。
此刻,便是動用自身能力共情江芙蘭,探查她是否有異。
一息之後,沉舟面色古怪,平復了周身靈力。
接到公良瑾淡淡投來的視線,沉舟不禁眼皮一跳,火燒火燎般挪開目光,輕輕搖了下頭,表示江芙蘭無害。
——江芙蘭心中並無惡念,只有滿腔熾烈如火的愛意。她愛極了公良瑾,想把一切都給他。
與她共情片刻,沉舟感覺自己變得奇奇怪怪,再也無法直視殿下。
順便也把江芙蘭擋得更遠了些。
江芙蘭雙眸蘊著淚,哀哀盯住公良瑾,一心想要往前擠:「我、我只信殿下……讓他們都出去,我單獨告訴殿下好不好?」
公良瑾不為所動,淡聲反問:「你藏在院中,如何知道親人俱已遇害?」
無論大理寺或是玄機處,都不可能貿然對受驚過度的倖存者說這種事。而江芙蘭身上乾乾淨淨,顯然不是從別處逃回來的。
聞言,江芙蘭身軀微震,抽噎頓歇。
對視片刻,公良瑾目光漸沉,染上冷意。
江芙蘭被他看得心慌,不敢再瞞,咬著唇,磕磕絆絆地開口:「是月老娘娘告訴我的。娘娘說,我家中將有大難,只有我一個人能逃脫。娘娘還說,天無絕人之路,度過命中的大劫之後,我會否極泰來,與殿、殿下,終成眷屬……我告訴過父親和母親,可是誰也不信我,直到今日、今日……殿下,我家真的出事了,您看我們、我們……」
她暈紅了臉頰,垂下腦袋,露出一截雪白後頸。
「荒唐!」破釜忍不住嘀咕出聲。
公良瑾倒是面無異色,只溫聲問道:「誰是月老娘娘?」
即便不是真凶,必定也是同謀。
江芙蘭咬了咬唇,抬頭道:「殿下不信是不是?是覺得荒誕,還是不願相信您與我有命定姻緣?」
破釜無語望天。
這都什麼時候了,她居然還在糾結這個?
江芙蘭抬手指向窗外:「就是東郊五里外的月老祠中的娘娘。娘娘的神像顯靈,開口告訴我天機。殿下若不信,便與我一道前往月老祠,看月老娘娘如何說。如今我家破人亡,殿下已是我活下去的最後念想,倘若殿下不要這命定姻緣,那便是逼我去死了。」
說著說著又哭了起來。
「如此。」公良瑾淡聲道,「清晨風寒,你換一身衣裳,我同你去一趟月老祠。」
江芙蘭驀地抬眸:「真的?」
「嗯。」
公良瑾垂眸,率兩位屬下退出廂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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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機處的十數位宗師與大理寺的偵查官們先一步前往月老祠,翻來覆去將那座小廟查了個底朝天。
遺憾的是,依舊沒有太大的收穫。
神像就是一隻略有些脫漆的泥胎,並無神通跡象。
月老祠中唯一的異常,是神像手中的姻緣紅線上殘留有極淡的血邪之氣,但已有些日子了,邪氣淡到忽略不計,不存在傷人的可能。
消息傳回,公良瑾並不意外。
一個時辰之後,馬車停在月老祠門前。
「以往只有我獨自在裡面時,月老娘娘才會顯靈。」江芙蘭咬唇望向公良瑾,「殿下您看……」
公良瑾頷首:「破釜、沉舟,你們留下。」
「是。」
二人目送公良瑾與江芙蘭踏入那間占地不過幾丈的小廟,雙雙皺起眉,思忖不透。
哪裡都沒問題的話……那凶手呢?
二人對視一眼,將目光從祠中收回。
月老祠中懸著紅線、月牌,慈眉善目的月老娘娘端坐香案上方,手持姻緣薄,笑看進入祠中的男女。
江芙蘭的臉頰浮起酡紅,眼神痴迷,不覺咬破了下唇。
「殿下……您知道嗎,從前每次來到這裡,我心中許下的願望,便是此刻——在月老面前,您和我,只有我們倆。您看,不可能實現的願望已經實現了,不是嗎?」
見他一語不發,她怔了下,輕輕苦笑起來,「如果家中沒有出事的話,我此刻不知該有多麼開心。也許人生就是這樣,總不能圓滿。殿下,我只有您了,倘若月老娘娘開口,您便娶我可好?」
公良瑾靜靜注視著上方的泥胎,淡聲問:「你可曾看見凶手?」
「凶手啊……」江芙蘭輕輕縮起肩,「殿下,我很害怕。您能不能抱我一下,就一下,那樣,我就有勇氣告訴您。」
她的模樣楚楚可憐,咬破的唇上染著血珠,顯出幾分凄艷。
然而公良瑾並無上前之意。
江芙蘭眸中盛滿了淚:「殿下,我今日家破人亡,你竟連抱我一下都不行嗎?」
「男女有別。」公良瑾退開一步。
月老祠很小,江芙蘭的聲音清楚地傳到了站在門口的破釜沉舟耳中。
破釜把眉頭擰了又擰,下定決心:「不然我替殿下抱?好歹把凶手問出來啊。」
沉舟:「……」
正要嘲諷他幾句,忽然見一道塵煙飛速逼近,伴著馬蹄聲,晃眼便直直衝了過來。
「顏喬喬?不好!」
破釜疾疾掠出,迎向馬匹,替顏喬喬擋下四面八方襲來的劍氣——玄機處的修士埋伏在月老祠周圍,就等凶手現身。顏喬喬此刻出現,修士們自然要出手。
「你來做什麼?」他驚奇地問。
顏喬喬半伏在馬背上,跑了一路,心中焦灼至極:「殿下與江芙蘭單獨在廟裡?!」
只見方臉侍衛一個激靈,脫口解釋道:「殿下沒抱!」
顏喬喬:「……」
她並不知道殿下遇襲的細節,只知道江芙蘭有大問題!
眼見奔馬就要衝到廟前,顏喬喬只來得及叮囑一聲:「準備接應殿下。」
話音未落,她已單手拽著韁繩跳下馬背,踉蹌幾步撲進了月老祠。
萬幸,少皇殿下還未出事。
只不過,他與江芙蘭的距離實在太近,近到她只要上前一步便能取他性命。
若是貿然道破,對方必定直接出手。
公良瑾與江芙蘭一起望了過來。
「……」
顏喬喬急中生智,傷心欲絕地大喊:「你怎麼可以和別人幽會!」
江芙蘭果然怔住。
趁她愣神之際,顏喬喬衝到二人之間,抬手便把公良瑾往外推。
她大口喘著氣,心臟快要跳出胸腔,抬眸,疾疾衝著他使眼色示意。
不料,竟撞入一雙染上笑意的清澈黑眸。
薄唇輕啟,他溫聲道:「別誤會。」
顏喬喬:「???」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16 10:57 PM
第9章 不白之冤
「別誤會。」
顏喬喬:「???」
她想要趁著江芙蘭怔神時,趕緊把公良瑾推到廟外去,誰知他竟紋絲不動,還讓她不要誤會。
誤、誤會?
顏喬喬大口喘著氣,心跳劇烈,渾身感官極其敏銳。她能感覺到江芙蘭幽冷的目光倏地落在她的後背上,如同針扎一般,令她頭皮陣陣發麻。
江芙蘭隨時可能暴起,然而金尊玉貴的少皇殿下卻絲毫也沒有領會到她的意思。
事態緊急,顏喬喬心一橫豁了出去,捏起拳頭砸他胸膛,將他往外搡:「孤男寡女待在月老祠,還有什麼好解釋!我不聽!你出去!」
她拼命向他眨眼,眼睫都舞出了殘影。
可是公良瑾依舊腳步不動,並且……他輕嘆一聲,抬手將她擁進了懷裡。
顏喬喬:「?!!」
她的腦海有一瞬間空白。
旋即,她感覺到了他虛虛握拳抵在她後背的手,以及他看似瘦削實則堅硬的胸膛。心底深處對男人靠近的本能恐懼將將泛起,便有一股清雅暗香迎面而來,將她包圍。
她敏銳地感知到了他的溫度,淡淡的溫熱,像拂面而來的暖風。
身軀貼得那麼近,他那清潤嗓音伴著微震的胸膛,帶上了沉沉磁意:「信我。」
顏喬喬:「……」
劇烈跳動的心臟停滯了一瞬,她強行提了提氣,默念忠君愛國,繼續守護命懸一線的儲君殿下:「我要和她說清楚……」
語氣飄忽,有氣無力,仿佛飽含委屈。
江芙蘭忍無可忍,終於發作。
「你、你們!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少女柔弱的聲音陡然凄厲,「殿下是我的,是我的!」
顏喬喬感覺到公良瑾手臂一緊,帶著她旋了半個圈,將她輕輕擋到了身側。
袖袍微揚,就像昨夜在觀水台護她那樣。
如松如竹的身影,只一次,便再難相忘。
顏喬喬摁下胸口怪異的輕顫,凝神、抬眸,望向江芙蘭。
只見對方的瞳仁在眼眶中瘋狂震顫,神色透出幾分癲狂。
「月老娘娘親口定下的姻緣,誰敢和我搶!」江芙蘭猛然揚袖,指向端坐在香案上方的神像,「你就不怕娘娘降罪嗎!我全家都沒了,你怎麼還忍心搶我的殿下?你好惡毒的心腸!」
趁著江芙蘭泣血控訴之時,顏喬喬使出最後的倔強,雙手抓住公良瑾的束帶,用力將他向外拽。
袍袖微動,一隻大手垂至身側,安撫地輕拍她的手背,然後將她作亂的手指撥開。
顏喬喬:「……」
她揚起臉,哀怨地盯著他,只恨自己的眼睛不會說話。
——『趁著她還未發作,快走啊!她被大邪宗的血邪之術附體了,隨時可能變身殺人的!』
他神色溫潤,不動聲色整理束帶。
——『我與她全無瓜葛。』
「……」
看著殿下那雙平淡無波的黑眸,顏喬喬由衷地覺得,今日這一劫難怕是躲不過去了。
萬幸的是,江芙蘭的仇恨都在她身上,只要她別死得太快,興許江芙蘭就沒有機會傷害殿下。
為了大夏的將來……
「殿下!」顏喬喬心中默念精忠報國死而後已,情真意切地說道,「我絕不會逼迫殿下,讓殿下為難。我只希望殿下幸福快樂,至於我自己……我沒有關係的,殿下不選我真的沒關係,失去您,我至多便是活不下去而已。我的心願都寫在給哥哥的信上,您若能替我實現一二,我便含笑九泉了。」
江芙蘭猙獰的表情陡然凝固——被顏喬喬的不要臉驚呆了。
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的少皇殿下也抽了抽眼角。
月老祠門口,破釜驚恐撓頭,嗓音震顫:「好可怕的龍虎局!」
他倒是想接應殿下,可是殿下自己不出來,誰敢強闖這恐怖如斯的修羅場?
沉舟皺起眉,心知不對。
她輕輕打了個手勢,示意破釜全神以待。
###
月老祠中,江芙蘭好生緩了緩,這才重新找回自己的思路,「殿下,您說男女有別不肯碰我,可您為什麼碰她!」
公良瑾淡淡瞥了顏喬喬一眼。
這一回,顏喬喬竟然詭異地讀懂了他的眼神。
黑眸泛著淺淺的涼,他分明在說——『左右在你眼中,我也不是男人。』
顏喬喬:「……」
「我全家都沒了啊!」江芙蘭撫心,前傾身軀,「殿下,我爹爹為官清正,這麼多年鞠躬盡瘁,為朝廷立下汗馬功勞!如今他死了,您就不想盡快抓住凶手為他報仇?您這樣做,就不怕臣民寒心?」
公良瑾語氣平靜:「江尚書屍骨未寒,誰令他寒心,自會看見。」
江芙蘭身軀震了震,秀美雙眸睜大了些,急切道:「殿下您是不是誤會我了!我……我沒有盼著災禍降臨,沒有!我怎麼可能為了和殿下在一起,就盼望爹爹娘親早些死去?這段日子,我每天都提心吊膽睡不安穩。我不是不難過,只是心中早有準備而已,難道我要活活哭死才是孝順嗎?如今事情都已經發生了……否極泰來,苦盡甘來,沒道理只讓我吃了苦頭,卻不給我落個好啊!憑什麼!」
顏喬喬聽著這半瘋的痴語,知道江芙蘭的心智已被邪術帶偏。
奇怪的是,此刻天時地利,那個附身江芙蘭的大邪宗竟然遲遲不動手。
他在等什麼?
「殿下,您不願抱我……那,那牽一下我的手好不好?就一下,好不好?」她用一雙蓄滿淚水的眸子哀哀看著公良瑾,語氣卑微至極,「可憐可憐我,只牽一下手都不行嗎?您為何如此鐵石心腸?」
梨花帶雨,令人心頭髮軟。
顏喬喬望向公良瑾,見他依舊是那副清風明月的模樣,溫和,卻拒人千里。
「抱歉。」
「罷了,罷了。」江芙蘭慘然一笑,抬手抱住自己,「我不怕,我能承受,我說便是了。我身邊的大丫鬟碧雪,墨菊,玉蓮,自幼陪伴我長大,與我情同姐妹……」
面容白得全無血色,嬌弱的身軀搖搖欲墜,當真是叫人心生不忍。
「她們就在我屋中,被、被……我看見,看見凶手……凶手就是……」
她蜷起肩膀,聲音越來越小,幾不可聞。
顏喬喬聽不清楚江芙蘭的囈語,下意識想要靠近。
倏而,香火燭錢味道之中,泛起了一抹極淡的血腥氣息。
顏喬喬心生警惕,定睛一看,只見江芙蘭雙手劇烈顫抖,指甲掐進掌心,滲出一縷縷鮮血。
看著這絲縷血跡,顏喬喬心中驚跳,恍然明悟——邪血附在這江芙蘭身上,至多發揮出宗師級別的實力,並無把握一擊殺死少皇殿下。畢竟身為儲君,少皇身上多少會有防身的寶物。邪道大宗師處心積慮設局,是要騙殿下與江芙蘭身體接觸,這樣便能將邪血渡到殿下的身上傷害他!
顏喬喬心念閃動間,不假思索便緊緊抓住了公良瑾的手,防他上前。生怕拖不住他,還特意把自己的細手指插入他的指間,與他十指相扣。
「別裝可憐了,」她一面對殿下放肆,一面驕縱道,「心悅不是憐憫,嫁人不是比慘!」
「……」
江芙蘭死死盯住顏喬喬那隻僭越的手,眸中漸漸泛起血色,一字一頓,咬牙切齒道:「我與殿下是命定的姻緣。」
公良瑾輕嘆:「倘若真有天意,瑾也不敢逆天而行。只是神像顯靈之說,恕我無法相信。」
江芙蘭怔了片刻,眼睛微微亮起了光:「只要月老娘娘發話,殿下便和我在一起?可以啊,我可以請月老娘娘說話的啊!」
她奔向香案,爬跪上去,用那隻刺破了掌心的手去握神像手中的姻緣紅線——便是殘留有極淡血邪之氣的紅綹子。
「娘娘,說話啊娘娘!」
神像慈眉善目,笑吟吟地看著座下之人。
「月老娘娘,快告訴殿下啊!」
紅繩搖曳,牽風引月,卻無意開口作媒。
「娘娘,月老娘娘!」江芙蘭緊緊攥住手中紅線,將掌心的血拼命往上塗抹。
此情此景,當真是詭異。
公良瑾淡聲開口:「神像為何不顯靈。」
他並沒有要江芙蘭回答的意思,篤定道,「因為神像中的東西,此刻已在你身上。倘若按照它的吩咐做,它便能助你實現心願,是也不是?你將身軀交託於它是什麼時候,凶案發生之前?」
江芙蘭愣怔片刻,雙眸睜大,臉色刷一下變得慘白。
她猛然掩住雙耳:「不!不!不是,我沒有!我只是到這裡求姻緣,是我的誠意打動了月老娘娘!爹娘的死是命中註定,我的姻緣也是命中註定!」
「還要自欺欺人?!」公良瑾嗓音微沉,如同低弦淬入寒泉。
這一聲當頭冷喝,令江芙蘭失聲尖叫,雙手抱住了腦袋。
趁她心神失守之際,公良瑾反手牽住顏喬喬,疾疾退向門口。
破釜沉舟早已嚴陣以待,少皇一動,二人便雙雙祭出兵器,一左一右掠入月老祠!
幾乎同一時間,江芙蘭身軀重重一顫,再抬頭,眸中只剩一片烏黑,再無眼白。
嬌嫩面龐上炸滿黑色血紋,形貌駭人之極。
只見江芙蘭唇角揚起了怪異冷笑,雙手在袖中一晃,蕩出近一尺長的烏黑血甲。
這便是害了江府上下數百條人命的凶器。
她自香案之上飛撲而下,尖利的血甲直直向前一探,頃刻便探到顏喬喬眼皮下,迅猛戳向她的咽喉。
寒意凜凜,腥風撲面。
這是宗師級別的實力!
倘若江芙蘭不是爬上香案,而是站在身旁的話,此刻顏喬喬的身軀已被洞穿。
然而距離仍是太近了些。
破釜沉舟從門外掠入,速度雖快,卻救援不及。
顏喬喬:「……」
仇恨拉得很穩,變身了第一個找的正是她!
短短一霎,心中已迅速閃過好幾個念頭。最欣慰的便是,她成功保住了殿下,並讓他知道自己寫給顏青的信中留有自己的「心願」。殿下是重諾的真君子,她若死在這裡,他定會看到那封信,對漠北有所戒備。
皇族不滅,韓崢手再長也動不到青州去!
倘若待會兒還有機會留下遺言,便在殿下這裡給韓崢上個眼藥。
思緒湧動間,手指一松,腰上傳來一道平穩的力量,帶著她旋到一側。同一瞬間,公良瑾揚起右臂,長袖劃動之時,黑光出鞘,純黑劍身斜斜斬出,正正撞上襲至顏喬喬喉間的烏黑血甲!
「錚——」
火花濺起,被邪血附體的江芙蘭後退一步,喉間發出獸般的低吼。
眼看破釜沉舟已到近前,江芙蘭匆匆揚起指甲再度劃來。
「殿下後撤!」破釜掄刀斬下。
不知為何,公良瑾有一瞬遲疑。
攬在顏喬喬腰間的手指微微收緊,他將她原地抱起,旋過小半圈,放到身後。
雙腳離地的瞬間,顏喬喬的心臟也在胸腔中打了個小鞦韆。
便是這耽擱的片刻,一道血甲劃過了公良瑾的肩。
「嗤。」
洇上狐裘的血微微泛黑。
「鐺——」
破釜一躍而至,長刀劈中江芙蘭的手甲。沉舟長身直上,配合破釜將江芙蘭逼到一旁。
公良瑾退至廟外,駐守在周圍的修士們飛速圍了過來。
「殺。」他輕聲吐字,帶著顏喬喬疾步走向階下。
十幾人對一人,戰鬥結束得很快。
月老祠轟然倒塌,數位宗師級強者收回兵刃,廢墟正中的嬌小身影哇地吐出一口腥黑腐血,然後緩緩跪倒。
「爹、娘……我許願,嫁給少皇殿下,說……付出什麼,都可以的時候,真的沒想過,會這樣……我只是……隨便說說,沒想害死爹娘……」
瀕死之際,回光返照的江芙蘭神智已然清明,兩行眼淚緩緩落下,與她破碎綿軟的身軀一齊栽進姻緣殿廢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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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您受傷了!」破釜的大嗓門震起了地上的塵土。
「小傷無妨,清除邪毒即可。」公良瑾道,「西梁國大宗師布下血邪之術,必不止這一處,傳我令,玄機處各分部全數出動,嚴查大夏境內每一處廟殿祭祠!」
說著驚世駭俗的大事,身負邪毒之傷,他的神態卻依舊鎮定自若,仿佛在談論頭頂風月。
在他的影響下,剛豎起寒毛的修士們迅速平靜下來,垂首應是。
眾人散去之後,公良瑾偏頭,看著顏喬喬。
對上他微帶審視的目光,顏喬喬不禁垂下腦袋,羞得無地自容。
「殿下!」她嘶著涼氣,急急解釋道,「我懷疑江芙蘭有問題,所以才會說出那些話,事急從權,不是故意冒犯您。我對您只有一片君臣之心,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絕無別的意思……」
聲音越說越低,中氣不足,心虛無比。
此刻回憶起方才的撒潑打滾,她恨不得就地挖個洞鑽進去。
公良瑾默了片刻。
「嗯。」他道,「我知她有問題,自然不會留你獨自面對,並非會錯意。」
顏喬喬舒了一口氣,連連點頭:「我明白!」
「可是,」公良瑾瞥著她,淡淡開口,「若不是為了護著你,我今日便不會傷。罰你每日到清涼台為我煎藥,可有異議?」
顏喬喬望向他肩上的傷,見那裡滲出一片黑血,心口不禁一陣陣發緊。
聽他這麼一說,不假思索便回道:「我定會好好照顧殿下,直到殿下痊愈。」
話音剛落,忽然覺得哪裡有點不對。
前世沒有她,他不是也受傷了嗎?而且似乎傷得還不輕。
顏喬喬:「……」
她這,當真是不白之冤、百口難辯啊!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16 10:57 PM
第10章 我之過錯
月老祠已成廢墟。
廟門外孤零零剩一株相思樹,滿樹紅繩結在春風中搖搖晃晃。
顏喬喬牽馬站在樹下,看著官兵給江芙蘭屍身蒙上白布,運往京中。
衣擺露出一角,繡著木槿花。
少年慕艾,思戀一位明月般的君子,悄悄用著與他相關之物,偷偷向神仙許下心願,本是世間最美好的事情。
顏喬喬輕聲嘆息,對西梁邪人的痛惡更深一層。
她記得,前世這段日子,自己雖然過得渾渾噩噩,卻也知道這場波及整個大夏的血腥風暴——大量廟宇祭祠都查出了附著邪血的神像,或是已被附身操縱之人。
幸好朝廷雷厲風行應對得當,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嗯?」
顏喬喬怔怔望向那道踏上馬車的身影。
原來是少皇殿下慧目如炬,第一時間看穿了大邪宗的陰謀,在遇襲當下便部署清查,消彌了無數隱藏的禍端。
他竟是這樣一個強大果斷的人啊。
顏喬喬的胸口湧起了複雜難言的情緒,唇角不自覺地揚起,眼睛裡卻落下滾燙的熱淚。
『殿下,我會竭盡所能守護你、守護我們大夏的百姓江山!』
她握緊韁繩,心口沸騰著愛國熱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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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醫道宗師在車廂中替少皇看診,聲音斷續飄出木窗。
「殿下的外傷倒是不足為慮,只是經脈也染到了邪毒,恐怕需要一段時日來逐漸肅清。」
公良瑾問:「我體內靈力泛黑卻無大礙,也是邪毒的緣故?肅清之後可否復原?」
醫宗遲疑了一會兒,謹慎地回道:「此前從未有過邪道大宗師,臣也不敢把話說太滿。殿下回到崑山院,可讓蓮藥台的夫子們聯合診斷。臣擬一個藥方,回頭請夫子們也看一看。」
「辛苦。」
「那,臣便告退了,殿下定要好生休養,切莫過度勞神。」
顏喬喬打馬跟在車廂邊上,心中憂慮不已。
事關儲君,許多消息都是絕密,她並不知道前世少皇在月老祠究竟傷得有多重,只知道當他現身空城主持大局時,身體已是油盡燈枯。
會不會是因為邪毒的緣故?
正憂心時,聽到車廂中傳出沉舟的疑惑:「殿下究竟是如何看穿始末?」
「嗐!」破釜發出極不贊同的聲音,「就這點事也值得叨擾殿下?問我不就完了!」
沉舟乾笑兩聲:「你?」
公良瑾聲線淡淡,隱約帶著點笑意:「說來聽聽。」
「是!」破釜聲音洪亮,顯然是挺直了腰板,「滿門就活了一個江芙蘭,凶手又沒離開院子,不是她,還能是誰?倒是要能找出另外一個嫌疑人來啊?」
顏喬喬側耳聽著,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心想,說得好有道理。
破釜繼續說道:「她吵著嚷著要來月老祠找神像,到了月老祠,嚯,指甲說長就長,這不就證明神像有問題?這麼簡單的推理你竟然想不到?沉舟啊,你可多長點心吧。」
最後一句叫他說得抑揚頓挫、語重心長。
沉舟氣樂了:「你這就是馬後炮!明明是殿下揭穿她,她這才長了指甲!」
一向沉穩的女官不覺就被帶偏,將血邪發作說成了長指甲。
破釜噎了下,回道:「說不定殿下就只是詐她一詐,是吧殿下?」
公良瑾輕輕笑了兩聲,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過了片刻,他說道:「倒不如去問顏小姐,她比我更要篤定些。」
突然被點名的顏喬喬:「……」
這可讓她怎麼編?
車簾掀開一小片,探出破釜沉舟兩雙眼。
「顏小姐,」沉舟求知若渴,「你遠在崑山院,是如何得知江芙蘭有問題?」
顏喬喬:「……」
急中生智,想到一個拖延之策。
「是這樣的,」顏喬喬裝模作樣,「我大哥他有一個朋友……」
「哦?」沉舟好奇地睜大眼睛。
萬事開頭難,編出開頭,顏喬喬心中立刻沒了障礙。
她輕咳一聲,硬著頭皮繼續說道:「這位朋友身份神秘,能力卓然,與我大哥只用書信聯絡往來。此前,他提點我大哥許多事,都讓我大哥受益匪淺,直呼內行。今次,也是因為這位朋友事先提醒過,我才想到江芙蘭很可能有問題。」
「竟有如此能人?」沉舟奇道。
顏喬喬道:「這位朋友與大哥相識數年,是一位運籌帷幄、慧語如珠的不世之才,並且品性高潔,令人萬分景仰。我回頭讓大哥去信,問一問他是如何得知血邪之事,他願解惑那是極好,但他若不願說,也是萬萬不能勉強。」
與夫子鬥智鬥勇多年,顏喬喬深諳「拖」字一訣的真諦,此刻用起來可謂得心應手。
「如此……」沉舟點頭感慨。
正說話時,忽然看到前方黃塵滾滾,一隊崑山院執事打馬而來。
顏喬喬抬眸一看,又是老熟人。
晃眼,秦執事便來到了近前。
「好你個顏喬喬!」他勒住馬,執鞭指了過來,「逃學、搶馬,還有什麼事你不敢乾?!我看你是殺人放火指日可待!怎麼,昨日悟了道意,今日你便要上天了?記你一大過,你可有話說!」
聽到記過,顏喬喬的心跳忽然錯亂了一拍。
崑山院的學子只要被記上三次大過,便會開除學籍。
顏喬喬雖然總愛跟夫子對著乾,但她卻從不犯違紀的大錯——既然知道有個姓秦的盯著她,自然萬分小心。
然而前世她最終還是被他坑了一回。
他暗地裡添油加醋,為她杜撰了許多小過錯,譬如遲到總次數超過一百、在堂上睡覺次數超過一百……林林總總,判她德業不合格,偷偷給她記了兩次大過。
在韓崢即將離開崑山院時,秦執事拿著顏喬喬毆打林天罡的證據找上門來,勸她自己退學——反正在學院打人的事一經查實,她便有三次大過在身。
倘若真被開除,家中老父親的臉可是要丟遍天南海北。顏喬喬本也無心學業,更沒有心力與小人扯皮糾纏,乾脆便休學嫁人去了。
如今想來,秦執事的刻意針對似乎來得有些蹊蹺。
念頭一晃而過,顏喬喬心知絕不能被記上大過。
她瞥了一眼身旁平平無奇的馬車,頗有心機地開口:「秦執事,我今日違反院規,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我必須去見一個重要的人。」
秦執事當即大笑:「逃學私會姦夫你還有理了你!」
顏喬喬:「……」
不得不說,秦執事的毫無底線還是超出了顏喬喬的預料。
她知道秦執事會說些不好聽的話得罪殿下,卻沒想到光天化日乾坤朗朗,此人竟能大言不慚地污她清白。
咳,順便褻瀆了殿下。
果然,車廂中破釜沉舟坐不住了。
車簾一掀,二人正要冷聲怒斥,便見廣袖微晃,芝蘭玉樹的君子踏出車廂。
「秦執事。」公良瑾神色平淡,「顏小姐今日違反院規之事,因我而起。」
秦執事僵在馬背上,臉色變了又變。
傻了一會兒,連滾帶爬翻下馬,一個長揖險些腦門及地。
「見過少皇殿下……」
公良瑾微笑道:「顏小姐奔襲數百里,不顧自身安危替我擋下邪道宗師,助我揭穿對方陰謀,居功至偉。倘若不是顏小姐及時趕到,恐怕後果不堪設想。」
聞言,顏喬喬不禁熱淚盈眶,連連點頭——蒼天可鑒,事實正是如此啊!
公良瑾瞥她一眼,然後望向秦執事:「若非要記過,便記瑾之過。」
「不能、不能!」秦執事冷汗涔涔,語不成調,「是我心急沒問清楚,是我糊塗。」
三言兩語打發了秦執事,公良瑾並未急於返迴車中,而是將視線投向顏喬喬。
她眨了眨眼,衝他揚起笑臉。
也許是因為受傷的緣故,他的黑眸不似往日清冷,而是泛著懶倦。
他的嗓音啞了些,悠悠緩緩道:「旁人聽聽便罷了,你點什麼頭。」
顏喬喬:「……」
他轉身離去,留她兩面車簾。
###
回到崑山,顏喬喬裝了滿腹飄忽的心事,迷迷糊糊跟在公良瑾身後走到清涼台。
清秀小書童守在院門口,見著公良瑾,愁眉苦臉地上前稟道:「殿下,院長遣人來過。」
公良瑾頷首:「知道了。」
書童欲言又止:「……他說來取自省書,我不信,與他口角幾句。後來在書桌上翻到自省書三字,他便帶走了。」
公良瑾腳步微頓,若有所思地回頭看了顏喬喬一眼。
她正在神遊。
公良瑾垂眸暗忖。
罷了,就憑她那個懶怠的性子,必定是尋個範本謄抄三千字應付了事。
「無妨。」公良瑾輕輕點頭,越過書童步入長廊。
書童舒著氣退下。
進入正殿,公良瑾忽然停下腳步,顏喬喬差點撞到他的背上。
「殿下……」
昨夜一宿未睡,又經歷了那番緊張奔襲,此刻整個人如在夢中。
她怎麼跟著殿下走到清涼台了?
「我這就……」
他點頭:「外面風涼,你可以在內殿煎藥。破釜,將東西搬過去。」
破釜:「是!」
顏喬喬:「……是。」
她跟在公良瑾身後走進他居住的正殿。
殿中靜得只有腳步和心跳。
走進內殿,還未來得及四下張望,便聽到一聲中氣十足的大吼自殿門方向傳來。
「少皇瑾你給我出來!」
公良瑾神色微滯,道:「老師尋我。」
顏喬喬點頭,目送他離開內殿。
就在他將將踏過垂幔之時,暴躁的腳步聲已奔到近前。
「老師。」
「少皇瑾,出息了啊!」老頭子的聲音陰陽怪氣之極,刷一聲抖出長長的紙帛,「你這封自省書寫得好,寫得妙啊!」
顏喬喬不禁屏住了呼吸。
自省書?什麼自省書?殿下這樣的謫仙人,寫什麼自省書?
老頭子放大了嗓門,拖氣拖氣念道:「自——省——書。吾之過,罄竹難書,皆列如下——」
公良瑾保持微笑。
老頭子吹了吹鬍鬚:「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明月之皎皎,似清泉之淙淙……」
公良瑾:「……」她是從第二行開始離題千里的?
顏喬喬:「……」院長在念的東西仿佛十分耳熟?
「呵!呵!」老頭子乾笑,挑了一段繼續念道,「身姿如竹,挺拔如松,實乃中流之砥柱,大夏之棟梁。揮斥方遒,掌萬里之師;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機……」
又云:「金玉滿堂,富有四海,權傾天下,保永固之江山……」
公良瑾:「……」
顏喬喬:「……」
老頭子呵呵直笑,怪聲怪氣:「你的錯,錯在生得高;你的錯,錯在長得好;你的錯,錯在天資卓絕;你的錯,錯在家世無雙!真真是罪大惡極、罪無可赦!」
公良瑾:「……」
顏喬喬:「……」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16 10:58 PM
第11章 生無可戀
「……罪大惡極、罪無可赦!」
崑山院院長「唰」一聲將長長的紙帛抖落到底。
隔著一道簾幔,公良瑾與顏喬喬同時呈現出恍惚之態。
「少皇瑾啊少皇瑾。」院長笑眯眯地湊近了些,面目慈和地問,「你這是找人寫三千字打發我,還是命人寫三千字打臉我?」
公良瑾堅強微笑:「……都是學生的錯。」
話一出口便覺不妙。院長方才的怒吼仍然餘音繞梁,這一認錯,豈不是雪上添霜?
果然,老頭子的臉瞬間陰森得直滲黑水:「錯?!錯在何處!哪怕你有半個字反省呢?!!!」
咆哮聲幾乎掀動了簾幔。
顏喬喬的手指不自覺地揪住華貴的大帳,心臟似秋風中的落葉,瑟瑟直發顫。她把雙腳悄悄踮起,腳尖在厚重的深青地毯上碾了又碾,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即刻逃離崑山。
『結、結尾那裡應該能有一兩句反省……吧?』她弱弱地想。
公良瑾勉強維持住周身溫雅,出於對顏喬喬底線的信任,他出言安撫道:「老師息怒,卷末當是有反省的。」
「喔,是——嗎?」院長把音調拖得老長老長。
顏喬喬繃直了脊背,心臟懸到了大梁上。
肯定有,必須有!她再困、再不著調,也得有基本的節操。
沒錯,肯定是反省過的。
紙帛發出清脆的「嚓嚓」聲,手指「刺」一下落在滿紙溢美之上,利落地往下劃拉。
「玉樹臨風……」
「才高八斗……」
「叱吒風雲……」
公良瑾:「……」
顏喬喬:「……」
終於,手指一頓,院長緩聲念道:「吾、之、過。」翻起眼皮,瞥公良瑾一眼,呲開滿嘴黃牙,「誒嘿,還真有了。」
公良瑾忍住扶額的衝動,淡定頷首,洗耳恭聽。
「清風朗朗,明月高潔,實不該污之瀆之,有害君子之聖名?」老頭子越念越慢,語調越拔越高,眉頭越皺越緊。
大約是吊著一口「看看他還能玩什麼花樣」的陳年濁氣,院長一字一頓,繼續往下,「勞動金尊玉貴之體,危礙日理萬機之軀。吾之過,萬死不能贖也?」
念到最後,已不是一句簡單的『陰陽怪氣』足以形容。
公良瑾:「!」
顏喬喬:「!」
不,她不是這個意思,她只是反省了一下自己的行為——玷污少皇名聲、勞煩少皇為她出頭、害得少皇吹了冷風。
真不是抨擊院長罰殿下寫自省書!
她要是現在跳出去自首……孤男寡女,藏身內殿……恐怕殿下危危欲墜的風評更要雪上加霜。
顏喬喬凌亂又彷徨。
「寫得不錯。」院長點頭,輕飄飄問道,「誰寫的?」
公良瑾拱手垂眸:「與他人無關,此事都是瑾之過,任憑老師處罰。」
肩上的傷滲出血,他仍端端正正抬著雙臂。
院長盯住他的肩膀,怪笑兩聲,道:「沒事,沒事,小事一樁。走了,好好保重貴體,咱們來日方長!」
「……恭送老師。」
送走小老頭,公良瑾踏入內殿。
這是顏喬喬第一次在謫仙臉上看到「生無可戀」和「四大皆空」。
四目相對,千言萬語湧到唇畔,一句比一句更尷尬。
半晌,公良瑾微笑:「……」
顏喬喬回以微笑:「……」
寂靜如死氣一般蔓延。偌大殿堂中,空氣一點一點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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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喬喬忘了自己是如何挪動雙腳移出清涼台的。
她只記得回過神時,人已經站在那條能夠看見殿下撫琴的雨花石山道上。
身邊偶爾躥過行色匆匆的學生,顏喬喬恍惚片刻,突然想起今日下午的經義課萬萬不能缺席。
徐夫子每堂必點名。
這門課,從前最令顏喬喬頭疼。
經義課講授的是前輩高人總結的吸納靈氣淬煉自身之術。對於無法感悟道意的顏喬喬來說,每次上經義課,感覺如同在死記硬背人類尾巴的七十二種使用方式——她也得先有個尾巴啊。
如今倒是有尾……道意了。
顏喬喬拍了拍昏沉的腦門,前往專職傳道教學的勤業台。
崑山院十八台地中,勤業台占地最廣,風光最為獨特。成排的二層黑木樓規格一致,分布整齊,遠遠一看感覺就像在逛棺材鋪。
顏喬喬在人群中挑了個熟面孔,跟著對方爬上一座木樓,摸到後排臨窗處,趴在黑色雕花實木几案上打瞌睡。
眯瞪片刻,後背忽然被人用筆桿戳了戳。
「昨晚沒事吧喬喬?」一道溫柔細弱的聲音飄進耳朵。
顏喬喬懶洋洋支頤回眸,看到一張清秀白淨的瘦長臉。
孟安晴。
孟安晴父親與顏喬喬父親曾在年少時義結金蘭,顏父繼任南山王之位後,孟父一直是他身邊最得力的副將。十年前孟父戰死,孟母病亡,南山王將這名孤女接回王府,當作顏家的表小姐養大,顏喬喬赴皇都入學,也捎帶上了孟安晴。
顏喬喬知道,父親一直有意讓孟安晴給顏青做媳婦,算是她的準大嫂。
前世在她出事之後,向來一團和氣的孟安晴差點氣瘋了,紅著眼拎劍就要砍人。
顏喬喬沉吟著,懶懶嗯了一聲:「沒。」
陸續有人上樓來,逐一落坐。
兩名女學生輕車熟路摸到了顏喬喬附近。這一帶位於夫子視線死角,窗外風又好,最適合偷懶的學生抱團。
這二人是顏喬喬的朋友。
細眼嫵媚的叫龍靈蘭,東邊定海王家三閨女。
身材微豐、肌膚白亮的姓蔣,家中父親大約是覺著武力爭霸的道路行不通,便用了個迂迴的法子,以子嗣占領天下——眼前這位白潤美人排行七十八,芳名取得隨意,就叫蔣七八。
顏喬喬抬起睡眼,瞥過這三兩朋友,並未看出哪個人神色有異。
宴席上,有機會在她杯中做手腳的也就是這幾個。
「哎哎哎,秦大才女來了!」蔣七八翹起蘭花指,猛戳顏喬喬,「猜猜今日她又釣了幾條跟屁蟲?」
顏喬喬恍神了好一會兒,忽然有些汗顏。
她和這幾個小姐妹聚在一塊,日常便是說秦妙有壞話,不僅背後嘀咕,當面也是陰陽怪氣不留情面。
重生歸來,這個毛病得改改,畢竟虛長了別人好多歲……
龍靈蘭冷笑,掐著嗓子學秦妙有說話,模仿得像模像樣:「你們別再因為我吵架啦,這樣我會很難過的,大家都把心思多放在學業上好嗎——嘔嘔嘔!誰還不知道她自己一門心思就惦記著大公子,做夢都想當君后!」
在學院裡,學生們一般不稱少皇為殿下,而是客氣地喚一聲大公子。
一聽這句話,顏喬喬立刻來了精神。
「她也配!」顏喬喬擲地有聲,「假清高,真齷齪!」
這可不是她給秦妙有潑髒水。
家國有難躲沒影兒,韓崢上位抱大腿兒,可不正是秦妙有自己幹過的好事兒。
顏喬喬懷著複雜的心情,挑眉望了過去。
秦妙有瘦如竹竿,生得清麗白皙,一身書卷氣,論相貌倒是隻在顏喬喬之下。與顏喬喬的驕縱脾氣不同,秦妙有慣會溫柔與人周旋,每一個追求者都被她哄得熨熨帖帖,久而久之,身邊便聚了一大群仰慕者,爭風吃醋好不熱鬧。
而且秦妙有天賦也極好,早年便感悟了醫道,如今已步入先天境,與韓崢一樣是同輩中的風雲人物,日常聚在一處的好友大多是院中佼佼。
反觀顏喬喬身邊這一小撮……不提也罷。
「唉,大公子家不與咱聯姻,咱怎麼蹦躂也攀不上。」豐腴美人蔣七八憋悶道,「秦清高再這麼造勢下去,只怕真能入了上面的眼。哼,就算我和大公子沒戲,那也不能便宜這個假清高!」
皇族禁與諸侯聯姻,歷代君后都是清貴或布衣出身,個個竹般風骨。
秦妙有的家世和形象就很符合皇室審美。
龍靈蘭撇撇唇:「算了吧,大公子家規矩重,處處掣肘,也就圖個光鮮虛名,哪及得上藩邦自在。她秦妙有稀罕,我可不稀罕,我和大夥兒一樣,就指著嫁給韓師兄!」
顏喬喬不禁又愣了下神。
龍靈蘭倒是從不掩飾對韓崢的心意,前世顏喬喬與韓崢在一起之後,龍靈蘭轉頭就倒向秦妙有,把顏喬喬賣了個底朝天——賣隊友也算是她們老龍家的傳統。
孟安晴斯斯文文在旁邊笑。
顏喬喬看過一圈,不禁撫額嘆息,覺著自己著實不聰明,看來看去,竟完全看不出這三瓜倆棗裡面,到底哪個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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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下午,顏喬喬雖然有心上進,無奈精力委實不濟,雲裡霧裡便混到了下學時分。
徐夫子正要下發昨日課業,忽見一道瘦小佝僂的身影踱了進來。
「院長?」徐夫子訝異,「您找我?」
聽聞院長二字,顏喬喬一個激靈坐正,睜大雙眼,恰似回光返照。
「無甚大事,」院長笑眯眯,「隨便轉轉,看看學生們課業如何。」
說著,他隨手接過徐夫子手中那疊紙帛,信手翻動。
顏喬喬寒毛倒豎,屏住了呼吸。
受害者明顯在查對筆跡嘛!
院長閒閒問:「這裡哪一位學業優秀、文采卓然?」
顏喬喬縮了縮脖子,視線一瞟,只見大才女秦妙有立直了脊梁。
「那自然便是秦妙有了。」徐夫子笑呵呵地道。
院長抬眸瞥去,隨口問道:「與大公子關係如何啊?」
秦妙有受寵若驚,壓著嘴角,矜持回道:「尚可。」
「哦——」院長意味深長。
一眾學子不禁發出低低的、驚訝的哄聲。
院長何等人物!難不成,這是要給大才女與大公子拉郎配?
聽著周遭低低的議論,秦妙有不由得把唇抿了又抿,手指不住地輕撥鬢邊的頭髮,眉梢眼角俱是喜色。
很快,院長從一疊課業中找出了秦妙有那份,稍稍拿遠了些,眯眼去瞄。
秦妙有坐得更直,滿目期待。
一息之後,院長撇嘴,將她的課業拋到一旁,「就這?」
秦妙有:「?!」
美目圓睜,難以置信。
小老頭顯然心情不佳,低下頭去飛快地翻動剩餘的紙帛。
「最後一處,不信逮不出你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16 10:58 PM
第12章 紅袖添香
春日的暖風送來一陣陣花香,透過窗欞,拂入書香學堂。
滿室學子交頭接耳,細聲嘀咕。
隱約可聽見「才女」、「就這」等閒話。
幸災樂禍的窗邊姐妹團早已憋不住笑,悶著嘴,咕咕嘰嘰前仰後合,只差拍桌。
雖然無人敢喧嘩,但樓內氣氛卻是十分熱鬧。
放眼望去,滿座只有兩個人格格不入。
秦妙有緊咬櫻唇,羞憤屈辱,雙頰如同火燒。
顏喬喬面無血色,神情恍惚,仿佛在上斷頭台。
眼看院長手中的紙張就要見底,顏喬喬額頭不禁冒出細小虛汗,身軀發沉,呼吸困難。她的手指不自覺地緊緊摳住實木几案邊緣的雕花,刮得黑漆簌簌落下。
「刷——」最後一頁紙張翻到了頭。
顏喬喬屏息,繃緊後背。
「就這?」院長揚起厚厚一沓課業啪啪拍擊掌心,冷眼睨向緊張侍立在一旁的徐夫子,「就這?!」
徐夫子手足無措,訕訕道:「院長是覺得……我哪裡錯了嗎?」
平平無奇一句話,不知怎地,忽然就捅了馬蜂窩。
只見院長吹眉瞪眼,手掌猛一拍桌,怒笑:「你沒錯,那是我的錯?!」
徐夫子身軀一震,趕緊攬過:「是我,是我!都是我的錯!」
院長睨他,幽幽問:「錯在何處啊?」
不知為何,徐夫子竟然感覺有殺氣繞頸而過。
抬手撫了撫後脖,吞了口唾沫,徐夫子小心翼翼回道:「我只教他們經義,忽略了文采章華。」
「……」
這世間悲喜大概是有定數,台上徐夫子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台下顏喬喬倒是松了一口長氣,感慨劫後餘生。
幸虧她總是不交課業,今日方能躲過一劫。
這就叫塞翁失馬,因禍得福。
底下學生忍不住竊竊議論。
「院長無事不出山,莫不是要臨終託孤收個徒弟繼承衣缽?」
「滾滾滾!大宗師增壽三百,咱院長半步入聖,這叫老而不死,懂?」
「我看八成與大公子有關,莫不是要挑個女學生為大公子紅袖添香?」
「嘶——哈?!我可不可以自薦枕席,啊不,毛遂自薦啊?」
顏喬喬聽得額角直抽。
看著滿室躁動的學子以及霜打茄子的秦妙有,實在只能感慨無知是福。
她彎彎唇,將那顆懸在嗓子眼的心臟安放回原處。
正待塵埃落定,台上忽然傳來一道驚雷!
只聽院長呵呵冷笑,將那沓厚厚的課業拍到徐夫子胸前,質問道:「四十九個學生,為何只有四十八份課業?你這個夫子就是如此盡職盡責?」
聞言,顏喬喬只覺五雷轟頂,寒毛倒豎。
徐夫子只怔了一下,目光立刻陰陰瞟了過來:「顏,喬,喬?!」
顏喬喬:「……」區區不才,正是在下。
院長倒是彎起了眼睛,和藹道:「這學生看著倒是挺乖——忘帶課業啊?」
顏喬喬硬著頭皮起身,微笑:「……是。」
「沒事沒事,小女娃挺合我眼緣,想必我們大公子也會喜歡。」院長笑眯眯招手,「上來,寫幾個字我瞧瞧。」
學生們一下就炸了鍋,嗡嗡聲連成一片,什麼「挑燈紅袖」,什麼「亂點鴛鴦」,就連矜持清高的秦妙有也繃不住臉色,幾乎把顏喬喬給盯個對穿。
顏喬喬:「……」
小場面,穩得住,不慌。
不就是故意把字寫得難看一點嗎。
她淡定深吸一口氣,老實繞過几案,從一堆嘰嘰喳喳的鷺鷥中穿過,走向夫子講台。
院長撩起衣袖,親自用毫筆替她沾墨。
這景象,堪稱慈眉善目,磨刀霍霍。
顏喬喬看著眼前這個站沒站相的小老頭,實在很難想象他竟是記憶中叱吒風雲的大英雄。
前世,少皇率三萬將士能夠堅守偌大空城一月有餘,除了主君用兵如神、將士們悍勇無匹之外,便是院長這位陣道大宗師的赫赫功勞。
在龐然巨陣的加持之下,調兵遣將瞬息即至,指揮塔上少皇袖捲風雲,視百里之域如沙盤點兵,似與天地博弈,與命運爭鋒。
風雨飄搖、鐵馬金戈。
這二位俱是耗乾了心血。城破之時,院長坐化陣心,瘦成一具蒼白枯骨。
回憶著往事,顏喬喬迅速醞釀好情緒,態度無比虔誠端正。
她從小老頭手中接過羊毫筆,神色真摯得毫無破綻:「請問院長要我寫什麼?」
小老頭摩挲著下巴,似笑非笑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注:出自《越人歌》]
「是。」
顏喬喬凝神、蓄力,像模像樣懸起腕,用最古最舊刻板的書寫方式寫下兩行字樣。
墨跡未乾,小老頭便迫不及待用兩根手指拎起紙張,舉遠些,眯眼去看。
「……嗯?」
端詳半晌,白眉漸漸皺起,似遲疑、似不滿。
顏喬喬心如鼓擂。畢竟出自一人之手,筆鋒之間多多少少總會留有些許痕跡。
這一刻,當真是度日如年。
許久,院長連連搖頭,難掩失望,拂袖嚮往走去,「罷,罷。」
「呼……」堂間傳來大松一口氣的聲音。
顏喬喬:「?」
不是她,是秦妙有。
顏喬喬心情複雜,忍不住瞥了秦大才女一眼。
只見秦妙有半掩著唇,眸中盡是幸災樂禍。對上顏喬喬的視線,秦妙有全然不顧清高矜持的固有形象,衝著顏喬喬嘲諷地勾了勾唇,露出不屑的譏笑。
顏喬喬心道:我可謝謝你為我提心吊膽了。
眼看就要成功矇混過關,忽聞遙遠的窗畔傳來了不忿的女聲——
「院長且慢!」
顏喬喬:「?!」
她震驚抬眸,看到三位小姐妹爭先恐後站起來,臉上都是義憤填膺打抱不平的神色。
顏喬喬:「……」
「院長,顏師妹平日的字兒不是這樣的!」蔣七八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真不是!」
顏喬喬:「……」
她不禁懷疑此人就是害她的真凶!
蔣七八又道:「顏師妹只是太緊張才沒寫好,您想知道她的真實水準,得看她平時的書法才行!」
龍靈蘭補充道:「蔣師姐所言極是,顏師妹性子好,有文才,字也漂亮——紅袖添香,舍她其誰?」
孟安晴更加直接,在几案上扒拉了幾下,「唰」一聲抽出一張顏喬喬平日的字帖,拎著裙擺奔向講台,「院長您看一看,喬喬的書法是這樣的。」
顏喬喬:「……」確定了,這三個都想弄死她。
孟安晴正要把字帖遞向院長,斜地裡忽然伸出一道玉臂,將她攔下。
只見秦妙有翩然起身,端出一副不偏不倚的姿態,淡聲道:「院長既然選擇臨時抽查,考校的自是不經意間對待學業的態度,豈容得你們刻意精雕細琢來舞弊?收回去罷。」
孟安晴噎住,停在原地進退兩難。
顏喬喬:「……」
一時之間,竟是敵我難辨。
「呵!」蔣七八翹起了蘭花指,放聲道,「這話說得真有意思,院長既是臨時抽查,誰又能得知先機,特特准備精雕細琢的文章?這就是顏師妹的正常水準!」
秦妙有:「……」
顏喬喬:「……」
對視一眼,居然在對方眸中看到了相同的絕望。
院長蹬蹬走了回來。秦妙有想攔,卻見孟安晴虛晃一槍,越過她身旁,恭恭敬敬將字帖遞入院長掌心。
「……」顏喬喬瞳仁震顫,悲憤望向自己閨中發小。
孟安晴得意地衝她擠了擠眼睛,傲然歸座。蔣七八與龍靈蘭揚起笑臉,迎英雄凱旋。
顏喬喬:「……」
她知道一個訣竅:二長一短選短的,二短一長選長的。
可眼下,這三位好友的表現竟是分毫不差,一意孤行將她往火坑裡推。
著實是挑不出那個「異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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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院長眯縫起眼睛,仔細打量那張字帖,顏喬喬只能頹喪認命。
片刻之後,院長笑吟吟抬頭,揮了揮手中兩張字帖,望向顏喬喬,呵呵笑道:「不錯,不錯。」
顏喬喬強顏歡笑:「……您過獎了。」
「年輕人,太過謙虛便是驕傲哦。」院長微笑拂須,「就是你了,隨我來。」
顏喬喬:「……」
「等等!」秦妙有再一次挺身而出,「院長,我有話要說!」
顏喬喬不禁感動得熱淚盈眶。
她狠狠反省了一下自己——從前對人家滿懷偏見,委實不該。
「嗯?什麼話?」院長吹了吹白須。
秦妙有繞出實木黑漆几案,鄭重其事地將雙手疊在額前,行了個大禮。
「帝君以仁德治天下,以禮儀安四方。」秦妙有正色道,「自古便有祖訓,諸侯不得混淆天家血脈,否則必天下大亂,四海難安……」
顏喬喬連連點頭:「嗯嗯嗯!」
秦妙有忍不住看了她一眼,目光微滯,神色古怪不解。
「呵呵。」院長捋須,「那與我何干?」
秦妙有見這老頭不通人情世故,情急之下,只能說得更加直白:「大公子他,不能與諸侯聯姻的!」
院長眯起眼睛,慢吞吞道:「喔——原來大公子到了該找對象的年紀麼。」
「……」秦妙有硬著頭皮繼續說道,「倘若事關大公子,顏喬喬必須避嫌,這是祖宗定下的規矩。」
聞言,院長不禁笑了起來。
「規矩啊。」小老頭把雙眉挑到了腦門上方,一點也不陰陽怪氣,「是喔,咱們少皇瑾,可是最守規矩的人呢。」
秦妙有喜道:「正是。」
顏喬喬:「……」
看破一切的目光帶著淡淡的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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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學子散去之後,顏喬喬拖著沉重的腳步,跟隨院長走到二層木廊。
她決定為殿下解釋一番。
「院長,那封自省書,是我寫給大公子反省我自己過錯的,和大公子沒關係,並不是內涵您。」
「哦——」小老頭拖聲拖氣,眉毛挑得老高,「少皇瑾連這麼丟人的事都告訴你啊?」
顏喬喬:「……」
失誤,投降早了!
老頭子笑得陰風陣陣:「你們這樣,不聯個姻很難收場。」
顏喬喬恨不得把腦袋鑽進地底:「……學生不敢。千錯萬錯都是學生的錯!」
小老頭冷笑:「他就沒錯?」
顏喬喬趕緊見縫插針為殿下解釋:「大公子連夜下山處理江府滅門一案,故而耽誤了自省。倘若不是受傷的話,此刻必定已將自省書交到您的手上。」
「是——嘛。」院長哼笑著,將顏喬喬兩份筆跡交給身後的白衣執事,「將這個送往清涼台,替我問大公子一句,問他知錯不知?」
「是。」執事接過兩張紙帛,後退一步,站定。
只見院長的手指泛起金光,絲絲縷縷牽至執事腳下。
下一瞬,空氣中有玄妙靈氣運轉,仿佛一隻無形的大手在撥動風雲。
顏喬喬心中一跳,不自覺屏住了呼吸。
此情此景,便是前世只在空城傳說中出現過的移形換影!
陣光閃逝之間,執事周身被流淌的金光包裹,一步踏出,金光曳動殘影,如飛蛇般蜿蜒至百丈之外。
再一瞬,金光掠過石台,沒入一片蔥翠清涼。
這便是陣道大宗師的力量!
顏喬喬激情澎湃,心嚮往之,怔怔望向金光消逝的方向,一時竟忘了自己處境堪憂。
不過十幾息功夫,只見遠處金光一閃,拖著搖晃金尾巴的執事身影出現在視野中。
幾步之後,執事定定站在了面前。
他用雙手挑起一張紙帛,稟道:「這是大公子的回覆。」
院長接過,只見紙帛上端端正正書寫一個漂亮的大字——「知」。
這還是顏喬喬第一次看到公良瑾的字。
字如其人,清雋、溫雅、風骨無雙。
「很好看嗎?」小老頭負手湊近。
顏喬喬下意識點頭。
「那就臨摹萬遍,明日放學交到萬陣台。」小老頭笑容慈祥。
顏喬喬一驚,負隅頑抗:「……萬陣禁止學生擅闖,院長。」
小老頭不以為然:「那我就收你做徒弟咯。」
顏喬喬:「?!」
為了收拾她,犧牲這麼大?
她捧著殿下漂亮的大字,缺覺的大腦有點暈乎。
殿下的「知」字寫得那麼好看,臨摹一萬遍似乎也……還好?
院長率領執事走出幾步,忽然回過頭來,露出惡魔微笑。
「我說的臨摹一萬遍,包括背面哦。」
說罷,小老頭心滿意足地挑高眉毛,運陣離去。
顏喬喬:……?
她戰戰兢兢翻過紙帛一看,只見上面是方才她故意假寫的刻板字跡——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顏喬喬:「……」
一、一萬遍?!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16 10:59 PM
第13章 面如離霜
山風刮過勤業台一排排棺式黑木樓,送來冽冽寒峭。
此情此景,當真是極應顏喬喬心境。
她仰天長嘆一聲,悲壯地卷起手中紙帛,拖著沉重腳步回到赤雲台。
身軀往床榻上一扔,她放空雙目,迷惘地望著床帳。
話本裡重生是復仇,她卻是歸來欠債——不到十二時辰,她已負債累累,滿心滄桑。
不幸中的萬幸是,少皇殿下沒有用另外那張字帖給院長回覆。
她隱約記得,那張字帖抄的是《太上清玄大妙菩提先師答諸天十方金剛信者一百零八問之第九十六問:炁者道之本真也無淨無不淨不垢亦無不垢弗何存乎亦弗何不存乎》。
「呼……」
謝天謝地不是它。這麼想著,心情立刻便愉悅起來,畢竟兩害相權取其輕——但凡有一點安慰自己的餘地,顏喬喬總能沒心沒肺瞎樂呵。
而且明日逢五,無課,她可以一整日安心待在赤雲台抄書。
顏喬喬把心緒放空,神思悠悠,眼皮垂落,漸漸潛入迷夢。
——她夢到了前世的事情。
前世這一日,她渾渾噩噩,全不知自己是如何度過。
快入夜時,韓崢敲開了她的庭院門。
他帶著一副藥過來,進入院中之後,很謹慎地與她保持著近一丈距離,低眉溫聲安撫她。
他說他在蓮藥台盜了份病案,寫上她的名字,替她向徐夫子告過風寒病假,讓她無需擔心今日缺席的事情。
他一身風塵,鬢角汗濕。之所以此刻才出現,是因為他在傍晚時分悄悄下山趕去城中,尋了間口碑最好的藥堂,抓來一副避子湯——他極願娶她,但他猜測她必定不願奉子成婚。
問過她的意思後,他便蹲坐在廊下給她熬藥湯。
狂傲強勢的青年縮在小小的四方凳上,倒顯出幾分討好可憐。
遞上藥碗時,韓崢變戲法一樣掏出城中買回的蜜餞、玫瑰糖,還有她素來最喜歡的玉堇膏,供她服苦藥之後潤一潤甜。
他笑著說道:「你這口味也是怪得很。又苦又涼的玉堇膏,不曾見哪個女子愛吃它。」
夢中的顏喬喬怔了很久。
她把手指落在那份清涼苦澀的玉膏上,輕撫片刻,用沙啞虛弱的聲音平靜地告訴他,「今後,再不吃了。」
一滴淚水劃過她緩緩揚起的唇角。
「再不吃了。再也,不吃了。」她重複。
手指一松,玉堇膏落回桌面,跌翻了盒蓋。
後來,她再沒有吃過玉堇膏。
她感覺到周身空氣越來越稀薄,胸口仿佛揣了一隻極酸澀的青梅,一縷一縷滲出汁來。
很難過。
澀意越來越濃,濃到令她哽咽出聲,驚醒了夢中人。
顏喬喬長吸一口氣,驀地坐起身。
心間一片悵惘,淚水滑過酸漲的兩腮,唇齒澀極,怔怔無言。
夜色如水般沁涼。
顏喬喬的神智一絲絲清明,夢境褪色,變成了一觸即散的灰白殘香屑。
憂思愁緒迅速消淡。
她探身抓過一條絲帕,擦掉眼淚,擤了鼻子。
搖搖頭,既清醒又茫然。
不就是夢見個避子湯嗎?她眨著眼睛,被自己夢中的矯情驚呆了——就這?
韓崢後來可是請她喝了一輩子湯呢。
就這,也值得涕淚滿襟?
她低下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手中糊成一團的濕絲帕。
怔了片刻,天靈蓋上忽然落下一道驚雷。
她想起,昨日觀水台上兵荒馬亂時,少皇曾借過她一條絲帕,她擦過之後,似乎就……就……就隨手還給他了。
「!!」
顏喬喬「啪」一聲捂住了臉,心臟揪成一團亂麻花。
前世,她與殿下從無交集,好賴還能保住「一個平平無奇陌生美人」的好印象。今生,她已經完全不敢想象自己在殿下眼裡是個什麼模樣——她在殿下面前究竟還有多少驚喜是她自己也不知道的?
罷,罷罷。
何以解憂,唯有抄書。
因為平日不怎麼做課業的緣故,顏喬喬的書室中堆滿了空白的紙帛,她抽出一沓,捧到書案上,沾墨開始臨摹。
「知」
不知為何,這個字竟越看越像一張清雅的白絲帕。
顏喬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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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陽初起時,赤霞株的枝頭花堪稱盛景繁華。
團團疊疊的紅雲鑲上金邊,花瓣清透,似一張張赤紅的玉質蟬翼,投向院中的光影染上緋紅,幻若仙境。
顏喬喬無心欣賞,落筆如飛。
她要先抄完一萬遍「知」,再抄「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自幼時起,她做事便是習慣先揀著容易的做,把困難都留到後頭——說不定遇到個什麼意外,難的也就不用做了——再準確一點說,只要她捱得夠久,爹爹或者大哥總會看不過眼,順手幫她把問題給解決掉。
如今回憶當年,著實十分汗顏。
赤霞株的花影一寸一寸移過庭院,顏喬喬盤膝坐在矮案面前,看著身側漸漸疊高的紙帛,心中成就感滿滿。
沒五千也該有三千了吧?
「叮鈴鈴~」
屋檐下風鈴晃蕩,一道女聲飄出來,「開門是我,蔣七八。」
顏喬喬將筆擱入筆架,起身,穿過庭院,將人堵在門口。
「我很忙,長話短說。」絹花姐妹之間向來無需客套。
蔣七八面露古怪,嘖道:「你就這麼對待你的救命恩人?」
顏喬喬:「?」
「道法課你也敢缺?」蔣七八陰陽怪氣道,「我敬你是條壯士。」
顏喬喬:「?」
道什麼法,法什麼課,什麼法課?
見她一頭霧水,蔣七八不禁挑高了眉梢:「不會吧不會吧,你不會以為逢五都是休假吧?」
「難道不是嗎?」顏喬喬震驚失措,懷疑人生。
「呵!呵!」蔣七八由衷讚嘆,「你是真的心很大。怎麼,你以為躺著睡大覺修為它自己就噌噌往上漲?」
顏喬喬恍然大悟——逢五,是領悟了道意的優秀學生們精進的課堂,只有墊底的菜雞可以休假。
在崑山院待了這麼多年,突然發現它竟還有不為人知的另一面。
「不然我下次再去?」顏喬喬扶額,「蘊靈台的夫子應當不知道我頓悟的事吧。」
蔣七八微笑:「你猜猜昨夜碧心台的蓮池裡下了多少餃子,再猜猜你的事跡是否已經如雷貫耳?」
「……」
出門之前,顏喬喬特意繞回書室點了一遍自己臨摹的紙張,算算自己還需要多少時辰。
「499、500、501……沒、沒了?」
心喪若死,莫過於此。
###
途經清涼台,顏喬喬在遠處掃過一眼,見樓閣空空。
殿下逢三、七日便會在小亭中撫琴。
前日,是她最後一次見他出現在那裡——當然那是前世的事情了。
「哎哎你知道嘛,」蔣七八踮腳眺望清涼台大殿,抬手臂拱了拱顏喬喬,神秘道,「昨日傍晚,秦妙有死皮賴臉跟著蓮藥台的夫子,想要混進大公子寢殿,你猜怎麼著?」
顏喬喬倏地回神:「嗯?怎麼著?」
「扔出來了!」蔣七八幸災樂禍,「大公子客客氣氣,說抱歉,家法嚴,不便接待。」
顏喬喬噗地笑出聲。
「除夫子之外,清涼台可從未進過外客,姓秦的當真是想上天想瘋了心!」說完昨日的八卦,蔣七八擠眉弄眼地笑,「哎哎,院長昨日找你究竟何事?不會真是紅袖添香吧?」
一提這個,顏喬喬立刻就癟了。
「不,是給我上香。」
「……」
###
到了蘊靈台,顏喬喬一眼就看到自己最不想見的人。
韓崢腰間懸系著黑色束帶,反手背劍,站在入口處四尺高的木台上。
「遲到的,過來。」韓崢冷聲道。
蔣七八瞳仁震顫:「今日是韓師兄做學風糾察!他最嚴厲,你還得罪過他!」
顏喬喬有些心不在焉:「……那怎麼辦。」
蔣七八淡定安撫:「不是多大的事兒,你老實在這兒站著,我過去與他說,你別出聲,千萬別出聲哈!」
顏喬喬忍不住認真看了她一眼。
沒想到,絹花姐妹竟然如此仗義。前世的她,當真是錯過了太多溫情。
只見蔣七八跑到木台下,揚起一張正氣凜然的臉,衝韓崢道:「韓師兄,您聽我說,都是因為顏師妹不把道法課放在心上,磨磨蹭蹭拖拖拉拉,我這一路為了教育她,才會遲到的。既然您在這兒,那我就把她交給您了,您一定要好好糾正她的不良行為!」
顏喬喬:「……?」終究是錯付了。
韓崢似笑非笑瞥顏喬喬一眼,揮手給蔣七八放行。
白潤美人扮個鬼臉,一溜煙跑沒了影。
「過來吧。」韓崢神色冷肅,仰首望著前方,「今日便跟在我身後,學規矩。」
顏喬喬懶散偏著頭,看了他一會兒,道:「可是韓師兄,我今日是過來告假的——告假沒有遲到一說吧?」
「不允。」他冷冷吐字。
顏喬喬眨了眨眼睛,天真無辜地問:「韓師兄你看著我,難道一點兒都不覺得心軟嗎?」
韓崢明顯怔了下,狐疑地皺眉望向她。
烏潤蓬鬆的黑髮襯著一張玉雪般的臉,眼眸明亮漆黑,菱唇嬌俏動人。便是穿著制式白袍,周身無一點妝飾,亦是一副美色弒人的禍水容顏。
美人計?
韓崢喉結微動,神色冷淡道,「不覺。」
「哦?」顏喬喬偏頭,眸中滲出幾絲若有似無的嬌媚,「韓師兄再仔細看看?難道你就不覺得我的面相很親近很熟悉,仿佛與你有宿命牽連?」
韓崢瞳仁微震,嗓音發乾:「說什麼呢?」
顏喬喬微微挑眉,再逼一步:「仿佛遺憾錯過了些什麼,你我本該是……」
她彎著單純的笑眼,用鴉長的眼睫掩住眸中翻湧的暗潮,盯緊韓崢,不錯過任何一個最細微的表情。
此時的韓崢仍有些青澀,面色很快就不太繃得住,雙耳也泛起了紅熱。
倘若忽略之前那些齟齬,嬌俏柔美的女子與英俊高大的男子站在一處,當真是風景如畫。
韓崢渾身不自在,刻意沉下臉:「本該是什麼?」
顏喬喬盯了他片刻,笑開:「母子。」
「……」
韓崢被她氣得低低呵了一聲,染上暈紅的雙耳褪成屍白。
她靜靜觀察他。
經年鬥法,她對韓崢可謂了若指掌,試探結果一目了然——韓崢此刻應該還未邂逅「白月光」。
所以……那個和她長相肖似的女子,究竟是何時出現的呢?
難道在她之後?
顏喬喬思忖片刻,壓下心頭疑惑,又道:「我今日真有很重要的事,韓師兄也不許我告假麼?確定?真的確定?事情做不完,韓師兄你要負責哦。」
韓崢垂目,躍下木台。
「跟上。」他徑自負手向前走,「蘊靈台分四個大域,十二個小域,巡邏線路自西往東,先後經過戰域、輔域……」
他用實際行動強勢拒絕她的告假。
罷罷罷。
既然有人替她背鍋,顏喬喬當即放下了心中的大石頭,跟著他走進台地。
穿過山石夾道,視野陡然開闊!
前方的台地如同一扇巨階,以白石為底、黑石為牆,圈出一處處玄妙的八卦形修煉區域,互不幹擾。
學生們手執兵器,或靜、或舞。
淡若雲煙的金紫霧氣籠罩整個台地,這裡便是大夏國靈氣最為濃郁之處,也是數千年前最後一位聖者飛升之處。
修仁君之道,終得道飛升的公良氏先祖。
韓崢邊走邊道:「以刀、劍、戟……為道意者,只需心無雜念,人與兵刃合一共鳴,激發道意,便能吸引天地之間遊蕩的靈氣聚到身旁。愈是專注,愈容易將靈氣採納入體。」
途中,韓崢隨口點撥了幾個學生,收穫一片感激讚嘆。
顏喬喬面無表情地跟著他穿過這一片刀光劍影的區域。
兩域之間有靜謐的青石徑相連。
走到無人處,韓崢側身,居高臨下斜睨著她的眼睛,語氣微帶譏諷:「顏師妹前日竟是將我錯認成那一位。」
顏喬喬瞳仁微縮。
此刻離事發已有一日半,韓崢自然已經知道她口出狂言、呵斥殿下無禮之事。
旁人身在局外感觸並不分明,不會把兩件不相干的事情往一塊兒想,但韓崢不同,他與她那般近距離交鋒,不會忽略其間種種微妙。恐怕在得知她曾喊出「少皇殿下」的那一霎,他便醍醐灌頂。
「不敢承認麼。」韓崢慢條斯理地勾起冷酷的笑容,「你自是不敢。那位倘若知道一個諸侯女竟對他起心動念,怕是要向金殿請旨,為顏師妹賜婚遠嫁罷!」
顏喬喬閉了閉眸,面如離霜:「忠君愛國,為臣之本分。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唯死以效君耳。」
韓崢:「……呵,自己騙自己有意思嗎。身為同門,好心奉勸一句,趁早收心,莫要弄到顏面掃地、無可收場!你可知道那位有多重規矩,便是公論的不二人選秦妙有,亦不能僭越分毫!至於你……」
「我?」顏喬喬眯了眯雙眸,正待反唇相譏,忽見一道魁梧身軀疾奔而來。
倏而便到了面前。
破釜?
「害我好找!」破釜瞪著顏喬喬,不滿道,「殿下等你多時,你怎還在這裡晃蕩,是想要了殿下的命?!」
顏喬喬:「???」
韓崢:「!!!」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16 11:00 PM
第14章 有難同當
顏喬喬滿臉呆滯。
不就煎個藥湯的事情嗎,從破釜嘴裡說出來,仿佛變成了什麼人命案——殿下飲的又不是避子湯。
韓崢更是目瞪口呆,負在身後的寒劍嚶嚶作響,一時竟是無心掩飾震撼。
顏喬喬緩了緩,抱歉道:「我今日實在不便,明日向大公子請罪可好?」
抄不完一萬遍的鍋,可萬萬不敢讓殿下替她背。
破釜繃著臉,不爽且不耐煩:「殿下就要你!我已替你向夫子告假,沒藉口,隨我走。」
顏喬喬:「……」
她神思恍惚,扶額跟上破釜的腳步。
身後,韓崢如遭雷擊,右眼寫著「強取豪奪」,左眼寫著「天家禁斷」。
###
途經醫藥道場時,顏喬喬意外看到了無良姐妹蔣七八。
一名高大俊秀的年輕男子拽著蔣七八的手腕,大步流星將她拖到一株銀杏樹背後,抬手一甩,甩得她踉蹌了好幾步。
「我最後一次警告你!」年輕男子抬手指向蔣七八鼻梁,「再讓我聽到你誣衊秦師姐,休怪我不客氣!」
蔣七八梗起脖頸,眼眶通紅道:「我何時污衊她了,明明就是她自己死皮賴臉跟去清涼台被人扔出來,她做得,我說不得?就這,她還好意思找你哭?」
「這還不是污衊!」俊秀男子攥緊了拳頭,氣得滿面紅漲,「秦師姐恰好身處蓮藥台,夫子邀她隨行,與她何干!我向你解釋過多少遍,我退婚之事,同秦師姐毫無關係,你休要再遷怒人家!」
蔣七八冷笑道:「好一個毫無關係!青梅竹馬那麼多年,你也沒覺著我們性子不合;商議定親的時候,你也沒覺著是稚童兒戲。你不過是悟了個醫道,與秦妙有頭湊頭歪纏幾日,便看我哪哪都不順眼,鬧著要退婚!既已退婚,你我便該見面繞路兩不相干,可你為了護著她,竟又舞到我面前來!秦妙有犯賤,你比她更賤……」
「啪!」
他揚手扇了她一耳光。
「趙晨風,你居然打我?」蔣七八難以置信,「退婚時你說,今生虧欠於我,不會讓任何人欺負我……」
青年怔怔看著自己的手,仿佛也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麼。
顏喬喬徹底炸毛,拎起衣袍便從石徑上方飛身躍下。
哪怕蔣七八毫無道義、賣友求榮,也容不得一個渣男這般欺侮!
藉著俯衝之勢,顏喬喬飛起一腳,正正踹中趙晨風後腰。
「嘭——」
俊秀青年摔出了一丈遠,捂著腰,在地上擰得像條蚯蚓。
顏喬喬怔怔站定,被自己的威猛驚呆。
趙晨風好歹也是入道門幾年的人,怎會如此弱不禁風。她原打算只是趁他不備,給他留個腳印來著。
「……嗝兒。」蔣七八泣聲噎住。
看清顏喬喬的那一霎,蔣七八白潤的臉皮刷一下漲得通紅,僵硬地揚起下巴,強聲道:「你別誤會,我故意裝哭的,就不想讓他好受而已,懂嗎?都退婚兩年半了,我怎麼可能還喜歡這種賤皮子。我本就要踹他,倒讓你搶了先!」
顏喬喬敷衍點頭:「嗯嗯嗯!」
她拎起衣袍,返身奔上石階。
只見破釜臉上隱有得色,兩根屈起的手指正緩緩收回袖中。
顏喬喬很難不懷疑是這位路見不平的壯士下了黑手。
這一幕場景,仿佛曾經歷過。
前世,林天罡下藥之事未被揭穿,韓崢自此對她噓寒問暖,得空便到赤雲台陪伴。林天罡尋不到機會靠近顏喬喬,漸漸便將目光轉向了她的準大嫂孟安晴。
某一次顏喬喬撞見林天罡糾纏孟安晴,當即飛身而上,把林天罡揍得滿地找牙。
一開始林天罡是想還手的,還沒舞兩下,就被勇猛無比的顏喬喬捶成了縮頭王八。
當時激情揍人,倒也沒察覺哪裡不對,此刻仔細想想,卻是有如神助。
顏喬喬狐疑地看向破釜那隻黑手。
難不成,前世這位拔刀大俠也恰好路過?
她納悶地搖搖頭,回眸看了看銀杏樹下。
蔣七八並沒有去扶前未婚夫,但也沒踹他。微豐的身軀正正站在風口,被風吹瘦了衣袍,顯出幾分蕭瑟寂寥。
絹花姐妹團個個都好面子,素日報喜不報憂,顏喬喬直到今日才知道,原來沒心沒肺的蔣七八竟有過這樣一段虐心往事。
難怪蔣七八處處針對秦妙有,最愛看秦妙有笑話。
難怪蔣七八日夜不離藥草,生生頓悟藥之道。
也難怪,蔣七八真心誠意想要促成顏喬喬與大公子的「紅袖添香」。
對於蔣七八來說,只要秦妙有不爽,那便是平生一快,能讓她原地燒上幾丈高香。
蔣七八是這個原因,那麼……龍靈蘭和孟安晴呢?
顏喬喬默默沉吟,不知不覺便來到了清涼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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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公良瑾,他已恢復了清風明月的形象。
他坐在紫檀茶案後,燃著一爐清幽的香,正在輓袖煮茶。
他並未抬頭看顏喬喬,手上動作慢而雅,淡聲道:「坐。稍等。」
仿佛昨日的自省書事件從未發生過一般。
顏喬喬輕輕吸一口氣,悄無聲息摸到對面落坐。雖然他未抬頭看她,她還是很老實地點了點頭,坐下看他烹茶。
此情此景,當真是做夢都夢不到。
她向來是個急躁的性子,在課堂上總是度日如年,咬筆桿、掐墨塊、刻書桌……不找點事做,渾身便像是扎滿了癢癢草。
此刻,她身負十五萬巨債,還要花上一兩個時辰來煎藥,本該焦心如焚坐立不安,可是不知為什麼,看著他徐徐動作的廣袖,聽著清茶泛起漣漪,聞到若有似無的氤氳淡香,心緒卻漸漸沉靜下來。
時光變得寧靜悠遠,無訴無求。
思緒飄遠,遠離凡塵瑣事,一切紛擾都已不再重要。
距離立地成佛只差一個剃頭的功夫。
伴著一道清靈至極的聲響,籠在紫檀茶台上方的煙雲化為碧透茶湯,落入杯中。
她的思緒隨之聚攏,第一眼便注意到他的手。
修長,漂亮,骨節如竹,膚若冷玉。
在月老祠時她曾碰過這隻手,她記得指骨堅硬,動作時極果斷,滿滿力量感。
無論執劍還是烹茶,都有獨一無二的風骨。
杯盅落到她的面前。
顏喬喬端出這輩子最正經的姿態,小心品了一口。
清淡,微澀,入口便化成了茶霧,苦味在唇齒間蕩開。
怔了一瞬,不知為何,她突然想起昨夜夢中永不再碰的玉堇膏。
澀意湧上心間,又苦、又涼。
她的身體不自覺地輕輕顫抖,捏在茶盅上的手指漸漸發白。
她吸了吸氣,壓下不知因何而起的愁緒。
苦澀她尚且還能忍受,唇齒卻一點一滴開始回甘。
茶香泛起,呼吸間的清幽異常熟悉,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月老祠中短暫相擁時感受到的無限心安。
苦,她吃慣了,她不懼苦。
然而這意外來襲來的甘,卻讓她的心臟仿佛破開了一道口子。
便如瀕死時的驚喜。便如苦澀後意外的清甜。
只一瞬,鼻眼酸漲,熱淚決堤。
公良瑾:「……」
遞上絲帕的同時,他的語氣略帶遲疑:「……燙著了?」
顏喬喬:「……」
這可真是太、太失禮了!
熱意瞬間熏紅了耳朵,她略顯慌張地接過絲帕,掩住了臉。
「不是,殿下,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她的嗓音帶上了濃濃的鼻音,像在撒嬌,這令她更加害臊。
視線落在手中的絲帕上,身軀不禁輕輕一震,膽戰心驚地問,「殿下,這不是前天夜裡我用過的那一塊吧?」
「是,怎麼?」
「……」
視線相對,他在她眼睛裡看到四個清楚的大字——我不活了。
他不帶笑意地彎彎眼睛:「不必憂心,無人知道。」
「哦……」顏喬喬瞬間像沒了骨頭一樣軟下身子,剛垂下腦袋,忽然一個激靈,僵成了一條半死不死的鹹魚。
無人知道的話,究竟是洗帕子的人以為這是殿下用過的帕子,還是殿下親自動手洗的帕子?
這兩個答案,顏喬喬哪一個都不想接受。
半晌,她聽到低低的笑。
「不難受了?」他轉移了話題。
顏喬喬的腦子已經不大聽使喚,她覺得自己必須說點有分量的話來讓自己忘卻尷尬。
「沒時間難受啊殿下,我還要給您煎藥,還要抄一萬遍『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知』,院長說放學便要交,我到現在只寫了500個『知』……哦不,501個。」說到最後,當真不難受也不尷尬了,只余等死的絕望。
公良瑾視線微頓,「老師罰你?」
顏喬喬把腦袋點到了胸口。
「……」他的表情一言難盡,「進來這麼久,為何不早說。」
顏喬喬道:「看您烹茶,我也像您一樣清心寡慾,拋卻了世俗煩惱。」
他失笑,起身。
走出兩步,他側眸:「不一樣。你的境界,令我望塵莫及——還不走?」
顏喬喬緩緩歪頭:「去哪?」
「書房。」
行出正殿,公良瑾口述一盤殘棋,讓沉舟去一趟隱月台,請教荀夫子。
「荀夫子破解不出,便會拉上老師談棋。」他抬眸瞥了眼天色,「你我還有大約八個時辰。」
你我?
顏喬喬心驚:「殿下,我受罰與您無關,您身上還有傷……」
他輕輕抬手,示意她不必多說。
「你我共書的字帖,自該有難同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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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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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6 11:00 PM
第15章 春意漸濃
「你我共書的字帖,自該有難同當。」
公良瑾說話總是這樣,嗓音淺淺淡淡,仿佛春風拂過雪水,似有情,若無情。
顏喬喬心口被撞了一下。
她怔怔望著他的背影,見他輕拂廣袖,踏上木廊。
頓足,側過臉來,語氣帶上些許無奈:「……還不動?」
顏喬喬連忙跟過去。
她感覺自己就像金殿上那些明知勸諫無用,仍然鍥而不捨的老忠臣:「殿下,可是您的身體……」
他垂目看著她,似笑非笑:「金尊玉貴之體,日理萬機之軀?」
顏喬喬:「……」
這不是她寫的自省書麼。
正在上木階的雙腳頓在原地,拎著裙擺的手指微微發僵。
她表情訕訕,可憐兮兮地抽了抽唇角。
眼珠艱難轉過一圈,顏喬喬強行盡忠:「殿下,不能為君分憂,我已無地自容,又豈敢讓殿下代我受罰?但凡您有一點閃失,我不知該如何痛心!」
她踏上木廊,微微攔在他身前,憂鬱地看著他受傷的右肩。
「痛心?」公良瑾微虛著清冷的黑眸,低低緩緩重複這兩個字。
顏喬喬趕緊點頭:「心如刀絞、肝腸寸斷、痛心疾首、惶恐不安……」
報完一串成語,她忽然發現脖頸仰得有些酸——他的身材瘦而挺拔,站在身邊時,足足高她一頭。
春風拂過木廊,揚起她的袍尾和衣袖,險險要碰到他的衣角。
她一個激靈,趕緊退開半步,山呼:「望殿下三思!」
「……」公良瑾嘆息,「再磨蹭可就真抄不完了,愛卿莫要再勸。」
清潤的聲線泛著些懶,廣袖中閒閒探出一隻骨節分明的手,老神在在地拍了拍她的左邊肩膀。
顏喬喬雙眸微張:「殿下……」
他彎了彎唇,負手踱入書房。
顏喬喬:「……」
殿下這是嫌棄她模仿金殿那些迂腐老臣,於是故意埋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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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風極好,將艷陽拂得懶懶暖暖,紗霧一般灑入窗框。
兩名書童安安靜靜迎上前來,布好筆墨紙硯,將書桌上雜物一應收開。
沉舟去了一趟赤雲台,取來原版字帖。
眾人告退之後,清幽的內室中便只剩下公良瑾與顏喬喬。
她微有一點拘謹,卻絲毫也不會感到不自在——她由衷地認為,在這位面前想什麼男女大防,便是在褻瀆神仙。
雪雲般的紙張漫過桌面,公良瑾提筆便寫。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顏喬喬看著他執筆的手,心情變得十分複雜。
讓謫仙下凡寫字,還臨摹這麼醜的字,當真是罪大惡極、罪無可赦。
她心中猶在鞭自己的屍,公良瑾已將寫好的紙張遞了過來。
「?」
視線相對,他挑眉微訝:「該不是讓我一個人受罰?」
顏喬喬趕緊搖頭,老老實實接過紙張,在背面寫上——知。
她將將落筆,他又遞來了下一張。
沉甸甸的十四字捧在手中,她不禁嘆息道:「倘若我寫字像殿下一樣快,那也不會交不上課業了。」
「想多了。」他淡聲道,「照樣不交。」
顏喬喬:「……您多少也給我留一點點臉。」
「沒說你。」
「……」
所以殿下也不交課業的嗎?
顏喬喬恍惚點頭,繼續畫下一個「知」。
清幽墨香在書室迴盪,空白紙帛一層層染上婉約美麗。兩個人的配合逐漸默契,提筆、落筆,交接得行雲流水。
顏喬喬身側很快就疊起了厚厚一沓戰利品,看著它們,心中不禁有些小小的、奇異的雀躍。
中途,顏喬喬停下來研墨。
公良瑾隨手在紫檀筆架上挑揀新筆,閒閒問道:「你與韓世子已和好如初?」
清吟的磨墨聲滯了一瞬。
顏喬喬唇瓣微動,心中湧起萬千複雜情緒,一時竟是不知如何作答。
「無意冒犯。」他用公事公辦的語氣道,「方才你二人相處融洽,當是前日的誤會已經解除——如此,我便無需再跟進此事。」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的聲音仿佛沁上些許涼意。
相處融洽?
顏喬喬錯愕,旋即,想起自己故意試探韓崢的那一幕。
「殿下如何知曉?」她怔怔問道。
他撿筆的手指頓了頓,平靜道:「破釜看到。」
顏喬喬:「?」
倘若她沒記錯,破釜火急火燎趕到的時候,她與韓崢正在針鋒相對劍拔弩張,與融洽二字實在很難沾邊。
她默默在心中給破釜記下一筆,然後悶悶說:「不是那樣,我就是想騙韓崢給我背黑鍋。沒想到這鍋終究還是落到了殿下頭上。」
公良瑾:「……」
沉吟片刻,他不帶情緒地點評道:「韓世子非池中之物,你若不喜,便不要招惹他。」
顏喬喬心頭湧起了委屈。
只嘆這些委屈無人可說。
她抿住唇,垂頭,低低迴應:「嗯。」
天色已漸暗,侍者在屋外點起了燈火,連燈一盞一盞燃到了屋內。
她的臉龐藏到陰影中,火燭搖晃,隱隱閃爍的仿佛是點滴淚光。
腦袋越垂越低。
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總是在殿下面前留下糟糕的印象。
「又哭了?」他的嘆息輕得像一片拂過的雲。
「沒有!沒哭!」她答得極快,聲線像是蘊足了水分,沉甸而綿長。
「不是責備你。」他道,「只是告訴你,男子很容易自作多情。尤其這個韓崢。」
雲淡風輕的語氣,仿佛聊的是高山流水、陽春白雪。
顏喬喬有一會兒沒能反應過來。
她怔怔抬頭,見他眸中映著蓮燈,謫仙般的精緻面龐看上去似乎有了幾分人間煙火氣。
「哦……」
視線一觸即分,她急急低下頭,唇角不自覺地彎了起來。
「笑什麼。」他問。
顏喬喬努力壓平了唇線:「原來殿下也會說人壞話。」
公良瑾傾身,微笑:「如何能叫壞話——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顏喬喬:「……」
原來謫仙不僅會說壞話,還會說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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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高懸,燭火悠悠。
顏喬喬接紙張時,發現公良瑾手指顫了顫。
抬眸一看,只見他的肩傷滲出血來,白袍洇出細細血串。
他垂眸看了一眼,語氣毫無波瀾:「無妨,只是到了換藥時辰。你歇息片刻。」
顏喬喬憂慮地看著他起身離開,心中酸酸漲漲。
她並沒有歇息,而是繞過書桌,替他寫了好幾幅「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壓在空白紙張之下。
就……做課業的時候,翻開後一頁發現它已經寫滿,著實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快樂。
聽到他的腳步聲來到木廊,她趕緊回到自己的位置,坐得規規矩矩。
「殿下。」
他已換過衣裳,看不出身上有傷。
只是他動作越是平穩,她的心中便愈加酸澀。
倘若,她能治傷就好了……
念頭微動間,指尖浮起晶瑩透綠的道光。
春。
春主生發,天地回春,萬物復甦。
看著公良瑾優雅落座,輓袖執筆,顏喬喬驚奇地發現自己指尖的春日之光竟然遲遲未熄。
當他再次將紙張遞向她時,她心念微動,將「春生」道意凝於指尖,藏在紙張之下,假裝不經意觸到了他的手,將春意渡給他。
公良瑾沒有發現她的小動作,他淡淡頷首,繼續書寫下一張。
她的心臟怦怦直跳。
這兩日間,她得空便嘗試著凝聚道意,但每次都只能維持不到半息。而此刻,春生道意已在指尖存續了整整十息!
是因為想要治愈殿下的迫切心情嗎?
第二張紙帛遞了過來,她再次暗渡陳倉,觸了觸他的手指。
許是因為道意的緣故,指尖相觸的地方泛開了絲絲麻意,像春日的暖風,一層層拂入心間。
公良瑾看了她一眼。
顏喬喬心虛,立刻彎起眼睛,露出乖巧的笑容。
幾頁之後,他翻到了她事先寫好的「課業」,不禁低低失笑。
他並未將「山有木兮」遞給她,而是一面輕吟,一面翻轉,執筆寫下——「知」。
顏喬喬就著燭火看他。
他是她見過的所有男人中最好看的,聲音也是最好聽的。
「……心悅君兮君不知。」他緩聲念。
她的心臟不禁也微微懸起。
他落筆,將紙張遞向她,薄唇輕啟:「知。」
顏喬喬手指一顫,未能接住紙張。
紙張飄到桌面,她凝在指尖的「春生」暴露在他眼前。
「……」
一怔之後,顏喬喬趕緊辯解,「不是行刺,殿下,是治傷。」
公良瑾失笑:「治傷為何要藏著。」
顏喬喬眨了眨眼睛,可憐地低聲說道:「秦妙有想用道意替您治療,不是被您趕出去了嘛。」
他輕輕頷首:「男未婚女未嫁,於禮不合。」
顏喬喬垂下腦袋,手指絞住袖口:「我出身諸侯家,不嫁皇室,豈不是更需要避嫌……」
咬了咬唇,她心想,自己種種行事實在是太僭越了。
「嗯?」公良瑾將聲線拖長少許,「既然不嫁又何需避嫌。」
顏喬喬:「……」
好像很有道理,又好像哪裡不對。
他笑了笑,低頭繼續書寫那句詩。
顏喬喬眨了眨眼,繼續悄悄從紙張下方渡去「春生」。
春意漸濃,夜色漸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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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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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放在心上
書房徹夜燈火通明。
靜聽時,隱約能夠聽到柔軟筆尖游走於雪白宣帛上的「沙沙」聲。
顏喬喬的指尖仍凝著「春生」。
她發現,每次當它即將黯淡時,只要抬眸看看殿下的右肩,道意立刻又會變得茁壯頑強。
……總覺得有些對不住殿下,卻又說不上哪裡對不住他。
「殿下,」既然說到了秦妙有,顏喬喬自然是要見縫插針給她上眼藥,「您可真是慧眼如炬,秦妙有此人,最是自命不凡、自私自利、投機取巧、忘恩負義、見風使舵、過河拆橋!」
眼珠轉了轉,想不出新成語卻又不願就此作罷,便續道,「清高是假,齷齪是真!」
最可惡的是,姓秦的還敢覬覦殿下。
這話她一個姑娘家說出來不太合適,思忖片刻,她握了握拳頭,擲地有聲:「您多看她一眼,那都是清風拂惡垢、明月照溝渠!」
公良瑾:「……」
沒完沒了了還。
「她如何得罪了你?」他將一張紙帛遞進她掌心。
顏喬喬咬著筆桿思忖了好一會兒,硬是想不出個具體事例來。
秦氏父女臨陣脫逃,後又抱韓崢大腿,那都是當下還未發生的事情。
如今硬要說秦妙有的罪狀,那還真是有點難為顏喬喬。秦妙有此人,不過就是在男學生面前溫柔善良,在女學生面前自命清高,讓周遭每個男學生都以為她對自己特別不同,總是拿她的長處去比較其他女學生的短處……林林總總,讓人心中不爽卻說不出個道道。
顏喬喬轉著眼珠琢磨半晌,忽然靈光一閃。
「秦妙有搶走蔣七八未婚夫,卻又不要他!」
趙晨風為了秦妙有退婚是事實,秦妙有不要趙晨風也是事實。雖然兩個事實放一起似乎哪裡有點不對,但是,顏喬喬敢和任何人當面對質,半點不虛。
她得意地彎起眼睛。
公良瑾涼涼瞥她:「寫的是什麼?」
「?」
顏喬喬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紙張:「……楚辭?」
「不,是春秋。」公良瑾輕笑。
顏喬喬:「……」
眼前這位可沒那麼好騙,這是笑她用春秋筆法編排人家呢。
她偷偷扁了扁嘴,果斷轉移話題:「殿下,韓崢他又何時得罪了您?」
公良瑾落筆,「他並未得罪我。」
「那您方才還說他!」她彎起眉眼,一副半點不願吃虧的模樣。
公良瑾垂眸,淺笑:「我只是陳述事實。韓崢難道不是自作多情?」
她眨巴著眼睛,一瞬不瞬盯著他。
滿眼俱是——你舉個例子我聽聽啊。
公良瑾自然能看懂她明示的眼神,卻遲疑了一會兒。
顏喬喬見他不說話,更是把尾巴翹到了天上,「殿下?殿下!」
「……」公良瑾無奈道,「他說你將旁人誤認作他。」
顏喬喬:「!」
搬起塊石頭,忽然砸了自己腳。
她緩緩縮回身子,保持著禮貌的微笑:「……是哦,他好自作多情啊。」
抄書,低頭抄書。
幸好眼前這位是真君子,絕不會問她,服下情藥之後眼中看到的究竟是誰。
心臟跳得飛快,手指微微發顫,接過紙張的時候也沒敢去觸他。
###
夜愈深。
顏喬喬單手托住腦門,腦袋仍是一點一點。
「殿下,您今日是不是還沒喝藥?」她迷迷糊糊想起一件大事。
「辰時便喝過了。」公良瑾聲線淡淡。
顏喬喬一個激靈清醒了幾分:「您的藥有時辰限制嗎?」
「有。」
「所以今後我得在辰時之前替您熬好藥湯?」
「嗯。」
顏喬喬:「……」
她憂鬱地嘆了一口長氣。
「從前在青州,大哥總愛帶我一起出去瘋玩,爹爹打也打過,罵也罵過,我們都不理會他。後來謀士給爹爹出了個主意,每日讓大哥早早叫我起床——後來我見著大哥就心煩。」
「到了崑山院,我最討厭檐下的喚醒鈴,隔一陣子就得到城中挑個聲音好聽的鈴鐺回來換上,可沒過幾日,我最厭憎的聲音便成了新鈴鐺。」
「殿下,倘若每日卯時便要來點卯,我擔心……」
她哀怨地看向他。
好擔心忠君愛國之心日漸不純。
她一點都不想討厭殿下,一點都不想。
「無妨。」公良瑾笑得雲淡風輕,「這世上本也無人喜歡藥湯。」
顏喬喬:「?」
這是藥湯的事嗎?
「初九我會離開崑山,」他提筆,「你只需忍耐兩日。」
顏喬喬頓時喜上眉梢。
笑容甫一綻開,忽然察覺不對,趕緊收斂了表情,憂心道:「殿下身體不適,還要四處奔波嗎?您要去哪裡,危險不危險?」
公良瑾:「……」
這麼假的關心真是生平僅見。
「刺探儲君行蹤?」他微微沉下聲。
「不敢不敢。」顏喬喬乖巧搖頭。
他落筆,將紙帛遞過,「去漠北。神嘯崇拜妖獸,與之接壤的漠北亦盛行圖騰祭祀,想必是血邪興風作浪的重災區。我帶中央軍過去,防患未然。」
顏喬喬點頭:「哦……」
他一說,她便記起來了。
前世被西梁大邪宗禍害最慘的地域確實是漠北,就連漠北王府上也遭了災,沒了那位守寡多年的老母親。
念頭一動,她自然又想到了兩年之後漠北王勾結神嘯國發動的那場驚世叛亂。
顏喬喬呼吸微促,急急抬頭:「殿下!」
他停筆,看向她。
她掐緊手心,正色告訴他:「漠北王有很大的問題,殿下萬萬不可掉以輕心。您到了那邊,定要注意飲食和防禦。」
公良瑾面沉如水:「有何憑據?」
顏喬喬輕輕搖了下頭。
「無憑無據,在外不可妄言。」他的語氣更重了些。
清潤的嗓音壓低,沉沉便落入心底。
顏喬喬微震,垂下腦袋:「是。」
他輕輕擱下筆,十指交疊置於桌面,「……與我說無妨。」
顏喬喬愕然抬頭,撞入一雙清冷溫和的黑眸。
「?!」
她感覺書房中的燭火一點一點明亮起來,被光暈環繞的公良瑾散髮出正義的光。
「嗯嗯!」她點頭,竹筒倒豆子一般,「兩年之後漠北王便要勾結神嘯發動叛亂,屆時各地諸侯悉數龜縮,無人保京勤王……哦,除了我們青州!我們青州精忠報國,忠肝義膽……」
她發現,公良瑾那雙清澈的琉璃瞳眸中浮起了一層懷疑人生的迷霧。
大概便是「我也就客氣客氣,你還真敢說」的意思。
顏喬喬:「……」
對視片刻,公良瑾輕咳一聲,道:「你如何得知。」
顏喬喬:「……死而復生您能接受嗎?」
公良瑾微笑:「……」
他雖未明言,但她能夠看出,在他心中,她已從「春秋」變成了「聊齋」。
她喪氣地垂下肩膀:「總之,小心謹慎總不會錯。您看,漠北王他兒子林天罡都對我下手了,家中必是一脈相承,狼子野心。」
前世殿下在月老祠受了傷,應該沒有去漠北。
今生事態有變,她不敢保證漠北王會不會鋌而走險,提前刺殺儲君。
只是……她自己也覺得這話聽起來很像在打擊報復林家。
「知道了,我會注意。」他點了點紙帛,道,「動筆。」
「哦。」她忍不住又多一句嘴,「漠北王的母親被血邪附體了。您確認之後,要更加把我的話放在心上。」
公良瑾垂眸笑了笑。
「好,」他說,「會放在心上。」
「嗯!」
顏喬喬感覺今夜的風變得很奇怪,拂在臉上,總覺得麻絲絲、暖融融。
###
到了下半夜,顏喬喬明顯感到體力不支。
她歸來三日,兩次通宵。
「去偏殿歇息吧。」他看了眼金沙漏,「剩下的我寫即可。」
顏喬喬搖頭:「萬萬不可!」
她擺出了武死戰文死諫的架勢。
公良瑾沒勸第二句,只是起身替她關了窗,又取來兩隻雲竹紋小墊子,讓她墊著手肘。
顏喬喬:「……」
實不相瞞,她偶爾就會把同款墊子藏在袖中,帶去課堂。
「殿下您這是看不起我,我今夜就算累死,死您書房,也絕不打一個瞌睡!」
公良瑾笑而不語。
顏喬喬大約記得,自己倔強地撐到了天光將明。
看到剩餘的紙帛只剩下小小一沓,窗外隱隱有一線白,她就大意了。
仿佛只是恍了個神的功夫,身上已披著他的狐裘,臉頰枕著沾了金墨的羊毫。
顏喬喬:「……」
都怪清涼台的睡墊過於舒適。
抬眸一看,公良瑾眉眼並無一絲疲態,連袖上都沒有折紋,依舊是完美無缺的模樣。
「我讓人將東西送到老師處,你且回去小憩片刻。」
他遞上熱氣騰騰的濕布,讓她擦擦臉和手。
她捂了捂臉蛋,蒼白臉頰浮起春花般的血色,嬌弱無力卻又顏色撩人,仿佛枝頭輕顫的桃花瓣。
他只看一眼,立刻淡淡移走視線,「去吧。」
###
顏喬喬離開清涼台。
她腳步虛浮,通身無力,每一腳落下都像是踩著棉花。
轉過一道小彎,她看到雨花石小徑旁邊的檀榕樹下聚了一小團學生。為首的便是冤家路窄秦妙有,另外幾個都是她的跟屁蟲,其中便有蔣七八的前未婚夫趙晨風。
顏喬喬睏倦過了頭,並沒有留意到這幾人神情震撼,個個直勾勾盯著她。
她目不斜視,徑直離去。
在她的身影消失之後,破釜與沉舟拎著滿滿兩筐字帖,出發前往萬陣台。
沉舟憂心忡忡道:「殿下身體有恙,還與顏小姐在書房坐了一整晚。」
「……」檀榕樹下,秦妙有捂住心口,幾欲窒息。
另外幾人神色震顫,眼神瘋狂交換。
什麼什麼,做什麼,做什麼?
「可不是嘛!」一說這個破釜可來勁了,「嚯,肩膀上抓傷都裂了兩回!可不就硬撐唄!」
眾學生:「……」
嘶,這、這麼刺、刺激?!
作者:
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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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6 11:02 PM
第17章 謬讚於我
顏喬喬順著側面的舊梯登上黑木樓。
剛穿過木質雕花半拱門,兩道幽怨的視線便直直射來,幾乎要將她盯一個對穿。
顏喬喬打著無聲的呵欠,掂了掂藏在袍袖中的小軟墊,無精打采地回望過去,「……嗯?」
只見秦妙有櫻唇緊咬,目光忿忿,眼底噙著些許淚光。她的身邊圍了一群跟屁蟲,正往她書案上遞手帕。
青的綠的黃的棕的……排列得齊整,乍一看就像進了手帕鋪子。
顏喬喬略略一想就明白了,今晨撞見自己從清涼台出來,秦妙有八成是想岔了,以為自己對殿下做了什麼奇怪的事情。
倘若換作別的事,顏喬喬必定要故意婊上兩句,給秦妙有雪上加點霜。
但事關殿下,她容不得白璧蒙瑕。
顏喬喬思忖著,慢悠悠踱上前,勾起絲毫也不真誠的笑容,告訴秦妙有:「我一整夜都在書房。」
殿下乃是光風霽月真君子,再多解釋一句,那都是褻瀆了他。
說罷,顏喬喬傲慢轉身,妖妖嬈嬈返回自己的座位。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秦妙有愣過兩息,繃了半天的情緒徹底決堤,嬌軀一擰,伏在了書案上嗚嗚哭開,肩背一聳一聳,哭了個撕心裂肺。
周遭學子們面面相覷,交換著震驚的視線。
『挑釁,這是明晃晃的挑釁!』
『人心不古!世風日下!』
『驚!當真是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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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喬喬遊蕩回窗邊,受到三位小姐妹熱情的夾道歡迎。
「仗義啊姐妹!」蔣七八笑得有牙沒眼,嗓門洪亮,「不就是一個被我甩掉的渣男麼,你為了幫我出氣,居然拼成這樣啊?哈,哈,雖然我是無所謂啦,但你這個情我領啦——謝謝你幫我氣死假清高!」
龍靈蘭半掩著唇,陰陽怪氣的聲音飄出大老遠:「哦呀!聽說有人最近起早貪黑苦練花燈舞,想在上元節驚艷某人呢,這下可好,驚艷是沒了,想必能給別人助助興兒!」
上元節?花燈舞?
秦妙有與韓崢將在花燈節那天代表崑山院下山獻舞,龍靈蘭喜歡韓崢,心心念念想要把這事兒給攪黃了。
顏喬喬扶住身前的黑色雕花實木几案,緩緩落座。
她的腦海中浮起了一絲遙遠的靈光。
倘若她沒記錯的話,前世花燈節前後,韓崢對她的態度似乎發生了十分微妙的轉變。
那時她渾渾噩噩,並未上心。如今想來,事情的確不同尋常。
她記得,花燈節前夕韓崢特來向她告罪,說是院中推選他與秦妙有到七寶琉璃祈福塔共跳花燈舞,為大夏百姓祈團圓。他說若她不高興的話,他便將此事辭掉,陪她一道觀燈去,大不了被夫子訓斥一頓就是了。
她沒有不高興,也沒精力下山觀燈。
韓崢便笑著哄她,他說待他回來時,必將街上所有好看的燈都買回來,掛滿她的院子——她不愛出門,便在自己院中玩賞。
顏喬喬雖無太大的興致,但想想滿院華燈的景象,心中倒也覺得有點意思。
然而那天韓崢失約了。
他並沒有帶回花燈,連一盞都無。
過了幾日顏喬喬才知道,原來花燈節那天出事了,七寶琉璃祈福塔突然傾崩,韓崢和秦妙有險些被砸在下面。
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不記得買花燈再正常不過,顏喬喬自然也不會埋怨。縱然百般不想出門,她還是強打起精神去了一趟青松台,慰問韓崢。
回想起當時情形,顏喬喬驀然驚覺,韓崢那日的態度明顯不對——眼神陰霾,笑容壓抑——在他將她囚在深宮,暴虐占有欲發作之時,往往便是這副模樣。
如今回憶起來,韓崢的異樣一目了然。只是當時她與他沒那麼熟,並未意識到不對。後來那些日子,他依舊噓寒問暖,甚至更勝從前。
此刻回望,卻能察覺到前後微妙的不同。韓崢他,眼神變了。
回憶一晃而過。
顏喬喬的呼吸變得急促,心臟越跳越快。
昨日她與韓崢曾短暫交鋒,她基本可以斷定,韓崢此刻還未結識那個「白月光」。
而殺她那日,江白忠提到過這麼一句話——「帝君早年曾受過一位貴人的恩情。」
韓崢一生順風順水,她不記得他何時遇過什麼險,需要受人什麼恩。
……莫非,就是這個花燈節?!
莫非韓崢正是在七寶琉璃祈福塔遇險時,邂逅了「白月光」?!
顏喬喬感覺脊背陣陣發麻,寒沁沁的氣流順著脊椎躥至天靈蓋,激得她戰慄不已。
「哎,哎,喬喬!喬喬!」
顏喬喬想得入神,恍然未覺。
手臂被人輕輕推了推。
「……嗯?」
其實顏喬喬也就出神了片刻,龍靈蘭的諷笑聲猶在耳畔迴旋。
「喬喬!」孟安晴好奇地眨巴著眼睛,「喬喬,昨天你和大公子究竟……」
「嘭!」一聲拍案響徹黑木樓。
窗邊姐妹團震驚地循聲望去。
只見過道前方,蔣七八的前未婚夫趙晨風衝冠一怒為紅顏,擼起衣袖,揮著雙拳,蹬蹬越過六七排矮書案,直奔後排而來。
「你們幾個,不可理喻!」趙晨風漲紅著面皮,謹慎與顏喬喬保持距離,手指顫巍巍點過窗邊姐妹,恨鐵不成鋼道,「自己不學好也便罷了,成天還嫉妒旁人!秦師姐心系國祚,憂慮的是家國天下,我不許你們這樣污衊編排她!」
顏喬喬&蔣七八&龍靈蘭&孟安晴:「……???」
這是什麼品種的傻子?
「就是!」「就是!」
圍在秦妙有身旁的跟屁蟲們連聲應和,七嘴八舌嗚嗚嗡嗡。
「還有你!」趙晨風沒敢指顏喬喬,只仰著鼻孔,用下巴對著她,「自、自古,以美色惑君者,皆不得好下場!」
瞧這話說得,顏喬喬都不好意思了。
「你這人,講別人大言不慚,輪到自己卻不知禮數!」她用硯台拍了拍案桌,「大庭廣眾之下,竟以『美色』謬讚於我,你究竟安的什麼心!」
趙晨風差點吐血:「……你,你!」
「噗!」蔣七八放聲嘲笑,「怎麼,趙晨風,你這是暗諷你家親親秦師姐生得不美?」
「你,不知所謂!」趙晨風與蔣七八相熟,一急便往她傷口撒鹽,「蔣七八你就是紅眼病!你就是處處嫉妒人家!你看看你自己,感悟道意半年多,迄今連築基的影子都摸不著!知道秦師姐築基用了多久嗎,僅僅一個月!你以為頓悟道意就萬事大吉?算了吧,你這一輩子就跟在後頭眼紅吧!」
蔣七八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一雙大眼睛裡漸漸溢出淚花。
正要再吵鬧時,聽得一聲重咳自雕花木拱門處傳來。
教授經義課的徐夫子負著手,冷著臉,踏上講台。
前日因為顏喬喬的事,這位向來以嚴肅刻板著稱的馬臉夫子被院長當著眾學生的面訓了一通,緩了兩日,臉上仍有些惱羞成怒的憋屈火氣。
「自頓悟道意,至真正踏入道門,乃是從無到有的過程,又稱築基。崑山院創辦以來,最有天資的學生僅用了七日築基,他便是永泰年間威震四海的白無憂大將軍。秦妙有一月築基,有天賦,人也勤勉!」
說到此處,徐夫子忍不住捋了捋細長的黑須,「上一屆優秀學子韓崢,亦是我教過的學生。他從頓悟至築基,僅用九日,前途不可限量!」
誇完好學生,夫子不禁衝著窗畔的對照組冷笑。
「至於你們幾個,呵,呵呵,我倒期待你們有朝一日能令我刮目相看!」
說罷,徐夫子將身體投進講台上老舊的大藤椅,取出經書,開始一輪催眠的「炁者道之本真也無淨無不淨不垢亦無不垢弗何存乎亦弗何不存乎」。
春意融融,黑檀清幽。
顏喬喬懶懶打個呵欠,趴到書案上,用軟墊枕住胳膊肘,頭一歪,頃刻進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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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覺睡得有些不同尋常。
迷糊間,顏喬喬只覺神清氣爽,通體舒暢。
她發現身體似乎隱隱有些變化。
她半夢半醒,依照從前死記硬背的方法沉浸心神,感應自身經脈。
須臾,便「看」到細絲一般的斷續氣流游走周身,泛著極淡極淡的碧色光芒。
感受玄妙,難以言說。
『入道門初階?』
這,便是頓悟道意之後,踏上修真之途的第一步。
道意是人體勾通天地靈氣的橋梁。凝聚道意,周遭的天地靈氣便會聚來,以道意為引,納入身軀。
當體內靈氣足夠疏通周身經脈,便是築基。
頓悟之初,初學者很難維持住道意,天地靈氣還未聚攏便會散去,能夠納入體內的少之又少,忽略不計。
顏喬喬前兩日已試過許多次,道意維繫的時間總是太短,遠遠不足以聚來靈氣並將其吸納。
而昨夜……
昨夜凝聚道意時,她並沒有想那麼多,只是憂心公良瑾的傷勢,盡力施為而已。沒想到無心插柳,竟然收穫了滿滿,哦不,細若游絲的第一縷靈氣流,點亮了周身經脈,於半夢半醒之間成功築基。
顏喬喬激動不已,盯著體內星星點點游走的微弱靈氣流看了又看。它們每發出一線星光,她的心情便隨之雀躍欣然。
這種感覺,有點類似於收集一堆亮晶晶,卻又有著十倍以上的滿足感。
顏喬喬盯著綠晶晶發起了痴。
「喬喬,喬喬!」
「別吵。」顏喬喬沉浸感被打斷,滿心不爽。
「嗯!哼——」是徐夫子的聲音。
顏喬喬一個激靈坐正,雙手立起書本,搖頭晃腦,仿佛剛剛只是正巧把腦袋劃拉到了書本底下。
「呵,拿反了。」徐夫子冷冷笑道。
顏喬喬:「!」
急急把書本上下對調。
這一動,便察覺上當——方才根本沒拿反,此刻倒是真反了。
「……」糟老頭子壞得很。
「睡眠質量不錯啊。」徐夫子陰陽怪氣,「叫老夫好生羡慕。怎麼,有沒夢到築個基啊?」
顏喬喬一聽這話就很來勁:「夫子料事如神!築了築了。」
「?」
「啪!」戒尺摔在她的案桌上,徐夫子吹須怒吼,「你臉皮呢!」
顏喬喬汗顏:「真就築基了,夫子。」
「哈,哈哈,哈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睡覺築基啊?啊?」他冷笑著,點了點拍在她面前的戒尺,「喏,測靈戒尺。測給我看!」
一副『親手送你上斷頭台』的表情。
顏喬喬有點不好意思,訕訕探出手指,點在測靈戒尺上,聚了聚道意。
須臾,只見白慘慘的尺子上幽幽亮起了瑩瑩綠光。
入道門,初階。
窗邊姐妹:「……」厲害了我的寶。
眾學生:「……」啊這,啊這,從她頓悟到現在,滿打滿算還不足三天吧?!
徐夫子猶在望天冷笑:「老夫教書育人多年,竟從未見過像你這樣……」
忽然察覺周遭氣氛有點不對。
他將目光緩緩落向測靈尺。一怔之後,徐夫子猛然擊掌,「……像你這樣連睡覺都不忘學習的好學生!這,才是態度認真的典範!」
眾學生:「……」
顏喬喬:「……」
您老這見風使舵的功夫,當真令人擊節驚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16 11:02 PM
第18章 仁君之道
春日的暖風拂過黑木樓,透過窗欞,送來厚重書香。
滿室學子交頭接耳,細聲嘀咕。
隱約可聽見「三日築基」、「天資絕艷」、「前所未有」、「投池睡覺」等閒話。
當然,其中也夾雜著幾句世人皆醉我獨醒的點評,譬如秦妙有便在若無其事地為旁人釋疑,輕輕柔柔道,「學業的事情,還是要腳踏實地才好,私底下苦心經營許久,圖個曇花一現的虛名,又有什麼意義。」
經她這麼一說,跟屁蟲們立刻便恍然大悟。
「不錯不錯,道意豈是說頓悟就頓悟,築基又豈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必定老早便築基了,藏著掖著想要一舉奪人眼球呢!」
「就是就是,虛榮浮躁之人,終究是走不長遠!」
「她哪裡是在課堂睡覺,都是裝的!」
秦妙有聽著他們說得差不多了,便又柔聲開口:「你們也別這麼說,且看顏師妹何日晉級中階吧。若真是天縱奇才,指不定也就數日的功夫,比我可厲害得多了。」
顏喬喬那廂正在謙遜地抱拳拱手,「哪裡哪裡,一般一般,不敢不敢,沒有沒有。」
聽到秦妙有這話,顏喬喬趕緊朝她遙遙一揖,「借你吉言,多謝多謝!」
秦妙有:「……」什麼草包東西,就聽不出來是在嘲諷她麼?
就好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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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顏喬喬老實到萬陣台受訓。
見到院長時,小老頭正躬著腰,一臉嫌棄地翻動那兩筐字帖。
「這一摞臨摹的什麼東西!」他橫挑鼻子豎挑眼,「自己看看,最後這幾個,像少皇瑾的字麼,像麼像麼!」
顏喬喬心虛地湊上前,從院長手中接過字帖,仔仔細細端詳。
「這不是像,是一模一樣啊院長。」她很不服氣地辯道。
小老頭把煙竿磕得梆梆響,「看看起勢,看看筆鋒,看看轉筆輕重,還有口字這一拐,睜大眼睛好好看看!你有模仿出人家萬分之一的風骨麼!看看看看!你自己好好看看!」
顏喬喬:「……」
實不相瞞,清晨她打了個瞌睡,最後這一摞「知」,正是出自少皇殿下本人之手。
看來院長大人的審美水平已被她荼毒得不輕,連真貨和贗品都分辨不出了。
這話,顏喬喬可不敢說。
「嗐,您說得太對了!」她痛心疾首地握起拳頭揮了揮,把腳往地板上重重一跺,「是我態度不夠端正,是我心存僥倖想要渾水摸魚。您浪費心力教導我,我還不忿不服,巧言狡辯,絲毫也不知悔改。心思整天不放在學習上,就知道使小聰明,殊不知聰明反被聰明誤,將來有我後悔的時候!」
院長:「?」
話都被她搶光了,叫他怎麼訓?一時竟是心頭空茫,雙目失神。
顏喬喬再接再厲:「能混則混,得過且過,不思進取,實在是難成大器也!真真是本院最差的一屆!」
一聽這話,院長可不樂意了,當即冷笑道:「三日築基的天才說出這話,是笑我崑山院無人?」
顏喬喬:「……啊這,學生不是這個意思!」
「呵!」院長挑高雙眉,優越撫須,「那你可就得意太早了,知道少皇瑾是多久築的基麼。」
顏喬喬好奇地眨眨眼睛,把雙手老老實實垂在身側,洗耳恭聽。
院長把頭仰得只剩兩隻鼻孔,緩緩豎起一根手指。
「一日?」
「一息!」
顏喬喬震驚:「殿下好厲害!」
「所以……」小老頭悠悠眯眼,「你確實是我門下最差的一屆——畢竟老夫僅有過少皇瑾一個親傳弟子。」
顏喬喬:「???」
這個角度令人始料未及。
不是,等等,院長真要收她為徒?
院長捋了捋白須:「唔,因材施教,這個老夫最在行——既然抄書對你道意大有助益,那便再來十……」
顏喬喬急道:「老師,咱不能揠苗助長啊老師!」
小老頭挑眉:「你就不想奮起直追,叫旁人刮目相看?你就不願偷偷努把力,然後驚艷所有人?你就不想讓那些嘲笑過你的人啪啪被打臉,個個悔不當初?」
「老師。」顏喬喬欲言又止,「……做人不能太攀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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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喬喬被打出萬陣台,回到赤雲台。
她站在廊下嘆了半天氣,然後不情不願伸手調整了喚醒鈴的時辰——卯時起。
明日天不亮就得到清涼台煎藥。
她垂下腦袋,耷拉著雙肩挪進屋中。
月老祠事件證明,她願意為殿下付出自己的生命。
可是為了殿下早起,她卻不甘不願——由此可證,早起比要命更要命。
她爬上床榻,閉起眼睛,拉被子矇住了腦袋。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顏喬喬:「???」
她睜大無神的雙眼,望著帳頂。
「睡啊!明日要早起!」
又一個時辰匆匆流逝——但凡要早起,必定睡不著。這當真是顛簸不破的至理。
直到喚醒鈴響起之前,顏喬喬總算是短暫地眯瞪了一會兒。
鈴聲響時,她夢見自己迷迷糊糊下了榻,出門走到木廊上,抬手捏停響鈴。
「……嗯?」左捏右捏,它仍在叫喚。
「壞掉了?」拽下來甩了甩,它還在叫喚。
「好煩,好吵。」將它摔到廊柱上,碎成兩片,依舊在響。
這下顏喬喬總算意識到不對勁,睜眼,起床,行屍走肉般飄出屋外,捏鈴——不響了。
她打著呵欠,用涼水洗漱勉強醒神,然後出發前往清涼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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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喬喬抵達清涼台時,公良瑾早已坐在殿中批閱文書。
他抬眸,頷首,「早。」
「殿下早。」
公良瑾的視線在她青黑的眼底頓了頓,「修行並非一日之功,不必操之過急。」
顏喬喬:「?」
她覺得有必要解釋幾句:「殿下,昨夜我沒有偷偷修行,我只是睡不著。」
公良瑾不置可否,淡笑道:「三日築基,恭喜。」
說起這個,顏喬喬忍不住問道:「院長說,殿下您頓悟之後,一息便築基了?」
他含笑搖頭。
「院長居然騙人?」顏喬喬愕然睜大了眼睛。
「頓悟仁君之道,便可直達宗師之境。」他的語氣無波無瀾,就像在說窗外天氣。
「?!」
顏喬喬聽到自己下巴發出「咔嗒」一聲響。
築基之後,需要吸納大量靈氣,緩緩晉階入道門中階、高階,圓滿之後突破屏障,晉入先天境,修至先天境圓滿,才有機會衝擊宗師境的屏障。
自築基起,三十年能修成宗師的修行者,已是萬中無一的天才。
而他只用了……一息?
「殿下您是宗師境強者?」顏喬喬神智恍惚。
「是,也不是。」公良瑾眉目平靜,「仁君之道,只增道意,不惠及己身。」
顏喬喬眨了眨眼睛。
所以殿下的體弱之症依舊不得緩解。易病,也易傷。
國之重器,精緻脆弱,卻又所向披靡。
……等等,這是絕密吧?
「不可為外人道。」他氣定神閑,提起筆來繼續批示公文。
一點也不像剛透露完天家秘事的樣子。
「遵命!」
顏喬喬心頭激盪不已,湧動著濃郁厚重的情愫,大約便是「得主君信任,臣感激涕零無以言表」的拳拳之心。
她盯著他的肩膀,指尖背在身後,春生道意瞬間萌芽。
她暫時還未找到維持「夏長、秋收、冬殺」的捷徑,只能逮著一個春生使勁薅。
猶豫片刻。
「殿下,」她不好意思地用足尖蹭了蹭深青色的地毯,「我就在這兒煎藥可以嗎,保證不發出聲音打擾您。」
公良瑾筆觸微頓,緩緩抬眸。
顏喬喬被他看得有些心虛,正要行禮退下,聽他淡聲開口:「可。」
黑眸清澈溫和,白衣極襯他,似珠玉,似雪泉。
如他這樣的人,若是拒絕,便當真沒有半絲轉圜餘地。
顏喬喬松了一口氣,愉快地彎起眼睛,笑得像只偷到油吃的狐狸。
藥童送來了煎藥器具。
紫金泥藥爐中飄出淡淡的苦香,顏喬喬時不時用小藥扇揮出幾縷清風,維持不變的火候。
道意每每變淡,她便及時抬頭,瞥一眼公良瑾的肩膀。
時而在心中加加戲——『殿下帶著傷還要處理公務,當真令我心如刀割,只恨不能以身代之!』
酥酥麻麻的細碎感受自指尖蔓延到全身,她感覺自己的身軀變成了一泓碧水,緩緩地、緩緩地蕩出圈圈顫動的漣漪。
一個時辰結束,顏喬喬恍然未覺。
藥童靜悄悄行上來,用藥碗盛出濃黑的藥湯,送到案前。
公良瑾舉起藥碗飲盡,落碗,望向蹭在原地舍不得走的顏喬喬。
「有話要說?」
顏喬喬心虛地動了動手指,轉了轉眼珠,當真便想起了一樁正事。
「殿下,」她正色道,「您知道七寶琉璃祈福塔吧?」
公良瑾頷首:「五年前,一個顧姓商人斥資興建,為亡妻祈福。上元燃燈,琉璃塔通體光明,百姓甚喜。」
顏喬喬飛快點頭:「就是它!殿下,今年將有西梁邪人作亂,琉璃塔會出事。您不信也沒關係,只要派人看住那位姓顧的商人,上元夜莫讓他到塔中祭悼亡妻便是了。」
公良瑾微微挑眉。
「僅他一人傷亡?」他問。
顏喬喬由衷地覺得,和殿下這樣的聰明人說話著實是省腦子。
「嗯嗯!」她點頭,「百姓都在底欄外面觀燈、看花燈舞,只死了那位姓顧的商人,救他便可,別的都不用管。」
公良瑾溫聲道:「我會讓人留意。」
顏喬喬有一點吃驚:「殿下,我空口無憑,您竟信麼?」
他垂眸笑了笑:「既已報到我面前,我若坐視不理,當真出事便是我的責任。」
顏喬喬聽著這話音有些不對,不禁微微偏著頭,等他繼續。
他淡淡瞥來,語氣不似玩笑:「我理了,若無事發生,便治你謊報軍情之罪。」
顏喬喬:「……???」
「別落我手上。」他輕描淡寫說著,筆沾朱墨,在文書末尾寫下批示。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16 11:03 PM
第19章 反派姐妹
「別落我手上。」
如殿下這般清風明月的君子,放狠話也像是春風拂面,一點兒都不嚇人。
顏喬喬謹慎問道:「您會罰我寫自省書嗎?」
神情慾言又止,大概便是『您別搬石頭又砸了自己腳』的意思。
公良瑾:「……」
他輓袖,將手中的筆擱到黑金木筆架上,道,「建七寶琉璃祈福塔之前,那裡原是一處破敗城隍廟。」
說起這個,顏喬喬立刻便來勁了。
「殿下,我知道的!」她將雙手負在身後,得意地彎起了眉眼,「六年前,我來京都皇都參加崑山院入學考核時,在那兒做過一件功德無量的好事!」
公良瑾注視著她:「哦?」
她回憶著久遠的往事,娓娓道來:「孟安晴水土不服,大哥帶她去醫館,我便獨自在街頭閒逛。好巧不巧,叫我撞見人販拐帶孩童,於是我讓路旁酒樓中的掌櫃報官,我一路做著標記,追蹤過去。
「這一去,便尋到了城郊荒棄的城隍廟。裡面關了七八個孩童,穿著小棉襖,戴著虎頭帽,一看便都是好人家的孩子。
「我藏在外面觀察了一陣,看到人販離開,廟中只剩下一個婦人。我見機會難得,便悄悄繞進城隍廟,從身後偷襲,擊暈了那婦人——我打算先把孩童們帶出去藏起來,免生變故。」
說到此處,她抿了抿唇,露出懊惱的神色。
公良瑾挑眉:「嗯?」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她頓足道,「那時沒經驗,不知道那婦人是裝暈。她趁我不備之時扔出毒煙,熏得我睜不開眼,險些便吃了大虧!」
她微眯著眼,輕輕吁了一口氣,「幸好我手中有防身的短劍,她也不敢上前,我便這樣護著大家撐到了官兵趕來。您不知道,那些孩童都嚇壞了,鵪鶉一般,大氣都不敢出,動也不敢動。若是沒有我,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說罷,笑吟吟地偏頭看著公良瑾,就差把「快誇我」三個字寫在腦門上。
他凝視她片刻,輕嘆:「當年你自己也是孩童,太冒進了。」
「我跟隨大哥習過武,最愛行俠仗義!」顏喬喬笑眼彎彎,「尋常成年男子可不是我的對手。像殿下您這樣的,我能打……」
呃——打……打……打十個?
像人話嗎?
這便是得意過頭,樂極生悲。
「……嗯?」公良瑾涼涼瞥著她。
顏喬喬絞盡腦汁:「……,……,……」
靈光一閃,急中生智。
「……我能打破自身極限,為您兩肋插刀,眉頭不帶皺一下!」她毫無廉恥地說。
公良瑾:「……」
顏喬喬微笑:「……」
好容易糊弄過去,她偷偷抹著冷汗,沒再同殿下說後面的事情。
不過後來也無甚大事,她的眼睛被熏得厲害,好幾個時辰之後才恢復視物。
當時她還以為天黑了,說了句很傻很傻的傻話。
再後來,廢棄的城隍廟被推平了,顧姓商人斥重金修建了七寶琉璃祈福塔,每到元宵,那裡便成為景觀盛地。
直至今年毀於一甘。
方才她提起上元琉璃塔事件時,只說要殿下派人看住顧姓商人莫讓他出門,卻故意隱瞞了一個重要信息——琉璃塔塌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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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公良瑾道別之後,顏喬喬馬不停蹄趕往勤業台。
爬上黑木樓,剛穿過雕花木拱門,便看到了一個化成灰都能認出的身影。
韓崢。
他抱著臂,微眯著眼,閒閒懶懶斜倚在窗畔,正與秦妙有說話。
一副風流不羈的形象。
平心而論,韓崢生得極好。俊挺的五官,肩寬腿長,深邃眸光沉沉瞥來時,壓力與侵略性極強。
秦妙有端坐在書案後,仰著面,姿態溫溫婉婉。
晨光灑入窗框,為這對金童玉女勾勒出柔和的光暈。
顏喬喬懶懶瞥過一眼,恰好與韓崢視線相接。
他淡漠地移走目光,面對秦妙有,語氣更溫存了幾分:「秦師妹切莫妄自菲薄,你若自謙為蒲柳,此地還有何人能看?」
濃眉微挑,懶懶散散。
他音色極低沉,這般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誇起人來,就連自詡清高的秦妙有也難以抵禦,漸漸便耳根飛紅,頰染春色。
「韓師兄謬讚,妙有愧不敢當。」
韓崢低低一笑:「你便是花燈舞不二人選,休再推脫,更不要再向我舉薦旁人——山雞插彩翼,亦不可能變成鳳凰飛上天。」
最後一句說得意味深長。
顏喬喬心如明鏡,好笑地輕嗤一聲——擱這指桑罵槐說她呢。
秦妙有臻首微垂,大方之中微帶一絲羞怯:「妙有笨拙,未來幾日練舞時,還請韓師兄多多關照指點。」
「放心。」
韓崢微微傾身,漫不經心地笑著,挑釁般瞥向拱花門下的顏喬喬。
顏喬喬不避不讓,挑眉去望。
視線在晨光中相觸。
顏喬喬勾唇,露出明艷張揚、全無芥蒂的笑容。
韓崢:「……?」大意了,草包美人聽不懂暗諷。
顏喬喬彎彎眼睛,悠悠哉哉回到窗畔。
只見龍靈蘭面目猙獰地絞著手中的絲帕,正中處都絞得脫了絲。
「秦賤人,賤人,賤人賤人!假惺惺推舉我,害我在韓師兄面前丟臉!韓師兄怎麼能這麼說我,就算罵我白肚魚也行啊,怎麼能罵我山雞,嗚嗚嗚……人家是龍龍,才不是雞……」
顏喬喬拍了拍小姐妹的肩,憂鬱嘆息。
是她連累姐妹了。
韓崢這個人……慣會挑唆那些心悅他的女子為他爭風吃醋,鬥成烏眼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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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學的是禮樂。
禮樂這門課,最顯著的特色便是夫子每一堂課都要當堂挨個點評批改課業。
不交不行。
於是每次逢七,顏喬喬總要留在黑木樓寫課業,寫完再回赤雲台。
孟安晴等人早已習慣了顏喬喬的作派,下學之後,收拾書本便與她道別。
龍靈蘭懨懨垂著胳膊,無精打采。
「等一下。」顏喬喬叫住好友,「我有一個想法……」
招招手,四個人頭湊頭擠作一堆。
「上元花燈夜,真要眼睜睜看姓秦的出風頭?」顏喬喬賤兮兮地問。
「當然不!」「不想不想。」「她去死~~~」
顏喬喬真誠地眨著眼睛:「花燈妝那麼厚,還要戴半幅面具,不如我們來個李代桃僵如何?你們想辦法將秦妙有拖在書院,我扮作她的模樣,上台出醜去!」
「噫~」三位小姐妹齊齊挑眉。
「喬喬聰明絕頂。」「智計無雙。」「深得吾心!」
顏喬喬看著這幾雙精光熠熠、躍躍欲試的眼睛,心中不得不感慨,前世不愧是炮灰姐妹團。
這可不就是話本裡活生生的反派?
「誒,等等!」龍靈蘭面露狐疑,「姓顏的,你不會是想要借機親近韓師兄吧?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得找個接盤俠!」
顏喬喬:「……」
可以可以,反派必備的互不信任、內訌反目也有了。
顏喬喬正色道:「我可以在身上戴個臭藥包,一證我清白,二讓韓崢以為秦妙有身上有味道。如此,龍兒便不會懷疑我心懷不軌了吧?」
「噫~惹!好惡毒!但是好喜歡!」姐妹團嘆為觀止,敬佩不已。
顏喬喬點頭,續道:「花燈舞結束時,不是還要身展雙飛彩翼麼?勞煩幾位姐妹近幾日辛苦一些,想辦法搜羅些綠巨蝠翼來,縫兩扇醜到辣眼睛的綠翅膀,越大越好,收在傘骨之中。等到舞畢,我當眾將醜翅一展……保證記憶深刻,令人終生難忘。」
「嘶,惡毒還是你惡毒!」姐妹團大為震撼,「夠狠,在下甘拜下風!」
顏喬喬露出深藏功與名的微笑,「你們且在這裡商量一下花燈那日如何拖住秦妙有,不讓她下山——我趕課業。」
垂眸,運筆如飛。
鴉長的眼睫掩住眸色,顏喬喬眼裡的笑意消失無蹤,心下一片冷冽冰寒。
上元夜,她不僅想要找到「白月光」,還要借機弄死姓韓的。
她今日寬容大度,不計較言語之爭,那是因為她準備取他性命,並且全身而退。
對待將死之人,她不介意大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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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喬喬趕完禮樂課業時,三位姐妹已集思廣益,湊出了一個將秦妙有留在崑山的計劃。
眼見顏喬喬卷起寫得滿滿當當的課業紙張,姐妹團不禁直呼上當——她倒是把課業做完了,旁人還要苦哈哈熬夜,就很氣。
四人離開黑木樓,結伴返回赤雲台。
遙遙望見清涼台的影子,顏喬喬的心臟不禁跳快了幾分,指尖泛起一絲絲麻意。
她已有十年不曾聽到殿下彈琴了。
繞過雨花石山道,顏喬喬抬眸瞥了瞥天色,順便用余光掃過樓亭。
空無一人。
她默默點頭,心道,殿下傷未愈,受不得風。
定定神,繼續與孟安晴等人說笑。
快要越過清涼台時,蔣七八忽然掩著唇,擠眉弄眼道:「我說小喬喬,你都瞟清涼台幾回了?這便是……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顏喬喬:「???」
我不是,我沒有,別瞎說!
明明一路目不斜視好不好。
她努力為自己正名:「大公子今日又沒撫琴,我看那邊作甚。」
蔣七八滿頭霧水:「……大公子何時撫過琴?在哪呢?」
顏喬喬:「?」
她偏頭,視線掃過蔣七八、孟安晴、龍靈蘭,茫然道:「時常啊。就在那個角樓亭。」
三人面面相覷,神色比顏喬喬更加茫然。
「時……常?何謂時常?」
「就,」顏喬喬不好意思直說每逢三逢七之日都能看到殿下彈琴,便道,「每月大約有那麼五六七次……吧?」
孟安晴眨了眨眼,偏頭望向蔣七八和龍靈蘭,「我一次也沒見過,你們呢?」
另外二人齊刷刷搖頭,神情一點兒也不似玩笑。
蔣七八道:「神仙撫琴?那是我不用傾家蕩產就能欣賞的嗎?」
龍靈蘭大搖其頭:「大公子為我彈琴?不要啊,會夭壽的!我紅顏福薄,承受不起。」
顏喬喬看看這個,看看那個,逐漸開始懷疑人生。
孟安晴捋了捋胳膊上的雞皮疙瘩,壓低了嗓門,膽戰心驚問:「太陽快落山啦,喬喬你、你確定,見到的,真是大公子?」
顏喬喬:「……」
偏頭看看空無一人的樓閣,心中愈漸發毛。
不然……明早到清涼台煎藥時,厚著臉皮問一句?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16 11:04 PM
第20章 她的將軍
次日。
毫無意外,顏喬喬又帶著兩隻黑眼圈來到公良瑾面前。
「殿下……」
顏喬喬欲言又止。
公良瑾抬眸看她:「有話便說。」
她絞了絞手指,謹慎地開口:「殿下常住清涼台,可曾時不時聽到奇怪的琴聲?」
「?」
公良瑾定睛打量她一眼,「不曾。」
顏喬喬輕嘶一口涼氣,抿了抿唇,緊張又問:「從來不曾?」
清涼台的風似乎陰寒了許多,掠過她的後脖頸時,就像有一隻白色廣袖幽幽地拂啊拂。
見她目光瑟瑟,公良瑾擱下朱筆,無奈道:「琴聲有何不妥?」
顏喬喬壓低了嗓音:「古怪!」
公良瑾:「……」他的表情也變得有些古怪。
她壯了壯膽,心中默念忠君愛國百無禁忌,然後抬起眸子望向高闊的殿頂,強忍著心頭戰慄察看那些「陰氣」較重的角落。
這一看便發現,這間大殿每一處都清清朗朗,就像坐在案後的那個人一樣,正派光明。
那便是……皎皎之光照耀不到的地方?
她微微躬身,視線瞟向桌底、榻底……
半晌,見她的眼神越來越不對勁,公良瑾無奈道:「清涼台只有我一人撫琴——我的琴聲如何古怪?」
顏喬喬緩緩睜大了眼睛:「……?」
許久,她如夢初醒,松一口長氣,愉悅地笑開。
「真是殿下啊!」
公良瑾:「……」不然呢?
顏喬喬的笑容綻至一半,忽然頓住,謹慎又道:「可是旁人都說不曾見過殿下撫琴。殿下確定我每次看到的都是您?那個時辰,有些遲。」
最後三個字說得鄭重其事、意味深長。
他涼涼瞥著她:「十三曲『待月來』,應的正是日將落、月未起之景。」
「哦……」顏喬喬懵懂點頭。
他垂眸,理了理廣袖,淡笑:「未能以琴音引你入境,是我技藝不精。」
顏喬喬趕緊搖頭:「不不,您那是對牛彈琴。」
話一出口,發現很有自作多情的嫌疑——殿下哪裡是對著她彈琴呢。自比作牛,竟是碰瓷了牛兄。
想要開口解釋,又怕越描越黑。
他淡聲道:「對月,非對牛。」
顏喬喬:「嗯嗯,明白明白。殿下彈琴是極好的,我遠遠聽著,便覺得您和琴音都像月亮一樣會發光。」
談論過於高雅的話題著實有些難為她。她說不出個道道,也不敢抖機靈甩成語,生怕意境領會錯了,誇出南轅北轍的效果。
心下不禁暗想,倘若站在此地的人是秦妙有,必定接得上殿下的話,從宮商角徵羽談到金鐘石磬琴瑟弦管,又至陽律陰律大通小韻。
她就不行了,多年禮樂學到了牛身上,照著葫蘆都畫不出個瓢。
不過這麼一說,她也就明白了事情始末——原來不是殿下逢三逢七彈琴,而是因為每逢三、七之日,她總要獨自留在黑木樓趕課業,回來得遲,恰好撞上了他撫琴待月的時辰。
莫非……別的日子他也在?
這麼一想,感覺就像虧了座金山。
公良瑾黑眸含笑,閒閒問道:「為何總有幾日遲歸?」
顏喬喬老實回道:「逢七是禮樂課,課業逃不掉。一月三是我的生辰,也是我娘親的忌日,我怕她在天之靈回來看我,發現我不交課業會生氣,於是不敢不做。」
公良瑾:「……」
雖然知道她很不著調,但這個思路還是始料未及。
令人不知從何安慰起。
「南山王將你們照顧得很好。」他道。
顏喬喬點頭:「爹爹沒娶後娘,也沒有侍妾,他惦念著娘親呢。我沒見過娘親,但我知道娘親是個很好的人,她懷我的時候,大約便知道身子撐不過去,特意為我趕制了許多小衣,從嬰孩開始,每歲都有……」
她懊惱地咬了咬舌頭,及時住口。
殿下雖是神仙中人,畢竟也,也是位男子。
「無妨。」公良瑾溫聲道,「舐犢、跪乳之情,人皆有之,不必介懷。」
他的淡然寬慰讓她心中微微發暖,張口又多說了幾句:「娘親生我的時候就沒了,同月,爹爹嫡親的妹妹也因病而逝。接連出事,外間便有了謠言,說我是不祥之人,出生帶煞,克親人,必將帶來大災禍。」
公良瑾面色微沉:「無稽之談。」
「嗯!」她彎起眼睛,「爹爹和大哥都護著我,大哥那時只有四歲,拖著爹爹的寶劍就要出去斬人。後來爹爹下了禁令,府中便再無聲音,只有哥哥時而吹噓自己的『壯舉』,要我將來對他孝順——他也不怕折壽。」
公良瑾失笑:「……這個顏青!」
顏喬喬注意到,提起韓崢,殿下總是公事公辦地稱他為韓世子。而提到她大哥,殿下卻直呼其名。
感覺就,特別君臣相宜。
想起爹和大哥,她的心中仿佛照進了暖融融的陽光,語氣更輕快了幾分:「爹爹教我們,凡事皆有兩面,因為娘親逝去而難過,那是因為她很好、我們愛著她——這樣一想,便會快樂些。就這樣,我與大哥被他教得越來越心大,無論遇到什麼事,總有辦法自我安慰。」
他微微笑了起來:「如此甚好。」
「是啊……」她想起另一些往事,笑容漸淡,輕聲自語,「不然也捱不了那麼久。」
黑暗陰寒的七年,她便是笑著生生捱過。
她咬住唇,極力壓下心頭湧起的情緒,不想在他面前表現出異樣。
他靜靜注視她片刻,輓袖,裝一盞茶,推向她。
「燙。」他溫聲提醒。
顏喬喬:「……」
終究還是沒能瞞過洞若觀火的殿下——上次她難過,他就問她是不是被茶燙著。
忍了一會兒的眼淚終究還是沒包住。
他並未看她,也沒有再多言半句,垂眸便批示文書去了。
顏喬喬捧起熱茶慢慢啜飲,心間如被春日暖風吹拂。
『殿下,待您歸來,我大約已手刃了仇敵,日後再不會在您面前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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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童送來了藥爐,顏喬喬守在旁邊煎藥,總覺得熱霧氤氳,讓她視野變得模糊不清。
今日,「春生」更加茁壯了,凝聚道意時,她能夠清晰地感覺到絲絲縷縷靈氣沁過來,順著指尖潛入心脈,令她周身酥酥麻麻。
明日殿下便要啟程,她再無靈氣可蹭,想到此事,心中多少有些惆悵。
不過有失必有得,想想不用早起,顏喬喬又歡脫成了林間的兔子。
藥湯煎好,她親手將它裝進紫金小藥碗,捧到他的案前。
趁他喝藥,她不動聲色將手指放到他的肩後,偷偷讓蘊了好一會兒的碧綠道光落在他的傷處。
他的肩膀微微動了下,持碗的手一頓,指節微微發力,平穩將藥湯送入口中。
飲盡,落碗。
「去吧。」大約是飲了苦藥的緣故,向來清潤的嗓音微有一絲啞意,沉得動人。
她的心臟微微錯跳,退開一步,正色行禮:「殿下此行,千萬保重。」
「嗯。」
目送她踏出大殿,走下台階,穿過庭院離開清涼台,公良瑾收回視線,眸色微微複雜。
她的道意並非治愈,而是催發。
用在他的手上倒只是促進氣血運轉,用在傷處……垂眸一看,被她『揠苗助長』過的傷口已開始滲血。
效果可謂立竿見影。
他喚來沉舟,淡聲吩咐:「請老師看著些,我不在時,莫讓她替人治療。」
沉舟唇角微抽:「……是。」
正待出門,又聽公良瑾道:「此事不必讓她知道。」
她的誤解,倒是讓道意凝聚得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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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夜,顏喬喬總算沒有繼續失眠。
一覺睡醒,她發現天色未明,竟然還沒到卯時。
顏喬喬:「???」
自然醒的奇跡為何不發生在昨天和前天?
她又躺了一會兒,發現再睡不著了,後背仿佛被無數毛毛針不停地扎,催促她起床。
她迷茫起身,洗漱完畢,站在黑漆漆的庭院門口吹冷風。
天未亮時,風可真冷啊。
殿下此刻下山了嗎?
念頭一起,便如百爪撓心。她抿住唇,在門檻內外反覆踱了好幾輪,終於決定到山門遙遙送一送人——倘若來得及的話。
反正,起都起了。
她順著鑲嵌了蓮燈的石道,穿過幾處仍在沉睡的台地,抵達山門後方的青石台。
坐在青石台上,第一次看到崑山日出。
她看著朝陽的光芒像潮水般漫過來,一處一處淹沒台地,喚醒了沉睡中的崑山。
山道上漸漸便出現了許多學子,顏喬喬起身伸了伸懶腰,笑吟吟離開青石台。
「殿下走得可真早啊……」
這個時辰,通往勤業台的山道最是擁擠,夫子也和學生們混在一起,像魚群順河而下。
一位大嗓門的夫子隔著幾個人頭與另一人說話。
「大公子告病,老夫講課的心情都沒了!」
另一人回道:「可不是,每日仿佛就講給那一個人聽,剩下都是些歪脖子樹!」
「大公子這身體,真讓人發愁……」
兩個老頭子憂心嘆息。
顏喬喬的心臟也懸了起來,她讓川流的學子們先行,退到山道旁。
屏住呼吸思忖片刻,她緩緩鬆開緊繃的雙肩,吐出一口長氣——殿下前往漠北之事要保密,所以故意對外稱病,應當不是傷勢加重。
畢竟這幾日她都看著呢。
這般想著,心中卻還是有些忐忑難安。
慢慢走到黑木樓下,忽見側面木梯上疾疾行下來一個人,倏而到了面前。
沉舟。
「叫我好找!」沉舟一開口,便是與破釜如出一轍的語氣。
顏喬喬:「?」
沉舟捏住她的手腕,將她帶到無人的樓角。
「殿下行蹤絕密,對外稱病而已。」沉舟很認真地告訴她。
顏喬喬心中巨石噗通落地,點頭道:「明白,我絕不會告訴任何人。」
沉舟眨了眨眼睛:「你不必太過憂心。」
「嗯嗯。」
青衣女官的臉上浮起一絲古怪:「也別太牽掛,這才第一日呢,殿下這一去挺久的。」
顏喬喬窘道:「……殿下傷勢既然無礙,我又何需牽掛。」
沉舟呵呵笑了笑,將手指從顏喬喬腕脈上收回,「知道啦,我會如實稟告殿下。」
「?」
顏喬喬不解其意,納悶地躬了躬身,目送沉舟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後。
登上黑木樓,聽得滿堂嗡嗡聲,仿佛夏日樹梢黑雲蓋頂的蟬鳴。
等到顏喬喬穿過雕花拱門,望向室內時,只一瞬間,嗡鳴驟歇,如蟬音掐止。
顏喬喬:「?」
舉目望去,只見滿室學子的表情一個比一個更加古怪,她放眼掃過,每個人都會澀眉澀眼地移走視線,堅決不與她對視。
顏喬喬回到窗畔,只見絹花姐妹也目光怪異。
她狐疑落坐:「怎麼回事?」
蔣七八滿臉牙疼:「姐妹,真是,苦了你了。終身幸福啊,唉。」
顏喬喬:「?」
龍靈蘭呲牙嫌棄:「你也真是的,悠著點兒啊,幹嘛那麼如狼似虎鏖戰通宵,把人都給整倒了——省吃儉用才能細水長流!」
顏喬喬:「??」
孟安晴弱弱地對手指:「大公子的身子骨……確實不太行。」
顏喬喬:「???」
簡直是百口莫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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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六七日,顏喬喬的生活乏善可陳,與往常死讀書的日子一般難捱。
眼見臨近花燈節,絹花姐妹團開始忙得腳不沾地,就連一向老實的孟安晴也開始不交課業。
趕在上元節前一日,總算做好了兩扇威風凜凜、怪異醜陋的綠色大翅膀。
鋪在顏喬喬的庭院中,足足占據了小半個院心。
綠巨蝠是妖獸,蝠翼極為堅韌,尋常匕首都戳不破這層看似輕薄的翼膜。
呼啦一展,遮天蔽日。
「嘖!」龍靈蘭摸著下巴,滿足嘆息,「確實一見難忘。我讓她彩翼雙飛,讓她像鳳凰!經此一役,她將知道山雞也是一種褒揚!」
蔣七八拎著墨桶,往巨翅上勾畫歪歪斜斜的眼睛。
「夠了夠了,」孟安晴細聲細氣地抗議,「眼睛太密看著難受——還是畫些獠牙吧。嗯,骨架子也行呀。」
「再來點紅顏彩!這畫得也太沒靈性,只有匠氣,一點兒都不嚇人。」龍靈蘭翹腳指點江山。
蔣七八不答應了,把墨桶一摔:「你們行你們上啊,光說不練叨叨啥呢,閉上嘴能憋死?」
「嘩啦」一濺,巨翅下面就像被潑了桶泔水。
蔣七八弄髒了裙擺,眼珠一轉,躬身把雙手往墨汁上一摁,啪啪啪印上一串凄厲可怖的「血手印」。
「這個好這個好,拖點尾巴——噫,夠勁兒!」
顏喬喬趴在廊椅旁邊,看著三位小姐妹在院中為惡毒事業吵鬧忙碌,心頭竟是浮起些歲月靜好的滋味。
她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第一次生起了想要向神佛祈願的念頭,願……害自己的人不要是這裡任何一個。
「喬喬!」孟安晴忽然想起了一個嚴重的問題,「你都不會跳花燈舞,會不會剛上去就被人發現,然後早早趕下花台?」
顏喬喬安撫地揮揮手:「放心,略通皮毛。」
「喲,」龍靈蘭眯起了細長的媚眼,警惕道,「什麼時候偷學的,想驚艷誰呢?」
顏喬喬淡笑搖頭:「少管閒事,多摁手印。」
什麼時候學的花燈舞?
她懶懶看著陽光下的庭院,以及三個嘰嘰喳喳的朋友,思緒一轉也不轉——此刻,她絲毫也不願意回憶那段過往。
很快,兩扇綠蝠翼被折騰得慘不忍睹。
顏喬喬搜腸刮肚半天,竟然想不出任何一個四字成語來形容它的醜。
龍靈蘭三人心滿意足地將它卷起來,裝進大紅色的傘骨中,再將傘骨縫進花燈裙。
紅彤彤、金燦燦一條大裙子,懸在院中的赤霞株上,搖搖晃晃。
龍靈蘭壞笑著,從懷中摸出幾隻小爐子。
「臭藥包容易掉,咱們把氣味熏到裙子上。來來來,搭把手!」
顏喬喬:「……」
她扶額,看那三位小姐妹在一片烏煙瘴氣中鑽上爬下,掩著鼻子將花燈裙裡裡外外熏了個透。
犧牲還挺大。
「差不多得了吧,」顏喬喬哀嘆,「你們不難受?」
「沒事兒!」蔣七八答得乾脆,「你明日會更難受。」
龍靈蘭:「有你墊底,一切安好。」
孟安晴露出大大笑臉:「沒!錯!」
顏喬喬:「……?」
是親姐妹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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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節,崑山也掛滿了燈籠。
學院講究的是嚴謹傳統的治學之風,於是燈籠一例用的白色,以黑墨綴上梅蘭竹菊。
就還挺有中元節的氛圍。
顏喬喬在三位姐妹的幫助下穿上沉重繁冗的大紅繡金花燈裙,臉上涂滿厚重的白色水粉,又細細描了眉眼,眼瞼抹上濃郁的閃金,雙唇覆上疊珠般的赤紅。
妝罷,孟安晴三人的眼神漸漸痴呆。
「會不會嫌太美了點?」
「像個真的花燈神。」
「我明明往醜了畫的,這死人白,吃血紅,居然也能駕得住?韓師兄不會被你迷死吧?」
顏喬喬屏息嘆道:「放寬心。迷不死,大約臭得死。」
這一袍子味道怎麼說呢?就像把洗好的衣袍悶在箱子裡漚了三天三夜。稍離遠些倒是聞不見,但只要湊到一尺之內,那股陰陰幽幽的氣息便會滲進骨縫,纏到魂魄去。
顏喬喬憂鬱地取出兩片沉水香,貼在赤金面具裡側除味。
面具一戴,遮住上半張臉,只露出含珠紅唇,辨不出是誰。
「各就各位,依計行事,出發!」孟安晴手一揮,細聲細氣地發號施令。
三人去阻秦妙有,顏喬喬前往車馬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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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見韓崢,顏喬喬心口重重一跳,下意識屏了屏呼吸。
他也穿著大紅色的燈袍,更顯英姿勃發、儀表堂堂。面具掩住半張臉,薄唇鋒銳冷削。
她的指尖微微顫動,難以抑制地回憶起與他共舞的歲月。
深宮元宵,韓崢逼她與他共跳花燈舞。
她不跳,他就傳來舞姬,當面教。
不學沒關係,學不會也沒關係。左右便是舞姬教得不好,他當場抽劍割開舞姬咽喉,血流了一地又一地。
踏著黏稠的血液,她學會了花燈舞。
在那之後整整半年,顏喬喬夜夢中都有血液噴出的「滋滋」聲。
「秦師妹,發什麼愣呢?」韓崢來到近前。
顏喬喬驀地回神,死死掐住掌心,模仿秦妙有的姿態微微俯身行禮,然後隨他登上一旁的花車。
花車寬敞,兩個人各坐一旁,寬大的裙擺之間仍有一尺距離。
韓崢正襟危坐,氣宇軒昂,舉手投足俱是掌控一切的強大氣場。
「放鬆,與平日一樣跟隨我即可。」他微微側過臉來,笑道,「今日的妝扮倒是很合適你,一時竟叫我不敢認。」
視線如同實質般掃來,令她後背微微生寒。
今生與前世不同,她並未身陷囹圄,仍然身處一片廣闊光明的天地。正因為如此,更覺如履薄冰。
她抿唇笑笑,「害羞」地將頭轉向窗外。
韓崢自傲自負,見她不言語,便也不再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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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夏國泰民安,上元之夜熱鬧非凡。
天色微暗,京陵城便已燃起了盞盞花燈,街道縱橫明亮,艷彩斑斕,映得整面天空泛起金色華光。樹、橋、廊台處處飾以彩燈,舉目皆是火樹銀花。
年輕男女精心妝扮,邂逅在街頭巷尾,燈火襯著笑顏,人比花還嬌。
看著窗外繁華景象,顏喬喬忽然想起自己曾說過的一句傻話,不禁偷偷汗顏。
——「小將軍,天好黑啊!你們京陵皇都的百姓是點不起燈麼?」
也不知當年率領官兵到城隍廟救人的小將軍如今有沒有升官了。
過了長街,遙遙便可看見建在城隍廟舊址上方的七寶琉璃祈福塔。
塔中已起了燈,十七層塔體晶瑩剔透,大放光明,層層琉璃流光溢彩,炫美非凡,渾不似人間之境。
塔台下面環著白石圍欄,圍欄外是四方廣場,廣場周圍環著曲水橋廊。
廣場上已聚了密密的人群,看過花燈舞,便要在塔下放燈。
顏喬喬與韓崢越過白石欄,踏上塔台。
「緊張嗎?」他問。
顏喬喬搖搖頭,舉目望向烏泱泱的人群。
人挨著人,密密擠滿廣場,綿延到視野盡頭。人太多,根本不可能從中找到某一張和她相似的面孔。
顏喬喬蹙起眉,茫然四顧。
人群忽然湧動,只見近處探出了一堆熟悉的面孔——都是秦妙有平日身邊的跟屁蟲,其中便有蔣七八的前未婚夫趙晨風。
「秦師姐!」其中一人扯著嗓子嘶吼,「你便是花燈神下凡,美若天仙!比平日更美百倍!」
「……」
顏喬喬心道,有眼光。
她可不就是比秦妙有美上一百倍?
「這是我們崑山院的韓師兄、秦師姐。」趙晨風驕傲地告訴旁人,引來一片讚嘆。
顏喬喬的視線掠過人潮,緩緩收回。
橋廊傳來了鼓樂聲。
廊下又一圈紅燈籠被漸次點亮,遠遠望去,只見紅芒流淌,所經之處曲水仿佛被點燃,處處俱是喜慶和透亮。
韓崢揚臂,起手。
一身火紅映著流光,赤金面具下的英俊面容透出些邪艷張狂。動作不及做帝君時圓融,霸道殺伐之氣外放,贏得滿場歡呼。
身後便是高聳入雲的十七層琉璃寶塔。
碎彩華光泄落滿身,塔台之上漫卷光影,顏喬喬眼前不禁浮起些幻象,仿佛回到停雲殿,立在滿地燈火輝煌與泥濘血沼之間。
心臟如墜寒冰煉獄,指尖微微一顫,起手,袖若赤雲,身似御風。
廣場霎時寂靜。
韓崢亦是呆了一呆,險些沒跟上下一個節拍。
錯身而過之時,她聽到他緊緊繃起的低沉嗓音:「……你不是秦妙有,你是誰?」
赤金面具下,她緩緩抬睫,與他對視。
四目相接,一聲脆鼓震起,驚碎琉璃華光。
韓崢瞳仁收縮,正待細看時,她已像流雲般掠到了遠處。
心中已然浮起一個名字,一張花般的嬌顏。
他旋身之時,看到台下所有目光聚焦在她的身上,隨著那騰起的赤金大紅裙擺上下浮沉。
心頭竟是湧起了舉世皆敵之感。
韓崢怔忡一瞬,低低朗笑,大步邁至她的身邊,向天下昭示自己的主權。
名花身旁,已有惜花之人。
然而他很快就發現,自己根本接不上她的舞步。
每一次動作,總是被她先一步截斷氣勢,他的雄姿一次一次臨到上峰卻戛然而止。
他看不懂她動作間的決絕、厚重與綺艷,節奏被她徹底掌控,他仿佛變成一隻追月的紅蝶。
顏喬喬微勾紅唇,眼眸低垂。
撩動他心猿意馬,卻讓他觸手難及。
一曲終。
迎著韓崢熾熱的視線,她拎起裙擺,衝他嫣然一笑,然後輕身跑向光華燦爛的琉璃塔。
韓崢怔了片刻,著魔般跟了過去。
「塔上雙飛翼?」廣場響起聲聲低呼,眾人仰起脖頸,翹首期待。
有人甚至提前放了手中的燈。
大紅孔明燈悠悠直上,漫游在琉璃塔散射的粼粼光華之中,像一尾尾紅色的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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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塔內,碎光折射出萬千燦爛。
「顏喬喬!」
顏喬喬回眸,見塔門處浮出韓崢高大的身影。
她負起手,慢悠悠退了兩步,偏頭觀賞兩丈余高的琉璃塔第一層。
燈火以精妙的方式鑲嵌在琉璃材料之中,塔內無需燃燈,便有光焰昭昭。
光影晃動,塔壁浮著栩栩如生的畫面。
畫中是清冷的房屋、擺一副碗筷的桌、只畫半幅的並蒂蓮,以及孤零零放了半邊被褥的床榻。
韓崢上前幾步,跟隨她的視線環顧一圈,道:「這座七寶琉璃祈福塔,是一名叫顧京的富商為悼念亡妻而建,這些圖,便是他與亡妻的舊居。他很愛自己的妻子。」
顏喬喬點頭:「我知道,爹爹的舊居也是這樣。」
看著她乖巧的模樣,韓崢的目光不禁更熱了幾分,語氣沉沉,帶著心疼憐惜:「後宅擅鬥,沒有母親照拂,你定是受了不少欺負。往後心情不好,可以與我說。」
「唔,」顏喬喬轉身走上通往二樓的琉璃階,「韓師兄將來也會娶一群鶯鶯燕燕放在後宅相鬥麼?」
韓崢微怔,旋即便樂了:「倘若能求得一心之人,便是與她相伴一生又有何妨。」
這樣的話,顏喬喬早已聽得耳朵起繭子了。
她笑笑,登上了二層寶塔。
炫麗的細碎光影掠過一身華服,此情此景,當真如墜夢中。
這一層,畫的是顧京獨自站在窗畔的背影,窗外是不知離愁別緒的春夏秋冬。
「我也曾這樣望著窗外,看著四時一寸一寸越過去,感慨良多。」顏喬喬的目光劃過四幅透明如生的彩圖,指尖漸次亮起了四時道光。
琉璃塔中光華燦爛,淺淺的道光便如月下螢火,韓崢未能看見。
韓崢笑道:「你生得太美,惹人嫉妒,身邊朋友都不是真心待你,你自然會感到孤獨。」
顏喬喬:「?」
絹花姐妹躺地中箭。
上到三層,畫的是顧京夢中的愛妻清影。看不清面容,身影亦是藏在濃霧之中,只能衝著她的方向徒然伸手。
顏喬喬怔怔看著,心下不禁浮起苦澀寒涼。
她竟可以感同身受。
韓崢走到她的身後:「你今日當真是驚艷了所有人,不過秦執事得知此事,更要尋你麻煩——我替你解決如何?」
秦執事便是秦妙有她爹。
見顏喬喬不答,韓崢低低笑了下,又道:「你覺得那一位會出手幫你麼?那位是供於高廟的神仙,不食人間煙火的,這種事還得師兄護著你。」
縱然此刻心緒複雜,顏喬喬還是沒忍住,悄悄彎了彎唇角。
殿下還替她擋了一次大過呢。
踏上四層,畫風微變,失了清冷,多了濃艷。
這一層畫的是昔日舊居的桃花,灼灼焯焯開了滿樹,樹下遙遙站著一對人。
男的頎長清雅,女的婉約纖美,模樣看不清楚,但只看這二人的身影,便能覺出情郎妾意、歲月美好。圓滿融和的氣氛氤氳在二人之間,一望,便讓人心頭髮暖。
然而觀者卻已經知道了悲傷的結局。
顏喬喬加快了登塔腳步。
再往上兩層,畫風漸漸顯出些詭麗。濃墨重彩的朱紅與石青,將剔透的琉璃光華切割得層層疊疊,映在塔中央,令人如同溺水一般,難以喘息。
顏喬喬記得前世秦妙有曾說過,登高了看著圖畫越來越難受,便先下去了。
韓崢晚她一些離塔,險些被傾崩的琉璃塔砸中。
此刻看著噩夢般的濃郁色彩,顏喬喬大概可以理解秦妙有的不安。八層之上的圖案,寄託了顧京絕望狂烈的思念之情,筆觸狂放、混亂,仿佛揮著墨,在生與死的交界處激盪狂舞。
秦妙有應當便是在這幾層離塔而去,韓崢比她略遲。
顏喬喬暗自思忖,不知韓崢是因為什麼契機離去。
登至九層,顏喬喬看到了顧京與亡妻的正面畫像。
顧京生得修眉俊眼,看上去不像巨富商人,倒像個書生。而他的妻子則是個清麗佳人,長絨圍脖遮住下半張臉,只露出一雙含情帶笑的眼睛,對視時,濃濃的情意在二人之間流轉。
見顏喬喬盯著畫中人看了好一會兒,韓崢哂道:「顧京是家中獨子,繼承了家業,本身並無什麼本事,守著父輩創下的產業而已。」
顏喬喬抿唇笑:「韓師兄難道就不滿足於守著祖業?」
這話便是誅心了。
諸侯王不滿足於祖業,還能做什麼?
「是雄鷹,天性便欲搏擊長空。是家兔,自然便規行矩步,安於守窟。」韓崢負手,下頜微揚,「也無甚對錯。至於我,顏師妹且看將來。」
仗著她聽不懂,他公然內涵皇族正統。
公良皇族世代守著祖宗規矩,不擴張疆域,不侵犯鄰國,只協調各方諸侯,守護大夏山河百姓。
如何就成了他口中的家兔。
顏喬喬心中不悅,臉上笑容卻更盛。
「韓師兄,我先前那樣待你,你就不記恨我麼?」她偏頭問。
韓崢微怔,低低笑開:「我是男兒,怎會與你計較這等小事!」
他隨手摘下赤金面具,露出俊挺容顏。
在他眼中,她今日李代桃僵,顯然便是在向他示好求和。如此嬌艷的佳人,委實讓人不忍為難。
「那你可以陪我到塔頂看看嗎?」顏喬喬微笑著問道。
韓崢眉目溫柔:「如你所願。」
雖然她依舊不讓他近身到兩尺之內,但他臉上已有了志在必得的笑意。
行向十層塔樓時,琉璃塔內壁燈火的漸變由橙轉紅。
赤艷艷的紅光如潮水般漫過九層樓,沁紅了顧京與亡妻畫像上的面容,原本清亮的瞳仁滲出幽幽的紅,竟像是陳年污血的顏色。
顏喬喬心想,這應該便是秦妙有受驚離塔的緣由。
再往上,想必還有更詭的圖案,就連韓崢也會感覺不適。
她心下琢磨:得讓他自己提出不走才行,否則他總能找到一萬個離塔的藉口。
韓崢盯著那抹不祥的艷紅看了片刻,濃眉微蹙,轉向顏喬喬。
只見她雙肩稍縮,眸中流露出楚楚惶色,又怕又想看的模樣,仿佛再受些驚嚇,便會撲入旁人懷中。
「韓師兄你會害怕嗎?」她問。
「怎麼可能!放心,有我在,你只安心跟著便是!」韓崢喉結滾動,語氣沉著,保護欲溢出眼眸。
她滿意地衝他笑笑,登上下一層樓。
這一層,畫的是孤零零躺在地上的顧京亡妻。她睜著雙眸,靜靜凝視畫外。
顏喬喬移動腳步,發現無論站在哪一處,都無法逃脫女子的注視。
這個女子,似乎在哪裡見過……顏喬喬微微沉吟。
「畫技而已。」韓崢走到她身旁,「荀夫子畫過一幅猛虎圖,亦有這樣的效果。」
「把亡妻畫成這樣,是有些驚悚。」顏喬喬道,「能把秦妙有嚇破膽。」
韓崢笑了起來:「你啊,這都不忘踩她一下?」
顏喬喬倒不覺得自己是在踩秦妙有。畢竟秦妙有不膽小的話,前世便要隨著琉璃塔碎成滿地渣。
漸變的燈火漫至這一層,畫像中亡妻的身上就像染滿了血,胸前幾處暗斑仿佛被洞穿的傷口。
接下來這幾層,便是韓崢離去的地方。
顏喬喬心中警惕。
十一層,描繪的是女子倒臥在地上,卻還未咽氣時的景象。她軟軟向前伸出手,眸光哀凄,臉上無盡的遺憾和不捨令人心間動容,她的雙手、脖頸處漫著一層一層的血絲,蜿蜒至兩腮。
畫幕邊緣畫了一隻男人的手,無望地探往她的方向。單看這隻手,便知它的主人正在承受錐心刺骨之痛。
「這是病逝?」韓崢蹙眉。
紅光漫卷上來之後,感覺更加吊詭。女人胸口幾處暗斑仍在,淅瀝向下迤出可怖紅痕,像是傷口湧出的血。
若是血,也太多了些。
「往年琉璃塔不放紅光。」韓崢神色冷凝,「如此一座赤塔,感覺不祥。」
「我們似乎撞見了什麼真相。」顏喬喬天真地眨著眼睛,「韓師兄,我好好奇。」
「上去看看。我走前面保護你。」韓崢率先登上塔階。
顏喬喬慢他幾步登上十二層。
「……嗯?」
韓崢背影僵硬,站在樓道口一動不動。
她從他旁邊繞過時,他下意識抬起手臂,擋她去路。
人是擋住了,視線卻無法阻住。
顏喬喬一眼就看見了自己——六年前的自己。
畫面中,十二歲的少女神色緊繃,雙手握一把短劍,緊閉雙眼,嘴唇抿成了一條向下的弧線。她緊張、焦慮、恐懼、強作鎮定。
「是我……」她怔怔道。
這便是她在城隍廟中救人的那一幕。裝暈的婦人灑出毒煙,熏得她睜不開眼,只能揚起短劍,盡力嚇唬那個人販。
在她身前不遠處,便站著那個清麗的女子——畫師筆下,女子的氣質與顏喬喬當日看見的婦人截然不同,看上去判若兩人。
女子哀哀望著少女顏喬喬,雙眸含淚,仿佛在控訴少女無情——『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顏師妹,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為何會在畫中?」韓崢沉聲問道。
顏喬喬怔怔搖頭,簡單解釋道:「我只是從人販手中救出了幾個孩童。」
她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竟會入了別人畫中。
說話間,紅光再次漫了上來。
只見絲絲縷縷血般的長痕從顧京亡妻的腳下拖開,延伸至少女顏喬喬的背後。
顏喬喬後腦發寒,屏住了呼吸。
紅光向上漫去,漸漸勾出了七個人形的血影。
血影立在少女顏喬喬身後,一動也不動,是那幾個被拐的孩童。少女顏喬喬豎著劍,擋在幾個七竅流血的孩童身前。
她閉著眸,微微偏著慘白的臉,正在安慰他們——她並不知道,他們已成了血俑。
立於血俑之間的蒼白少女,清麗綺艷到了極致,似清純無辜的羔羊,又似堅韌頑強的戰士。
血與煞環在她的身側,視覺衝擊力令人心頭震顫,仿若被驚雷擊中。
「別怕。有我在。」韓崢嗓音低啞,驚艷又心疼,抬起手,攬向她的肩膀。
顏喬喬陡然回神,急急退開一步。
指尖擦著她的衣袖落下。
「我不怕。」顏喬喬急促道,「快,上去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好,你慢些,我先走。」韓崢大步踏往十三層樓,姿態利落果斷。
顏喬喬心跳很疾,環顧四下,滿地琉璃紅,仿佛沁的都是血。
她深吸氣,追著韓崢登上十三樓。
越往上,紅光漫得越快。她踏上塔層,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幕畫中景象——
血般的紅光勾勒出數個凶神惡煞、五大三粗的身影,他們正在圍殺弱質可憐的顧京亡妻,她抬手掩著受傷的前胸,將倒未倒,神色凄艷、楚楚可憐。
「這些不是壞人,而是救人的官兵。」顏喬喬道,「顧京袒護妻子,把他們妖魔化了。」
視線轉向畫面另一頭,她怔怔張開口,雙眸越睜越大。
她看到了當年那個牽著她的手腕,帶她離開城隍廟的「小將軍」。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16 11:04 PM
第21章 光碎琉璃
顏喬喬怔怔望著眼前的畫面。
心神震盪,多年前的記憶紛至沓來。
在城隍廟中,她的雙眼無法視物,揮動一把短劍防止敵人上前,於黑暗無聲之中對峙了很久很久。
她記得心臟在胸膛中瘋狂跳動,記得自己的小腿肚因為緊張而不斷抽搐,記得自己豎著耳朵尖,捕捉周圍每一絲最細微的響動。
她不斷低聲安撫身後的孩童,其實也是在自我安撫。
那時她不太明白,婦人為何一點動靜也沒有,身後的孩童為何也無聲無息,一動不動。
如今總算是親眼「看見」了——
孩童變成了血俑,渾身的血液都被詭異的力量迫出,順著地面悄然湧向那個婦人,婦人立在原地,雙手、脖頸和兩腮浮起一道道殷紅欲滴的血線,就像有生命的活物一般,蠕動著、扭曲著,將地面湧來的血流吞沒。
場景血煞邪詭到了極處,然後少女卻對周遭的恐怖一無所知,就像負重踩在即將破碎的薄冰層上,懵懂前行。
這一切,與顏喬喬多年的認知截然不同。
她以為自己只是遭遇了一起普通的拐帶孩童事件,以為自己面對的是一個尋常的人販,以為身後護的是一群嚇破膽子的小鵪鶉。
也許她該慶幸當時什麼也看不見。
後來,官兵到了。
在她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城隍廟外面終於傳來了馬蹄聲、甲胄兵刃鏗鏘聲。
軍靴踏入城隍廟,暴雷般的冷喝聲響徹四周。
一隻溫暖乾燥、帶著薄繭的手牽住了她的手腕,將她帶離城隍廟。
他對她說,莫怕,沒事了。
變聲時期的少年音,很輕,很好聽。
是個小將軍。
顏喬喬當時其實很想哭,但她忍住了,沒有毀掉自己的俠女形象。她抿住唇,狠狠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根本一點兒都不怕。
手腕溫溫熱熱,能感覺到小將軍手掌和手指的形狀。
她畢竟是位驕傲又漂亮的少女,被陌生人這樣牽著,頗有些不好意思。她裝模作樣抬起頭,說了句傻話——「小將軍,天好黑啊!你們京陵皇都的百姓是點不起燈麼?」
他笑了笑,說不是,又說讓她閉眼休息,馬車會送她到醫館。
後來她治好眼睛,彆扭了許久,鼓起勇氣向人打聽小將軍姓甚名誰時,人家早已不知道去了哪裡,再無半點音訊。
顏喬喬從未想過,自己此生竟然還能找到小將軍。
那麼遠,那麼近。
她怔怔望著畫中的少年,心臟仿佛懸到了半空,跳得有一下沒一下。
少年左手牽著她的手腕,右手豎起掌,示意旁人莫要多言。
少年五官昳麗,貌若天人,氣質與如今一樣溫和。
她仰面「看」著他,臉上猶帶著餘悸,又掩不住劫後餘生的喜悅。翹起的唇角背叛了內心的驕傲,笑得嬌憨燦爛。
少年垂眸看她,唇角也微微含著笑。
任誰看到這幅畫,都會以為這是一對情竇初開、青梅竹馬的小情人。
誰知道當時她就是個瞎的呢。
「好一個英雄救美!」身旁傳來韓崢帶著冷意的哂笑,「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原來如此。」
顏喬喬驀然醒神,斂了斂眸色,望向他。
只見韓崢微眯著眸,視線落在畫中顏喬喬被人牽住的手腕上。
他輕輕磨著後槽牙,腮骨微動,唇角勾著譏諷。
顏喬喬心頭微震,一些不願回想的記憶轟然撞進腦海。
她記得,前世韓崢是如何赤紅著雙眼,壓住她,冷酷地折斷她的右邊手腕,讓她冷汗涔涔,痛到呼吸艱難。他肆意發泄一身瘋狂和暴虐,直到累了倦了,才會替她接續斷骨。
原來竟是……竟是因為,這隻手腕曾被那個人牽過?
這是何等病態的占有欲!
當然,韓崢後來瘋成那樣,也有她煽風點火的緣故——他深情款款的模樣著實令她噁心,她情願刺他、逼他,看著他露出最惡劣的嘴臉,然後肆無忌憚地嘲諷他——她甘願受罪,也不願與逆臣賊子虛與委蛇。
隨著記憶湧入腦海,手腕也傳來一陣陣冰寒入骨的刺痛。
她身軀微顫,大口喘著氣。
思緒很亂,一時難以理清。
「顏師妹還是自己一個人慢慢欣賞吧!」韓崢冷笑一聲,轉身便走。
顏喬喬定定神,望過去。
她明白了。原來韓崢前世離開琉璃塔,是因為看到了她與旁人的過往。彼時他將她視為私有之物,乍見這一幕,應當是氣血上頭,迫不及待要回崑山院找她問個明白——正好讓他逃過一劫。
眼看韓崢便要踏下琉璃階,顏喬喬瞳仁收縮,急急喊住:「且慢!」
韓崢腳步微頓,諷道:「怎麼,你二人的風花雪月還需旁人圍觀不成?我可沒這興致啊好師妹。」
顏喬喬將心頭情緒撇開,揚起笑容,懶聲道:「原來韓師兄這麼容易就認輸了啊?」
韓崢站在原地,似有遲疑。
片刻後,他沉聲道:「你對我是不是有什麼誤解。我對心中裝著其他男人的女子,沒有半點興趣。」
「其實我和韓師兄一樣,今日才知道自己與殿下竟有這樣一段緣份。」顏喬喬感慨道,「那時,我雙目無法視物,並不知道他是殿下。而殿下……他日理萬機,心有大志,哪裡會記得自己隨手幫助過的一個小女孩。」
「此話當真?」韓崢盯住她的眼睛。
「千真萬確。」顏喬喬毫不心虛。
這句倒的確是她的真心話。
殿下還救過江芙蘭呢,他哪裡又把她放在心上了。他是光風霽月真君子,隨手施恩,轉眼便不會記得。
韓崢望向塔壁上的畫。
此刻,紅光已漫過了這一整層琉璃塔,畫面模糊在光焰之中,卻還是能看出畫中的少女顏喬喬雙目無神。
韓崢定定看了看畫中人的眼睛,信了她的說辭。
他神色略緩,目光複雜地望著她。
「你打算告訴他麼?」他問。
顏喬喬搖搖頭——其實她已經在殿下面前傻乎乎地提過一次,只不過她口中的故事與殿下的所見所聞……那叫一個風馬牛不相及,她也沒提小將軍。
「呵。」韓崢輕笑,「還算沒傻到家。那位身份擺在那裡,註定與你不會有任何結果。」
「我沒有覬覦殿下。」顏喬喬眨了眨眼睛,轉開了話題,「韓師兄,我方才說你認輸,指的並不是什麼情情愛愛。我的意思是,方才你說自己不會怕,要陪我到塔頂去看看,誰知沒走幾層,你便認慫了。」
韓崢:「……」
顏喬喬又道:「韓師兄難道是怕了這個顧京?」
韓崢微微沉吟:「此人手無縛雞之力,倒是不足為慮。」
她慫恿道:「那便上去看看!」
說起來,這件事完全顛覆了她的認知。
在前世通報的琉璃塔事件中,顧京只是一名無辜的受害者——有人對琉璃塔做了手腳,顧京在塔頂悼念亡妻,不幸殞身於崩塔之禍。事後,廢墟中查出了邪術留下的痕跡,案件便定性為西梁人作亂,意欲在京陵皇都製造恐慌。
殊不知,顧京深情悼念的亡妻正是邪道中人。
更沒想到的是,此事竟與顏喬喬有些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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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耽擱了片刻,二人來到琉璃塔十四層時,赤色光芒已然蓋頂。
置身這一層,仿若身陷幽冥血海。
塔壁上的圖案模糊不清,大致能看出講的是顧京從亂葬崗尋回妻子屍身,將她安葬,並在墳塋上方為她豎起琉璃塔的事情。
顏喬喬感到一陣牙疼:「人們懷揣著美好的期許,到這七寶琉璃祈福塔放燈祈願……卻拜了個邪魔。」
韓崢冷笑:「顧京當真是鬼迷心竅!」
再往上,光芒愈盛,如同血氣沖天,直視塔壁令人雙目不適。
顏喬喬虛著眼,大致看出畫的是顧京與亡妻相擁的畫面——在他們身後,是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孩童血俑。
「為虎作倀,喪盡天良!」顏喬喬氣得渾身發顫。
西梁邪人殘忍陰毒,人人得而誅之,這顧京卻非但知情不報,還助她害人,真真是死一萬遍都不為過。
韓崢安撫道:「別生氣了,今日我們便為民除害。」
顏喬喬張了張口,沒出聲。果然是兩害相權取其輕,有顧京夫婦「珠玉」在前,竟讓韓崢顯出幾分眉清目秀。
韓崢笑著開了句玩笑:「此前不知,顏師妹竟是位正氣凜然的俠客。倘若日後在下遇到危難,還請女俠多多關照。」
顏喬喬看著眼前笑容爽朗的青年,心情不禁一陣複雜。
她別開頭,沉聲道:「去塔頂看看。」
「好。」韓崢大步向上。
十六層已瀕臨塔頂,塔內略顯狹窄,通往最後一層的琉璃階就築在樓層中央。十七層塔頂上方的寶頂巨珠還未變紅,灑下一片澄澈光芒,順著琉璃階淌下。
韓崢頓住腳步,豎起手掌。
顏喬喬也聽到了動靜。
十七層塔頂有人!
煙嗓沙啞,徐徐念誦詭異的經文,不像祈福,倒更像是詛咒。
二人對視一眼,心道,顧京!
顏喬喬心臟「怦怦」直跳。知道顧京有問題的時候,她便想過尋常的官兵未必看得住他,眼下一看,果然如此。
韓崢比個手勢,示意他先上,讓她自己當心。
顏喬喬看著他的背影,心情十分複雜。她並不後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取韓崢性命的信念也依舊堅定,只是看著這個對自己的前程一無所知、正準備行俠仗義的青年,心中難免有些悵惘。
顏喬喬輕輕掐住掌心,抬眸凝視韓崢背影。
不料韓崢忽然回頭。
視線相對,他的瞳仁微微放大,唇角難以抑制地綻開笑容,用口型對她說:「我很強,你放一百個心。」
顏喬喬:「……」
罷了。
###
韓崢與顏喬喬一前一後登上塔頂。
只見塔壁中的赤色流光已漫過頭頂,正順著七面精緻玲瓏的塔體湧向塔頂最上方的琉璃寶珠,那寶珠中,白色光華起伏波動,層層疊疊,就像浮游生物一般。
珠光正下方,立著一名年紀三十出頭的清俊男子。他著一襲青衫,桃花眼、微笑唇,面含盈盈笑意,口吐邪詭惡咒。
正是顧京。
紅光與白光在顧京身上變幻交織,映著他那副天然的笑顏,看上去半佛半魔。
「顧京!」韓崢一面大步掠上,一面沉聲冷喝,「你的陰謀已然敗露,不想即刻就死,那便束手就擒!」
嗓音低沉,嗡嗡迴盪在狹窄的塔頂,引動琉璃壁,攪出清越之音。
顧京微笑著望過來,口中依舊持續在念咒,姿態堪稱優雅。
韓崢濃眉緊皺,右手並起劍指,指尖蕩出半尺寒芒,足尖一蹬,身形直直掠上。
肘一曲,實質般的劍之道意架住顧京頸項,將他的身體摁上塔壁。
「閉嘴!」韓崢低喝。
顧京停止誦咒,啞聲道:「抱歉,沒想到今日有客會來,禮數不周,還望見諒。」
顏喬喬發現,自咒文停止之後,赤光向上漫湧之勢略緩了一些,在距離塔頂寶珠一尺處緩緩湧動。
「別玩花樣。」韓崢冷聲道,「說,究竟做了多少傷天害理之事!」
顧京無奈地笑嘆,抬起雙手,示意自己無害:「小兄弟這般凶惡,是因為看到壁畫麼?那是鄙人作的畫。」
「那又如何。」韓崢將劍意逼得更緊,顧京頸間滲出一線血痕。
顧京笑了笑:「因作畫而論罪,小兄弟不覺得很可笑麼。照這麼說,畫個山崩海嘯地裂,豈非十惡不赦之罪?」
他的嗓音異常嘶啞,語氣卻溫吞和善,配上那副老好人般的清俊笑顏,倒是別有一種奇特的魅力。
韓崢沒被他唬住,呵地一笑:「僅有物證自然不夠,遺憾的是你時運不濟,正好撞上了能要你命之人!」
他看向顏喬喬,利落地偏了偏頭,示意她說話。
顏喬喬知道,他這是故意給她一個表現的機會——此刻該輪到俠女正氣凜然地揭穿惡人真面目。
只見韓崢眉眼之間神采飛揚,既有少年意氣,又有青年的沉著篤定。
英雄兒女,行俠仗義,像極了一段佳話。
顏喬喬心中輕嘆,抬頭向塔頂。此刻,赤芒距離那枚奇異的白塔珠尚有半尺,塔珠中的白色浮芒攢動得更加厲害,不斷地撞擊珠壁,仿佛想要與赤色光焰匯合。
韓崢見她在愣神,心下不禁好氣又好笑,朗聲道:「顏師妹!告訴他你救人之事,讓他死個明白!」
顧京循聲望向顏喬喬。
青衫下,瘦削的身軀忽然輕輕一震。旋即,他睜大了眼睛,下意識傾身向前,竟是全然忘記自己脖頸上還架著寒銳的劍意。
「滋。」頸間再度割出一道小小的血口。
顧京被重新逼回塔壁上,緊盯住顏喬喬,啞聲道:「是你?!是你?!是你害了我的妻!我認得你這雙眼睛,我認得你!」
既然已被認出,顏喬喬自然也無意隱瞞。
「是我。」她坦然摘下面具,「當初是我報了官,也是我跟到城隍廟,襲擊了那個害人的惡婦——她當真是你妻子?你將她畫年輕了二十歲,是在自欺欺人嗎?」
顧京:「……」
韓崢:「……」
氣氛凝滯了一瞬。
「休辱我妻!」顧京嘶啞低喝:「你小小年紀,心思如何竟那般歹毒!你可知道自己造了什麼孽!」
顏喬喬:「?」就她做的那事,誰見了不誇一句孤膽小英雄。
「造孽?」她遲疑道,「……我沒能及時察覺她是西梁邪人,沒捅她一劍,讓她有機會多害了幾個人?」
看顧京的模樣,仿佛一口氣快要提不上來。
「珠娘出淤泥而不染,一心向善。」顧京呼吸急促,火燒火燎道,「你可知道她為了擺脫邪道承受了多少磨難?你可知道生生忍受七輪換血之術有多麼痛苦?她已捱過六輪,那是最後一輪,已是最後一輪了啊……若是沒有被你破壞,換血成功後她便能夠脫離邪道,便能堂堂正正站在我身邊!是你毀了我和珠娘一生!」
他說著便想往前撲。
韓崢捏住他的肩,將他往地上狠狠一摜,「錚」地用劍意指住他的眉心。
「喪盡天良,你還有理了!」韓崢斥道。
真是可笑至極!西梁邪人想要「改邪歸正」,靠的便是殘害大夏的無辜孩童,用他們幹淨的鮮血來洗淨邪人一身糟污?!七輪換血,每次殺死七名孩童,這麼多年已造就了多少殺孽!行這等喪心病狂之事,竟還有臉這般振振有辭?
即便韓崢自問不是什麼正氣俠義之士,這一刻也不禁怒火熾盛,殺心頓起。
「你們知道什麼?」顧京睜大了眼睛:「你們根本什麼也不知道!珠娘是世間最單純最善良的女子,她不忍殺戮,不忍看到別人受苦,別人因她而死,她的心中比死更加難過千百倍!每逢災年,她必定讓我施粥放糧,贈衣送襖,你知道她救活過多少人?知道多少人叫她菩薩?」
韓崢冷笑出聲:「好一個大慈大悲活菩薩!」
顧京大喘著氣:「你們又知不知道,她身入修羅道,每年本該殺死多少人?!你們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喊打喊殺!你們知道她有多痛苦,有多難!」
顏喬喬瞳仁驟縮,心間微震。
修羅道?!
她記得前世瀕死之時,正是聽見侍衛向江白忠稟告,說少皇以殺證道,修羅道大成,殺生成聖。
顧京又道:「為了擺脫修羅道,珠娘甘願承受七輪換血之苦,我們已籌備了整整七年——每年只是死掉區區幾個小孩而已,換回那麼多人的性命,難道不是至善之舉?」
「放你娘的屁!」韓崢爆了句粗口。
顧京睜眼,啞聲辯道:「難道不是麼,犧牲少數人來輓救更多人,難道不是最正確的做法?莫不是死掉更多的人,你們就滿意了?說啊,是不是要死更多的人,你們才滿意!」
韓崢氣笑了:「花言巧語留到斷頭台上去說罷!」
顏喬喬點了點頭:「我倒覺得顧京說得沒錯。」
韓崢:「?」
不等顧京張口,顏喬喬續道:「所以善良的珠娘不是應該自己去死一死嗎?犧牲一個人,輓救很多人,哪裡不對嗎?」
顧京噎了片刻,啞聲笑起來:「無所謂,隨便你怎麼說,反正你就要死了——真可惜啊,我花費了整整五年時間,做了那麼多事,用以詛咒你們這兩個罪人,竟是白白浪費,要讓你死得便宜了!你怎就好巧不巧今日摸到塔上來呢,真遺憾。」
顏喬喬眯了眯雙眼。
順著顧京的目光一望,只見塔壁中的赤色光芒已蔓延到塔頂寶珠之中,珠內那些浮游般的白霧迅猛攪動,然後順著七面塔壁奔騰直下。
一瞬間,琉璃塔中光影劇變。
赤紅消逝無影,白熾的光焰垂直傾泄,仿佛烈陽穿透塔體,直落九天。
顧京的雙眸也熠熠生輝:「你們就要陪我一起死了,給我和珠娘陪葬!」
塔體傳來悶悶震顫。
顏喬喬垂眸一看,相隔十六道琉璃底,竟看到了寶塔底座——白熾光芒大放異彩之處,塔壁已轟然傾崩!
七寶琉璃祈福塔高逾五十丈,底層剛開始崩碎時,頂部有極短暫的時間是安然無恙的。
「不好!」韓崢疾步走到塔窗旁邊,驚恐望向下方,抽著涼氣,一時竟不知該作何反應。
顧京咧嘴笑了起來:「可惜啊可惜,我用了整整五年,咒你親友死絕,唯剩伶仃一人,再遭利刃誅心!可惜,可惜!你沒機會感受了……」
琉璃塔的變故倒是在顏喬喬意料之中,只是她不曾想到,顧京口吐的「瘋語」竟是她前世真切的經歷!
身體反應比思緒更快,她不假思索,直直撲了過去。
顧京剛撐著琉璃塔底半坐起來,顏喬喬便飛身而上,一把拽住了他的衣領。
「說!」她朝他低吼,「你咒了他什麼!說!」
這一聲厲喝驚醒了懵懂的韓崢。他怔怔望過來,訥訥張口:「顏師妹,此刻,不是計較那個的時候,我無事的。」
他誤以為她是在關心他。
事情來得太急,韓崢根本無暇細思——顧京花了五年時間詛咒的人,怎麼也不可能是他。很顯然,壁畫之中除了顧京與亡妻之外,僅有另外兩張臉,那便是顏喬喬與公良瑾。
顏喬喬問的,是公良瑾。
顧京的瞳色極淺,琉璃白光映入他的眼眸,如鏡面一般,照出顏喬喬艷光四射的臉。
「他啊,」顧京低低地笑,「當然是咒他遭遇珠娘受過的痛,身入修羅,不得解脫,魂飛魄散,身死道消……」
顏喬喬瞳仁震顫,腦海一陣眩暈。
她從未聽說過有什麼詛咒,當真能夠改人命運!可她前世,確是親人死絕,慘遭利刃穿心。而殿下他,也……
崩碎開始了。
清脆至極又沉悶至極的音波自四面八方轟然席捲而來。
椽斷、玉碎、珠濺、金裂、山崩。
「哪來的詛咒術!說——」顏喬喬的喊聲消泯在琉璃脆碎之中。
顧京放聲狂笑,笑聲盡數被聲浪淹沒,只余一張猙獰大張的嘴。
韓崢自窗邊疾奔回來,一把拉住顏喬喬的胳膊,將她拽到塔窗邊,單手死死抓緊琉璃窗框。
顏喬喬怔然回眸,看到韓崢焦急的臉。
「咣——」
大半琉璃底如碎冰般濺開,坐在正中央的顧京揚了揚雙手,直直墜下。
小半邊塔壁與一扇琉璃窗搖搖欲墜,韓崢調動靈氣,將身軀緊附於其上,衝著顏喬喬無聲大喊:「抱緊我!」
最後這一刻,他並沒有放棄她獨自逃生——雖然也無地可逃。
塔珠滾落。
直徑足有半丈的琉璃巨珠直直墜下,擊潰了最後一片在風雨中搖晃的琉璃壁。
碎珠濺起,顏喬喬眼前的畫面變得極為緩慢。
她看到韓崢慢吞吞地張大嘴巴,衝著她喊些什麼。
她看見琉璃碎成了無數晶瑩的冰花,像菱石,像珠玉,像碧心台的蓮池濺起的水光。
周圍升起了好多燈啊……
搖搖晃晃,漫卷福光。大大小小的紅色明燈越過萬片琉璃,映滿周遭,散射出無數螢火。身處其中,仿佛置身燈海,身軀好似會被它們托著,慢慢、慢慢地升到碧海雲霄。
最後一片琉璃徹底崩碎。
韓崢還抓著她的胳膊。
顏喬喬嫣然一笑,揚起衣袖,掩到他的臉上。
韓崢被熏了個猝不及防,下意識鬆開手。
顏喬喬倒掠一步,足尖踏上一片堪堪破碎的琉璃底,向後飛躍。
她穿著大紅繡金的花燈袍,撞入漫天燦爛琉璃燈火中。
下墜之前短暫的那一霎,韓崢向著她的方向徒勞地撈了撈——這一瞬,他忽然想起了那日,她嬌笑著從竹樓傾身落下,墜入蓮池。
美艷、決絕,義無反顧,動魄驚心。
只不過,這一次他也隨之墜落。
「鐺——」玉碎之聲響徹耳畔,塔體無存,碎屑漫天。
顏喬喬望向身下。
層層崩碎的琉璃塔仍能看出原本的形狀,這一幕讓人心生錯覺,仿佛濺珠碎玉可以逆轉,呼吸之間,這漫天華光又會聚攏到一處,恢復塔體本來的模樣。
無窮無盡的璀璨,令人目眩神迷。
風起了。
一切碎的、美的、燦爛光華的,都落入呼嘯風中。
這麼高墜下去,神仙也救不了。
顏喬喬望向韓崢,迎著他驚駭的目光,露出了惆悵的微笑。
她展開了身後龐然巨翼。
「呼——嗡——」
不得不說,絹花姐妹團的女紅功底十分紮實。
兩扇巨翼甫一張開,下墜之勢驟然減緩。
她遙遙望著下方,看韓崢步顧京的後塵,墜入滿地琉璃碎光。
他一直看著她,直到再也看不見。
「轟——轟——」
遙遠的地面,騰起兩團晶沫粉塵。
顏喬喬扇動綠巨翼,謹慎降落——速度仍是有些快,一著不慎興許要摔斷腿。
廣場上一片混亂,聚在琉璃塔下觀燈的人群瘋狂向外逃湧。
官兵已抵達現場。身披純黑鐵甲的將士逆著人潮,正在向內清場,凜凜鐵甲冷酷肅穆,從上空望去,好像海嘯巨浪之中巋然不動的黑色鐵礁。
正中處,一道頎長身影正在行來。姿態不疾不徐,頃刻便穿過了人潮。
看見這道身影,顏喬喬心間忽地悸顫。
前世瀕死之時,她神智模糊,隱約得見茫茫火海中行來一道清瘦身影,周身環著幽冥般的暗焰,手上提著兩枚首級,是韓崢與他的「白月光」。
她記得當時自己怔怔在想,少皇該不會以為那個女人是她吧,那樣可真是太失禮了。
而此刻,她將他的身姿看了個真切。
濯濯如月,淡定自若。途經之處,紛亂的人潮仿佛虛化成了布景,唯剩那一道清朗挺拔的身影。
顏喬喬遙望著他,心中暗想,這一回,應當不會在殿下面前失……禮……
嗯?!
她聽著身後「呼呼」的振翅聲,天靈蓋仿佛挨了一道雷。
驚恐回眸,看到兩扇醜破天際的綠翅膀。
上面畫滿眼睛、獠牙、骨架,還有一列又一列猙獰的「血手印」,再加上泔水桶潑過一般的墨疙瘩。
「……」
保證記憶深刻,令人終生難忘?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16 11:05 PM
第22章 花撞玉樹
廣場上的躁動漸漸平息。
膽大一些的人不再四散奔逃,而是踮起腳,遙遙凝望那道筆直走向琉璃塔廢墟的身影。
遍地破碎琉璃映著漫天花燈,折射出萬千道細碎的光線,像堆積在地上、即將熄滅的煙火塋。
孤寂、無聲而絢爛。
「怎麼這琉璃塔說崩就給崩了呢?可惜了,一對璧人上塔雙飛,雙雙身殞……唉,聽說還是崑山院最優秀的才子佳人呢!」
「這可真是,在天願做比翼鳥,落地卻成鬼鴛……」
說話的兩個人踮著腳,抻著脖頸,大大膽膽停在原地——少皇剛從不遠處經過,那一身淡然自若的氣質能夠感染人心,途經之處,周遭人群不知不覺便鎮定下來。
廣袖微動,少皇腳步未頓,回眸瞥過一眼。
「……鴦。」說話之人猛地噎了個嗝,直到那道清風明月般的身影遠去,才打著激靈回過神,急急扯了扯身旁同伴的衣袖,「少、少皇殿下看、看了我一眼。」
同伴莫名其妙:「殿下看你作甚——便是殿下當真看你,你也沒必要嚇成這副德行吧?咱殿下明月皎皎的大君子,看你一眼那是給你開光。」
「……」
開光?哪家用殺氣給人開光?這話憋在了喉嚨裡,沒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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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喬喬撲扇著兩面大翅膀,呼呼向下降落。
琉璃廢墟的光芒交錯照映到十丈高的半空,顏喬喬很快就穿破高處的黑暗,如燈神下凡一般,裙裾翻飛,落入光暈籠罩的範圍。
底下斷續傳來聲聲驚呼。
織滿金紋的赤紅花燈袍服襯著天人般的容顏,緩緩自高空降下,綽約曼妙,美不勝收。
在旁人以為她已香消玉殞之際,這一幕足以稱為永生難忘的奇跡。
旋即,她身後兩扇綠黑巨翼也被琉璃碎光照亮。它帶來的視覺衝擊力更是無與倫比地震撼。
由於震驚過頭,底下廣場上連驚嘆聲都消失了,只余一聲聲牙縫中倒嘶出的涼氣。
顏喬喬此刻無暇顧及旁人的想法,她一瞬不瞬地盯著那道身影,瞳仁在狂風中輕輕顫動。
他正向她走來。
他是小將軍。他是少皇瑾。
她無助地揮了揮翅膀,想要越過廣場,徑直飛去無人的地方。
遺憾的是絹花姐妹製作的手工翅膀並沒有那麼頂事,至多便是減緩墜落速度,讓她不至於摔死罷了。
這一刻,時間流逝得極快。
不過轉眼的功夫,顏喬喬便能看清君子容顏。
清冷黑眸浮著一層薄慍,公良瑾的臉色絕對稱不上和藹。
同樣,他也看清了她艷光攝人的裝扮,以及身後兩扇呼呼拍動的詭異翅膀。
顏喬喬還沒來得及臉熱,身軀便重重從天而降,向著他俯衝而去——準確說,是他恰好停在了她降落的位置。
「殿下快讓……」
話音未落,她已下意識閉緊雙眼,轟一下撞進了男子瘦削堅硬的懷抱。
他單手攬住她的背,廣袖拂過身側,帶著她疾疾連退數步,卸去衝擊力道。
她的臉摔扁在他的胸膛上,一吸氣,便聞到了他身上清幽的暗香。與前次不同,此刻她與他的距離幾近為負,味道並非若有似無,而是溫柔強勢、不容抵抗地侵入肺腑。
除去清幽之外,更添了極致的寒冽,如遇細細碎碎的浮冰。
她的身軀軟軟地貼著他,像花瓣撞入玉樹。
她的心臟輕輕懸了起來,正待加速跳動時,身後翻飛的巨翼「噗啪」一聲糊了下來,濺起寬達一丈的琉璃粉屑。
顏喬喬:「……」
她感覺到他的胸腔悶悶震了下,頭頂落下一道氣流。
氣笑了。
一隻大手握住她左邊肩膀,將她從懷中扶出。
她抬頭看他,見他眸中蘊著薄怒,視線自上而下掃過她的身軀,確認無礙。
旋即,他吸氣,準備寒聲責問——
表情忽然凝固,薄唇微分,卻一時失語。
顏喬喬怔了一瞬,緊隨其後,表情也跟著徹底凝固。
腦海里浮動的,都是三個小姐妹爬上爬下用「香爐」熏衣袍的畫面。都說久聞不覺其臭,可她一路飛下來,這股味道卻依舊如故。
顏喬喬:「……」
有的人活著,她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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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儀周全的君子瑾並未表現出異色。
他鬆開握住她肩膀的手,踏前一步,站在上風口,淡定吩咐左右:「清場,把韓世子救出來。」
顏喬喬踩著滿地琉璃屑,悄悄退到兩尺之外。
她不動聲色地活動十指,試圖將身後的巨翼一點一點收起來,捲入傘骨中。
「刷——嚓——刷——」
翼翅拖過琉璃碎渣的聲音清脆分明。
本來已將注意力放到廢墟上的眾人齊齊轉頭望向她。
顏喬喬:「……」
算了。
松脂火炬的光芒在龐大的廢墟中漫射,看著眼前耀眼晃動的無盡火光,顏喬喬不禁又想起了停雲殿的火場。
在塔頂上時,她的確有一瞬間憐憫過今生尚未做錯事情的韓崢,但這並不足以讓她放棄報復。
畢竟,前世的她無辜,前世的父兄無辜,前世被神嘯鐵蹄踐踏的受害者也無辜,前世明知無望卻仍然至死堅守孤城的三萬將士同樣無辜。
她與韓崢之間,除了家仇還有國恨。有能力救國卻袖手旁觀,與叛國何異。
她知道,倘若有機會,韓崢必定會做出與前世一模一樣的選擇——談起鷹兔之時,他的野心已暴露無遺。
顏喬喬不後悔今日所作所為,但心情也並不像想象中那麼輕鬆。
她微微抿緊雙唇,舉目望向清理廢墟的官兵。
清理工作並不容易。
雖然每個人都覺得不太可能有倖存者,但在沒有確認屍體之前,總得懷抱萬一的希望——萬一人沒摔死,卻死於營救,那可就太造孽了。
於是官兵們頗為小心,從外到內梳理,防著小山般的琉璃再次傾塌。
漸漸地,兩處落點周圍清出了直徑三丈左右的空白地帶。
琉璃粉塵在微潮的塔座底部留下一道道整齊的白色拖掃痕跡,碎屑被一尺一尺騰開,不多時,便看到了邊緣染血的琉璃稜塊。
清理者放慢了速度,由表及裡,一寸寸挪走碎屑。不知過了多久,只見一片大致是人體形狀的血色區域呈現在廢墟之中。
顏喬喬屏住呼吸,心臟「怦怦」直跳。
先天境的修士,可辟谷龜息,以一敵百,但也僅此而已。
漸漸,琉璃塵屑邊緣跌出一條軟如繩索的胳膊。
紅艷艷的衣裳。
紅衣該是韓崢。顧京穿的是青色書生袍。
顏喬喬心跳微頓,強忍住胸口浮起的戰慄感和作嘔感,定睛望了過去。
很快,又一條綿若死蛇的腿跌出廢墟。
覆在身體上方的碎琉璃被輕輕地撥走,兩名官兵一人抬肩、一人抬腿,將麻袋般的紅衣人搬上擔架,查驗片刻,用長長的白布巾將他整個罩住。
「不是韓世子!」有人微躬著身,疾疾上前向公良瑾稟報,「是盛祥銀莊的當家人,姓顧名京。已經死亡。」
原來那襲紅衣不是花燈袍,而是被鮮血浸透。
顏喬喬的心臟跳動得更加劇烈,撞得胸腔一陣陣泛噁心。
另一邊也傳來了消息。
「找到韓世子了!」
公良瑾淡淡應一聲,提足走進廢墟中央。
顏喬喬懸起心臟,手指緊緊攥住袖口。
怦、怦怦、怦怦怦……
她緊張地凝視著那個方向。
韓崢的狀況並不比顧京好,甚至更糟糕一些。
他失去了整條右臂,齊肩而斷,連骨骼都已消失不見。額上被琉璃碎片割開了一道長傷口,斜斜從發間劃過眼尾,血液糊住了緊閉的雙眼,皮膚與嘴唇白得毫無血色。
韓崢的身軀也是軟的,抬上擔架的時候,看起來就像個麵團。
醫師上前替韓崢驗身,後方,大理寺、玄機處與崑山院的人陸續抵達了廣場。
今日崑山院出面的是一位傅姓監院。
院長不問俗事,書院平日主事的是兩位監院。傅監院身後跟著數名執事,顏喬喬一眼就看到了陰魂不散的老仇家——秦執事。
「情況如何?」傅監院疾步上前。
他是一名醫道宗師,蓮藥台便是他負責的台地。
「老師。」見到傅監院,擔架旁的醫師疾疾收起道光,讓開位置,簡單地稟明情況,「墜落之際,韓世子當機立斷,將道意與靈氣盡數灌注于右臂,以徹底粉碎右臂為代價,削減了衝撞的力道。再加上身後彩翼提供的少許緩衝之力,堪堪保住了一線命脈。能否救回,尚未可知。」
傅監院點頭,掌中蘊起耀眼的白綠道光,覆於韓崢心口。
顏喬喬眸光微微閃動,心下低嘆——這都沒當場摔死。
許久,傅監院收回道光,離開幾步,輕輕搖了搖頭,嘆息道:「能不能撐過這一劫,要看他自身的求生意志。只不過,即便救活了性命,也是終身殘疾。且,經脈盡斷,修為盡毀,再無重修的可能。罷,罷,將人送往蓮藥台吧,接下來七日,我會寸步不離看著他,盡我所能保他性命。」
官兵望向公良瑾。
公良瑾頷首:「辛苦監院。」
傅監院拱手:「那我便帶著傷者先行離開,留幾位執事在此協助殿下處理後續事宜。」
「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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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人們已向現場目擊者問清楚了今日琉璃塔傾崩事件始末。
眼下只缺倖存者顏喬喬的口供。
少皇的人守著她,旁人不敢貿然上前。
「殿下,」玄機處的老主事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老朽可否向南山王女簡單詢問幾句?」
公良瑾投過視線,問她:「可願回想當時之事?」
顏喬喬將目光從韓崢那邊收回,抬眸對上公良瑾清冷的黑眸,能感覺到他心情不愉。
『抱歉,給您添麻煩了。』
她這樣想著,點了點頭:「嗯。」
大理寺的負責人與崑山院執事也聚了過來。看著顏喬喬這身裝束,秦執事清秀的臉龐黑成了鍋底,額角青筋亂蹦,忍了又忍才沒有搶先質問。
玄機處主事依舊是笑眯眯的樣子:「王女,塔中究竟發生了何事啊?」
顏喬喬定了定神,如實道:「我與韓師兄進入塔中,發現塔壁上的繪畫十分詭異,描述的竟是顧京夫婦殘害孩童、施展邪術之事。我們見事不對,便決定上塔探查一番。」
方才玄機處確實在廢墟中勘驗出了西梁邪術的痕跡,主事微微點頭,心道,對上了。
顏喬喬抬眸看了看韓崢被抬走的方向,垂下眼瞼,低低地道:「韓師兄嫉惡如仇,將我護在身後,一馬當先衝上塔頂。在那裡,我們看見了顧京。」
她感覺到公良瑾在注視自己,目光帶著沉沉質量。
她心中發虛,連余光也不敢往他的方向瞟,只定定看著玄機處主事,繼續說道:「顧京狀若瘋癲,念奇怪的咒,說顛三倒四的話。他說他妻子雖是西梁邪道,雖殺害了好多大夏孩童,但她卻是一個好人,是活菩薩。他很生氣,要我們給他和他亡妻陪葬。」
「後來呢?」
她垂下眼睫,露出些害怕的神色,聲音也壓低了幾分,慢慢說道:「後來,塔中的紅光漫進了塔珠,珠中那些白色的奇異物便順著塔壁傾泄下去,落到地面之後,整座塔立刻開始崩塌。我們就……掉下去了。」
「嗯。那是邪物幽磷,遇火便沉熾如流星。」笑容滿面的玄機處主事輕輕捋著鬍鬚,緩緩點頭,「按時間推算,顧京本就不想活,你們只是倒霉撞上了——他沒說他為什麼要死嗎?」
顏喬喬輕輕搖頭:「沒說。」
關於詛咒之事,她並不打算告訴除了公良瑾之外的任何人。
顧京雖然只是個普通人,但他的詛咒卻非同尋常,前世竟是一一應驗了。
儲君身入修羅道是動搖國之根本的大事,倘若傳出流言,對殿下百害無利。
「我沒有問題了。」玄機主事笑道,「王女倘若想起任何細節,記得第一時間記於紙上,讓人送到玄機處來——我在這裡就先行感激,辛苦王女為老朽的事情操勞啦!」
「哪裡哪裡,不會不會,一定一定。」顏喬喬拱手道。
大理事的探案人問得更細一些,引導著顏喬喬回憶那些圖畫的內容、筆觸、光暗變化等細節。顏喬喬一一作答,一刻鐘之後,這位心細如發的探案人便依據種種線索,推導出了一個她不曾提及的真相。
「王女便是當初報官破壞了顧京夫婦陰謀之人?」探案人微微挑眉。
此事一查便知,顏喬喬也沒想隱瞞,點頭道:「對。」
聞言,早就按捺不住的秦執事立刻蹦了出來:「那你方才為何不說!你在隱藏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大理寺探案人面露尷尬:「倒也不必如此激動吧……王女這不是還沒說完麼。」
顏喬喬難過地低下頭:「是我平日做得不好,以致秦執事對我有所誤會,凡事總把我想得太壞……我知道,秦執事並不是針對我,都是我自己的問題。」
眾人齊刷刷望向跳腳的秦執事,目光都帶上了不滿。
顏喬喬又道:「這件事我可以解釋的。方才沒提,是因為那位最和藹可親的老先生並未向我問起有關城隍廟的細節,倘若我巴巴講出來,豈不是很有邀功自誇之嫌?我原本並不打算說,無奈這位大理寺的大人著實是明察秋毫、洞若觀火,實在瞞不過。」
她害羞地垂下頭。
玄機處主事和大理寺的探案人雙雙感到心情愉悅。
笑吟吟的主事倚老賣老說了一句:「既然當上書院執事,便該沉穩些,毛毛燥燥,還不如年輕人!」
探案人也沉吟著點頭稱是。
秦執事素日最好面子,當眾被這麼數落,又看顏喬喬表情虛偽,一時怒火衝頭,忍不住道:「兩位大人有所不知,這個學生從前便劣跡斑斑,今日來此跳花燈舞,也是因為她陷害旁人,頂替旁人的名額!」
顏喬喬無所謂地眨了眨眼睛。
秦執事越說越氣,怒哼道:「你們就不懷疑她有問題?一起上了塔頂,為何韓世子生死未卜,她卻毫發無傷!要我說,她根本早已知情!她就是事先早有準備!你們就不看看她身後那是什麼東西?!」
顏喬喬:哦豁,被他蒙對了。
眾人的目光齊齊落向那兩扇拖在顏喬喬身後的墨綠大翅膀。
歪歪斜斜的眼睛、獠牙、骨架,還有怪疙瘩。
視線每掃過一尺,眼角嘴角便不禁狠狠抽搐一下。
顏喬喬無辜且坦然地與眾人對視。
「咳,」玄機處的老先生清了清嗓子,「這位執事啊,出門在外呢,還是不好亂講話。南山王女怎麼就能未卜先知了?」
秦執事冷笑:「當年報官的事她不是也想瞞著麼,反常必有妖,她這翅膀不叫反常,那什麼才是反常!今日之事,未必就和她沒有關係——誰能保證這些年她與顧京沒有交集?誰能保證她不是故意引著韓世子登上塔頂?倘若再出事,您二位大人能負責得起?要我說,為防萬一,就該先將她看押起來,細細查清才是正理!」
雖有胡攪蠻纏之嫌疑,但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聞言,眾人不禁微微沉吟。
探案人拱了拱手:「冒昧問一句,王女這身裝扮……」
話音未落,廣場邊上忽然傳來了吵嚷聲。
打頭那一位身穿大紅繡金的花燈服,打扮與場中的顏喬喬如出一轍。
秦執事雙眼微亮:「喏,那便是小女。今日本該她來跳花燈舞,卻被這顏喬喬冒名頂替,諸位倘若不信,可讓她過來當面對質!」
此刻,顏喬喬鬢發被風吹得散亂,臉上濃妝早已糊成一團,再拖著那麼辣眼睛一對翅膀……
秦執事相信,讓女兒往她面前一站,便會高下立判——殿下還在一旁主持大局呢,必定能令他眼前一亮。
今日,公良瑾的神色比往昔更淡,微垂雙目,顯出些萬事俱不上心的漠然。
他輕輕揮了下手,示意放行。
崑山院一行呼啦啦便來到了琉璃廢墟下。
秦妙有不是一個人過來的。
她向夫子告了狀,絹花姐妹也被帶到現場。
女孩們還不知道這邊的具體狀況,遠遠看見顏喬喬身後的大翅膀,秦妙有與三姐妹的表情都變得十分微妙。
秦執事裝模作樣清了清嗓子,擺出一副公正公平的架勢,沉聲道:「秦妙有!你只管將事情如實道來,此地自然有人作主!」
「是!」秦妙有按捺住情緒,向站在上風口的公良瑾緩緩施了個優雅至極的禮,這才悲憤地開口,「顏喬喬夥同蔣七八、孟安晴與龍靈蘭,陷害於我!」
秦執事在一旁用不高不低的音量解釋:「這幾個權貴子弟,素日不務正業。」
秦妙有指著孟安晴三人:「她們揣著假血包往我身上撞,冤枉我弄傷了她們,將我拖在崑山,讓這顏喬喬李代桃僵,故意、故意……」
「繼續說!」秦執事得意地看了看玄機處、大理寺的人,露出成竹在胸的笑容。
秦妙有再一次紅了眼眶:「她們故意設計我,故意把舞跳得很醜,故意弄一身怪味道,故意做這麼醜的大翅膀,讓旁人以為出醜的人是我!」
看著顏喬喬身後的龐然巨翼,再想想被旁人議論的竟是自己,秦妙有急怒攻心,捂著胸口幾乎喘不過氣。
「啊……」玄機處主事恍然。
「哦……」大理寺探案人明悟。
原來是小女兒家的小打小鬧嘛,扯那麼複雜。
「不是!」秦執事聽著話音不對,頓時急眼了,「哪是什麼出醜不出醜的事,不是這麼一回事,你不知道情況就給我閉嘴!那個翅膀……」
秦妙有立刻也急眼了:「爹!你怎麼幫著她們說話!人證物證都在這裡,她們三個有恃無恐,都已承認了!她們就是看我不順眼,就是故意整我!那個翅膀本是雙飛彩翼,她們弄成這樣,是要讓觀眾永生難忘!」
蔣七八抱臂而笑:「就是故意的,那又怎麼樣啊,你不是最愛出風頭,便讓你一次出個夠咯。」
看著顏喬喬的「狼狽」樣,龍靈蘭心滿意足:「一人做事一人當,綠巨蝠翼和臭藥包都是我買的,你能把我怎麼樣?」
向來溫和膽小的孟安晴勇敢上前一步:「翅膀是我縫的,獠牙,骨頭,都是我的主意。」
「手印是我拍的。」蔣七八供認不諱。
龍靈蘭微笑:「那幾團墨疙瘩是我幹的。」
「爹——」秦妙有道,「她們這麼猖狂!」
秦執事急得團團轉:「不是,不是……哪就是為了讓你出醜?」
「爹!」秦妙有憤怒跺腳,大義滅親道,「你怎麼能這樣!事實擺在面前你都不認!你今日怎地是非不分、顛倒黑白!顏喬喬今日鬧這一出,就是要讓我出醜,證據確鑿,毋庸置疑!我這裡人證物證都有,你空口白牙,硬要跟我辯!」
秦執事:「……你!」
玄機處的白髮老主事抬手拍了拍秦執事肩膀,語重心長:「做父母的,要給孩子立個好榜樣!這點小事,你們崑山自己解決就行了嘛,鬧成這樣,多難看。」
秦執事:「……」
被自家健步如飛拖後腿的女兒活活氣死。
「夠了。」
一道淡淡的聲線響起。
場間霎時寂靜無聲。眾人屏息垂眸,待他說話。
「查。顧京日常往來。琉璃塔參建人員。三個月內西梁全部商道。」他垂眸理了理袖口,「顏喬喬,你隨我來。」
「是!」「是!」「是!」
滿地應是聲中,顏喬喬懸起了心臟,拖著兩扇摘不掉的大翅膀,跟隨公良瑾,一步一步踏過琉璃廢墟,走向停在廣場外的馬車。
「殿下……」
看著他踏進車廂,顏喬喬低頭嗅了嗅自己,說出了此生最僭越的一句話——
「我可以脫了衣服再進來嗎?殿下。」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16 11:05 PM
第23章 赤霞花雲
「我可以脫了衣服再進來嗎?殿下。」
話一出口,顏喬喬恨不得咬斷自己舌頭。
聽聽這說的是人話嗎?
她動了動唇,有心想要解釋兩句,又怕越描越黑。
車廂中靜默了許久。
終於,男子清冷無奈的聲音傳出,「……不必,上來。」
顏喬喬無法描述自己此刻複雜的心情,她生無可戀地抬起手,拍了拍腦門——這一拍,便把赤紅繡金的華麗大袖子拍到了臉上。
顏喬喬:「……」
畢竟是熏得韓崢放開手的衣袖,個中滋味,委實難以言喻。
踏入車廂,墨綠大翅膀立刻占據了半壁江山,衣袍上的氣味也隨之擴散。
顏喬喬抬眸望向端坐矮案後面的如玉君子,心中覺得這已經不是明月照溝渠的問題,而是直接把月亮給薅進了陰溝裡。
她盡力貼著廂門坐下,把翅膀和裙擺扒拉到遠離他的另一端。
「顏喬喬。」他的嗓音泛著寒意,「你打算如何向我解釋。」
她心虛地攥住裙擺,垂著頭低聲道:「臣女言語無狀,還望殿下恕罪。」咬了咬唇,她忍不住替自己辯解兩句,「殿下,我裡面穿著衣服的,您別擔心,不是要對您意圖不軌。」
公良瑾:「……」
他說的是這個嗎?
還別擔心?
他閉了閉眸,將原本要說的話先擱置一旁,扶案、傾身道:「你是真沒把我當男子!」
顏喬喬心道,那可不,您是清風明月,神仙中人。離他這麼近,難免又想起了他身上的味道,月宮的寒霧,想必便是這麼凌凌皎皎。
她微微彎了彎眼睛,很真誠地奉承道:「在我心中,您就是沒有七情六慾、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
公良瑾:「……」
緩緩吐出一口氣。
他垂眸,修長的手指屈起,半晌,極緩極緩地叩了下案桌。
「那韓崢呢。」他聲線微冷。
顏喬喬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怔了片刻,斟酌著低低迴道:「韓師兄遭遇此劫,真是不幸啊。」
他平靜地注視著她,視線沉沉,帶著審視,讓她感覺一陣陣心虛。
「不知你是否還記得,上次我同你說過什麼。」他聲線寒涼,「既不喜他,便不要招惹。」
顏喬喬有些詫異,不明白殿下為何突然說這個。
轉念一想,今日自己李代桃僵,在塔下大大出了風頭,又與韓崢同上琉璃塔,確實像是對韓崢有意,故意招花惹蝶。
她並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她,卻絲毫也不願意被眼前之人誤會。
她搖了搖頭,認真解釋道:「不是的殿下,您看我這翅膀,還有這身味道,哪裡是招惹他,我厭憎他都來不及。」
他定定望著她,目光沉沉,有如實質。
顏喬喬莫名有些忐忑,心下隱隱不安,總覺得自己仿佛忽略了什麼。
殿下今日看起來……著實心情不太好。
她抿住唇瓣等他說話,只覺度日如年。
終於,公良瑾眸光動了下,薄唇微啟,開口便是一道驚雷:「厭憎到要他性命?」
他用的是問句,但絲毫沒有要她回答的意思——他已然篤定。
「!!」
顏喬喬心頭劇震,腮邊發麻,雙眸不自覺地睜大,與他視線相對。
他的黑眸蘊著薄怒,寒冽目光直直照進她的眸底,仿佛一眼便能將她徹底洞穿。
他……知道!他什麼都知道!
她僵硬地和他對視,手指不自覺地攥緊衣裙上的繡金圖紋。
她確實是騙過了所有的人,無論大理寺、玄機處還是崑山院,誰也不會懷疑她的動機。只除了,眼前這一位。
她知道自己忽略的事情是什麼了。
她曾在他面前說過預知未來的話,也提到過上元花燈節顧京會死,唯獨瞞下琉璃塔傾崩之事。
今日親見事件始末,在他的眼中,她這兩扇大翅膀便是明晃晃的處心積慮。
顏喬喬本能地想要狡辯,可是被他這樣看著,花言巧語卻堵在了喉頭,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
說啊,說自己並不知道琉璃塔會崩塌,說是韓崢自己執意要上塔與自己無關,說前世今生只是無稽之談。
對著他,一句也說不出來。
眼前之人,黑眸清冷深邃,心竅玲瓏剔透,他已洞徹一切,負隅頑抗只會讓自己更加難看。
先前她把一切告訴他,是因為她全然地信任他,打從心眼裡敬佩他、親近他。她害怕他走上前世舊路,她希望他知曉先機便能夠避過災禍,這一世平安喜樂、歲歲年年。
她並不後悔,但終究還是有些心酸。
她把唇抿了又抿,終於垂下頭,低低開口:「……方才在廣場,您為什麼不揭穿我?」
她也說不上此刻是什麼心情。重生歸來,她最大的心願便是復仇,如今韓崢命懸一線,不死也廢。她大仇得報,哪怕即刻便死去,其實也沒有太多遺憾。
只是……在殿下心中,她當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壞人了。城隍廟中的俠女長大變成了謀殺犯,小將軍一定很失望。
這般想著,胸口悶悶的,泛著些苦澀。
他看了她一會兒,抬手,輕而緩地拂了下袖口,語氣認真,「沒有證據。」
「哦……」
她的心臟懸在半空,跳得有一下沒一下。
手指一點一點卷起了帶金紋的大紅花燈袍,什麼怪味,什麼翅膀,在這一刻都變得完全不重要。
她垂下腦袋:「可是您心中已經知道了。」
「除去碧心台那一次,韓崢並未得罪過你。」他問,「為何這樣做?」
她把雙手放到身前,緊緊攥在一起,絞到指節發白,這才輕聲開口:「我與他前世有仇。」
他並未質疑前世二字,只道:「什麼仇?」
她重重咬了咬唇,忍著心顫,極力讓語氣平靜:「他害我父兄。」
「韓世子為何要害南山王?」他又問。
她的心臟突突直跳,血液湧上腦門,一陣一陣感到眩暈。韓崢為什麼害父兄,因為他要讓另一個女人取代她的身份;為什麼要取代她的身份,因為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為什麼他要那樣對待明媒正娶的夫人,因為……
唇瓣開合數次,顏喬喬發現自己說不出口。
她吸了吸氣,轉開話題:「我曾對殿下說過,漠北勾結神嘯,進犯我大夏。各路諸侯紛紛龜縮……韓崢便是那投機篡位者,他死不足惜!」
他微微勾起唇角,卻不含一絲笑意。
「你心中認定韓崢有罪,於是隱瞞琉璃塔傾崩之事,擅作主張。」他雙手壓著矮案,傾身向前,「此刻毫無悔意,想必也不知自己錯在何處?」
他音量不高,語氣卻重。沉著聲說話時,音色極低極冷,遠比韓崢做帝君時更加威嚴。
她能感覺到,他自始至終都壓著怒氣。從她在廣場第一眼看見他時,那雙清黑如琉璃的瞳眸便覆有慍色。
她將雙手絞得更緊,忍著淚回道:「我知道的。錯在罔顧法紀,謀害他人性命。我不後悔,任憑殿下處置。不過,在殿下處置我之前,能不能給我一點時間,我想收拾收拾東西,與父兄、好友們道個別……」
他被她氣得輕笑出聲:「你是想到蓮藥台斬草除根!」
顏喬喬像一隻被雷劈到的鵪鶉,後頸上的細絨毛全都豎了起來:「……」
他怎麼連這都知道?
她抿住唇,把視線轉向另一邊:「……反正韓崢現在那樣,也是生不如死。」
公良瑾斂下神色,淡聲道:「收起你的念頭。我會看著韓世子。」
「殿下。」她偏頭盯著車廂上方,「您一定覺得我是個心狠手辣的人吧?您能這樣認為,倒也是好事——這便意味著,您心中已信了我的『聊齋』。您千萬記得,明年冬末,漠北王便會勾結神嘯國,將數十萬鐵騎放入我大夏境內,附近幾州諸侯,個個袖手旁觀。」
「還有。」她吸了吸鼻子,「顧京設下邪陣,以琉璃塔搜集萬千願念,詛咒我和殿下。他咒您身入修羅邪道,韓崢也聽見了。」
公良瑾唇角微勾,笑得清冷傲然:「我不會。」
顏喬喬轉過視線,看著這位清正皎潔的君子,心底仿佛被細針狠狠扎了一遍。
正因為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前世的結局才更加令人痛徹心扉。他是清風明月,是不沾紅塵的謫仙,可那修羅邪道,卻是嗜殺嗜血。她忽然便想起,那個侍衛還向江白忠說了一句話——「他已瘋了,見人就斬。」
再看看眼前之人,他分明該坐在無垢雲端,以仁德治天下,得萬民愛戴敬仰。
顏喬喬忍住哽咽,輕聲告訴他:「可前世,顧京的詛咒當真應驗了。」
公良瑾本欲輕哂,視線觸到她眸中的凄惶悲涼,話到唇畔,變了個樣:「……他如何咒你?」
「親人逝去,利刃誅心。」她的雙肩不自覺地微微收縮。
公良瑾沉默片刻,道:「我在,不會。」
「可是……」
他豎起手,語氣輕而堅定:「我絕無可能身入邪道,你所擔心的事情不會發生。」
顏喬喬憂鬱地垂下了頭。
她也知道,前世發生的一切著實匪夷所思。
大夏當今的格局並非一朝一夕。數千年前,公良氏族的先祖修仁君之道,成聖飛升,成為這世間最後一位得道飛升的仙神。踏破虛空之際,聖人留下聖諭,將仁君之道刻入子孫血脈,令其世世代代守護大夏子民。
除非公良皇族倒行逆施,否則一切謀逆之舉,必遭聖人天誅。
公良皇室遵先聖教誨,勵精圖治,恭儉愛民,深得萬民景仰——即便漠北王一意孤行,定要叛國謀逆,可是他麾下將領、士兵、百姓也萬萬不可能答應。而神嘯鐵騎入境時,各方諸侯即便有了異心,座下又怎會沒有愛國將士抗命入京?
個中蹊蹺,顏喬喬一直想不明白。
那時她已被韓崢囚禁,只能從離霜口中得知零星消息,無法拼湊一個完整真相。
時至今日,自然拿不出令人信服的證據。
她抿了抿唇,破罐子破摔道:「反正,前世亡國之後您便是入了修羅道,親手誅滅亂臣賊子。我如今唯一的遺憾,便是沒有機會手刃漠北王。」
公良瑾久久無語。
半晌,方道:「在我面前,如此放肆。」
語氣也聽不出喜怒,大約是被她氣到沒脾氣。
顏喬喬垂下腦袋:「我都認罪了,將死之人,還怕什麼言語無狀。」
沉默片刻,他涼聲開口:「害人性命的是顧京,你認什麼罪。」
顏喬喬茫然抬頭看著他:「……?」
遲疑片刻,她道:「那,我明知琉璃塔要塌,算是幫凶?」
公良瑾淡淡瞥她一眼:「你與顧京素有往來?」
顏喬喬趕緊搖搖頭:「無。」
「那你幫什麼凶。」他冷聲道,「還是不知自己錯在何處。」
顏喬喬:「……?」
她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她大概聽懂了他的意思,他並不打算治她的罪。
她偷覷著他的神色,覺得他的心情非常不好。
馬車平穩地停下來。
公良瑾起身,掀簾離開了車廂。
明月灑下銀白的光輝,顏喬喬發現馬車已回到崑山院,停在清涼台外。(山中十八台地,除了山門口的車馬台之外,只有清涼台通車馬。)
她怔怔跟著他下了車,發現他並沒有等她上前的意思,清瘦身影徑直穿過清涼台大門,步入內庭。
「殿下!」她追出一步,「明日卯時我過來煎藥嗎?」
「不必。」他腳步未頓,背影消失在燈火闌珊處。
顏喬喬慢慢垂下腦袋:「……哦。」
深青色的璃石殿門在她面前緩緩闔攏,兩個人就像相隔了一個世界。
她一點點落下踮起的腳跟。
什麼早起,什麼丟臉,從此都將不復存在。
「從前便是這樣啊。」她緩緩退開幾步,站到殿門對面的青葉大樹下,扯了扯唇角,「我與殿下本來就不該有什麼交集,如今消息已經送到,心願已了,甚好。」
她笑了一會兒,感覺身上沒什麼力氣,便倚著樹,軟軟蹲下去。
「休息片刻就走。」
心下蕭蕭瑟瑟,她垂著雙眼,怔怔出神。
指尖漸漸凝起一縷微芒。
落寞的淡色金黃,正如枯葉飄落枝頭,離愁別緒極淡,淡到抓握不住,心頭只有淺淺悵然。
一息、兩息、三息……十息……
蕭索的秋意道光遲遲未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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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燈火通明,公良瑾面無表情地批閱一份份文書,破釜沉舟侍立在旁。
破釜不斷衝沉舟使眼色。
沉舟瞪了他幾次,無奈上前,拱手勸道:「殿下請息怒,保重身體,早些歇息吧!」
公良瑾淡淡瞥過一眼:「我何曾動怒。」
沉舟瞄了瞄站在一旁裝死的破釜,見他實在不頂事,只能硬起頭皮道:「屬下站這麼遠,道意都能感應到您的怒意。」
公良瑾語氣平淡:「那便再站遠。」
破釜沉舟:「……」
片刻之後,公良瑾起身離開書房。
破釜沉舟退到台階下方,用余光偷瞄著那道清瘦身影越過迴廊,登上閣樓的亭台。
「嗐!」破釜恨恨跺腳,甕聲甕氣道,「殺千刀的西梁賊子,害得咱們殿下雷霆震怒,真是死一萬遍都不為過!」
沉舟憂心嘆息:「仁君之道澤被萬民,百姓苦,君亦感同身受。今日萬人恐慌,殿下又要心緒難安,夜不能寐了。」
兩個人齊齊嘆氣,嘀咕著,跟隨公良瑾登上樓台。
二人遠遠站在梯口,見殿下皺著眉,視線落在清涼台外。
偷偷一望,便見門口的大樹下面抱膝蹲著個人,身穿大紅燙金的華麗袍子,看起來卻蕭蕭瑟瑟,凄楚可憐。
破釜沉舟對視一眼,眼觀鼻,鼻觀心,假裝無事發生。
時間點滴流逝。
久到破釜第八次偷偷活動站得酸麻的腳板時,樓台邊上終於飄來一個淺淡的聲音。
「帶她上來。」
有那麼些無可奈何的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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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舟走向蹲在樹下的顏喬喬。
距離尚有一丈,沉舟便感受到了一股極為蕭索落寞的思緒。
分明站在春日風中,周遭卻像是飄落著死去的枯葉,悲傷、惆悵,滿目凄涼。
多情道心震盪,沉舟鼻眼一酸,霎時感同身受。
她想起了方才殿下拒絕顏喬喬煎藥時她失落的神情;想起顏喬喬緩緩落下的腳跟;想起顏喬喬慢慢轉身離開的樣子。
再看看此刻,顏喬喬孤零零蹲在這裡,蹲了那麼久,就像一只可憐的小動物。
真是太太太傷感了!
「顏小姐,」沉舟盡量把聲音放得溫柔,令人如沐春風,「那個,殿下有請,你跟我走一趟。」
顏喬喬正盯著指尖的秋日道意愣神。
她不知道自己在這裡蹲了多久,只知道心中想著再也見不到殿下,指尖蕭索的秋日道光便一直不熄。
她這人,自幼被父親教得沒心沒肺,最是擅長自我安慰。
發現失去殿下便能獲得秋日道光之後,她立刻就打足了雞血,開始夢想自己修為一日千里,成為大夏最利的刃,暗中替殿下鏟除掉所有隱患,助他守好萬里江山。
……也就是看道光快熄的時候,及時回憶一番殿下的好,讓自己重新開始傷春悲秋。
此刻乍然聽到沉舟的聲音,顏喬喬嚇了一跳,道意潰散,驀地抬眸。
視線相對的霎那,沉舟敏銳地感知到環在顏喬喬身上的凄涼蕭瑟盡數煙消雲散,只一霎,便從深秋回到了暖春。
青衣女官不禁心下驚嘆,如此真摯深厚熱烈的情意,自己竟是頭一次見到。
「顏小姐,你別太難過,殿下也有他的不得已。」沉舟嘆息道。
顏喬喬發現沉舟的目光變得異常溫柔,溫柔中帶著深深的憐惜和感嘆。
顏喬喬不禁微微懸起了心臟,暗想,該不是殿下回頭想想,又打算要處置了她吧?否則沉舟幹嘛用一副安撫死囚的口吻同她說話?
她抿住唇,忐忑地跟在沉舟身後,越過迴廊和石橋,登上那座殿下往日彈琴的樓台。
沉舟只將她送到樓道口,便返身離去。
顏喬喬聽到自己的心臟在胸腔中噗通直跳。
這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她害韓崢墜塔,殿下便要罰她跳樓?是了,殿下是最最守規矩的人,這樣罰她,極為公正。
「……」
君、君要臣死,臣、臣不得不死!顏喬喬暗暗掐住掌心,深深吸氣。
踏上樓台,一步一步蹭向那道謫仙般的身影。
「殿下……我來了。」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微微有一點發顫,很軟,仿佛帶著水氣。
這也不能怪她,誰上斷頭台都一樣。
公良瑾轉身的動作微微一頓,似是嘆了口氣。
回過頭來,他已將眸光放得更柔和了些,「還不知錯是麼,過來,我與你說。」
顏喬喬:「……」溫柔中帶著沉沉殺氣,她更慌了。
顫了顫身,慢慢走到他的旁邊,謹慎地離他兩尺。
「你不該將尚未發生之事認定為事實。」他語聲微沉,「更不該行那等凶險之事,視自身與旁人的性命為兒戲!」
「可它就是發生了啊。」她忍不住悄聲辯解。
他轉過身,垂眸凝視著她的眼睛:「你如何知道不會有無辜之人意外登塔?你如何確定每一件事情發展必定與你所知的軌跡一般無二?」
她動了動唇,垂下眼睫。
今生……的確是改變了許多,最不同的便是她與殿下有了交集。
從前哪裡會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站在這處月宮般的樓台?
他見她神色有變,踏上前去,再問:「眼前所見這一切,難道不曾發生過改變——那你前世可曾與我親近?」
顏喬喬心尖一顫,趕緊解釋:「不曾不曾。殿下,無論前世還是今生,我絕對絕對不敢冒犯您。」
公良瑾:「……」
忽然接不上話。
在他靠近時,顏喬喬便已小心地抬眸看他,只見他的黑眸比往日更沉了些,仿佛能將光芒吞噬。
此刻,他距離她已不過一臂之遙。
她看著他抬起手,在即將觸碰到她肩膀的時候緩緩收回。
顏喬喬:「!」
確定了,殿下真的是要罰她墜樓!
心臟怦怦直跳,顏喬喬可憐兮兮地眨了眨眼睛:「殿下,不用您動手,我自己來。」
公良瑾:「?」
她轉身,扶上白玉欄,輕盈地跳坐上去。
這裡並不算特別高——韓崢不是沒摔死麼,她若也沒摔死,殿下必定不會一事二罰。
可能會有些痛……吸了吸氣,憂傷地舉目望向遠方。
視線忽然凝滯。
視野中,最醒目的便是一蓬赤霞株。
樹杈中特意擺放了一盞明燈,斜斜照入整片赤雲,將一片片花瓣映得火紅透明,像是燃燒的血色晚霞,於夜色中旁若無人地張揚。
都說字如其人,顏喬喬此刻突然發現,院子和自己栽的樹,也會像主人。
即便相隔甚遠,她也能一眼認出,那處看起來溫暖又明媚的地方正是她居住的庭院。
她的心臟忽然便懸到了半空。
這麼醒目的風景,殿下一定曾經注意過,說不定他時常便會凝望那一邊。這樣想著,心頭浮起了極為怪異的情愫,似羞非羞,似熱非熱。
夜風拂起她大紅的裙裾,她感覺到身體變得極為輕盈,仿佛即將隨風而去的一隻紅蝶。
就在她將將騰身而起的霎那,腰間忽地一緊。
堅硬的胸膛貼上她的後背,屬於男子的修長手臂緊緊攬住她,帶她向後跌去。
她仰倒在他身上。
漫天的星星在眼前旋轉,腦海變成一片空白。
清冷氣息拂過她的耳畔,他的嗓音帶上一絲恨意,沉得令她心驚膽戰。
「腦袋裡裝的是木頭?」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16 11:06 PM
第24章 自作多情
漫天星光近在眼前。
白玉樓台發出盈盈微光,柔潤而朦朧,此情此景,當真與身處月宮一般無二。
腰間橫亙著一道瘦而堅硬的手臂。
修長的手指抓在腰側,指節因為用力而隱隱發顫,她能夠清晰地感覺到那隻手的溫度和形狀。
顏喬喬覺得自己的腦袋當真變成了一顆木球,運轉十分艱難。
頂著這顆木球,她喃喃說道:「君要臣死,臣不得好死……」
公良瑾:「……」
顏喬喬一動也不敢動。
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後腦勺就擱在殿下頸側,方才說話時,他的唇距離她的耳朵尖只有半寸距離。
她的心臟不知道懸到了哪裡,仿佛不是在胸腔跳動,而是在耳畔。
「怦、怦怦、怦怦怦!」
心口一絲一絲泛著奇異的麻意,又酥又癢。
「殿、殿下……」
「說你兩句便不活了?」他氣得笑了下,清冷的氣息重重拂過她的耳畔,那隻環在腰間的大手下意識地將她抓得更緊。
只怕一鬆手,她又要尋死覓活。
顏喬喬被他箍得疼痛,腦子倒是清醒了幾分,後知後覺回味了一下他的話,詫異問道:「您不是要罰我跳樓嗎?」
公良瑾:「……」她到底是怎麼活著長大的?
他深吸氣,吸到一半,及時屏息,抬手扶住她的肩膀,將她從他身上推起來。
顏喬喬軟軟站穩,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又出了烏龍。
眨了眨眼,居然沒有感覺臉熱,而是覺得好像也沒什麼大不了——反正在殿下面前,她的形象已經是個妖魔鬼怪,若是什麼時候正常了,興許殿下還會不習慣。
「所以殿下真的不是要罰我跳樓嗎?」她謹慎地再確認一遍。
公良瑾被她氣笑了,一時竟是接不上話。
顏喬喬怔怔看著他,見他那雙清冷黑眸並沒有彎起來,顯然不是真笑,然而精緻的薄唇卻微微向上勾著,假得精雕細琢,漂亮得叫人頭暈目眩。
半晌,他無奈吐字:「說你幾句而已。」
「哦……」顏喬喬放下了心,心安理得地抬眸望向他,一臉正氣剖白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殿下要教訓我,我自會好好聽進心裡去,怎麼也不可能尋死覓活!」
他看起來似乎是拿她沒什麼辦法了,黑眸顯出幾分疲憊。
「顏喬喬,」他嘆息道,「我只長你一歲。」
顏喬喬:「?」
「未及弱冠,」公良瑾心很累,「不是德高望重的長輩,你與我說話,不必如此。」
她迷茫地眨了眨眼,然後無腦點頭。
公良瑾:「……」
他面無表情道:「想說什麼便說。」
顏喬喬謹慎地觀察他片刻,抿了抿唇,問:「所以殿下您真的不罰我了嗎?不會再秋後算賬?」
畢竟,她可是乾了件大事啊。
「……」
公良瑾負手走到一旁。
「大夏不以誅心論罪。韓崢害你落水也好,你害韓崢墜塔也罷,沒有證據,我不追究。」他的語氣委實稱不上和藹,說到後面更重了些,「但,切莫心存僥倖。倘若再有下次,我定會拿到證據,依律處置!」
顏喬喬知道,此事便算翻篇了。
她覺得殿下其實是有些憋屈的,明明知道她是凶手,卻因為證據不足拿她沒轍,讓她逍遙法外。
這便是君子可欺之以方。
她看著他的背影,心臟和眼眶都泛起了熱意。
他這麼好。她一定會好好守護他和他的江山,爭取不再做讓他失望的事情。
「殿下,」她輕輕攥著袍上的金邊,低低地問,「那我明日卯時,可以過來給您煎藥嗎?」
心臟懸了起來。
雖然,他點頭便有「春生」,他搖頭便有「秋瑟」,左右都不吃虧,但她私心裡還是希望不要被他厭棄。
「不必。」
「哦……」
也許是她的語氣失落得太明顯,他轉身望向她,多說了一句:「明日我要回宮,等不到辰時。」
她點點頭,笑開。
想了想,心虛地問:「是因為琉璃塔的事麼?」
他正待開口,不知想到了什麼,眉梢微挑,略略沉吟。
片刻後,他若有所思道:「儒道大家司空白,攜弟子入京,母后讓我見一見。」
這位大儒的名字可是如雷貫耳。
顏喬喬每次在考試之前臨時抱佛腳,背得最多的便是「白曰」、「白又曰」、「白沒完沒了的曰」。大儒上知天文,下通地理,風土人情政治心術無一不精。
往前數三代,司空白都是公良氏帝君的帝師,而之前幾任君后,都是司空白門下的女學生。
顏喬喬並沒有把殿下回宮之事往「相親」那邊聯想。在她心中,明月般的殿下根本不可能沾染紅塵——想一想都是褻瀆了他。
對於她來說,司空白很單純就是一個在考試前夕令人瑟瑟發抖的傳說人物。
當然,像殿下這種十三門全優的學生,必定不會害怕參見泰山北斗,他們的談話定是字字珠璣,說不定還要被記錄在案,出現在來年考卷上。
殿下可真是個神仙。
這樣想著,更覺得腳下的白玉台便是月宮瓊樓。
她舉目四望,心下感慨萬分——她的院子能夠成為明月下最醒目的一道風景,實在是非常榮幸。
看著那蓬紅紅火火的赤雲,顏喬喬忽然想到了什麼。
表情一點一滴凝固。
又一幕回憶湧上心頭。
她那滿樹赤霞株,曾經被韓崢斬掉了花枝。
大約,便是花燈夜之後不久。
韓崢在琉璃塔中看到她與殿下的過往之後,並未聲張。
他為何隻字不提,顏喬喬大抵也能猜測得到。琉璃塔傾崩,生死之危讓他一時顧不上小情小愛;等到他冷靜下來之後,知道質問毫無意義,乾脆便將疑竇埋進心底。
如今回望,便能想起那一日後他時常有意無意試探她,並且還做了些她當時怎麼也想不明白的舉動。
譬如……
他說過很多莫名其妙的話,像是「花種得這麼好,是特意給誰看嗎?」又或者是「我告訴旁人你與我在一起,是不是惹你生氣了?抱歉,我只是太過開心,一時難以自禁。」
顏喬喬當時不懂他話裡有話,根本就沒在意。
她在庭院種花,自然是種給自己看,不然呢?難不成還能是種給蔣七八她們看——平日進出她院子的也就只有那三個。
至於韓崢把他們在一起的事情告訴旁人,她更是沒有生氣的道理,畢竟她已經決定要同他成婚,遲些早些讓人知道又有什麼關係。
再譬如……
他拆了她的赤霞株。
韓崢特意讓人帶來許多他們西州特有的六角銅風鈴,硬要掛滿她庭院枝頭。
顏喬喬並不情願,這棵赤霞株是她入學崑山院的時候親手栽下的,一年一年看著它長得這麼大、這麼茂盛。她喜歡紅雲般的花株,每次看著它們,她都會覺得自己的院子生氣蓬勃。
她覺得把風鈴掛上去不會好看,於是讓他把銅風鈴掛在廊下。
韓崢懨懨地露出委屈的神情,高大的背影微微低垂,就像被主人傷到心的大狼狗,他聲氣低沉地說,好,掛廊下就是了。
那時顏喬喬對什麼事都提不起興致,見他不高興,又想到他剛在琉璃塔九死一生,便沒精神再多事,於是叫住他,告訴他可以把風鈴掛在樹上。
她以為只是掛在樹上而已,誰知等她下學回來,竟看到他把花枝斬了滿地。
遍地零落成泥。
她驚詫,愕然,她想質問他,又不知從何說起。
韓崢見她回來,得意洋洋地上前撫了撫她的腦袋。他滿身是汗,笑容燦爛。
他親手把滿地花枝收拾乾淨,然後一枚一枚掛上銅風鈴。
整整一夜,他都在那棵光禿禿的赤霞株那裡爬上爬下。次日她看著他布滿血絲的疲憊眼睛,再看看滿樹搖晃的銅風鈴,許久許久,心中不知該作何感想。
她知道大西州的銅風鈴是祈福的意思。
他滿腔赤誠為她祈福,她若不領情、責備他,那便委實是有些好歹不分了。
他攬著她的肩,一次又一次問她是不是不喜歡,是不是不高興。他的聲音很大,興致十分高昂,不住地在她耳邊說,讓她不要鬱郁寡歡,要快樂,要開心,要像他一樣對生活滿懷憧憬。
她其實只是心疼那些被碾落泥塵的花株,它們陪了她太久太久。
後來韓崢時常爬到樹上去,慢悠悠擺弄那些風鈴,一擺弄便是大半晌。高高大大一個人,坐在禿枝上搖搖晃晃,朗笑聲傳到四面八方。
那時候,總有人擠眉弄眼地笑話她,說她與韓師兄好得蜜裡調油。
思緒至此,顏喬喬腦海中「轟隆」一下,響徹驚雷。
從前不明白,如今已十分清楚。
韓崢這麼做,是在向身處清涼台的殿下示威,也是在宣示主權,不斷地提醒她,她已經完完全全屬於他。
這……
這是一件多麼可笑的事情啊!她與殿下,前世根本沒有任何交集。
顏喬喬心頭湧起一陣濃濃的厭惡。
從前,她便不喜歡那滿樹風鈴,密密麻麻,夜裡還吵得她睡不安穩。如今知道那是韓崢的小人之心,更是渾身難受。
她輕輕抱住了自己的胳膊,身軀難以抑制地顫抖。
韓崢那人,便是那樣!他總是以最大的惡意揣測旁人,心地陰暗得很。
前世她對殿下即便有過少年時的朦朧情愫,也絕無放任之心。她從未想過與殿下會有些什麼,一瞬間也沒有想過。
而前世這個時候,殿下的身體每況愈下,連琴也不曾彈過了。殿下偶爾登上這座樓台時,看到的不是眼前的艷麗風光,而是那光禿禿、密匝匝的銅風鈴,便如病弱殘軀……不知該多敗興。
這般想著,忽然悲從中來,眼淚潺潺而下。
公良瑾只是轉個身的功夫,發現顏喬喬又哭成了一張小花臉。
公良瑾:「……」
「殿下……」她喃喃輕喚出聲,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情緒來得莫名,趕緊背過身,用手背胡亂地抹掉眼淚,「抱歉,我又失禮了……」
身後傳來堪稱溫柔的詢問:「怎麼了?」
聽到他的聲音,她忍不住哽咽著多問了一句:「殿下平日喜歡看那邊的花嗎?」
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庭院。
他沉默了片刻,道:「喜歡。」
清冷平靜的嗓音,帶上了不難察覺的笑意。
顏喬喬:「!」
他喜歡,他喜歡。
在他身體每況愈下的日子,卻連素日喜歡的花也見不到了。
心頭的情緒噴湧而出,她捂住臉,毫無形象地大哭起來。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哭些什麼,像是心疼她的赤霞株,又像是心疼病中的殿下,又或者,是些自己也摸不到源頭的疼痛。
公良瑾:「……」
他探出手,輕拍她的肩,遞上白絲帕。
輕得像是被清風拂了拂,溫柔克制到極致。
顏喬喬轉過身,見他那雙清透的黑眸中映著月色、映著她。她此刻的形象當真是狼狽到了極點,鬢發微亂,濃妝暈染,身後還拖著兩扇青黑的大翅膀。
她接過絲帕,一抹便是黑白紅。
「莫哭,明日我不回宮便是,你來煎藥吧。」他認真地對她說。
黑眸熠熠,唇畔淺淡的笑意若春風般和煦。
顏喬喬迷茫地睜大了眼睛,怔怔盯著他,愣了很久。
殿下不進宮了?為什麼不進宮了?
思緒從赤霞株上抽回,她怔忡回憶方才殿下說過的事情。
明日,殿下本要進宮去見大儒司空白。
那可是司空白,隨便說句話都要納入教材的北斗——倘若明年考試有殿下與大儒的對答,她覺得自己一定能輕鬆背下,拿到人生第一個優。
可是殿下忽然又說不去了。
她睜大眼睛看著他:「為什麼?!」
對上她正氣凜然的視線,公良瑾微怔,眯了下眸,鎮定反問,「你說為什麼?」
顏喬喬想了想,心虛地眨眨眼:「……是因為我?」
他不鹹不淡道:「不然呢。」
他凝視著她,一副「你不是應該心知肚明」的神色。
顏喬喬絞盡腦汁:「……」
他踏近一步,她幾乎能夠聞到寒月清幽。
再近一步,她又一次意識到他真的很高,她的視線僅到他的肩膀。
肩膀……讓她明日過來煎藥……
顏喬喬恍然大悟。
她想起來了,自己從塔上飛下來的時候,很重很重地砸在他的身上,臉都快摔扁了。
殿下帶著傷,哪能承受這麼大的衝擊力。
一定是傷勢又發作了。
「抱歉殿下,害您傷勢反覆,都是我的錯!」她飛速道歉。
公良瑾:「……」
心很累。
他面無表情問:「方才哭什麼。」
顏喬喬如實回答:「哭殿下的身體,傷心殿下不能賞花。」
還好,還好如今一切都不一樣了。赤霞株會好好的,殿下也會好好的。
公良瑾:「……」
顏喬喬握緊絲帕,用力抹乾淨眼淚,斬釘截鐵地對他說:「殿下請容我回去沐浴更衣,然後過來為您治療。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就算今夜累死,也一定讓您明日康康健健入宮去!」
公良瑾:「……」
他早晚得死在她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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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赤雲台的路上,顏喬喬遇到了絹花姐妹團。
龍靈蘭披散著頭髮,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兩邊胳膊架在蔣七八與孟安晴懷裡,高一腳低一腳踩著山道行來。
「師兄啊,我的韓師兄……嗚嗚嗚我要去看他……嗚嗚嗚……顏喬喬!誒顏喬喬我找到你了!」
顏喬喬唇角微抽。
龍靈蘭飛撲上來,兩隻手重重薅住她的胳膊前後搖,搖得她胭脂飄飛。
「我家韓師兄他怎麼樣了!你快告訴我,他到底怎麼樣了!」
顏喬喬額筋直跳,不禁想起前世得知她與韓崢在一起之後,龍靈蘭披頭散髮坐在她門口打地板的模樣。那時候,韓崢一直把龍靈蘭當笑話看。
「你先冷靜一點。」孟安晴細聲細氣地勸龍靈蘭,「你這樣搖著喬喬,她沒辦法說話。」
龍靈蘭:「……哦。」
對這位痴情小姐妹,顏喬喬感到非常抱歉——兩世的感情,終究都是因為她而錯付了。
她嘆了口氣,告訴龍靈蘭:「韓師兄傷得極重,未必能撐得過去。即便活下來,也失去右臂,終身殘疾,無法再修行了。」
龍靈蘭愣了一下,然後哭得更大聲:「我不介意!我可以養他一輩子!韓師兄變成這樣,肯定無人跟我搶!他是我的了!」
顏喬喬:「……」
是真愛了。
看著這位哭成了兔子眼的姐妹,顏喬喬不禁想起前世韓崢上位廣開後宮的事情。
當時許多諸侯都把王女嫁入京都,韓崢來者不拒,悉數收納。龍靈蘭卻沒有入宮,而是嫁了個長得像韓崢的白身,成為嬪妃們口中的笑柄。
是因為不願意與人分享吧?顏喬喬心中十分感慨。
「還,還有嗎?韓師兄還有其他傷勢嗎?」龍靈蘭抽抽噎噎,「傷在郎身,痛在我心,你說出來,讓我替他疼!」
顏喬喬拍了拍她的肩:「別的倒只是皮肉傷,臉上也破了相。」
龍靈蘭怔怔止住了哭。
「臉?」她問。
「嗯。」顏喬喬比劃了一下韓崢額上長長的傷痕,點頭道,「琉璃塔中有邪物,傷勢很難愈合,要留疤——不過那只是皮肉傷而已,真正要命的是經脈骨骼……」
龍靈蘭豎起手掌:「停,別說了。」
「?」
龍靈蘭恍惚了一會兒,擺擺手,憂鬱地拖著腳步往赤雲台方向走。
「哎——」孟安晴喚她,「不去蓮藥台了嗎?」
龍靈蘭背著身,疲憊地擺擺手。
「為什麼啊?」蔣七八一頭霧水,「剛剛不是還尋死覓活來著?」
「你不是很愛很愛他嗎?」孟安晴問。
龍靈蘭站定,默了默,轉過一張滿是滄桑的臉:「我只是很單純地愛著韓師兄的臉,臉都沒了,我還愛他作甚——我的愛人,他已經沒有了。啊,永失吾愛,吾心甚苦!別管我,我要靜靜。」
顏喬喬:「……」
蔣七八:「……」
孟安晴:「……」
是真的愛得很單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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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喬喬回到自己的小院子,仰頭望向籠罩庭院的絢爛赤雲,笑著笑著便流下了眼淚。
整個赤雲台,就數她這一棵赤霞株生得最好。
她走上前去,抬起雙臂擁住樹幹,將臉頰貼上去,在灰褐色、微糙的樹皮上輕輕地磨蹭。
「簌……簌……啪嚓。」
一根細細的枯枝從花團中落下,打在她的頭上。
顏喬喬怔然抬頭,很詭異地從這棵樹身上感受到了幾分嫌棄。
「……」
不就是熏個臭藥包,至於麼。
她脫掉燙金大紅裙,隨手將它攤在樹上,然後摸進主屋左側邊的沐浴房。
木塞塞上出水口,往入水口上方的銀槽中放銀錠。
「鐺。」
銀錠落下,出水口開啟,有氣無力地淌出微燙的水,注入半人高的大木桶。
漫至一半,停了。
顏喬喬:「???」
「偷摸暗改加價,不要臉!」
算算日子,青州該派人來送銀子了。
等等。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大約便是下次送銀子時,她大哥顏青親自跑了一趟京都。
他說他那位筆友提起,崑山院有個女學生似乎狀態不大好,聽著描述,顏青總覺得有點像是自家妹妹,於是便過來看看。
那時顏喬喬神思恍惚,也沒多問,只簡單地告訴大哥她與韓崢在一起了。再後來,似乎大哥便不再在信中頻繁提及那個不知姓名的朋友。
回憶著往事,她忍不住激動得把臉埋進了水裡。
她,很快就可以看到大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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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之後,顏喬喬換上一身最簡易的白袍,趕到了清涼台。
破釜與沉舟蹲在門外閒聊。
「聽說司空大儒帶來的那位女弟子,生得空谷幽蘭一般,才學也是極好,尤其厲害的是,她還精通治國策。據說是無師自通,連大儒都讚不絕口。」沉舟眨巴著眼睛,嘆息,「最佩服這些學問人!」
破釜摸著頭皮笑:「嗐,缺什麼眼饞什麼唄!你要是個酸溜溜的文人,必定又要羡慕橫刀立馬的女武俠!」
顏喬喬不自覺地停下腳步,偏頭望向這二人。
破釜呲牙笑道:「這位入宮,是要和咱殿下相看的吧,保不齊便是未來君……」
沉舟狠狠一胳膊肘拐了過去,撞得破釜眼冒淚花,「?」
顏喬喬怔了片刻,垂下眼睛,低低「哦」了一聲。
正待踏入清涼台,忽見山道那邊急急掠來一個身穿蓮藥台服飾的執事,遠遠便喊:「顏小姐留步!」
顏喬喬站定:「執事尋我有事?」
來人氣喘吁吁:「韓公子說,要見你最後一面!」
「……?」
韓崢的……遺言?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16 11:08 PM
第25章 你情我願
蓮藥台的執事面色有些焦急。
他道:「顏小姐請速隨我來吧,方才韓公子昏迷時,便一直急切喃喃你的名字——他自身都那樣了,還惦記著你是否無恙。醒來時更是拒絕進入護心池,堅持要見你最後一面。」
顏喬喬還未說話,沉舟便上前打斷。
「稍等。」她一板一拍地說道,「殿下有命,顏小姐若要見韓世子,必須知會殿下。」
說罷,返身掠進清涼台。
顏喬喬抱歉地看著執事:「勞煩稍等片刻。」
執事眼角微抽,神色帶上些古怪。
「韓師兄他當真不行了嗎?」顏喬喬問。
執事嘆息:「只待咽下最後一口氣了。你們也真是的,發現西梁邪人怎麼不趕緊報官,偏要以身犯險!你還算運氣好,撿回一條命,韓公子可就……真是天妒英才。」
顏喬喬點頭應是。
說話間,沉舟大步從殿下掠出,到了面前拱手道:「我會跟隨顏小姐去蓮藥台,殿下交待,顏小姐不得靠近韓世子一尺之內,不得有任何肢體接觸,不得竊竊私語。」
顏喬喬老實點頭:「是。」
她知道殿下肯定得盯著她,不會給她斬草除根的機會。
執事眼筋直跳,面色更加古怪:「……」
好像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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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藥台種植的都是可入藥的花草樹木,稍微靠近一些便能聞到陣陣沁人心脾的藥香。
屋舍多建成圓頂,以不會透進風雨的草廬為主,屋後有許多用木板圍起的八卦形狀熱藥池,散髮出裊裊白煙。
安置韓崢的屋舍內盡是血腥氣。
藥榻下面的木盆中堆滿了浸透血液的白布巾,韓崢赤身躺在榻上,通身未著寸縷,只纏滿裹有藥泥的細布。
額頭被包紮起來,一頭黑髮散在枕後,臉上擦乾淨了,虛弱蒼白,仍是十分英俊。
身上沒有起伏,似乎已停止了呼吸。
看著十分凄涼可憐。
傅監院坐在榻頭前的一隻高草凳上,並兩指,摁著韓崢腕脈,以道意吊住他一線生機。
見到顏喬喬,傅監院很不爽地開口喚韓崢:「你等的人來了!有什麼話便說!說完趕緊進護心池!」
臉上寫滿對戀愛腦的不贊同。
顏喬喬走到藥榻旁邊,垂眸望下去。
只見韓崢眼睫動了動,緩緩睜眼。他的視野大概十分模糊,目光渙散,四下望瞭望,才一點點落在顏喬喬的臉上。
四目相對,他艱難地扯了扯唇角,呵地一笑。
「你居然……安然無恙,可惜了,黃泉路上……無人作陪,苦啊……」
說著苦,倒是叫人品出些豁達。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像韓崢這樣小心眼、多疑、睚眥必報的人,臨死前說出這樣的話,也便意味著他放下了。
顏喬喬手指輕顫,藏在袖中,掐住了掌心。
她想,這個人可真狡猾。他殺她的時候避得遠遠的,便是不想面對這一幕吧。
無論再如何猙獰可惡的凶獸,瀕死之際弱弱哀鳴,亦能牽動人人皆有的惻隱之心。
看著瀕死的韓崢,她不禁又想到了自己。貫心之痛遠遠超出常人想象,鮮血嗆入喉嚨,身軀毫無形象地抽搐……或許,那時江白忠亦是短暫生出一線憐憫,於是告訴她父兄之死的真相,讓她趕緊閉眼,速速尋閻王告狀去。
顏喬喬壓抑住情緒,抿了抿唇,道:「我安然無事,可真是對不住韓師兄了。」
韓崢用半渙散的目光凝視她片刻,吐著血輕笑:「你這嘴……不饒人。」
「廢話說完沒有!」身為醫者,傅監院實在忍無可忍,「說完滾進護心池去!」
「最後,一句。」韓崢彎起眼睛,無力地揮了下手,喘息著說,「顏、喬喬,你最好祈禱……我死了。我若,未死,娶不到妻,便……找你!」
他笑著,眼一翻,厥了過去。
顏喬喬只覺一股寒麻之意順著脊椎躥起,頃刻覆滿背部、兩腮及後腦。
雖然她知道韓崢這是玩笑話,但對於她來說,嫁給他,便是真真切切的無邊煉獄。
傅監院急急摁住韓崢腕脈,語氣微變,「快,送入護心池,準備刺心針!閒雜人等速速退離!」
刺心針的作用是刺激停跳的心臟。
顏喬喬掐住掌心,與眾人一起離開蓮藥台。
走在漫天星光下,顏喬喬只覺忽冷忽熱,身心仿佛都懸在半空。
就像做夢。
她一時有些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脫離了一場噩夢,抑或,眼前這一切才是夢,手一伸它便要散成鏡花水月。
恍恍惚惚走出一段,身邊的沉舟忽然悶悶說了一句:「你不用害怕,就算韓崢真沒死,殿下也不會答應這種婚事,不會讓你嫁給韓崢的。」
顏喬喬迷茫回神,怔了片刻,唇角浮起苦笑,眼眶未熱,卻落下了兩行淚水。
殿下能管這世間一切不平,卻管不到男歡女愛去。
想來,前世她與韓崢定婚的時候,殿下應當覺著他們是天作之合吧。畢竟在這崑山院中,除去不與諸侯聯姻的殿下之外,最出色的男女便是她與韓崢。
她記得離院那日,書院在鵬程台置下酒水送別學生,她與韓崢攜手出席,主位上方的殿下還特意飲了半杯酒,向他們道賀——那是她與殿下僅有的一次短暫對話——前世她至死不知他是小將軍。
那一日她和韓崢都穿著紅衣,殿下也難得地穿著紅衣。他的身體已病重得厲害,一直在輕喘、咳嗽,飲酒之後更是用絲帕掩了唇,留下極淡的血痕。
即便如此,那身風度仍然無懈可擊。
「你怎麼更難過了……」沉舟鬱悶撓頭,「都怪破釜那個憨貨,與他待久了,我也不太會說人話。」
顏喬喬:「……」
「不然你想想開心的吧。」沉舟摸著下巴沉吟片刻,啪一下打了個響指,「明日不就是春考麼!」
顏喬喬緩緩凝住視線:「……?」
「春、春考?」
崑山院兩次大考,分別在春與秋。
以往便罷了,她雖然懶散厭學,好賴也能勉強追著進度,混個合格不成問題。
可如今,她從十年之後重生歸來——離開學院十年,誰還能記著書本上那些鉤章棘句,佶屈聱牙?!
顏喬喬感到一陣眩暈:「沉舟將軍,你管考試叫開心?」
沉舟呃了一聲,無助撓頭,「啊這,每次考試,殿下總是神清氣爽啊。」
顏喬喬:「……」
她只想靜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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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清涼台時,公良瑾正倚著窗邊的長榻,執一卷古書研讀。身穿寬大的白袍,周身環著月般的清輝。
「韓世子有說什麼嗎。」他的視線仍落在書上,若無其事地問。
顏喬喬怔怔望著他,目光仿佛穿透他,望到上一世遙不可及的少皇殿下那裡去。
半晌,她茫然開口:「殿下不會讓韓崢娶我對嗎?」
他手中的書卷髮出了輕微的聲響。
他望向她。
觸到她迷惘悲傷的目光,他蹙起了眉。
「嫁娶講究你情我願,若有脅迫、勉強之事,我自然不允。」他放下了書卷,「怎麼了?」
顏喬喬晃了晃神,輕輕地笑了下:「……沒什麼。」
她記得,前世在她飲那杯祝福酒之前,殿下曾很認真地說過,切莫勉強。
他那一身紅衣太過灼目,刺得她心中有些酸。其實,飲盡薄薄一盞灑,並不會讓她感覺勉強。
韓崢大笑起來,拱手道,「殿下有所不知,我這位未婚妻酒量好得很,我與她夜夜對飲,大半時候不是她對手!」
顏喬喬並未與韓崢夜夜對飲,只是偶爾在他的堅持下,同他一道去碧心台,與他的好友飲酒說話。顏喬喬當時不知他為何要誇大其辭,在那樣的場合,她也不好出言反駁,落他臉面。
那時她抬眸,便見殿下淡笑著飲盡了杯中酒。
他身體不好,酒意上了眼眸,清冷黑眸深邃如海,令人絲毫無法看透。
……
顏喬喬驀然回神,發現殿下正坐在榻上,靜靜地凝視著自己,目光平靜溫和,與前世一般無二。
她心頭澀然,道:「殿下請放心,我絕不會再勉強自己。」
聲音蘊上了水氣,綿且沉,就像沾到醋的棉花團。
「再?」他極敏銳。
顏喬喬心緒紛亂,如同雜草叢間騰起了一大群鳥雀。
有些話,她無法對清風明月的殿下說。
殿下一生從未有過任何緋聞,雖然最後七年沒有他的音訊,但當她看到暗焰中那道清瘦的身影時,她本能地知道,他自始至終,都是孤身一人。
前世在他身體頹敗之後,什麼大儒弟子,什麼秦妙有,完全沒了任何聲息——論起情意,甚至還不及龍靈蘭,畢竟人家龍靈蘭在得知韓崢經脈盡廢永遠殘疾之後,還願照顧他一生一世呢——倘若韓崢沒毀容的話。
而今生,殿下雖然也受了傷,但看著仍是硬硬朗朗,魅力非凡。
明日進宮,難免要被那個空谷幽蘭給盯上。
這般想著,顏喬喬抿了抿唇,鄭重其事地開口:「殿下您說得很對,嫁娶講究你情我願,所以殿下您也一樣!」
公良瑾挑眉淺笑:「我?」
顏喬喬眨了眨眼睛,捏住自己的雙手,認真傾身道:「您千萬不要勉強自己娶妻,像您這樣的,就該獨身一輩子!」
公良瑾:「……???」
聽聽這叫人話嗎?
公良瑾抬手摁了摁額角,目光複雜地瞥向她。
只見她沐浴之後,滿頭烏絲還未徹底乾透,便又沾上了山道上的清露。白袍之下,纖穠合度的身軀輕輕地發著顫,帶著些驚惶,不知何時留下了餘悸未消。一雙清亮明媚的大眼睛裡面矇著薄霧,唇色微淡,看上去極美又極脆弱。
神不守舍,渾然不知自己在說什麼胡話。
公良瑾揉了揉眉心,將一切話語咽回腹中。
罷了。
###
這個夜晚,因為傷口崩裂,公良瑾重新包紮了整整四回。
天將明,顏喬喬總算是支撐不住,眼一閉栽向榻沿。
一隻大手及時托住了她的額頭。
他拉過一隻軟枕,墊在她的臉下,讓她伏趴在榻旁——坐著睡覺,對於她來說已是家常便飯。倘若將她抱到榻上去,既容易驚醒她,又顯得有些冒犯。
他取來狐裘,輕輕為她披上。
踏離內殿之時,他特意再多放下一重簾幔。
殿內連一絲風也沒有了。
他離開主殿,憂鬱地遊蕩在迴廊,來來回回走了十幾圈。
破釜與沉舟實在看不下去,沉舟狠狠拱了破釜幾下,逼著他上前。
「殿下,可否讓屬下為您分憂?」破釜拱手,垂頭。
公良瑾平靜地看了他一會兒,溫聲問:「你覺得我孤獨一世,是否活該?」
破釜:「……?!」
沉舟,沉舟你過來!這是什麼奪命問題,讓他怎麼回答得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16 11:08 PM
第26章 斯文淑雅
天將明時,公良瑾離開了清涼台。
顏喬喬被開門的動靜驚醒,發現自己伏在一隻舒適的軟枕上,身上披著熟悉的狐裘,殿中燃著極淡的安神香,周遭暖融融,心下安寧,一片恬淡。
她追出殿外,看到那駕馬車已駛進了晨霧遠山。
雖說是她執意治好了殿下,讓他進宮去見大儒司空白,可是想到殿下這一去很可能就被空谷幽蘭盯上,心中仍是有些不爽。
再想想自己還要到勤業台參加春考,霎時更覺得風雨凄涼。
她嘆了口氣,拖動沉重的步子,挪向座落著無數黑木樓的台地。
春考是大考,卷面上雜糅了十三門學科所有的內容。在夫子眼中,這叫融會貫通,對於學生們來說,則是一團亂麻。
顏喬喬拿到考卷,雙目無神地掠過一遍,心下不禁感慨萬千——在她看來,這份卷子正著拿和倒著拿根本沒有絲毫區別。
橫豎便是一個字兒也看不懂。
十年前的學問,早都扔到了東海海溝裡。
捂著腦門憂鬱許久之後,顏喬喬決定向人求助。她按捺住羞恥心,偷偷瞄一眼身邊幾個姐妹的答卷。
「……」
三個人,三個答案,風馬牛不相及。
顏喬喬心如死灰。
抿著唇糾結許久之後,她探出手指,掂起一塊暗紅色的固墨,打算含在嘴裡「吐血」裝病——先躲過眼下這一時之災,再思量對策不遲。
愁眉苦臉,一橫心、一閉眼。
剛把墨塊塞入口中,忽見一道急匆匆的身影穿過雕花木拱門,震聲大喊:「姓顏的你給我出來!」
姓顏的受驚不淺,抻著脖子一噎,墨塊頃刻入腹。
「……」
她打了一個墨氣四溢的紅霧嗝,惶恐地抬頭去望。
來者是院長。
監考的徐夫子嚇了一跳,下意識繃直了身軀:「院長!我認真盯著,保准無人作弊!」
「沒你的事!」院長火急火燎衝著顏喬喬招手,「出來出來,跟我走。」
顏喬喬感覺到那團固墨在胃中化開,不斷向上翻湧,呼吸、唇齒之間滿滿全是墨氣,連視野都泛著紅。
她憂鬱地起身,蹭向雕花木拱門。
「院長……」徐夫子為難道,「您耽誤這個學生春試,那她的成績如何算?」
院長不耐煩地揮揮手:「她素日什麼成績便算什麼成績,這點小事也要問問問。」
顏喬喬:「!」
絕處逢生!
院長不愧是她的親老師!
顏喬喬聽到喜悅在心底抽枝發芽的聲音。
「可是院長,她已經築基了。」徐夫子勇敢地提出異議,「這個學生近來勤勉刻苦,成績突飛猛進,按照以往成績算,恐怕不太公平。俗話說,今時不同往日,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顏喬喬:「???」我不是我沒有別瞎說!
「不如回頭安排她重考一場吧,」徐夫子笑容可鞠,「我不累,給她一個人監考即是。」
「行行行。」院長敷衍擺手。
顏喬喬:「……」
她想抗議,奈何滿嘴都是又苦又濃的赤紅墨氣,委實不太方便。
踏出雕花木拱門,院長伸出一隻蒼老枯瘦的爪子,拎住她的袖子。
靈氣運轉,調動崑山大陣。
顏喬喬跟隨院長踏出一步,只覺眼前斗轉星移,掠過一片燦爛的金光。
腦海中後知後覺映出方才所見的景象——台地與山道飛速掠向後方,陣陣殘影在金色陣光之中搖曳,屋檐和樹梢迤出特別長的金尾巴,絲絲縷縷,像是飄在風中的金色絲絛。
顏喬喬目眩神迷。
晃眼的功夫,院長已揪著她的袖子落足在車馬台。
登上馬車,小老頭翹起腿,點上一桿煙,晃著腳掌指指點點:「司空白那個小老兒,恁不要臉!他以為他徒弟賴上我學生,他便能與我平輩了?我——呸!老夫今日便親自進宮,攪他好事!我帶你過來是給我助長氣勢的,你可是我親傳弟子,不許被別人比下去,聽到沒!」
顏喬喬:「……」
實不相瞞,被放養這麼久,她以為院長早就忘了還收過她這麼個不肖學生。
「對了,你叫顏什麼來著?」小老頭彎起眼睛,笑吟吟地撓著肋骨問,「儒法道三門學得怎麼樣啊?應該沒比大公子差到哪去吧?」
顏喬喬:「……」
心很累,嘴巴泛著紅墨,又苦又累。
###
馬車直直駛入了宮廷。
顏喬喬抿唇望著窗外,心續複雜難言。
她曾在這座皇宮居住了整整七年,然而卻從未看過眼前這層層疊疊的恢宏殿宇,未走過腳下這條青磚大道,能夠與此刻場景重疊的,僅是偶爾聽到的紫鐘之音。
車輪碾過石板,她暗暗掐住掌心。
這一路行得極為順暢。
院長修為已是大宗師圓滿,半步入聖之境,說一句要見司空白,金殿自是層層放行。
下了馬車,君后身邊的黃裳姑姑已守在道旁,躬身施禮。
「君后與大儒在竹沁苑賞春荷,您老這邊請——」
顏喬喬生無可戀地跟在院長身後,默默咽下一波接一波泛入口中的紅墨息。
轉過幾處雕梁畫棟,穿越一座圓拱石門,便看到玉白的瑤池中綴著翡翠般的荷。
湖心一座二層樓亭,望著便覺心曠神怡。
黃裳姑姑恭謹地微笑著,引師生二人穿過長長的白玉橋,登上樓亭去。
亭中端坐著四個人,最醒目的當屬司空白——逢考那些日子,顏喬喬就連睡夢中都是書本上他的畫像,以及密密匝匝的「白曰白又曰」。
今日見到真人,只能感慨老爺子還挺上像。
坐在司空白身邊的,是一位面容清秀端莊的宮裝婦人,鳳冠束著發,自是君后了。
君后下首坐著公良瑾。
一位身姿纖細的女子背著身,端坐在公良瑾對面。
黃裳姑姑將人引入亭中,然後躬身退下。
亭間四人一齊起身見禮。
禮畢,視線交織。
顏喬喬的目光一下就落到公良瑾的身上。今日,他穿上了覲見服飾,厚重的玄羽氅雍容華貴,襯上他奪目的容顏、明月般的氣質,更是神仙中的神仙。
視線在他身上多留了片刻,便感覺到左右皆投來探究的目光。
顏喬喬趕緊撕開視線,先望向上首的君后。
君后微微一笑,對院長說道:「數年未見,您老仍是精神矍鑠,身子骨比年輕人還要硬朗!」
院長連連擺手:「別拿少皇瑾這種身子骨跟我比,老夫勝之不武。」
公良瑾:「……」
君后知道這位不著調,笑著轉向顏喬喬:「南山王女這些年越發出落得閉月羞花,令我這亭台增輝不少。」
顏喬喬齒間盡是墨息,不敢開口,便一味抿著唇笑。
「那可不,」院長得意洋洋,「跟司空小兒的徒弟一比,嘿,老夫還是勝之不武。」
司空白:「……我徒弟學業優秀!」
院長拂須:「我學生不用考試都能拿優!」
司空白:「我徒弟著作等身!」
院長冷笑:「我學生日書十萬!」
顏喬喬:「……???」
原來德高望重的大儒們吵架的時候,也和未入門的童生沒什麼區別。
君后嘆息著起身,讓兩位老人家搬著杌子坐到一塊慢慢爭。
眼看著二位的「論辯」越來越像嚼蠟,顏喬喬不禁扶著額,望向另一位天涯淪落人——司空白的空谷幽蘭徒弟。
方才沒來得及看臉,只知道是位身穿青荷紗衣的纖細女子。
抬眸看清她的面容,顏喬喬表情忽然凝固。
這是一張熟悉的、清雅到極致的面龐。
蘇悠月。
顏喬喬瞳仁微顫,呆滯在原地。
這……
這是她的親大嫂。
這位蘭花般的女子,前世生生把小姑子顏喬喬和準大嫂孟安晴襯成了惡毒霸王花。
孟安晴最終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便是因為她對蘇悠月下手的事情被揭發。
孟安晴一直喊冤,又說蘇悠月並未受到任何傷害,然而證據確鑿,父兄無比震怒,下令將孟安晴逐出青州,半道上,孟安晴失蹤了。
顏喬喬擔心發小,想要找她,卻被韓崢強行帶回大西州——這該是明年秋天發生的事情。
後來,顏青娶了蘇悠月。
想著往事,顏喬喬感到一陣神智恍惚。
空谷幽蘭竟是她未來大嫂?
「坐啊。」君后失笑。
顏喬喬回了回神,走到蘇悠月身旁坐下。
只見長桌對面的殿下挪了挪金尊玉貴之軀,正正與她對坐。
「師妹一路辛苦。」他淡笑著說。
因為她是隨院長過來的,所以他以同門相稱。
身穿玄羽氅的殿下讓她感到一絲絲陌生,心臟不自覺地跳快了幾分。
她唇齒鼻音間全是墨味,不好開口,便抿著唇衝他笑。
君后溫柔笑道:「這孩子真是斯文淑雅。」
顏喬喬:「……」
公良瑾垂眸淺笑:「母親所言極是。」
顏喬喬忍不住悄悄地、小小地瞪了他一下。她什麼德性他還能不知道麼?
他微彎著黑眸,笑得極和煦。
蘇悠月清聲道:「原來昨日跳花燈舞的便是顏小姐,一舞驚鴻,當真是芳華絕代。」
顏喬喬不好開口,便向著她拱手搖頭,用目光謙虛,哪裡哪裡,沒有沒有,過獎過獎。
蘇悠月又道:「顏小姐今日心情不錯,想來韓世子那邊已有好消息了?」
顏喬喬目光微頓,緩緩望向她的眼睛。
只見蘇悠月神色坦然,眸中是真切的關注與欣喜。
顏喬喬:「……」
就是這種感覺沒錯了,與蘇悠月相處雖然不多,但每次在她面前,總顯得自己是個壞人。
顏喬喬深吸一口氣,想要說話,濃郁的赤墨味道卻先一步泛入口鼻,險些嗆得打了個紅艷艷的霧嗝。
……她買的金墨可真是質地上乘!
想想君后與殿下直面這一口紅牙的表情,顏喬喬默默咽下了一口氣。
她顯出些凄惶神色,輕輕搖了下頭。
「所以韓世子仍然生死未卜麼?」蘇悠月面露憂心。
關心重傷患無可厚非,任誰也說不出她有什麼錯。
然而這麼一來,方才顏喬喬燦爛的笑臉便顯得不合時宜。
公良瑾放下手中的茶盞,道:「師妹與韓世子不熟,自然不會成日惦念。」
面容溫和,語氣輕淺,卻讓蘇悠月臉色霎時微微發白。
君后眸光微頓,不動聲色地看了兒子一眼,然後轉走視線,微笑著繼續看那二老「論法」。
###
顏喬喬不敢張嘴吃東西飲酒,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到亭欄那邊去觀荷。
這座立在玉瑤池上方的亭台,也像是仙境一般。
站在不遠不近的位置,能夠聽到殿下與大儒的對答。他音量不高,字字沉穩精準,說著高深的學問,卻絲毫也不覺拗口。
顏喬喬正豎著耳尖聽得起勁,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
蘇悠月來到了她的身旁。
顏喬喬禮貌地笑了笑。
蘇悠月也笑了笑,回眸向案桌那邊掃過一眼之後,她忽然驚叫一聲,越過亭欄,直直落向下方玉瑤池。
紗衣飄飛。
「噗通!」
顏喬喬:「……」
不遠處,數道目光齊齊聚了過來,眼睜睜看著那一襲青裳緊挨著顏喬喬身邊落下了白玉池。
宮廷高手如雲,不過片刻功夫,濕漉漉的蘇悠月就被救上亭台。
顏喬喬仍然神思恍惚,如在夢中。
她依稀想起,孟安晴仿佛也害蘇悠月落過水……身為絹花姐妹,顏喬喬深知孟安晴是個什麼德性,還曾這樣安慰過她——「我明白你的感受,換我,我也推。」
此刻,她怔怔站在亭欄旁,感覺自己和孟安晴穿上了同一條裙子。
「我沒、沒事……」落湯雞滴著水,「沒事的。」
顏喬喬:「……」此情此景,便是昨日重現。
無數視線聚在了顏喬喬身上。
眼前一切仿佛變得很慢很慢,她看到大儒司空白當場表演了一個怒發衝冠,眉毛和鬍鬚齊齊豎了起來。看到君后微微蹙起眉,目光帶上一絲凌厲和探究。
顏喬喬微微懸著心,視線掃過蘇悠月腳下那灘水漬,然後投向殿下。那件厚重華貴,十分保暖的玄羽氅,殿下會不會脫下來披在蘇悠月身上?
她看到了他的手。那雙如玉如竹的手仍垂在身側,指節微動,並無反手摘下大氅的意思。
她不自覺地松了一口氣。
「別怪顏小姐……」蘇悠月焦急地連聲解釋,「是我自己掉下去的,與她無關!」
顏喬喬更真切地體會到了孟安晴前世的感受。
腦海中閃過那個溫和的壞姑娘細聲細氣說話的模樣。
顏喬喬眸中浮起痛楚,微退半步,手往唇上半掩,悄悄打了個嗝,噗一下,放肆噴出鮮紅欲滴的「血霧」。
她顫巍巍攤開沾染赤紅的白皙手掌,咧唇露出艷紅的齒,急道:「不、不怪蘇小姐……是我自己不小心,咳咳,與她無、無關!」
蘇悠月:「……???」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16 11:09 PM
第27章 單純可愛
湖間亭台中,場面微微有些亂。
荷香陣陣,春意融融,兩位妙齡女子一個吐血,另一個落湯。
眼前的情形顯然完全超出了蘇悠月的預料,她那一副楚楚可憐的神情僵在了臉上,嬌弱的身軀也不再簌簌發顫。
一身春紗不似崑山院白袍厚重,沾了水,便顯出窈窕的身材。
原該是倚在某個人的懷中,罩上帶著他體溫的外氅,因為濕裳而略微誤了些清白——但凡是位正人君子,便該開始考慮長遠終身。
然而此刻……一切卻與想象中全然不同。
蘇悠月僵在了當場,全然不知該作何反應。
那一邊,顏喬喬心神震盪,腦海中晃過前世一幕一幕,竟不知孟安晴究竟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暗算!
她心中難過,不覺又嘔出一口「血氣」來。
亭中刮過一道風,只見身披玄羽氅的謫仙大步來到面前。
顏喬喬還未回過神,便覺腰間一緊,眼前一花,忽然被人攬入懷中。
顏喬喬:「?!」
她驚愕地抬起眼睛,對上了一雙幽邃至極、翻湧著暗怒的黑眸。
視線相觸,公良瑾神色微頓,皺起的水墨長眉不動聲色地鬆開,目光一晃,落向沾染在她衣襟的星星點點「鮮血」,唇角不禁輕輕一抽。
發現她裝病之後,他並未放開她,而是左臂緊攬,右手反手摘下玄羽大氅,將她整個團了進去,罩住滿身墨息。旋即,他打橫抱住她,緩緩半跪於地,將她的腦袋好生護在胸前。
顏喬喬發現玄羽大氅暖和極了,內襯是一層極為舒適鬆軟的淺茸,而她的另一邊身體,則緊緊貼住了溫潤堅硬的明月光。
顏喬喬雖然吐的是假血,可這一刻,她竟真真切切地感覺到頭腦眩暈。從胸腔到指尖,每一處都酥酥麻麻,就像是被雷電不輕不重地劈在身上。
她忘記了呼吸,以致不知道今日殿下入宮覲見,身上究竟有沒有薰過香。
思緒一時不知飄到了哪裡,身體就像一片毫無重量的雲彩,落在明月之上。
「你對我學生做了什麼?!」院長小老頭率先跳腳,一聲暴喝打破短暫的寂靜,「顏、顏……(含糊)她可是我們崑山院百年一遇的人才,實乃中流之砥柱,大夏之棟梁!倘若有個三長兩短,我讓你司空小兒賠到傾家蕩產!」
公良瑾:「……」
顏喬喬:「……」
司空白的眉毛鬍鬚緩緩落下,皺眉望向蘇悠月:「怎麼回事?說清楚!」
蘇悠月仍懵著,見矛頭指向自己,不禁方寸大亂:「我沒有,我沒有碰她,這是污衊陷害……」
這話顏喬喬可不答應了,她掙扎著從玄羽氅中探出半張臉,「我,我說過的,真的不、不關蘇小姐的事……不是污衊她……」
公良瑾無情地把顏喬喬的墨臉摁了回去,嗓音寒涼道:「蘇小姐,此地無人污衊你,莫要構陷旁人。」
顏喬喬:「!」
殿下的手好大,幾乎蓋住她整張臉!
君后扶額,頭疼地輕輕嘆息。
「我真的沒有碰她,沒有!」蘇悠月焦急地解釋,「真的,連衣角都不曾沾到一絲!真的與我無關!」
院長背起雙手,躬背傾身,奇道:「我學生都說了不是你,你還巴巴解釋什麼?」
「可是我知道你們都不信我。她越是那般說,你們越是不信,越要懷疑我。」蘇悠月面露委屈,眼眶泛紅,「可我真的沒碰她,一根手指也未碰過。」
「當真?」院長眯起一雙小眼。
「千真萬確,我與她相隔甚遠。」
說話間,宮中醫道宗師已被君后傳至湖亭。
三位身穿棕紅藥袍的宗師領頭,身後跟隨數名藍衣弟子,手中提著藥箱。
匆匆見禮之後,為首的老者望向被玄羽氅裹住的顏喬喬,探詢地問道:「殿下?」
公良瑾淡聲道:「先替蘇小姐看診。」
「是。」
因為知曉有人落水,於是趕來的三位醫師中,有一位靈氣修的是陽炎溫補之道。
中年醫師上前探住蘇悠月腕脈,渡入火熱靈氣驅寒祛水,不過片刻功夫,蘇悠月周身便恢復了乾燥清爽,不再像一隻落湯雞。
「略有嗆水之徵,寒氣未入體,已然無礙了,多飲熱湯即可。」醫師拱手稟道。
公良瑾輕輕扶起顏喬喬,將她擋到身後,向醫師們微笑頷首:「顏師妹這是老毛病犯了,無妨。辛苦諸位。」
君后輕輕抿了抿薄削的唇,嘆了口若有似無的氣。
醫師退離之後,蘇悠月後知後覺察覺到了不對勁,她愕然望向公良瑾:「殿下,您明明知道她是舊疾發作,與我無關,方才為何……」
話說到半截,忽然想起公良瑾方才並未指責過自己,只在自己辯稱被人污衊陷害時,他說過一句莫要構陷旁人。
蘇悠月只覺一口老血憋在了喉頭,吐不出、咽不下。
事情都已到了這步田地,倘若就此罷休,實在心有不甘。
只見蘇悠月眸光微閃,溫婉笑開:「我便知道顏小姐不會故意推我落水,原來是舊疾發作……那沒事了,只要顏小姐無恙就好。」
顏喬喬:「?」
還來?
她把半個身體藏在公良瑾背後,偷偷撩起衣袖,把嘴唇和下巴上的紅墨擦去。
「蘇小姐,」顏喬喬柔柔弱弱地從公良瑾身後把臉探出,「你越是這般說,旁人便越不相信我,越要懷疑我——這可是你自己剛說過的話,這麼快便忘了麼?你是想讓旁人誤以為我故意推了你?」
蘇悠月:「……」
方才情況太亂,急著辯白時說過些什麼話,哪會一句句記那麼清楚?
顏喬喬冷眼看著蘇悠月泛起紅暈的眼眶,心中頗有些感慨。
世事當真如棋,一步不慎,便步步陷入困局,破綻百出,終究滿盤皆輸。前世亂了陣腳的人是孟安晴,蘇悠月自然不疾不徐,穩紮穩打,輕易便能煽風點火,立於不敗之地。
其實蘇悠月並沒有什麼智計,前世不過是順風順水,不曾受挫罷了。
思及此,顏喬喬不禁微微蹙眉,面露沉吟——一個能夠提出治國之策,連司空白這樣的大儒都讚嘆有加的女子,怎麼會是如此心胸狹隘,滿腦子不上檯面的小陰謀小算計之人?
違和,太過違和。
而且前世大哥意外救了蘇悠月,雖知道她是司空白的弟子,卻不曾聽她提過什麼治國策。
這般想著,顏喬喬望向蘇悠月的目光不禁帶上了探究。
蘇悠月委屈道:「顏小姐莫要曲解我的意思,自始至終,我可從未說過半句冤枉你的話。多解釋一句,不過是怕旁人誤會罷了。」
「我知道啊!」顏喬喬偏著腦袋,眨了眨眼睛,「蘇小姐方才說得很清楚,你與我相隔甚遠,一根手指也沒碰到,一片衣角也未沾到。哪裡還有什麼誤會嗎?」
蘇悠月遲疑道:「我不確定……」
「那就是碰了?!」顏喬喬打斷她,搶過話來,「難道方才你信誓旦旦說你我不曾碰觸,只是因為急於撇清關係而故意說謊?你身為司空大儒的弟子,怎能遇事便明哲保身、信口雌黃?倘若人人都如你這般出爾反爾、反覆無常,不知要造就多少冤假錯案!」
她語速極快,劈頭蓋臉冒成語,叫蘇悠月半個字都插不進去。
蘇悠月:「……」
放眼亭台之中,臉色最難看的莫過於司空白。
「夠了!」司空大儒面孔發紅,「蘇悠月,你給我一句話說清楚,她究竟可有推你?只說有,或是無!休再支支吾吾扯那些有的沒的!」
蘇悠月臉色一點點白下去。
一開始她便口口聲聲說不關顏喬喬的事,此刻若說有,先前種種當真是成了自打嘴巴。
咬著唇掙扎了片刻,憋屈道:「無。」
「哼!」大儒惱怒地拂袖坐下,把臉擰向蓮池,胸脯一鼓一鼓,甚是憋火。
院長笑逐顏開,望向顏喬喬的目光滿是欣慰。
孺子可教也。
顏喬喬得意得翹起了尾巴,乘勝追擊,痛打落水狗:「咦?那麼蘇小姐好端端的,為何要自己投池呢?是不是因為君后這玉瑤池景色甚美,蓮如翡翠,清波如鏡,雲霧似鮫紗,置身此地,仿佛身處天宮仙境一般,令你心馳神往?」
蘇悠月:「……」
君后:「……」方才是不是說錯了什麼話——斯文淑雅?
看著顏喬喬一口一團紅霧,公良瑾眼角直跳,上前向三位長輩拱手道:「師妹身體不適,我先送她回書院。」
「去吧。」君后輕嘆,轉向院長道,「南山王女當真是動靜相宜,倘若僅是邢老的學生……」
未盡之意不言而喻。
若不是出身諸侯家,倒也是兒媳的好人選。
院長捋須笑道:「人品家世才華,我的學生自然樣樣最好!」
「那可不是?」君后溫軟笑道,「如此好女,我真想不出哪位王侯家的小子能夠配得上,想指一門金玉良緣,可要讓我與帝君好生頭疼了。回頭讓阿瑾也看著些,定要挑個樣樣拔尖的郎君才行啊。」
公良瑾正虛虛攬護著顏喬喬的肩,帶她向外走。
聞言,動作微微一頓。
薄唇輕啟,正待開口時,只見顏喬喬已把腦袋轉了回去,彎起眼睛,臉上露出燦爛的大笑臉。
她愉快地說道:「君后不必煩憂,我已決定一生不嫁,孤獨終老!」
君后:「……」
公良瑾:「……」
放出「狠話」之後,顏喬喬感覺到身體仿佛松快了許多,心情也輕盈歡暢,仿佛踏出一步便要騰雲駕霧。
前世最大的心願,可不就是從未嫁過人麼。
「這孩子,淨胡說。」君后溫溫柔柔地笑道,「阿瑾可要好好說說你師妹,莫讓她鑽了死胡同。」
公良瑾垂眸,淡笑:「我會與她說。」
透白的耳尖微微泛起一絲極淺的紅。
穿過白玉橋,顏喬喬回眸望望身後,悄悄道謝:「多謝殿下替我打掩護!」
難為神仙替她圓謊了。
公良瑾無奈微笑:「若丟了老師的臉,我怕被他念上三日三夜。」
顏喬喬嘿嘿直笑。
###
登上馬車之後,顏喬喬便抿住唇,雙目微凝,思量起了前塵舊事。
前世孟安晴「推」蘇悠月下水之後,正是顏青解下外袍披在了蘇悠月的身上。
當時蘇悠月一直微紅著眼眶,柔弱地解釋說不是孟安晴推她,此事便也不了了之。在那之後,孟安晴一直纏著顏青解釋,生生把他給說煩了,見著孟安晴就想躲。
如今回頭想想,其實顏青對蘇悠月並沒有多特別,直到孟安晴最後犯下大錯被趕出青州時,顏青還對顏喬喬說過,說他一直只把孟安晴和蘇悠月都當妹妹看,沒想到一個妹妹竟傷害了另一個妹妹——孟安晴下藥之事證據確鑿,鐵案如山,就連一心想要袒護發小的顏喬喬也找不出任何疑點。
如果那件事也是蘇悠月所為……
顏喬喬眉頭緊蹙。
這個蘇悠月未免也太奇怪了。時而心思縝密,上能作出治國策,下能設下天衣無縫的陰謀局。時而又如今日這般,行事衝動無腦,心浮氣躁,輕易自亂陣腳。
還有父兄前世的表現,也著實有些古怪。
蘇悠月並沒有因為孟安晴下藥而受害,父兄卻大發雷霆,對待自小看著長大的孟安晴毫不留情,狠心將她驅逐出境。
聽聞孟安晴半道失蹤,顏喬喬想要確定發小安全,父兄卻冷冰冰地拒絕了她的請求,並放任韓崢把她強行帶回大西州,不許她再插手孟安晴之事。
後來韓崢急急要成婚,父兄也沒有提出任何異議。
再到後來,韓崢謊稱她有病,將她囚在後宅多年,父兄也只是定期派人來問,全然信任韓崢的說辭。
一個蘇悠月,當真有那麼大的本事?幾滴眼淚,幾番嬌柔造作,便哄得父兄團團轉?
父兄又不是沒見過世面的愣頭青。
顏喬喬雙眉越擰越緊,恨不得此刻便見到今生的父兄,揪住他們的衣領問個清楚明白。
「為何蹙眉?」
顏喬喬嚇了小小一跳,回過神,見公良瑾輕倚著矮案,正閒閒瞥她。
她定了定神,遲疑地問:「若我今日不在,蘇悠月投湖之後,殿下會不會為她披衣裳?」
公良瑾唇角微勾:「為何這樣問。」
能給人上眼藥的時候,顏喬喬從來也不會含糊。
她果斷道:「前世蘇悠月便是用投湖這一招騙了我大哥的外袍,後來她便成了我大嫂!在她的挑唆之下,我們好好一個家變得四分五裂,有人生死未卜,有人遺恨終生,道不盡其中凄涼!」
應該不算春秋筆法……吧?
公良瑾:「……」
在他開口之前,顏喬喬急急補充:「殿下,我並沒有將前世之事當作今生必然,只是看她在您面前故伎重演,便順嘴一說。」
公良瑾失笑,淡聲道:「我不會。」
她愉快地舒了一口氣,轉了轉眼珠,神秘兮兮地向他傾身,壓低了嗓音道:「殿下,您有沒有覺得這個人不太對勁?那些治國策……」
「非她所作。」公良瑾眸色微沉。
看著他篤定的神情,顏喬喬忍不住一點一點翹起了唇角。
殿下可真是英明神武啊,什麼魑魅魍魎到他面前,一個照面便要現出原形。
「你笑什麼?」他涼涼瞥來。
「就是高興。」喜悅像花藤一般,自心底抽枝發芽,蔓延到四肢百骸,她彎起眼睛,「殿下,我已好久好久沒有這麼高興過。」
高興得眼角泛起了小淚花。
「您要不要揭穿她,以免大儒繼續被奸人矇騙?」她笑得像個小惡魔。
公良瑾垂眸暗笑,輕聲道:「你未免小看了司空白。」
頓了頓,他又道,「你這腦子,便不必揣測那些老狐狸的想法了。」
再頓了一頓,「包括老師。」
顏喬喬:「……」
實不相瞞,她一直覺得院長傻乎乎的來著?
「殿下,」她佯怒,「您這是在鄙視我?」
「不是。」他微笑傾身,「只是覺得同門師妹單純可愛。」
此言一出,顏喬喬立刻僵成了一隻被點了穴的、微微炸毛的鵪鶉。
她險些脫口問出一句,殿下您眼神還好嗎?
幸好,求生欲讓她及時咽了回去。
兩股熱氣後知後覺地浮上她的耳朵,她感覺自己的眼神有些發飄,整個人暈暈乎乎。
殿下居然說她單純可愛……
顏喬喬覺得自己可以樂一年。
她鎮定地清了清嗓子,問:「所以殿下的意思是,大儒其實知道蘇悠月作不出治國策,卻佯裝不知,將她帶入宮中?這其中,難道有什麼陰謀?」
「倒也不是陰謀。」公良瑾沉吟片刻,只道,「老爺子行事隨心,講求緣法。」
皇室中人,自幼便懂得惜字如金,不甚確定的事情絕不會開口妄言。
顏喬喬托著腮,腦袋一點一點。
她知道,往前數幾位君后,都是司空大儒門下的學生,每一位君后皆是竹般的風骨,清清傲傲,絕非攀龍附鳳之徒。這其中,講究的便是一個緣字。
帝君與君后相知相遇,皆是緣法。
所以……
顏喬喬醍醐灌頂!
大儒真正想要引薦的,其實另有其人——那位真正作出治國策的能人。
到了老爺子如今這般年紀、身份和地位,看世間百態便如看戲一般,蘇悠月以為自己魚目混珠成功矇蔽了大儒,殊不知在老人眼中,這一切就像是停在街頭觀一場猴耍,若時機恰當,自己也不介意下場玩耍。
「殿下您也太小看我了。」顏喬喬驕矜地揚起下巴,「大儒超脫世外,不過是在『順命而為』罷了。」
公良瑾微微挑眉,正待誇讚她兩句,就見這個鬼東西又一次神秘兮兮地壓低了眉眼。
「殿下,」她認認真真道,「即便有個真的『空谷幽蘭』,那也絕非您的良配!」
蘇悠月身上疑點重重,直覺告訴顏喬喬,這一切的背後有著巨大的「影子」。
公良瑾執杯的手頓了頓,若無其事問:「為何?」
顏喬喬想著心事,隨口道:「我一想到那個人,心中便覺敵意滿滿,不想讓她與您扯上關係。」
公良瑾扶額。
半晌,他低低笑嘆:「若不是知道你是個木頭腦袋,我便信了你的邪。」
輕而又輕的聲音,化在唇齒之間。
「什麼?」顏喬喬沒聽清。
他微微地笑:「你既知曉先機,斷言我該孤獨一生,如何又開始杞人憂天?」
「今生您英明神武,魅力非凡。然而前世,」顏喬喬頗有些難以啟齒,「前世您的身體實在是……不甚硬朗。」
他沒有再彈過琴,也沒有再出現在勤業台,終日閉門不出,外間幾乎聽不到關於他的半點消息。她難得見到他一面,便是在離開崑山院之日,那一襲灼目的、回光返照般的大紅衣。
身體都那樣了,自然是不會考慮娶妻吧?
「……」
「你多慮了。」公良瑾面無表情。
即便他臥床不起,又何患無妻?不娶,自然只能是因為不願娶。
「那……」顏喬喬十分好奇,想問,但又覺得直言問殿下為何不娶妻似乎太過僭越了,於是及時住口,抿住了唇。
況且那是前世的殿下,又不是今生的殿下。今生的殿下如何知道前世殿下所思所想?
他輕輕笑了下,換了個話題,說起離宮之前君后的叮嚀:「日後在外,休要再說自己終身不嫁,以免將來叫人笑話。」
顏喬喬有些著急:「殿下,我當真不嫁人!您且看著吧。」
有過那樣一段過往,她如何還會動嫁人的心思?想到夫妻種種,她只會恐懼、厭憎、噁心。
她不願提起那些,殿下自然也不可能真正理解她。
心中委屈,卻又說不上為什麼這麼委屈。
「急什麼,不嫁便不嫁。」他閒閒笑嘆,頓了頓,「我亦不娶便是了。」
顏喬喬:「!」
雖然她知道殿下只是字面意思,但這兩句話放在一塊兒說,還是讓她的心臟狠狠錯跳了一拍。
她悄悄深吸一口氣,捏了捏微微發顫的指尖,沉聲解釋道:「此事說來話長,與青州的變故或許有些關聯,我感覺事情不太簡單。自從孟安晴給蘇悠月下毒未遂之後,爹爹與大哥對我的態度就變得十分奇怪……」
話說一半,忽然聽到馬蹄聲由遠及近疾馳而來,片刻之後,破釜洪亮的大嗓門傳入車廂:「殿下,南山王世子顏青遠道而來,方才抵達崑山院,正四處找尋顏小姐呢!」
「大哥來了?!」
顏喬喬驚喜得跳起來碰了頭。
公良瑾笑道:「說顏青,顏青到。」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16 11:10 PM
第28章 她的禁制
顏喬喬拎著裙擺奔過山道。
遠遠看到那片燃著火紅赤霞株的台地,顏喬喬感覺胸腔中的那顆心臟也燒了起來,火辣辣地奔騰跳躍。
上一次見到顏青,已是八年前的大婚宴。那日,顏喬喬滿心惦記著失蹤的孟安晴,想要問一問大哥有沒有孟安晴的消息,卻始終找不到機會,還惹得韓崢十分不快。
夜間韓崢不停地問她,區區一個孟安晴,當真值得她不顧自己一生一次的大婚?嫁給他,是否讓她不甘不願?
次日,韓崢客客氣氣請走顏青,只讓她站在小山坡上目送青州車隊離去。
回到王府後,他給她端來好大一碗避子湯,盯著她一口一口灌下去。從此,那便成了陪伴她整整八年的常備湯藥。
避子湯又黑又苦又澀,至今舌尖上仍縈繞著那股味道。
顏喬喬甩了甩腦袋,將那些陰暗潮濕的回憶驅逐出境。
她拎著裙擺,飛速奔過一條條鵝卵石山道,跑到大喘氣時,終於遠遠看見了自己的庭院門。
庭院對面有棵赤霞株,沒她院子裡那株長得好,勝在枝幹粗壯,方便乘涼。花枝裡時不時飄下幾片火紅的花瓣,地上密密鋪了一層霞色。
灼艷艷的花瓣間,一身青色浮光袍子的顏青顯得特別斯文俊秀、玉樹臨風。
當然顏喬喬知道溫潤外表只是假象,顏青的性子……比較一言難盡。
顏青對面站著細細瘦瘦的孟安晴。
「大哥!」
顏喬喬三步並兩步撲上前去,顏青回頭的瞬間,「嘭」一下被她砸了個滿懷。
對於顏喬喬來說,得知大哥和爹爹的死訊,自己藏在被窩和浴桶中偷偷無聲痛哭只是一個多月以前的事情。
此刻忽然見到活人,自然是悲喜交織,淚如泉湧。
眼淚鼻水想也不想便往顏青身上抹。
「搞什麼搞什麼,丟人不啦。」顏青用兩根手指抵住她的腦門,將她往外推,「起開,敢弄髒我十七兩八錢銀子買的湖光錦我跟你急!」
顏喬喬:「……」是她親親的大哥沒錯了。
「嗚哇——」
身側另一個人哭得更大聲。
顏喬喬:「?」
她退開幾步,眼一抬,先是看到顏青那張斯文公子的假面皮,視線轉動,便看到孟安晴站在一旁,哭成個大花臉。
顏喬喬當場就急了:「你又為了小賤人氣哭阿晴!你就不能檢點一點?」
話一出口便知道不太對,顏青此時還不認識蘇悠月呢。
只不過前世那些舊賬堆積在心頭,今日又親身經歷了蘇悠月的拙劣陷害,實在是摁不住心頭的火氣——這就像夜間夢見情郎有了別的相好,醒來之後雖知是自己的夢,卻忍不住要逮著情郎遷怒一番。
顏喬喬氣咻咻瞪著自家大哥。
她原以為他要炸毛和她急,不料顏青卻悠悠把一對眉毛挑成了拱橋,陰陽怪氣地笑了起來:「誒嘿,你說對了,可不就是因為一個小賤人。」
顏喬喬:「???」直覺不太妙。
「呵呵,」顏青冷笑兩聲,「有個小賤人寫信要我查顏文溪,哎喲,這一查,還真查著顏文溪有鬼了!」
顏喬喬心頭一跳,抿緊唇角,直直盯住他。她的心跳得很快,呼吸也變得很急。
這一刻甚至顧不上吐槽那個魔性十足的「哎喲」。
因為她知道,顏文溪這人沒事則已,有事必是大事——前世韓崢害死父兄之後,便是扶植顏文溪上位。
顏青卻不繼續往下說了,他抬腳邁著八字步佯作要走:「呵呵你就混著吧,哪日被人賣了,還給人家數銀錢!」
顏喬喬無比心累頭疼。
樹下的孟安晴也不頂事,抽噎得上氣不接下氣,連半句囫圇話都說不清爽。
「喬……喬,我,我不……沒、沒……」
顏喬喬憂鬱地看著顏青背影。
只見顏青踱出三丈,腳一拐,繞個圈走向她的院子。
「還愣?」他用眼角斜著她,吊起嗓子怪聲嘲諷,「嫌不夠出名是吧,不然明天讓整個京陵流傳一下咱家的家醜唄?」
「……」
顏喬喬輓住哭得快要斷氣的孟安晴,同顏青一道來到自己的庭院門前。
崑山院的住所獨人獨院,每間庭院都設有禁制,外人無法擅闖。
客人到訪,只能搖動傳訊鈴鐺請主人開門。
主人則是通過事先設置的門禁密匙開啟庭院。
顏喬喬抬手扶上黑沉沉的檀木禁制鎖,手掌陷落,手指在內壁的禁木之上輕車熟路地畫下一朵簡筆小花。
等待院門開啟的時間裡,她又憶起了一幕過往。
那時韓崢主動把他位於青松台的庭院門禁告訴了她,然後問她討要她的門禁密匙。
他說她身子太虛了,好幾次睡暈過去,他搖鈴搖了整整一炷香的時間,她都不曾聽見。他向她保證,說無事絕不會隨便闖她院子,平日來看她定會先搖鈴。他還說,崑山院幾對未婚小夫妻都知道對方的門禁密匙,除了他。
顏喬喬不太情願,但那個時候實在是神思渾噩,對什麼事都提不起興致,也沒有氣力計較爭辯。她懶得聽他一直說,便把密匙告訴了他。
得知門禁圖案後,韓崢曾若無其事地問她,這朵簡筆小花是個什麼花,仿佛似曾相識。
她說只是隨手一畫——花朵不是都長得差不多嗎。
韓崢不置可否,後面曾隱晦地向她提過幾次,說圖案過於簡單,要不要找監院換一個更複雜些的密匙。她若嫌麻煩,他可以代她辦妥。
再後來,密匙就換成了他們大西州的銅風鈴形狀。顏喬喬時常畫錯,令禁制誤鎖,然後一個人怔怔站在庭院門口失神小半日。
「咔。」
禁制啟動,院門虛開。顏喬喬抬手推門,心中浮起一陣花瓣翻飛般的悲喜。
她闔好門,領著顏青與孟安晴越過庭院下的赤霞花株,踏上木廊,先後進入主屋。
挪來三把椅子,放在黑木舊案旁邊:「坐下說。」
顏青大馬金刀落坐,手一揚,將薄薄一沓信箋甩到桌面上,開門見山道:「來來來,請你欣賞一下什麼叫做白眼狼!這些,便是我在顏文溪那裡找到的好東西!」
顏喬喬心頭微跳,探出的指尖有些發顫。
她不會忘記,身邊可是潛伏了一個與林天罡密謀加害她的人。
孟安晴抽噎不止,一直在搖頭:「我沒、沒有……真不是我寫的信,我沒有給顏文溪寄信……」
顏喬喬抿唇,取過信箋垂目去看。
匆匆掃上幾眼,只覺濃若實質的惡意撲面而來,熏得胸間隱隱作嘔。
信箋上,滿目筆鋒錯亂,稍有些顛倒躁狂。滿滿的惡毒恨意直指顏喬喬父親,順帶詛咒顏喬喬與顏青不得好死。
信中說顏青是個無能的廢物,生性懦弱,鼠目寸光好大喜功,平日慣會裝腔作勢,遇上正事便是銀樣蠟槍頭。
而數次提及顏喬喬,皆是批判她水性楊花、勾三搭四,與崑山院的男同窗曖昧不清,私底下不知道做了多少見不得人的齷齪事。
就在日期最近的那封信中,寫信之人得意又興奮地提及,在她的謀劃下,顏喬喬很快就要委身於最廢物最噁心的漠北王次子,紈褲林天罡。
除此之外,信中連連質問顏文溪為何又打了勝仗又加了官,是否忘記家仇,是否要替敵人賣命一生,做南山老狗膝下的好狗?
顏喬喬怔怔放下手中的信件,腦袋發沉,雙眼微微發花。
她想起跳蓮池那日,林天罡曾這樣說起那個替他下藥之人——「我不知道她是誰,但知道她恨毒你……你知道你身邊的人巴不得你去死嗎?」
看著攤滿案桌的惡意,顏喬喬大致也能猜到此人寫給林天罡的密信中都說了些什麼。
她抿住唇,沒理會坐在一旁抽噎搖頭的孟安晴和滿嘴陰陽怪氣畫外音的顏青,重新掂起幾張信箋來細看。
信中提到的「百足溝」,便是孟安晴父親戰死的地方。寫信之人將那一戰的失誤歸咎於南山王剛愎自用,急功冒進,不顧部下死活。
「顏文溪的親人也戰死在百足溝?」顏喬喬問。
顏青點頭道:「對,全家只活他一個。與孟安晴的情況如出一轍。」
提及戰死的將士,顏青難得有了點正形。
顏喬喬凝眉,緩緩點頭。
顏青抬手敲了敲桌面,冷笑道:「顏文溪招認了,說自己與孟安晴同病相憐,孟安晴離開青州之前曾私下與他見過面,說會不定期給他寫信,為免被發現,不需要他回覆,只要知道彼此仍在為復仇而努力即可。」
顏喬喬抿唇看著面前的信箋。
除孟安晴之外,當真是再找不出第二個嫌疑人。信中涉及的青州舊事、浮誇描述的顏喬喬日常行動細節,委實不是旁人能夠仿冒。
「再說這筆跡。」顏青拎起一張信箋抖了幾下,「可不就是孟安晴的字,只是刻意寫凌亂了些?還有,我已帶著孟安晴的畫像詢問過驛信館,數名夥計指認她便是給顏文溪寄信之人。而每次寄信日期均是朔月日——正是你們書院休沐之日!」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沒有……」孟安晴翻來覆去只會說這幾句。
顏青笑著抬袖卷起案桌上的信箋,往孟安晴身上一擲:「愛招不招,就你幹的這缺德事,坦白也沒得從寬。吃裡扒外的東西,我看你給林天罡當小老婆倒是正合適。」
顏喬喬見顏青笑得和煦,便知道他是動了真怒。
她與顏青雖然相互嫌棄,說不上三句話必定得埋汰對方,但要真讓林天罡糟蹋了她,顏青必定是要提刀砍人的——前世孟安晴拎劍要斬韓崢的作派,正是把顏青學了個十成十。
一聽這話,孟安晴徹底煞白了臉,也不辯了,只呆呆地坐著,兩隻眼睛沒了神。
「大哥!」顏喬喬道,「事情還未有定論,別這樣說。」
顏青冷笑連連:「你是不是要在腦子裡挖個坑、裝了水、養點魚謀生?人證物證俱在,證據確鑿,你還袒護孟安晴!敢不敢有點是非觀了?」
顏喬喬輕輕打了個寒顫。
這一幕,何其眼熟。
前世孟安晴被送走的時候可不就是這樣麼。父兄大發雷霆,證據確鑿,辯解毫無意義。
「別的事倒也罷了,她害你啊顏喬喬,你要不是運氣好——」顏青憋了下,吞回過分難聽的話,恨鐵不成鋼道,「她要整死你啊!你是當世活菩薩麼!要不要大哥給你塑幾座金身像賺香火錢啊?」
「阿晴還沒認呢。」顏喬喬皺眉沉吟。
顏青氣樂了,樂得直拍桌,一面拍桌,一面翹起大拇指,抑揚頓挫道:「很好,很好,將來回青州,讓阿爹給你封個官做,專門出去給人審案啊,哎喲——保准是個青天大老爺!絕不放過一個好人,絕不冤枉一個壞人,啊!」
顏喬喬:「……您老乾脆到街口說書賣藝得了。」
她一直就想不明白,就顏青這種陰陽怪氣的傢伙,話又多,嘴又毒,居然還有挺多小姑娘喜歡——真就只看臉了。
默了默,顏喬喬道:「阿晴膽子小,嘴又笨,遇到事情,一急就不會說話。你別逼她,容她緩一下,說清楚。」
聽到這話,孟安晴就像回光返照一般,失神的眼珠一點一點泛起了細弱的光亮。
顏青緩緩蹙緊了眉毛,狐疑道:「聽你這語氣,是不是還發生過什麼事?」
那可就太多了啊。顏喬喬嘆息。
她十分了解父兄的性情,倘若像在殿下面前那樣直言自己重生的事,效果只會適得其反——顏青必定二話不說,將她今日所說的話全部打個包,上書四個大字,病得不輕。
如果拉上殿下為她作證的話,顏青又會添上四個字,天亡大夏。
「阿晴平日都與我在一起,」顏喬喬道,「她若當真那麼恨我,我不可能全無感覺。」
顏青一聽就笑了,笑得前仰後合:「不是我看不起你啊顏喬喬,你就是塊木頭!哎,漆個金身直接能擺廟裡供著吃香灰。」
顏喬喬:「……」
眼前的證據確實全部指向孟安晴。
但如今知道事有蹊蹺,顏喬喬自然便會多留一個心眼。
「是是是,」她心很累,「我普渡眾生行了吧,能不能讓阿晴說句話?」
顏青勾起唇角,彎起眼睛,笑得要多假有多假,抬起一條胳膊並著手指揚了揚:「請,請啊。」
孟安晴憋了一會兒,細聲細氣憋出幾個字:「我真的沒有。」
白皙的面龐漲得通紅,又憋出一句:「我可以,以死證明我沒有。」
顏青扯唇,在他開口之前,顏喬喬及時盯了他一眼。
他微笑著擺了個縫上嘴巴的手勢。
顏喬喬見孟安晴再憋不出話來,便和聲道:「阿晴這人,每次說謊耳朵必定變紅,很好認的,夫子都習慣了觀察她的耳朵來分辨我有沒有做壞事。」
扯一扯院中閒事,幫助孟安晴放鬆心神。
顏青眼角直抽:「……你倒挺自豪哈?」
孟安晴聲音低低:「我也管不住耳朵發紅。」
顏喬喬見她面色緩了些,像是能正常說話了,便問道:「在阿晴心中,是如何看待父親、大哥與我?」
孟安晴捏緊雙手,很認真地說道:「王爺收留了我,對我恩重如山,在王府,我衣食無憂,誰也不敢欺負我,我過得很好。在我心中,王爺就像一座大山,讓我敬重仰望。」
她望向顏喬喬:「喬喬最護短,總是幫親不幫理,我做了壞事她都幫我兜著,對我最好……」
她的語氣很真摯,臉上有感激、有崇拜、有喜歡,並無一絲惡意。
顏喬喬有些不好意思:「我那就是債多不愁。」
「而世子……」孟安晴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世子他是一個好人。」
顏喬喬:「……」
顏青:「……」
二人望向孟安晴的耳朵,發現那對尖尖的白耳朵慢慢紅成了兩隻熟蝦。
顏青抬手指著自己鼻子:「耳朵紅是撒謊——所以我不是好人?」
顏喬喬摸了摸鼻尖:「咳。」
她知道孟安晴心悅顏青,讓她當著正主的面評價對方,著實是有些為難小姑娘。
也正是因為如此,顏喬喬很難相信,信中那些尖酸刻薄、帶著滿滿惡意去詆毀顏青的說辭出自孟安晴之手。
孟安晴是當真喜歡顏青的。
顏青敲著桌面思忖片刻,眯起雙眼,陰惻惻地靠近了些,壓著嗓音問:「你平日,就不思念戰死的父親,病逝的母親?想到他們時,不會想起是阿爹派你爹爹去的百足溝?」
「戰場上每日都要犧牲許多將士,不是爹爹也是別人。」孟安晴抿了抿唇,臉色顯出些慚愧,「其實我早就已經不會時常思念父母了。在王府的時候過得很好,來到崑山院也有許多好朋友,而且課業也多……」
失去親人畢竟是十年前的事情,也不能怪小姑娘沒心沒肺。
耳朵並未變紅。
顏喬喬猶豫了一會兒,彎起手指輕輕叩擊著桌面,緩聲問道:「其實有件事,我想了好些日子也想不明白,阿晴能否為我答疑解惑?」
孟安晴點頭:「嗯嗯!」
「我在崑山院,便只有你們三個好友。」顏喬喬道,「先前院長來尋人,你們使勁將我與大公子往一處湊的事……」
孟安晴不眨眼地看著她:「嗯嗯?」
顏喬喬偷偷清了下嗓子,正色道:「蔣七八煽風點火,是因為她的未婚夫移情秦妙有,她一心想要秦妙有吃癟,所以拼命搓合大公子與別人。龍靈蘭心悅韓崢,將我和大公子湊一塊,也算是排除掉一個勁敵。她們各有各的目的,而你。」
顏喬喬問:「你明知道諸侯王女與大公子絕無可能,為何也那般開心地搓合慫恿?」
這事她已納悶了好一陣子。
蔣、龍各有目的,孟安晴卻著實是沒有道理。
孟安晴眼神微微有一點發慫,瞄了顏青一眼,為難地壓低聲線道:「……喬喬,真要當著世子的面說這個?」
「?」顏喬喬奇道,「為何不行?」
孟安晴眨了眨眼睛,猶豫了一會兒,弱弱道:「因為我知道喬喬喜歡大公子啊。既然喬喬喜歡,我當然要兩肋插刀。」
顏青:「?!」
顏喬喬:「!!」
外頭分明風和日麗,顏喬喬卻聽見雷電劈進庭院的聲音。
「顏、喬、喬?」顏青咬牙切齒,目露殺機。
顏喬喬:「我沒有阿晴你別瞎說。」
顏青緩緩笑開:「來來,孟安晴,你不要怕,大膽說出你的證據!」
提起這個,孟安晴立刻雙眼彎彎,露出了謎一般的微笑,掰著手指頭對顏青說道:「喬喬明明最怕苦,卻非要吃那個又苦又涼的玉堇膏;明明從青松台回來更近,卻一定要過清涼台;每次只要有人提起大公子,喬喬一定會豎起耳朵尖;喬喬最討厭旁人說她和別的男子有關,卻不介意我們開她和大公子玩笑;還有還有,喬喬的門禁密匙,也是木槿花!」
顏喬喬大驚失色:「我的門禁密匙就只是尋常的路邊花——不是,你怎麼知道我的門禁密匙?」
「因為你有時候會把它畫在課業本上啊。」孟安晴答得理直氣壯,「雖然你涂得快,奈何我離你近。」
顏喬喬:「……」
顏青單手扶額,另一隻手顫巍巍指著顏喬喬:「你……你!你真是離經叛道,膽大包天!那位是你能想的?你不如插對翅膀飛上天?」
孟安晴趕緊點頭邀功:「有翅膀有翅膀,我縫的!」
顏青暴躁掀桌:「你閉嘴!」
「大哥你聽我解釋……」顏喬喬生無可戀,「那都是上輩子的事情了!真的!」
顏青露出虛偽至極的微笑:「呵!呵!」
孟安晴眼睛彎彎,笑得像位老母親:「嘿,嘿。」
顏喬喬:「……」
她就知道,說實話根本無人相信。人家聽到「上輩子」,只會當作比喻誇張。
她轉了轉眼睛,果斷禍水東引轉移話題:「所以大哥相信寫信之人並非阿晴嗎?」
孟安晴:「……」瞬間團成鵪鶉。
顏青:「……」一口氣忽然不上不下。
顏喬喬迅速轉移話題:「我想問問大哥,倘若寫信之人當真是阿晴,你與阿爹打算如何處置?」
「你這不是全須全尾麼。」顏青涼涼道,「賞她個碗,再賞根竹竿,打出王府要飯去。」
顏喬喬疑惑地皺起眉頭。
倘若寫信之人是孟安晴……
對顏喬喬下手未遂,只是趕出王府。那為何前世孟安晴對蘇悠月下手未遂,卻要被逐出青州,流放千里?
再偏心蘇悠月,也不至於偏到這步田地。
那件事,當真是越想越不對勁。
顏喬喬抿住唇,試探著問道:「倘若阿晴設計謀害另一個外人,關鍵時刻被人揭穿,未能得逞的話,大哥覺得應該如何罰她?」
「那關我屁事。」顏青無所謂道。
顏喬喬知道這是真心話。姓顏的都有點幫親不幫理,無論是爹、大哥,還是她自己。
若是依她的想法,前世孟安晴給蘇悠月下藥未果,當是糊弄糊弄,小懲大誡一下便算了。
顏喬喬搖搖頭,將紛亂的思緒先行打住。
趁著顏青還未邂逅蘇悠月,她決定先給他上個眼藥,別又娶那個禍害回家。
「今日我遇到個女子。」顏喬喬道,「我與她無冤無仇,她卻摸到我旁邊,噗通一聲跳下蓮池。」
顏青呲牙微笑,輕輕快速鼓掌:「小妹當真是思緒連貫,條理清晰,層次分明。」
這是諷刺她把話題從天涯扯到了海角。
顏喬喬只當他沒長嘴,繼續說道:「撈起來之後,她一會兒說我沒推她,一會兒又說我推了她,反反覆復,黏黏糊糊,支支吾吾,就不肯說句痛快話。最終被人揭穿,她終於承認我沒碰她,是她自己喜歡那池子才跳的。」
孟安晴遲疑皺眉:「是秦妙有嗎?她素日也沒這麼噁心人啊。」
顏喬喬哂道:「和此女相比,秦妙有簡直堪稱眉清目秀。此人名叫蘇悠月,來日若是不幸遇到,記得離這種腦子不清楚的人遠一些,免得被她碰了瓷。」
「嗯嗯!」孟安晴鄭重點頭。
顏青皮笑肉不笑:「話題轉得挺溜。」
顏喬喬無視一切,強行再轉話題:「……還有,大哥回青州之後,記得問父親一聲,赤紅之母究竟是個什麼奇毒,然後寫信告訴我,切記切記。」
說到蘇悠月,順便把這件事也交待給顏青。
前世在蘇悠月杯盞中發現的毒藥便是赤紅之母。蘇悠月並沒有吃那盞酒,父親卻因此大發雷霆,查到孟安晴頭上時,差點兒沒直接拎劍劈了她。
顏喬喬從未見過父親那般暴怒。
她與顏青當時都嚇了好大一跳,夜裡,顏青去尋父親說話,書房亮了整整一夜燈。次日,顏青的臉色也變得十分奇怪,再不許顏喬喬多問半個字。
而「赤紅之母」這個名字,一夜間變得諱莫如深,周遭再無人提及。
前世顏喬喬有心想查,卻被韓崢帶離青州,此事至死成謎。
如今見著顏青,顏喬喬當真是滿腹問題想要找到答案——遺憾的是,今生的顏青不可能知道前世真相,她只能從每一處證據著手。
顏青樂了:「小妹,你殫精竭慮轉移話題的表演,比十萬大山中任何一隻猴兒都像模像樣。」
顏喬喬嘆息:「……反正,你都記著就成。」
「行,我會記著。」顏青嬉皮笑臉道,「不過,我也沒忘掉眼前的燃眉之急啊!」
顏喬喬:「……」
「敢和那位傳緋聞,可把我家好妹妹出息壞了!」顏青揪住顏喬喬後脖頸,皮笑肉不笑,「扯皮扯夠了吧,身為兄長沒管教好小妹,只能押到清涼台,親自向少皇殿下負荊請罪。」
顏喬喬:「……?!」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16 11:10 PM
第29章 負荊請罪
顏喬喬被顏青拎著衣領,提出了門檻。
「大哥……」顏喬喬可憐兮兮。
顏青把她揪到赤霞株下面,回身指了指膽戰心驚跟出來的孟安晴,瞪眼命令道:「孟安晴你給我縮回去,地上的信,一封一封撿起來讀,大聲讀,讀到我回來為止——別說我不給你機會,有本事你就從信裡面尋出蛛絲馬跡來自證清白!」
「哦哦,好的!」孟安晴遇到顏青,便是鵪鶉中的鵪鶉,被他一指,立刻縮著脖子退回屋裡依言照做。
顏喬喬眨了眨眼睛。
顏青垂眸斜她,冷笑揚聲:「你且好生琢磨琢磨,見到少皇殿下該如何狡辯——連孟安晴都能看出你這點心思,你還指望旁人不知?」
說話時,青袖一晃,湖光錦中掉出一枚寸把長的暗金色帶翅蟲子,落至他掌心。
他拆掉捆住蟲翼的奇異絲線,手一揚,蟲子劃過一道暗金弧線,掠入滿樹赤霞花枝。
顏喬喬:「……?」
她看向顏青,顏青卻不與她對視,搖頭晃腦地移走視線,揪著她踏過庭院,出了院門。
在鵝卵石山道上行出一段,顏喬喬回頭看了看緊閉的院門,忍不住開口問道:「哥,方才那金蟑螂……」
顏青一聽便咧唇笑開,豎起拇指:「小妹當真是好眼神!」
顏喬喬:「……」顏青誇人,準沒好事。
只見他彎起眉眼,湊近了些,壓低聲線告訴她:「那是我摸了南越一個巫王老巢繳獲的戰利品,稀罕著呢!人家叫金蟬蠱,瞎子都不能把它認成蟑~螂~」
顏喬喬沉下唇角,面無表情:「幹什麼用的?」
「是個耳朵。」顏青總算記得鬆開了她的後脖領,回眸瞥了眼她的庭院,哼笑道,「且聽聽無人在旁時,孟安晴是如何『老老實實』讀那些信唄!省得你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落淚!」
顏喬喬目露驚詫:「耳朵?」
顏青笑容得意:「金蟬振翼會仿擬周遭的動靜,回頭喂入蠱飼,它便能自己記錄的響動悉數還原,如此,待你我回來時,便能聽見孟安晴此刻是個什麼動靜——讀那些信,必定情緒上頭,不怕露不出馬腳——厲害吧,我繳來的神奇寶貝!」
如此奇物,顏喬喬從前竟然不曾聽說。
她驚奇地問:「為何從未有人用它來傳訊?」
說起這個,顏青立刻顯出些牙疼心疼的表情:「因為八輩子拿不到一隻,並且用一次就死——南越巫王們花幾十年就只養得出一隻蟬,扔樹洞裡,聽什麼巫祖神諭。這隻蟬子被我繳了,用了,倒是它的榮幸!」
顏喬喬不解道:「大哥,難道你已事先猜到孟安晴的事情可能有古怪,所以特地帶了金蟬來竊聽嗎?」
如此神機妙算,可不是顏青該有的腦子啊!
顏青垂下眼角,用看傻子的眼神睨著她,拖聲拖氣地嘆息:「本是為你帶的!阿爹他想聽聽你聲音,確定你安然無恙!」
顏喬喬愣怔片刻,回過味時,眼眶忽然便泛起了熱浪,鼻間酸澀難當。
離家多年,親人的音容笑貌可不是隻在夢裡?
她隱約記起,前世顏青也曾提過一句,叫她想想有什麼話要對阿爹說,可惜她只一味搖頭,說很快就會隨韓崢一道回青州。顏青見她如此,也就嘆息作罷,未往下講。
如今想想,阿爹該有多失望。
她掩飾地望向陽光刺目的天空,把淚眨了回去,甕著聲,悶悶道:「那你就這麼把蟬給用了。」
「也不能放任你身旁藏著禍害。」顏青輕飄飄說。
顏喬喬抿抿唇,道:「大哥仍然堅信是阿晴嗎?我知道證據確鑿,但方才你也看到了,她的表現委實不太像。若是裝的,這麼多年不露破綻,未免也太過可怕。」
顏喬喬只是多留一個心眼,給了孟安晴分辯解釋的機會,且決定深入調查——並非全然就信了孟安晴無辜。
顏青難得地沉默片刻,雙手往袖中一揣,仰頭,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我倒希望是她!」
顏喬喬明白他的意思。
若是孟安晴,顏青這一趟只需拿下她,便能消除掉顏喬喬身邊的隱患。查到顏文溪有問題之後,顏青這已是快馬加鞭直往京中而來,就生怕有個閃失。
「所有證據全都對得上。」她嘆息道,「倘若不是她的話,這麼熟悉青州、熟悉我的一舉一動、還能將所有線索引向孟安晴,那可當真是藏在我身邊的影子了——比阿晴本人有鬼更可怕。」
她下意識縮了縮脖子,感覺後背發寒。
雖然她認為前世青州之變的背後必定藏著龐大的陰影,但那種感受,終究不及「影子就在身邊」令人毛骨悚然。
「若當真不是她,那我此次便帶你回青州,放眼皮底下看著。」顏青無所謂地說道。
顏喬喬著急:「我不……」
「怎麼?急了?舍不得誰?」顏青斜眼冷笑。
「我不希望是阿晴。」顏喬喬定定神,違心地誇道,「大哥,像您這般英明神武,洞若觀火之人,難道還沒有能力替我查明一個小小的真相嗎?」
她掐起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比出個「一丟丟」的手勢。
「呵呵。」顏青完全無視她的激將法。
「就這麼點事,哪值得耽誤我學業提前返回青州?」顏喬喬正氣凜然,「咱們顏家可八百年沒出過崑山院學生!阿爹還等著我光耀門楣呢!」
「就你?」
「就我。」
說話間,清涼台的輪廓已出現在眼前。
眼看顏青仍在向那邊走,顏喬喬不由訕笑道:「大哥,您方才拍案而走、布下金蟬計的動作,當真是行雲流水,令妹妹心悅誠服。不過最後用負荊請罪為藉口帶我出來,可就略嫌誇張了啊。」
「哦?」顏青挑眉,「你知道那是藉口?恭喜你,猜錯了。」
「你不會真要見殿下?」顏喬喬心臟停跳,「負荊請罪?」
「不然呢?」
顏青虛偽一笑,然後拂了拂衣擺,正色踏上那片深青色的台地,恭恭敬敬向內遞上了自己的拜帖。
「哥,親哥……沒有這樣大義滅親的啊!」顏喬喬揪住他的後腰擺,「孟安晴說的那些,真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蒼天可鑒,「上輩子的事情」並不是比喻誇張,而是事實。
顏青笑而不語,不動聲色地微微調整表情,頃刻間,整個人煥然一新,氣質溫潤又沉穩,頗有儒將之風。
他溫溫雅雅地撥開她拽他衣裳的手,拎住她的胳膊,領她一同踏前,等待門內傳召。
殿中很快便有了消息。
「顏世子,顏小姐,殿下有請。」
顏喬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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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著穿過長長的青石前庭、走向居中的大殿時,顏青嘴皮微動,用氣音悄聲提點身旁的顏喬喬。
「好生跟著我學習覲見之禮。我怎樣行禮,你便照做。我站你站,我坐你坐,我說話你眼觀鼻、鼻觀心,殿下說話你便微微頷首,點頭動作幅度不要超過一根手指的寬度……」
顏喬喬:「……」
她眨了眨眼,生無可戀地點頭。
顏青悄悄瞪過一眼:「點頭幅度太大!」
顏喬喬:「……」她在殿下面前,還能是一個點頭的問題嗎?
二人踏入正殿。
便見公良瑾端坐上首,高遠如月。
他身穿半正式的白色皇族袍飾,肩上嵌有金羽。尊貴與溫潤兩種特質奇異地融合在一個人的身上。
顏喬喬跟隨顏青將雙手疊於額前,躬身施了三大六小共九重覲見之禮,待上首賜座之後,退至側旁,落坐於沉紅木大椅子上。
顏喬喬規規矩矩把雙手放在膝頭,視線落在身前半丈遠的深青地毯上,靜靜聽這君臣二人客套寒暄。
一來一回,一個真溫潤,一個假斯文。
感覺就……十分奇特。
自重生歸來,因為種種陰差陽錯的烏龍,她在殿下面前一直沒大沒小,頻頻出錯,早已無甚形象禮儀可言。她都快忘了王侯子女面對皇族時,該如何敬而遠之、恭謹守禮。
顏青文縐縐、人模狗樣地說話,讓顏喬喬頗不適應。
她替他彆扭,腳尖忍不住悄悄在地毯上劃動,將那深青色的地毯花紋逆著毛翻成銀白,然後又將它撥回去。反覆數次之後,那對君臣總算把對方的仁德、忠義誇過一遍,講完了官方場面話。
顏青認真清了清嗓子,開口道起正事:「其實此次冒昧求見殿下,實有一樁緊要事。雖不算燃眉之急,但若放任不理,恐有大患!」
說到此處,顏青垂頭、起身,面對上首恭恭敬敬又施了個大禮。
顏喬喬驚得屏住了呼吸,心臟怦怦直跳。
這是要……開始大義滅親了嗎?
「世子請講。」公良瑾依舊聲線溫和,不疾不徐。
顏喬喬心下忐忑不安,手指不自覺地揪住袍子,攥出兩道漩渦。
只聽顏青道:「臣有錯,先向殿下告罪。是臣平日疏忽,管束不力,以致犯下大錯。臣本無顏來見殿下,但此事不得不稟!」
顏喬喬可憐兮兮地抬頭望去。
只見公良瑾收起了笑意,面色微沉,正色看向顏青:「但說無妨。」
顏喬喬感覺自己就像是飄在漩渦中央的一隻小螞蟻,即將跌落瀑布,摔個粉身碎骨。
端坐上首的少皇殿下變得很高、很遠,就像夜空中的星辰,耀眼而冰寒,遙不可及。
顏青立直身子,稟道:「臣麾下有一名副將,立功心切,追擊殘寇之時深入南越國地域,犯了『不得侵略』的大忌。臣焦心如焚,為免他繼續犯下大罪,便決心孤身直入,將他拿回,以免他一錯再錯!如此追拿了數日,竟不小心誤入一處巫王巢穴,並且陰差陽錯聽到一個消息。」
顏喬喬:「……?」
原來不是要大義滅親,只是故意讓她提心吊膽。
他當真是有正事要稟的。
不過,方才顏青得意洋洋地說過些什麼?摸了巫王老巢,繳獲戰利品?到了殿下面前,怎麼就成了不得已而為之——春秋筆法可當真是老顏家的傳統技能。
只見顏青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南越十七巫王之間傳有一個消息——得巫祖神諭,來年冬末,舉全族之力,以滅……臣不敬,最後二字,便是、便是天家尊姓。」
【來年冬末,舉全族之力,以滅公良】
顏喬喬只覺心神一震,身軀發麻。
環伺大夏的三國之中,南越國力最弱,但若舉國來犯,那也是一場浩大戰役。這個消息足以令朝廷重視,增兵青州,對南越加強防範。
但旁人絕對不會像顏喬喬這樣震撼難言。
原來,來年冬日那場滅國大禍不僅僅是漠北勾結神嘯?原來早在今時今日,南越便已有了動靜!
這……這已不是一家之事。
風雨欲來,局勢飄搖。
顏喬喬的心臟怦怦直跳,一時不知是驚,是怒,是懼,還是激起了熱血湧蕩。
「殿下!」她深深地喘著氣,急切起身,「您定要重視此事!」
「咳咳。」顏青一邊咳嗽提醒她莫要放肆,一邊愁眉苦臉向上方拱手,「臣這個小妹不知禮數,言語無狀,望殿下恕罪。」
「無妨。」公良瑾唇畔浮起淺笑,目光落向顏喬喬,「莫怕,我會放在心上。」
顏喬喬含淚點頭:「嗯嗯。」眼前之人,還是那個熟悉的殿下!
顏青:「……???」
他略微緩了緩,趁著公良瑾心神放在那件大事上時,趕緊順勢說起另一件與之相比顯得微不足道的小事。
「殿下,」顏青又稟道,「臣還有一事。今日抵達崑山院,竟意外得知小妹行事不成體統,無心之下引出些蜚語流言,冒犯了殿下。其實這事兒怪我,不敢瞞殿下,都是因為我給小妹寫信,讓她問殿下討一幅墨寶,這才引發了後續諸多誤會——小妹並無僭越之心,她就是個木頭腦袋。所有罪責我一力承擔,數罪並罰倒也方便。」
顏喬喬怔怔望向顏青。
這人小時候時常替她頂包,他說他皮糙肉厚,揍兩下就當放鬆筋骨,總好過聽她哭哭啼啼,吵得他兩隻耳朵嗡嗡嗡。
不過顏喬喬並不怎麼記他的好,原因無他,就因為他那張嘴。
如今吃過了真正的苦頭,再看這顏青,倒也眉清目秀了些。
公良瑾垂眸,微微地笑了起來。
半晌,方道:「我對顏小姐並無怪罪。」
顏青:「哦……」
他忍不住乘勝追擊:「那殿下也不會追究小妹喜歡吃玉堇膏、喜歡畫木槿花的事兒嗎?」
顏喬喬:「……」親哥,真是親哥!
公良瑾稍微傾身,真誠討教:「這是顏小姐的喜好,於我何干?我為何要怪罪?」
顏喬喬:「……」
看著如玉君子風輕雲淡一本正經的臉,她就,就恨不得從未出生過。
大殿雖然寬敞,空氣卻著實是越來越不夠用。
「哥……哥哥……」顏喬喬嘴皮不動,發出垂死的氣音。
「畢竟對殿下尊名有所冒犯,本該避諱才是。」顏青一本正經地補刀。
顏喬喬:「……」
顏喬喬感覺兩隻耳朵有火在燒,她目光飄忽,神智不清。
這一刻,當真是讓她體會到何為度日如年。
仿佛過了許久許久,終於聽到公良瑾的嘆息,「顏世子過分審慎了,大可不必如此草木皆兵。」
顏青舒了一口氣:「您不怪罪就好。」
孟安晴說了那麼多,唯有這兩樣算得上顏喬喬僭越的「物證」。既然連孟安晴都能發現,那麼此事自然早已被人稟到殿下案頭。將事情說開,只要公良瑾自己不介意,那便萬事大吉,將來也不怕有心之人拿這個挑事。
公良瑾淡笑著補了一句:「否則日後有得你惶恐。」
顏青:「……???」
離開清涼台時,顏氏兄妹的腳步都有些虛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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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山道上,顏喬喬忍不住嘆息道:「神諭那麼大一件事,您老竟然有本事憋了一路,也不提前知會我一聲。」
顏青噗嗤一笑:「那又不是什麼大事。南越人就能躲在深山老林裡搞偷襲,真敢到平原上?他若真敢來,我領一支騎兵,頃刻便將他殺成瀕危一族。稟了這事,就是將功抵過,免得被奸人蔘我一本,說我掏了巫王老巢,觸犯國法。」
「那可不是什麼小事。」顏喬喬正色道,「若是漠北將神嘯放進來的話,南越會拖住青州鐵騎,無法及時馳援中原。」
顏青盯了她一會兒:「崑山院還教占卜呢?」
「對啊。」顏喬喬虛偽假笑,「我卜出那個跳水害我的蘇悠月來日要賴上你,做我大嫂,你信是不信——記住你此刻的表情,他日不要打自己嘴巴。你若與她攪合在一處,那我便贈你幾籮筐笑話當賀禮!」
「不過,」顏青眯眼道,「查顏文溪的時候,還當真查到他與漠北、大西州境內都有往來,只是暫不知對方身份。這些,便無需讓孟安晴知道——無論她無辜與否。」
「我明白的。」顏喬喬正色點頭。
二人在山道繞了好大一圈,又說了許多瑣碎日常的話,給孟安晴留足了讀信的時間,然後姍姍回到赤雲台。
來到庭院門口,顏喬喬的心跳不禁變快了許多。
顏青在身後嘻笑道:「早死早投胎,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別學王八。」
她只當沒聽見,開啟院門,踏進院中。
走到主屋一看,發現孟安晴竟然趴在桌上睡著了,還打著細細的呼嚕。
顏喬喬眼角微抽,帶著些遲疑道:「……心這麼大,不像是有鬼的樣子?」
顏青迷茫眨眼:「是……吧?」
推醒孟安晴,只見她眼神迷茫,撓撓頭,嗓音微啞道:「我這是……睡著啦?」
顏喬喬:「……」
打發孟安晴離開之後,顏喬喬仔細鎖好了門,將不大的庭院來回檢查過兩遍,然後給顏青打個手勢,二人齊齊來到赤霞株下。
顏青衣擺微撩,一掠而上。
眨眼間,便從花團之中捻回了一隻暗金燦燦的蟬蟲。
顏喬喬心跳加快,與顏青一道疾步回到屋中,趴在桌上,看他從袖袋中取出仔細包好的蠱飼,一點點喂入那金蟬腹中。
片刻之後,一對暗金色的薄翼嚶嚶振出殘影。
「沒有聲音?」
「噓!」
又過了一會兒,只聽殘影之間飄出了微弱而清晰的聲音。
顏喬喬屏住呼吸,傾身將耳朵貼得更近。
果然是孟安晴讀信的聲音。
沒念上幾句,孟安晴便「啪」一下將信箋拍在了桌上,深深長長地喘氣,旋即,細聲細氣地罵了一句髒話。
顏喬喬與顏青對視一眼,繼續聆聽。
孟安晴是個老實人,罵完寫信者,緩了口氣,再抓起信紙繼續往下念。
一面念,一面忍不住一本正經地辯駁信中的內容。一條一條辯,一句一句辯,扣著字眼玩找茬。
辯著辯著,又把自己給辯急了,氣得邊哭邊罵,打著桌子踢著椅子哭。
顏青眼角微抽:「……真是個性情中人。」
顏喬喬欣慰地彎起眼睛。
雖說加害者另有其人是件挺驚悚的事情,但她還是由衷地希望孟安晴無辜。
孟安晴的聲音繼續從蟬翼間傳出。
哭一會兒罵一會兒委屈一會兒,信中說了顏青不好,她總是特別生氣,逐一舉著例子反駁過去,將顏青好一通瞎誇。
顏喬喬眉梢微挑,悄悄望向顏青。
只見他眉眼彎彎,搖頭晃腦,一副得意忘形的模樣。
顏喬喬悄聲道:「……阿晴誇你玉樹臨風、英武不凡啊。」
顏青斜眼瞥來:「那可不!你出去隨便問問,誰不誇本世子!」
顏喬喬:「……嗯,您可真是世間罕見的好木材!」
孟安晴撲騰了半天,累了,漸漸便沒了聲音。
兄妹眨巴著眼睛,等來等去,等出了細細的呼嚕聲。
顏喬喬:「……」
顏青:「……」
枯坐半晌,孟安晴依舊睡得歲月靜好。
「阿晴的嫌疑……?」顏喬喬問。
顏青摸著下巴:「能減到五成。這樣,時候不早,我也該下山去了,我將她一併帶走,到驛信館那邊讓她與夥計當面對質。大約明日午時回來,你替她向夫子告假。」
顏喬喬也想去,但考慮到這是難得的獨處機會,便點了點頭,「你們千萬小心些!」
顏青呵地一笑,道:「我的人帶不上崑山,下山去那才叫銅牆鐵壁。」
「嗯!」
目送顏青離開,顏喬喬回到屋中,趴在桌上,聽著孟安晴斷斷續續打呼嚕。
漸漸便把自己也聽困了。
時間點滴流逝……
就在顏喬喬開始有些犯迷糊的時候,耳畔忽然響起了極為輕盈的腳步聲。
她心神微凜,一點點睜大眼睛。
旋即,她聽到蟬翼中傳出一聲極輕極輕的,女子的笑。
惡意滿溢,令人心底發寒。
顏喬喬死死屏住呼吸,豎起雙耳,聽著腳步聲漸漸消失。片刻之後,蟬翼中又傳出了細細的呼嚕聲……直到她與顏青開門的動靜傳出。
顏喬喬心臟亂跳,急急起身,踉蹌著奔出庭院。
顏青與孟安晴早已離開多時。
她站在山道上喘息片刻,轉身,果斷奔至清涼台。
「殿下,我要借人!」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16 11:11 PM
第30章 世俗之欲
天色明暗交接之際,蓮燈未起,山石、樹木、建築皆像模糊的陰影。
顏喬喬一路直奔而來,氣息尚未喘勻,拍著清涼台大門,邊咳邊喊:「殿下!我要借人!」
她的心緒攪成了一團亂麻,這一刻,渾然顧不上白日裡讓她丟光了臉的玉堇膏、木槿花,只心急如焚,擔憂著大哥的狀況。
不過片刻,便有人打開了門。
只見那道清瘦頎長的身影大步踏過中庭,直直朝她走來。
「殿下、殿下!」
顏喬喬情急之下,將顏青白日反覆叮囑的規矩禮儀全然拋到了腦後,奔上前,顫著雙手攥住了他左右袖口。
她眼冒淚花,嗆咳得厲害,來不及勻過氣便急切道明來意:「我要車,咳,要人,我得下山……」
他抬起手,輕輕覆在她顫抖的手背上拍了拍,然後極自然地揚起寬袖,半攬住她的背,一面輕拍止咳,一面帶她往外走。
「破釜沉舟,備車。」
他一瞬遲疑也沒有,當即發號施令。
語氣沉穩鎮定,身旁的人不自覺地加快了動作,卻又絲毫不會忙亂。
踏過雨花石山道,馬車已等在盡頭。
顏喬喬搭著公良瑾的手登上車廂,甫一坐定,馬車便順著後山道疾奔下山。
「不要急,慢慢說,下山需要時間。」他並未坐回主位,而是在她對面落座,「是顏世子的事?」
顏喬喬大口喘著氣,用力點點頭,然後抬眸望向他。
眼前之人生得極為精緻漂亮,像是一尊完美脆弱的瓷器,氣質卻溫潤而穩重,沉沉的,令人無比心安。
就好像,世間沒有任何事情能夠難得倒他。
她的呼吸和心緒不自覺地平穩下來。
「是這樣的,殿下。」她邊說,邊整理著思緒,「林天罡圖謀不軌那次,不是有一名同謀助他往我杯中下藥麼?」
「嗯。」
她道:「大哥在青州查實了一名叛徒,名叫顏文溪。搜查顏文溪住處時,找到了筆跡肖似孟安晴的信件,信中提及與林天罡合謀害我之事。顏文溪招認,給他寄信之人正是孟安晴。大哥上山之前,特意帶著孟安晴的畫像問過驛信館,館中夥計認得孟安晴,說她總是在崑山院休沐日寄信。」
公良瑾微微挑眉:「人證物證俱全,顏青卻未直接拿下孟安晴——是因為她的應對毫無破綻?」
顏喬喬點頭:「孟安晴平日的表現無懈可擊,而且她曾被陷害得很慘,於是我多留了個心眼,沒有貿然給她定罪。如今哥哥同她一道下山去了,讓她與驛信館夥計對質。」
「你如何又識破了她?」他問。
顏喬喬定定神,將金蟬蠱之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說到那個輕笑的女聲時,她不自覺地縮起了肩膀,簌簌發顫。
那麼濃郁的惡意,僅聞其聲,便已足夠令人不寒而慄。
想到顏青此刻不知面臨何等凶險,她眸光黯淡,聲氣低弱下去:「大哥只聽了前半段,若是對孟安晴放鬆警惕……」
「不必太過憂慮。」公良瑾道,「顏青護短,孟安晴既有害你的嫌疑,他不會輕信。」
顏喬喬:「……?」
白日殿下一口一個「顏世子」,君臣之間禮貌客套,就像兩個無情的身份殼子。而此刻說起顏青,殿下卻像是在提一個熟識的舊友。
顏喬喬其實覺得顏青那不叫護短,他就是自尊心過剩,特別死要面子,他身邊的人若是受了欺負,他就覺得是在打他的臉。
她點了點頭,道:「是我想岔了。因為蘇悠月是個壞人,我便下意識地認為,被她屢屢陷害的孟安晴是個好人——誰說壞人就不能陷害壞人呢?」
公良瑾沉吟片刻,問:「顏文溪不曾給孟安晴寄信麼?」
顏喬喬搖搖頭。
她也不明白為什麼孟安晴不許顏文溪給她回信,而是數年如一日地單方面宣泄怨毒。
顏喬喬心緒複雜難言,她抿住唇,垂下腦袋:「殿下,我判斷這件事情時,又受了前世經歷的影響……」
他略微傾身,探過一隻手,輕輕拍了拍她肩。
「不要自責。」他告訴她,「僅憑『他人來信』,並不足以定『他人』之罪。事關好友清白,謹慎並不是錯。」
他認真說著話,一時忘了收回那隻手。
修竹般的五指覆著她的肩,因為手大,將她的手臂也虛握在掌中。
話音落,他立直身軀,收回了手。
顏喬喬後知後覺發現肩臂一空,浮起些春日的涼意。
伴著涼意,不知何處湧起些細細碎碎、絲絲麻麻的感觸,就像柳梢拂過水面,細看之時,柳枝已直起了腰,水上只余幾絲微不可見的、暖暖的漣漪。
「嗯。」她的聲音不自覺地細弱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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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城門,車馬一路疾行,鐵蹄噠噠如驟雨,穿過石青色的京陵長街與巷道,「吁」一聲,停在了懸著「信」字方燈籠的驛信館門口。
顏喬喬跳下馬車,抬眼一看,只見驛信館大門緊閉,門口立著兩個懷抱刀劍的人,正攔著路,與破釜沉舟對峙。
她一眼便認出這二人是大哥的貼身護衛,熟得很,一個叫書,一個叫畫。
「……書,……畫!」顏喬喬疾步上前,「連我都不認得麼,還不速速讓路!」
二人抬頭,看清顏喬喬的模樣,頓時目露欣喜。
「蘭書見過大小姐!」
「菊畫見過大小姐!」
公良瑾行到顏喬喬身旁,問這二人:「顏世子何時進去的?」
「有半個多時辰了。」雖然不認得公良瑾,二人卻下意識地繃緊身體,正色回話。
顏喬喬與公良瑾對視一眼,急急踏上台階。
破釜推開了驛信館那兩扇黑漆大門。
大堂黑燈瞎火,冷冷清清的紙墨和火漆味道撲面而來,不聞絲毫動靜。
顏喬喬心頭直發沉,手指緊張地掐住了掌心。
破釜先一步上前,刷一聲燃起火摺子,火光霎時照亮半丈方圓。他掠到一旁,點亮了壁上的連排銅燈。
大夏富庶,民間不缺燈油,一間屋中通常是五、七、九或十數盞銅燈相連,點亮一盞便綿延其他,照耀滿室光明。
顏喬喬迅速環視一圈,只見大堂左右壁上設有密密麻麻的帶鎖木格,分門別類放置著往來信件,長櫃檯後方空無一人,左右各有一道重著粗布簾的耳門,通往後院。
「驛信館晚間不開張,夥計包吃住,都在後面歇息。」破釜老練且嫌棄地說,「吃的白菜粗麵,住的大通鋪,還有蝨子。」
沉舟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就記恨人家當初不收你做工唄。」
說話時,二人腳步並未閒著,一左一右掀開了耳門的布簾,雙雙掠入後院。
點亮廊上連燈的同時,破釜發出低低的冷喝聲,旋即「鏗鏘」一聲拔出了刀,儼然是如臨大敵的架勢。
顏喬喬頓時懸起了心,衝進後院,看到前方主屋兩扇木門洞開,藉著廊間映入屋中的燈火,隱約能夠看見屋內倒著幾名夥計裝扮的人。
有癱在太師椅中,有垂手坐在牆根,還有一個直挺挺橫仰在長桌上。
顏喬喬的心臟「怦怦」直跳,十指一陣陣發麻,雙腿不住地發軟。
「哥、哥哥!」
「世子!」
四名高手先一步穿過放滿方木筒的庭院,箭步掠入洞開的主屋中。
屋中的排燈頃刻被點亮。
顏喬喬奔至屋前,剛踏過門檻,只見那具直挺挺橫躺在長桌上的軀體忽然就坐了起來!
顏喬喬:「!」
一瞬間,屋裡屋外眾人齊齊屏住了呼吸。
顏喬喬只覺手臂一緊,眼前一花,還未回過神,便已被公良瑾拉到身後護住。
短暫的、窒息般的靜默後,「灰衣屍體」戰戰兢兢環視一圈,顫聲問道:「你們又是什麼人啊……」
說話時,癱在太師椅和坐在牆根那兩名灰衣夥計也睜開了眼睛,「什、什麼情況?」
顏喬喬怔怔抬眸,先是看到了擋在自己身前的背影。
挺拔修長,如松如竹。
她的心中忽地湧起些毫無緣由的酸澀和悸顫。
她抿住唇,從他瘦削寬闊的肩側探出頭去,望向這幾名睡得迷迷糊糊的夥計。
破釜壓住刀柄,沉聲喝問:「為何在此睡覺!早先進來那一男一女呢?!」
坐在長桌那人搭眉慫眼,弱弱回道:「去了內室,查看密庫中的東西。等了半天不見出來,我們閒著也是閒著,大半夜的,便、便在此處小睡一會兒。」
另外二人嗯嗯點頭。
「打開內室的門!」破釜冷喝。
夥計戰戰兢兢,硬著頭皮回道:「內室得是有記名的貴客才能進……」
「嚯,看不起誰呢!」破釜得意洋洋,「張、破、釜!天牌,上等,貴客!長期包著密匣,包了不用!」
「……哎,哎。」
灰衣夥計開啟內室密庫之時,顏喬喬見縫插針地問道:「方才那對男女都說了些什麼?」
此刻,整面牆壁嗡嗡震動,內壁傳出金屬匝動的輪軸之音,屋頂上簌簌落著細灰。
在微微震盪的空氣中,灰衣夥計的回話聲顯出幾分飄忽。
「那位公子問我們,是否見過與他同行的孟小姐。我們是見過的,孟小姐是館中貴客,在密庫有自己的密匣。不知為什麼,孟小姐並不承認,聲稱自己從來不曾到過此處,一說便急,急得直掉眼淚,還說我們是壞人冤枉她……」
另一名夥計討好地補充道:「說起來,平日偶爾見到孟小姐,她總是眉眼鬱郁,不太好相處的樣子,今日脾氣倒是好得多了。想必那位玉樹臨風的公子是她心上人,與他在一起啊,她整個人眉眼都活泛了。二人站在一處,就像……就像您二位一般!天作之合,神仙眷侶!」
顏喬喬眨了眨眼睛,順著夥計的視線,看了看自己與公良瑾。
她連忙解釋:「別亂說……」
剛開口,公良瑾已提足走進牆壁上洞開的金屬旋門,淡聲招呼她:「該走了。」
聽著聲音並無一絲不悅。
顏喬喬連忙疾步跟上。
金屬暗門之後,是一條極狹長、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密道。
左右兩旁密密壘砌著大塊的堅硬花崗岩,每隔一段便有兩盞銅燈,照耀著甬壁上一尺見方的密匣。
匣上有梅花形狀的密鎖,每一鎖都有獨特的開啟手法,只有密匝主人知曉。
顏喬喬一行疾步往深處趕去,轉過三四道彎,忽然便看到前方的壁燈照出了兩道身影。
高大的男子微躬著背,正在專心地鼓搗牆壁上的密匣,而孟安晴就站在他的身後,踮著腳尖,雙手高高揚起舉過頭頂,手中握著一盞不知從何處摘下來的長柄銅燈,尖銳的細柄正對顏青後心。
眼見那燈柄只需要往下一寸,便要取顏青性命,顏喬喬立時感到熱血上湧,周身泛起奇異而玄妙的靈氣流。
身軀緊繃,她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速度,幾步越過狹長的甬道,衝到那二人身旁。
她揚起手,一掌拍中孟安晴手中的燈柄,將那盞銅燈打到了一丈之外。
「鐺……鐺……鐺……」
銅燈在地上打了幾個滾,黑漆漆的燈油灑落甬道,燭芯晃了晃,火苗滅在燈油中。
孟安晴迷茫地望過來:「……喬喬?」
顏喬喬心臟急遽跳動,眼前的景象仿佛時近時遠,耳畔聽到的聲音也像是浸在水中,不甚分明。
她後知後覺地聽到身後傳來「刷刷」幾聲衣袂破風之音,破釜沉舟蘭書菊畫掠到了近前,將孟安晴隔到一旁。
顏青半躬著身,轉回一張迷惘的臉:「……小妹?你搞什麼?大晚上的吃錯了藥?」
見顏青無恙,顏喬喬松下懸在心頭的那口氣,眼前浮起暈眩的黑霧,一時有些站立不穩。
身後之人及時扶住了她。
「你,」顏喬喬虛弱道,「你小命差點沒了!你知道她在你後面幹什麼?」
顏青噗一下笑出聲:「給我照明啊!」
「那燈……」
「我從對面拔的。」顏青一臉得意,「哎哎,你們來得倒是時候,一起來撬開這櫃子,看看裡面裝了什麼東西。」
「喬喬……」孟安晴被書畫那兩個壯漢擋在一旁,神色迷茫,「燈有什麼問題嗎?你為什麼打它?」
顏喬喬望向孟安晴,心情複雜到難以言表。
「你裝得好像啊。」面對多年好友,顏喬喬絲毫也提不起力氣像往日那樣嬉笑怒罵插科打諢。
她疲憊地說道:「孟安晴,你今日讀信的種種,我都已經知道了。為什麼那樣笑?是聽到我與大哥回來,譏諷我們這兩個傻子麼?」
「喬喬你在說什麼,我不明白。」孟安晴滿臉疑惑。
顏喬喬懶得爭辯,質問道:「方才為何用燈柄對著大哥後心?」
孟安晴張大了嘴巴,著急解釋的時候,仍是細聲細氣:「不、不是啊!我踮著腳,才能從世子肩膀旁邊照過去啊!我沒注意燈柄指哪了。」
「顏喬喬你在說什麼鬼東西?」顏青揉著額角,一臉不耐煩,「孟安晴讀信那德行,你我不是都聽到了麼?燈是我摘給她的,我讓她給我照明——就憑孟安晴這破爛身板,想扎我,她有那個力氣麼!哎,你這人是不是一定要和我作對才舒服?我說她有事吧,你一直跟我辯;這會兒她沒事吧,你又要跟我鬧……」
公良瑾豎起手,打斷了喋喋不休的顏青。
他溫和平靜地說道:「顏世子離開之後,顏小姐聽到金蟬中傳出不尋常的聲音,憂心你的安危,是以特意趕來。」
顏青趕緊立直了身子行禮:「見過殿下。因為臣的事情深夜勞煩殿下,都是臣的過錯!」
顏喬喬:「……」
別人都喜歡邀功,這顏青就奇了,專愛攬過。
「所以你不承認是嗎?」顏喬喬看著發小,「你不承認中途起身,怪笑,然後又伏回去裝睡?」
孟安晴飛快地搖頭:「沒有,沒有,除非夢遊!」
「要不然就是小妹你發夢了。」顏青笑道,「先前你便奇奇怪怪,說話沒頭沒尾。」
顏喬喬恨不得撿起地上的銅燈敲顏青腦袋。
「多說無益。」公良瑾淡聲道,「沉舟。」
沉舟上前,拱手:「是!」
她望向顏喬喬,解釋道:「我的道意名為多情,能夠與旁人共情,感知旁人真實情緒,無從掩飾。顏小姐有什麼問題只管問她,我會替你分辨真偽。」
沉舟微笑著,抬手捉住孟安晴腕脈。
顏喬喬不禁微微睜大了眼睛。
她望向孟安晴,只見孟安晴仍是那副老實的樣子,臉上並沒有一絲心虛或畏懼,反倒還有點高興。
「嗯嗯!」她細聲細氣地說,「喬喬快問,問了你就知道有壞人冤枉我,一定要把那個壞人揪出來,打死!」
看著好友熟悉的表情,顏喬喬心緒不禁變得複雜,她硬下心腸,冷聲問:「今日念的那些信,是你寫的嗎?」
「不是。」孟安晴答得飛快,「我念過一遍,都要氣死了!」
顏喬喬望向沉舟,只見青衣女官微微凝著眉,幅度很小地搖了下頭,示意她繼續往下問。
顏喬喬又道:「你再說一遍,你心中如何看待我爹、我大哥,還有我。」
孟安晴點點頭,又將白日說過的話複述了一遍。
說起顏青,她仍是紅了耳朵,簡單地幾句帶過。
顏喬喬思忖片刻,將顏青遠遠趕開,又問孟安晴念信之時,是如何辯駁那些污衊顏青的話。
孟安晴臉更紅,腦袋垂到了胸口,像只鴕鳥一樣,嚶嚶嗡嗡說了些「玉樹臨風」、「英明神武」這樣的溢美之辭。
顏喬喬再看沉舟,沉舟仍是搖頭。
把顏青召回來的時候,沉舟見著顏青立刻也開始臉紅——孟安晴對顏青的滿腔愛意,也令她被動共情。
顏喬喬蹙眉不解,絞盡腦汁又添了許多問題,從青州一起拔人家鬍鬚,問到春日宴林天罡下毒,孟安晴的反應卻始終如一。
顏青歪眉斜眼地怪笑著,張了幾次口想要嘲諷顏喬喬,但一觸到公良瑾那冷冷淡淡的眉眼,立刻又把滿肚子話都憋了回去,憋得難受,悄悄站在陰影裡抓耳撓腮。
片刻之後,見顏喬喬實在想不出問題,公良瑾垂了垂眼睫,淡聲問道:「你父親奉南山王之命出征,戰死沙場,你就不曾有過絲毫怨懟?」
孟安晴飛快地搖頭。
公良瑾又問:「你久居王府,難免聽到些挑撥你與顏氏兄妹之語,就不曾有過片刻動搖?」
孟安晴仍是搖頭。
顏喬喬看著那道細細的脖頸,以及幅度巨大堅定的搖頭動作,不禁有些懸起心,生怕她把自己的腦袋給搖掉下來。
公良瑾頷首,示意沉舟停止共情。
沉舟拱手稟道:「殿下,孟小姐所言,句句發自肺腑,真摯純粹,絕無半絲作假。」
「絲毫也無?」
「無。」
顏喬喬怔怔看著孟安晴,只見她臉上並沒有意外之色,而是憨憨地彎起眼睛笑。若是周圍沒有外人,想必她還要拎起裙擺原地轉幾個圈。
公良瑾面沉如水:「回答我的問題時,也無?」
沉舟立刻肅容,正色,認真拱手:「稟殿下,也無。」
顏喬喬抿住唇,皺眉不解。
顏青著實忍不住了,輕咳一聲,道:「那便是徹底排除孟安晴嫌疑了,我就說嘛,咱府中教養出來的人,怎麼可能長成歪瓜裂棗?都怪小妹打斷我,否則此刻我都撬開這櫃子了,說不定已經知道究竟是誰在陷害孟安晴。」
公良瑾涼涼瞥他一眼,負手道:「顏世子,你帶孟小姐去歇息,好生令人看護。」
顏青像只大鵪鶉般老實點頭:「是。」
待那四人離開,公良瑾余光掃過破釜,道:「那日你問我,如何得知江芙蘭有詐——家中遭逢慘禍,她心中卻只有純粹思慕之意,便已是最大的破綻。」
破釜恍然點頭:「哦……」
顏喬喬驚道:「難道阿晴也中了血邪?」
公良瑾搖頭,淡聲道:「當日未能及時察覺江芙蘭身上的血邪之術,是因為江府血邪之氣沖天,久居其中必會沾染。孟小姐身上並無血息。」
顏喬喬松了一口氣,卻又提起另一口氣:「那阿晴究竟有事無事?」
「自是有的。」公良瑾輕嘆,「人心必有暗面,至純至澈,那是聖人。」
「那究竟……」顏喬喬話音一頓,眨了眨眼,望著公良瑾,不太贊同他方才這句話,「有這樣的人啊。您不就光風霽月,不食人間煙火,全無世俗之欲。」
公良瑾失笑:「我?」
她真誠地、輕輕地嗯了一聲。
他傾身湊近了些。
逆著光,神色有些難明。
清冷微沉的嗓音拂過耳畔。
「有。」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16 11:11 PM
第31章 赤紅之母
「有。」
清冷微沉的嗓音氣定神閒地拂過耳畔之際,顏喬喬聞到了清幽、寒冽,仿佛帶著細碎冰屑感的男子氣息。
有那麼一瞬間,她感覺到了骨軟、心慌。
她微微睜大了眼睛,偏頭看去——公良瑾已一步踱出,與她錯身而過。
「開匣。」他淡聲下令。
破釜拱手:「是!」
只見這個五大三粗的壯漢踏步上前,躬身看向那密匣外頭的梅花鎖印,左右端詳片刻,揚起四根手指,靈巧無比地戳在梅花鑰匙上,左旋旋、右轉轉,動作像翻花蝴蝶一般。
鎖芯中不住地傳出清脆的「咔咔」聲。
百忙之中,破釜不忘順嘴交待沉舟一句:「半刻鐘,放好風!」
顏喬喬被這一系列流暢的操作驚呆:「……?」
容她說句不太禮貌的話,破釜這架勢委實是過分熟練,讓人不得不多想。
沉舟心思敏銳,觀顏喬喬神色便知道她在想什麼,輕咳一聲,道:「許多年前已金盆洗手。」
顏喬喬:「……」
腦子裡自行補了一句,今日舊業重操。
她抬高雙眉,禮貌地衝沉舟憨笑了幾聲,然後望向前方那道清瘦頎長的身影。
「殿下……」
目光再一次觸到他,顏喬喬感覺自己又有一點心慌氣短。
她用足尖蹭了蹭地磚,小步挪到公良瑾側後方,問道:「既然孟安晴有問題,殿下為何還放心讓我大哥那個憨貨與她獨處?」
公良瑾回身,笑嘆:「無事的,你這是關心則亂,其實不必那麼緊張。」
看著他平靜帶笑的黑眸,顏喬喬不自覺放鬆了一些。
她怔怔點了下頭,心中暗想,無論孟安晴究竟有什麼問題,前世也的確不曾害過顏青。
她知道是自己思慮太重了,真真切切經歷過父兄之死,人已成了驚弓之鳥。
「可大哥他……」她抿住唇,腦海中忽然閃過一絲游魚般的靈光。
公良瑾眸光含笑,淡淡看著她,容她自己想明白。
顏喬喬心中愈加沉靜,思緒漸漸變得清晰——顏青嘴巴討嫌,但護她也是真的護。
所以……
「大哥,他……」她一點點睜大了眼睛,恍然脫口而出,「他只相信證據,從頭到尾,他壓根就沒信過孟安晴!」
公良瑾但笑不語,由著她自己想。
顏喬喬扶額,嘆息:「殿下說得沒錯,我當真是關心則亂了。倘若大哥當真認為孟安晴無辜,他又怎麼可能徑自帶著孟安晴下山去,留我與一個不知藏哪裡的『鬼』在山上獨處呢。」
她抬頭看了看眼前這條狹長曲折的通道,嘆息。
「所以大哥故意將人手都留在外面,他就是給孟安晴製造機會,想讓我見見黃河、看看棺材。」
在山道上時,顏青不是還說她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落淚麼。
顏喬喬一時竟不知該作何感想。
且喜且氣。
喜的是大哥不是個真憨貨,氣的是那個剛愎自用的自大狂完全把她當傻子。
她不禁想起從前在青州的時候,每次她養的花草或小動物眼看著要養不活,顏青就會迅速把它們拎走,然後自作聰明地買了相似的回來,騙她說治好了。
其實誰還能看不出來——哪家的兔子養個三五年還是巴掌大?
她悶悶道:「我又不是三歲孩童,誰要他自作主張。我說的話他從來就不當回事,不像殿下,殿下願意耐心傾聽我說話,將我的話放在心上。」
公良瑾微微挑眉:「所以呢?」
「所以顏青只有小聰明,殿下您有大智慧!」顏喬喬狠狠拍上一記馬屁。
公良瑾:「……」
顏喬喬眨了眨眼,納悶又真誠地向他討教:「殿下,孟安晴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又錯在了何處——是我太過感情用事嗎?我是否該像顏青一樣,只認證據,不理會直覺?」
「你與顏青,都不算錯。」公良瑾道,「若我所料不錯,孟安晴當是離魂症,一體雙魂,一惡一善。與你熟識的是善魂。」
聞言,就連專心致志重操舊業的破釜也忍不住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擰過一張四方大臉來:「嚯!那不就是鬼上身!」
沉舟一肘子把他拐回牆壁上去:「閉嘴,幹你的活。」
顏喬喬驚道:「竟有如此離奇之症?」
公良瑾頷首道:「此症罕見,至今仍無定論。明日你隨我登門拜訪司空大儒,向他請教。大儒見識廣博,興許知曉解決之道。」
她點頭道:「那,大哥那邊……」
公良瑾唇角微勾,道:「顏青不明所以,必定處心積慮給孟安晴『製造機會』——錯有錯著,穩那個惡魂再適合不過。」
顏喬喬略略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面,眼角不禁輕輕跳動。
一個假試探,一個真懵懂。惡魂看著這二人在它眼皮底下雞同鴨講,心中必是充斥著惡意滿滿的嘲弄,樂得看他們笑話。
殿下說得沒有錯,用自作聰明的顏青來穩它,再適合不過。
顏喬喬一點也不同情自家哥哥,反倒覺得有些好笑。
她攥住雙手,臉上一點點露出笑容。
「笑什麼。」他問。
她彎起眼睛:「我笑阿晴是個好人。她是好人,我就高興。」
說著稚氣十足的話,她的面容看起來更嬌憨了些。
公良瑾垂眸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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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屬密匣處傳來極為清越的「咔嚓」聲。
「成了!」破釜拍了拍雙手,得意道,「我可真是寶刀未老,鋒韻猶存!」
沉舟默默移開一步:「……」
這隻密匣便是另外那個「孟安晴」租用的,據驛信館的夥計說,租用之後只往裡面放了一次東西,然後再未用到。
藏了什麼呢?
顏喬喬看著精巧的金屬匣門一片片翻開,像花瓣層層綻放。她不禁屏住呼吸,捏住手指,雙眼緊緊盯著匣子,一眨也不眨。
「喀。」
動靜止歇。
伴著極輕巧的金屬嗡鳴,匣中之物緩緩遞出,呈現在壁燈之下。
只見古銅色的板片之上,端端正正放置了一隻半透明的白玉瓶。
瓶身圓,瓶口極細,形狀就像一隻玉石雕成的蒜。
瓶底氤氳著紅艷艷的細絲線,一縷一縷,凝成了一汪赤紅的濁液。藏在半透明的瓶中,顯得更加詭異。
「這是……」破釜與沉舟面面相覷。
顏喬喬快速上前一步。
她的心臟跳得飛快,猛烈撞擊著胸腔,呼吸變得急促,腦袋裡「嗡嗡」作響。
她微顫著手指,伸向這隻半透明的瓶子。
公良瑾廣袖揚起,探手壓住她的腕,探詢地看著她。
顏喬喬定了定神,搖頭表示無事。
他沉吟一瞬,緩緩收回手,示意她繼續。
她拿起了密匣中的瓶子。
手感與記憶之中一般無二,磨砂感,質地稍軟,隱約泛著暖。搖了下瓶身,見那團赤紅細線像活物一般往上攀了攀,越不過圓弧的穹頂,牽著絲回落瓶底。
前世拿到這隻瓶子的時候,裡面的赤紅絲線只剩下了薄薄一小層。
「赤紅之母。」顏喬喬輕輕發出氣音,「我曾見過一次,只知道是一種奇毒,具體效用未知。」
因為破釜沉舟就在身側,是以顏喬喬沒提前世的事情。
「確定?」公良瑾問。
她點點頭:「確定。」
他從她手中取走了白玉瓶,示意沉舟謹慎收好,「密閉收容。」
「是!」
顏喬喬神思有些恍惚,怔怔自語:「證據確鑿,全無疑點。」
難怪。
前世父兄並非偏信小人——此事確實是孟安晴所為,只是她自己卻毫不知情,如此,更加百口難辯。
顏喬喬沉吟片刻,道:「孟安晴是個窮光蛋,租不起密匣,更不可能尋得如此奇毒。那惡魂,背後有人。」
這般說著,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那隻幕後的黑手,究竟操縱著多少事情?前世種種慘烈,其中多少,與它有著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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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明日清晨要拜會大儒,公良瑾一行便歇在了京陵城中,住的是一處簡易精緻的府邸。
顏喬喬心中裝著事,不知不覺便跟隨公良瑾踏進了主屋。
他頓住腳步,回身:「有事要說?」
顏喬喬:「……」
她認認真真行了個禮:「今日之事,多謝殿下。」
默了默,又道:「是我草木皆兵了,一點小事,害您奔波操勞。而且,大半夜敲您的清涼台大門……」
公良瑾淡笑:「無妨。」
她彎起右膝,悄悄用足尖蹭了蹭地毯,道:「您都知道顏青不會有事,其實不必給我開門,這樣有損您的清名。」
「嗯?」公良瑾將聲線微微拖長,雲淡風輕地笑道,「清名,無妨。若不開門,尊嚴何存。」
顏喬喬:「……?」
她眨著眼睛,面露疑惑。
公良瑾若無其事地轉走話題:「關於赤紅之母,是否有什麼要對我說?」
顏喬喬趕緊肅容點頭。
「殿下,此事我當真是百思不解。」如今在他面前說起前世之事,顏喬喬已經沒有任何心理障礙,張口便來,「前世一次筵席上,孟安晴指使侍女往蘇悠月的杯中下了毒,用的便是赤紅之母。」
公良瑾將她引到窗旁,坐在軟榻上慢慢說。
顏喬喬回憶著舊事,將心中疑惑盡數道出:「孟安晴下毒之事敗露時,蘇悠月還未來得及飲下那杯酒。可是阿爹卻萬分暴怒,險些當場提劍斬了孟安晴——我與大哥好不容易才將他攔下,當時真是心驚不已。」
「我與大哥都不明白,蘇悠月只是個外人,她又不曾受害,阿爹為何如此。夜裡大哥說去勸阿爹,結果到了次日,父兄二人都不搭理我了。隨後,孟安晴被流放,『赤紅之母』成了府中禁忌,我至死都不知道其中隱秘。」
公良瑾沉吟道:「此毒,我亦不曾聽說。明日可一併請教大儒。」
「嗯!」顏喬喬飛速點頭,心中湧動著急切和激動,恨不能插上翅膀,此刻便飛到大儒那裡去。
公良瑾將一盞茶遞向她,溫聲道:「父兄不說,你竟作罷——不像你的性子。」
顏喬喬心頭微震,執杯的手晃了晃,蕩出三圈漣漪。
「我……」她快速抿一小口苦茶,咬住唇,如實道,「我被韓崢帶離青州,從此再無機會。」
靜默片刻。
她聽到他認認真真的聲音:「抱歉。」
她忍淚,快速搖了搖頭:「殿下不必說抱歉,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我現在很好,一點兒都不難過!」
她彎起眼睛,衝他揚起燦爛的笑臉。
沒細看他神色,她便匆匆起身,行禮告退。
待她半走半逃的身影消失,公良瑾垂目望向她留下的殘茶。
半晌。
他負手來到階前,溫聲交待左右:「新茶太苦,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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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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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6 11:12 PM
第32章 昨日怠慢
顏喬喬一夜輾轉。
天將明時,終於淺淺睡了一會兒。
聽得主屋那邊傳來一絲開門動靜,她立刻翻身而起,頂著兩隻黑眼圈離開廂房,快步迎向公良瑾。
今日天氣有些陰沉,他身穿深灰錦底烏雲暗紋的長袍,外面罩著純黑大氅,束髮用的也是黑玉冠。
整個人氣勢稍顯冷沉,顏喬喬有些吃驚,小心地抬眸望他。
視線相觸,公良瑾頷首,淺笑。
他放緩了腳步,讓她跟在他的身側。
偏頭,溫聲問道:「認床?」
顏喬喬看著他的眼睛,眨了眨眼。
眸光清冷帶笑的殿下,仍是素日平易近人的殿下。
「有一點。」說著,她不禁有些赧然。
其實睡不著的時候本該利用「秋瑟」道意來修行。只是她以為下一瞬間便能睡著,於是白白浪費了許多時光。
公良瑾側身吩咐左右:「將我名下所有宅邸臥房更置為崑山院制式。」
「是。」
顏喬喬睜大眼睛,心臟沒著沒落地錯跳了一拍。
「殿下……大可不必如此麻煩。」
公良瑾淡笑:「同樣的錯,豈可再犯——昨日怠慢了。」
顏喬喬心神一滯,湧起無限激盪。
得君如此,臣復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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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儒司空白的住處是一間簡陋的庭院。
當初二十幾名學生同時給他遞上房契,他沒看上繁華正街的七進院落,也沒相中鬧中取靜的臨湖大宅,更不喜邊郊的溫泉莊園。
偏偏就選了這一處鄰里養著打鳴大公雞的破落院子。
公良瑾與顏喬喬上門拜訪時,司空白正叉著腰、扯著嗓子,與鄰居大娘對罵——罵那天殺的大公雞打斷他的夢中洞房。
蓮池事件之後,蘇悠月已被大儒無情逐出師門,去向不知。
顏喬喬跟在公良瑾身後,老老實實行了禮,閉緊嘴巴,聽著少皇殿下與滿心不爽的大儒寒暄客套。
沒多時,司空白便被公良瑾哄得心氣舒暢,愉快地挑著眉、捋著須,放下荷花池畔的恩怨,將這對宿敵之徒領入屋中。
坐定,公良瑾簡要道明來意。
一問離魂症,二問赤紅之母。
顏喬喬攥緊雙手,盯住司空大儒那張熟悉的老臉,心臟在胸腔中「怦怦」直跳。
無論哪門課,眼前這位皆是泰山北斗,該不至於被這兩個小小的問題難倒……吧?
聽完來意,司空白緩緩眯起了一對智慧深邃的眼睛,道:「算你找對人了。」
顏喬喬屏住了呼吸,心跳加快。
「離魂症嘛,」大儒抄起手,感慨道,「在我雲遊四海講學之前,世人甚是愚昧,將此症歸因於鬼上身、妖邪附體,燒死患者了事。」
公良瑾傾身道:「您老功德無量。」
大儒謙虛地擺擺手,雙眼更是彎成了一對老月牙:「不足道哉!如今嘛,對此異症倒是有些小小的心得。倘若是魂體不安,睡眠時頻感魂魄離體、夢魘纏身者,服安魂湯、鎮魂丸,令心腎相合即可。此為輔藥。」
公良瑾頷首,顏喬喬有模有樣地學。
「如少皇瑾所言的情形嘛,有些難,湯藥起不到太大作用。」大儒道,「不過,卻也不是無法可解。」
顏喬喬連連點頭,雙目灼灼有神地盯著大儒,擺足了在黑木樓應付夫子的架勢。
大儒捋須道:「我有一夢修老友,可渡你潛入患者夢中,幫助其中一魂殺死另外一魂,便可根除異症。只不過……」
顏喬喬急切點頭:「嗯嗯!您說,您說!」
「萬分凶險。」大儒一板一拍敲著桌道,「夢境中一切修為皆無用。若身死夢中,便再回不來了——夢境本就難以捉摸,善惡雙魂相爭的魂境更是萬分詭譎,稍有不慎……再有,此事絕不能叫患者知曉,否則必定功虧一簣。」
「我願入夢!」顏喬喬沒有絲毫遲疑。
說罷,後知後覺想起自己還未看殿下眼色,未問過他的意思。
她的氣勢矮了下去,小心地側眸瞥了瞥他。
只見公良瑾垂著眸,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片刻,他傾身道:「那便勞煩大儒聯絡那位夢道宗師,其餘事宜,入夜之前我會安排妥當。」
顏喬喬激動地點點頭,眼珠轉了轉,又問:「那赤紅之母呢?」
司空白道:「老夫從不曾聽說過——是犄角旮旯無人知曉的玩意,對吧?」
顏喬喬:「……是吧?」
她第一次聽到這四個字,便是阿爹前世暴怒時脫口喊出。再後來,這四字便成了諱莫如深的禁忌。
「那你還問我?」司空白吊起了眼睛,拍桌道,「一定是邢老兒對吧,以為隨便找個問題難倒我,他便能成功壓我一頭了?哼!愚蠢,幼稚,無知!」
顏喬喬:「……」院長風評被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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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良瑾攜顏喬喬向司空大儒道別,雙雙踏出小院。
顏喬喬望天嘆氣:「連大儒都不曾聽說過這種奇毒,也不知阿爹究竟從何處得知。」
「先著眼當下,將你與孟安晴的過往事無巨細,一一道來。」公良瑾走向馬車,純黑大氅微微揚起,弧線凜冽。
顏喬喬急急跟上:「是!」
眼前這個人,當真如同定海神針一般。
有他在,心便安穩了。
伴著很有韻律的車輪車,顏喬喬的思緒飄回從前,向這位陌生卻又親近信任的人闡述自己的過往。
感覺實在是非常奇怪。
公良瑾端坐主位,手中執筆,偶爾疾書幾行。
顏喬喬說到口乾舌燥,隨手拿起他推來的茶,一飲而盡。
「……嗯?」
溫和、甘甜。殿下今日用的居然不是苦茶。
顏喬喬彎了彎眼睛,心頭仿佛也絲絲泛起甜。
說完舊事,見公良瑾微微眯起雙眼,露出些走神的模樣,顏喬喬忍不住問出自己憋了一路的問題:「殿下,夢道宗師,難道躺著就能修行嗎?」
不得不說,她聽到世間還有這種道意的那一瞬間,當真是雙目放光,恨不得棄道重修,轉投夢道大佬門下。
公良瑾挑眉,回神,涼涼瞥她一眼,「當然不是。」
「哦……」顏喬喬失望之餘,也感覺到心理有些平衡,「不是也好。躺著修行,可羡慕死我了。」
公良瑾傾身,微笑:「躺著不夠,還得入睡才行。」
顏喬喬:「……?!」
就好氣。
她忍不住悄悄地、完全不引人察覺地瞪了他的衣領一眼。
她發現,正人君子有時候也蔫壞。
「那,我們得悄悄把計劃告知大哥。」她一本正經地轉移話題說正事,「不能讓孟安晴知道入夢之事,否則惡魂便也知道了!」
公良瑾淡笑:「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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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青與孟安晴正坐在湖邊茶鋪吃茶。
他特意支開了身邊的護衛,大馬金刀地占著一把長椅,將孟安晴擠到椅子邊邊。
這一夜加上小半日,他已經試過把自己的茶供到她面前由著她下藥、把劍遞給她讓她對著自己的要害瞎比劃、把脖頸伸到她肩膀上靠著她睡覺隨便她掐……
如此總總,孟安晴卻沒有半點要對他下手的意思。
顏青心很累。
此刻,他隨手救了一名被路邊惡霸糾纏的青衣女子,這位長相清秀雅致,仿若空谷幽蘭的女子落坐於對面,正不住地誇顏青是個古道熱腸、樂於助人的好兒郎。
顏青此刻可沒功夫跟個陌生人磨嘰。
他滿心便惦記著拆穿孟安晴,讓顏喬喬看看她有多瞎,從此牢記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的道理。
以致那女子自報姓名時,顏青腦中只有——蘇悠什麼?什麼悠月?蘇什麼月?
孟安晴倒是一點點睜大了眼睛,眨一下、再眨一下。
「孟安晴,走了!」
有外人在,孟安晴自然不可能下毒,顏青不耐煩地起身,帶領孟安晴向湖邊走去。
孟安晴腳步遲疑:「……世子要去水邊啊?」
這個蘇悠月,怕不就是喬喬提過的那個吧?
顏青側眸一瞥,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鵪鶉樣,頓時眯了眯眼,提起警惕。
有——陰——謀!
那更是非去不可了!
到得湖邊,顏青特意爬上一塊看著不大安全的臨湖危石,負著手,專心致志欣賞湖景——只要在背後輕輕一推,他保准得落水。
腦中正得意洋洋地算計時,不遠處忽然傳來了一聲「噗通」。
顏青:「……???」
拿眼一掃,只見孟安晴雙手攥著裙子邊邊,正無措地盯著面前的大水花發愣。
「救……救命……」
一團青乎乎的東西在湖裡沉浮了下,看著有幾分像那空谷幽蘭。
顏青眼角微抽,揚手比了個手勢,藏在暗處的蘭書菊畫立刻掠出來,踏過水面,將那團濕漉漉的東西拎上了岸。
打眼一看,一身濕裳的蘇什麼悠正緩緩撥開臉頰上的黑髮,露出一張梨花帶雨的面龐。
「不、不關這位姑娘的事,我想她一定不是故意的……」落湯雞眸中含淚,小臉蒼白,頗為惹人生憐。
濕衣與濕發,讓她身上又多添了幾分風情。春風拂過,窈窕畢顯。
顏青眨了下眼睛,歪頭望向孟安晴。
孟安晴瘋狂搖頭,朝他擠眉弄眼,用口型道——喬喬!喬喬!
顏青極慢極慢地挑了挑兩道俊秀的眉毛。
「哦——」他恍然大悟,豎起食指一點一點。
自家妹妹說過什麼來著?蘇什麼月是吧?跳水碰瓷兒?
他從湖石上躍下,落在蘇悠月面前。
男子身上氣息很熱,模樣也真真是萬中取一。
蘇悠月面龐不禁微微泛起些紅暈,嗓音輕柔至極:「公子莫怪孟姑娘,是我自己……」
「無需多言!」顏青嘿地一笑,打了個響指,「跳水是你興趣愛好嘛,理解理解!方才在茶棚裡有句話你倒是說對了,本世子最是古道熱腸,助人為樂——蘭書菊畫,來,幫這位姑娘跳!就在這兒!就現在!跳它個百八十回!」
蘇悠月:「……???」
——噗通!
——噗通!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16 11:12 PM
第33章 入我夢來
春風徐徐,楊柳細細,湖面上碧波盪漾,水光粼粼。
「一招鮮,吃遍天……」
遙遙看著湖邊那一幕,顏喬喬不禁感慨萬分。
前世今生都算上的話,她已經目擊蘇悠月跳過三次水了,不得不讓人懷疑這是興趣使然。
旋即,便見顏青身邊的蘭書菊畫二人捉起蘇悠月,換著姿勢往湖裡拋。
顏青吊兒郎當歪站在湖邊,對著水花形狀指指點點,時不時還拉孟安晴一起給蘇悠月鼓掌叫好。
「好好好!」「厲害!」「漂亮!」
顏喬喬:「……」
公良瑾:「……這個顏青。」
顏喬喬覺得顏青這輩子是不可能再娶蘇悠月了。
事實上,顏青從頭到尾都是這麼個憨貨。前世蘇悠月跳湖陷害孟安晴的時候,顏青根本就沒有讀懂裡面的彎彎繞繞。
蘇悠月哭哭啼啼說孟安晴不是故意推她,顏青便哦一聲,順手將事情翻篇,忙活別的去了——既然落水的人都說了孟安晴並非故意,那還有他什麼事兒?
事後孟安晴一直找他解釋,他只覺得莫名其妙。
「其實直到我離開青州時,大哥待蘇悠月都無甚特別之處,不知為什麼,後來竟娶了她。」顏喬喬輕聲嘆息。
公良瑾淡笑道:「你不喜之事,不會再發生。」
顏喬喬愣怔片刻,彎起眼睛,用力點頭:「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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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良瑾命人向顏青遞了消息。
入夜時分,顏青帶著孟安晴住進了驛信館對面的客棧。
安置好孟安晴,叮囑她絕對不許出門之後,顏青悄悄給她的房間門留了條縫,「趁她不備」,用一根頭髮絲繞在鎖扣與門框之間——假如她夜裡溜去對面驛信館的話,必定會被他發現。
如此「拙劣」的伎倆,自然瞞不過孟安晴體內另一雙眼睛。
在孟安晴入睡之後,另一魂並未接管她的身軀行事,只閉著眸,唇角微微勾起嘲諷的弧度。
於是她沒有留意到,一支墨綠的細香探入門縫,一點一點漫開淡淡的青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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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廂房正中歪坐著一名老者,盤著膝,雙眼無神地向下耷拉、一副永遠睡不飽模樣。
此人正是司空大儒的老友,一位罕見的夢道宗師。
他說話的聲音有氣無力:「鎮魂香會使軀體徹底沉睡。假使你在夢境中被惡魂殺死,那麼你的軀體就會一直睡下去,睡到地老天荒。啊嗷~」
他捂住嘴,打了個老長老長的呵欠。
顏喬喬:「……」
她實在憋不住,忘了平日在夫子課上提奇怪問題然後被趕出黑木樓的前車之鑒,不怕死地舉手問道:「您不是睡夢修行麼,為何還總犯困?」
顏青:「……」
公良瑾:「……」
夢道宗師擺擺手,疲憊道:「對於你來說,睡覺是摸魚放鬆,對於我來說,睡覺卻是苦逼修煉,那能一樣麼。」
顏喬喬:「……」說得好有道理,完全無法反駁。
「行了,早幹活,早收工。」夢道宗師打著呵欠起身。
顏喬喬點點頭,抿唇起身,走向門口。
手指剛觸碰到客棧的木門,顏青忽然在身後開口喚道:「顏喬喬!」
顏喬喬動作一頓,回眸,冷臉道:「不知道當講不當講的話就不要講。」
顏青搖頭哂笑:「你要做的事,誰都勸不住,我才懶得說。叫你,是因為有些話此刻不說,我怕就來不及了……」
顏喬喬眼眶微熱,抿緊唇,鎮定地嗯一聲,「你說。」
顏青弱弱問:「……事先問你一聲,棺材喜好什麼木料?」
顏喬喬:「……」
看在他眉毛根隱隱發紅的份上,顏喬喬決定大人不計小人過,不跟他一般見識。
出了廂房,卻見公良瑾也跟了上來。
「殿下,」她斂著情緒,垂眸問道,「您還有什麼交待?」
他微微地笑:「早去早回。回來帶你上城牆,看京陵百姓點夜燈。」
顏喬喬心頭一震,抬眸望向他的眼睛:「殿下……」
她可不敢忘記自己曾經說過的傻話——「小將軍,天好黑啊!你們京陵皇都的百姓是點不起燈麼?」
殿、殿下這般光風霽月大君子,應該不至於記仇記六年……吧?
「無事,我會看著。」他提步向前,示意她跟上。
顏喬喬摁下心頭萬般情緒,小跑上前,隨夢道宗師進入安置孟安晴的廂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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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境可能有一點點驚悚……吧?】
房中青煙裊裊。
顏喬喬只覺身軀越來越沉、越來越沉,仿佛要陷到地板下面去。
就在她感覺身下的床榻即將被她壓斷之時,整個人忽地一輕,就像從巨大而黏稠的泥沼中「娩」出。
雙腳踩到了實地。
雖然四周光線昏暗,顏喬喬還是一眼就認出這是孟安晴從前居住的院子。
「呼……」熟悉的場景讓她略微松下一口氣。
環視一圈,發現青州這王府極有派頭,屋與廊都建得異常高闊,沉沉的青桐木大門十分厚重,門後橫著比腰還粗的門栓……嗯?
顏喬喬後知後覺意識到,不是這間院子蓋得特別氣派,而是自己縮成了一個小豆丁。
她動了動小短腿,抬腿過腰,踏上屋前的大木階。
「阿晴——」顏喬喬把雙手合成個喇叭,奶聲奶氣地朝著屋裡喊。
喊了兩聲沒動靜,正要拎著小裙擺跑進屋,余光忽然瞥見,屋內與迴廊下似乎都站著一動不動的侍女身影,像木頭泥人般悄無聲息。
昏暗的光線下,瞧著還挺瘮人。
顏喬喬縮回小短腿,在心裡給自己打了打氣:這是夢,是夢,夢裡什麼都有,不稀罕。
「阿~晴~」
小奶音發起了顫。
「喬喬,喬喬……」不知哪裡傳來了細聲細氣的嗓音。
顏喬喬聽著像是從屋中傳出的,便壯了壯膽,揚起腿,跨過巨大的門檻,摸進主屋。
「阿晴你在哪裡~」
顏喬喬一邊壓著聲音喊,一邊小心地繞過幾個僵如泥塑的侍女。
她們沒一個正面對著她。要麼直通通面壁,要麼彎著腰將臉湊在桌上,要麼貼在簾幔或屏風前——顏喬喬委實沒有勇氣掀開簾幔瞧瞧對方的臉。
「喬喬……別出聲……快點,過來我這兒……」孟安晴的聲音又細又悶,像是從甕子裡傳出來的。
顏喬喬循聲而去。
進入臥房,繞過屏風時,忽然直通通撞上一條大裙子。
顏喬喬:「!」
看衣飾是個侍女,顏喬喬個頭只到她的腰。
眼前的裙子是正面……顏喬喬把腦袋仰到一半,果斷放棄。
她不動聲色退開一步,繞過這個正面朝人的木頭侍女。
遵從心的意願,不看。
窗外投來的光線被屏風分割,臥室中更是昏暗得一塌糊塗。
屏風至床榻間,便只有一個木頭侍女,此刻亦是背對著顏喬喬。她深吸一口氣,望向孟安晴的聲音傳出的地方。
一隻放在床榻與牆壁之間的紅木衣箱。
箱蓋頂起一條小小的縫隙,露出一雙亮晶晶的眼睛。
「喬喬,喬喬,快過來!快快快!」
縫隙頂得更大,孟安晴探出半張臉,一隻手,朝顏喬喬拼命招。
顏喬喬謹慎地走近,只見孟安晴豎起一隻短胳膊,將衣箱撐到半開,露出縮在裡面的小身體。
「你在做什麼?」
「快進來!來不及了!」孟安晴探手抓住顏喬喬,沒見她怎麼使勁,顏喬喬就一頭扎了進去。
衣箱裡亂七八糟地團著衣裳,有些被壓在身下,有些塞在四周的衣箱壁上。
孟安晴「嘭」一下關上箱蓋,顏喬喬眼前頓時一片漆黑,心臟跳得飛快。
她感覺到孟安晴窸窸窣窣探過手來,胡亂地抓起衣裳,把顏喬喬裹得好像一粒放置在衣櫃裡的樟腦丸。
「鬼來了!」孟安晴一邊抖一邊說,「千萬千萬不能發出聲音,不然會死掉的!」
顏喬喬正要細問,忽然聽到院外傳來極沉悶的轟撞聲。
「嘭——嘭——」
連她們身處的衣箱都在隱隱震動。
孟安晴探過一對小胳膊,抖手抖腳地抱住顏喬喬,擺出一副保護她的架勢。
『阿晴……』顏喬喬感覺自己的心智也回到了從前,嘴一扁就有些想哭,她想,『我也會保護你的,阿晴!』
「轟——」
一聲巨響傳來。
顏喬喬聽到木頭斷裂的匝匝聲,旋即,是兩扇青桐木大門被轟撞大開,門背砸到兩旁牆壁上的聲音。
她不禁屏住了呼吸,渾身寒毛警惕地豎立。
屏息在黑暗中等待了許久,卻再也不聞動靜。
顏喬喬:「?」
孟安晴依舊在發抖,小手卻堅定地把顏喬喬往身後扒拉——衣箱不大,再怎麼扒拉也就是錯開一隻胳膊的距離。
顏喬喬抬起手,摸著箱蓋,小心翼翼地推開些許。
她聽到孟安晴吸了一大口涼氣,身體微微後仰,仿佛要嚇厥過去。
她拍拍她,示意自己有分寸。
藏衣箱的遊戲還是她教孟安晴的呢,保准不會發出聲音。
微弱的光線從箱縫中透進來,外頭沒有任何響動,整個庭院安安靜靜。
顏喬喬狹眯起雙眼,貼住箱縫往外望。
屏風、桌子、透過窗欞的花狀光斑……還有身穿綠色大裙子的侍女。
歲月靜好。
顏喬喬移動著視線,一點點環視方才沒來得及仔細看的臥房。
呼吸忽然凝滯。
她發現,侍女腰間多了一條黑色的「腰帶」,像是一條細細的……胳膊?
顏喬喬連一瞬間遲疑也無,當即迅捷無聲地合攏箱蓋,沒有弄出絲毫響動。
縮回衣堆中,她緊繃著頭皮,後脊一陣一陣發涼。黑暗中,兩個小豆丁捏住對方的手,試圖向對方展示自己的勇敢。
不能出聲……不能出聲……
夢中的時間仿佛極短又仿佛極長,不知過了多久,箱縫處隱隱泛起了微紅的透明光亮。
「呼——」孟安晴舒了一大口氣,撲騰著短手短腳,推開箱蓋,探出上半身,像只兔子般趴在箱框上。
顏喬喬把亂七八糟的衣裳從身上扒拉開,學著她的樣子趴在箱邊。
兩個小豆丁視線相對,眨了眨眼睛。
「那是個鬼。」孟安晴一本正經地交待,「喬喬你夜裡不要再過來,太危險啦!我們白天一起玩,白天它打不開門。」
她挪著小短腿爬出衣箱,探身把顏喬喬拉出來。
路過屏風時,顏喬喬用余光瞥了一下木頭般的綠衣侍女,問道:「阿晴,她是被鬼殺掉了嗎?」
「不是啊。」孟安晴細聲回答。
「那為什麼她們一動也不動?」
孟安晴露出迷茫:「我也不知道啊。平日喬喬不在時,我叫她,她便是這樣一動也不動。但是喬喬過來,她就會笑眯眯地走來走去,今天也不知道是怎麼了……」
顏喬喬心中輕輕一顫。
她粗枝大葉,從前竟不曾發現孟安晴受人欺負。
「阿晴,對不起。」她低低地說。
孟安晴用力搖頭:「喬喬沒有對不起阿晴!喬喬對阿晴最好了!」
走出臥房,發現外頭天光已然大亮。
一路走過主屋,看著一個個裝模作樣面壁擦桌捋簾幔,不拿正面朝人的侍女,顏喬喬仿佛親眼看見了孟安晴遭遇的種種怠慢。
踏出主屋,顏喬喬看清了那些僵在廊下的侍女和粗使男僕役們。
凝滯的臉上殘留著鄙夷的神情,眼睛斜向主屋,不屑地交頭接耳,躲懶賣乖。
夢裡會將情緒放大。真實過往中,院裡的人未必表現得這般露骨,但他們對待孟安晴這個寄養者的態度已是一目了然。
「喬喬!」孟安晴奔到庭院中心,「我畫好了格線,今天我們玩單雙!」
顏喬喬怔怔望去。
白日在殿下面前闡述童年時,她已將那些早已塵封多年的往事回顧過一遍。
她記得,孟安晴喜歡玩的其實是跳皮筋,但顏喬喬腳笨,總是踩不準線,後來孟安晴便再也不提議玩皮筋了,每日都會提前用軟白石頭在院子裡畫好單雙格,和顏喬喬一起玩這個不需要技巧的遊戲。
顏喬喬望著庭院正中自動浮出的圖案,心情複雜難言。
見她不動,孟安晴趕緊拎著小裙子奔跑過來。
「今日不想玩方格嗎?我把它改成圓圈好不好?還是……喬喬要和世子他們出去玩?」孟安晴不安地揪了揪裙子,「那你快快走,要不然世子又自己跑掉啦!」
顏喬喬抬頭望向天空。
她跟著顏青出門,總是玩得很瘋。孟安晴是個溫吞吞的性子,走不動路,容易掉隊,動不動就落在後面,久而久之,顏青出門就不愛帶孟安晴。
與悶在王府裡相比,顏喬喬自然更喜歡到外面玩。
孟安晴反正也不愛出門。她永遠笑眯眯的,一個人在院子也能玩得很開心,等到顏喬喬回來時,給她帶點小玩意,說一說外面的事情,她就會十分高興。
顏喬喬對著天空的夢中太陽眨了眨眼睛。
「我不出去。」她望向孟安晴,「我今日想和你玩皮筋。」
「好啊好啊!」孟安晴手一揮,庭院左右的兩株大樹之間便牽起了皮筋。
顏喬喬彎著眼睛走上前去,笨拙地跳起來。
她第一次發現,孟安晴跳皮筋的技術好得非同尋常。蝴蝶穿花,熟練流暢。
顏喬喬想:阿晴總是一個人待在大大的庭院中,身邊無人說得上話,孤零零,不停地跳皮筋、跳皮筋……
孟安晴究竟喜不喜歡跳皮筋呢?顏喬喬並不知道,她只知道這個遊戲很適合自己一個人玩。
腳下輕輕一絆。
顏喬喬忽然便咬住唇,蹲在地上泣不成聲。
「喬喬!」孟安晴急了,奔向她時,忘了腳下還纏著一圈皮筋,絆了個臉朝下。
「阿、阿晴……」
顏喬喬伸出短短的胳膊,摟住灰頭土臉的孟安晴小豆丁。
「喬喬不哭,啊,喬喬不哭。」孟安晴用手輕輕拍顏喬喬的腦袋和後背,語氣就像個小大人,「不想玩皮筋,我們就不要玩啦!我就說皮筋不好玩嘛!」
顏喬喬緊緊繃著腮幫子,嘴唇抿成了一道彎曲的線——孟安晴的娘親還在時,應該就是這樣哄她吧?
「是不是王爺又不讓你和世子一起玩啊?」孟安晴毛遂自薦,「喬喬,你就說是我想要和世子一起玩,非拉著你去的!我可以藏在王府外面等你們回來!」
顏喬喬頓時哭得更大聲。
見她難過,孟安晴急得手忙腳亂。
「王爺怎麼這樣啊!」孟安晴皺起了臉,「我爹爹曾經說過,王爺從前最疼自己的妹妹,去哪兒都要帶著她一起玩!到如今,卻又見不得喬喬跟著世子出門——這就是,只準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顏喬喬同仇敵愾地點點頭。
「雙重標準,不要臉!」顏喬喬罵。
孟安晴:「……」不敢罵王爺,也不好不贊同喬喬。
她憨笑著,歪起腦袋,把頭點得跟搖頭一樣。
顏喬喬坐在地上撒了會潑,忽然想起還有正事要辦。
「阿晴,那個鬼……」
「噓!」孟安晴立刻豎起了寒毛,一胖手捂住了顏喬喬的嘴巴,然後戰戰兢兢指了指門口,「別說它,會被它聽見的!」
顏喬喬望過去。
方才她便注意到,昨夜被「鬼」撞壞的大門已經恢復了原樣。
顏喬喬並未在心,畢竟這是孟安晴的夢境,不能以常理度之。
此刻認真一看,只見門栓橫得穩穩當當,兩扇青桐木大門仿佛堅不可摧。
「你別跟來,我去看看!」顏喬喬穿過庭院,走向門口。
她十分好奇,孟安晴心目中的院子外面會是什麼模樣。
「喬喬!喬喬!」孟安晴緊張兮兮地身後迭聲喚。
顏喬喬置若罔聞,飛快地跑到巨大的木門後面。抬頭一看,眼下的身高竟然夠不到門栓。
顏喬喬:「……」
幸好門縫足夠大,顏喬喬把自己臉啪嘰往門後一糊,狹眯著眼睛,透過門縫便往外看。
這一看,便與一隻通紅的眼睛對上了視線。
顏喬喬:「……」
有一瞬間,她感覺自己全身的寒毛都炸開了。
但下一瞬間,她便認出了這隻眼睛。熟悉的,發小的眼睛。
她後退一步,淡定無比地衝身後的孟安晴比了個手勢,示意她退後。
心臟「怦怦」地跳,顏喬喬深深呼吸,回憶著殿下白日裡提出的建議——這是孟安晴的夢境,想要除掉另一個「她」,能夠藉助的只有她自身的力量——能殺死她的只有她自己。
顏喬喬咬著唇,鎮定地退離門口,回到孟安晴身邊。
「阿晴,我有一個驚喜要告訴你。」
孟安晴睜大眼睛:「嗯嗯?」
顏喬喬一把摟住孟安晴的脖子,笑吟吟道:「我和大哥,在你的院子裡偷偷埋了很多你喜歡的東西!」
孟安晴吃驚地張大嘴巴:「……啊?!」
「你去挖挖看!」顏喬喬慫恿她。
這是孟安晴的夢境,只要她想,便能在夢中創造一切。
「嗯嗯!」孟安晴眸中清晰地綻放出耀眼的光。
她招了招手,手中出現一把長長的鐵鍬。
她笨拙地握住長柄,隨便往庭院中戳去,一戳便是一個坑。
很快,孟安晴就歡呼起來。
「花生酥梨拌豆花!」孟安晴驚喜地從面前的小坑中捧出一隻街邊常見的青瓷大碗,「謝謝喬喬!謝謝世子!」
顏喬喬聽到大門上傳來悶悶的撞擊。
「阿晴,鬼在撞門。」顏喬喬壓著嗓子告訴她。
吃著豆花的孟安晴膽量大增:「不要怕,白天它力氣很小的,撞不開這個門。」
吃過豆花,孟安晴繼續拎起鐵鍬在庭院裡刨坑。
沒幾下,又讓她刨出了一碗亮晶晶的紫紅玫瑰糖水,碗口特別大,大得像只磨盤。
「喬喬最好了!世子最好了!我從沒見過這麼大的碗!」孟安晴愉快地喊。
顏喬喬:「……」夢裡什麼都有。
玫瑰糖水芳香四溢,撞門的動靜更大了些。
外面那個畢竟也是孟安晴——最了解自己喜好的人,永遠是自己。
喝完玫瑰糖水,孟安晴繼續往下刨。
「和喬喬一模一樣的紅裙子!」孟安晴拍手歡呼。
顏喬喬輕輕抿住唇。
她記得這條帶牡丹金紋的裙子,時常穿著在孟安晴面前轉圈圈——從前怎麼會以為,孟安晴就只喜歡青青綠綠的素衣裳啊。
顏喬喬眨了眨眼睛的功夫,夢中的孟安晴已換上了漂亮的牡丹裙。
「阿晴穿這個好好看!」顏喬喬奔向她,捉住她的手肘,與她一起轉圈圈。
門口撞擊聲一下接一下,青桐木大門固若金湯。
「阿晴。」顏喬喬笑吟吟道,「再往下挖,可是藏著你最最喜歡的東西哦。」
孟安晴眨了眨眼睛,望向顏喬喬,奇怪地說:「喬喬不是在我面前嗎?」
顏喬喬:「……最喜歡的是我啊?」算了沒必要向一個小不點解釋自己不是東西。
「嗯嗯!」孟安晴猛點頭。
「那就是你第二喜歡的!」
孟安晴彎起了月牙眼:「世子哥哥!」
顏喬喬微笑:「恭喜你猜對了!顏青就藏在下面,你把他挖出來,他就是你的了!」
一聽這話,整個世界仿佛靜默了下來。
孟安晴怔怔睜大眼睛,眸底一點一點亮起了光。
顏喬喬湊上前去,將嘴唇貼在她的耳畔,悄悄說道:「但是阿晴,這個坑很深、很大,下面還有危險的陷阱,非常非常危險,任何人掉下去都會死掉,包括你——你還敢挖嗎?」
孟安晴目光堅定,毫不遲疑:「當然敢!」
顏喬喬:「……嗯。」
青州的人啊,血液裡流淌的就是莽。
孟安晴埋頭刨起坑來。
顏喬喬奔回主屋,艱難地從屋中拖來了高腳凳子。她鉚足了勁兒,將這實木巨凳搬過木廊,挪到大門後面,累得雙眼直冒金光。
喘了口氣,顏喬喬爬到凳子上,試著用肩膀扛了扛鎖門的大木栓——還好,勉強能頂得動。
「嘭——嘭——」
門上不住地傳來震盪。一門之隔,便是「鬼」。
顏喬喬緊張得手足微顫,耳朵聽著門外動靜,眼睛盯著孟安晴動向。
不知過了多久,院中忽然響起了孟安晴的驚呼:「世子真的在這裡哎!」
顏喬喬二話不說頂開了橫木門栓!
身軀一輕。
門上傳來巨大的力道,將高腳凳上的顏喬喬撞飛到迴廊中。
兩扇青銅木門被撞開,一道渾身纏滿幽黑霧氣的身影穿過大門,直直奔進庭院。
「阿晴快跑!鬼來了!」顏喬喬大聲喊道。
孟安晴回頭望向敞開的大門,整個人呆若木雞。
不過是眨了眨眼的功夫,就見撞門而入的鬼影越過庭院,衝向庭院正中的深坑。
途經兩棵大樹之間的皮筋時,這個包裹在黑霧中的身影很自然地飛起雙腳,用孟安晴慣用的翻花姿勢越過兩道皮筋。
再下一瞬間,它直直跳進了那個大坑。
「世子!」孟安晴一個激靈,下意識便想跟著往坑裡跳。
顏喬喬也奔進了庭院,她抬手摟住孟安晴,抱著她翻滾到一旁。
幾乎同一時間,幽深的坑洞下傳出了撕心裂肺的慘叫。
「鬼……鬼掉下去了……」孟安晴白嫩的腮幫子兩旁浮滿了雞皮疙瘩,「世,世子還在下面。」
「沒事的,那不是顏青,只是個木頭雕的假人。」顏喬喬安慰道,「趁著鬼掉進陷阱,我們來對付它!」
「嗯嗯!」
因為事先告訴過孟安晴這個坑「很深、很大,下面還有危險的陷阱,非常非常危險,任何人掉下去都會死掉,包括你」,所以她製造出的深坑,足以困住她的另一魂。
顏喬喬伏到了巨坑邊上,探頭望下去。
只見坑底站著個滿臉無辜的顏青,坑底和四臂上,探出無數孤零零的手臂,抓住落進陷阱的任何東西。
顏青身旁便是那隻渾身黑霧的「鬼」。
它呲牙咧嘴,不住驅趕四周的手臂,不許它們觸碰顏青。
它發出凄厲的尖叫:「他是我的!他是我的!」
然而它很快就自身難保。陷阱中的手臂抓住了它,拼命撕扯它,它身上的黑霧被扯成了一縷一縷。
「啊——啊——」它慘叫不止。
顏喬喬聽到那些消散的黑霧中傳出各式各樣的聲音。
——「還真把自己當顏府小姐了?她算個什麼東西?」
——「不過是個跟屁蟲,馬屁精!」
——「全家都被害死,還給人當狗呢,真叫人噁心!」
——「可憐的小孩,你的爹娘在九泉下面看著你,你怎麼可以開開心心和仇人生活在一起!」
「我不是!」黑霧正中傳出尖銳刺耳的大叫,「我沒有!不是我!貪戀吃香喝辣的人不是我!我怎麼可能不恨姓顏的啊!所有人都笑我看不起我,他們兄妹也一樣!我幹嘛還要喜歡他們!我不喜歡!我恨死他們!」
黑霧潰散的間歇,顏喬喬看清了裹在霧中的臉——惡魂,便是哭包臉的孟安晴。
顏喬喬怔怔看向自己身邊的另一個孟安晴。這個姑娘,在她面前永遠笑眯眯的,受了委屈從來不說。
「你壞!」趴在坑邊的孟安晴憤怒地說,「如果沒有喬喬他們,我早就變成街上的小乞丐了!我絕對絕對不可以有你這樣的想法!你就是個壞蛋!你,你沒有良心,你還想吃我!我要打死你!」
她抓過身邊的鐵鍬,打向坑下另一個孟安晴。
一邊打一邊說道:「喬喬他們都是好人,我不能有壞想法,一丁點都不能有!我的命,我這一輩子都是喬喬的,是世子的,是王爺的!」
她手中的鐵鍬變得很長,砸在了另一魂的身上。
陷阱中的手還在撕扯那一魂,它很快就變得非常虛弱,被鐵鍬打得頭破血流。
它慘叫著,一點一點萎靡下去。
眼看便要成功殺死這一魂,達成此行的目的……
顏喬喬忽然抬起手,壓住孟安晴的手腕。
「喬喬?」
「阿晴,」顏喬喬緊緊盯住她的眼睛,心口酸漲得厲害,「不是這樣的,阿晴。」
「她壞!」孟安晴眸中閃著淚,嗚咽出聲,「喬喬你不要相信她,我不會那樣想,一點也不會!我不是壞蛋,喬喬你別討厭我,你別不要我!嗚嗚……」
顏喬喬感覺心尖被針扎一樣痛。
她搖搖頭,斬釘截鐵道:「阿晴是我最好的朋友!無論是孟將軍戰死時偷偷怨恨過的阿晴,還是被人欺負時不高興的阿晴,或者是被人丟下時看著我們背影生氣的阿晴,都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說著,她的眼睛酸澀難當,淚水噼啪往下掉,「我永遠不會拋棄阿晴,永遠不會。因為我知道阿晴最喜歡我,就算有那些念頭又怎麼樣,我相信阿晴可以管得住它們,絕不會做任何傷害我的事情。」
孟安晴怔怔張大了嘴巴:「……我,我不會傷害喬喬。」
「所以,」顏喬喬扁著唇角嗚咽道,「阿晴不需要把不好的念頭藏起來,有人欺負你,你要告訴我;想要花生酥梨拌豆花、想要玫瑰糖水、想要織牡丹紋的紅裙子,你也要告訴我;想念阿爹阿娘,生我爹爹氣時,更應該告訴我!我不會生阿晴的氣,我只會心疼阿晴啊!」
孟安晴呆呆看著她,嘴唇顫抖著,一點點撇開。
「嗚哇——」坑洞上下,兩個孟安晴同時放聲大哭,「喬喬,喬喬——喬喬是我最好的朋友!喬喬永遠是我最好的朋友!」
只見那些黑霧一縷一縷散開,兩個孟安晴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像、越來越像……
夢境開始消散。
「喬喬!」孟安晴滿是淚痕的臉上露出大大的笑容,「你頭上的木槿花,真好看啊!」
顏喬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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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回過神,顏喬喬昏昏沉沉坐在藤木椅上,捂住額頭,晃了晃沉重的腦袋。
滿臉冰冰涼涼,哭得全無形象可言。
「呃……」她矇住臉,視線透過指縫,望向暈乎乎從床榻上坐起來的孟安晴。
孟安晴的模樣是同款狼狽。
二人視線相對。
顏喬喬心中是有些忐忑的。
她沒有聽大儒的話,殺掉孟安晴的另一魂,也不知結果是好是壞。
孟安晴眨了下眼睛,抿抿唇,神色複雜。
「喬喬……」
顏喬喬露出眼睛:「阿晴。」
「……對不起。謝謝你。」
顏喬喬沉默片刻:「不用說那些。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啊。」
「嗯嗯!」孟安晴彎起眼睛,眼睛裡有一閃一閃的星光。
不得不說,氣氛有那麼一點點尷尬。
顏喬喬正想找話題尬聊,忽然看見孟安晴倒吸了一口涼氣,雙眼迅速睜大。
「顏喬喬!」
一聲大喊,差點把顏喬喬震下了藤木椅。
「乾、幹嘛?」
「那個,那個!」孟安晴腮幫緊繃,眼神驚恐,「那個人,給我銀錢租密匣,讓我存著毒藥的那個人,她和你,和你,長得好像好像!」
從前做那些事情的是惡魂,孟安晴每日與顏喬喬相處,全然不知,自己身上竟藏了一個如此驚駭的大秘密。
顏喬喬恍神片刻,心神陡然劇震!
腦海中第一個想到的,便是韓崢那個酷似她的白月光。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16 11:16 PM
第34章 君子瑾玉
顏喬喬心神震撼,千言萬語湧到唇邊,不知該從哪一句說起。
身旁傳來輕輕推動竹椅的聲音。
她側眸望去,看見公良瑾從椅中起身,袖攜清風,長眸微垂,溫聲招呼盤腿坐在一旁的夢道宗師,「秦老辛苦。且讓她們單獨說說體己話罷。」
他並未看她,只微微頷首示意,然後便與夢道宗師一起離開了廂房。
房門輕聲合攏,絲毫沒有驚攪兩個女孩臉上的淚花。
孟安晴「啪嘰」一聲捂住了臉。
「快點擦擦眼淚!」孟安晴生無可戀,「喬喬你在心上人面前已經沒有形象啦!」
顏喬喬下意識擺擺手:「也不差這一回……不是,別瞎說,什麼心上人。」
「嘿嘿,」孟安晴笑道,「我都看見了,那麼大一朵木槿花。我又不喜歡木槿花,定是你自己惦記著它,夢裡都惦記!」
顏喬喬覺得自己十分冤枉。
蒼天可證,方才她一心只顧著解決孟安晴的事情,根本沒有想過殿下,更沒想過什麼木槿花。
鬼知道哪來的木槿花。
她板起面孔,嚴肅道:「孟安晴你能不能不要戀愛腦?此刻風雨飄搖,十面埋伏,草木皆兵,你還有閒心說些有的沒的?還不速速從實招來,那個女人,怎麼回事?」
孟安晴絲毫沒有被她嚇倒,皺了皺鼻子,招招手,示意顏喬喬爬上床榻,和她擠在一起。
兩個女孩肩並肩坐下。
偏頭對視,兩個人都想起了蹲在夢境中那隻紅木大衣箱裡面那一幕,不禁相視一笑。
「來到崑山院之後,課業太重,惡魂也心力交瘁。」孟安晴認真地告訴顏喬喬,「仇恨是它存在的土壤,仇恨沒了,它就沒了。它不想消失,所以它必須不停地證明自己的存在、證明自己沒有忘記仇恨——這就是它一直在給顏文溪寫信的原因。」
單方面的重複、發泄、加固仇恨。
顏喬喬點點頭表示理解。
「那個像你的女人是在驛信館外面堵到『我』的。」孟安晴心有餘悸地拍著胸口說,「當時嚇了好大一跳,以為被你捉到了!『我』還琢磨呢,喬喬那麼笨那麼好騙,怎麼突然就開竅了。」
顏喬喬:「……?」
「孟安晴請你稍微注意措辭。」
孟安晴吐了吐舌頭:「是『我』過分陰險狡詐,利用喬喬對我的信任欺騙喬喬!」
顏喬喬滿意點頭。
孟安晴繼續說道:「那個女人知道『我』給顏文溪寫信的事情,也知道『我』要對付你。她給了我那瓶藥,又給我一筆錢,讓我將藥存在密庫,說是等到……」
孟安晴抿了抿唇。
顏喬喬心急,用肩膀撞她肩膀:「等到什麼啊?」
孟安晴轉過頭,看著她的眼睛認真說道:「我方才提起大公子,便是因為這個——那個女人說,等到你有了男人之後,再給你下藥,保證就能讓你們姓顏的個個痛不欲生。」
顏喬喬暈了暈:「……什麼?!」
孟安晴一板一拍地解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她沒說。那是兩三年前的事情了,我就只見過她一次,後來她再沒有出現過。因為你一直沒有男人,所以『我』都快要忘記那瓶藥了。」
顏喬喬定定神:「她長得非常像我?」
「嗯!」孟安晴用力點頭,「乍一看就是一模一樣,但是細看的話,表情動作說話區別還是很明顯的!哦對了,她有修為的,『嗖』一下就找不到人了。像喬喬這樣的廢材鹹魚,如果對上她,肯定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顏喬喬:「……說話委婉有助於長壽。」
孟安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不是跟了世子一整天嘛,近墨者黑。」
顏喬喬道:「這個顏青!」
「喬喬!你這樣說話的樣子,和大公子,好!像!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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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牆之隔的廊道上。
公良瑾負手立在窗邊,夢道宗師猶豫地望著他的背影,把睡不飽的眼皮來來回回掀了好幾次,欲言又止,欲言又止。
在他踟躕之時,公良瑾黑氅微動,回過身來。
明月懸在公良瑾身後,為他罩上銀色的朦朧光邊,也令他背著光的神色顯出幾分晦暗不明。
夢道宗師忽然感覺到壓力很大。
「秦老有話,但說無妨。」公良瑾淡淡開口。
「咕咚。」睡不飽的老人家下意識咽了咽唾沫。
月光從窗外投進來,正正照著老人的臉,他能夠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每一絲神情都逃不過少皇瑾的眼睛。
閉了閉眸之後,他硬起頭皮,斬釘截鐵、鏗鏘有力地直言道:「方才殿下入夢之際,老朽好像隱約大概仿佛看到殿下的靈氣可能似乎有些不對啊!」
泛黑的靈氣,那不是邪道修羅麼。老人家心頭直犯嘀咕。
公良瑾極輕地啊了聲。
「上回在月老祠,為邪道大宗師所傷,靈氣亦受了影響。」公良瑾平靜地解釋道,「此事大儒與老師都知曉,正尋求解決之道。」
「哦——」夢道宗師長出一口氣,「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是老朽多慮了。」
公良瑾微笑頷首。
只聽廂門「吱呀」一響,顏喬喬正好開門出來。
屋中燈光灑到了公良瑾的身上,夢道宗師看清了他的神色。
光風霽月,清朗無瑕。
老人不禁輕輕舒了一口氣,暗道自己當真是沒睡醒,如何便開始疑神疑鬼了。眼前這位,可是大夏國之重器,君子瑾玉啊。
老人連忙斂衽,正色施禮:「殿下傷勢未愈,千萬保重身體,切莫再熬夜啦!」
顏喬喬剛踏出門便聽到了這一句。
她有些揪心,指尖浮起春生道意,恨不得立刻便將殿下拉到房間裡面治傷去。
忽然聽見夢道宗師又接了一句,「熬夜啊,傷身事小,禿頭事大!年少不知發珍貴,中年對鏡空流淚!」
顏喬喬:「……」
孟安晴:「……」
孟安晴抬手摸了摸自己不甚茂密的頭頂薄發,心中對另一魂的怨念更加深重——總是在她睡著之後起來亂動吧,這下可好,頭都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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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喬喬懶得理顏青,便讓孟安晴去與他細說。
她自己則跟在公良瑾身後,前往城牆看京陵夜燈。
「殿下,」顏喬喬憂心地勸道,「您傷勢未愈,不然我們還是改日再觀燈吧。今夜我用春生道意為您治療,可好?」
說著話,她的指尖已自發氤氳起翡翠般的碧透道意。
公良瑾登階的動作微微一頓。
他不動聲色地走到她的另一側,讓受傷的肩膀遠離她。
「不急。」他道,「離魂之症已徹底解決?」
說起這個,顏喬喬頓時來了精神。
她負起雙手走到他的前面,轉身,面對著他,一邊輕盈地倒退,一邊侃侃道來。
她選擇性遺忘了自己瑟瑟發抖的事情,得意地挑著眉,向殿下描述了一個英勇無畏地從可怕的惡鬼手中救下自己的朋友,助她藏進紅木衣箱躲過惡鬼追殺的故事。
「待天明時,我又設下一計,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不動聲色地引導阿晴設下陷阱,困住了那個惡魂。再然後,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說服惡魂,教化它改邪歸正——當然,殿下您也功不可沒,是您告訴我沒有至純至澈的善惡,我這才尋到了突破口。」
她給自己塑造了一個冷靜機智,完美無情的形象。
吹噓完自己的功績,順嘴還拍了他一個馬屁。
顏喬喬覺得自己這一通話術簡直無懈可擊,完全有資格列入教材,成為明年的必考項目。
公良瑾微笑垂眸。
顏喬喬偷偷轉了轉眼珠,斬釘截鐵道:「殿下您看到我哭著醒來,那是裝的,是為了迷惑那隻惡魂!」
「知道了。」他揚了揚下頜,語聲微懶。
顏喬喬:「?」
不知是不是錯覺,總覺得殿下此刻的眼神有些無奈,還有些……她也說不上來,大約就像自己偶爾提出過分要求時,阿爹和大哥嘆息著答應的樣子。
就那種「是是是」、「好好好」、「行行行」、「隨便你」的感覺。
說話時,二人已登上了城牆。
破釜沉舟先一步便打點好了城牆上下,顏喬喬踏上高雄壯闊的深青色城牆時,發現周遭空無一人,只有經年風化的痕跡、牆道正中泛著微光的踏步磨損,以及牆垛旁邊洇上的金屬鎧甲和兵器烙印。
它們就像最忠實的說書人,向每一位來客陳述這座古城悠久的歷史。
顏喬喬的心緒變得沉靜高遠,她不知不覺放下了微微踮起的腳跟,收斂好自己的得意。
走到牆邊,放眼望去。
廣闊無垠的京陵城下並非繁華盛景,夜幕罩著龐然巨城,像一塊黑色的厚重布幔,布幔上,星星點點地滲透出一些朦朧光暈。
細看便知,那是一戶戶還未熄掉夜燈的人家,光芒從小窗上透出。
在這樣一個寧和靜謐的春夜,每一粒細小的微黃光暈都顯得十分溫暖祥和。
顏喬喬的心神從城牆上方掠下,頃刻便越過一處處亮著燈的窗口。
她仿佛聽到普通百姓在燈下數著銀錢,計算著今年的柴米油鹽;仿佛聽到年輕夫婦在為了誰哄夜哭的嬰兒爭執不休;仿佛聽到老人在為年紀漸長卻無甚出息的大兒發愁;仿佛聽到夫婦在愁隔壁家閨女找到了好女婿,自家姑娘卻眼高手低……
太平盛世,便是如此啊。
忽地,心弦輕輕一震,眼前風雲變幻。
她想起被神嘯鐵蹄踐踏過的江山,想起戰火紛飛的城牆,想起戰亂中流離失所的百姓,想起孤守這座空城足足月余,耗乾了心血性命的殿下、夫子和將士。
胸口激盪著悲憤與熱血,她扶住身前堅硬無匹的巨大城石,熱淚滾滾而下。
「殿下,我願付出生命,與您一同守護這盛世太平!」
顏喬喬握緊手指,許下一生諾言。
公良瑾:「……」
半晌,他輕輕嘆道:「顏喬喬,你時刻不忘向我表忠心,是想要入朝為官嗎?」
顏喬喬:「……」
她飛快地逃到遠處,偷偷抹乾淨眼淚,然後假裝若無其事回到他的身旁。
「殿下,燈看好了,回去為您治傷吧。」在他面前,她的臉皮早已厚如城磚。
公良瑾不禁抬手捏了捏眉心。
他道:「除治傷之外,再無維持道意的方法?」
「有的。」顏喬喬如實告訴他,「看不見殿下的時候,我只要想著殿下厭棄我了,再不願見我了,便可感受到『秋瑟』道意,也能長久維持。」
公良瑾眸光凝了一瞬,旋即蹙眉道:「胡鬧!」
顏喬喬被他嚴厲的語氣嚇了一跳。
「殿下?」
公良瑾薄唇微抿,片刻後,沉聲告訴她:「春生,該對秋收、秋藏。凄瑟實非正道,休要行差踏錯。」
顏喬喬恍然大悟:「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可是殿下,我不知如何悟那收和藏。」
「無妨。」他側眸瞥了一眼自己的肩膀,「……先為我治傷。」
「嗯!」
不知為什麼,顏喬喬隱隱覺得殿下的目光有那麼一絲絲……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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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良瑾向前踱出一段,望著遠方的燈火出了片刻神,然後回眸看她。
「方才哭什麼?」
顏喬喬抿抿唇,道:「想到前世凄慘,推己及人,為這萬家燈火而難過。今生,想要河清海晏,盛世安寧。」
他微微挑眉,微笑道:「允了。」
顏喬喬:「……」
他踱出兩步,又道:「無意冒犯,方才聽到孟安晴提起,有個生得與你肖似之人?」
顏喬喬輕輕抿住了唇。
若要闡明此人種種,難免要說起她與韓崢之間的糾纏。
那段過往,她著實不願向任何人提及。
可是她更不願因為自己隱瞞了信息,以致殿下無法得出正確判斷。
在她猶豫之時,公良瑾便靜靜地注視著她,目光溫和,不鼓勵,也不催促。
半晌,顏喬喬深吸一口氣。
「殿下,韓崢前世滅我父兄,奪我性命,便是為此人鋪路,扶她做君后——假以我的名義!」
短短幾句話,幾乎耗盡了她的全部心力。
她的身體不自覺地顫抖,小腿打著轉,幾乎站立不穩。
胸腔一陣接一陣痙攣抽搐,想嘔,嘔不出。
她緊緊咬著牙,抬眸望向他。
他正向她大步走近。純黑的大氅在風中獵獵拂動,身影清瘦頎長,周身仿佛環著暗怒。
幾步便到了她的身邊。
他探出雙手,輕輕托住她的肘。
顏喬喬視線模糊,眼前之人看不分明,只覺與前世所見再度重疊。
她悲從中來,泣聲道:「殿下前世斬了韓崢與此女,會,會將她錯認成我麼?」
「不會。」他揚臂擁住她,垂頭,嗓音沉靜而認真,「錯認你,絕無可能。」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16 11:26 PM
第35章 陳年舊秘
顏喬喬腳下微一踉蹌,前額便抵上了公良瑾的胸膛。
聽到他說「不會」,她的情緒霎時失控。
她抬起顫抖的雙手,揪住他兩邊腰側的衣裳,在他懷中失聲痛哭。
「殿下您斬了那對狗男女,我死而無憾……不,不對,有遺憾的,」她抽抽噎噎,「當時唯一的遺憾,便是擔心您將那個女人認成我,那樣,可真,可真是太失禮了,嗚嗚……您不會錯認,我死也瞑目了!」
她感覺到他的胸腔悶悶震動,清冷低沉的嗓音貼著她響起。
「不願做韓崢的君后?」他問。
顏喬喬拼命點頭。
「那……」他仿佛想說什麼,忍了忍,終是沒說,只嘆息著,抬手擁住她的後背,輕輕拍著,替她止啼順氣。
顏喬喬把臉上的可疑液體全部擦在了公良瑾的深灰錦底烏雲暗紋袍上。
許久之後,終於冷靜下來。
盯著面前一片顏色更深的灰布料,她的耳朵迅速發燙,裝模作樣抬起袖子擦眼淚,用衣袖在他胸前蹭來蹭去。
公良瑾忍無可忍,吸一口氣,捉住她為非作歹的爪子,將她從他身上撕開。
她退後一步,見他外罩的純黑大氅合攏過來,遮住那一片水漬。
「呼……」看不見,就當沒有。
她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被城牆上的冷風一吹,立刻便冷靜下來。
她轉了轉眼珠,偏頭看他,問:「殿下為何不可能錯認我?」
他看著她的眼睛,見她眸中一片好奇。
「……」他淡聲開口,「因為世間再無你這樣的呆子。」
顏喬喬:「……」
她狐疑地瞥他一眼、再瞥他一眼。
「殿下。」她正色道,「您以後,請千萬離顏青遠一點。」
好好的孟安晴和殿下,都被那個傢伙帶壞了。
他朗笑起來,負手走向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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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喬喬小跑著追在公良瑾身後,城牆上的夜風拂起她的頭髮。
站在高處,身邊仿佛環著無盡蒼穹。前方有密密繁星墜著夜幕,後方投來月華,照出人影。
身處這樣一片星空下,凝望溫馨恬淡的安眠之城,誰又能想得到,巨大陰影早已悄悄籠罩在這塊大地上。
如今顏喬喬已然確定,那場滅國之禍絕不是漠北勾結神嘯那麼簡單。
無論是南越「來年冬末,舉全族之力,以滅公良」的巫祖神諭,還是大夏境內一眾諸侯穩兵不發,這一切的背後必定藏著驚天秘密。
與之相比,自己那點事似乎完全不值一提。
公良瑾卻停下了腳步,靜靜望向她:「沒有別的話要說?赤紅之母,難道不是與此女有關?」
顏喬喬:「……」她一字未提,他如何就知道了。
她彎起膝蓋,用足尖一下一下刮蹭著城牆的石磚。
有些難以啟齒呢。
糾結片刻,她破罐子破摔道:「那個女人對孟安晴說,等我有了……男人,便給我下藥。還說赤紅之母能令我們全家痛不欲生。」
他的眸光漸漸冷凝。
「若我沒有記錯,你曾提過孟安晴對蘇悠月下毒之後,南山王與顏世子的態度便發生了極大變化。」
「是啊。」顏喬喬點頭,「就那一夜之後,阿爹與大哥對我……」
她忽然失聲。
瞳仁微顫,她緩緩抬眸,對上了他的眼睛。
他的黑眸在月色下清澈至極,琉璃般,映著她的身影。像神明的視線,沉靜透徹,看破一切。
顏喬喬聽到腦海中傳出「轟隆」一聲——
蘇悠月並未飲到毒酒,父親卻差點斬了孟安晴。
誰能保證只是蘇悠月的杯中有毒?能讓父親暴怒至此……
再細想,仿佛處處都是佐證。
顏喬喬的心臟「怦怦」直跳,她深深吸氣,盡力讓自己鎮定下來:「所以,前世有人中毒,那個人,就是我。」
孟安晴細聲細氣的聲音猶在耳畔——「那個女人說,等到你有了男人之後,再給你下藥,保證就能讓你們姓顏的個個痛不欲生。」
前世她與韓崢一道回青州,可不就是籌備婚事麼。
而赤紅之母事件發生之後,父兄一夜老了許多,眼睛裡都藏著隱忍的怒和痛。
他們瞞著她,是為了保護她。保護身中赤紅之母的她。
公良瑾很平靜地問:「韓崢可曾有不合常理的舉動?有關子嗣。」
顏喬喬咬住唇,點頭。
韓崢熱愛播種。登基不過短短七年,宮中大大小小的嬪妃便給他生了整整兩隻蹴鞠隊,就連秦有妙被鬥死的時候都是懷有身孕的。
唯獨她,又黑又苦又澀的避子湯一喝便是八年整。
赤紅之母……顧名思義,極可能與子嗣有關。韓崢和父兄一樣,瞞著這個秘密不告訴她。反正他待她都那樣了,也不在乎多一個誤會。
顏喬喬委屈得發笑。
「什麼樣的毒值得那樣瞞著我?阿爹和大哥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了!」
即便知道自己中了毒,即便知道是孟安晴下的毒,那又怎麼樣?她總不能因此便尋死覓活吧?
公良瑾上前一步,站到她的面前。
他的影子罩住了她,背著光,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沒事了。」他沉聲道,「我在,會看著你。我說過,你不喜之事,不會再發生。」
「殿下……」
她又一次清晰地聞到了他身上的味道。清幽、寒冽,仿佛帶著細碎冰屑。
此刻的殿下仿佛有些不同,清冷的氣息像一隻繭,將她這隻小蟲子整個包圍。
他很高,影子落下來,仿佛帶著沉沉的質量。
她的心臟沒著沒落地跳了一下,她見他抬起一隻手,在觸到她頭髮的前一瞬,動作微頓,退開了一步。
旋即,顏喬喬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
「殿下。」一位內侍模樣的中年男子疾步到了近前,長身施禮,然後說道,「君后尋到了作出治國策的能人,讓我來稟殿下——先生有大才,君后與之相談,獲益良多。且,先生不願出山沾染世俗塵埃,只隔著茅廬與人論談。」
內侍清了清嗓子,稟一句君后原話:「君后雲,『告訴少皇殿下,女先生雖值妙齡,看世事卻已通透明澈,絕不會吃了他,讓他過來一晤』。」
顏喬喬看了看公良瑾。
公良瑾微微動了下眉梢,也側眸看了過來。
視線相對。
他淡聲道:「做娘的,就怕兒子孤獨終老。」
顏喬喬:「……」
仿佛聽出那麼一絲怨氣來著?
中年內侍再施一禮:「殿下?」
便在此時,城牆上再一次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
來的是破釜。
「殿下!」破釜大步來到近前,拱手稟道,「崑山院傳來消息,韓崢遇刺!」
顏喬喬不禁微微睜大了眼睛:「他不是在護心池吊著命?」
破釜輕咳一聲:「就是在池子裡遇刺了!」
「膽大包天。」公良瑾冷下臉,對中年內侍道,「請轉告君后,韓世子遇刺,我驚且怒,便先回去捉拿刺客了。」
「殿……」
公良瑾疾步離去,只留下一道孤峭寒冽無情的背影。
不知是不是錯覺,顏喬喬倒覺得他的腳步有些……輕快?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16 11:34 PM
第36章 多年愛慕
「殿下,殿下……」
破釜揮動一對大腳板,風風火火追在公良瑾身後。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韓世子他……」
公良瑾豎手打斷。
背影更加利落,黑氅在夜風在飛揚,一副刻不容緩的姿態。
顏喬喬趕緊拎起裙子,小跑著跟上前去。
下了城牆回頭一望,只見那名宮中內侍仍站在牆道口,衝著殿下的身影揚起右手,表情凝固,似喚非喚。
顏喬喬偷偷抿唇笑了笑,加快腳步,跟隨公良瑾登上停在城牆下的馬車。
公良瑾拂開衣擺,端坐於主案後方,抬眸,示意破釜可以稟了。
破釜眨了下眼睛,目光落向公良瑾開始輓袖汲茶的手,暈乎乎續上方才被打斷的思路,稟道:「……殿下請息怒,韓世子無礙,凶手也被當場抓獲,可惜叫他咬毒自盡了。」
「韓崢沒死啊?」顏喬喬萬分失望。
破釜搖搖頭:「凶手趁人不備,將韓世子的頭臉摁入池中,試圖製造意外溺亡的假象,幸好他及時醒來,擊打水花吸引到旁人注意,瀕死之際被人救下。」
顏喬喬遺憾得捏拳捶椅,咬牙切齒替凶手著急。
怎麼就沒死呢?怎麼就叫人給救了呢?
恨只恨不能飛回案發現場,助凶手一臂之力。
正在摩拳擦掌時,忽然感覺臉皮隱隱有些發冷,抬眸一看,原是公良瑾目光靜淡,正涼涼瞥著她。
顏喬喬趕緊一個激靈挺直身板,鏗鏘有力地喊冤:「我沒殺人!我不是我沒有我冤枉!」
公良瑾:「……」
破釜:「……???」
公良瑾揮揮手,示意破釜不必理會這個活寶。
破釜一臉迷茫地撓著頭,繼續說道:「凶手是崑山院一名執事,姓楊,在他的住處搜出不少大西州的珠寶財物,並有一封大西州密函,上書『趁他病要他命』這六個字,筆鋒力透紙背,看著字跡像是興奮而癲狂,密函已由專人鑒定,確認出自韓二公子韓榮之手。」
公良瑾微微頷首。
顏喬喬也默默點了點頭,暗道,原來是韓榮。
是他,便不稀奇了。
韓崢有一個庶弟、一個庶妹。韓榮便是韓崢同父異母的庶弟。
韓榮這個人,野心很大,腦子卻跟不上趟。
前世,此人陰謀手段層出不窮,處處針對韓崢,卻每次都被韓崢抓住痛腳,輕鬆痛打落水狗。
要不是鎮西王寵愛韓榮生母,對這個庶子屢屢偏袒的話,韓榮早已被韓崢喂了野狗。
在韓崢登基之後,韓榮非但沒有及時醒悟抱大腿混個閒散王爺當,反倒更加瘋狂地行刺,就想著殺了韓崢繼承帝位,結果自然是不得好死——觀其一生,大約便是那種徒惹笑話的跳梁小丑。
如今韓崢有難,韓榮若不落井下石,倒不像他了。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顏喬喬果斷給兩世韓榮蓋棺定論。
韓榮來上這麼一出,崑山院必會加強防備,再想對韓崢下手,可就難如登天。
顏喬喬幽幽嘆了口氣,心緒複雜難言。
在一片寂靜之中,馬車「轆轆」駛上崑山,抵達目的地。
踏入蓮藥台之前,公良瑾回眸,無奈地瞥了顏喬喬一眼,嘆息道:「好歹也做一做表面功夫。」
顏喬喬:「……哦。」
她抬了抬眉眼,擺出憂心的模樣,跟隨公良瑾走向重重嚴密封鎖的蓮藥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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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韓崢,顏喬喬不禁怔忡了片刻。
韓崢的身上發生了太多變化,乍一看,她險些沒能認得出來。
在她的記憶中,韓崢要麼神采飛揚,要麼陰鷙暴戾。這個人總是高大的、健壯的、強勢的、咄咄逼人的。而此刻,半倚在竹床上的青年卻蒼白而脆弱,臉頰消瘦,鎖骨突出,英俊鋒銳削減了大半,顯出些柔和俊秀。
他穿著寬大的白色布袍,右臂空盪蕩,正在與傅監院說話。
「韓榮這是相信您的醫術,認為您能夠妙手回春治愈我這個廢人,這才急切出手。」韓崢嗓音嘶啞,聲氣低弱,帶著自嘲的笑意,「您可以把這當作對您的褒揚。」
傅監院直言道:「不可能。你能撿回一條命已是不幸中的萬幸,想要恢復如常、再踏修途,那是痴心妄想!」
韓崢笑了起來,笑容十分無奈:「……您重複過好多次了,我知道的。眼下是韓榮他不知道,您該對他去說。」
「我自然會……」傅監院話音一頓,望向門口。
眾人齊齊起身,拱手:「見過大公子。」
公良瑾豎手示意眾人不必多禮。他行至竹床前,垂目望向韓崢。
到了近前,更能看到許多細節。
在水下窒息掙扎時,韓崢的臉蹭到了池壁,額上傷口擦破,眉骨旁留有一大片赤紅與青紫,一看便知道經歷了殊死掙命。
他用左手抓撓池壁,生生崩了兩三處指甲,裂開的斷縫中仍殘留著護心池的石屑碎末,望著都鑽心疼。
「見過大公子。」韓崢縮了縮膝蓋,表示躬身行禮。
「韓世子無需多禮。」公良瑾聲線淡淡,「你且安心將養,此事我會徹查,絕不姑息。」
韓崢低頭笑了笑:「多謝您。」
默了片刻,他又道:「我父王若是把韓榮打半死,便那麼算了吧。否則也是推些替死鬼來殺,沒必要。我都這樣了,只想積點福,平安富貴混過一生。」
韓榮身在大西州,倘若鎮西王執意包庇,自然有一萬個辦法拒絕將他押送入京。
韓崢笑著朝公良瑾抬了抬左手,虛虛擺出拱禮的模樣:「我這廢人沒用了,父王除非老樹開花,否則怎麼也要保韓榮。回頭,我恐怕還得『自願』拖著病體到您面前替韓榮求情——這事兒提前給您稟一聲,免得到時候您對我恨鐵不成鋼,以為我以德報怨,非包庇韓榮不可。」
韓崢如今這狀況,實在也沒必要整些虛禮客套,他說得坦蕩,旁人倒是聽得唏噓。
天之驕子,怎就落到這麼個下場。
公良瑾微微眯眸,沉吟不語。
「大公子,」傅監院拱手道,「可否借一步說話,關於病人的事情……」
公良瑾頷首:「可。」
他不動聲色看了沉舟一眼。沉舟悄然上前,立在顏喬喬身邊。
傅監院與公良瑾離開之後,屋中立刻靜默下來。
顏喬喬心中感慨,一時也是百感交集。
她自然很清楚韓崢與韓榮那些恩怨。韓榮手段拙劣,卻屢屢能夠全身而退,正是因為鎮西王執意偏袒。
說起來,韓榮這個賊眉鼠眼的傢伙還曾對顏喬喬心懷不軌。那時韓崢剛睡了林天罡送來的美人,顏喬喬不信他是無辜,韓崢賭咒發誓,甚至給她下跪,她只無動於衷。後來韓崢也惱了,乾脆領軍出門,去尋西梁人晦氣。
便是那段日子,韓榮沒臉沒皮往她面前湊,還試圖動手動腳,被離霜教訓了好幾次。
忽一日,韓榮找他父王借來了兩名高手,將離霜逼到院外,他則嬉皮笑臉直往顏喬喬身上貼。幸好韓崢及時趕回,當著顏喬喬的面痛下狠手,差點把韓榮當場打死。
後來韓崢被鎮西王罰了兩百軍棍。老爺子親自動手打的,打得韓崢一個月下不來床。
想著往事,顏喬喬心緒複雜難言。
虎落平陽被犬欺,韓榮那小人,今生可要風光了。
「顏師妹……」病榻上韓崢忽然開口喚道。
顏喬喬眨了眨眼,望向他。
病弱的青年笑得風度翩翩。
「那一日,我自覺捱不過去,便對顏師妹說了些無禮的話。」韓崢坦誠道,「實不相瞞,其實是有私心的。」
顏喬喬微微眯起眼睛,抿住唇。
韓崢那日看著是真的要死了。被送入護心池之前,他曾對她說,倘若他未死,娶不到媳婦,便找她。
「什麼私心。」她冷靜地開口問。
她才不怕。殿下說過,絕不會讓韓崢道德綁架她,逼她嫁給他。
韓崢微笑:「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世事最愛捉弄人,倘若有人深切盼著我活命,我八成是要被老天收走。倘若有人巴望我死,我反倒還有一線生機——便像蒼蠅老鼠蟑螂蝗蟲,最是除之不盡。於是我故意說那話,將自己變成一隻惹人嫌的臭蟲,這不,活下來了!」
他笑得十分開懷。
顏喬喬:「……」一時竟然無言以對。
這樣的韓崢,陌生之極,就像是徹底換了一個人。
她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
「哦,不客氣。」她木然回道。
韓崢輕聲笑道:「如今我已是廢人,再不會想那些。今日,便當是與前塵往事道個別——師妹應當不知罷,其實我暗中心悅你,許多年。否則春日宴那天,我也不會唐突造次。」
顏喬喬抿唇片刻,面無表情道:「韓師兄,我們不熟。」
「是不熟。」韓崢很大方地笑起來,「但你是崑山院第一美人——不,嚴格來說,整個京陵就沒有比你更好看的姑娘。你生得惹人注目,心下留意你之後,便會發覺你性情直率活潑,比任何一個女子更有趣。哎,你別皺眉,往事已矣,你只當是看到了韓某人的墓誌銘。」
顏喬喬:「……」
「你打人的模樣可好看了。」韓崢輕聲笑道,「拎著裙子踹人,當真是有辱斯文。還有,你用過的筆,每支筆桿都是禿的。再有便是,你總對著窗外打呵欠,以為無人看見,其實……」
他輕笑,止住了這個話題。
「我從前,當真是認認真真想娶你。」他道,「我父王寵妾滅妻,是整個大夏不宣的秘密。我自小活在沉悶至極的後宅,見到你,便如第一次見到了陽光。我一直在想,倘若這束光能照在我身上,那該多好!」
顏喬喬把手指藏在袖中,默默掐緊了掌心。
若這是肺腑之言,那他前世所作所為,豈不是更加該死。
「顏師……」
一道淡然的嗓音自身後傳來,打斷了韓崢——「韓世子請遵醫囑,靜心,寡言。」
顏喬喬心頭一跳,回眸望去。
只見公良瑾面色微沉,大步行來。
他走得很快,純黑大氅帶著風。
他來到她的身旁,二話不說,探手握住她的右邊手腕,返身牽她向外走去。
男人的力量和溫度落在那隻曾經飽受摧殘的手腕上,她下意識打了個哆嗦,胸腔緊縮,渾身僵硬。
他蹙眉回眸,視線相對,看清了她眼睛裡的驚恐。
「莫怕,閉眼。」他的臉上依舊沒有表情,語氣卻放得極緩、極溫和。
顏喬喬依言閉上了雙眼。
牽引力道從手腕傳來,恍惚間,她仿佛回到了從前。
牽著她的人,是小將軍。
他的姿態那麼沉穩,跟著他踏出的每一步,都令人信任心安。
顏喬喬心尖震顫,緊閉雙目,淚如雨下。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16 11:36 PM
第37章 今夜留下
這一刻,顏喬喬的腦海中交織著三幅截然不同的畫面。
她以為的尋常破廟、尋常人販與獲救孩童;琉璃塔所見的邪詭血煞;前世被韓崢折斷手腕的一幕一幕。
無論是哪一幅畫面,此刻都已離她遠去——有一隻溫暖的乾燥的手,正牽著她走出所有不幸,將她帶到安全光明的地方。
她並不悲傷,卻難以抑制地淚若雨下。
她的身體顫抖得厲害,她不敢睜眼,在一片黑暗中汲取他給她的力量。
走出很遠很遠。
他終於停了下來。
「小、小將軍……」她垂著頭,哽咽道,「我錯了。京陵的百姓,點得起燈。」
他輕輕地笑了笑。
顏喬喬從未聽過這麼好聽的笑聲。
這個笑聲極好聽的小將軍,說話的聲音更是清潤撩人,他問:「知道自己從前瞎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顏喬喬感覺他似乎一語雙關。
「知道了。」她悶悶道。
他沒再說話,只繼續靜靜往前走,遇到上下台階時,他會停下腳步,溫聲提醒她一句。
顏喬喬漸漸便忘了,自己為什麼一直不睜眼。
越往前走,她越是覺得心中安寧靜謐。這一片溫馨令她貪戀不已,她不禁有所奢求,想要就這麼一直走下去、走下去,走到地老天荒。
她感覺胸腔中異常飽滿,滿得像是盛滿了暖融融的液體,不知該往哪裡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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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道和風細雨,另一邊的景象便有些凄風苦雨。
傅監院走進屋中時,看見韓崢唇色煞白,面無一絲血色。
他雙眼直勾勾地看著門口,視線穿過傅監院的身體,神魂仿佛已經飛了出去,只剩下一具空空的軀殼。
「監院,」他怔怔問,「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大公子與她不可能,對嗎?」
傅監院冷笑一聲:「你管天管地之前,先管管你自己!」
「我?」韓崢恍惚回神。
順著傅監院的視線一看,便見那三根指甲開裂的手指嵌到了竹榻的床縫裡面,乍一看,仿佛在受什麼簽刑,鮮血已淋漓不休。
韓崢:「……」
他縮了縮手指,執拗抬頭,再問:「大公子與她絕不可能,對嗎?」
傅監院抿住唇角,慎重地點了點頭。
「莫要操心那些有的沒的,大公子他,自有分寸!」
監院大人一錘定音。
韓崢扯唇笑了笑:「是啊。關我屁事,我就一廢人!如今尚能一用的,便只有這些年讀的書——我若全門拿優,監院能否通融通融,容我留在院中做個夫子,以免出門橫屍。」
說起這個,傅監院不禁有些許赧然:「楊川(對韓崢下手的凶手)素日穩妥,萬萬沒想到竟能被財帛收買,險些釀成大禍。此事,我崑山院也有不可推脫的責任,我會與院長說一說,盡可能許你些方便。」
「那便提前謝過監院了。」
「唉。」
昔日自信爽朗的青年,如今徒留嘆息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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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極深。
濃濃的、沉沉的,像一張深黑的大絲絨,罩在身上,落在腳下。
走了很遠、很遠。
顏喬喬感覺到小將軍的掌心隱隱開始發熱,他的呼吸也略微沉重了些,時不時便能聽見。
有風從前面吹過來時,她能聞到他身上的氣息。
清冽之餘,染上了男子特有的溫度。
他的身體一直不是很好,她知道的。也許,上蒼也覺得他太過完美,總得收走些什麼。
她很想問一句,殿下是不是累了。
可是私心裡卻又有些不捨得小將軍。
心臟飽漲得厲害,盛滿了甜甜酸酸。這隻手腕曾遭遇過一次次辣手摧毀,她曾以為這樣的傷害永遠不可能被治愈。此刻,她卻安安心心地,將它交到一個人的掌心。
她不禁怔怔地想,韓崢第一次折斷它,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
那個時候,因為大西州冷眼坐視神嘯入侵,遲遲不願發兵,顏喬喬與韓崢爆發了激烈的爭吵。
韓崢藉口說他只是世子,出不出兵的事情他作不了主。然而沒過多少時日,鎮西王便將王位傳給了他,自己做甩手掌櫃去了。
韓崢自此成了鎮西王——有心爭權奪利,無意保家衛國。
顏喬喬看透了他,更是怒極。她想要離開鎮西王府,去找父兄。
韓崢便將她禁足在後院,不許踏出一步。被囚禁之後,兩個人的關係更是降到了冰點,韓崢每次踏足她的院子,她總是把一切能砸碎的東西通通扔到他的身上。
再後來,京陵那座空城,破了。
顏喬喬心中繃了許久的弦,也斷了。
韓崢終於發兵。他長袖善舞,聯合幾家力量,共同收復京陵,奪回失地,將神嘯趕回老家。一切順利得仿佛有天神附體、氣運加身。
青年王者更加意氣風發,凱旋那日,他連染血的鎧甲都未脫,便直直到院中找她。
他臉上的笑容極燦爛,上來想摟起她轉圈圈。
顏喬喬兜頭便扇了他一個耳光。
韓崢愣了好一會兒。
她在他的眼睛裡看見了自己的模樣,鬢發微亂,雙眼通紅,怒極恨極。
她親眼看著,他臉上的笑容一點一滴冷凝,凍結成冰。
他抬起拇指,緩緩揩掉了嘴角滲出的幾絲鮮血,旋即,帶著血的粗糲大手捏住她還未來得及收回的手腕。
他湊近了些,一字一頓地問她:「你夫君凱旋,你給誰哭喪。」
顏喬喬根本不怕他,她罵他叛國賊,她抬腳踢他踹他,她情緒崩潰,似乎還衝他吼了一些什麼話……大約便是他就像只黃袍加身的猴子。
他也漸漸情緒失控。他的身上還沾著神嘯人的斑斑血痕,他剛經歷了鐵血殺戮,呼吸裡都是暴戾的血腥氣息,他以為她會崇拜他、敬愛他,她卻一直朝著他大吼大叫。
他應當是……想要她閉嘴。
他說閉嘴,閉嘴,閉嘴。
她不閉,衝著他吼破了嗓子。
他捏緊了她的手腕,咬著牙、紅著眼,將它往後折去。
「疼不疼?疼就說啊。我也疼啊夫人。我的心比你疼上一百倍。」他的聲音很恐怖,眼睛大睜著,迸出一道道血絲。
顏喬喬死死咬住唇,直到聽到自己腕骨傳來清脆的斷裂聲。
疼痛讓她清醒,也讓她迷茫。
那一天,韓崢倒是沒有欺負她。他傳來醫道宗師為她治療,當晚,他歇在了與她一牆之隔的地方,不知從何處找來了兩個女子,足足叫喚了一整夜,吵得她不得安眠。
那是韓崢第一次折斷她的手腕。
因為當時情緒太過激動,頭昏腦漲,疼痛反倒是悶著、收著,鈍鈍的,不是特別難忍。
後來還有好幾次。
如今回憶起來,有些她能想出原因,大約便是某些故人讓他想起了某些舊事。有些她卻不明所以,大概是在外面聽說什麼、看到什麼,於是便來尋她發瘋。
她好端端坐在窗榻下喝茶,他從身後覆過來,笑著拿走她手中的茶杯,折了她的手腕,將她摁在茶案上……她做過最可怕的噩夢遠遠及不上他帶給她的一切。
那麼些年,即便自己不小心碰到自己的手腕,也會感到一陣心頭髮寒,悚然驚顫不止。
她一度以為自己一身暗傷,永遠無法治愈。
今日,卻有一隻溫暖的手牽著她的手腕,將它置於掌心。
細細一截雪玉般的腕,輕輕一折,便會折斷。她閉著眼睛,一步步隨他踏過山道,心中卻絲毫也不曾害怕。
這是她的小將軍。
再次相遇,讓她更加全身心信賴的小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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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
這一路上,他曾數次放緩步伐,卻未像此刻一樣停下來。
他停住了腳步,轉身,面對著她。
她雖未睜眼,卻能夠感覺到他的視線。那雙清冷、溫和、透徹至極的眼睛,此刻正靜靜地端詳著她。
她的心臟「怦怦」直跳,心間仿佛縈繞著自己柔軟的聲音。
她在心中喚他。
小將軍……小將軍……
世間怎麼可能有人會不喜歡小將軍呢?
這個人,擁有整個大夏最耀眼的容顏,可他身上最不值一提的,正是皮相。他的優點她用三千字都說不完,他溫潤若玉,孤直如松,氣度風華舉世無雙。
誰能不喜歡小將軍呢,不喜歡他,那便是真的瞎。
只不過……
他和她,可以是小將軍和顏俠女,也可以是少皇殿下與他的忠臣。
僅此而已,絕無其他。
只有這樣,她才能待在他的身邊啊。
顏喬喬感覺到那隻大手在一點點鬆開她的手腕。
她緩緩睜開眼睛,發現兩個人已站在了清涼台的殿門前。
他靜靜凝視著她,氣息比往日沉了些。
薄唇微啟,嗓音清冷低沉,帶著令人心顫的磁意。
他道:「今夜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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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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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6 11:36 PM
第38章 先天之境
「今夜留下。」
公良瑾嗓音清而寒,不是疑問而是篤定。
「??」
顏喬喬很可恥地腿軟了。
心尖抖了抖,她難以置信地深吸一口氣,沁入肺腑的空氣仿佛帶上了細細密密的閃電和火花。
「殿下?」她謹慎地抬眸,看他的眼睛。
清冷黑眸望不見底。
她的視線劃過冷玉面龐,落向他的唇。
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斂在微抿的唇角,他看起來氣定神閑,雲淡風輕。
「留下來做什麼啊?」她鎮定地問。
他微微垂首,看著她的眼睛:「你說呢。」
顏喬喬:「……」
總不可能是她想的那種好事。
顏喬喬努力將自己的思緒掰回正軌,聲氣弱弱道:「請殿下明示。」
他靜靜凝視她片刻,問:「知道你我曾有前緣,你就沒有任何想法?」
顏喬喬:「……」
這,救命之恩,自當、自當……殿下這在釣魚呢?
顏喬喬捏緊手指,將唇抿了又抿,抬頭,用最最真摯的眼神凝視著他,認真許下諾言:「殿下大恩,臣無以為報,唯有精忠報國、鞠躬盡瘁、以死效君!」
公良瑾:「……」
眼角輕輕跳了下,正是相顧無言時,余光忽然瞥到黑影一晃。
只見牆後閃出破釜那張熱血激盪的大臉,他重重抱拳,粗聲震吼:「俺也一樣!」
公良瑾:「……」
顏喬喬:「……」
公良瑾轉過身,面無表情:「你不一樣。」
破釜瞪大了眼睛,急了:「為什麼啊殿下!她行,我也行啊!」
顏喬喬:「……」
恕她直言,殿下可能不太行。
公良瑾微微地笑了起來,笑罷,涼涼瞥著顏喬喬:「明日補考春試,就不想藉著舊日情分,請同門師兄助你溫習功課麼?」
顏喬喬愣了一瞬,旋即,五雷轟頂。
春考!補考!徐夫子,一個人,給她監考!
她感覺自己從一個噩夢墜入了另一個噩夢。
公良瑾側眸瞥向破釜:「你也要學?」
「!」
破釜揮動大腳板,溜得比林間的兔子還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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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喬喬耷拉著眉眼,跟隨公良瑾走進書房。
她弱弱地發出氣音:「殿下……我其實覺得我沒救了。」
公良瑾回眸淡笑:「所以明日接著吞紅墨?」
顏喬喬:「……」
看吧,秋後算賬來了吧。殿下一直沒提這茬,原來在這裡等著她。
她據理力爭:「殿下,您不是知道我的情況麼,我從十年之後重返當下,哪還能記得這些學問?您設身處地想想,換作是您……我打個比方,您還會記得十年之前看過的文章麼?」
「嗯?」公良瑾略微拖長了聲線,挑眉回道,「自然記得。」
顏喬喬:「……」
過目不忘好了不起哦!
她的肩膀垂得更低,一時之間,眼前仿佛飄滿了各式各樣的鉤章棘句。
公良瑾失笑,引著她坐到書桌旁。
「很簡單的,一說你便會了。」他道。
顏喬喬虛偽微笑:「就如術數書上的『易證可得』。」
「我先整理,」他淡淡瞥她一眼,「你自行靜心。」
顏喬喬知道沒得商量,便蔫蔫垂下腦袋,將心中的『啊啊啊我不要學』、『我不想我不想不想溫書』、『我是不是忘了關門是不是有衣服沒曬是不是還沒涮筆』、『不可能的,我絕不可能及格,一夜就能及格那我還是我嗎怕不是被奪舍了吧』……種種念頭逐一摁死。
片刻之後,抬起一雙心如止(死)水(灰)的眼睛。
視線落到他的身上,忽然一頓。
只見公良瑾面前鋪著雪白的宣紙,他左手快速翻動著書冊,右手從紫金筆架上拈起筆來,時不時落下幾行墨書。
薄唇微抿,目光專注,手指有力。
好看的男子這般執著書,更有種清正雅絕的氣質。
她的心臟忽然便忘了跳動,方才在山道上曾被熱意充盈的胸口再一次變得暖暖漲漲,那些無處安放的沸浪衝擊著她,忽一霎,找到了出口。
她怔怔低頭,看到自己的指尖亮起了澄澈的金色道光。
不蕭瑟,不落寞,而是充盈的、飽滿的、喜悅的。
這一次出現的秋日道光異常茁壯,隨著心意沸騰,它一鼓一鼓地熠熠發光,將她的手指照出了影子。
天地靈氣頃刻便聚了過來,顏喬喬清晰地感應到一絲絲靈氣落入道光之中,轉化為與她心境純然相合的律動,點點滴滴沁入她的經脈身軀。
『秋收……』
顏喬喬的心臟「怦怦」直跳。
她抬頭看了看冷玉般的君子,按捺住了激動之情,沒出聲打擾他。
「恭喜。」公良瑾抬眸看了她一眼,然後將平靜的視線落回書山,「你且靜心修煉,一個時辰之後開始講學。」
顏喬喬點了點頭,忽然感覺接下來的一個時辰變得無比珍貴,每一刻仿佛都凝滿了沉甸甸的玉露金珠。
她閉上雙眸,輕車熟路地沉浸心神開始內視。
只見一片黑暗之中,泛著碧透幽光的經脈如同天上銀河,一閃一閃亮著繁星。此刻,更多金燦飽滿的靈氣開始落入經脈,金色與碧色交織,綻出難言的璀璨光芒。
顏喬喬無法形容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
最華美的黃金如小溪潺潺,落入最剔透的翡翠之間。金與玉交相輝映,美不勝收。
燦爛金色渲染過後,靈脈不再幽微,而是如水一般充盈經脈,蓄於其中。
顏喬喬心有所感,一旦納入足夠多的靈氣,將周身經脈全部充滿,令其循環往返,便是自成一體的小周天,可龜息、辟谷。
此境界,稱為先天境。可外放靈氣傷敵,也可將靈氣固化於肌體,用來防禦——韓崢墜塔時,便是先天境。
顏喬喬打心眼裡覺得,自己就算晉階先天境,那也根本不捨得將靈氣外放,只想囤著它們,囤個盆滿缽滿。
「篤。」
落筆的聲音喚回了顏喬喬神智。
她定定神,緩緩睜開雙眸。只見眼前畫面如水洗一般,清澈明透至極,燈火下的冷玉謫仙散出淺淺光暈,他抬眸瞥來,視線清寒無波。
他將面前的紙張推向她,啟唇道:「我們開始。」
語氣分明靜淡溫和,顏喬喬心頭卻微微一驚,下意識挺直脊背,豎尖了耳朵。
此刻的殿下,目光與平日有些不太一樣。
她的腦海中不自覺地浮起「教法森嚴」這四個字。
她接過紙張,垂眸掃過,指尖不禁輕輕顫了顫——這可比她那日匆匆瞥過一眼的考卷複雜數倍。
公良瑾開口了。
就如那日她在荷花池畔聽到他與大儒論法一般,分明是艱深玄奧的學問,從他口中道出,卻能神奇地化繁為簡。
一團團亂麻被他拆成了條分縷析的線頭,顏喬喬覺得十歲孩童也能聽得懂。
她自然也能。
他那寒泉般的嗓音漫過之後,她發現眼前的題目漸漸發生了變化,字字句句都像是清晰的藤,指向清晰明確的答案。
他講過之處,空白的卷面上已自行呈現了答案,一目了然。
顏喬喬驚嘆不已,佩服之至。
但心中仍是有些不解——六年的學問若能一夕說完,這崑山院是不是可以關門大吉,由殿下來教化萬民?
那樣的話,大夏國豈不是人均崑山院畢業?
她一面專心聽講,一面忍不住分出些許心神來瞎琢磨。
一琢磨就開始咬筆桿。
公良瑾停止授課。他沉著臉探手過來,抽走她手中的筆,不輕不重地拍在書桌上。
「啪。」
顏喬喬瞬間坐直身軀,光速道歉:「夫子我錯了,我再不敢開小差!」
公良瑾:「……」
心很累。
###
這一夜倒是比顏喬喬想象中過得快很多。
當她的筆尖指到紙張最後一行的時候,窗外東面天空剛好泛起了鴨蛋青。
「都懂了?」公良瑾微笑著,放下自己半夜特地到庭院中折來的細樹枝。
顏喬喬趕緊將手心背到了身後,訕笑道:「都懂啦。殿下您當真是誨人不倦教導有方春風化雨循循善誘……」
公良瑾輕輕抬手打斷她的成語馬屁,嘆道:「去吧。放心考。」
語氣帶著點笑意,也帶了點嫌棄。
顏喬喬離開清涼台,馬不停蹄前往勤業台。
許是因為昨夜豪橫吸納了許多金秋靈氣的緣故,熬夜苦學之後,她的精神狀態還算不錯。
只是,越靠近黑木樓,心中越是有些沒譜。
殿下昨夜教她的那些,仿佛偏重於經義方面的學識?春考時匆匆一瞥,根本不記得卷面上都寫了些什麼,也不知能蒙對多少……
捱到下學時分,只見徐夫子抱著考卷踏上黑木樓,笑吟吟看著她。
顏喬喬微笑:「……夫子好。」
徐夫子點點頭,揮揮手,示意無關人等速速離場。
孟安晴三人衝著顏喬喬聳聳肩表示愛莫能助,然後快樂地離開黑木樓。
遲來多時的考卷,再一次出現在顏喬喬案頭。
她抬頭看了看徐夫子,只見老人家笑眯眯地拖過一條椅子,在她身旁正襟危坐。
顏喬喬:「……」壓力更大了。
她深吸一口氣,垂頭望向卷面。
半晌,眼睛極慢極慢地眨了眨。這卷子是怎麼一回事?
一半寫的是人言,另一半寫的是天書。
再定睛一看,答案躍然紙上的那一小半,便是昨夜少皇殿下教過她的內容。
這……?!殿下猜對了一半題!
可是……只對一半,還是不合格啊。
殿下雖然神機妙算、洞若觀火、明察秋毫、未卜先知,卻也不可能押對整張卷子的內容……能猜對一半,已是神人了。
顏喬喬咬了咬筆桿,決定不管那麼多,先把會的寫了再說——按她的經驗,從易到難,必有回響。
「刷刷刷刷——」
見她開始奮筆疾書,落筆有序,答案條理分明,徐夫子欣慰地拂了拂白須,笑著點起頭來。
半晌,老人家忍不住多嘴問道:「為何要挑著這些先做?」
顏喬喬掃了一眼坑坑窪窪的答卷,不禁有些汗顏——空著的,那不就是不會嘛。
這個就有點不好解釋了。
正在想藉口狡辯時,忽聞雕花木拱門那裡傳來一聲冷笑。
抬眸一看,又是冤家路窄秦執事。
今日秦執事看起來精神還不錯,想來是聽秦妙有說了她獨自補考的事情,生怕徐夫子給她放水,便特意過來盯一盯,給她找找茬。
思忖間,秦執事已大步走近:「還能是為了什麼?徐夫子,不是我說你,你可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徐夫子皺眉:「你什麼意思?」
秦執事老神在在地笑道:「春考的卷子,不是曾經發到她手中麼。」
秦執事走到顏喬喬身旁,不屑地嗤笑著,用手指戳了戳她那幾處清晰利落的字跡,道,「如何要先答幾道,自然是因為她記住了題目,私底下背過答案——生怕忘了,便先答難記的!來來來老徐你自己來看看,她寫的這個是不是標準答案?」
顏喬喬震驚地望向秦執事。
她簡直有些懷疑,此人是不是對她愛而不得、因愛生恨。
否則哪來這麼大的惡意,這麼多的針對?
徐夫子仔細看過一眼,道:「甚至比書本上的答案更有見地。」
顏喬喬心道,可不是嘛,殿下可是能和泰山北斗論法的人啊。
「所以嘍!」秦執事冷笑,「這不就是作弊麼。」
「倒也沒必要這麼急著下定論吧。」徐夫子皺眉,「那你說該如何?」
秦執事裝模作樣想了想:「您老給她現出題。結合您的經義課,每門出一道。倘若答不合格,那……」
他拎起顏喬喬桌面上的卷子甩了兩下,「那我說她有舞弊之心,不為過吧?判她德業不合格,不冤枉吧?」
顏喬喬無精打采地看著這個張牙舞爪的傢伙。
她倒是無所謂。畢竟院長都已經在君后與大儒面前放過狠話,誇她是中流之砥柱,大夏之棟梁,秦執事這上躥下跳的舉動,寫作找茬顏喬喬,讀作打臉老院長。
「也行。」徐夫子撩了撩衣袖,「那就簡單考察一下。」
很快,一份嶄新的答卷放到了顏喬喬面前。
就著未全乾的墨跡,顏喬喬凝神望去。
「……嗯?」
卷面之上,盡是看得懂的人言。
「嗯?!」
她納悶了一整天的問題,此刻終於浮出一個不可思議的答案——為什麼殿下教給她的學識,特別偏重於經義?原來,殿下已料到教經義的徐夫子會親自給她出題?
他還猜中了徐夫子的題目?
顏喬喬震驚得瞳仁微微悸顫。
殿下,是人否?
顏喬喬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
既然如此……
顏喬喬抬眸,望向秦執事:「秦執事向來便是憑藉自己喜好給旁人定罪。看我能做出題,無憑無據便冤枉我作弊。那麼,倘若我能把徐夫子的考卷答得天衣無縫滴水不漏,你是否又要質疑我與徐夫子合謀舞弊?」
「哈!」秦執事笑著擺手,「別找藉口拖延,你有幾個斤兩,自己心中還不清楚?你要真能拿滿分,那不好意思了,我還真得懷疑徐老與你沆瀣一氣。」
徐夫子怒道:「這說的是什麼屁話!」
「您老別氣,她能合格,都是燒香拜佛謝天謝地。」秦執事自信道。
顏喬喬不動聲色挑挑眉,二話不說,沾墨便寫。
「刷刷刷刷——」
動作可比方才利落多了。
畢竟這張卷子都是昨夜殿下講過的題,在她眼中,空白處已然寫好了答案。
不到一刻鐘,顏喬喬便「刷」一聲拎起滿當當的卷子,雙手遞到徐夫子面前。
「夫子請看一看。」顏喬喬苦笑凄涼,「秦執事時常冤枉我,我早已習慣,倒也無所謂。可是,倘若因為徐夫子您素日教得好,卻讓秦執事懷疑您的人品和師德,懷疑您替我作弊……我可真是萬死難辭其咎。」
徐夫子冷笑,遙遙向北面拱手:「今日之事,老夫定會如實向兩位監院稟報!老夫在崑山院教書育人五十餘載,人品如何,輪不到他姓秦的指手畫腳!」
秦執事:「……」
秦執事:「……不是,徐老,我不是那個意思!」
「呵!呵!」
###
離開黑木樓,顏喬喬不禁萬分感慨——本來只想混個合格,奈何敵方總是逼人上進啊。
還未走遠,忽聞徐夫子蹬蹬追來。
「顏喬喬!」徐夫子雙目炯炯有神,手中抓著她的卷子,「今晨,君后讓咱們崑山院推一名優秀學子,會同大公子一道前往茅廬,與一位隱世能人談論經義——有這水準,舍你其誰!我這便把你推上去了!你準備準備!」
顏喬喬:「???」
徐夫子呵呵笑道:「原本定的是秦妙有,哼,我這便找那幾個老夥計商議,把她名字給擼了,換你上!」
顏喬喬:「……」
可以預見,今日秦家又要家宅不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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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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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6 11:48 PM
第39章 萬法皆通
顏喬喬像游魂一般飄到清涼台。
站在距離門口數丈的雨花石山道上,她進進退退,不知該如何措辭。
殿下幫助她通過了春考,該好生向他表達感謝。可是因為答卷過於優秀,被夫子選為崑山院代表,可就有些令人為難了。
崑山院千年金字招牌不能砸她手裡啊。
正躊躇時,殿門開啟,沉舟疾步來到她的面前。
「殿下正與宮中使者會面,殿下交待過,你若來了便直接進去見他。」
###
清涼殿中。
「殿下啊……」中年內侍苦哈哈地道,「君后說了,韓世子的事情您處理得極其果斷,三下五除二便讓事情暫告一段落,此刻暫無什麼能著手之處……」
公良瑾淡笑不語。
中年內侍又道:「君后還言,漠北王攜母入京求治,六日後方能抵達,您派去接應之人已將一切安排妥當,近期內無需您親自勞心。另,韓世子申請一位貼身護衛上崑山照料保護他,君后也接手了,會詳查那個名叫離霜的女侍衛,再決定允不允人上山。再有,神嘯、西梁與南越都安安靜靜,絕無異動。」
公良瑾八風不動。
內侍退後一步,垂頭拱手:「殿下,君后說,眼下真真是河清海晏四方太平,去一趟茅廬的時間還是抽得出來的……君后還說,書院將推舉一人與您同行,推的八成便是近年來聲名鵲起的秦妙有,您就當作走走看看,淘汰一個人選也是好的嘛……」
這位是跟了帝後許多年的心腹,這種話,也就他能替君后轉達。
公良瑾豎手打斷了他。
他望向殿門,頷首道:「過來。」
顏喬喬踏入殿門,一眼便認出,殿下面前這位苦瓜臉的中年內侍正是自己在城牆上見過的那一位。
看來君后又派人來捉殿下了。
她輕著腳步走到面前,老實行禮。
「考得如何?」公良瑾淡聲問。
「滿分。」顏喬喬憂慮道,「殿下,徐夫子說,要推舉我隨您一道去見隱世先生,我……」
公良瑾輕輕嗯一聲,轉頭看向中年內侍,道:「即刻動身,莫讓母親久等。」
中年內侍:「……???」
這個彎轉得太急,有點閃了老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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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車上,顏喬喬露出憂心忡忡的模樣,愁苦道:「殿下,您知道我幾斤幾兩。」
他微微露出回憶之色,沉吟片刻,認真道:「我不知。」
顏喬喬:「……」她說的是體重嗎?
她按捺不住自己的不敬之心,偷偷瞪他一小眼,發現他已垂下雙眸,笑著輓袖沏茶去了。
「殿下,」她憂心忡忡地問,「您昨夜幫我猜題,算作弊麼?」
他瞥她一眼,失笑:「我教你的東西,難道書本上沒有?」
顏喬喬點頭:「有的。」
他神色自若道:「學了書中知識應考,不是理所應當?」
顏喬喬:「……」
說得好有道理,但總覺得哪裡有點怪怪的。
她緩了緩神,悄聲道:「可是見到隱世先生,我會露餡。」
公良瑾推過一盞茶,道:「論法不比考試,無需你的正確答案。」
「嗯……?」
顏喬喬仿佛醍醐灌頂,又仿佛一竅不通。
她一面悉心琢磨,一面偷偷祭出秋收道意,一路薅著天地靈氣,不知不覺便來到了女先生隱居的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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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廬就建在一個小村莊畔。
周圍生著雜草,歪著幾株老樹,怎麼看都平平無奇。
茅廬不大,看著像是村民們特意新建的,籬笆裡圈著幾隻雞鴨鵝,應當也是村民們送的。
放眼望去,藍天、黃土地、青色草木,是尋常的農家景象。
到了近前一看,顏喬喬恍惚以為回到了荷花池畔。
只見君后與大儒並肩坐著,二人對面坐著一位頭戴冪籬的女子,看身形氣質,腦海中不自覺便蹦出「空谷幽蘭」四個字。
而大儒面紅耳赤拍桌的模樣,更是仿佛舊日重現。
不過,上回大儒急赤白臉,是因為學稚童罵架沒能罵過邢院長。而今日,卻是因為辯盡天文地理、哲思道法、治國人文,對面年輕女子竟然絲毫不落下風。
到了司空白這把年紀,最是不服輸——不能把小年輕打趴下,對於老人家來說便是丟了臉面。
老爺子激情昂揚,就差蹲到石桌上去辯。
公良瑾與顏喬喬的到來,打破了茅廬內外沸鍋般的氣氛。
君后欣喜回眸,看清顏喬喬的面容時,神色很明顯地滯了一瞬。不等顏喬喬感覺不安,這位溫善的高位女子已淺淺笑了起來,招呼道:「過來坐罷。」
顏喬喬隨公良瑾一道行過禮,然後摸到下首的草墩子上落坐。
「珠華先生經義道法說得極妙,」君后溫溫柔柔地笑道,「只說與我聽,委實是十分浪費——如此妙言,斷不可再叫先生重複一遍,所以我讓少皇瑾帶著崑山院年輕一輩傑出弟子過來,共同參詳。」
頭戴冪籬的女子微微頷首,不卑不亢道:「君后謬讚。」
她的嗓音極其清幽,聞之,腦海中浮起的又是空谷幽蘭。
名叫珠華,也是極美。只可惜戴著冪籬,看不見容顏。
顏喬喬忍不住偷偷瞥了公良瑾一眼,自己也不知道,想在他臉上看出個什麼反應。
他的神色與往日並無區別,淺淺頷首,如風如月。
顏喬喬收回視線,眼觀鼻,鼻觀心,靜待他們論辯。
簡單客套之後,珠華先生便說起了經義道法。
顏喬喬洗耳恭聽片刻,發現……每個字都聽得懂,連在一塊兒便一竅不通。
她緩緩頷首,保持微笑。
公良瑾倒是對答如流——顏喬喬就沒指望有什麼能夠難得住他。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她感覺他似乎沒怎麼上心,因為他說的都是書上原句,大約便是以司空白之盾,擋珠華先生之矛,他自己倒是置身事外。
全不像給她講課時那樣,點滴都掰開揉碎,摁進她腦袋裡面去。
這個發現讓她有些小小的欣喜,雖然也不明白自己在瞎樂呵什麼。
大約說了小半個時辰,二人前後停了下來,向對方垂首示禮。
珠華先生轉向顏喬喬,冪籬之下,傳出空靈動人的嗓音:「……&#$%@#@」
聽在顏喬喬耳中,大約便是——「炁者道之本真也無淨無不淨不垢亦無不垢弗何存乎亦弗何不存乎。」
顏喬喬:「……」
半晌,珠華先生停下來,輕輕抬起戴著白紗手套的手,示意顏喬喬說話。
顏喬喬頷首,神秘微笑:「萬古長新。」
珠華先生微頓片刻,頷首,轉了個話題,又說起了炁之本源、天人感應、靈心共韻。
半晌,再一次輪到顏喬喬。
顏喬喬肅容,認真回覆:「萬妙同歸。」
珠華:「……」
論法繼續。
珠華先生引經據典,長篇博論。
顏喬喬再度高深莫測:「萬法皆通。」
珠華:「……」
半晌,再半晌,冪籬下傳出縹緲的嗓音:「崑山院驕子,果真不凡。」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16 11:48 PM
第40章 硬柳枝條
天之驕子顏喬喬謙遜地拱手搖頭。
「哪裡哪裡,不敢不敢,過獎過獎。」
珠華先生微微沉吟著,道:「能否說一說你對炁……」
話至一半,忽被打斷。
「妙,妙啊!」只見司空白大儒揚手拍擊石桌,朗聲笑道,「不愧是我好友的門生,學思已然超脫方外,俯瞰經義群山!一句萬古長新,道盡珠華小友所述古往今來道義之變遷與長存;一句萬妙同歸,便將炁之本源、天人感應、靈心共韻之本質闡述得淋漓盡致;至於萬法皆通嘛,更是一句點睛,道破萬重經義之本真!」
顏喬喬:「……?」
「這便是所謂返璞歸真——看來顏小友把我的著作吃得很透啊,已習得我六分精髓!」司空大儒拂須微笑。
顏喬喬:「……」原來是在變相誇他自己呢。
她趕緊肅容吹捧道:「您可是泰山北斗,是長青樹,是當代學術的重要基石,誰不是讀著您的高論長大的呢。」
司空白老懷大悅,謙虛道:「不敢當,世人謬讚罷了。顏小友如此上進,且多年修習我傳授的學問,可算我門下傑出弟子了!」
顏喬喬:「……」
她一個不學無術的廢材,何德何能擁有兩座泰山做老師?
還沒等她想好如何婉拒,便見大儒愉快地對珠華先生說道:「今日我新弟子與珠華小友論法,倒是不相上下,這也是難得的緣份!」
顏喬喬:「……」敢情目的在這兒呢。
為爭一口氣,收她做徒弟。
徒弟與珠華先生平起平坐了,身為老師,自然是要高出一頭。
顏喬喬生無可戀地眨了眨眼,偷偷瞄向身旁的公良瑾。
他微微垂著眸,笑得月朗風清。
君后頭疼地揉了下額側,岔開話題,與珠華先生說起了幾樁治國之術。
賦稅、橋路、農商。
這些顏喬喬更加聽不懂了。
她發現公良瑾漸漸斂下了笑容,目光沉定,徐徐頷首。觀他神色,便知道這位隱世先生說得極好。
珠華先生音色清越動人,即便冪籬擋住面容,也能讓人由衷地認定,紗幔下必是絕代容顏。
顏喬喬心中難免有一點發酸。
同樣都是美人,人家學業有成,發言能讓殿下這樣的神仙點頭贊同,自己卻學個經義都要因為咬筆桿開小差而被公良夫子打手心。
她垂下腦袋,看向自己右手。
昨夜那細細的硬柳枝條抽在手心,也就輕輕疼一下,當場便好了,此刻卻又重新浮起些辣意。
她抿住唇角,情緒略微有些低落。
倘若早知道自己有朝一日竟能伴在殿下身邊,與他一同聽法論道的話,她早去懸梁刺股了,哪能浪費經年大好光陰。
袖風一動,身旁忽然探過一隻大手,握了下她的手,拇指擦過她的手心。
耳畔傳來極輕的氣音:「不疼了?」
她還未回過神,他已收回了手去。
顏喬喬呼吸凝滯,呆怔片刻之後,方才那一瞬間的所有知覺忽在腦海中煙花般爆開。
修長有力的手指握過她的整個手背,微硬的薄繭留下了清晰溫熱的烙印,被他撫觸過的掌心更是一絲一縷泛起了酥麻。
他那刻意壓低的聲線顯出些意味深長,沉沉落入心底,激起了難以平復的漣漪。
傾身的瞬間,她又一次感受到了清幽寒冽的氣息。
顏喬喬忍著心尖的悸顫,側眸向他望去。
只見他已恢復了正襟危坐的模樣,廣袖置於身前,不見一絲折紋。
目光相觸,他輕輕動了下眉梢,示意她專心聽講,莫讓旁人發現她在開小差——上課開小差要被硬柳枝條打手心的,別忘了昨夜的教訓。
顏喬喬:「……」
這種心照不宣的奇異感受,讓她忽然忘記了心臟應該怎麼跳。
暈乎乎坐了片刻,忽見珠華先生又一次衝她抬了抬手,示意她發言。
「很想聽聽高足見解。」這話是對司空大儒說的。
大儒和君后齊齊轉頭看著顏喬喬。
事發突然,顏喬喬一時收不住心裡面不斷湧上來的笑意,見眾人都盯著自己,一緊張,更是難以抑制地燦然笑開。
於是眾人便看到了一張突兀的笑臉。
「……」
顏喬喬想不出對策,只得先彎起眼睛,高深莫測地點著腦袋拖延。
這個該怎麼編?治國之道,總不能再玄而又玄?
正在絞盡腦汁時,只見司空大儒再一次拍響了石桌。
「不錯!」大儒讚嘆道,「治國之策,歸根結底便是有利於民,百姓喜樂開懷,國體自然穩固如山。我這徒弟頗具慧根,看事總是直達本真。」
顏喬喬:「……」
不愧是發明出讀文解意這種恐怖考試方式的一代宗師啊!瞧瞧人家這個理解能力!
珠華:「……」
她對這倆「師徒」已經徹底無話可說。
默然片刻,珠華抬起戴著白紗手套的纖手,撥了撥冪籬,望向公良瑾。
「若我沒有看錯,少皇瑾仿佛道心有損?」冪籬下飄出悅耳空靈的聲音。
聞言,君后第一個蹙起雙眉,凝神抿唇。
公良瑾頷首,淡聲道:「數日前為西梁邪道所傷,邪毒尚未除盡。」
「是麼?」這一句,珠華先生說得極輕、極淺。
聽著便像是用俏皮活潑的手指,輕輕叩了叩旁人耳上的絲弦。
她輕輕哼笑了下,不以為然道:「那便是我看錯了。我原以為,少皇情系諸侯女,不惜背離仁君之道,甘願受道意反噬而走火入魔呢。」
此言一出,只見君后眸中陡然綻出精芒,手指一動,便有三位大內高手不知從何處掠來,手執利刃,將眼前這位神秘的隱世高人團團圍住。
瞬息間,茅廬內外劍拔弩張,空氣中仿佛繃起了細弦,一觸即斷!
君后吸氣,緩聲問道:「珠華先生是否願意告訴本宮,究竟是從何處聽來這個消息?」
雖是問句,觀她神色倒是未必需要珠華回答。滅口之後,詳查便是。
君后此舉讓顏喬喬渾身發寒。
這就意味著,珠華先生所言極有可能正是事實——千百年來,世人只知道公良皇族絕不與諸侯聯姻,卻從不知道其中竟有如此內情。
原來皇族不能與諸侯聯姻,不僅是因為祖訓,更是由於仁君道意的緣故?
如此絕密……
氣氛繃至最緊時,場間忽有清風拂動。
公良瑾起身,正色道:「母親稍安勿躁,無事的。」
見他神色不驚,君后沉吟片刻,揮退了三名高手,問:「嗯?」
公良瑾回道:「珠華先生的策論,集公良氏數十位先輩之長,想必與家中有不淺的淵源。知曉此事,也不足為奇。」
一聽這話,大儒不禁猛拍大腿,直呼醍醐灌頂:「我說呢,增三減二賦論之利弊為何說得如此透徹,那可不就是我大弟子犯過的錯麼。唉,老來多健忘啊。」
君后不禁十分頭疼。仁君之道的禁忌乃是天家絕密,今日倒好,一個外人張口便道破,還叫大儒與顏喬喬雙雙聽去。
究竟是哪個為老不尊的向珠華泄露了消息?!
珠華撥弄著冪籬,輕聲笑了起來:「少皇瑾果然不凡,這都能看破。我還以為今日有機會與大內高手過過招。」
她的姿態十分放鬆,似乎根本沒把方才的危機放在眼中。
不等君后繼續發問,只見珠華從袖中一件接一件掏出各式物什,擲於石桌桌面上。
琳琅滿目,有玉佩,有紫金煙斗,有黑玉扳指,還有龍紋環扣。
一望便知全是皇家之物,且都是被人貼身珍視過的物件。
「這……」
別的暫且不論,那枚龍紋環扣正是前任帝君之物,君后做兒媳婦的時候曾見到過,後來也不知去了何處。
珠華先生曼聲道:「這些足以證明我與你們家緣份不淺了罷。」
扔完皇家之物,冪籬下的目光若有似無掃了一眼顏喬喬的方向,然後轉向公良瑾,輕聲笑道:「少皇美名遠揚,我本慕名而來,如今卻知緣份未至。如此,有緣再見了。下次見面,祝願少皇仍然安好。」
話音未落,只見她揚袖一晃,身形化為道道水波,便這麼一圈一圈散在了眾人眼前。
「這……」
大儒好奇心最重,身軀往石桌上一倒,抬手便朝那波紋薅了過去。
這一抓,便如水中撈月,在他的手掌舞過之處,那道道白色清影漣漪散得更快,眨眼便散至一丈多寬,然後消散在藍天、黃土與青青草木之間。
似真似幻,如夢如畫。
令人恍惚失神。
「老夫行走江湖多年,竟從未見過如此稀罕的遁術!」大儒拍手道,「邢老兒枉為陣道大宗師,卻無這憑空消失的本事,今夜倒是要與他秉燭夜談,好生向他討教討教!」
一聽這話音,便知道他要借旁人的成就嘲諷院長一通。
君后抬了抬手,隱在暗處的高手紛紛落向石桌一側,將珠華先生消失的地方掘地三尺,最終只得出一個結論——除了靈氣較為濃郁之外,再無其他異常。
只有石桌上那一堆皇家之物在向眾人證明,方才此地當真有過一位奇女子。
君后臉上顯出些疲憊,抬手重重摁住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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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儒離開之後,君后望向顏喬喬,微笑道:「顏王女……」
顏喬喬從善如流:「方才所聞,我半個字都不信!我只信殿下持身清正,絕無可能行差踏錯!」
「母親且放心。」公良瑾聲線溫和,令人不自覺地信任,「兒子不會入邪魔之道。」
君后嘆了口氣,揮揮手:「珠華之事,我會查,接下來的日子,你便專注一件事吧——」
「母親請說。」
君后瞥著她:「替顏王女尋一門好親事。」
顏喬喬頓時急了。
正要開口,公良瑾輕輕豎手,將她擋下。
他廣袖微攏,溫聲對君后說道:「顏師妹的終身之事,母親便安心交給我吧。」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16 11:52 PM
第41章 舉重若輕
公良瑾神色過於坦然,讓君后一時有些沒摸著他的路數。
答應了?
他就這麼答應了?
答應得這般輕巧、毫不遲疑?
這個兒子言出必行,倘若他不願意,必定會與自己打太極,絕不會一口答應。
難道先前自己也看走眼了,他對這姑娘並無曖昧之意?
如此甚好。
倘若管不住心,白白還要受那傷情之苦。
君后倒是沒往歪處想,畢竟娶妻的前提是得有命在,這一點,公良家的男人心中無比清楚。
這般想著,君后不禁輕輕嗟嘆,心道,兒子這溫潤君子的性子,待人太好,騙得人家姑娘芳心暗許,他自巋然不動,真真是,至多情,至無情。
罷,罷。
君后滿腦子裝著珠華身上的秘密,此刻也無心力計較太多,揮揮手踏上輦車,回宮尋帝君訴苦去了。
###
顏喬喬目送君后離開,然後跟隨公良瑾登上回程的馬車。
她在側榻上落坐,低低開口:「殿下,您別給我指婚,我可以……」
她逼著自己揚起燦爛的笑臉,抬眸望向他。
眸光頓住,後半句話怔怔消散在唇間。
她本來打算說「我可以再也不出現在您的面前」。
與她想象中不同,他的臉上並無一絲嚴肅慎重的表情,神色依舊雲淡風輕,仿佛剛才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嫁娶需得你情我願,」他言笑晏晏,「我答應過你,會待你點頭。」
顏喬喬張了張口,復又垂下頭去:「我若一輩子都不願嫁呢。」
「那我便等。」他的語氣不重,掩在茶聲中,輕而篤定。
「可是君后……」
公良瑾笑:「她拗不過我。」
顏喬喬:「……」
「不過,」他舉重若輕道,「既在母親面前放過那樣的話,你的終身之事便只能由我負責,你可有異議?」
顏喬喬不自覺地縮了下肩膀,胸中泛過一陣細細的、酸甜的戰慄。
雖然知道他不是那個意思,但他的嗓音太過撩人,語氣太過溫柔,令她很僭越地有了一種許下終身的錯覺。
「沒有異議。」她輕輕地回答。
她感覺身旁仿佛浮滿了淺金色的氣泡,碰觸到身體,酥酥麻麻。
這一路上,顏喬喬沒提仁君道意,也沒提珠華先生,她默默想著些縹緲的心事,回到崑山院之後,飛也似地逃回了自己的赤雲台。
###
接下來幾日,顏喬喬白日便老實往返於勤業台與赤雲台之間,夜裡便就著酸酸甜甜的「秋收」道意吸納靈氣,一日只睡兩個時辰左右,堪堪維持精神。
殿下沒有召過她,她也沒主動去過清涼台。
畢竟得知了那樣一個秘密,她若再主動往殿下身邊湊,那就連自己也要看不起自己了。
她沒去琢磨仁君道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那是公良家族傳承數千年的秘密,自公良氏族的先祖成聖飛升,留下聖諭之後,便一直傳承至今。
旁的不論,修仁君道之人,每一位都是真正的仁君,將大夏國治理得繁榮昌盛,河清海晏。
她記得殿下曾說過,了悟仁君道,修為便直達宗師境。
有得必有失。不娶諸侯女,並非什麼不可承受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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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顏青準備動身返回青州。
出發前,他特意從城中拎來幾壺桃花釀,邀來孟安晴,三個人坐在顏喬喬院中的赤霞株下飲酒,顏青偶爾絮絮叨叨,沒人搭理他。
顏青這人粗枝大葉,嘴又損,上回孟安晴將入夢之事告訴他之後,他的反應竟是「多大點事矯情成這德性」以及「你們女的就是事多,自找的」,氣得孟安晴半句話都不想對他說。
今日顏喬喬也懨懨的提不起興致,只一杯接一杯往嘴裡灌那粉紅色的甜酒。
「行了行了,別愁眉苦臉。」顏青鬱悶道,「知道的是給我送行,不知道的以為給我送喪。」
顏喬喬懶懶瞥他一眼:「您老還沒到出事的時候。回去記得問阿爹那個赤紅之母。」
顏青樂了:「哦,合著我還能活到青州,便是因為小姑奶奶交給我的任務還沒完成唄?」
孟安晴團膝坐在一旁,一本正經地點頭,拖聲拖氣道:「您還有別的作用嗎?」
顏青一巴掌摁在她的腦袋上:「點個屁的頭。」
兩個人都愣了下。
「哎哎,以前孟安晴沒那麼討嫌啊。」顏青嘆氣,「這治的什麼症,到底是治好了還是治壞了。」
說著話,那隻摸過孟安晴腦袋的手悄悄碾了碾指頭。
顏喬喬眨了眨眼睛。
忽然覺得他們兩個人在一起時,氣氛與從前有些不一樣。
她搖搖頭,甩走了過於遙遠的念頭。
說起討嫌,她倒是必須發言:「從前大哥你也不討嫌啊,小時候明明挺有人樣——是吧阿晴?」
孟安晴連連點頭:「這個我記得,世子小時候最疼喬喬,就像我阿爹說過的,王爺小時候也那般疼妹妹。後來王爺老揍世子,不許世子帶喬喬玩,逼著世子和我玩,漸漸地,世子說話就越來越難聽,一張嘴變得貓嫌狗憎。」
顏青抬起一根手指搖了搖,眯起半醉不醉的桃花眼,對孟安晴說道:「你說這個,我記得。我爹他人傻,好糊弄!他見不得我疼顏喬喬,我便故意在他面前氣顏喬喬,時常把她氣哭,我爹便放放心心讓她跟著我玩。你說他傻是不傻?」
顏喬喬:「……?」
顏青沾沾自喜:「那日子久了,我這損人的功力可不得漸長嘛?我這嘴怎麼了,如今啊,整個青州就沒一個人吵得贏我!」
「你是說阿爹見不得你對我好?」顏喬喬問。
「嗐!可不是嘛!」顏青擺手,「他老逼著我往孟安晴面前湊,就孟安晴這個泥人,三錘打不出個屁,誰愛帶她玩啊!」
孟安晴憋了半天,憋出句狠話:「……比不得世子您不用錘就能用嘴放屁!」
顏喬喬:「噗哈哈哈哈!」
說歸說,三個人的眼神漸漸便發生了些變化。
「阿爹從前不是老帶著小姑姑玩嗎,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顏喬喬抿住唇。
顏青皺著眉頭回憶:「我記事起,小姑姑就只愛縮在院子裡面,一年到頭見不著,除了阿爹之外,誰都不讓進她院子。阿娘也叮囑過我不要去那邊——有時候能聽到那邊院子摔瓶砸罐的,脾氣可壞了。就你出生那會兒,沒滿月呢,小姑姑便死了,服毒死的,一張臉黑紫黑紫,老恐怖。」
「後來有人嚼舌根,說娘和小姑姑都是你剋死的,我還拎阿爹的劍砍人去呢!」
眼看話題又要歪到顏喬喬將來必須孝順顏青,顏喬喬便及時打住,將他攆出了門。
雖說嫌棄,顏喬喬和孟安晴還是站在了山門後面的青石台上,遙遙目送顏青離去。
###
「喬喬,」孟安晴的神色有些遲疑,「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顏喬喬下意識便道:「免了。」
話一出口,不禁抬手拍了拍腦門,感慨被顏青荼毒太狠。
「阿晴你說!」
孟安晴鼓了鼓勇氣:「我總感覺,王爺是擔心你喜歡上世子。」
顏喬喬:「……,……,……?!」
孟安晴飛快搖頭:「可能是我多心了吧!反正,王爺每次把世子拎到我那裡的時候,表情就像是……找個狗圈把他鎖起來?」
顏喬喬:「……」
「總不能是,」顏喬喬遲疑道,「小姑姑當年……喜歡阿爹?」
話音未落,打著哆嗦「噫」了一聲,趕緊雙手合什,向著天空拜了又拜。
兩個女孩對視一眼,很默契地止住話題。
畢竟,晚上還得自己一個人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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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青走了數日,算算時間他已該回到青州,問過阿爹赤紅之母的事情,青鷹也該來到京陵了。
顏喬喬便有些待不住,無事便會繞路去一圈青石台,遙遙望一望南面。
這日,忽聞山門處傳來熱鬧的吵嚷聲。
顏喬喬好奇地湊過去。
只見一架堪稱豪華的黑金大馬車停在山門口,車下圍著一群膀大腰圓的壯漢,正吵鬧著要將這架巨車駛上崑山。
執事自然不允。崑山院十八台地只有清涼台通車馬,其餘人等,皆是在車馬台下車,步行上山。而且,隨行侍衛也禁止上山。
少頃,顏喬喬聽清了這是怎麼一回事。
原來車中躺的是漠北王林霄的老母親。漠北王原不知老母親中了血邪,只以為她生病,便帶著她一路慢悠悠往京陵逛。行至半途,遇上了少皇派去的先遣軍,得知母親出了問題,便想辦法將人穩住,疾疾送來崑山求治。
這便是顏喬喬告訴公良瑾的消息改變了事件走向。
前世漠北王的母親在半路便血邪發作,被漠北王含淚斬了。今生,卻是順順當當來到了崑山院。
所以……漠北王林霄也會來?
顏喬喬的俠義之心不禁開始蠢蠢欲動。
漠北王林霄,才真真是罪魁禍首,罪惡滔天,死一萬次也不為過。
只不過,漠北王不比韓崢,他是宗師級別的高手,練的是肌體,就算他獨自上山站著給她殺,她也殺不動。
顏喬喬思忖著,走出山門,靠近那架黑金大馬車。
只靠到一丈,便見凶神惡煞的侍衛「鏗鏘」拔刀趕人,凜冽刀鋒映出她一雙冰冷的眼睛。
她敏銳地察覺到,車中隱隱飄出濃郁的血腥氣息。
這麼厚的金屬壁都能傳出血氣,裡面的老母親怕已是個老血邪?
顏喬喬暗暗沉吟。
林霄既是罪魁禍首,會不會……他此刻已經知道了背後的許多秘密?倘若能拿得下他,撬開他的嘴巴……
顏喬喬正想入非非,余光忽然瞥到了一道孤直的背影。
瘦得像塊搓衣板,往山門那一戳,遠遠看著便能感覺到冷若冰霜、不近人情。
顏喬喬心間忽地一顫。
故人,離霜。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17 12:26 AM
第42章 忠君愛國
顏喬喬像牽線木偶一般,腳步全然不聽從自己使喚。
一步、一步,怔怔走向那道身影。
她也說不清自己對離霜究竟是什麼樣的感情。
從開始的軟禁,到後面的強禁,看守她的人自始至終都是離霜。
她試過裝病、放火、爬牆,一次次和離霜鬥智鬥勇。再後來什麼花招都不再管用,顏喬喬的樂趣便只剩下每日陰陽怪氣地冷嘲熱諷——離霜有命令在身,無論顏喬喬說什麼她都得聽著受著。
顏喬喬知道離霜憋屈得緊,分明是隻鷹,卻淪為牧羊犬。
羊還特別聒噪。
那些年裡,離霜只能繃著臉,默默忍受顏喬喬日復一日施展的大陰陽術。
到最後,竟然因為過於迂腐而白白送了性命。
傻到沒邊了。
顏喬喬很想大笑三聲,肆意嘲諷一通,然而目光觸到離霜的背影,眼前卻難免浮起了最後那一幕。
江白忠的劍尖淌著血,離霜那討嫌的聲音與往日一樣平板沒調子。
她至死都在不斷重複同一句話——「卑職尚未接到帝君諭令。在此之前,需寸步不離,護衛夫人。」
顏喬喬抿住唇,翻起眼皮望向天空,對著當頭的艷陽狠狠眨了幾下眼睛。
片刻之後,顏喬喬摁下淚意,恢復了平日玩世不恭的大小姐形象。
她疾走兩步,抬起左手,拍向離霜肩膀。
甫一動作,便覺眼前一花,離霜身形如電,轉身、揚手,一把捏住了顏喬喬腕脈——這是身為高手的本能反應。
視線相對。
離霜蹙眉,打量顏喬喬一眼,看清她身上的崑山院學子服飾,便鬆手退開一步,抿唇不語。
顏喬喬知道這位不喜歡和人打交道,於是主動蹭上一步,壓著嗓音神秘兮兮地八卦道:「哎,朋友,那邊的黑車子看見沒?我給你說啊,我方才湊近了些,你知道我發現了什麼嗎?」
離霜垂下眼皮,抱劍退開一步,擺出一副生人勿近的冰冷姿態:「沒興趣。」
顏喬喬早就習慣了離霜這副模樣,絲毫不以為忤,厚著臉皮自來熟地說道:「說是漠北王母親生病,要送入蓮藥台求治,可我剛才啊,卻發現車中似乎有詐……」
聽到這一句,離霜果然微微縮下了淺色瞳仁,耳朵尖也動了動。
韓崢在蓮藥台遇刺,離霜此行,正是要貼身護衛照料他。此刻人被擋在山門外等待審查,卻聽聞一架有問題的車要先上蓮藥台,自然提起了一萬個警惕。
薄唇微動,離霜臉上浮起些糾結為難。
顏喬喬可真是太了解離霜此刻的想法了——想問,卻又無法克服心理障礙去與一個陌生人搭腔。
顏喬喬悶著笑,左右瞟了瞟,將聲音壓得更低:「那車中血氣滿溢,離了一丈都能聞到,方才我稍稍靠過去,侍衛們立刻緊張到不行。我琢磨著,該不是弄了個血邪上山吧?到時候往蓮藥台一放,傷著誰,可真說不好。」
離霜的瞳仁迅速收縮,一點一點縮到了極緊。
顏喬喬友好地建議:「不如我們找機會偷……」
話才說了一半,只聽「錚嚶」一聲劍鳴,離霜長劍出鞘,長身掠向那架準備硬闖山門的黑金大馬車。
呼吸之間,離霜便與馬車周圍的侍衛動上了手。
「……嘖。」顏喬喬驚奇又感慨。
就離霜這麼個急脾氣,前世竟生生陪她一起關了七年多禁閉,可真是委屈大了。
刀劍相交,劍氣四溢。
顏喬喬已不是當初那個未入道門的菜鳥,如今的她,已經可以看出靈氣外放的軌跡了。
只見離霜的劍之道意附著於長劍之上,泛著劍芒般的淺銀光芒,與周身靈氣協和共韻。靈氣渡入劍身,化為實質的劍氣,「嗖嗖」四散,縱橫交織,逼得漠北侍衛連連退步。
在韓崢上位之後,離霜仍能占據他麾下第二高手的寶座,足見其在劍道方面的高深造詣。
漠北侍衛被殺了個措手不及,回過神時,離霜已穿過封鎖線,輕身躍起,「砰」一聲落於黑金車廂頂上,持劍傲視周遭。
「上啊!」
漠北侍衛一擁而上。
只見離霜原地旋身,一把長劍半離手不離手,繞身而過,蕩出萬千道銀白的實質劍芒,自馬車頂向周遭爆灑開來。
揚揚灑灑,揮劍如雨。
萬道銳芒罩頭蓋下,如綿綿雨幕,細而致密。
顏喬喬趕緊爬上一塊稍高的大石頭,雙手合成了喇叭,放聲喝彩:「漂亮!我輩修士,自當精忠報國,何惜一戰!」
雙方打得激情洋溢,沒人顧得上理會顏喬喬。
一波劍雨,短暫地蕩開了圍攏向馬車的侍衛,離霜鼻翼動了動,顯然也嗅到了車中的血息。
雖然隔著黑金車板,聞得不甚分明,但確是血氣沒錯了——送血邪上山,其心可誅!
只見離霜迅速調轉手中的劍,劍尖向下,一手握緊劍柄,另一手橫置於柄端,沉聲低喝,蘊足了靈氣,將一柄靈光耀眼的長劍直直鎮向車廂!
「鐺轟——」
出乎意料,離霜的劍竟然未能插入車廂,而是在廂頂濺起了一長串驚人的火花。
她運轉修為,舉劍再壓!
車廂廂體仍然堅不可摧,輪軸卻經受不住如此巨力,只聽「轟隆」一聲巨響,車體傾塌,黃塵四溢。
整個車廂重重墜落到地面,車中陸續傳出驚叫。
聽著聲音,像是妙齡少女。
顏喬喬腦海中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這是為血邪提供的……活血食麼?!
很顯然,站在車廂頂上的離霜也是同樣的想法。
她數次試著突破防線開啟車門,卻一次一次被漠北侍衛逼迴車頂。
雙方一時陷入了膠著。
「大膽狂賊,你究竟想要怎樣!」領頭的大鬍子侍衛氣炸了眉毛。
離霜橫劍,冷聲道:「開廂查驗。」
一名侍衛貼近稟報:「看她裝束,當是大西州的人,劍法也像是師從新晉大宗師江白忠。」
大鬍子統領眯了眯虎目,冷笑:「韓家的人,手可別伸太長,伸太長了怕被砍!」
離霜面無表情,輕身一躍,再度蕩出劍鋒。
新一輪戰鬥一觸即發。
便在此時,只見一列獸騎揚著黃塵,疾疾從官道方向馳來。
「給——我——住——手——」
人未至,聲已達。
獅吼般的雄聲,震盪著鼓膜和胸腔。
片刻之後,揚起的黃塵之中躍出一道山巒般雄偉的身影,幾個大步便到了近前。
他身上帶著烈烈罡風,呼嘯而至時,一群五大三粗的侍衛腳步不穩,不自覺地連連倒退,好似一群被風刮得東倒西歪的小樹苗。
來者轟隆一聲停在了車廂旁,滿身氣勢盡數散出,威壓如山,轟然鎮向四下。
離霜髮帶飛揚,被迫倒掠下車廂,「錚」一聲以劍尖卡住地面,這才堪堪立穩。
顏喬喬心間微震,舉目去望。
只見此人,頭戴重盔,長纓飄飛,身穿玄甲,虎背熊腰。雙腳落在黃土道,一踩便是一個小淺坑。
威震北方的漠北戰神,漠北王,林霄。
一雙精光四射的鷹目緊緊盯住退到三丈之外的離霜。
「大西州的朋友,不知我有何處得罪於你?你要如此欺侮我阿母!」林霄聲若洪鐘,距離近些的人,衣袂皆被震得輕輕擺動。
離霜並不畏懼他的剛猛狂烈,刻板道:「我有命在身,必須排除一切隱患。」
林霄震聲大笑:「豎子斗膽!我阿母如何成了你口中的隱患!」
說著,雙臂一揚,只聞玄鐵鎧甲錚錚作響,身上氣勢再度轟然暴漲。
正要動手,忽聞車廂中飄出一個虛弱蒼老的聲音:「……霄兒來啦?」
林霄動作一滯,頃刻間氣勢全散,一身炸起的鐵甲叮叮鐺鐺服帖回到身上,他垂下雙臂,微躬著身疾步湊到車廂旁:「兒子不孝,害阿母受驚啦!」
「我沒事……」廂中斷續傳出顫巍巍的聲音,「你不要和人打架啊。」
「是,兒子都聽您的!」立在車廂旁邊的漠北王乖得像一隻順了毛的大猩猩。
此刻,山中來人也前後抵達山門。
傅監院率領一眾執事,藉助陣勢快步如飛,身形刷一下越過山門,來到近前。
清涼台也派出了人,沉舟率人抵達山門下,冷靜地環視周遭。
只見山門外一片狼藉,地面密布縱橫劍氣割痕,塵土飛揚,四下散落著車軲轆、車軸、套鞍。
「漠北王。」傅監院大步上前,正色拱手,「崑山院自有規矩,車馬隨從輕易不得入山,便讓令堂乘擔架上山可好?」
漠北王林霄老老實實向傅監院行了個禮,道:「不敢壞了院中規矩。阿母怕人,我親自送她上山便是。」
說罷,他矮下了身子,嘿地一聲,竟用雙手生生抓起了那架砍不破的黑金大車,平平穩穩頂在了頭上。雙臂左右一揚,十指成爪,嵌入車廂。
這是何等強悍的肉身!
只見這扛鼎巨人邁開大步,一步便是一個足印坑。
「等一等!」顏喬喬揚聲喊道,「方才聽到車廂中還有人聲。」
此言一出,便見身扛黑金巨車的林霄眯了眯鷹眸,視線如實質般掃了過來。
顏喬喬微笑道:「既要守規矩,自該貫徹到底。」
林霄凝眉地盯了盯她,轉頭,屈膝半蹲,示意侍衛統領上前將人帶走。
片刻之後,廂門稍開,侍衛從車廂裡拉出兩個面色煞白的年輕侍女。
漠北人擋得結實,顏喬喬無法看清廂中景象。
只知道車廂門開啟的霎那,立時飄出了更加濃郁的血腥氣,兩名侍女面色蒼白,低著頭不敢看人,衣袖和裙上都能看到斑駁血跡,腕間和鎖骨處隱約也有。
不等旁人看清,漠北侍衛就飛速帶走了這兩名女子。
傅監院老眉緊蹙:「漠北王,這……」
「我會解釋,我負全責,其他的話上山再說!」林霄不欲再多談,扛穩巨車,轟隆便踏上山道。
傅監院只得緊隨而去。
山門處議論紛紛。
沉舟環視一圈,向顏喬喬詢問道:「顏小姐可知方才都發生了何事?」
說起這個,顏喬喬立刻來了精神,她拎起裙擺跑到離霜身邊,輕輕拽住她的衣袖,大聲向沉舟介紹——
「沉舟將軍,這位俠女當真是忠肝義膽,義薄雲天!方才看到那一隊人意欲強闖崑山,當即不顧自身安危衝殺上去,不惜與強敵一戰!」
周遭的旁觀者也點頭稱是。
顏喬喬看了看眾人,義正辭嚴道:「想必,這位俠女正是與我等一樣,仰慕少皇殿下的仁德高義,生怕有人對殿下有絲毫不利,護君心切,這才急於出手——雖然行事毛躁了些,卻也是鞠躬盡瘁、以死效君的拳拳忠心哪。」
離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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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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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7 12:36 AM
第43章 終身大事
「……」
離霜試圖張口解釋,可是周遭實在是有太多視線聚焦在她的身上,伴著陣陣交口稱讚之聲,化成了實質般的壓力。
沉沉壓迫力令她喉頭緊閉,憋不出個氣音。
揮劍斬人容易,當眾開口說話難。
「我……」
沉舟雙眼微微放光:「既如此,你可隨我面見少皇殿下!」
離霜不得不憋出一句話:「我效命於鎮西王麾下。」
「英雄不問出處。」顏喬喬朗聲道,「四海諸侯王齊心擁戴聖主仁君,無論哪一州的同袍,歸根結底,俱是天子的忠臣良將!」
這話本就占著大義,被她正氣凜然一說,周遭眾人立刻點頭應是。
離霜動了下琉璃般的淺色眼珠,也訥訥點了下頭。
嗯,是這樣沒錯。
「對了,那架車中密布血腥,令人十分不安。」顏喬喬告訴沉舟,「被帶走的兩名女子也不知受了什麼樣的傷害。」
沉舟揮揮手,示意身後二人尾隨漠北侍衛前去察看情況,然後臉色不變道:「蓮藥台那邊無需擔心,院長他老人家已知曉情況,會親自看著。漠北王絕不敢在崑山院鬧事。」
說罷,沉舟笑吟吟上前,極自然地抬手牽住離霜的手腕。
離霜身軀明顯僵硬,像只被點了穴的鵪鶉,眼皮一陣接一陣輕跳。
片刻之後,沉舟感慨萬分:「喔哇,姐妹,我竟從未見過如你這般滿腦子只有忠義的正直之士!」
離霜不知該如何作答,只能將一張臉板得更加冷若冰霜。
「走吧,隨我去見一見殿下。」沉舟輓住離霜胳膊。
離霜:「我……」
沉舟失笑:「你太害羞了吧姐妹!沒事,咱們殿下話很少的,說不到兩句。我帶你上山的話,審查也免了——你也挺怕回答問題吧。」
離霜不禁微微張了張口——這個人,會讀心,好可怕。
看著沉舟拽走離霜,顏喬喬不禁欣慰地彎了彎眼睛,唇角浮起神秘微笑。
「顏小姐!」沉舟回頭喚她,「一起回清涼台啊。」
顏喬喬:「……」
她咬住了嘴唇。
這一刻,身後仿佛多了一雙手,拼命將她往前推,然而身上卻又像綁著重重束縛,讓她邁不開腳步。
她已經數日不曾見過殿下了,每日學業繁重,夜裡大部分時間都在吸納靈氣,倒也不覺得日子過得慢。
如此下去,那些有殿下參與的短暫時光很快便會被淹沒在無數平凡的日日夜夜之中,成為一段淡若煙雲的、已經逝去的美好光陰。
這樣,總好過,飲鴆止渴。
不要再湊上前去了,不要再多看明月……
正躊躇時,沉舟忽然折返,抬手便輓住了她,手指搭在腕脈上。
只一霎,沉舟怔忡地濕了眼眶。
「你……」沉舟迷茫地鬆開手,撓了撓頭,「這些日子你雖未過來清涼台,可殿下提到你時,總是心情甚悅——你怎麼卻在難過。」
顏喬喬心尖一顫,說不清道不明的麻意順著胸腔漫到十指。
她下意識抽回了手,拎起裙擺轉身就逃。
沉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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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喬喬一路跑回赤雲台。
心臟在胸腔中劇烈跳動,她衝進庭院,「嘭」一下把後背倚靠在赤霞株上,抬起雙手,掩住了臉。
「鈴~」
鷹鈴響起,只聽「撲稜」一聲,一隻漂亮的大青鷹落入庭院,停在她面前的花枝上。
它展開雙翼,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金黃的腳腕上系著一隻青竹筒,它揚起爪子,將信筒遞到顏喬喬面前。
顏青來信了!
顏喬喬急忙抹了抹臉,收起那些雲絮般的傷春悲秋,接過信筒,匆匆走回屋中,將信紙攤在桌面,細讀起來。
顏青每次寫信都異常嘮叨。
顏喬喬皺著眉頭看完一整頁,發現半句正事沒說,全在聊他那位不知姓名的知交好友。
顏青說,那位好友的妹妹到了適婚的歲數,家中長輩催促,讓做哥哥的幫忙留意著些,可這位朋友並不知道妹妹喜歡什麼樣的郎君,就怕錯點了鴛鴦譜。
朋友向顏青請教,該如何與自家妹妹聊這樣的問題?
於是顏青便也跑來問顏喬喬同樣的問題。他在信中倒是寫得十分直接,徑直便問顏喬喬喜歡什麼樣的小夥子,他給她挑幾十個備選著。
看到此處,顏喬喬不禁緩緩眨了眨眼睛。
前世,顏青與筆友絕對沒有聊過妹妹的終身大事。她記得,在顏青來崑山院探望她之後,信中便幾乎不再提起那個朋友。
是哪裡變了?
這般看來,先前倒是自己多心了,這個朋友怎麼看也不可能是韓崢——韓崢此刻自顧不暇,哪有什麼閒心給筆友寫信,談論什麼妹妹的婚事。
顏喬喬咬住唇,搖搖頭,挪走了這一頁,繼續往後看。
顏青這人雖然討嫌,但答應她的事都會辦到,後面便該寫到他回家詢問阿爹赤紅之母的事情。
翻過一頁,顏喬喬眉頭越皺越緊。
顏青東扯西拉半天,才慢悠悠地寫道,阿爹離開王府,率軍輕裝簡行,陪同一位江姓老友去了威武山,調查一樁巫蠱案。
顏青怕顏喬喬等得急,便先寫這封信告知她青州的情況,信件送出之時,他會動身前往威武山,接應阿爹,順便問那赤紅之母的事情。
信到這裡便再無下文。
顏喬喬難以置信地移動視線,落回那幾個刺目的字眼上,仔細看清。
「江」、「威武山」。
心臟跳動錯亂,眼前一陣天旋地轉。
威武山,便是父兄前世葬身之地!
而殺他們的人,正是江白忠!
顏喬喬腮幫發麻,寒意順著脊柱躥上後腦。
怎麼會,怎麼會,八年後的事情,怎麼會提前至今!
因為無法細說前世之事,她只告訴過顏青要提防韓崢身邊的劍道大宗師江白忠,沒想到顏青還未回到青州,阿爹便已去了威武山。
她深吸了好幾口氣,摁住桌面,顫身站起。
這不是她有能力阻止的事情。父兄,不容有失!
顏喬喬死死咬住唇,起身出門,順著山道直奔清涼台。
這個世間,唯有一個人會相信她的話,也唯有他能夠幫助她。
此刻,她再顧不上別的。
###
顏喬喬抵達清涼台時,離霜已經離開。
見到公良瑾那一霎,顏喬喬忽然感覺這一段不曾見面的時光突兀地消失了,仿佛昨日,不,仿佛方才還與他見過面,聽過他的聲音。
眼前之人,熟悉依舊。
他微笑著望向她,見她面色不對,便起身繞過案桌,立在她的面前。
「不要急,慢慢說。」
因為修為大有進益,顏喬喬喘得並不厲害,只是心中急切,手一直在顫。
她將顏青寄來的第二頁信紙遞到他面前,用顫抖的手指,指了指「威武山」與「江」。
「江白忠在威武山,殺我父兄!」她開門見山告訴他。
公良瑾笑意斂收,眉眼壓低:「韓崢未上位,調不動江白忠。」
他知道她說的是前世,便與她分析今生的局面。
江白忠是新晉的劍道大宗師,在整個大夏赫赫有名。如今韓崢未上位,江白忠是韓父鎮西王的心腹——韓崢離開大西州時只有十二歲,這些年在崑山院就讀,絕無可能將手伸回大西州,越過鎮西王,搭上他父親麾下第一大將。
「是啊……」顏喬喬深吸一口寒氣,「難道真正的幕後主使察覺事情有變,便將一切提前?!」
她的重生,改變了太多局面。
公良瑾只沉吟了一瞬,便道:「南山王與世子乃國之棟梁,不容有失。」
顏喬喬拼命點頭。
「我乘皇輦出發,可比信鷹更快。」他一面起身往外走,一面說道,「到了青州,我會調戍邊中央軍前往威武山,助你父兄。」
顏喬喬心臟「怦怦」直跳,她小跑著追在他身後,欲言又止。
踏出殿門,他停下腳步,回身看她。
顏喬喬忍淚抬頭道:「我知道殿下不方便帶我一起走……我相信您會把他們好好帶回來。」
嗓音又軟又顫,她的模樣印在他的眼眸中,小臉雪白,眼睛裡顫著淚,唇扁成了彎彎的線。
他忽然抬手,落在她的腦袋上。
顏喬喬下意識縮了縮肩膀,把眼睛睜得更大了些,自下而上望著他。
「確實不便帶你,你且放心,」他道,「我若做不到,這世間再無第二人能做到。」
她微微張開了唇瓣。
這一刻的公良瑾,就像一塊不再掩飾光芒的冷玉,耀起灼灼之光。
灼得她的眼睛和心尖都微微地疼。
又甜又疼。
「等我消息。」大手輕輕揉了下她的發絲,然後利落收回。
鶴氅拂動,他疾步踏下殿階,身後影子般落下兩列暗衛,隨他離開清涼台。
她從未見過如此挺拔而篤定的身姿。
一晃,便消失在大門外。
「殿下……」她心頭震顫,松下一口氣的同時,蘊了許久的眼淚潺潺而下。
片刻之後,她向著空盪蕩的清涼台殿門,認認真真起誓:「此刻起,我會盡我所能,勤修苦煉,絕不偷懶分毫!我一定,一定早日成為您需要的棟梁之才!」
她閉了閉目,讓熱淚順著眼角肆意淌下。
###
顏喬喬返回赤雲台,收斂情緒,提筆給顏青回覆。
雖然殿下能比信鷹更快,但她還是要多叮囑一遍。
「江白忠要對你們下手!萬萬當心!」
落筆,正要卷起信紙,忽感頭上青絲微微發暖。
她抿了抿唇,心顫了下,提筆又寫。
「我的終身大事已有人負責,不勞大哥費心。我喜歡的人便是他那樣的,這世上,再無比他更好的男兒。」
「若不是他,我終身不嫁。」
看著青鷹飛過赤霞花雲,顏喬喬笑著收起眼淚,開始凝神修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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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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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17 12:37 AM
第44章 對弈山河
次日逢六,又是徐夫子的經義課。
顏喬喬昨夜憂心著阿爹和大哥的安危,無心睡眠,乾脆修煉了整個通宵。
到了課上,聽著徐夫子用悠悠哉哉的調子念叨天書,不知不覺被催眠,一頭栽倒在雕花黑木案上,連竹葉墊都沒用,腦門抵著實木桌面就睡死過去。
入睡之後,身體依著夜間的慣性,本能地開始修煉。
經脈中的靈氣已然枝繁葉茂,體內充盈著金燦燦的秋日靈光,一片金秋之中,綴著點滴玲瓏剔透的翡翠玉色,金玉流珠,望之令人生迷。
靈氣已滿,該試著突破先天之境了。
顏喬喬將神思附著其間,迷迷糊糊地開始回憶十年前學過的道法要義——靈蘊充足之後,該如何運轉周天令其循環往返來著?
想不起來……
她隱隱感覺到腦門有點硌得慌,順手便把胳膊墊在了耳朵底下,臉一歪,睡得更加舒適香甜。
心神繼續沉浸內視。
漸漸地,耳畔開始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怦怦、怦怦、怦怦。
金光翡翠凝成的世界中,也迴盪起了與心跳相同的韻律。漸漸,靈光生了波紋。
純澈的金與玉交織,如漣漪般層層盪漾,此情此景,令人目眩神迷。
顏喬喬看得直發痴,她拋開一知半解的書本知識,順應身體自發的本能,感受靈脈的膨脹與收縮。
漸漸地,靈氣震盪與心跳貼合,身心融洽,仿佛置身溫暖柔和的大海,隨著波浪輕緩起伏。
許久許久,靈氣並沒有通流的跡象。
顏喬喬倒也不失望,她心很大地觀賞著美景,直到被幾聲異常刺耳的鼾聲吵醒。
那聲音先是高亢尖銳,拔絲拉索直上雲霄,到了高處驟然歇止,仿若斷氣一般,叫人不自覺地吊起半顆心。俄頃,聲線再度顫巍巍拔山而起……
不知誰第一個笑出了聲,緊接著,黑木樓二層爆發出歡樂的笑聲。
顏喬喬:「!」
心下一個激靈,霎時無比清醒。
她屏住呼吸,鎮定自若地探手在黑木實案上摸了兩下,摸到書本,將它豎立在腦袋前,然後慢吞吞抬頭,從書脊後面探出一雙謹慎的眼睛。
環視一圈,發現周遭無人在看自己。
順著眾人的視線一望,看見了蔣七八的前未婚夫,趙晨風。
只見徐夫子甩出手中的書本,「嗖」一下正正砸中趙晨風的腦袋,「我叫你睡!」
呼……不是自己就好。
顏喬喬松了一口氣,咧開唇角,跟隨眾人一起禮貌地嘲笑這個膽敢當堂打呼嚕的壯士。
「嘶——哎喲!」趙晨風摸著頭坐正,臉上卻並沒有半點心虛的神色,反倒嗤地笑出聲,昂首挺胸道,「徐夫子,我不服,您憑什麼打我?」
徐夫子難以置信地仰了仰精瘦的身軀,氣笑道:「你當堂睡覺還有理啦?」
趙晨風哼笑一聲,反手指向窗邊:「顏喬喬已睡了半個時辰,您怎麼就不管她?身為夫子,對待學生難道不該一視同仁?徐夫子,太過偏心要不得~」
顏喬喬被殃及池魚,趕緊坐直了身板,表示與他割席。
孟安晴在身後細聲細氣地說道:「趙晨風這是自損一千,傷你八百呀喬喬,我掐指一算,他就是故意打呼嚕激怒夫子!」
左右兩旁,絹花姐妹蔣七八與龍靈蘭連連點頭稱是。
蔣七八鼻歪眼斜地冷笑:「必是秦妙有那個不要臉在夫子那裡受了挫,又跑到趙晨風面前哭哭啼啼找安慰去了!這不,姓趙的出面給他姘頭出氣呢!」
「可不就是。」龍靈蘭掩唇嬌笑。
顏喬喬:「……」突然感覺被絹花姐妹內涵到了。
她不也哭著找過殿下兩回麼。
「咳,」顏喬喬淡定道,「是因為茅廬論法那事兒嗎?」
龍靈蘭又笑:「可不就是。」
因為韓崢破了相,龍靈蘭不再做攻擊秦妙有的先鋒軍,而是退居二線劃水摸魚,連附和的話都懶得換一換。
茅廬論法原定了秦妙有去,結果在秦執事的不懈努力之下,成功將人選換成了顏喬喬。
顏喬喬大搖其頭。
她確實學術不精,但好與壞還是分得清楚的。
那個珠華先生雖然有些故弄玄虛,卻有真材實料,論學術造詣絕不會輸給大儒司空白。
若是秦妙有去了茅廬,結果可不要太慘烈——崑山院招牌還要不要了?
顏喬喬眯了眯眼,回憶起數日前自己對答如流的場景,頓時覺得為學院爭了光,說話也硬氣起來:「秦妙有是自取其辱。那場面,也就我能應付。」
絹花姐妹虛偽捧場,齊齊悄聲鼓掌道:「可不就是。」
那一邊,趙晨風正在下死勁兒將戰火拽向顏喬喬:「徐夫子您睜眼瞧瞧,就她臉上那睡痕,跟給車軲轆軋了似的,就這,您還要裝沒看見?」
顏喬喬:「……」
徐夫子瞄過一眼,與顏喬喬對上視線。
「我修煉呢夫子。」顏喬喬態度端正,笑容討好。
先是三日築基入道門,後又交出優異的經義答卷,面對這麼優秀的學生,徐夫子實在是提不起火氣。
捋了捋須,徐夫子挑眉看向趙晨風:「她睡覺修煉,你也睡覺修煉?」
「不錯,」趙晨風毫無廉恥道,「我在夢中下山河棋。」
一聽這話,顏喬喬心中立刻有了些許預感。
果不其然,趙晨風下一句便是:「大家都是在課堂睡覺嘛。徐夫子既然不承認對待學生厚此薄彼,不若這樣,當堂設一場山河博弈,哪邊輸了,便扣光日常分數,算作德業不合格如何?」
「這個嘛……」徐夫子拂須沉吟。
絹花姐妹當場拍桌:「不要臉!山河棋得有一正三副四個棋手——顏喬喬根本不可能找得到三個隊友!別看我,我和顏喬喬其實不太熟。」
撩發的撩發,補妝的補妝,孟安晴也裝模作樣看起了書。
顏喬喬:「……???」
她難以置信地望著自家小姐妹。
至於麼。
山河棋,全稱靈蘊山河棋,棋盤覆有靈陣,將靈棋落入棋盤,便會化為風雨雷電、山河湖海。雙方拼殺的是天地大勢,考驗的是對天、地、人、靈的領悟,以及對經義道法的融會貫通。
當然,對於在座這些楞頭青來說,下山河棋差不多便是拼個蠻力,掄著山川互毆罷了。
人被打,就會痛。
贏的一方靈蘊激盪,一路橫衝直撞掃蕩敵方棋局,那叫一個熱血沸騰。輸的一方可就慘了,風雨雷電山河湖海都朝著身上招呼,雖然不至於受傷,但被陣中靈力猛烈衝擊的滋味委實是不好受。
「其實我可以的……」顏喬喬弱弱地開口。
「不!你不可以!」三姐妹斬釘截鐵,異口同聲。
顏喬喬:「……」
「啪!」一記驚堂木落在講桌上。
徐夫子拍了板,一錘定音:「那便如此——布棋!趙晨風、顏喬喬,各自選人,入陣!」
說罷,徐夫子將雙手往袖中一抄,樂呵呵地準備看好戲。
只見趙晨風湊到正襟危坐的秦妙有面前,裝模作樣半躬著身,抬起一隻手:「秦師姐,請助我一臂之力,入主位執棋!」
「算了吧。」秦妙有假意推脫,「這是你們自己的事情,與我無關。」
「當然與你無關!」趙晨風趕緊替她撇清干係,「只是難得有機會下一場靈墨山河棋,都很想念你的棋藝罷了。秦師姐你可不要再推脫,大夥都等你上場呢!」
被趙晨風隨手點出的另外兩個副棋手也不住地勸說。
「秦師姐你就下一局吧。」「三缺一啊。」
「好吧。」秦妙有無奈道,「勝負只在其次,棋的本質在於陶冶情操。」
聽著這假惺惺的對話,絹花姐妹團不禁拍桌咋舌。
「這能忍?」蔣七八怒而起身,「顏喬喬,我給你推薦個副棋手——他!」
被她指中的瘦小男同窗嚇得一個激靈滑到了黑木案桌底下。
顏喬喬:「……」
那一邊,秦妙有、趙晨風以及另外跟屁蟲已經結好了陣形。
孟安晴嘆著氣站起來:「算我一個。蔣七八,趙晨風看著你呢,你真要慫?」
蔣七八閉了閉眼睛,笑了:「行。德業不合格不就記一個大過的事兒嘛,為姐妹,兩肋插刀!」
起身,三個人齊齊望向正在梳妝打扮的龍靈蘭。
龍靈蘭:「……幹嘛?」
「三缺一!」
三字之咒,言出必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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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方在棋盤左右站定。
靈陣運轉,豎起的棋盤如同一張天地幕布,在講台上方展開。
秦妙有執白,顏喬喬執黑。
副棋手們分列陣眼,為主將堅守本陣。
秦妙有和顏喬喬動手了。
只見白黑雙棋一枚接一枚落入棋盤陣中,立刻化棋為勢,山河湖海漸次生成,黑白雙色在灰底大幕上徐徐勾勒蔓延,如同兩個世界自混沌之中初初誕生。
「咦?」孟安晴低聲奇道,「喬喬你什麼時候背著我們偷偷學會了山河棋?」
「想在誰面前出風頭呢!」龍靈蘭脫口而出,旋即,意識到崑山已無俊俏韓師兄,立刻又懨懨縮回去,「愛勾誰勾誰吧。」
蔣七八大樂:「我看姓趙的要偷雞不著蝕把米了。害他家秦師姐記大過的話,不知道她會不會一腳踹了他——到時候他可別回來找我,我犯噁心!」
龍靈蘭懶懶笑:「你就盼著他回頭找你,好找回場子呢。」
「說什麼屁話!」蔣七八暴怒。
顏喬喬心累無比。
開局就內訌,不愧是惡毒姐妹團。
「看棋。」顏喬喬道,「待會兒可別一個照面就鬆手,丟不起那人。」
「小看誰呢!」
說話間,棋盤上已風雲變幻,只見黑墨氤氳之處,山勢磅礡,河川險峻,乍看很像是一副實筆勾勒的山河輿圖。
白棋便遜色了許多,只是模仿書中經典陣勢而造,有形而無神——秦妙有雖有大才女之名,卻不可能事事兼顧。
看著對面的黑色棋局,秦妙有的瞳仁不禁微微收縮。
「秦師姐放心打,有我們撐著!」趙晨風趁機許下諾言,「我永遠在你身後,死也不放手!」
山河對轟時,受到壓力的正是雙方副棋手,倘若副棋手因為支撐不住而脫手的話,局勢便如海泄山崩,再無輓回的餘地。
所以,就算陣形稍差也無所謂,真打起來,三個副棋手的耐受力也是決勝關鍵。
眼見棋盤之上,雙方陣勢漸成。
徐夫子摸著下巴,若有所思地打量了顏喬喬一眼,然後探出手,拉掉了阻擋在黑白棋局之間的靈蘊紗霧。
只一霎,黑白世界便轟然相撞!
六名副棋手齊齊發出悶哼。
顏喬喬早已看準了秦妙有局勢的破綻,方才備在手心的兩枚黑棋瞬間落入陣中,便見橫斷山截了奔騰的河流,倒灌的急流越過峽谷,疾若風雷,只一霎,便深深刺入秦妙有的一條主幹大江,將純白的江水染成烏黑。
「不好!」趙晨風三人五官猙獰,鼻歪眼斜。
沒等對手回神,顏喬喬立刻連甩三枚黑棋,落地成山,卡住秦妙有要害谷地,逼得她江河倒灌,自己的陣勢打在自己身上。
「呃!」趙晨風三人下意識退出半步,咬著牙,又頂上前來。
顏喬喬輕笑一聲:「死也不放手,是嗎?」
話音未落,一枚黑子藉著風雲之勢,轟隆撞入白棋主峰,削掉半邊山頂。
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
「漂亮!顏喬喬,乾得漂亮!」蔣七八漲紅了一張白潤的臉,摁著棋盤在原地蹦跳。
靈勢奔騰而下,如順風巨浪衝刷在身,三姐妹熱血激盪,鬥志昂揚。
「上!上!」
顏喬喬可不會和對手客氣。雙手連出,先一步將秦妙有的落子全部堵截,只見黑色山河勢如破竹,滾滾向前,頃刻便吞去了白棋半壁江山。
趙晨風三人瞳仁震顫,咬緊牙關勉力支撐,額角青筋一根接一根迸綻。
「顏喬喬英明神武!」「智計無雙!」「天下無敵!」
絹花姐妹團毫無節操地大拍馬屁。
也不知方才裝作不認識顏喬喬的都是誰。
顏喬喬耳畔回響著輕微的嗡鳴。
身後熱熱鬧鬧的聲音,讓她不自覺地彎起唇角,露出誰也看不懂的笑容。
她從哪學的山河棋呢,自然是從韓崢那裡。
每次下棋,韓崢總是帶上三個暗衛做他自己的副棋手,然後從停雲殿的啞巴侍女中挑出三個站在顏喬喬身後。
啞巴侍女只要鬆手,便會丟了命。
不想她們死,顏喬喬只能贏。
人被逼得狠了,總是有無窮的潛力。她討厭歌舞,卻生生被逼著學會了驚艷萬人的燈花舞。她不會下棋,也被生生逼成了山河棋高手。
從未經歷過真正風雨的秦妙有,如何能夠與她匹敵?
眼看著,白棋兵敗如山倒,只剩下邊角江山。
若不是三個追求者誰也拉不下臉面先鬆手的話,這一局早就分出勝負。
只不過再頑強也無力迴天,顏喬喬只要再攻片刻,便能吞掉棋盤上最後的白。
「嗒。」
一滴汗珠落在陣中。
只見秦妙有咬緊了牙根,素手拈棋子,直直摁進陣裡。
指尖靈光閃爍,白棋沾上了青綠的靈氣,化為一股綠霧瘴,直直襲向顏喬喬身後的三名副棋手!
「啊!」
三人齊齊悶哼,下意識退步。
山川震盪,根基搖晃。
秦妙有緊鎖眉頭,雙手連出!
只見一道道染上了靈氣的雷電風雨無視顏喬喬築下的穩固江山,直襲她身後的孟安晴三人。
顏喬喬回眸一看,見這三人頃刻便汗如雨下,唇色全白,身軀因為疼痛而瑟縮。
秦妙有求勝心切,竟然利用先天境靈氣外放的能力直接傷人!
「不、能、退!」孟安晴咬牙切齒,「上!喬,上!」
顏喬喬抿住唇,雙手疾出。
「啪。」一枚黑子原地潰散。
棋盤一晃,龍靈蘭鬆開了手,摔倒在地,身軀痙攣著爬不起來。
失去一名副棋手之後,便如天柱傾崩,大地下陷。三分之一黑色山河倒卷而回,順著塌陷處一泄如注。
顏喬喬雙手舞出了殘影,一枚枚黑棋落向棋盤,力輓狂瀾。
秦妙有冷笑著,繼續靈氣外放於棋子上,攻擊顏喬喬後方。
孟安晴與蔣七八的臉色白得更加駭人,二人身軀如篩糠一般打顫,手腳不自覺地痙攣。
蔣七八甚至翻起了白眼,生怕自己鬆手,乾脆將微豐的身軀整個壓上了棋盤。
「就,你,特麼能死這?」汗濕的額發下抬起一雙眼,隔著河山,盯向對面的趙晨風,「顏喬、喬,上!」
孟安晴咬破了唇角,堅定地衝著顏喬喬點頭:「喬喬,上!我們,不輸!」
「夫子……」有同窗看不下去,遲疑地問,「秦妙有是作弊吧?」
徐夫子微笑著拂了拂須:「戰場只有輸贏,沒有作弊。」
顏喬喬抿緊唇,心臟「怦怦」亂跳。
身後二人已搖搖欲墜,大顆大顆的汗珠灑落棋盤,牙齒咬得咯咯響,骨頭也在吱吱晃。
顏喬喬抬眸,與秦妙有對上了視線。
這一瞬間,她讀懂了秦妙有不惜一切也要獲勝的決心——尊嚴、臉面、勝負欲。
靈氣一道道擊向孟安晴與蔣七八。
顏喬喬仿佛回到了前世。
最初她與韓崢對弈之時,也如此刻一般無力。
「認輸吧,顏喬喬。」秦妙有一字一頓。
「你贏不了我,夫人。」韓崢也是這麼說。
顏喬喬的心臟跳得更快,血液沸騰,不斷擲出黑子的指尖微微輕顫。
先天之境,靈氣外放。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靈氣在經脈中鼓噪喧囂,伴著劇烈的心跳,它們震盪、再震盪,一股大勢,終於生成!
棋盤忽地猛然一顫。
竟是龍靈蘭回來了,揚手重新摁住了棋盤!
她顫抖著雙腿和雙臂,抬起一張蒼白的臉,細長的媚眼中迸出精光:「顏喬喬,上!」
顏喬喬!上!
上!
「上了!」
顏喬喬陡然冷喝,雙手各執兩枚棋子,鎮向棋盤!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17 12:42 AM
第45章 敵友難辨
顏喬喬的丹田處怦然跳動,仿若生成第二個心臟。
熱血在胸腔沸騰,靈氣在經脈奔流。
兩道韻律,合二為一。
伴著聲聲心跳,靈氣在體內自發運轉大周天。
先天之境,達成!
只見顏喬喬指間流淌過實質般的金玉光芒。
燦爛的金,碧透的翠。
金玉般的靈氣注入黑色棋子。
顏喬喬並沒有用靈氣攻擊秦妙有身後的趙晨風三人,而是將手中的金玉棋擲向自家大本營。
只見那黑墨織就的河山頃刻覆上了令人目眩神迷的黃金翡翠色彩。
這層金玉固若金湯,擋在了孟安晴三人身前,替她們攔下了對手的綠霧攻擊。
傷害消失,守護光芒氤氳流轉,璀璨逼人。
「哇……哇喔!」黑木樓上,傳出此起彼伏的驚嘆。
山河穩固,不再動盪。
顏喬喬唇角微彎,再度拈起棋子,疾如風雷,勢若萬鈞,轟然攻向白棋所剩無幾的江山!
大勢所趨,人心所向。
顏喬喬的黑色山川一往無前,再無任何力量能夠阻擋!
「啪。」
倒退的腳步聲響起,是說好永不放手的趙晨風。
其實他放與不放,此刻已經沒有任何區別。
顏喬喬並沒有像秦妙有一樣利用靈氣攻擊對方的副棋手,而是堂堂正正地調動棋盤大勢,將他們一個接一個轟出了棋手位置!
三人接連撒手。
棋盤之上,白色徹底消失,一切重歸寂靜。
顏喬喬恍惚了片刻,看著眼前穩固無邊的江山,心中不禁怔怔地想,這便是我要守護的,我要江山永固,我要盛世安寧。
下一瞬,黑木樓上爆發出震耳的喝彩和掌聲。
聲浪掀人,顏喬喬回眸,望向三個仿佛從水中拎出來的好友。
每個人的眸底都閃動著淚光。
她抿唇上前,垂了垂頭,抬手,盡量環住每一位朋友。
數條手臂交織,四個人頭碰著頭,手抓著彼此,咧開唇角,肆意地笑出聲來。
「你們還疼嗎?」顏喬喬問。
「不疼,爽上天!」蔣七八開懷大笑。
孟安晴與龍靈蘭也笑著搖頭:「沒事沒事,離了棋盤就好啦!山河棋就是這樣,不會真正傷人的!」
「嗯嗯!」顏喬喬激動點頭。
「不對啊夫子,」站在趙晨風身旁的另一名副棋手不服氣地說道,「顏喬喬往棋盤裡扔了什麼東西,這是作弊吧!」
秦妙有喘著氣站在一旁,聞言,低低斥道:「閉嘴!沒聽夫子說麼,戰場只有勝負,沒有作弊。」
「是,秦師姐……我明白了。」此人悻悻退回自己的座位。
秦妙有緩緩上前,目光複雜地看著顏喬喬,唇角彆扭地扯動,道:「顏喬喬,你贏了。」
顏喬喬眨了眨眼睛,唇角微彎,輕輕笑了下,敷衍地抬起雙手拱了拱:「承讓承讓。多謝多謝。」
秦妙有強行撐起最後的氣場:「雖然是我靈氣外放在先,沒資格多說什麼,但能不能請你如實告訴大家,你最後究竟是用了什麼手段?」
秦妙有銀牙暗咬,心中終究是不服氣。
畢竟當著那麼多人的面以修為壓人,本就不是多光彩的事情,結果竟還是一敗塗地,真真叫做賠了夫人又折兵。
「啊,這個。」顏喬喬有些不好意思,「就和你一樣,靈氣外放而已,雕蟲小技,不足為道。」
秦妙有:「……???」
眾人:「……???」
徐夫子眼睛瞪得渾圓,「啪」一聲祭出了測靈戒尺,戳到顏喬喬眼皮底下。
「快快快!給我測!」
顏喬喬心念微動,指尖蕩出一縷鑲金嵌玉的炫美靈氣,渡入測靈戒尺。
頃刻之間,光華大熾。
照人的靈光直衝而上,停在了先天境初階的位置。
「先天境,初階。」徐夫子恍惚了許久,抬起手,拍了下腦門,「徐二福啊徐二福,你怕是還在自己的床榻上呼呼大睡,並沒有到勤業台教書吧?醒來,醒來,急急如律令,即刻醒來!」
夫子以為自己在做夢呢。
黑木樓內一片嘩然!
「我沒記錯的話,顏喬喬是一月初三春日宴那天頓悟的道意吧!」
「沒錯,六日的經義課上,顏喬喬睡覺築基,不就是徐夫子親自測的麼。那天秦妙有還說,顏喬喬未必真是三日從頓悟到築基,興許老早便是那樣的修為,想要悶聲驚艷我們呢。」
「今日才二十六啊!二十日便從入道門晉級至先天境?這可比什麼三日築基驚艷多了!」
「這是人嗎,是人嗎,啊?顏喬喬你還是人嗎你——」
最後這一句是扯著嗓子喊出來的。
顏喬喬被誇得非常不好意思。
她謙遜地向著周遭的同窗們連連拱手:「謬讚了,謬讚了。你們只看見我晉階快,卻不知道我背後付出了多少……」
頓了頓,續道:「才投了這麼個好胎。」
說實話,她也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竟能有幸重生一回。
她說的明明是句大實話,卻引發了黑木樓新一輪轟然笑罵。
「顏喬喬你生了這麼一張嘴,究竟是如何活到這麼大?」
「怎麼回事,陰陽怪氣有助於增長修為?」
「還投胎技術呢,不帶內卷成這樣的啊。」
顏喬喬聽著這話音不太對,趕緊再拱了拱手,很禮貌地補充解釋了幾句。
「本來倒也沒那麼快,那不是被秦妙有逼著晉級的嘛,我方才說感謝她,並非客套,而是發自肺腑。」
蔣七八掐著嗓子補了一句:「下棋嘛,勝負只在其次,重要的是陶~冶~情~操~」
秦妙有:「……」氣哭了,心口抽搐著疼!
顏喬喬露出神秘微笑。
對秦氏父女,她感覺就還……挺複雜。
徐夫子也緩過神來。
他清了清嗓子,微笑發話:「不好意思了啊,老夫教書育人多年,言出必行,信用絕不能丟——趙晨風,秦妙有,章那個什麼,李那個什麼,願賭服輸,日常分數全部歸零,德業通通不合格!」
絹花姐妹發出了幸災樂禍的快樂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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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勤業台之後,顏喬喬徑直前往蓮藥台。
她記得沉舟說過院長在蓮藥台。
她打算藉著晉階先天境的機會找老師請教請教靈氣外放的種種技巧,正好順勢混進蓮藥台,看看是否有機可乘。
她可沒忘記那架血腥刺鼻的黑金大馬車。
漠北王和他老母……
顏喬喬眯了眯眼睛,加快了腳步。
趕到蓮藥台時,天色已微微有些暗了。
自從韓崢遇刺之後,蓮藥台便封鎖得十分嚴密,如今漠北王攜母入住,這裡更是嚴防死守,禁止隨意出入。
顏喬喬通過傳訊鈴說明來意,然後老老實實站在台地外等待。
片刻之後,眼前禁制微啟,一名執事示意她可以進入,順著山道直走,走到護心池便能見到院長。
顏喬喬道過謝,規規矩矩走進藥香四溢的台地,順著方塊青石板山路往上走。
穿過一處處藥圃、藥池、藥廬,遠遠便能看到護心池的草色琉璃頂。
天色幾乎全暗,蓮燈正在一盞盞亮起。
忽然,她聽到左邊一人來高的藥草叢株後面傳出詭異的哭聲,伴著山風,嗚嗚地抽噎,十分瘮人。
顏喬喬:「!!!」
蓮藥台如今防備森嚴,怎麼可能有人在這裡哭?
她屏住呼吸,側耳細聽。
那聲音壓得極低,似是從指縫中漏出來的,極哀傷極凄婉,聽了片刻,顏喬喬也被勾起些悲慟。
她深吸一口氣,按捺住「怦怦」猛跳的心,小心翼翼地繞過藥草叢株,提心吊膽望了過去——
這一望,直叫她僵在當場,呆若木雞。
蹲在藥草叢株後面捂嘴哭的人,竟是那鐵塔般的壯漢,漠北王,林霄。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17 12:43 AM
第46章 一擊脫離
漠北王林霄。
前世勾結神嘯國,放入數十萬鐵騎,踐踏大夏河山。
今生初見,在山門處憑藉一身剛烈氣勢,生生將離霜逼退三丈。
身長九尺,虎背熊腰。
此刻,鐵塔壯漢蹲在藥草叢後面,委委屈屈蜷成一大團,抱著膝,掩著口,哭得嗚嗚嚶嚶。
「阿母……嗚……嗝兒。」
視線相對,兩個人僵成了一模一樣的木雞。
半晌,林霄磕磕巴巴問:「你是醫、醫師?」
外間對漠北王的評價向來是天生巨力、有勇無謀。他這個人粗枝大葉,顯然沒能認出顏喬喬正是在山門處「搗亂」的人。
顏喬喬眸光輕閃,運用春秋技法回道:「我是院長與大儒的親傳弟子。」
「啊!」林霄撐著地面爬起來,正色向她抱了抱拳,「阿母的病,拜託高才費心費力啦!」
顏喬喬被誇高才,毫不心虛,只道:「應該的。令堂情況如何,你為何躲在這裡哭?」
說起這個,林霄黝黑的大臉一垮,訕訕道:「傅監院說蓮藥台封禁,夜間無人出入來著……咳,不提那個!阿母她暫且還好,我就,就是心疼阿母,阿母受苦,我……」
說著說著,聲音發哽,巨目中再一次蓄起了兩泡淚。
他抿緊一對厚唇,倔強地將頭擰到一邊。
他母親暫且還好?這話顏喬喬一點兒都不信。在她看來,林霄之母應當早已經血邪發作,他只是在自欺欺人罷了。
略略沉吟,她義憤填膺道:「西梁邪道真是該死!」
聞言,林霄雙眼陡然綻出凶芒,雙拳一捏,指節噼啪作響。
雖未發聲,殺意已凝成實質向四周爆開。倘若眼前有西梁人的話,顏喬喬毫不懷疑,林霄必定會一手捏碎一個腦袋。
她定了定神,一身正氣且不懷好意地說道:「西梁邪人是該死,但大西州韓氏罪過也不小啊。」
「嗯?」林霄虎目微眯,「此話怎講。」
「若不是韓氏懈怠防備,沒能守好西部防線,西梁邪人又怎會輕易便潛進來布下邪血——漠北王,換你,會將神嘯獸騎放入國境麼?」
故意問出最後一句之後,顏喬喬的心臟不禁在胸腔中劇烈跳動起來,她用盡全部意志力壓製住呼吸,令氣息分毫不亂。
她死死盯住林霄的眼睛,不錯過一絲最細微的神情。
只見林霄愕然一瞬,旋即勃然大怒:「韓致狗賊!老子與你不共戴天!」
顏喬喬:「……」
此人對她的試探毫無反應,倒是徑直遷怒上了鎮西王韓致。
她沉吟片刻,並沒有貿然下判斷,只斂衽告辭:「我先去尋老師。」
「哎哎,高才慢走。」林霄壓下對韓老狗的火氣,黝黑的臉膛上擠出笑容,微垂下腦袋,目送她離開。
顏喬喬一擊脫離,留漠北王在原地咬牙切齒痛罵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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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喬喬踏入藥廬,一眼便看見院長他老人家翹著腿,窩在藤椅裡面抽旱煙。
「跟大林子聊了什麼?」他閒閒問。
顏喬喬知道整座崑山都覆有巨陣,身處陣中,眼前這位陣道大宗師的實力可謂深不可測。於是她並未隱瞞,直言道:「說了幾句韓家的壞話,讓漠北王尋韓老爺子晦氣去,省得他閒來找我麻煩。」
院長擱下紫砂煙斗,勾著背噗噗直笑。
笑了會兒,小老頭擺擺手道:「可不是嘛,回頭你韓師兄娶不著媳婦,他老子保不齊真要賴你。你懂得先下手為強,很不錯——進攻就是最好的防守嘛。」
顏喬喬嘿嘿笑。
雖然殿下告訴過她院長是隻深藏不露的老狐狸,但是對於她來說,院長是不是狐狸其實並無區別——她只要在自己理解的範圍內與院長打交道便足夠了。
譬如現在,院長誇她,她便得瑟。
「話說……」院長悠哉道,「二十日晉入先天境,還不錯,沒給我丟人,出門在外別人問起來,要多提一提你老師我的功勞。」
顏喬喬:「學生謹記。那老師,關於靈氣外放傷敵、內固防禦之道,您一定有壓箱底的秘訣傳授於我?」
院長:「……」
瞅瞅這股厚顏無恥的勁兒,不愧是他嫡親嫡親的學生。
「我給你寫個小冊子,回頭帶走。」院長揮揮手,「大林子他娘在池子東側的藥廬,姓韓的小子在西側,你去隨便逛逛看看——嘿,高才,指不定瞎貓真碰著死耗子。」
顏喬喬心頭微驚,略略睜大了眼。
院長當真是聽到了她與漠北王的對話。
見她神色訝異,院長不禁得意地挑高眉毛,道:「這可是老夫的地盤,無所不能,懂?哼哼,你公良師兄可是深得老夫真傳,在這崑山哪,倘若他不想見著誰啊,一年到頭,休想瞥到他半片衣角。」
顏喬喬的心臟沒著沒落地漏跳了一拍。
這麼說來……
阿晴她們從未見過殿下彈琴……
心中蕩過極其怪異的情愫,顏喬喬飛快地拎起裙裾垂首行個禮,然後逃也似地奔向蓮藥台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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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心池正上方是碧翠的琉璃頂,星光落下,與池畔蓮燈交相輝映。
三處連排廂房環於池側,顏喬喬放眼一望,便看見了抱劍立在木廊下的離霜。
只見冷面女官雙眉緊蹙,警惕地盯住東面廂房。
顏喬喬雙眼一亮,十分自來熟地繞過藥池,奔上廊道。
「女俠,又見面啦!」她大大咧咧招呼離霜。
離霜回眸見到她,唇角不自覺地輕輕一抽,下意識橫過帶鞘的長劍,將人攔下。
「留步。」
嗓音刻板,十分不自在。
顏喬喬毫不在意地抬手拍了拍帶鞘劍身,張口便來:「你看我們都這麼熟……」
話至一半,忽聞離霜身後傳出一聲輕笑。
「顏師妹人緣不錯。」
年輕微啞的男聲。
是韓崢。
顏喬喬身軀微僵,怔怔看著韓崢推動身下的木輪椅,從廊柱後面移出。
視線相對,一個悠然閒適,一個目露戒備。
韓崢揮揮手,示意離霜退至他的身後。他垂眸,轉了轉輪軸,停在距離顏喬喬四尺之處。
廊下蓮燈散出柔和朦朧的光暈,照清彼此面容。
顏喬喬發現韓崢當真是變了很多,如今的他鋒芒盡斂,一身病痛,看著全然是個文弱書生的模樣。
因為每日要在護心池浸泡,他的皮膚白得異常,像微微透出些許青色的白玉。
溫良又無害。
他抬眸笑了笑,張口便是一句與病弱無爭的外表很不相符的話:「顏師妹是來探查漠北血邪吧,我亦有此意。」
顏喬喬下意識便與他唱反調:「老師就在外面看著,哪來什麼血邪。」
韓崢不惱,只笑:「你好奇心都寫在腦門上了——離霜,隨顏師妹走一趟,照她吩咐行事。」
「是。」離霜垂首踏出一步。
一時間,顏喬喬心緒萬般複雜。
她不欲與韓崢多說,轉身便踏下廊道。
離霜默默跟在她的身後,神情舉止與前世一般無二。
繞過護心池,回望西面側廊,坐在輪椅上的韓崢已模糊成了一團影子。
顏喬喬收回視線,問道:「不曾見著馬車裡有什麼?」
離霜搖了搖頭,猶豫片刻,言簡意賅道:「擋了,不知。」
顏喬喬點頭,略微沉吟之後,偏頭彎起眼睛:「你見到少皇殿下了吧?是不是如清風似明月,令人萬分景仰?」
離霜冷若冰霜的神色微微破裂,無奈且鄭重地點了下頭:「是。」
顏喬喬握拳:「我也會和你一樣,忠君愛國,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離霜:「……哦。」
顏喬喬又嘆:「韓師兄的遭遇真是令人扼腕,被西梁賊子所害,家中又是兄弟鬩牆——你前來保護他,定要被韓二公子視為眼中釘了。」
離霜眼皮不動:「職責所在。」
依舊如前世一般難聊。
顏喬喬不再廢話,徑直踏上東廂的廊道。
到了廂房前,她試探著抬手叩了叩門,靜待片刻,不見動靜。
「蓮藥台的人不在裡面?」顏喬喬悄聲問。
離霜雙眉微蹙:「應該有兩人。」
側耳細聽,隱隱聽到屋中有極模糊的「咕嘟」聲。
顏喬喬與離霜對視一眼,退開半步,示意離霜上。
離霜將帶鞘的長劍換至左手,右手一揚,推開了東廂的門。
堂屋竟沒有點燈,漆黑之中氤氳著怪異的霧氣。
一進屋,立刻便聞到了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這股味道難以言喻,不僅是血液的特殊味道,更有股……半生不熟的濃烈異臭,就像將帶毛生豬扔入沸水滾出的氣味一樣。
顏喬喬臉色大變,側眸一看,離霜也臉色隱隱發青。
「上!」
顏喬喬很自覺地縮在離霜身後,隨她潛入廂房內部。
心臟在胸腔中亂撞,她不禁很不厚道地想,院長他老人家怕不是老糊塗了吧!當真弄個血邪養在院子裡?
眼看離霜已疾步掠到隔離內外兩室的厚重黑色簾幔面前,顏喬喬更加緊張,暗暗將體內靈氣沉於下盤,以便見勢不對時奪路而逃。
「當啷……」
簾幔後傳出金屬碰撞聲。
離霜用劍鞘挑開一絲布匹。
咕嘟聲更加清晰,異臭更加濃郁,微弱的燭光從黑布縫隙間透出,更是無比瘮人。
離霜眉一皺,果斷撩開簾幔,橫劍掠入!
「哎,哎,你不是韓崢的護衛麼,你要做什麼?」內室傳出帶著濃濃鼻音的詫異聲。
顏喬喬:「……?」
只見面前的黑色簾幔被一隻帶繭的手重重撩開,離霜當機立斷出賣了顏喬喬:「她讓我來的。」
顏喬喬:「……」
燈光乍然照到臉上,一時難以視物。
她感覺到一陣實質般的白色蒸汽撲到了臉上,半生不熟的腥味,十分要命。
她緩了片刻,抬眸望向室內。
只見一個圓圓臉的老婦人坐在木桌旁,桌面正中掏了個洞,洞中架一口鐵鍋,鍋裡滾著沸水,水中有無數血塊上下浮沉。
牆角放了一溜冰桶,桶中鎮著新鮮的血。不似人血,倒像是豬血。
木桌左右各坐了一名蓮藥台的醫師,鼻孔裡塞著香蠟,說話帶著甕聲甕氣的鼻音,問顏喬喬:「你,來此作甚?」
顏喬喬眨了眨眼睛:「老師讓我進來看看——老夫人這是什麼情況?」
圓臉老婦人眼角低垂,嘆著氣,用長長的鐵筷從鍋中撈起血塊,吹涼,置入口中,一口一口艱難地咽下。
醫師不忍地轉開頭,告訴顏喬喬:「老夫人意外發現血食能夠抑制邪血發作,於是不停地服食。另外幾個身染血邪之人都已經耐受不住放棄了,老夫人不願兒子傷心難過,便一直這麼撐著。」
連吞幾大塊令人作嘔的熟血,老婦人難受地喘著氣,乾嘔連連,面色發白,眼角滲出淚光。
正欲噁心犯嘔時,忽聞一陣沉重的腳步聲疾疾行來。
簾幔被重重一撩,探出一張燦爛的笑臉。
「阿母我回來了!你身體如何?」
正是漠北王林霄。
與方才蹲在藥草叢後嚶嚶哭泣的男人不同,此刻的林霄可謂意氣風發,自信飛揚,就像一座可靠的大山。
「我?好得很哪!」老婦人也瞬間變臉,一掃方才的低落愁苦,眉眼彎起,笑出了十二顆牙,「你阿母我還能再吃三十年!」
林霄走到老婦人身後,一雙大手摁上她的肩,輕輕幫她推拿。
虎目環視一圈,落在顏喬喬身上。
「高才已替阿母看過了嗎?」語氣帶上一絲緊張。
看著這對在對方面前強顏歡笑的母子,顏喬喬不禁輕輕嘆了口氣。
「我有一計,可緩解燃眉之急。」她目光複雜地說道。
林霄精神一振,兩步掠到她的面前:「您請說,若能助到阿母,林某為您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顏喬喬眨了眨眼睛。
「準備辣椒、花椒、豆瓣醬、姜、蒜、鹽、糖、醋……」
眾人:「……???」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23 08:22 PM
第47章 對月撫琴
半個時辰之後。
東廂煮上了鮮嫩香辣的青州毛血旺。
兩名醫師拆掉鼻孔裡的香蠟丸,盯住滾沸的紅油,默默咽下口中分泌的唾液。
林母嘗了一口,霎時雙目放光,豎起了拇指:「我活到這麼老,都沒吃過這麼美味的鍋子啊!」
看著大快朵頤的老婦人,漠北王林霄的眼睛裡不知不覺浮起白茫茫的霧氣。
「嗐,啥都好,就是這個熱氣有點辣眼睛!」抬手抹了把臉之後,九尺壯漢向著顏喬喬重重抱拳,「高才,林霄欠你個人情!有何吩咐,只管直言!」
「就是個青州毛血旺而已,又不是幫助老夫人解決了血邪,」顏喬喬擺手,「不必那麼客氣。」
「只管直言!不說便是看不起我!」鐵塔壯漢再拱手,雙目炯炯,一副不說就要跟她急的架勢。
顏喬喬露出幾分為難。
木桌旁,老婦人一邊嘶著辣氣,一邊連續往嘴裡夾香辣嫩爽的毛血旺,一邊抽空道:「閨女別跟他客氣,他這人是這樣的,欠了人情不還,夜裡沒法兒睡!」
「那……」顏喬喬勉為其難地開口了,「先給二位說個事情,您家二公子林天罡,在我碗裡下藥,意欲不軌,如今正在外院做苦役受罰。」
林霄震怒:「此事我知道,卻不知他狗膽包天,竟是對高才下手——您等著,我這便去親手閹了小王八羔子!」
顏喬喬看明白了,此人極度護短,心中老母最大。
「莫急,那件事只是順帶一提。」顏喬喬正色道,「請問,我當真可以對漠北王提任何要求嗎?」
「只要不是傷天害理……」林霄回頭看了看滿頭冒汗的愉悅老母,果斷改口道,「只要不是特別傷天害理,都成。」
「……」顏喬喬道,「自然不會傷天害理——那我便要說了?」
「請講!」
顏喬喬將胸膛挺直,正氣凜然、擲地有聲:「我要你精忠報國!要你為大夏拋頭顱灑熱血,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餘音繞梁不絕,振聾發聵。
林霄:「……」
林母:「……」
兩位蓮藥台醫師:「……」
在場諸人,只有離霜面露了然以及淡淡憂傷。
視線相對,顏喬喬神秘一笑,心知此刻離霜的心情必定與她前世如出一轍——這人怕不是腦子有點毛病吧?
「做不到嗎!」顏喬喬逼問林霄。
林霄趕緊賠起笑臉:「那不都是應該的嗎?我自然能做到!」
「那你發誓固守漠北防線,絕不叫神嘯入侵中原!」顏喬喬雖知這樣的誓約毫無意義,卻無法按捺心頭湧動的悲憤激情,「你敢不敢起誓?」
林霄正色抬手道:「我在此立誓,想破我漠北防線,除非踏我屍骸!」
顏喬喬悲從中來,急急將頭撇向一旁,摁下從心頭湧入眼眶的深重情懷。
最想質問的那一句,偏生無從問起。
林霄朗聲補充道:「其實若不是天子管得嚴的話,我早就揮軍鏟平他神嘯,立它個不世功勛!」
顏喬喬雖知不能以貌取人,也不可以輕信表象,可是看著眼前這人,她心中堅若磐石的信念卻不禁微微鬆開一線。
真是不像啊。
這樣一個人,究竟有什麼理由要勾結神嘯?
說起來,前世林霄最終也未撈著什麼好,諸王聯軍驅逐神嘯之後,便將漠北逆軍圍於龍水谷盡數殲滅,死後亦是遺臭萬年。
沉吟片刻,顏喬喬輕嘆一聲,道:「今日便先這樣吧——鍋中還可涮些毛肚。」
林霄:「……哎,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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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東廂,顏喬喬遙遙看到韓崢仍坐在西廂廊上,便沒有與離霜多說,點點頭,告辭離開。
她把殿下的話聽進了心中,試著分離前世今生的人與事,不再將它們混為一談。
她暫時摁下了對韓崢的殺意,但並無半絲化敵為友的意思——她與此人之間,最最好的結果只有老死不相往來。
來到院長所在的堂屋,顏喬喬一眼就看到了簇新的涮鍋子。
顏喬喬:「……」
院長正吃得滿嘴流油,頭也不抬,用筷子指了指放在鍋子對面的小冊,示意她帶回去。
顏喬喬拿起「秘籍真傳」一看,只見小冊子封皮上濺了七八滴辣油,紅彤彤都凝固了。
「……老師我明日再來稟告心得體會。」
她木著臉,疾步離開蓮藥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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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赤雲台,意外聽到台前的大赤霞株後面有一男一女吵架的聲音。
「……我這麼做都是為了誰啊秦妙有,啊?你從小沒了娘,我這麼孤寡著拉扯你長大,不就是怕後娘苛待你嗎?我做這一切,樁樁件件不都是為了你?這麼精心培養你,你連個山河棋都下不過顏喬喬,還有臉朝我發脾氣了,嗯?!」
這嗓音顏喬喬十分耳熟,正是老仇家秦執事。
看來今日之事又害得秦家家宅不寧了。
「要不是你害我丟了隨大公子出行的資格,我會出這個醜嗎!」秦妙有哭道,「你都害我記大過了!記了大過的人,還配得上人家嗎!」
「我害你?我害你!我做哪件事不是為了你好啊秦妙有!」秦執事更急,「我都被罰到外三台做事了,這輩子不知道還回不回得來,你從頭到尾就沒心疼一下你的老父親嗎?你看沒看見我頭髮都白啦!」
秦妙有急了:「還不都是怪你自己,誰讓你成天針對顏喬喬了,偷雞不著蝕把米說得就是你!我什麼時候要你多管閒事了?我就算入不了大公子眼,那也輪不到她呀!你把她當什麼假想敵!」
「哈,哈哈,哈哈哈。」秦執事慘笑起來。
顏喬喬聽他笑得瘮人,不禁抿抿唇,放慢腳步,繼續聽這對父女吵架。
「我之前瞞著你,是怕打擊你自信啊秦妙有。」秦執事笑著說道,「我為什麼針對顏喬喬,因為啊,大公子喜歡她!」
一聽這話,花枝內外兩個女子齊齊像是被雷劈了一般。
秦妙有率先反應過來:「不是的爹!顏喬喬在清涼台過夜那件事,大公子已辟過謠了。那只是做院長布置的課業而已。」
秦執事哼笑:「你就繼續自欺吧。我執守鍾靈台,在鐘樓上,正好看得見清涼台的樓閣和山道。大公子時常彈琴給她聽呢,那可不是一年兩年了。我要是不把顏喬喬趕出崑山院,大公子眼睛裡這輩子都看不見你!」
「胡說,胡說,你胡說!」秦妙有哭著衝出赤霞株。
顏喬喬反應奇快,疾疾閃身,靠在了一株堪堪能藏住身形的樹後。
心臟「怦怦」直跳。
秦妙有痛哭跑走之後,秦執事疲憊地嘆著氣,一步一步踏過山道。
腳步極重,每一腳都像是踩踏著一名老父親悲哀無助的心。
許久,許久。
顏喬喬輕輕呼出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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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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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23 08:22 PM
第48章 國色天香
——「倘若你公良師兄不想遇著誰啊,一年到頭,休想瞥到他半片衣角。」
——「大公子時常彈琴給顏喬喬聽呢,那可不是一年兩年了。」
——「殿下,您那是對牛彈琴。」「對月,非對牛。」
顏喬喬側臥在木榻上,目光越過窗欞,落在庭院簇美的花雲間。
許久許久,她喃喃啟唇:「如何能是月呢,明明就是個牛。」
翻了幾個身之後,她抬手捂住眼睛,默默補了兩句。
『國色天香的牛。』
心中時而酸,時而甜,時而苦,時而悸。
這邊百味雜陳,那邊還對父兄牽腸掛肚,憂慮不安。身下的木榻仿佛著了火、長了刺,令她輾轉反側,不能成眠。
夜色愈深,放置在赤霞株花枝間的那盞燈便將紅雲照耀得愈加璀璨。
盈盈暖暖的光,如心事瘋長,肆意在暗夜中偷偷盛放。
望著片片剔透明澈的赤霞花瓣,難免又想起了前世殿下身上那一襲灼人的大紅衣。
清冷絕艷,自律克制。
就像眼前這幕照亮夜色的最美風景,自始至終恪守庭院這一方天地,絕不讓枝梢逾越牆頭。
恍惚失神片刻,耳畔盡是前世那密匝匝六角銅風鈴碰撞的叮叮聲。
顏喬喬脊背一寒,陡然回神。
被韓崢斬落遍地的花枝、光禿禿枯樹上懸滿的風鈴、滿目瘡痍卻又無可奈何的命途……可不正是她那思不得、求不得的滿腹心事?
顏喬喬深吸幾口氣,壓下紛亂繁雜的思緒,逼著自己入睡。
這一覺睡得極不安穩,將將成眠便遇上了夢魘。
腦子像是過了寒水一般清醒,身軀卻死沉死沉,連一根手指也動不了。
夢魘,她有經驗。
顏喬喬出生時帶著些不足之症,幼時常被魘住,嚇得一夜一夜地哭。
那些年又喝藥又食補,阿爹還特意給她尋了一把「千宰刀」——宰過千頭牲畜仍未破刃的屠刀,壓在她的枕頭上方的被子底下鎮煞。顏青也尋來許多偏方,什麼燒頭髮灰摻水喝,什麼在床榻底下放個火盆烘金元寶,什麼默念八方神佛的名號……都不管用。
後來有一位很有夢魘經驗的寡婦教了她兩個絕招。
一個是蓄足全力左右搖頭,只需成功晃動一下腦袋,便可掙脫夢魘醒來;另一個是瘋狂在心裡罵髒話,只要罵得夠凶、夠髒,便連鬼怪都害怕。(?)
有了這兩個絕招,至少不再無力抵抗夢魘侵襲。
再後來,顏喬喬成天瘋跑,跟著將士們在練兵場上瞎比劃,風吹日曬的,身子骨漸漸便養好了,迄今已有許多年不曾遭遇過夢魘。
今夜興許是心事太重,身體又太過疲憊,竟然舊病復發。
顏喬喬在心中嘆了口氣,然後照著幼時的經驗,嘗試左右搖頭。
初時自然是無法動彈,她感覺到身軀和四肢逐漸布滿了寒意,心頭也浮起莫名恐懼,仿佛被冷冰冰的目光注視著。
旋即,她聞到了韓崢慣用的薰香味道,感覺到床榻邊緣的被褥向下凹陷。
心底悚然一驚,手腳霎時生寒。
夢魘時,怕什麼來什麼。
她下意識便想到了一幕過往——住在停雲殿的時候,韓崢曾有一次半夜摸過來,坐在床榻邊,抬手扼住她的頸,將她從睡夢中扼醒。
她醒來之後,他並不鬆手,只含著笑,靜靜看她在他密布粗繭的指掌下因為窒息而本能地掙扎,將被褥攪亂成一大團。
那種感覺如同夢魘。
等他鬆手時,她已眸光渙散,面唇青紫。
他垂下頭來吻她的額,滿是溫情地對她說,真想讓她就這麼永遠乖乖地睡著,這麼乖的她,令他愛極。
她緩過氣後,衝他妖妖嬈嬈地笑,用嘶啞的聲音笑話他,說王爺口味甚重。
她知道韓崢想掐斷她的脊梁,讓她示弱哀求,向他低頭,像旁人那樣伏在他腳下搖尾乞憐。
她偏不。
他想都別想,永遠不可能!
想到舊事,顏喬喬心跳更疾,擺頭力道更大——「唰!」
她的右邊臉頰觸到了枕頭,雙眼猛然睜開,視野一片清明。
掙脫夢魘了。
夜涼如水,花枝上的明燈照耀著窗框,將花影灑滿她的床畔。
空氣裡只有清而艷的赤霞花香,身上被褥平平整整,一絲不亂。
她坐起身,感覺到渾身盡是冷汗,心跳震耳欲聾。
前世的韓崢,憑本事成了她今生的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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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課後,顏喬喬又去了蓮藥台。
她已背熟院長那本紅油小冊子上面的口訣,見著他老人家之後,向他討教了幾處自己不甚理解的地方。
院長細細聽她說完,歪頭思忖片刻,一拍大腿:「問得好,難殺老夫!」
「是吧?」顏喬喬欣慰地嘆息,「我就覺得這幾處最是難懂。」
院長笑吟吟地把一對眉毛飛到了腦門上面:「可不是麼,入學第一年的知識點,誰還能記著。」
顏喬喬:「……咳。」
辭別院長,她再一次踏足後院,探望漠北王的老母親。
經過護心池,恰好看到離霜將雙臂探入池子,一手攬背,一手勾膝,將虛弱的韓崢從池中抱出來,大步流星送入廂房更換濕衣。
他緊閉著眼睛,腦袋輕倚在女武士堅硬的身板上。
顏喬喬腦海中難免浮起一句詩:侍兒扶起嬌無力。
她移走視線,進入東廂。
老夫人身上是有修為的,此刻正盤膝坐在榻上入定。巨熊般的林霄垂著一對猿臂,屏息凝神侍立在一旁。
鍋中溫著煮熟的血旺毛肚,添一把火就能用。
林霄抬頭見著顏喬喬,雙眸微亮,拱手拜託房中的醫師照顧老母,然後請顏喬喬出了門,走到長廊深處。
「昨夜幾位回春聖手討論出了一個辦法——若是能將分散在全身的細微邪血盡數收斂於心室,再以銀針刺穴,迫壓心脈驟然放血,便有可能令邪血排出。」
顏喬喬不禁感到有些奇怪。她只是介紹了青州美食毛血旺而已,漠北王見著她,怎就像看到救命靈丹似的,還同她詳細說起了治療之術。
不等她發問,這粗獷漢子已抱拳揖了下去:「院長告訴我說,你的道意正是世間罕見的收與藏,收斂邪血的關鍵,便在你的身上。實不相瞞,雖然阿母不說,但照著她的進食數量推算,再這麼下去,至多一月,壓製血邪需要的血食便能將她活活撐死,時間已不多啦。」
顏喬喬心頭微驚,點了點頭:「如此,我需要盡快掌握靈氣外放的技巧。」
林霄再度長揖到底:「拜託了!」
顏喬喬記得,前世林母是在前往京陵中途不幸血邪發作身亡。
今生殿下及時派人提醒這對母子,倒是暫時保住了性命。
這般想著,顏喬喬裝作不經意地提道:「老夫人發現血食能夠抑制邪血,也算是幸事。」
林霄趕緊朝著北面拱了拱手:「多虧了少皇殿下及時點醒!那時阿母說胸中血氣翻湧,連連作嘔,唯獨吃了一次半生不熟的烤兔子才稍稍緩解。我還勸阿母忍著些,別吃那噁心玩意,免得病情加重——幸好收到殿下的消息,知道是染上血邪,才放手讓阿母用血食壓製。」
顏喬喬道:「臣民有難,殿下亦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林霄熱淚盈眶:「確是如此啊。」
「得君如此,臣復何求。」顏喬喬感慨地問道,「那麼,倘若國都有難,各地諸侯是不是該極力馳援?」
林霄被她問得一頭霧水,納悶回道:「那必須啊,拼上全部身家也要保京陵固若金湯。這已不單是忠誠的問題,更關乎身家性命——南山王不曾同你們兄妹講過麼,四千年前聖人飛升之際,諸王皆受過聖訓,世世代代,必須全力拱衛天家。除非主君失德,否則叛者必遭天誅。」
這是流傳千年的常識,顏喬喬自然知道。
然而前世群雄背叛時,那位飛升四千載的公良先祖並沒有降下任何懲罰。
如今想想,韓崢也當真是膽大包天。
與諸王相比,他繼承王位的時間最短,資歷也最淺。最終他能登上帝君之位,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因為旁人都在觀望,不敢上前,生怕坐在那位置上要遭雷劈。
韓崢正是趁著眾王遲疑之時果斷上位,再以雷霆手段鎮住各方。
在位七年,沒見金殿頂上落過雷。
顏喬喬不得不深想更多。
為什麼會這樣?
是因為仙神終有一日也要隕落於世外,還是因為祂早已不再庇護故國,又或是……天家失德?
她的心臟猛然錯跳了幾拍,眼前不自覺地浮起了臨終所見那一幕。
少皇從烈焰中來,身負黑氣,踏著血與火。
邪道修羅。
此地分明空曠開闊,顏喬喬卻感覺一陣窒息。
喜歡諸侯女怎就是失德呢?這仁君道意,未免也太不講道理。
念頭轉至此處,不禁心神一滯,面頰浮起難言的燥熱——前世她與殿下並無交集,只憑彈琴一事便認定人家對她情根深種以致走火入魔……多大臉?
這般想著,顏喬喬抬手扶額,心緒複雜無比。
「那……阿母的事情,就拜託了?」林霄見她忽然神色變幻,不禁有些膽戰心驚。
顏喬喬回了回神,心中暗想:前世沒有老夫人,林霄最終走上了最壞的道路。倘若救回老夫人,興許會是一個重要轉機。
於是她正色道:「我一定盡力而為。」
聞言,林霄立刻長揖到底:「有任何需要,但請直言!」
正說著話,遙見西面廂房開了門,離霜推著木輪椅,將韓崢送到長廊上曬太陽。
在離霜返身回屋替他取蓋膝的毯子時,輪椅不知怎麼滑下廊階,翻倒在院中。
韓崢摔了個臉朝下,輪椅壓著他的身子,他抬起獨臂推它,推到一半脫了力,實木整個砸在身上,結結實實一聲響。他硬硬咬著牙,沒發出哼聲。
雖然隔得遠,仍能夠清晰地感覺到他的尷尬——他自然看到了一池之隔的林霄與顏喬喬,出於自尊,他不肯出聲喊離霜,只想自己爬起來。
漠北王嘖聲一嘆,幾步掠過去,像拎小雞崽一樣,一手拎起輪椅,另一手拎起韓崢,將他端端正正摁回椅子上。
顏喬喬若繼續站在原地便顯得有些刻意。她走上前去,停在禮貌疏離的位置。
韓崢向林霄道過謝,垂下頭,撣掉身上的泥土,扯平褶皺。
「流年不利。」他道,「越想在某人面前裝得有風度些,越是老叫她見著最狼狽的模樣。」
他慢吞吞抬起眼睛,望著天,垮著肩,裝模作樣嘆了一口老長老長的氣。
「唉……是吧顏師妹?」
只見他額頭兩邊各粘了一根細細的枯草,他並未察覺,嘆氣的時候兩根草須一抖一抖,活像個大蟑螂。
顏喬喬看著這麵條似的人,忽然與前世那個變態有了些許共鳴——眼前這個人啊,果然還是傷著、殘著、死著,看上去更討喜一些。
她禮貌地點點頭:「其實也還好,也就是像個蟑……金蟬。」
韓崢:「???」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23 08:23 PM
第49章 絕處逢生
韓崢顯然不知道顏氏兄妹之間關於金蟬和蟑螂的齟齬。
他迷茫地看著她,等她下文。
顏喬喬卻沒有要解釋的意思,她微笑著行了道別禮,離開蓮藥台。
回到庭院,她從書箱底下翻出初級道法書,一一對照院長給她的「秘籍」上面的知識點。
「……嗯?」
她怔怔把道法書快速翻過一遍、再翻過一遍,拍了拍桌,直呼上當。
說好的大宗師給關門弟子開小灶走捷徑呢?老爺子居然給她抄了個初級道法入門目錄?!
顏喬喬生無可戀地拍了拍腦門。
沒轍,老實溫習吧。
時隔多年再從入門學起,倒是比想象中簡單很多,顏喬喬不知不覺便看到了深夜。
盤膝上榻,內視,按照書中習來的順序依次調動各道經脈中的靈氣。
初時有些笨手笨腳,動輒讓靈氣在體內「撞車」,引發一陣陣深層抽筋感。漸漸便稍微上了道,勉強能夠讓它們按照自己的心意歪歪斜斜地運行。
很快,她感受到了何為萬法皆通。
撥弄經脈使靈流震盪的感覺,像極了曲樂琴棋的韻律。
統籌各條經脈中的靈氣,使其涇渭分明各行其道,又會用到術數、拓術等課業訓練出來的直覺分析。
而日常靈氣積累,便像那永遠也做不完的課業,今日、明日、日日不息。
許久之後,顏喬喬收了功,輕輕呼一口氣,側身臥下,輕易便進入了夢鄉。
叫她始料未及的是,今夜再一次遭遇了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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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武山下,南越巫軍已連續攻城好幾日。
說是城,其實只能算個大寨子。城門與城牆都是用圓木築的,涂著黑漆防火,內側有成排的木料斜斜抵住門與牆。
南越有擅長竹箭的神射手,放了數次信鷹都被中途射落。
傍晚時,世子顏青孤身穿過南越人的封鎖,冒著箭雨從側牆攀進了威武城,揚著一張笑臉,吊兒郎當地站在父親面前。
「阿爹!」
南山王沒被南越人困死,倒是差點叫這個不孝子活活氣死。
「知道城給圍了,不去搬兵,還翻進來送人頭?!你這木瓜子腦袋在南越人那裡值多少錢,心裡沒點數?!」南山王氣得倒仰,「就這麼一出,你這腦袋從此一文不值!」
顏青給凶得一愣一愣。
半晌才摸著鼻子解釋道:「阿爹你也給我個說話的機會——我帶蘭書過來的,讓他回去喊人了。我這不擔心您老人家,便摸進來看看。我曉得您惦記著小妹的消息,這不,我也著急麼。」
原先只要拎出顏喬喬這塊擋箭牌便能消去父親怒火,不料今日顏玉恆的臉色依舊黑如鍋底。
「等救兵?來不及了。」顏玉恆示意他看身後那一片黑濕的焦土,「南越事先放了細作,牆上打得最激烈時,細作點了糧倉與箭庫。明日彈盡糧絕,唯有衝殺出去。」
「哈?!」
顏青想到潛進來時看見的那些陷阱、捕網、毒箭毒針,心頭不禁一陣陣發寒。
「那我若沒進來,阿爹明日還不是一樣得殺出去。」他咽了咽口水,揚起笑臉,「我過來給您掠陣豈不正好!」
顏玉恆也懶得再罵,嗐一聲嘆,繼續指揮左右防守。
顏青環顧四下。
看看黑漆圓木上方「嗖嗖」亂飛的毒頭箭,再看看寨中躺得橫七豎八的傷病員,喉結滾了滾,胸腔裡仿佛墜了一大塊冰冷的鐵,直往下沉。
不可能扔下傷兵不管。
但是護著這麼多人逃亡,那真是從九死一生變成了十死無生。
「阿爹不是來查巫蠱案麼,好端端的怎麼給困這了,哪個姓江的老友把你騙過來?」顏青忍不住跟在顏玉恆身後嘀嘀咕咕地抱怨,「我還對小妹說,見著阿爹之後便給她去信,這下可好,不知害她等到什麼時候!」
顏玉恆掃了一眼腳下大寨子,那雙與顏青生得八分相似的長眸緩緩眯了起來,道:「我到這的時候,老友已經死了。威武城中,短短三日內連續死了三十七人,死狀詭異,我到來之後又死了好幾個,我親眼瞧著,一個邊喊救命邊撞死在牆上,另一個驚恐無狀,拿刀剖開了自己身軀,救援不及。」
默了片刻,他揚起手掌晃了晃。
「此刻說那些已無意義。府中有內鬼,泄我行蹤。剛落腳便被巫軍主力給圍了。」
顏青正要說話,發現牆下嗖地射來了一支暗箭,他彎腰躲過,偏頭一看,見射箭的是個臉膛黝黑扎著雙辮的年輕南越小姑娘,便朝人家眨了眨左眼,豎起拇指,陰陽怪氣地喝彩:「好準頭!」
顏玉恆:「……」很想一巴掌給他搡下去,半句正事也不想再對他提。
在圓木城牆上視察一圈之後,父子二人的面上不顯,心卻齊齊發沉。
傷員絕無可能殺出去。
等到拼出林子,能好手好腳活下幾個人,當真說不好。
而且南越巫人既然有備而來,恐怕林子裡面還藏著高手,這一遭,險了。
「阿爹,許久沒有同你飲酒。」
「好。」顏玉恆取下腰間的酒囊,自己飲一口,拋到顏青懷中。
顏青咕咚咚灌了幾下。
「阿爹,您也上了年紀,年老體衰,明日萬一有個好歹……」
「滾!」
「就沒什麼話想要留給我與小妹嗎?」
「沒有!」
「赤紅之母呢?」顏青閒閒懶懶地問。
顏玉恆的反應遠比顏青預料中更加激烈。
話音未落,顏青便覺喉頭一緊,竟是被「年老體衰」的父親揪著領子一把薅到了面前。
「誰?」顏玉恆瞳仁收縮,語聲殺氣畢顯,一字一頓,「誰在你面前提了赤紅之母?」
顏青眼角抽搐,小心翼翼地踮起腳,給自己的脖子騰出點生存空間,然後弱弱地回道:「小妹。」
顏玉恆倒抽了一口涼氣,捏住顏青衣脖領的手指微微發抖。
「她如何說的?」
顏喬不答反問:「阿爹,赤紅之母究竟是什麼毒?」
顏玉恆扔開他的衣領,大步走到一旁。
寬闊的雙肩在夜色下輕輕顫動,不惑之年的男人,在這一瞬間竟顯出些蒼老疲倦。
他背著身擺了擺手,示意顏青不要上前。
「阿爹啊!」顏青急道,「明日你我未必能全須全尾殺出去,有什麼話非要爛在心裡?值得嗎!」
遺憾的是,這一整夜,顏玉恆再未與他說半個字。
不慎落入陷阱的南山王,只忙於給城中眾將安排任務,準備明日的突圍行動。
顏玉恆身材並不高大,與顏青站在一起倒是顯出幾分秀氣。
不過城中將士在他面前卻個個極為服帖,他若抬手,再人高馬大的士兵也會深深低垂下腦袋,把自己的顱頂置於南山王掌心。
他行色匆匆,逐一將傷員安排妥當,引發一陣陣不滿的抗議聲。
「王爺!我雙腿已廢,就算活著出去也無甚滋味,與其拖累家中,不如留下來多拼死幾個南越巫子!」
「我也一樣!王爺別讓弟兄們管我了,巫子肯定都衝著您招呼,您自身防衛要緊哪!」
「我不走!」
「我也不走!」
顏玉恆充耳不聞,徑直從一排排擔架中間穿過。
顏青嬉皮笑臉地跟在身後,衝著左右瞎抱拳,亂許諾:「哎哎,我知道我知道,我會勸阿爹的,諸位大哥老弟莫急,莫急。」
天將明時,顏玉恆總算是孤零零走到一處無人場地。
顏青放輕了腳步跟上去。
「巫人籌備周全,不留下我,絕不會罷休。」顏玉恆道,「我會與傷員一起死戰到底,不墮我顏氏威名。我這裡目標大,你與後備隊一起先藏寨中,等到外面打起來之後再由寨後突圍。每一姓氏我已盡量留下一人,你能帶出多少,便帶出多少,都給留個養家人。」
「我明白。」顏青低低道,「阿爹,若是人都沒了,你能走便也走吧。」
「我知道!去吧!」
「阿爹——您真不打算告訴我?」
「沒有必要。」顏玉恆已有許多年不曾對著兒子露出過溫柔的微笑,此刻卻是輕輕呲出雪白的牙,和聲道,「就算你知道,你也絕不會告訴喬喬,不如就不知道罷。」
顏青:「……???」
還未回過神,便見顏玉恆大步流星走向陣前,與眾將士一道聚在城門後,準備開門突圍。
顏青咬了咬牙,閉眸回身,大步走向寨後,與後備隊匯合。
戰鬥瞬間便打響了。
顏玉恆率軍一出城門,滿山遍野就響徹了巫人「嗚嗚哦哦」的號子,如同黃鼠狼開會一般。
與巫人戰鬥,寧願戰死,萬萬不可被活捉。
倘若活著落到巫人手中,便會淪落為他們養蠱的容器,皮膚血肉肺腑蓄滿蟲豸,那才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顏玉恆這支軍隊可謂老弱病殘——威武城中的住民也不能丟,沒有戰鬥力的族人便與傷員一道,被護在陣型當中。外圈立著木盾,高修為者尋機掠出陣勢,以命換命,擊殺巫軍中的神射手。
眼見寨前戰鬥瞬息如火如荼,顏青將手一揮,率領小隊自寨後突圍。
還沒進林子,便見冷箭嗖嗖襲來。
顏青修為最高,護著眾人艱難突圍,殺上半山腰,忍著痛含著淚,抽空偏頭望向寨前。
只見那隻殘軍就像巨浪之中搖搖欲墜的蟻球,東漏一點,西漏一點。
顏玉恆的紅披風異常醒目,牢牢吸引住巫人的主要火力。他身上插著數支冷箭,隔得遠,看不清是否傷及要害。
顏青心間酸澀,一次次按捺住率人回頭的衝動——倘若只有他自己,他必定已撲上去助阿爹。
偏生阿爹算準了他,將這麼一窩青澀小將丟給他,此刻,他非但自己不能回頭,還得管著這群犢子,不叫他們回頭送死。
眼看那支亂軍就要被巫人衝破!
顏青震聲冷喝:「殺啊——」
憋淚撲殺上前,將一腔怒火發泄在前方擋道的巫人身上。
「世子!世子!」耳畔忽然有人大叫,「援軍!援軍!」
「來多少殺它多少!」顏青呸出一口血沫。
「不是巫人援軍,是我們的!」
「打仗呢,發你娘的夢痴!」顏青根本不屑回頭。
蘭書昨天傍晚才走,此刻都還沒回到軍中,哪來的鬼援兵?
「是戍邊中央軍!舉黑旗!黑旗!」
顏青心間一震,疾疾回頭。
可不是麼,一股黑色巨浪,如同刀鋒般,直直將巫人大軍從中一劈為二!
黑旗颯颯,所向披靡!
「……」顏青猛地原地起跳,大手一揮,邊跑邊大笑,「回頭!回頭!」
放眼一看周圍的小將,個個如瘋子一般,笑得滿臉都是淚光。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23 08:23 PM
第50章 當年舊事
「王爺,走——走啊!」
顏玉恆拽開一個撲到他身前擋箭的圓臉小將,揮劍將迎面射來的利箭劈成兩半。
壯志未熄,人力已竭。
他以劍拄地,大口喘出帶血的氣霧。
『清和,答應你一輩子瞞著喬喬,我做到了。我的一輩子也是一輩子。』
他顫著聲,朗笑起來:「殺——」
斜地裡,一名用筒子吹毒箭的巫人悄悄瞄準了顏玉恆的額穴。
吸氣,鼓腮——
「嗖!」
一支純黑的鐵箭破空而至,自巫人額心穿出。
巨大的力道將這巫人生生拽飛,像只墜落的風箏,抖著腿飛出一丈多遠,「噗」一聲栽倒在血濘濘的土壤中。
顏玉恆的視線落在那顫出嗡鳴的黑色箭羽上。
「戍邊軍……」
猛一抬眸,便見獵獵黑旗破開前方巫人大軍,疾馳而來!
巫人為了圍死顏玉恆,布的是向內突擊、全然不顧自身防禦的陣型。這樣一支隊伍遇上從身後襲來的重騎兵,結局可想而知。
便如利刃切浮油。
黑旗過境處,堪稱收割。
頃刻間,先鋒軍的身影殺入視野。長刀凜凜,鐵甲冷酷,戰馬嘶鳴,如砍瓜切菜一般,將左右巫人斬於馬下。
「阿爹!」顏青率著一群青澀小將拼殺過來,擠到顏玉恆身邊,嬉皮笑臉道,「戍邊軍來了,您這兒可比後寨還安全!」
「廢話少說,先斬敵寇!」顏玉恆心神一懈,便覺滿身箭傷疼得直抽抽。
「哎!」
三軍匯合,巫人一茬茬倒下,局勢塵埃落定,只需追擊殘兵、清理戰場,便可宣告大捷。
「不知是哪位將軍,救援如此及時!」眾人翹首眺望。
只見冷肅的黑甲軍分列兩旁,正中行來一道清瘦身影。
鶴氅玉面,黑靴踏過血污,不疾不徐,連眼睫都不顫一下。
看清來者,顏氏父子不禁瞳仁微震,急急上前抱拳:「少皇殿下?!多謝殿下!」
周遭呼啦啦單膝跪了一片。
「見過少皇殿下!」
「諸位無需多禮。」公良瑾的嗓音有一點啞,身上染了一路風塵。
禮畢,顏青心直口快,張嘴便來:「殿下您這是追著我來的啊?您怎麼知道我在這兒遇險啦?」
顏玉恆:「咳咳咳!」
公良瑾微笑:「……我到此地,查巫蠱案。」
長眸一動,望向顏玉恆。
「南山王傷勢如何?」
顏玉恆趕緊拱手:「多謝殿下關懷,都是小傷,無礙。」
「如此。」公良瑾頓了下,「我有一個問題想要請教,邊治傷邊聊,可否?」
「自然沒問題!」
二人相讓著,步入威武城。
城外正在打掃戰場,時而爆發幾場規模極小的戰鬥,就如戰火橫燒之後殘留的縷縷死灰餘燼。
再生不起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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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藥台。
顏喬喬今日滿懷心事。
算算日子,殿下應當已經趕到了威武山,也不知那裡情況如何。
信鷹從青州飛過來,最快也要三日。
也就是說,無論是悲是喜的心情,都要滯後那麼幾日,落不到正處——這種感覺很不好受。
她嘆息著踏進護心池後院。
一抬頭,便看見韓崢緩緩移動木輪椅,追著木廊上的日影線曬太陽。
見著這個人,她的心情不禁又多複雜了幾分。
昨夜夢魘,她再次聞到了前世韓崢熏得刺鼻的龍涎香,在她即將掙脫夢魘的霎那,雙耳耳畔同時響起了扭曲、偏執、涼薄至極的哂笑。
伴著密匝匝的風鈴聲,她還聽到了一句惡意滿滿的……夫人。
她掙扎著睜開眼,只見夜涼如水,滿樹艷麗赤霞肆意盛放。
後來她便再未入睡,到了此刻,精神頗有些不濟。
她眨了下酸澀的眼睛,目光在韓崢身上定了定。
木廊上這個孱弱的、追著太陽享受一星半點溫暖的人仿佛正在無聲地告訴她,那些不幸已成為永遠的過去,今生的她,絕無可能走上前世舊路。
顏喬喬抿抿唇,收起思緒,疾步走向東廂。
踏上廊道,看到了林霄。
這個五大三粗的壯漢正藏在廊柱後面,偷偷望著天空眨眼睛,厚唇向下抿著,一聲接一聲嘆氣。
顏喬喬打了聲招呼,叫上他一起走進廂房。
只見越過內室簾幔時,這黝黑壯漢瞬間變臉,端出了燦爛自信、感染人心的笑容。
「阿母!」
看著這對樂融融的母子,顏喬喬不由想起了自己從未見過面的阿娘。
雖然她生下來便沒了娘,可是看著旁人,她卻能感同身受。
她知道,自己的阿娘也一樣,就盼著她開開心心、快快樂樂,穿著那些針腳細密,一點點都不會硌人的小衣度過一年又一年。
這般想著,鼻眼不禁有些發酸,趕緊垂眸掩飾。
「閨女,你也不用那麼著急,自己身體要緊。」老夫人笑眯眯地牽住顏喬喬的手,將她拉到身邊坐下,「我呀,今年都七十八啦,丈夫在底下等了我二十年,怕都等急嘍。左右我都不吃虧,有人陪。」
顏喬喬悶悶道:「都等了二十年,也不在乎再多等幾十年。」
「可不是。」林霄冷笑道,「兒子不是把父親從前偏寵的兩個側妃都送下去陪他了麼,您用不著瞎惦記!」
老夫人:「……」
顏喬喬:「……」
這兩日她見縫插針地了解了一下漠北王林霄的生平。原來他年少時處境也很艱難,父親被寵姬哄得雲裡霧裡,幾番險些置他於死地,幸好老夫人是位鐵娘子,一手扶著他成長,一路風裡雨裡流血流汗,總算是踏著累累白骨將他扶上王位。
外御神嘯,內平禍亂。
他們是母子,是同袍,也是彼此最信任的支柱。
有老夫人這根定海神針鎮著,顏喬喬相信林霄沒心沒膽也沒能力幹出叛國的事兒。
顏喬喬微笑著執起老夫人的手,按照昨日臨時抱佛腳學來的靈氣外放之法,從經脈中迫出一道純金色的靈氣,落入老夫人指尖。
氣走游龍,歪歪斜斜。
顏喬喬臉頰不禁有些發熱,艱難地操控著靈氣漫過老夫人五指,抵達掌根。
「有了!」老夫人驚喜低呼。
顏喬喬本就支撐不易,老夫人這一聲直接讓她散了功。
金色靈氣消散,顏喬喬整理氣息,平復了經脈中的靈流,然後望向老夫人:「感覺如何?」
林霄把指骨捏得咯咯作響,屏著息,豎著耳尖,眼睛一眨也不敢眨。
「邪血確實在簌簌地動。」老夫人拍了拍顏喬喬的肩膀,笑吟吟道,「閨女進步神速,今日就不必再那麼辛苦,好好歇息,啊?」
顏喬喬不大會察言觀色,她分辨不出老夫人是當真感覺到邪血被收束,還是故意說這樣的話來安撫她與林霄。
不過,就憑顏喬喬目前的修為,根本無法調運足夠的靈氣,同時將老夫人周身的邪血都迫至心脈。
恐怕得修至宗師境才能做得到。
一個月內突破宗師?修夢道的都沒這麼敢想。
顏喬喬暗暗嘆息,起身告辭。
走到廊道上,恰好遇到離霜大步從外面進來,手中抱了一床厚厚的新被褥。
「又見面啦!」顏喬喬抬手打招呼。
離霜嘴唇微動,似乎不知該如何回應。
見她難受得快要用雙腳在木廊上鑽個洞,顏喬喬心中好笑,甩著胳膊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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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武城。城主府。
公良瑾端坐在堂屋上首。
顏玉恆坐在公良瑾左側方,一聲不吱地任由醫師為他拔掉身上的箭,用細布糊著草藥包紮好傷處。
若不是額頭滲出密密一層細汗的話,還當真看不出他在忍著痛。
醫師退下之後,顏玉恆正色道:「殿下想要知道什麼,但說無妨,顏某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公良瑾垂眸笑了笑,淡聲道:「我想問,赤紅之母。」
顏玉恆:「……」
靜默片刻,公良瑾溫和抬眸:「不方便麼。」
顏玉恆重重眨著眼睛,看看左邊地面,又看看右邊地面,嘆著氣,擺著頭,神色頗有些沉痛糾結。
半晌,嗐一聲,正色望向公良瑾,抱拳道:「可否容我冒昧問一句,殿下是從何處得知赤紅之母這四個字。」
「有人欲以此毒,加害令嬡。」公良瑾直言道。
顏玉恆驀地起身。
「什麼?」
只一瞬間,身上的箭傷便齊齊迸裂,鮮血滲出細布。
「南山王稍安勿躁。」公良瑾語聲沉靜,「我已將毒物收繳,正令人查驗。」
顏玉恆緩緩吐出一口氣,視線凝重,落在公良瑾臉上。
眼前之人,極年輕,卻已有了國之重器的模樣。
聽著他說話,不自覺便令人心緒平靜、安定,下意識地信任。
顏玉恆眸光定下,慢慢落坐。
「不瞞殿下,赤紅之母與一樁家醜有關。」顏玉恆輕嘆著開口,「清和去世之時,我曾答應過她,一輩子守好這個秘密,永遠不讓女兒知道。我本以為,世間不會再有赤紅之母。」
公良瑾頷首。
視線相對,顏玉恆心中浮起異樣的感覺,仿佛說出這幾句話之後,眼前這位年輕的殿下差不多便已猜出始末。
顏玉恆垂眸,低沉的聲線在這間空曠的木堂屋中迴盪。
「清和懷胎五月時,醫師診出是個女兒,我們都高興壞了,給她取名喬喬。喬喬調皮好動,在娘胎中便十分聰明,還未出世就懂得與人碰拳頭——還會挑人,若是顏青過來,喬喬便踹他,不許這個沒輕沒重的搗蛋鬼在清和面前瞎鬧。」
「我們每日都在期待與她見面。」
說到此處,顏玉恆別開頭,抹了把臉,聲線隱隱顫動。
「然後清和便中了此毒。」
「赤紅之母無藥可解。中毒者,一旦生產,渾身血液將從體表沁出……孩子出世,母親血液流乾而亡。這便是……至邪至毒的赤紅之母。」
說話之時,顏玉恆身上包紮的細布也一張接一張被鮮血滲透。
他繼續說道——
「我勸清和打掉孩子。畢竟還是胎兒,沒見著面,沒說著話。」壓抑著哭腔的男人,聲音變得扭曲震盪,「清和不忍。她說喬喬很聰明,很聽話,很懂事,已是我們活生生的女兒。」
「後面那些日子,清和日夜不停給喬喬做衣裳。」
「當時也是懷抱萬一的僥倖,就期望那畜生良知未泯,其實並未真的下毒,只是故意說那樣的話,折磨我與清和……」
男人躬下了背,捂著臉,雙肩顫如秋葉。
「然而喬喬出生時,清和還是走了……我答應清和,要永遠保守這個秘密,不讓喬喬知道。」
「我已許多年不曾見著女兒,也不知如今的她,是否如清和期願的那樣,每日都開心快樂……」
指間溢出悶沉的嗚咽。
公良瑾嘆息,傾身,老成持重地拍了拍顏玉恆的後背。
「令嬡很好,這一世都會喜樂安康。」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23 08:24 PM
第51章 神秘微笑
站在蓮藥台外,顏喬喬遙望南面,默默將雙手抱在下巴處,閉上眼睛為父兄和殿下祈福。
願這些好人,個個喜樂安康。
離開蓮藥台之後,她特意繞路去了一趟德業台,找到負責管理學院日常事務的康執事,請他幫忙更換庭院的門禁圖案。
圖案原是一朵簡筆木槿花,她抿著唇思忖片刻,在單筆的花桿上添上兩片活潑的葉子。
如今,她哪裡還會捨得抹掉心中的木槿花?
回到庭院,想著林母的事,不知不覺便圍著庭院正中的赤霞株繞起了圈圈。
一個月之內,將修為提升到宗師境界,怎麼可能呢?
顏喬喬心中有些焦急。
她與老夫人雖然初初相識,卻是十分投緣。
況且,老夫人極有可能就是破解漠北之局的關鍵。
精忠報國可不是嘴上隨便說說,這件事,便是擺在她面前的大好機會。
指尖持續閃亮著秋日道光。
顏喬喬默默思忖,想從先天境晉級為宗師境,可不是吸納足夠的靈氣這麼簡單。
宗師,顧名思義便是要深刻地了解自己所修之道,身心與道意能夠統一。比如離霜是劍道宗師,她全力施為時,劍是劍,人是劍,體內的靈氣亦是劍。
靈氣揮灑,便是劍氣。
納靈、練體、精通道意,缺一不可。
顏喬喬心虛地內視己身。四時道意中,她能夠維持的只有春與秋,如今體內靈氣便是偏科的金與玉。
在情況危急,想要扎自己時,她可以短暫地祭出細針般的「冬殺」,無法保持,轉瞬即逝。
至於最後一個夏之道意,迄今還未摸著影子。
愁。
顏喬喬暫時想不到突破之法,便返回床榻上,先行吸納春秋靈氣,催動靈氣在經脈中運行,一點一點熟悉控靈的技巧。
到了該入睡的時辰,心下竟是隱隱有點抗拒。
她抬眸望過窗台,看了看夜色中盛放的滿樹花枝,又看了看今日新設過門禁的院門,輕輕吐出一口氣,側身睡下。
事實證明更換門鎖對治療夢魘並無幫助。
剛入睡不久,顏喬喬便再一次聞到了濃烈的龍涎香。
身軀麻痺,遍體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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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紅之母,是我妹妹顏玉貞自製的邪毒。清和去世後,顏玉貞畏罪自裁,我親手替她收的屍——世間本不該再有此毒。」
說完這番話,顏玉恆怔怔抬眸,竟像是老了十歲一般。
原該帶進棺材的這些話,就這麼說了出來,說給面前這位陌生的、年輕的、位高權重的儲君聽。
其餘的話不必再多說,眼前這一位估計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顏玉恆嘆息一聲,時隔多年,終於放任自己回顧那段糟糕的往事。
父母早逝,他在少年時便接過了青州這副重擔,順便看顧家中年幼的妹妹。自小如兄如父,拉扯顏玉貞長大。
顏玉貞開蒙之後便展露出令人驚艷的天賦——過目不忘,觸類旁通。為了替兄分憂,她花了很大心思研究南越人的種種巫毒和巫蠱之術,製作出許多解藥,百姓稱她為小菩薩。
顏玉恆並不知道這個偏執的天才妹妹是何時對自己有了不倫之情。
他與許清和是父輩定下的娃娃親,及至弱冠,便依著約定將許清和娶進家門。
顏玉貞鬧過一通,發現無用,便把自己關在院子裡不肯踏出一步。顏玉恆勸過幾次,總是不歡而散。
後來,許清和生了顏青。
就是在那個時候,顏玉貞身穿一身大紅嫁衣,濃妝艷抹,衝到顏玉恆面前,質問他為什麼要與別的女人真的睡覺,還生孩子,為什麼要背叛她。
顏玉恆當時當真是感覺五雷轟頂,魂魄都冒起了青煙。
在此之前,他從未想過癥結竟是如此,他一直以為顏玉貞只是擔心他有了媳婦忘了妹妹。
他揚手想打她那張嬌艷至極的面龐,然而最終卻將巴掌落到了自己的臉上。一邊抽自己耳光,一邊痛罵自己對不起父母在天之靈。
再後來,妻子又懷上了女兒……顏玉貞主動告訴顏玉恆,說她給許清和下了毒,赤紅之母。她一字一頓,將藥效清清楚楚地告訴他。
顏玉恆一遍遍地勸妻子,勸她放棄腹中的孩子。
然而許清和終是舍不得傷害喬喬,她溫溫柔柔地對他說,萬一流掉孩子之後,阿貞大笑著說她只是開個玩笑呢,他們夫婦該如何自處?將來到了九泉之下,又該如何面對那個會與人碰拳頭的小傢伙?
到了生產那一日,顏玉恆令穩婆都在外頭候著,他親自為妻子接生。他顫抖著手,顫抖著心,與許清和緊緊抓著彼此的手,盼著顏玉貞說的都是假話,世間根本不存在那樣的毒。
可惜希望終究落空。
好多血啊……清麗婉約的妻,便那麼裹成一個血人,怎麼擦也擦不完。
許清和死後,顏玉貞癲狂地笑著交待,說是那日聽聞嫂子懷了個小侄女,她只是想過來看看,誰知到了窗外,卻正好聽到他們夫婦二人說話。
他說希望喬喬生得像許清和,他便能知道妻子從小長到大,都是個什麼模樣。
許清和笑著嗔他,說自己生得不好看,若女兒能像小姑和奶奶,那倒是漂亮。
許清和並不知道顏玉貞那不倫的心思,只以為天才小姑子的性情便是那樣。
言者無心,顏玉恆卻變了臉色,冷著嗓子怒道,像誰也不能像顏玉貞!
便是這一句徹底惹惱了顏玉貞。她回去之後,晝夜不息地研製出了毒物赤紅之母,她要讓顏玉恆後悔,讓他痛不欲生。
想養個「小許清和」?可以啊,二選一。
二選一,許清和執意生下了喬喬,當真丟了自己的性命。臨死之際,她緊緊抓著他的手,要他答應她,永遠不要告訴喬喬真相,要讓她快快樂樂地長大。
暴怒的顏玉恆要與顏玉貞清算時,她已服毒自裁。
日子便這麼過去了。
顏喬喬漸漸長大,顏玉恆發現,她的長相隨了奶奶,也像極了小姑姑顏玉貞。
再看看長得肖似自己的兒子顏青……
只要看見兄妹二人在一起,顏玉恆便會想起自己與顏玉貞的從前,當真是如墜冰窟,遍體生寒。
他從此見不得顏青對顏喬喬好。
思緒至此,顏玉恆閉上雙眸,深深嘆出一口長氣。
正想著顏青,忽然便聽到庭院外頭響起了顏青的大嗓門——「哎,哎哎!哎哎哎!你別跑,你上哪去啊,小青,小青!等我啊小青!」
旋即,庭中又傳來「噗通」一聲巨響,聽著聲音是有人從樹上摔了下來。
正納悶時,只見一道利落的影子從窗外掠進大堂,撲稜著翅膀,滑翔過一道漂亮的弧線,直直落向上首。
是顏青當兒子養的寶貝信鷹。
顏玉恆眼睜睜看著這隻瞎眼的青鷹落向公良瑾。
「嘶,殿……」
公良瑾揚臂擋了下,便見那青鷹利爪一收,雙翼一合,老老實實蹲在了公良瑾手臂上,揚起一爪,拆掉信筒,將一張小卷箋送入公良瑾掌心。
十分周到體貼。
公良瑾隨手接過,捻開。
目光一滯,耳尖微微泛紅。
「抱歉,是顏世子的家書。」語氣一如既往,溫和平淡。
顏青已摸到了門口,正撩著衣擺,火急火燎地跳進門檻。
顏玉恆沉聲低吼:「毛毛躁躁,像什麼樣子!」
顏青委屈撓頭:「小青它沒看見我,就這麼從我頭上飛過去……」
頭一抬,見寶貝兒子停在別人手臂上,頓時更加委屈,「這小子都學會攀龍附鳳了啊?」
顏玉恆低斥:「還不拿走你的東西?」
「是是是。」顏青疾步上前,雙手接過青鷹和信箋。
掃過一眼信中內容,立時吸了一口老長老長的涼氣,雙眼驚恐地圓睜,瞳仁震顫,脫口驚呼出聲——
「阿爹,小妹不知道被哪個狗雜種給騙啦!」
顏玉恆:「?!」
公良瑾:「……?」
「殿下您也看到了吧殿下!」顏青震聲。
公良瑾摁了下眉心:「看到了。」
顏青蹬蹬幾步,將信箋遞到顏玉恆面前,一行一行指著念給他聽。
——「我的終身大事已有人負責,不勞大哥費心。我喜歡的人便是他那樣的,這世上,再無比他更好的男兒。」
——「若不是他,我終身不嫁。」
念罷,顏青哀嚎出聲:「我這傻妹子明顯被哪個王八羔子騙了啊!」
公良瑾:「……」
他抬手理平了袖上的折紋,靜靜看著顏青。
「我這才離開崑山幾天呢!」顏青暴跳如雷,「她就給人騙著私定終身了!我刀呢,我刀呢,我這就殺回去,給那王八蛋碎屍萬斷!」
公良瑾溫和地注視著他,唇角微勾,露出看死人一般的神秘微笑。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23 08:25 PM
第52章 生生世世
「顏世子。」公良瑾淡淡開口,「顏小姐是穩當之人,她自有分寸。」
顏青:「???」少皇殿下眼神可還好?
顏玉恆:「???」難道真是女大十八變?
「那怎麼行啊殿下!」顏青大聲抗議,「小妹若給騙了,我便是閹了那人,那也於事無補啊!」
公良瑾不動聲色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道:「京中還有要事,可否先查巫蠱案。」
他的黑眸異常清冷,眼睫長,慢慢一眨,掩下眸色。
說的雖是「可否」,實則不留餘地。
顏青趕緊收了聲,壓下滿腔想宰人的火氣,恭敬垂首:「是!」
經歷了幾日守城戰,威武城這座大寨內一片混亂。
此刻,進進出出的將士們把外面戰場上的血泥帶入了城中,鎧甲兵器與戰場上收繳的戰利品一起,隨意堆放在道路兩旁,傷員一時半刻無法全部安置妥當,不少擔架暫時只能停在路邊的瓦檐下。
很亂,士氣倒是十分高漲。
顏玉恆與顏青一左一右伴著公良瑾,從正街走過。
「一名老友途經威武城時,目睹這裡發生了離奇的死亡案件。他發現城主楊小盤似乎有意在隱瞞什麼,只說是巫人作案。老友有所懷疑,但城中住民都向著楊小盤,什麼消息也問不出,於是老友便邀我來查。」
說到此處,顏玉恆沉了嗓。
「剛一落腳就被巫人給圍了。老友扛著箭雨,生生用蠻力關上城門,當場身亡。後來巫人攻得緊,我便也沒顧得上查案子,只讓親衛盯著楊小盤,並未發現他有什麼問題。」
很顯然,顏玉恆這位「江姓老友」並不是劍道大宗師江白忠。
公良瑾視線微頓,轉向顏青:「是誰告訴你南山王前往威武山之事?」
顏青略略回憶:「是府中老管家。」
「原話?」
顏青想了想:「那日我從京陵回來,老管家對我說,王爺陪同江姓老友去了威武山。」
公良瑾唇角微垂,加快了腳步。
「備輦。」他沉聲吩咐左右,「日暮之前啟程回京。」
顏青驚奇不已。
這麼詭異一案子,殿下竟有把握在幾個時辰之內就查清?
顏青環顧四周亂糟糟的景象,感覺絲毫也摸不著頭緒。
方才已聽阿爹大致說了事件始末。
顏玉恆到來之前,威武城連續死了三十七個壯年男子,守城戰開始之後,顏玉恆還親眼目擊了幾起離奇自殺案件。
死者顯然並不情願就死,個個都是嘴裡喊著救命,驚恐無狀地死去。
受害者中,大多數是觸壁而死。其中有一個本來已被人救了下來,結果旁人只看漏一眼,他便撲到地上,用鮮血淋漓的額頭拼命撞擊地板,活活又把自己給撞死了。
還有咬舌的,拿劍切自己的……
總之不把自己弄死絕不罷休。
顏青道:「從前倒是有種冬蟲夏草蠱,中蠱之人,就像那些被菌菇吃了腦子的蟲兒一般,傻乎乎地去赴死。不過那蠱見效很慢,發現有痴呆之狀的人,及時用藥滅蠱,都能救得回來。如眼下這般,分明精精神神不想死,卻執意定要尋死的,當真是聞所未聞!」
說話間,幾名黑甲將士把威武城城主楊小盤帶了過來。
此人皮膚黝黑,身材精瘦,額頭上斜斜綁了繃帶,身上也有不少傷。
後頭追著許多人,七嘴八舌地為楊小盤喊冤。
「城主待我們如同家人,上陣也是捨生忘死,我敢用我腦袋擔保,城主絕不可能害自家弟兄!」
「我也押個腦袋擔保!」
「還有我!要不是城主,我哪能娶上媳婦?我要到王爺面前給城主喊個冤!」
到了近前,嗡嗡聲不知不覺便低弱下去。
只見為首的公良瑾身披鶴氅,溫和冷肅的氣質淡淡散開,他一動,周遭之人便不自覺地屏息垂首。
楊小盤被押到近前。
他梗起黝黑油亮的頸,很不服氣地道:「少皇殿下,顏王爺,我楊小盤上對得起天,下對得起地,抬頭低頭對得起鄉親父老!您大可問問大夥,我做人有沒有哪裡不地道!」
周遭群情激盪。
「沒有!」「城主是好人!」「城主冤枉!」
公良瑾豎起手。
人聲不自覺便熄了下去。
楊小盤還想再開口調動氣氛,卻見公良瑾那雙清冷黑沉的眸正瞥著自己,喉間一梗,生生被對方靜若深海的氣勢壓得無法張嘴。
公良瑾道:「威武城防禦懈怠,南越軍隊潛到近前竟茫然不知!楊城主玩忽職守,按律當斬。」
不等眾人開腔為楊小盤請命,公良瑾淡聲續道,「或者,爾等將楊城主的功績一一稟明,興許可以將功折過。」
說罷,他淡淡瞥了顏青一眼。
顏青福至心靈,心領神會,長身一掠而上,乾脆利落地用布團堵住了楊小盤的嘴巴。
「唔……」
周遭傳出低低竊語。
片刻之後,有人帶頭誇起了楊小盤,順便為他鳴冤——威武城特別窮,又不是什麼戰略要地,南越人都懶得來打,久而久之,巡邏防備自然也就松懈了。
眾人七嘴八舌將楊小盤從頭到腳誇過一遍,見公良瑾仍是一副沉吟的模樣,便又絞著腦汁,越說越開。
漸漸便提到了那些「亦正亦邪」的事跡。譬如劫南越商人的貨物、從人販手中買南越小姑娘回來給單身漢們做媳婦。
公良瑾尚無反應,一旁的顏玉恆額角已迸出青筋,身上細布再一次滲出血跡。
「是我不察!」顏玉恆咬牙握拳,發白的指節微微顫抖。
公良瑾抬起手,挑著他肩背上沒傷著之處,輕輕拍了兩下以示安撫。
十萬大山中,大小城寨星羅密布,不可能處處兼顧。
顏青立在一旁,怔怔看著公良瑾那隻手,心中不禁感慨萬分——這位殿下年紀分明比自己還小,卻如此老成持重,實在令人羡慕。
公良瑾問:「死去之人皆與南越女子有關?」
一聽這話,被堵住嘴巴的楊小盤立刻不忿地掙扎起來。
旁邊有人替他解釋道:「寨子裡有很多南越媳婦,又不僅僅是他們幾個。」
「是啊是啊!我家隔壁就有呢。」
「要不是因為城主,我們三兄弟永遠不可能娶上媳婦。」
「哎等等,等等,一開始有人出事那會兒,咱們不是還納悶,說怎麼一個二個的剛娶了媳婦就想不開……後來說是巫蠱,就沒再琢磨這事了。」
人群中逐漸響起了驚恐的吸氣聲。
「對啊,柱良、雙成、長貴他們,好像都是同一批剛買不久的媳婦……」
「然後他們就全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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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喬喬已連續三日遭遇夢魘。
今夜魘得更深,她聞著那股熏人的龍涎香,感覺到一個冰冷的陰影籠罩在自己周圍。
雙耳耳畔再一次同時響徹著那個噩夢般的嗓音。
「夫人。」
「沒了我,你就這麼開心?」
「你置我於何地啊?」
顏喬喬頭皮發麻,遍體生寒。
她屏住呼吸,用力向左右擺頭。
那道陰惻惻的嗓音就貼著她的兩邊耳廓,掙扎之時,感覺就像不斷把自己的耳朵往陰氣裡面湊。
「還沒意識到麼,我不在別處,就在你的心裡啊。你死也擺脫不了我,夫人,我跟著你回來了,驚喜不驚喜?」
飄忽的聲音環住她,響徹左右雙耳,響徹她的腦海。
顏喬喬呼吸凝滯了好一會兒。
她逼自己冷靜。
夢魘便是心中最大的恐懼,越怕越見鬼。
『我不怕你,韓崢。』
她默了默,然後用寡婦教給她的方法,很生澀地、一字一斟酌地在心中罵起了髒話。
「罵人也這麼可愛。」韓崢的低笑陰魂不散,「還沒意識到麼,你吸納越多的靈氣,我就會變得越強大。掙不開了,是麼,別著急,這才剛剛開始。」
顏喬喬的心跳幾乎停滯。
「或者我們給彼此一個機會。」他幽幽道,「我對奪舍自己曾經的夫人沒什麼興趣,不如,你幫我奪舍我自己怎麼樣?」
顏喬喬默默積蓄力氣,繼續嘗試搖頭擺脫桎梏。
他輕輕笑起來:「別做無用功了,省點力氣好好聽我說話。再這樣下去,你與我的魂魄只會越系越緊,到最後,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生生世世,糾纏到死。」
「你喜歡這樣的結局麼,我不喜歡。認真聽著我的建議——去找這一世的韓崢,用嘴給他渡一口靈氣,如此,我便能離開你,附身奪舍我自己。」
「別著急抗拒,別著急否決我的建議。你把這一世無辜的我害得那樣慘,午夜夢回,心中難道就不曾有愧?欺負一個一無所知的人,真的有意思嗎?」
「不如你讓我回去,你我公平鬥一場。你恨的是我啊,夫人,有什麼仇怨,你該衝我來才是,嗯?」
「……你該不會害怕一個廢人吧?」
他輕輕在她耳畔笑。
顏喬喬感覺身軀稍松,抓住機會猛然將頭擰到一旁。
夜風中,滿樹赤雲搖曳。
周遭靜謐,心跳重如鼓擂。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23 08:25 PM
第53章 四目相對
顏喬喬起身坐在床榻上,捂住怦怦亂跳的心,大口大口地喘息。
這一刻感受到的恐懼,竟比夢魘時還要更強烈。
方才只顧著掙脫,未及細想韓崢那些話,此刻凝神一想,只覺墜入冰窟,凍進了骨血深處。
他也回來了?
如孟安晴那般……一體雙魂?
她的腦海中迅速掠過幾個駁雜的念頭。
入夢解決?不行,大儒與夢道宗師反覆提起,入夢之事絕不能讓惡魂知道。
讓他奪舍他自己去?那豈不是遂了他的意?
不行,都不行。
顏喬喬深深緩緩地吸氣,壓下諸多錯亂的念頭,逼著自己冷靜下來。
天光微明時,顏喬喬讓孟安晴替她告假,她徑直去了蓮藥台。
最近她每日都來,看守禁制的執事們已經習慣,點點頭,便給她放行。
顏喬喬繞過護心池,踏上東廂木廊,輕而迅捷地走到廂房前。
正要抬手推門,只見兩扇雕花木門向內側拉開,離霜站在門內,面無表情地抬起眼睛。
「有事?」離霜冷冰冰地問。
「我想見見韓師兄。」
離霜抿了下唇:「等。」
她返身大步掠入內室。片刻之後,裡面傳出窸窸窣窣的穿衣聲,以及用隔夜冷茶漱口的聲音。
再過片刻,內簾一掀,離霜垂著雙眸,用輪椅將韓崢推了出來。
韓崢臉上掛著一點不大自在的微笑,到了近前,他微微偏著頭,帶著些小心地問:「顏師妹一大早尋我,莫不是想起有什麼賬要與我清算?」
顏喬喬不眨眼地盯著他。
她站著,他坐著,便顯得居高臨下、咄咄逼人。
韓崢生著一雙狹長的鳳眼,眼尾微微上挑,如今病弱,眸中沒了攻擊性,這般看著人,感覺就像……一隻孔雀露出討好的模樣。
四目相對,顏喬喬未能看出任何異樣。
她俯身湊近了些,不動聲色地嗅嗅。
沒有熏香味道,一絲一縷也沒有。
韓崢原本慣用濃香,醃制入味,即便在溫泉池子裡泡上幾個時辰,身上仍帶著那股味道。
「你說你喜歡我?」顏喬喬冷漠地問。
韓崢噗一下咳出了聲,眼睫顫了幾下,蒼白的臉頰浮起暈紅。
「是啊,怎麼了?」
「哦。」顏喬喬點點頭,「沒別的事,就是過來告訴你一聲,我不喜歡你,一根手指頭也不會碰你!」
說罷,她驕傲地揚起臉,囂張跋扈地環視他與離霜。
韓崢:「……」
離霜:「……」
說罷,顏喬喬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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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顏喬喬再一次等到了夢魘。
濃郁的龍涎香熏得她腦仁生疼,韓崢的大笑如魔音灌耳,響徹她的耳際、周身,像一個冰冷的大水泡,將她裹在其中。
「夫人當真是一如既往地可愛!」他狂笑道,「怎麼,特意找這一世的韓師兄撂下這麼一句狠話,便是給自己下定決心,決定不照我的吩咐做事麼?」
顏喬喬眼睫輕顫。
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不會是心疼這一世的我吧?嘖,真可惜,當初發現你的孽情時,我怎就沒能想到,你就是喜歡這個病弱的調調,而不是喜歡公良瑾那個人啊!」
顏喬喬放緩呼吸,平定心緒。
韓崢樂極:「別自我感動了夫人!你可別忘記,是誰把這一世的我害成那副模樣,怎麼,因為我的存在,對這一世的韓師兄更加愧疚了?那真是大可不必。他不需要你的愧疚,他需要的是真相!如今你將他蒙在鼓裡,惹得他更加淪陷,這樣很婊啊你知不知道?」
「你倒不如給他個痛快,給他個明白,給他個堂堂正正與你清算恩怨的機會!」
「別猶豫了,難不成你想拖到你的心上人回來,叫他不小心看到你與韓師兄嘴對嘴麼?還是說,你要先與他商量,兩個人一道掙扎糾結一番?嘖,我倒是不介意,不過這種狗血倒灶的情節十年前就已經不時興了。」
「不是恨我入骨麼,我就在這裡啊,想清楚了,是要永遠和我的魂魄綁在一起,還是讓一切回到正軌,你我公平一戰,你殺了我,或者,我殺了你……嗯?」
他不知想到了什麼,低低地笑了起來,一直笑,一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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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武寨。
寨中眾人七嘴八舌,很快就拼湊出了真相——死掉的那些人,都在數日之前從城主楊小盤那裡買了南越小媳婦。
公良瑾頷首吩咐左右:「把南越女子都找出來。」
「是!」士兵散向四周。
人群裡傳出嚷鬧聲。
片刻之後,一個年輕俊俏的後生站了出來,撓著頭,訥訥道:「我……我也和長貴哥他們一起買了媳婦,可我一直好好的啊!」
公良瑾與顏玉恆對視。
「顏青,帶人跟他回去,將他買的人拿過來。」顏玉恆發號施令。
顏青疾行幾步,揪住這俊俏後生的後脖領,推搡著他離開人群。
長街上,陸陸續續便有將士來報,稱地窖中有所發現。
很快,便見一具具年輕女子的屍體被搬運過來,一排一排,整整齊齊放置在街道上。
屍身腳踝上扣著鐵鏈,因為找不到鑰匙,將士們直接用刀劍將鐵鏈斬斷。
此刻,半截的鐵鏈垂落到地面泥濘中,一行一行,觸目驚心。
「那個……剛買來的小娘們不聽話,等生養過就好了,不會一直拴著。」常跟在楊小盤身邊的中年人解釋道。
顏玉恆用看死人的目光冷冷盯了他一眼。
屍身很快就勘驗完畢。
這些南越巫族女子,皆是自盡。絕大部分是觸壁而死,也有咬舌的、摸到刀具自絕的……
死狀與那幾十名青壯年受害者完全吻合。
一個老人顫巍巍地走出來,指著那個用鈍刀把自己刺死的女子,倒抽著涼氣道:「柱良就是這麼死的,瘋了一樣扎自己,就好像也拿著個鈍刀一樣!」
「所以是這些巫女下了蠱,她們怎麼死,她們的男人也會怎麼死!」有人顫著聲,驚恐地大喊。
「這又是什麼新蠱術啊!殺千刀喲——」
顏玉恆笑容冰冷:「第一個該死的就是你楊小盤!」
街道盡頭,顏青也將那俊俏後生和一個瘦瘦小小的女子押了過來。
到了近前一看,只見這巫族女子哀哀凄凄流著淚,望向那俊俏後生的眸光倒滿是柔情。
後生早已嚇得魂不附體,若不是被顏青拎著衣領的話,恐怕已經溜到了地上。
「我也要死了,我也要死了……這些毒婦,毒婦,不能殺她啊,殺了她我也要死了……」
他目光僵直,只會渾渾噩噩地重複幾句話。
巫族女子被押到公良瑾與顏玉恆面前。
看著遍地躺滿同伴的屍身,她也無意隱瞞,似哭非哭地用一口帶著濃濃南越腔的口音如實交待。
「我們都是聖女挑選出來的人,在山中服用了鎖情蠱,然後被安排著賣到了這裡。只要有人心甘情願地與我們親吻,便能將一半鎖情蠱渡入他的體內,從此生死相依,共存共亡。」
一聽這話,俊俏後生更是抖成了篩糠。
「阿郎,阿郎!」巫族女子哀哀地喚他,「你莫怕我啊,莫怕我,我若有心害你,你早已經和別人一樣死去!出發之前聖女告知我們,被賣進寨子之後將會面對多麼可怕的事情。姐妹們會被鎖起來,被侮辱,被毒打……我們早有準備,已決定要和畜生們同歸於盡……」
「可是阿郎你待我好啊!」她瘦削的臉龐上滑落淚水,「你那麼疼惜我,我喜歡和你在一起,好喜歡好喜歡,我怎麼捨得害你死啊!」
聽著她斷斷續續的嗚咽哭訴,威武城中的人一個接一個低下了頭顱。
巫族女子說的是實話。
她們都是底層的人,生活在無人管的族寨,她們都有親人、姐妹曾被人販抓走,賣給那些老光棍,受非人的折磨。
見事情水落石出,公良瑾頷首,把顏玉恆叫到一旁。
「南山王自行清理身側,若我所料不錯,令妹恐怕尚在人間,多留意與她有舊之人——據目擊者稱,給令嬡下毒的主使,生著與令嬡相似的臉。」
顏玉恆倒抽了一口涼氣,兩腮緊繃,瞳仁震顫:「好……我去查。」
「後續事宜南山王自行處置,告辭。」
不待顏玉恆回神,公良瑾已大步流星踏上備好的皇輦,飛一般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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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顏喬喬在蘊靈台門口遇上了韓崢。
她昨夜被夢魘所困,清晨又迷迷糊糊睡過了頭,趕到蘊靈台時已經遲到。
他坐著輪椅,停在上回他堵到她和蔣七八的地方。
「顏師妹怎麼又遲到了。」他輕輕地笑。
顏喬喬面無表情,徑直繞過他。
「師妹!」他在身後喊她,「只是忽然記起上回你在這裡同我說話的模樣,你問我看你面相是否覺得熟悉,仿若宿世有緣。當時只差一點,我便道出心裡話惹你笑話了。師妹,從前我太自負,太驕傲,喜歡你,便以為你活該與我在一起,得知你心中有人,我氣急敗壞了些,如今想來十分汗顏。」
顏喬喬抿唇不語。
「顏師妹,我特意在此等你,只為說聲抱歉。」
顏喬喬回頭看他。
山風吹著他的衣擺,不過月余,青年便瘦得脫了形。
「握手言和怎麼樣?」他微歪著頭,笑得雲淡風輕。
韓崢生得漂亮,從前漂亮得凌厲,如今這副文弱模樣,倒有那麼幾分像某個人。
韓崢笑起來其實挺好看,唇角彎彎,露出一點整齊雪白的牙。
顏喬喬不覺恍惚了片刻。
定定神,她輕聲道:「不必了。」
###
這兩日,她沒有再用秋收道意吸納靈氣。
韓崢的聲音讓她不住地回顧瀕死時的冬殺道意,得空便在心中默默感受。
入夜時,夢魘如約而至。
烈香濃郁,遍體冰寒。
「愧疚了?」韓崢的聲音肆意嘲笑,「別再拖延了顏喬喬,這件事不是你拖著便能解決的。再拖下去,我忍不住便要與你魂魄相融了,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就是最最對不住你心上人的那件事情啊!」
顏喬喬眼睫微顫。
如今她已初初掌握控制體內經脈靈氣的方法,她強迫自己冷靜,藉著韓崢陰魂不散的聲音,感應到了一股略微茁壯的冬殺道意。
靈氣運轉,攜帶新生的這一縷銀芒,渡至清明穴,狠狠刺下!
「嚶——」
腦中響徹清越的嗡鳴。
霎那間,仿佛有模糊的潮水退去。
渾噩不再,她清晰地感覺到濃郁的龍涎香味來自一枚置於鼻下的異物。
韓崢的聲音不再縹縹緲緲無處不在,而是就在她的面孔上方不遠處。
心跳凝滯的片刻,冰寒凜冽的冬殺道意刺激著清明穴,令她的身體產生了本能的反應——
睜開雙眼!
這一睜,便與今生的韓崢,四目相對。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23 08:26 PM
第54章 枯木逢春
顏喬喬心臟瘋跳。
她的瞳仁中映出韓崢的模樣——堪稱狼狽。
他身子骨極虛弱,無法獨立行走,於是七尺大男兒竟像個嬰孩一樣,被一個用床單做成的巨大「襁褓」兜裹在離霜身前。
離霜微微向前傾著身,韓崢便這麼,虛虛地、懸懸地,吊在顏喬喬床榻上方。
他的指尖捏著一枚散髮濃郁龍涎香味的異珠,置於顏喬喬鼻下。長時間保持這樣的動作,令他的手臂肌肉難以抑制地痙攣。
窗外赤霞株上透來的紅光照著他半邊臉,他的唇角勾著陰冷溫柔的笑,眼神精亮,背光的那半邊臉上,額角暴起的青筋仿若一道道魔紋。
顏喬喬發現自己的身軀依舊無法動彈。不必說,一定是鼻下這枚異珠的功效。
四目相對,韓崢即刻閉上了嘴,眸中的光芒斂下去,斂入一片無邊的靜默和黑暗。
這一瞬間,顏喬喬的感受可謂驚駭欲死。
瞳仁本能地向內收縮,心臟懸至喉嚨。
只一霎,她便及時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
她沒有露出異色,而是放空視線,木然盯著他的眼睛,令聚焦的目光一點點向四周渙散。
仿佛在看他,又仿佛沒在看他。
她的臉上沒有驚懼也沒有遲疑,便如睡夢中睜了睜眼,並未意識到眼前多了些什麼。
她繼續向左右擺頭,試著掙脫「夢魘」。
韓崢沉默著,示意離霜接過他手中的異香珠,然後並起手指,探向她的頸脈。
顏喬喬心頭一凜——不行,此刻她心跳太急太重,會露餡。
在他的手指落下來之前,她迅速運轉靈氣,以靈流強行壓製住心跳和脈搏。
一瞬間天旋地轉,難以形容的悶痛感攫住胸腔。
幾乎同一時間,韓崢冰冰冷冷的手指落到了她的頸側。
她若無其事地闔上了眼皮,用靈氣擬出平穩的、比尋常稍快些的搏動。
她仿佛完全感覺不到他那兩根蛇般粘膩滑涼的手指,她閉合雙眼,繼續用盡全力在「夢魘」中掙扎。
這一刻的感受,可謂度日如年。
胸腔中的悶痛一下重過一下,後背覆滿了冷汗,恐怖的噁心和眩暈感令她生不如死。
撐下去。
她已知道真相,只要韓崢今夜離開,他便不會再有下一次對她出手的機會!
只是……被壓製跳動的心臟真的很疼。
這種疼痛,像極了長劍刺進去那一瞬間的僵硬麻痺。
連時間都變得漫長。
好難捱,這一刻,竟比從前被他傷害時更加難捱。
終於,韓崢的手指輕輕收回。
顏喬喬心中一舒,疾疾放開被靈氣壓製的心脈。血液在體內歡快地奔騰,如同枯木逢春,十指一絲一絲地泛起麻意。
似乎成功騙過去了。
她和韓崢鬥了那麼多年,她了解他,他也了解她。
今日,她便是藉著韓崢對她的了解來誤導他——和他在一起時,她的脾氣總是又臭又硬,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絕不會與他虛與委蛇。
看到他眼下這副模樣,她應該輕蔑地笑話他、嘲諷他,用眼神和微微翕動的唇告訴他,他的拙劣伎倆已經被她看穿,他這副跳梁小丑的滑稽樣子能讓她笑十年。
韓崢熟知的顏喬喬,該是那樣的。
而今日,她壓下了對他的全部惡意,裝作並未醒來——韓崢兩輩子都沒見過這樣的顏喬喬。應當可以騙過他……吧?
濃烈的龍涎香味縈繞著她,她依舊絲毫也無法動彈。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便是此番滋味。
她調整好呼吸和心跳,提心吊膽地等待他下一步動作。
半晌,韓崢終於開口了。
「是不是該給夫人一點懲罰,才能讓你把我的話當回事呢。」他輕飄飄地說。
說話時,身軀晃動,懸在「襁褓」邊緣的一整串大西州六角銅風鈴便齊聲叮叮作響。密匝匝的聲音,前世曾一夜一夜吵得她不得安眠。
他溫存地笑著,再一次向她伸出了手。
這次他徑直扼住了她的頸,指側的繭子摩了摩她的皮膚,手掌與指骨一點一點慢慢收緊。
顏喬喬呼吸凝滯,心跳停頓片刻之後,開始在胸腔中瘋狂擂擊。
韓崢身體虛弱,這樣的動作幾乎耗乾了他的力氣,他的喘聲變得沉重,身體的重量墜著那隻大「襁褓」,發出布匹擰絞摩擦聲,像是在與她同歸於盡。
顏喬喬腦中傳出嗡鳴,在他的指掌斷斷續續用力和收力的徘徊間,她清晰地感覺到了他的殺意。
與前世扼醒她的那次截然不同,那時他動作雖狠,卻只是想要折磨她、嚇唬她、迫她屈服,並不想要她的命。
而此刻,他顯然真的在考慮要不要殺掉她——他並未徹底打消懷疑。琉璃塔的遭遇讓他知道,她有多麼心狠手辣。倘若她方才是裝的……留下她,必定後患無窮。
韓崢的手掌時松時緊,牙根磨出輕微的咯咯聲。他在猶豫。
顏喬喬胸腔悶痛,心頭難免浮起些絕望。
就這麼聽天由命,將死活寄託於韓崢一念之間?
怎麼甘心啊!
然而此刻她一動也動彈不得,只能逼著自己保持清醒,隱忍等待一個渺茫的機會……
胸中越來越悶。
韓崢還在遲疑,脫力的手痙攣般抖動,卻不願意放開她。
牙關咬出一陣陣細響,當他再一次傾身用力時,離霜那隻捏著龍涎異珠的手不自覺地挪遠了些。
龍涎香味淡去,顏喬喬感覺周身微微一松。
機會來了!
她並未睜眼,只是就著雙唇分開、痛苦倒氣時,嘲諷地勾起了唇角,用氣音笑道:「王爺都做了鬼了,口味還是那麼重!」
韓崢手指一頓,旋即,那枚珠子迅速被離霜挪了回來,重新置於顏喬喬鼻下。
她不必睜眼都能感覺到,他正在皺著眉審視她。
這樣的顏喬喬,才是韓崢熟悉的顏喬喬——從來不屑在他面前偽裝,心裡憋不住半句話。
她有恃無恐,就仗著他心有不甘,舍不得當真把她怎樣。
這才是她的性子。所以……方才她該是沒見著他才對。
頸間的力道漸漸便松了。
異珠令她無法咳喘,心肺痛得如溺水一般。
這一刻的靜默,比四季更加漫長。
許久之後,韓崢終於開口。
「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懲罰,我還可以對你做更多、更有趣的事。」韓崢嗓音微啞,「期待明日的相見吧。」
他的心緒顯然也有些紛亂,不再像前幾日一樣癲狂地說個沒完。
說完這一句之後,袖風微動,應當是抬手做了個手勢。
顏喬喬雖未睜眼,卻能感覺到離霜抓緊了他,帶著他從窗口倒掠飛出,片刻之後,她聽到極細微的、院門闔攏的聲音。
鼻端仍殘留著龍涎香味,她像往日一樣左右搖頭,在氣味徹底消散的一霎,她的臉猛然轉向了右側,涼涼地貼在竹枕上。
夜寒如水,滿樹赤霞微微拂動,那是離霜掠過時帶起的風。
空氣中的龍涎味道已然散盡,只有赤霞株的清幽,被褥整整齊齊,根本看不出有人到訪過的痕跡。
顏喬喬坐起身,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心肺都在震。
勻過一口氣,她扶著床榻跳到地上,鞋也不穿,只抓起放在床頭匣中的短劍,便踉踉蹌蹌往外跑。
赤腳踩過木廊、踩過庭院中微濕的黑土層,軟著雙膝,停在了院門後方。
她伸出顫抖的手,扶住兩扇木門。
她逼迫自己冷靜下來,思索下一步行動。
逃出去?
不行,山道太長、太黑,說不定韓崢會讓離霜停在暗處,此刻正陰惻惻地打量這間院子。
喊人的話,最先趕到的恐怕就是還未走遠的離霜。
那樣才真是死路一條。
只能先留在院中。
哪怕……再恐懼再害怕。
顏喬喬感覺到心跳震擊著胸膛,她抬手抓住木插銷,打算先將它扣上。
她深深地喘著氣,四肢仍殘留著麻痺感,胸悶欲嘔,咽喉疼痛。
手指顫得厲害,連扣了好幾次都未能將木插銷扣合,一次次擦著邊錯過。
此情此景,仿佛身處噩夢之中,渾身提不起力量,連個門也關不緊。
她咬住唇,拼命將那插銷往木槽裡扣,忽然木塊一斜,撞上了自己的手指。
「嘶。」
藉著刺痛帶來的清醒,她猛地推動插條,鎖死。
「咔。」
她吐出一口氣,轉身貼在一側木門上,扔掉了短劍的劍鞘,雙手緊緊握住劍柄,揚劍在身前,豎尖了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
這一刻的感受,像極了當年身處城隍廟。
雖然今日她睜著眼,可是處境如此,便如睜眼瞎。
她甚至不知道韓崢會不會就站在門外,與她隔著這一扇薄薄的木板,勾著唇角,陰陰冷冷地看她在這裡無望掙扎。
距離天亮還有一個多時辰。
春日夜寒,她的衣裳卻從裡到外濕得透徹。
她深深地呼吸,身軀顫抖得厲害,腦中卻近乎冷酷地思忖著下一步——倘若聽到禁制開啟的聲音,她便把劍藏在袖中。見到韓崢時,裝作中計的模樣,對他說害怕,試著靠近他,若他以為她要親吻他,她便一劍送他歸西!
她下定了決心,長長緩緩地吐出一口氣。感受著濕衣冷冰冰貼在身上,她的思緒變得更加清醒。
等待時,時間總是特別漫長。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終於有了動靜。
塵埃落定的感覺,倒是沒有想象中那麼糟。
顏喬喬屏住呼吸,將短劍藏進袖中,涼絲絲貼著皮膚。
「叮——」
門禁並未被觸動,他居然搖了傳音鈴。
鈴鐺在廊下響起,顏喬喬緊緊握住劍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痙攣。
旋即,廊下鈴鐺與一門之隔,同時響起了男人的聲音。
「顏喬喬,開門。是我,公良瑾。」
顏喬喬驀然睜大了眼睛。
頓了片刻,聲音再度響起:「我數三聲,再無回應我要破門了。三……」
作者:
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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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23 08:26 PM
第55章 基本禮儀
滿樹赤雲在夜風中搖動。
顏喬喬的濕裳緊緊貼在後背上,當她聽清門外和廊下風鈴同時傳出的聲音時,身軀忽地一顫,終於感覺到了春夜透骨的寒。
「三。」
「二。」
她急急回身,抬起顫抖的手指去撥插銷。
方才插得艱難,此刻拔得也艱難。
被木銷撞傷的手指後知後覺地疼了起來,疼得鑽心。
越是著急,越是打不開。
「一。」
眼看外頭不知就要用什麼手段破門而入,顏喬喬深吸一口氣,終於猛地挑開了插銷。
「啪嗒!」
她拉開院門,袖中仍藏著冰寒的短劍。
院裡院外的燈火交織著灑落,照清了一檻之隔的兩道人影。
看清眼前之人,顏喬喬只覺雙膝一軟,胸中驀地吐出一口久懸的悶氣,手指鬆開,短劍「當啷」墜地。
「殿……下。」
心間一松,眼前騰起了濃雲般的黑霧。
她踉蹌前傾,手肘被一雙溫熱有力的大手輕輕托住。
她的額頭撞上了他的胸膛。
聞到他身上還不算熟悉的冷冽清香,她的心尖猛烈悸顫,身軀開始難以抑制地顫抖。
「抓、韓、崢……」
她的牙關失控地碰撞,一字一頓吐聲。
他揚起廣袖罩住她的後心,側頭吩咐左右:「請韓世子。」
「是!」破釜沉舟領命而去。
庭院門前瞬間便空闊了,燈影下只有他和她。
「殿、殿……」她咳嗽起來,憋了許久的胸腔大開大合,咳盡這一夜濁氣。
他知道她著急問什麼,抬手輕輕攏住她的身軀,替她拍背順氣,緩聲告訴她:「不要著急,南山王與顏世子無礙。」
她心中的巨石咚一聲墜地,腳下又軟了三分。
頓了頓,他問:「我可以進去嗎。」
顏喬喬心口翻湧著海嘯般的巨浪,她一時說不出話,只能咬住唇重重點頭。
他踏過門檻,兩個人之間再無阻隔。
他單手擁著她,反手摘下鶴氅,披在她的身上,然後將她團成一團,繼續擁在身前,「不要怕,我在。」
顏喬喬顫著身子,抬眸看他。
她院中的燈藏在赤霞花雲中,透過剔透花瓣,染上了漂亮的緋色。
這樣的燈火下,公良瑾淡色的袍子被染成了大紅,她心尖一顫,仿佛回到前世,面對一襲紅衣的他。
那時,他認認真真地對她說,切莫勉強。
曾經失去的機會,再一次擺在她的面前。
「韓崢,回來了。」她啞著嗓子,顫著聲線,「殿下護我。」
他的視線落在她仰起的頸間,眸色陡然變冷。
只見那白皙纖長的頸項,深深淺淺地落著青紫的指痕。
他望向她的眼睛,發現她只是在強作鎮定,其實眸中的驚惶悚然幾乎溢出眼眶,竟是驚得連哭也哭不出來了。
「好。」他沉聲道。
說話時,躬身攬住她的膝彎,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顏喬喬低低驚呼,下意識便抬手環住了他的腰。
她察覺到袍子下的身軀微微僵住,本就勁瘦的腰身顯得更加堅硬。
腳步滯了一瞬,然後繼續若無其事地邁向正屋。
她忽然發現,摟住他的瞬間,她的心臟終於結結實實地安回了胸腔。
「怦、怦怦、怦怦怦……」
它活了過來,重新在她心口跳動。
他大步將她抱到床榻旁,緩緩放下。
她的身軀落進了被褥中,手臂卻依舊賴在他的身上,毫無撒手的自覺。
於是他只能半傾著身,一手撐在榻頭,另一手扶住榻緣,垂眸看她。
「莫怕,無事了。」他溫聲安撫。
她怔怔點頭,雙臂反倒將他攬得更緊。
「叮~」廊下傳音鈴中飄出沉舟的聲音,「稟殿下,韓世子與其貼身侍衛,雙雙失蹤,不知去向。請殿下指示!」
顏喬喬打了個寒顫,胸腔冷冰冰地抽著疼。
韓崢跑了!他跑了!
察覺到顏喬喬在戰慄,公良瑾便沒有撥開她的胳膊,而是就著這個半傾身的姿勢,揚聲向廊下傳音。
「韓世子被刺客挾持下山。」沉默片刻,公良瑾淡淡續道,「遇害,身亡。」
顏喬喬睜大了眼睛。
傳音鈴那邊的沉舟也愣了一下,然後快速回覆:「領命!」
顏喬喬難以置信地抬眸望去。
視線掠過那一層一層、一絲不苟封到頸下的衣裳,落到君子瑾玉的臉上。
依舊是那張清風明月的臉,可是他方才下的命令,卻……
視線相對,他微微勾了下唇,心平氣和道:「敢放開手了嗎?」
顏喬喬:「……」
她後知後覺地發現,殿下此刻的姿勢實在是……有些費力。
她死死摟著他的腰,身為君子,他不可能躺上她的床榻,便只能撐著邊沿,半傾身斜立在榻旁。
她趕緊鬆開雙手。
心臟跳得飛快。
公良瑾立直身子,道:「我讓人取藥膏過來,給你治療淤傷。」
顏喬喬忽然怔住。在她放手的時候便感覺到了寒意侵襲,此刻他立起身,離她更遠些,她的身體竟不自覺地微微戰慄,打起了寒顫。
這張床榻帶來的恐懼一點一滴回歸她的身軀,她把四肢蜷縮起來,咬住唇,不讓自己的顫抖溢出被褥。
公良瑾已走出了兩步。
頓了下,忽然回眸。
觸到她不知所措的目光,他折返回來,虛虛坐在榻旁,抬起一隻手,撫了撫她的頭髮。
「莫怕,不會有事了。」
她咬著唇點頭:「嗯。殿下,您走。」
連她自己都能聽出自己的聲音有多麼委屈。
公良瑾失笑:「只是讓人拿藥,很快。」
她抿住唇,悄悄從被褥中探出一隻手,抓住他的袖口:「嗯。您去。」
公良瑾起身,發現身上多了掛件,神色顯出些無奈。
顏喬喬也很無奈。
他就像顆定心丸,她只要碰到他,心便不慌了。他只要離開一步,她就好像掉進了黑暗冰冷的恐懼潮水中,見不到一絲光亮。
視線相觸,見他的黑眸清冷而正直,她的臉頰不禁有些微微發熱。
「抱歉殿下,是我失禮了。」
揪住他袖口的手指像被燙到一般,迅速鬆開。
正要將手縮回被褥中,只聽他輕輕一嘆,捉住了她的手。
只見她的左手食指與中指的骨節之間,浮起好大一片青紫的腫痕,皮膚也擦破了,一縷一縷滲著血絲。是她慌亂插門栓的時候撞出的傷。
「不痛嗎?」他問。
顏喬喬搖搖頭,此刻心亂如麻,她還真是感覺不到痛。
「罷了。」他道,「待沉舟回來復命時,我再讓她取傷藥。」
沉默片刻,他很認真地問:「要我留下來對嗎?」
顏喬喬心尖微顫:「可以嗎?」
他垂眸笑了笑,語氣雲淡風輕,半開玩笑半認真:「只怕明日母親找你進宮喝茶。你不嫌煩便無事。」
顏喬喬:「……」
他這般說著,人已倚上了床榻,靠坐在她的身邊。
「殿下,」她急急告訴他,「韓崢是前世那個韓崢,便是那個登上帝君之位,有著所有記憶的韓崢,他知道前世您入修羅道的事情,還知道很多很多的秘密……您殺他,是非常非常明智的決定!」
「今夜心神不寧,便不要回憶那些事情,明日再與我說。安心歇息吧。」他抬手,遲疑片刻後,輕輕放在她的肩頭。
他的手修長,落在她的肩上,便將她小小的肩膀整個罩住。
掌心的暖意像光暈,暖融融地沉入她的心臟。
「嗯。」
她閉上雙眼,驚懼漂泊一整夜的心,安然盛放進了溫暖之鄉。
她悄悄從被褥底下探出一隻手,輕輕地、輕輕地牽住他一片衣角,指尖細細地、細細地觸著它。
分明也不是多麼特殊的袍子,穿在殿下的身上,卻一絲一線都讓人流連忘返。
她無法入睡。
腦中不自覺地開始想韓崢這件事。
他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呢?很顯然,並非墜塔之前——前世的韓崢差點兒被琉璃塔砸中,怎麼可能忘記這樣一件大事?倘若那時候的韓崢是前世韓崢,那他必然不可能跟著她上塔,除非他重活一世不想乾別的,只想與她一道「殉情」。
所以,是墜塔之後的事情。
難道正是生死相交的時候,觸動了他的前世記憶?
她凝神回憶了一下在他重傷之後幾次見面的情形。不得不說,做了七年帝君的韓崢,確實比她老辣多了,她左思右想,怎麼也想不出他的破綻。
如今想來,韓榮的刺殺倒是給了他一個機會,將離霜召到了身邊。
所以……刺殺他的人,當真是韓榮麼?
顏喬喬越深想,越是覺得驚悚。
他從哪裡弄來的那顆異香珠?他又為什麼要騙她去給他「渡氣」?
他的身邊,恐怕已經不止一個離霜了吧?
「殿下!」顏喬喬驀地睜眼,「韓崢他……」
話音忽然頓住。
他垂下眼眸,深深地凝視她。
「顏喬喬,」他緩聲開口,「不在床榻上提另一個男人的名字,是基本禮儀。」
顏喬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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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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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23 08:27 PM
第56章 來日方長
「不在床榻上提另一個男人的名字,是基本禮儀。」
公良瑾的嗓音極清冷,語氣極正經。
黑眸凝視著她,深而澈,坦坦蕩蕩。
顏喬喬的心尖很沒出息地感到一陣悸顫。
她慌亂避開視線,手指無意識地掐著被褥,低聲回道,「那,可以提亂臣賊子麼?」
公良瑾:「……」
「先等結果。」他無奈地嘆,「閉眼。」
顏喬喬老實地點點頭,閉上了雙眼。
直到此刻,她才發現自己的眼睛乾澀得要命,一絲一絲火辣辣地疼。不必說,定是一雙通紅的兔子眼。
自從殿下離開,她再沒睡過一次囫圇覺。
韓崢下手又快又狠,一夜連著一夜強襲攻心,雖然她的神智尚未崩潰,但身體卻是每況愈下,倘若再這麼持續下去,恐怕糟糕的身體狀況就要影響到她的心理狀態了。
她的手指輕輕顫抖,緊緊攥著公良瑾的衣袍,就像墜崖的人抓住了藤蔓。
思緒一轉。
「殿下,您在青州,有沒有遇到江……」
忽然想起不能提別的男人名字。
顏喬喬頓了頓,拐彎抹角道,「江姓劍道大宗師,年約六十,蓄須,籍貫大西州的那個?」
公良瑾:「……」
想要她安靜歇息是真的很難。
他輕聲嘆息:「邀南山王前往威武山之人並非江白忠,有人刻意誤導你。我察覺有詐,第一時間趕回——你與我,皆被人算計了。」
顏喬喬身軀微震,回過神時,只覺冰寒的戰慄從肢體向心間蔓延。
看到「江」和「威武山」,她自然會想到前世父兄遇害之事,必定向公良瑾求助。
而公良瑾只要去了青州,那就意味著他已經相信了她「再世重生」這件事——這一點至關重要,它能夠影響接下來的一切決策與博弈。
從某種意義上說,雙方此刻都已看到了對手關於「前世」的底牌。
顏喬喬眼前不禁浮起了韓崢的樣子。
蒼白虛弱,鳳眸狹長精亮,唇角勾著溫柔陰冷的笑容。
她仿佛聽到他笑著對她說,顏喬喬,我們,來日方長。
###
破釜沉舟率領一隊影子般的暗衛,打馬掠下崑山,四散追查。
韓崢行動不便,離霜帶著他,無法徹底掩藏行蹤。
很快,便有蛛絲馬跡報到了破釜沉舟面前。
「追!」
官道揚起黃塵,一行人如流星般疾馳,不多時,便見巍峨的京陵城矗立在前方。
「嚯!」破釜驚嘆,「這小子該不會打算上金殿告咱殿下的御狀?」
視線相對,兩個人齊齊感覺有些心虛。
別的且不說,此刻殿下就還留宿在某人的院子裡哪,一抓一個準!
「……」
靠近城門,便聽到了西南角城樓上傳來激烈的打鬥動靜。
韓崢並未前往皇城,而是上了城牆。
只見一架黑篷馬車散在了城樓下,離霜背著韓崢,手執寒劍,騰挪遷躍,正往西南角的瞭望塔方向衝殺。
城牆守軍不是離霜對手,但勝在人多,前排結起長矛盾陣阻攔,後排備好了弓箭。
「那裡是死路。」沉舟皺起了眉頭。
「死路不是正好甕中捉鱉,上!」破釜抽出大刀,從馬背上掠起,轟隆一聲落在牆階上,踏著城牆邊緣蹬蹬便往上疾馳。
沉舟知道這個傢伙有勇無謀,趕緊追上前去提醒道:「當心有詐!」
「嗐!知道!用得著你說?」
越靠前,越是覺得不太對勁。
離霜的修為未免也高過頭了些,身上背著那麼大一個累贅,騰挪運氣竟然絲毫也不受影響。
沉舟皺眉:「你背著我能這樣打嗎?」
破釜認真地對比了一下韓崢與沉舟的身形,然後單手比劃著說道:「那必須不行!沉舟啊,最近你吃得有點多,比韓崢都胖了一整圈兒!」
沉舟:「……」忽然不想辦正事,只想幹掉這個憨貨。
破釜心大,並未察覺到殺氣,沉吟著問道:「你說他們會不會弄了顏王女那種翅膀,準備從瞭望台飛走?」
沉舟閉了閉眼:「除非他想被射成個飛刺蝟。」
「哦……」
說話間,二人腳步並未閒著,「唰唰」從城牆守軍身旁掠過,停到了瞭望塔下。
瞭望塔通體石質,旋梯在內,透過石壁上的方形瞭望窗台,隱約能夠看見離霜正在一圈一圈往上拼殺。
狹窄的空間,摸不準套路的敵人。
破釜謹慎地停下來。
「我說沉舟啊,你我可是殿下身邊最得力的兩員大將,」破釜道,「會不會有人故意下套,想把你我騙進去殺?」
沉舟驚奇挑眉:「可以啊你!」
她招了招手,讓弓箭手將燈籠掛在箭上,「嗖嗖」往瞭望塔裡面射。
光影明滅間,離霜的一舉一動清晰可見。
她依舊板著一張面無表情的冷臉,唇角微微下抿,眸光堅定,執意帶著韓崢向瞭望台頂拼殺,其餘一切皆沒被她放在眼裡。
韓崢伏在離霜背上,神色怡然自得,閒閒環視周遭的刀槍劍戟,仿佛是到此地踏春來了。
「這是要幹嘛?」破釜沉舟謹慎地後退幾步。
韓崢二人進了瞭望塔,除了可以拖延久一點之外,再無任何益處。
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這一幕,與想象之中全然不同。原以為韓崢逃離崑山之後定是像老鼠般東躲西藏,不料他竟這麼堂而皇之地把自己亮成個螢火蟲。
沉舟摸了摸下巴:「如此,韓世子遇害身亡的命令就有些不好執行了啊。」
破釜恍然大悟:「所以千鈞一發之際,宮中就會來人大喊——刀下留人?」
「總之,先把人拿下再說!」
二人對視一眼,很有默契地祭出兵器,揮揮手,護著對方後背,雙雙掠入瞭望塔。
一圈圈旋轉石梯,越往上越狹窄。
離霜背著韓崢已衝殺到了高處,駐守在塔上的守軍輕易被擊潰,一個個傷兵下餃子般往下墜落,破釜沉舟謹慎地用兵器搭上一把,將傷員遞送到靠牆的石階上。
很快,便到了塔頂。
破釜沉舟先行落腳,身後,影子般的暗衛一掠而上,將韓崢二人圍困正中。
逮住了!
「韓世子,」沉舟很沉痛地說道,「你且安心,我等奉殿下之命,定將你從這刺客手中救出,保你無虞。」
十幾支火炬燃起,轟一下照亮了塔頂。
韓崢生得漂亮,光芒打在他的臉上,蒼白的肌膚仿若透明,濃黑的眉眼虛虛浮於面皮之上,唇也顯得殷紅,一副病弱美少年的模樣。
他勾起唇角,眸中全無笑意地笑道:「那可真是多謝兩位將軍。刀劍無眼,動手之前,可否請兩位將軍替我向顏喬喬帶句話?」
破釜沉舟不動聲色地對視一眼。
「請講。」破釜故作沉穩地說道。
韓崢眯著狹長的眸,仰起下頜,笑嘆:「告訴她,畫帶葉木槿,那還是我的茶台手感更好。」
破釜沉舟不解其意,正待發問,只見離霜陡然出手,劍尖蕩出道道銀色劍芒,如飛瀑一般襲向四面八方。
戰鬥一觸即發。
真動起手來,破釜沉舟倒是發現離霜的修為並不像想象中那麼詭譎。倘若忽視她還背著個韓崢的話,那便只是個比破釜和沉舟兩人加起來更勤奮的修士而已。
很快,離霜被逼到了絕境。
她不顧自己負傷,用盡全力護著身後的韓崢,退到了塔壁邊上。
離霜身上已有斑斑血痕,身後之人卻未傷到一分一毫。
倘若顏喬喬在這裡,她會發現離霜此刻的姿態與前世護著她的時候一般無二。
「嗤——」
離霜右臂沁出長長的血痕,握劍的手失控顫抖。
破釜瞅準了機會,揚起重刀,一刀斬下!
離霜舉起微顫的長劍來擋。
「鐺——咣——」
長劍被一劈為二,離霜倒退一步,口中吐出鮮血。
左右暗衛順勢掠上,摁住離霜雙臂,抓向她背上的韓崢。
韓崢唇畔仍掛著微微的笑意。
就在兩隻大手擒向他肩臂之時,只見他挑了挑眉,向著眾人粲然笑開。
下一瞬,便見他的身體如水波一般散向四周。
「?!」
波紋疊蕩,韓崢面容扭曲,暗衛的手齊齊抓了個空。
再一霎,這個伏在離霜背上的殘疾男人已擴散出三尺有餘。
破釜疾掠上前,探手去撈。
這一撈,便如水中撈月,只讓韓崢散得更快,頃刻便擴展到半丈來寬。
「破釜啊……」沉舟幽幽開腔,「你再說一次,我與韓崢,孰胖?」
韓崢消失無影,暗衛一擁而上,只拿住了離霜。
###
消息傳回赤雲台時,顏喬喬已不耐疲憊,陷入了沉沉夢鄉。
睡夢中,她隱隱感覺到有一隻溫暖的手沾了清涼的藥膏,一點一點塗抹在她的傷處。
脖頸、左手。
涼意氤氳,那些地方漸漸便不再一漲一漲地跳著疼,她不自覺地發出了舒適的輕吟。
「嗯……」
那只為她涂藥的大手微微發僵,再後來,指尖的溫度變高了一些,連清涼的藥膏也無法掩蓋。
這一覺睡得極沉。
顏喬喬醒時,透過赤霞株的日光已經能灼痛眼皮了。
她感覺到自己的腦袋倚在一個陌生的形狀上。迷迷糊糊睜開眼,一時不知今夕何夕。
她輕輕吸一口氣,聞到了寒月般的清幽。
便是這個味道,贈了她一夜好夢深眠。
身軀忽地僵硬。
她終於意識到自己睡在何處——她的腦袋倚著少皇殿下,左手堂而皇之地覆在他右邊胸膛上,另一隻手藏在被褥中,揪住他腰側的衣裳。
心跳幾乎停滯。
她屏住呼吸,偷偷翻起眼睛看他。
他眉睫烏黑,唇薄,五官精緻絕倫。熟睡的樣子,仿若冰雕玉琢。
她的心臟懸到了嗓子眼,有一搭沒一搭地亂跳。
她知道自己睡相不算好,卻沒想到竟然膽大如斯,趁殿下睡著時這般造次!
正是不知所措時,見他眼睫微動,似要醒來。
顏喬喬腦海「嗡」一聲響,身體快過了腦子,飛速閉緊雙眼垂下頭,裝出熟睡的模樣。
心跳快得離譜。
感覺到他動了下,她腦一抽,欲蓋彌彰地抬腿亂動,用實際行動表明自己睡相真的差。
一動便後悔了。
她的腿不知道什麼時候蹭到了他的身上,一抬,便清晰地感覺到兩個人的衣料相互摩擦,袍子下面,是他那精瘦微硬的身軀。
「……」
還沒來得及後悔,一隻大手忽然鎮下,握住了她的膝,禁止她繼續向上瞎蹭。
修長如竹的手,力量感十足。
掌心的溫熱肆無忌憚地透過中衣,烙得她心尖一顫。
許久,她聽到他輕輕吐出一口氣,緩緩將她的膝蓋推到一旁。
大手擁住她,像抱一個小嬰兒般,將她從他身上抱起來,小心翼翼放到一旁。
顏喬喬裝模作樣醒來,只見他倚著榻假寐,與她河水不犯井水。
目光相對。
顏喬喬脫口道:「我沒醒過,殿下。」
話音未落就後悔了,這不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麼。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23 08:27 PM
第57章 生死相隨
顏喬喬醒時已過了正午。
得知公良瑾讓人替她告過假,她的腦袋裡不禁琢磨起了大膽的念頭。
「殿下,您看我這身子骨,是不是應該好好將養十天半月的?我自己去告假,夫子總是不信,不然您替我順便說一聲?」
公良瑾:「……」
她是真的心很大。
默了默,他無視她的無理要求,淡聲道:「韓崢逃了,與珠華一樣,原地消失。」
顏喬喬動了動唇,心中其實並不覺得意外。
在她得知「江姓老友」只是調殿下離崑山之計後,對韓崢與他身後的力量,顏喬喬已有了正確的認知。
原來神神叨叨的珠華先生也是他們一夥的。
「抓到離霜了?」她沉吟著,默默點頭問道。
他頷首:「一問三不知。」
顏喬喬扯起唇角笑了笑:「就算知道,她也不會說。這個人啊,又臭又硬,就是茅坑裡的石頭!」
他若無其事道:「你與她似乎有些淵源。」
顏喬喬垂下眼眸:「她是看我的獄卒,盯了我七年多,最後替我擋了劍,死在我前面。」
公良瑾沉吟片刻,道:「如此,往後便不用刑了。」
她抿著唇默了好一會兒,然後低低憋出個氣音:「嗯。」
她的視線落向床榻旁邊的梨木置衣小屏風。
只見他的鶴氅端端正正地折掛在上面,男子的外氅特別大,沉沉地,望著便叫人感覺心安。
她下意識地覺得,倘若殿下的衣裳每日都在掛在她的床頭,那一定……特別闢邪吧。
在她分神瞎琢磨時,公良瑾走到窗榻前,拎了拎她空空的青瓷茶壺。
再看旁邊燒水的小銀炭爐,發現爐中空空,不知多久沒有生過火。
公良瑾:「……平日都不喝茶麼?」
見他這般舉動,顏喬喬福至心靈,立刻便知道他有話要與自己談。
每次談正事時,他都習慣沏茶給她喝,還會叮囑一聲燙。
這般想著,她的心中忽然湧起了酸酸甜甜的細流。
爐子裡本是有炭的,那次她想起韓崢便是用這隻爐子煎避子湯,便把裡面的炭全給扔了。
原本連爐子也要扔,可是想想它跟了她許多年,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又有些不忍心——不知道為什麼,每一樣東西用久了,她總錯覺它們也會痛,於是舊物件件都變得十分珍貴。
抬頭一看,見公良瑾還等著自己回話,趕緊開口道:「別扔,貴。」
公良瑾:「……」
顏喬喬捂住了腦門,耳朵紅成了窗外的赤霞。
半晌,公良瑾輕嘆一聲:「想必你也不敢住在此地,便先搬到清涼台罷。」
顏喬喬呼吸凝滯,胸口一絲一絲發麻。
「會不會,於禮不合?」她小心地問。
公良瑾一本正經道:「比我來此過夜,更合規矩些。」
顏喬喬:「……,……。」
###
半個時辰之後,顏喬喬坐在曾經與殿下一起通宵的書房,喝上了熱騰騰的茶。
今日的茶是清淡話梅味,飲盡之後,杯底留有餘香。
「韓崢逃走之前,留下一句話——你可願聽?」他推過一盞新茶,靜靜地看著她。
顏喬喬指尖微顫,輕輕點頭:「嗯。」
她的手指觸到茶杯時,他並未將手收回,而是輕輕執杯,告訴她:「他說,你曾在他的茶台上畫過帶葉木槿。」
顏喬喬身軀一震。
若不是公良瑾扶著杯,這杯熱茶便要灑在她的手上。
她的瞳仁微微收縮,想起了韓崢悄無聲息走到她的身後,陡然出手捏折她手腕的往事。
原來……她曾無意識在茶台上畫木槿嗎?
那時候,她以為公良瑾已經死了許多年了。也許下意識地給木槿花添上葉子,是不希望看它孤零零只有一朵花?
「難怪新門禁沒擋得住他。」顏喬喬輕聲笑了下,「他太了解我了。」
公良瑾沉默地將茶推到她的面前。
還未飲盡,他又推來了一杯新的。
顏喬喬想著心事,也沒留神。
等到她恍惚眨了眨眼時,發現面前已默默擺了五杯澄澈的清茶。
顏喬喬:「……殿下。」
「嗯?」他垂眸沏茶,姿態行雲流水,唇畔含著淺淡笑意,如可望不可及的明月一般。
顏喬喬欲言又止。
視線相對。
公良瑾長睫微動,慢而沉地眨了下眼睛。
余光顯然已瞥見她面前一排杯子。
額角青筋微動,他淡然笑了下,道:「怕你燙著,先給你沏好——慢慢喝。」
顏喬喬:「……嗯嗯。」
好像哪裡不對,又好像沒有哪裡不對。
飲著熱茶,顏喬喬把這幾日發生的事情事無巨細地告訴了公良瑾。
當然,她悄悄隱瞞了一點點無關緊要的內容——韓崢說殿下是她心上人的那一部分。
她道:「韓崢費這麼大周折,只是想要騙我親他嗎?我總覺得有陰謀?」
公良瑾三下五除二便破獲了威武山鎖情蠱一案,自然能猜到韓崢存了什麼心思。
他看著她,不答反問:「為何沒有中計?」
「碰他,我寧願去死。」顏喬喬語氣平淡,「倘若確定了,他當真藏身於我神魂之中……」
公良瑾長眉微蹙,眸色轉寒。
顏喬喬輕輕地笑了下,語氣柔和:「我便化身煉獄,教他生不如死。」
「顏喬喬。」公良瑾聲線冷而沉,語氣極重,「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混話。」
她悚然一驚,回過神來。
「殿下……」
「區區一個韓崢,便值得你同歸於盡?」他寒聲問道,「這世上,就沒有你應當珍惜之人?」
她咬住了唇。
他冷笑道:「你置你父親於何地,置你兄長於何地,置我……」
她雙眸微張,怔怔啟唇看著他。
他淡定地續道:「……置我大夏江山百姓於何地。別忘了你自己的誓言,精忠報國,生死相隨。」
他的嗓音就像月下寒泉,清冽沉靜至極,落到心底。
顏喬喬一時竟忘記了如何呼吸。
「嗯!」她下意識點點頭,掩飾地拿起茶來喝,一舉,是個空杯,再換一杯,還是個空杯。
她的心緒從未像此刻這般錯亂過。
胸口和後背一絲一絲湧著麻意,每吸一口氣,都像是帶上了細細密密的閃電火花。
公良瑾遞過一杯新茶。
不知為什麼,他的心情似乎變得極好,耳尖微微泛一點紅色。
「那是鎖情蠱。」他告訴她,「你若心甘情願親吻他,他便能將蠱蟲渡入你的體內,從此與他共存共亡。」
顏喬喬後背生寒,口中輕嘶著涼氣。
他涼涼瞥著她:「如此,我倒是省事了,一劍斬了你即可。」
顏喬喬喝茶壓驚,彎起眉眼訕笑:「殿下您就別說笑了。」
他微微地笑,唇角勾得意味深長。
倒有幾分像是「你敢親吻他你便死定了」的意思。
顏喬喬忽然又想起一事。
「殿下,您既見了我阿爹,是否已經知道赤紅之母的秘密了?」
她的心臟緊張地跳動起來,怦怦擂擊胸腔。
公良瑾神色微頓。
觀他神色,顏喬喬不禁露出幾分恍惚模樣:「殿下,您也覺得應該瞞著我嗎?」
他眸光微抬,薄唇輕啟:「不是。」
沉默片刻,他如實告訴她:「此毒,令你母親難產而亡。」
顏喬喬心間一沉、一空。
飲下一杯茶,將杯子放回桌面時,險些失手翻倒。
她急急扶穩了它,唇角輕扯,道:「其實我早已經猜到了,殿下。父兄定要瞞我,除了這個之外,我想不出第二個理由。阿娘這樣選擇,是因為她愛我,被人愛著是很幸福的事情,我不會太難過的。」
「想哭沒關係。」他溫聲道,「我可以借你帕子,或者衣襟。」
顏喬喬:「……」
殿下果然記仇,還記著城牆上那件深灰錦底烏雲暗紋袍呢。
她抿住唇,又問:「那下毒之人是誰,殿下應當也知道了?」
「不錯。」公良瑾頷首,「便是你父親的王妹,顏玉貞。她的長相肖似於你,赤紅之母亦是她親手配製的秘方。」
「小姑未死嗎?」
公良瑾沉聲道:「暫時未有定論。」
顏喬喬瞳仁收緊,心中仿若滾過驚雷。
她想過許多種可能,卻當真沒想到,韓崢的「白月光」竟是她的至親。
「她為何要……」話未說完,顏喬喬便想起了自己與孟安晴曾經瞎猜過的那件事——小姑姑是不是對阿爹有不倫之情。
心中正是五味翻騰時,忽聞沉舟來報,宮中那位苦瓜臉侍衛大哥又來了。
「顏王女,君后宣你入宮覲見。」
顏喬喬低頭看了看面前一排空茶杯,額角不禁重重一跳。
果然不能心存僥倖,這不,君后就來請她喝茶了。
公良瑾送她出門,微笑著安撫道:「莫怕,母親臉皮薄,說不了什麼重話,你只將一切推到我身上便是。」
顏喬喬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
再一次踏入皇城,看著層層疊疊的恢弘殿宇,聽著極遙遠處時而響起的紫鐘之聲,顏喬喬心下不禁感慨萬千。
這一世,一切都會不同。
穿過長長的青磚大道,繞過一重又一重高瓦紅牆,顏喬喬終於踏入君后的鳳儀殿。
踏入宮闈,她發現這間大殿一應陳設與她曾經居住過的停雲殿制式相同。
原來韓崢給了她君后的儀制。真是可笑至極。
顏喬喬心中輕哂,在內侍的引領下踏入殿門,穿過簾幔,見到了窗下煮茶的君后。
今日,君后穿得簡便,十分平易近人。
見她在烹茶,顏喬喬的緊張感又去了三分,肩膀不知不覺便放鬆下來。
行禮、落坐。
君后抬眸望她,微微地笑了笑,抬手揮退左右。
「顏王女,今日召你過來,想必你已知曉我要說些什麼?」她語氣柔和,眉眼之間懸著幾分為難。
顏喬喬恭敬道:「請君后明示。」
「昨夜之事,我已知道了。」君后蹙著眉,溫溫柔柔地道,「少皇瑾如此失禮,我竟不知該如何處置才好。」
顏喬喬趕緊搖搖頭:「君后,殿下並未……」
君后抬了抬手,打斷了她。
這位位高權重的女子也是第一次面對兒子闖下的禍事,正如公良瑾所說,臉皮薄,耳微紅,急急開口,就怕停頓一會兒,便無顏再續下去。
「公良家不與諸侯聯姻,也不置側室、不收侍妾,」說到此處,君后難免有些於心不忍,卻還是繼續說道,「什麼結果都不會有,竹籃打水一場空。」
顏喬喬動了動唇。
君后心中更加不忍,卻還是硬著心腸道:「即便你們有了肌膚之親,也無法給你任何名分。明白我的意思麼?」
顏喬喬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
半晌,她為難地啟唇,弱弱問:「君后,您的意思,難道是要我……白、白嫖?」
君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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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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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23 08:28 PM
第58章 雙重標準
鳳儀殿外飛過一群寒鴉。
顏喬喬義正辭嚴、鏗鏘有力地道:「君后,殿下是清風明月、君子瑾玉,那樣做違背我做人的原則,您的要求,請恕我難以從命!」
君后:「……」她是那個意思嗎,是那個意思嗎!
顏喬喬還在小嘴叭叭:「我拒絕白……」
「……」君后扶額起身,一去不復回。
顏喬喬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她倚著深紫古檀木茶案,把玉青色的空茶杯來來回迴旋轉了幾十圈,終於等來了那位苦瓜臉侍衛。
侍衛大哥的神色頗有些古怪,動作卻恭敬依舊。
他像送瘟神一樣,小心翼翼地把顏喬喬請出皇城,交給沉舟。
沉舟騎在馬背上,給顏喬喬也牽了一匹馬。
她示意顏喬喬上馬,邊行邊說:「殿下親自追拿韓崢,我帶你過去。」
顏喬喬十分驚奇。
韓崢不是化成水波消失了嗎?這還上哪去追?
顏喬喬心中納悶著,手上穩穩握住韁繩,緊跟沉舟腳步,兩匹駿馬一前一後穿過街頭巷尾,抵達城牆西南角。
「吁——」
落地站穩,登上城樓。
今日碧空如洗,站在城牆上方放眼望去,京陵皇都的巍峨恢宏一覽無遺。
南北人潮湧動,長街縱橫交錯,樓閣鱗次櫛比,整座城,就像一張鋪在中原大地上的繁華畫卷。
城中偏東北之處,高高矗立著一座半入雲端的紫鐘樓台。
雖然顏喬喬只是從離霜口中獲知那場驚世之戰的零星片斷,但心神蕩過這座龐然巨城時,她立刻便知道,那裡就是前世殿下縱攬全局、疆場運兵之地。
心跳加速,熱血激盪。
顏喬喬恍惚片刻,忽聞前方傳來了叮叮鐺鐺的打鬥聲。
她連忙回了回神,跟上沉舟腳步,前往位於西南角的瞭望塔。
進入瞭望塔,一眼便看到了公良瑾。
他負手立在旋轉石階正中,薄唇微抿,目光稍抬,靜靜淡淡地注視著在階上打鬥的侍衛們。
顏喬喬循著他的目光望上去,只見一名身材與離霜相仿的女侍衛背著一個病弱兮兮的男青年,正沿著一條畫在塔階上的線路往塔頂拼殺。
見著顏喬喬,公良瑾眼睫微動,淡聲問道:「母親不曾為難你罷?」
周遭刀光劍影,鏘鏘鎯鎯,他的聲線卻絲毫不受影響,依舊溫和清朗、乾乾淨淨。
顏喬喬猶豫了片刻,斟酌著回道:「君后的提議,我無法接受,於是我果斷拒絕了。」
公良瑾微微挑眉,神色頗有些意外。
「果斷拒絕?」他饒有興致地問道,「那母親如何回你?」
顏喬喬有些汗顏,雙眸弱弱垂下,小聲回道:「君后她……好像、似乎、大概、可能是……被我氣跑了。」
公良瑾胸腔微震,也不知是想笑還是想咳。
「殿下……」顏喬喬可憐地眨了眨眼睛,「我是不是又闖禍了?」
「無事。」他淡淡轉開長眸,唇角勾起貨真價實的笑意,「我來解決,你不必煩憂。」
顏喬喬長長舒了一口氣:「嗯。」
目光落在他瘦削堅硬的雙肩上,心中不禁默默地嘆,殿下人真好。
她發現殿下的心情仿佛比方才更好了些。
片刻之後,氅衣下豎起一隻如玉如竹的手。
石塔中的刀光劍影驟然止歇。
公良瑾提步上前,目光淡淡掃過石壁上新舊交疊的劍氣割痕,時不時探出手指,拈下些許石屑。
顏喬喬緊隨其後,認真學習破案之術。
他做什麼,她也跟著做什麼。
二人一前一後登上塔頂。
他側眸看向她:「有什麼想法?」
顏喬喬就像在課堂上被夫子點了名一般,渾身一個激靈,絞著腦汁道:「離霜修為比這位女將軍更高一些。」
公良瑾微微挑眉:「如何看出來的?」
顏喬喬遲疑:「……感覺?」
破釜在身後聽著,忍不住幸災樂禍地悄悄對沉舟道:「這麼敷衍回答殿下問題,肯定要挨殿下的冷眼!」
沉舟用胳膊拐他,示意他噤聲。
公良瑾意味不明地道:「此二人修為相當。」
顏喬喬自己也知道這樣的回答無法應付過關,眼珠轉著,艱難地補充:「那……感覺就像離霜身上根本沒有背著個人一般。」
破釜偷偷地「噗噗」笑,擠眉弄眼,伸手狂拽沉舟衣袖,悄聲道:「嚯!還來!殿下最聽不得模稜兩可的答案,這回可好,死也有她墊背了。」
沉舟也不禁面露同情。
殿下看似性情溫良,實則極有原則,意志如鐵無法撼動分毫,他最見不得的便是敷衍塞責。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自作聰明往往死路一條。
沉舟輕咳一聲,正想說些什麼來解解圍,忽然便聽見公良瑾低低地笑了一聲。
這一笑,令破釜沉舟二人毛骨悚然,屏息假裝人不在場。
「不錯。」公良瑾淡聲道,「師妹觀察入微。」
破釜:「???」要不要這麼雙標?
沉舟:「???」這不就是自己昨日隨口說過的話嗎?怎地就觀察入微啦?
顏喬喬松了好大一口氣,彎起眉眼,喜滋滋道:「殿下也這麼覺得?」
公良瑾廣袖微動,手指點過一處處痕跡。
「兩相對比,不難看出昨夜離霜身後並無真人。」他抬手,很自然地牽起顏喬喬衣袖,帶她去看那些破綻,「此處是死角,坎水位襲來的劍氣避無可避,然,壁上卻無血跡。此處,倘若身後有人,閃避劍招的姿態當是如此……」
他鬆開她的袖口,緩緩傾身,方便她看得清楚明白。
顏喬喬恍然大悟,連連點頭。
身後,破釜沉舟面面相覷,懷疑人生。
顏喬喬受到鼓勵,膽子更大了些:「原來如此,我就說,韓崢分明已是個廢人,如何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公然遁走!」
此前珠華先生消失時,因為不知她的底細,所以也未曾深想。
原來只是障眼之法。
顏喬喬醍醐灌頂:「在途中,韓崢便已金蟬脫殼。離霜故意闖到這顯眼的塔樓上,既是為了牢牢抓住追兵的注意力,也是為了拖延時間,方便韓崢遠遁千里。」
說到此處,她不禁十分感慨——世事當真是冥冥中自有註定,那日她說韓崢像個蟑螂、金蟬,可不就是一語成讖?
打不死的蟑螂,脫殼而逃的金蟬。
公良瑾淡笑頷首。
顏喬喬欣喜片刻,復又皺起了眉頭:「事發已數個時辰,此刻找人,便如大海撈針。」
公良瑾不以為意:「搬山倒海不在話下。」
廣袖輕輕攏了攏她的肩,他帶著她踏下塔樓。
路過歷史悠久的風化城牆時,顏喬喬忍不住抬手指了指龐然巨城中的紫鐘樓,悄聲對他說:「殿下前世便是在那裡運籌帷幄、決勝千里。」
他淡聲問:「很遺憾不曾看到?」
顏喬喬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希望殿下今生順順遂遂,無病無災。」
「放心。」
她偷偷斜眼打量他一下,見他長眸微彎,唇角勾著淡定自若的笑容。
心中忽然便暖暖懶懶的,不願再去深想那些思不得和求不得。
###
離開城樓,坐上熟悉的奢華大馬車。
公良瑾沒給她遞茶,而是將幾份信報推到她的面前。
顏喬喬簡單掃過一眼,便知是她騙韓崢墜下琉璃塔那日,殿下派人調查的三路消息。
顧京日常往來。琉璃塔參建人員。三個月內西梁方向全部商道。
她凝神細看,漸漸看出些端倪。
顧京愛妻如命,卻時常往京陵東南的紅燈籠區跑。而當年參與建造琉璃塔的工匠們,絕大部分都發生了種種並不惹人注意的意外,在近幾年內陸續離開人世,據親友稱,生前或多或少曾去過紅燈籠區。
西梁商道那邊,一直有貨物送入京陵東南角。
顏喬喬伸出手指,老神在在地點了點地圖東南角的紅燈籠區,篤定道:「此地必有妖。」
公良瑾淡笑頷首。
馬車向著目的地進發。
顏喬喬猶豫了一會兒,問出一個不太尊師重道的問題:「殿下,院長他老人家在崑山巨陣內不是手眼通天麼?為何韓崢深夜入侵赤雲台,院長卻視而不見?」
公良瑾頓了片刻,回道:「近日,老師夜間看陵。」
「看什麼陵?」顏喬喬不解。
公良瑾垂眸淡笑:「秘密。」
顏喬喬鬱悶地拖長了聲氣:「殿下——什麼秘密是韓崢都知道,我卻不能知道的?」
公良瑾眉眼間浮起些無奈,似是被她說服。
水墨畫般的人,無奈起來,便有了些紅塵煙火氣。
他沉吟少時,薄唇微抿,雲淡風輕地道:「我父之陵。時日緊迫,其中一些陣法需要老師親自操持。」
顏喬喬不禁睜大了雙眼。
帝君……還未及不惑之年啊,也不曾聽說貴體有恙,如何就要趕著建造陵寢了?
他又沉默了一會兒。
「父親的仁君道意已達大宗師之境。兩年之內,便要化聖登仙。」
顏喬喬愕然動了動唇。
化聖?聖人不是得道飛升麼?
忽然,她想起殿下曾經提到過,修仁君之道,澤被萬民,卻不惠及己身。
所以,在肉身得不到進益的情況下,道法化聖,便會……身隕?
她的呼吸驀然凝滯,心臟仿佛被無形的手緊緊攥住。
她想起,每一代帝君,在位時間仿佛都不是很長。
若兩年之內帝君便要仙逝的話……
前世帝君與君后御駕親征,在京陵以北重創神嘯鐵騎,其實是借回光返照之機,以聖階道法禦敵、痛擊進犯的神嘯麼?
想到帝後雙雙隕落於前線,顏喬喬心中大慟,忍了又忍才沒落下淚來。
「殿下……」
她的心頭湧起極複雜的情緒。
原來公良一族背負的東西,比世人所知更要多得多。
心中悲慟,腦子一抽,她道:「那殿下,您是不是得抓緊時間留個小少皇?」
公良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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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煙花之地
公良瑾神色微滯。
片刻,他瞥著她,反問:「你說呢?」
顏喬喬陷入了沉思。
此刻,她的心中倒是絲毫沒有兒女情長。她想的是前世那些波瀾壯闊的、她不曾參與的過往。
她並不知道公良家族背負著如此沉重的使命。
一代代帝君春風化雨、澤被萬民。
得知父兄去世之時,她難過得仿佛天都塌了半塊,而殿下,他也經歷了至親離世,卻還要拖著病軀,登上城樓,死守空城庇護萬民。
推己及人,更是痛徹心扉。
心痛之餘,胸中翻騰起更多的欽佩愛戴。
倘若前世不是被韓崢困在大西州,該有多好?她一定會來到京陵的,哪怕做一個最弱的兵,能夠與殿下一道防守這座城,同生共死,那也是榮幸之至。
心中沸騰著豪言壯語,她凝視他,鄭重其事地開口道:「殿下,我願為您……」
話至一半,忽然想起方才自己和殿下在聊什麼。
說的仿佛是……留個小少皇?
顏喬喬差點閃了舌頭,正要撇清,馬車忽然「吱」地一停。
目的地,到了。
「殿……」
公良瑾淡笑起身:「知道了。」
顏喬喬:「……???」
「殿……」
他點了點她旁邊軟榻上的包袱:「換好衣裳下來。」
「殿……」
車簾一晃,他離開車廂,體貼地為她闔好了木門扇。
顏喬喬:「……」
不是,殿下他,他知道什麼了?
將手伸向包袱時,指尖微微有些顫。
一炷香之後,顏喬喬換上一身青色男裝,用他備下的竹木簪子輓了發,領口高束,擋住並不存在的「喉結」,然後慢吞吞走出馬車。
抬眸一看,見公良瑾摘掉了華貴大氅,裡面穿一襲淡灰的袍,清清皎皎,像個會讀書的世家公子。
四目相對,公良瑾長眉微蹙,道:「漂亮了些。」
顏喬喬偷偷吸氣:「……哦。」
好不容易才憋住笑,沒有得意到尾羽開屏——殿下竟直言誇她漂亮!
他從沉舟手中接過一支眉筆,走到近前。
廣袖一遮,長身微傾,竟是親自動手給她畫起了眉。
「!」
顏喬喬被困在車廂壁上。
心肝懸到了半空,她下意識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彈。
男人漂亮的眉眼近在咫尺,他的神色專注至極,薄唇微抿,唇角略向下,呼吸清而淺,墨筆一下一下拂過她的眉梢,一下一下,只重不輕。
如同她的心跳。
背著光,他的輪廓染上了淺淺的金邊。
時而他微微眯眸,湊近細看。低垂專注的眉眼,仿佛隨時可以傾身吻下。
顏喬喬感覺身後的車廂變得很滑很滑,身體不自覺地往下呲溜。
片刻,他直起身子,左右端詳一眼,滿意頷首。
「……」顏喬喬腦海里飄過一萬句詩,遺憾的是,茫茫詩山詩海間,她竟拎不出一首囫圇的。
畫什麼眉?倚什麼窗?梳什麼妝?
雙腿有些發軟。
悄悄扶了下車廂,這才堪堪站穩身子。
「走吧。」他偏偏頭,示意她跟上。
「……哦。」
顏喬喬偷偷清了清嗓子,雙腳像踩著棉花一般,追到他的身旁。
「殿下,」她沒話找話,「我看話本子裡面,男裝逛煙花之地的女子,最終總要散下滿頭長髮,然後載歌載舞驚艷全場。」
公良瑾:「……」
他認真看了她一眼,正色道:「你我大約無需這般。」
不知是不是錯覺,顏喬喬竟然在他那雙黑澈至極的瞳眸中看出了三分心虛。
「?」
兩句話的功夫,二人已踏入了滿樓袖招的流金地段。
空氣中滿是脂粉濃香,熏得人神思翩然。
顏喬喬本以為殿下這樣的禍水容顏定要惹得姑娘們大打出手,不料在他路過花樓之際,倚著二樓香欄的姑娘們竟是齊齊失了聲,旋即,一個個用紅袖掩住了嬌艷的面龐。
公良瑾路過之處,兩畔花樓鴉雀無聲。
顏喬喬:「?」
她的腦海中不禁掠過一些很不對勁的念頭。
視線四下一瞟,盯住一位藏在門前廊柱下的粉衣姑娘。
顏喬喬蹭上前去,輕輕拍了拍對方肩頭,神秘兮兮地沉下嗓音問:「為何大家都要避著那位灰衣公子?」
粉衣姑娘從衣袖後面探出臉來。
視線落到顏喬喬臉上,先是微微驚艷,旋即眼角抽了抽,望著她的眉毛,有些欲言又止。
顏喬喬十分上道,立刻從袖中摸出一塊碎銀,交到粉衣姑娘手中。
粉衣姑娘探身往街中望了一眼。
見公良瑾頓足望過來,她「嗖」一下縮回了朱紅描金廊柱後面,細聲細氣地回道:「旁人我不知,我只知他是我夢中人的模樣,不願叫他看到我淪落風塵。在他面前,自慚形穢。」
顏喬喬驚奇道:「你夢中人,竟生得如此容顏?」
粉衣姑娘羞澀地搖了搖頭:「既然見君,從此君便是夢裡人。」
顏喬喬:「……」
她震驚地走回公良瑾身旁,怔怔看了他一眼——殿下不愧是神仙下凡。
前行一段,顏喬喬忍不住道:「殿下,盛況空前,讓我不禁想起一句詩。」
「嗯?」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
說話間,破釜等人陸續過來回報。
破釜道:「稟殿下,詢問過數家青樓的老鴇與妓子,都在罵緲煙閣,讓我等千萬莫去那一家。說是那兩個頭牌都假清高,動不動半天不讓人碰,偏就霸住客人不放。」
其餘諸人說的也差不多。
總之,那家名叫緲煙閣的花樓便是眾矢之的——旁人的頭牌就那幾個,不得空了客人便去別家,大夥勻一勻都能有口湯。而這緲煙閣明明只有兩個頭牌,卻仿佛總也用不完。
顏喬喬怔忡道:「……該不會是我想的那樣吧?」
公良瑾揮了揮手,破釜沉舟率領一眾暗衛急掠直上,頃刻便將前方一幢獨立小花樓圍得水泄不通。
進入金碧輝煌的小樓中,顏喬喬把眼一抬,便見兩位堪稱絕色的美人正在庭中表演,一人撫琴,一人彈琵琶。
這便是那兩位頭牌了。
雖是白日,庭台下面卻坐滿了客人,正在大把大把地往台上拋灑細碎的金銀。
公良瑾抬了抬手。
只見如狼似虎的暗衛們無視上前阻攔的老鴇護衛,徑直順著雕花木樓梯往二樓廂房裡闖。
一腳踢開一扇門,樓中亂成了團。
一個個衣衫整或不整的恩客被攆出廂房。
很快,更加驚恐的慘叫聲連迭而起:「驚鴻姑娘不是在我房中嗎!樓下怎會又有個驚鴻姑娘!」
「鬼啊——見鬼啦——」
一個還未提好褻褲的男子途經隔壁廂房時偏頭望了一眼,只來得及喊出半句「飛雪?!那方才與我……」話至半截,便暈了過去,一頭栽倒在木廊過道上。
很快,樓中無關人等皆被清了出去。
只賣藝不許碰的那些個「驚鴻飛雪」,只要用力戳一戳,便會散成一堆靈氣波紋。
看著台上兩位絕色佳人原地散去,顏喬喬的心情不禁十分複雜。
沒想到,能人異士竟然藏在煙花之地,用這般神奇獨特的道意斂財,真可謂生財有道。
很快,那兩個正在四處忙碌趕場的頭牌真身就被揪了出來。
侍衛們給她們罩上衣物,拎到公良瑾面前。
「大人,我們並未犯法啊……」
顏喬喬正色道:「這是經營欺詐。」
驚鴻飛雪:「……」
「說吧,誰為你等施展的這偽身之術?」顏喬喬揚了揚下頜,裝出一副老練的樣子,「能坐下來好好說話的事情,便不要動刑了吧?」
沉舟大步上前,一手一個摁住腕脈。
破釜橫起與顏喬喬同款的一字眉,怪眉怪眼走上前。
兩位絕色佳人對視一眼,很乾脆便招出了一個名字:「無間珠華。緲煙閣真正的主人是她。」
搜索後院的侍衛掠入前庭,拱手稟道:「後院有車馬出行的痕跡,正是昨日深夜!問過隔壁值夜人,說是往西城門方向去了!八匹神嘯混血獸馬,恐怕已向西行出千里不止!」
「她救走了韓崢。」顏喬喬暗暗捏緊手指。
想來昨夜韓崢正是在處熱鬧繁華的煙花之地調了包。離霜帶著韓崢偽身直衝城樓,利用塔樓拖延住追兵,真正的韓崢已離城遠遁。
沉舟鬆開那兩個頭牌的手腕,不動聲色向公良瑾搖了下頭。
公良瑾略一沉吟:「事無巨細訊問清楚。我入宮一趟,然後調皇輦西行——顏喬喬隨我來。」
「是。」
顏喬喬心跳很快,腦中閃爍著諸多念頭。
珠華,無間珠華。
她……會是小姑姑嗎?
環視這處金玉堆砌銷金窟,心中不禁萬分感慨。
當真是,大隱隱於市。
想來韓崢前世便知曉了這處據點,得到記憶之後,第一時間聯絡上此人。
思忖間,見公良瑾清瘦頎長的背影到了門前,偏頭:「還不走。」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23 08:29 PM
第60章 艷壓全場
顏喬喬追到公良瑾身旁。
雖是白日,緲煙閣仍然點著燦爛的燈火,琉璃明燈層層疊疊,光芒散在那些鑲金嵌玉的裝飾、樓台上,映射出滿目輝煌。
與之相比,朱紅繡門外的天然光線倒顯出幾分蒼白昏暗。
公良瑾停在門檻前,廣袖向身後一探,牽住顏喬喬衣袖。
「跟好我。」他的聲線輕而淡。
顏喬喬恍惚向外望。
看慣了閣中交疊璀璨的光線,外面的青天白日凝滯而黯淡,周遭景象仿佛一幅失色的、油污的畫卷。
在這幅畫卷中,樓上樓下的袖招姑娘也失去了靈動,一道道目光落在公良瑾牽著顏喬喬衣袖的那隻手上,木木怔怔。
看著這番景象,顏喬喬心頭忽然一跳,周身浮起了難言的陰寒。這一切……不對啊。
雖然說不出個道道,然而直覺已經開始瘋狂預警。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她喃喃自語,抬眸,看懂了公良瑾庇護的姿態。
他比她敏銳得多。
她探出手指,握住了他的手。
「殿下!」她凝視面前的青石地磚,苦惱地說道,「我剛得罪過君后,就不要湊到宮中挨訓了吧……殿下乘皇輦追擊,我也幫不上忙。」
她捏了捏他的手指,就像那日在月老祠面對江芙蘭那樣。
他微微蹙眉,反手將她的手指攥進掌心,溫柔堅定地帶她往外走。
「殿下,」顏喬喬將身子拖在門檻後,懶懶地道,「審問過驚鴻飛雪之後,我正好到隔壁食饗長街給阿晴買花生酥梨拌豆花和玫瑰糖水。您就讓我躲躲懶,拖得一刻是一刻,遲些再回崑山。」
公良瑾眸光微沉。
顏喬喬偏頭衝著他笑,手指悄悄在他掌心畫了兩個小圈表示兩個人,然後在正中劃一條豎線,表示既然有人想要把他們分開,那就應當將計就計。
公良瑾:「……」
被她描畫過的手掌似被燙到,急急鬆開。
他耳尖微紅,清冷的嗓音染上一絲啞意,帶了點薄怒:「終日不學好!」
顏喬喬:「……」
殿下果然聰明絕頂,瞬間便領會了她的意思,還演得這般入木三分,發脾氣的樣子就像真的一樣。
她收回了手,笑吟吟退後一步:「殿下快去吧,我留在這兒湊個熱鬧,待您凱旋。」
公良瑾抿唇思忖片刻,長眉緊蹙,偏頭吩咐左右:「護好顏王女。」
「是!」
暗衛兵分兩路,一路隨公良瑾離開花柳長街,另一路與破釜沉舟一道守在緲煙閣。
顏喬喬用余光瞥過那一排在艷陽下顯得白慘慘的花樓,發現在公良瑾放開她的手之後,那些姑娘們又恢復了靈動的模樣,一個個以袖掩面,避開夢中良人。
顏喬喬輕嘆一聲,返身走回緲煙閣。
反常有妖,非有仙哪。
驚鴻與飛雪二人被押坐在紫金庭台下面,見顏喬喬回來,二人對視一眼,神色略緩。
顏喬喬懶散走上前,拎了把鎏金的椅子,往二人面前一杵,倒坐著,手肘擱椅背上,托腮道:「說吧,你二人如何認識無間珠華,這些年裡都幫她做過什麼?」
驚鴻口齒較伶俐,便由她來說。
「我們都是苦命人。自幼沒了爹娘,被無良親戚坑害,養作瘦馬,賣進官老爺後院,無名無分,不僅要被那腦滿腸肥之人侮辱折磨,還要終日提心吊膽,生怕被正牌妻妾打殺……」
驚鴻輕輕啜泣,緩聲講了幾樁委屈求全的往事,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拖延時間。
「……後宅陰私,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人永遠也不會明白。我與飛雪,還有這閣中姐妹,都是生死一發之際得恩人相救,這才保全性命,有了安生立命之處。」
顏喬喬隨口問道:「無間珠華是你們的救命恩人,你們卻將她出賣得如此乾脆?」
二女對視一眼,避開話題,只道:「恩人幫助我們賺到了許多銀錢,足夠一生富貴。」
顏喬喬輕哂:「無間珠華只是利用你們來練功、斂財罷了。分到你們手中的銀錢,與你們分身四處趕場賺來的銀錢相比,只是九牛一毛。」
驚鴻飛雪二人眸中皆露出些忿然之色,駁道:「恩人做大事,為大義,豈是貪圖什麼錢財!」
顏喬喬冷笑:「好一個做大事的無間珠華,你們以為她真能插翅飛了不成?殿下乘皇輦,日行四千里,入夜之前便能抵達西嶺沙戈重鎮,令守軍把她截下。」
說話間,只見鮫紗蕩起,透過西側雕花大窗,清晰可見一道橙赤的光芒自皇城而起,往西掠出京陵。
「皇輦出行。」
驚鴻與飛雪對視一眼,雙雙露出放鬆的會心微笑,繃起的肩膀垮塌下去。
看著像是了卻了心事的模樣。
沉默多時的飛雪緩緩抿唇笑開,神情與方才大不相同,嗓音縹緲道:「恩人說過,這皇輦啊,連信鷹都追不上——皇輦既已出行,一切便已無可輓回。到了西嶺沙弋,誰狙誰,那可就說不好了。」
驚鴻不甘寂寞,笑著搶過話頭:「你方才問我倆為何要出賣自己的救命恩人?呵,你心中想的,便是我們這些風塵女子毫無節操與廉恥,只知道貪慕財富虛榮?那可真是謝謝你的看輕——萬萬想不到吧?我們這些人,也是有情有義、有血有肉。為何告訴你恩人名字?因為恩人的名字是個香餌,引著你們自投羅網呢。」
破釜皺緊了一字長眉,拎刀掠出繡檻。
驚鴻飛雪二人咯咯笑了起來:「遲啦,遲啦!你們今日都得死!這邊城中一亂,更是無人顧得上西嶺沙戈的狀況——這一切早已在恩人算計之中,不然你們以為這般輕易就能找到真相?」
在這陣令人牙酸的怪笑聲中,破釜緩緩退回一步,沉聲道:「打起精神,護好顏王女,預備突圍!」
顏喬喬起身,疾步走到門檻前。
向外一望,只見白慘慘的日頭底下,一排排身處花樓二層上的攬客姑娘們不再動彈,只直勾勾地盯著緲煙閣的正門。
她們的眸中再無眼白,只余一片烏黑,嬌嫩的面龐上炸滿黑色血紋——這是血邪發作的癥狀,與那日月老祠中的江芙蘭一般無二。
招徠恩客的紅袖中,探出一雙雙烏黑的血甲。
獸般的低吼聲此起彼伏,連成整片聲浪。
白日恩客不多,只陸陸續續傳出十幾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偶爾有那麼一兩個人慌不擇路從窗邊往下跳,被身後的血邪輕易抓住,落地的身體殘缺不全。
銷金長街,變作血邪老窠。
「走不掉啦!」驚鴻笑得前仰後合。
顏喬喬回眸問道:「倘若殿下方才帶我一起走,你們是不是就要提前動手?」
事已至此,這二人沒必要再隱瞞。
驚鴻道:「不錯,即便留不下他,在金煙召來御守之前,也定要留下你。」
「然後這一窩血邪大開殺戒,四散逃亡?那百姓可就遭殃了呀。」顏喬喬眨了眨眼,嘆道,「看來我這個香餌果然留對了。」
長街傳來「砰砰」落地之聲。
放眼一望,只見整條花街下起了血邪餃子。
這些形貌駭人的邪物半躬著身,拖著一雙長長血甲,低吼嗚咽著包抄過來。
顏喬喬一步踏出。
揚首一望,只見頭頂上方的二樓雕花欄那裡也聚著血邪,一張張密布黑紋的鬼臉探落半空,張牙舞爪便要往下縱。
侍衛們聚到了顏喬喬身側,沉舟貼身保護,破釜運起靈氣,長刀蕩出罡烈的鋒芒。
戰鬥一觸即發。
「等一等!」顏喬喬忽然揚聲向著無人處喊道,「韓崢,我已落到如此絕境,你但凡是個男人,便該有膽量出來相見才是!」
「?」眾人面面相覷。
周遭詭異地靜默下來。
一卷長風拂過花街兩旁的垂紗,窸窸簌簌。
她那脆玉相碰般的嗓音隱隱迴盪在兩列繡樓之間。
「……有膽量出來相見才是!」
「……相見才是!」
當那股長風掠過長長的煙花地,落於街尾遴選花魁的紅繡台時,忽聞「吱呀」一聲輕響打破寂靜。
繡台之上,行出一張輪椅。
顏喬喬抬眸,遙遙與韓崢對上了視線。
沉舟驚嘆出聲:「此獠膽大包天,竟還敢留在京陵?!」
「他向來如此。」
顏喬喬上下打量韓崢一番,見他左手中持有一塊奇異的血色玉牌,想來這便是用以控制滿街血邪的信物。
「顏師妹智慧漸長。」韓崢微笑道,「是我小看你啦!」
顏喬喬回擊道:「韓師兄也本事漸長,都與血邪蛇鼠一窩啦!」
視線相對,風中似有刀光劍影。
韓崢勾了勾頭,溫柔地笑起來:「我不僅要與血邪一窩,還要與你一窩——特意留下來等你,便是要親手喂下你邪血,然後用此物操縱你,讓你從此乖乖為我禁臠。」
他晃了晃手中的血色玉牌。
縱然身處人群之中,顏喬喬也不禁後背發寒。
「我想開了。」他嘆,「留不住你的心,那留住人也是好的。好啦,有什麼話,待我殺光這些人,押你跪於我身前時,你我再慢慢細訴衷腸。」
溫溫柔柔的聲音,像蛇一般纏得人毛骨悚然。
韓崢抬手晃了下玉牌,只見周遭密密麻麻的血邪霎時嘶吼著撲殺上來!
這一對對紅袖、一雙雙玉臂,原是那最纏綿的溫柔鄉,此刻卻成了暗無天日的血煞煉獄。
「殺!」破釜冷喝一聲,刀鋒蕩出長芒。
兩方相撞,轟隆之聲不絕於耳。
滿街妓子被邪血控制,皆有宗師級別的實力。
一時之間,場上腥風陣陣,邪雲籠罩。
血邪越聚越密,這些邪物不懼傷也不懼死,用的都是同歸於盡的打法。
二十餘名暗衛勉力支撐,每一人面對的俱是十倍以上的敵人。
不過瞬息之間,便有人身上掛了彩。
顏喬喬被護在陣心,舉目四顧,除卻密密匝匝匝的血邪之外,便是一道又一道堅定的背影。
似礁石一般,替她擋下了滔天巨浪。
血浪拍擊,半炷香不到,每個侍衛身上都有了長長短短的血痕。
這些暗衛平日來無影去無蹤,顏喬喬並不記得他們的面容,倘若在街上偶遇,必是認不出。
而此刻,每一個擋在她面前的背影,都是一座讓人安心的大山。
即便身軀已不自覺地微顫,卻始終無人後退半步,也不聞半句呻吟。
「享受絕望吧。」腥風血雨之中,飄來韓崢低笑的嗓音,「統領級別的信煙傳出,趕來的至多便是五都尉、外御林——送死而已。等到消息傳至金殿,出動金殿御守,一來一回至少也要半個時辰,足夠我與夫人好生敘完舊日情誼。」
絕境之下,最怕的便是最後一絲希望被掐滅。
韓崢句句攻心,然而護衛在顏喬喬周遭的侍衛們卻毫不動搖,仿佛根本聽不見外界任何聲音。
煉獄血海之中的不滅礁石,除非粉身碎骨,否則絕不動搖分毫。
分明都是肉體凡胎,卻因為鐵血意志而堅若磐石、穩若泰山。
支撐眾人的,不僅是軍令,更是信念、是為身側的弟兄守好後背的決心。不懼死,懼的是自己死後,同伴後背無人!
顏喬喬雖然從未經歷過戰場生死,但此刻,她卻能夠徹底與周遭的將士共情,深刻地感知到他們所思所想。
英雄不是不懼死,而是總有那麼一些東西重過了生死。
破釜掄著大刀四下游走砍殺,用自己的身軀替旁人擋下了不少必死之擊。他身上的傷口如雨後春筍一般,茂密生長。
沉舟分明已痛徹心扉,卻仍然忠於職守,並不上前相助,而是居於陣中統籌兼顧。
顏喬喬怔怔望著眼前這一幕。
以少御多,明知不敵而堅守,死戰到底的決心……豈不就是前世京陵那驚天一役?
雖未親眼所見,卻已感同身受!
將士們身上那一道道新添的血痕令她心口劇痛,兩輩子的熱血與遺恨縈繞於胸間,激盪的情懷已衝破雲霄,然而始終尋不著出口。
這種感覺……
「嗤!」「嗤!」「嗤!」
將士們再添新傷。
精鐵防線重重一蕩,卻仍是半步不退!
「夫人,放棄吧。」韓崢討嫌的聲音再度飄來,「嬌花便該有嬌花的覺悟,俯首委身,求得庇護——你倔強不屈的模樣,只會讓我更加興奮,更加欲罷不能!」
「你以為你贏了麼,韓、崢。」顏喬喬袖中十指越攥越緊,「即便今日我死……你也休想落得著好。你的謀算註定落空,你的野心必定破滅。」
眼見不止一名侍衛力有不逮,倉促間,眼睜睜看著血邪的長甲直襲要害,卻已無力抵禦閃避。
破釜縱然不顧自身安危,亦是救援不及。
顏喬喬身軀劇顫,那些找不到出口的激憤、熱血、豪情與仇恨,匯成一道銳利長吟,響徹腦海!
「錚——嚶——」
心臟猛烈跳動,靈氣如巨浪拍空!
忽一霎,僨張血脈化為一道熾湧熱浪,自心口噴射而出,直達指尖。
她傾盡周身所有靈氣,隨著心念,憑藉本能,令滿心澎湃熱血激湧而出——
碧血丹心,驕陽怒火。
炎夏、烈日,浩浩蕩蕩俱是乾坤朗朗!
「夏濯!」
周身靈氣運轉,那金爍玉翠,倏而化作熾烈赤焰噴薄而出,匯入周遭同伴的靈氣之中。
「轟——」
霎時,如烈火烹油,豪情萬丈!
只見眾人本已黯淡的道意驟然被點亮,灼目之光染紅碧霄。
借勢一斬,鋒刃蕩出一丈有餘,斬那血邪,便如砍瓜切菜一般。
再看居於陣中的顏喬喬。
怒火衝冠的瞬間,她的竹木發簪應聲繃斷,滿頭青絲如瀑,飛流直下。
靈氣鼓盪,衣袂飛揚。
顏喬喬肆意傾泄周身烈陽靈氣,心中難免想起了自己早先在此處與殿下說過的那句玩笑話——
「男裝逛煙花之地的女子,終究總要散下烏絲,艷壓全場!」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23 08:29 PM
第61章 是我之意
就在顏喬喬艷壓全場那一霎。
周圍的香屋玉瓦倏而隱隱顫動,鮫紗蕩出絲絲漣漪,似地動山搖。
側耳,卻不聞什麼異樣動靜。
興許是有些動靜的,但周遭俱是低吼咆哮、前赴後繼的血邪,一切聲響都湮滅其中。
血邪聚得極密。
倘若顏青在此,一定會大驚小怪地嘆息,道一聲虎父無犬女——顏喬喬的選擇,與當日吸引住巫人全部注意力的顏玉恆如出一轍。
此刻,血邪的攻擊陣形也同巫族大軍別無二致。
如鐵桶般圍困血浪中的礁石,誓要掀了這精鐵防線,剝出正中守護的珍寶來。
顏喬喬體內的靈氣盡數轉化為熾烈驕陽的「夏濯」,蕩滌乾坤,還人世一個青天白日。
靈氣傾泄,士氣無雙。
自始至終沉默無言的侍衛也不禁發出了低低的驚嘆。
「弟兄們,我似乎突破了大宗師之境?來,我罩你們!」
「……我仿佛也晉階了!」
「俺也一樣!」
只可惜,初初晉級先天境的靈氣畢竟杯水車薪,顏喬喬不過威武雄壯了十幾息,經脈中的靈流便有些後力不繼,仿佛臨交卷之前對著卷面上的空白處絞盡腦汁。
便在這青黃不接的霎那,忽聞一聲銳利凜冽的呼嘯破空而至!
「咻——錚!」
一隻蹦得最高的血邪如斷線風箏一般,被寒光閃爍的利箭刺穿後腦,帶出十丈有餘。
「嗡……」
利箭將血邪釘入青石地磚,箭羽利落地長吟顫動。
再一霎,便見左右兩側的花樓瓦頂上,如鯉魚躍龍門一般,縱出無數身披金甲的武士。
艷陽燦爛,金光漫射。
天神下凡,不外如是。
而長街另一頭,蹄下裹著細布的黑騎沉沉壓來,如烏雲摧城,如巨石穿空。
俯身、壓矛、衝鋒!
「殺——殺——殺——」
霎那間,喊殺四起,聲浪如實質般拍擊於胸,令人心肺顫顫,血液鼓躁。
金甲武士一躍而下,頃刻便殺入血邪群中。
同一時間,長街盡頭衝鋒而來的重騎兵一掠而至,鐵騎嘶鳴,丈余重矛攜帶風雷,貫穿血邪身軀,一刺便是長長一大串。
「金殿御守!」韓崢捏著血玉牌的手掌重重拍在椅臂上,身軀前傾,「怎麼可能!」
距離破釜沉舟放出訊煙不過一刻鐘,來的為何不是五都尉,也不是外御林,而是皇城最最精銳的御守!
再一瞬,他便想通了來龍去脈——公良瑾根本沒有中計,他回皇城,並非乘皇輦前往西線,而是徑直率了御守前來。
顏喬喬揚起面龐,笑得嬌艷欲滴。
她的滿頭烏絲正在隨風拂動,靈氣將竭未竭之時,氣浪揚起了她的衣擺,令她意氣風發、飄然欲仙。
視野的盡頭,只見重甲騎兵左右一分,讓出正中的通道。
一道清瘦頎長的身影逆著光,大步行來。
在他身側,無論是重騎兵、勁弓沉沉的箭手或是手持刀劍的高階武士,個個都如他左膀右臂一般,遵從他的號令,一呼百應。
頃刻便到了近前。
此時,圍在顏喬喬等人周圍的血邪已被逼退至韓崢身處的紅繡台下。
顏喬喬也力竭了。
靈氣乾枯的感覺,就像是持續通宵之後,小小地睡了半刻鐘。
腦子又冷又空,眼窩嗖嗖發寒。
她感覺到隨風揚起的秀髮正在緩緩回落,藉著最後的高光,她揚起面龐,擺著滿頭烏絲衝他笑道:「殿下!我是否艷壓全場!」
公良瑾前行的姿勢微微一頓。
「……」
左右御守的目光齊齊在她眉上落了一瞬,然後眼觀鼻、鼻觀心,繼續衝鋒擊殺前方血邪。
只見金殿御守如潮水一般,自四面八方包抄而來,確保絕不漏過一隻血邪——與此地一街之隔,便是人來人往的食饗長街。倘若漏了血邪出去,必是一場人間慘禍。
公良瑾大步來到顏喬喬面前。
「抱歉來遲,令你受驚。」他垂眸凝視著她,笑容溫和禮貌,「你,任何姿容都好看。」
顏喬喬的心跳被這句直白的話徹底攪亂。
她怔怔動了動唇,眸光一顫,飛速垂下眼簾。
「……哦。」厚如城牆的臉皮頃刻破防。
在她視線不及之處,公良瑾不動聲色挑了挑眉尾,一本正經地移走視線,不去看她那根與破釜同款的一字眉。
頃刻間,遴選花魁的紅繡台便被金殿御守圍得水泄不通。
韓崢居於正中,周遭高高矮矮圍了足了兩百餘隻血邪。倘若算上被擊殺滿地的那些,這條街上竟是聚了近三百位邪道宗師,若不是顏喬喬將它們吸引在此地,而是叫它們散向京陵城的話……後果當真不堪設想!
這是何等駭人的力量。要知道,這些血邪並非真正的修行者,只是被西梁國邪道大宗師一滴邪血污染而已。
顏喬喬望著那密密聚在繡台前的血邪,心底難免陣陣發寒。
公良瑾立在她的身旁,語聲淡淡:「世間萬物遵從守恆之道,同時誅滅這數百邪血,必定重創大邪宗,令其隕落也未可知。」
顏喬喬頓時來了精神,挑眉道:「韓崢手中的血玉牌可以號令這些血邪,與那大邪宗干係匪淺,這一趟真是收穫頗豐!」
這二人一動一靜,若姣花落滿深井,竟有種誰也插不進去的奇異氛圍。
韓崢被眾血邪護在其中,看著眼前張牙舞爪的血邪如割麥般逐一倒下,臉色漸漸便陰沉下去。
「顏喬喬,」韓崢冷聲道,「就憑你的所作所為,我如何待你,俱不冤枉!」
顏喬喬腳步不禁微微踉蹌。
即便她早已修煉出了冷硬心腸,但那些記憶仍是深深鐫刻在她的肢體本能之中,她必須用盡自己的意志力,才能壓抑住本能的戰慄。
她深吸一口氣,正待將他從頭到腳大肆嘲諷一通,便見公良瑾平靜地向身側張開一隻修長如竹的手。
身後即刻有人遞上一把勁弓。
他握弓,接箭,張弓搭箭,行雲流水。
眉目依舊與往昔一般沉靜,眼睫微垂,漫不經心。
韓崢的上唇還未復位,便聽得一聲破空清吟,瞳仁收縮之際,利箭已至眼前!
只見那箭頭微微泛著凜然黑光,與純白的仁君道意可謂背道而馳!
「修……」
韓崢面色劇變,第二個字未來得及出口,便被一箭貫穿了眉心。
「鐺——」
血玉令牌輕輕磕在椅臂,然後墜落到繡台上。
箭羽穿過韓崢顱腦,如同穿過一面水鏡,直直釘進了繡台後方的石壁中。
「錚。」
羽尾顫動,箭頭沒入石壁一尺有餘。
公良瑾落弓,垂眸,「殺。」
無人指使的血邪們霎時陣型大亂,不過片刻,便被威武有序的正規軍徹底擊潰。
污血遍地,腥濁橫流。
坐在輪椅中的韓崢散出三尺寬。
「這二人並未離開京陵。」公良瑾語聲靜淡,仿若在聊天氣一般,「下一次見面,不會太久。」
聞言,眉眼已擴散開來的韓崢面色再度劇變。
趁著他還能看見,公良瑾若無其事地抬起手來,一下一下擦掉了顏喬喬的眉。
顏喬喬心頭微驚:「殿下?」
「下次再給你畫。」
「……哦。」心尖有些發悸,如春日的小嫩芽,不停地拱啊拱。
金殿御守已開始清理戰場。
他們將一種散髮出雪松香味的金色油脂灑在血邪屍身上,然後扔下火摺子。
便見金粉一般的火焰瞬間騰起一丈來高,烈焰下方的黑屍急遽收縮,晃眼之間便只剩一個焦黑的影子烙於地面。
顏喬喬隱約聽到了奇異的慘嚎聲。
隨著一具具屍體化於金火,慘叫聲愈加凄厲,連綿不絕。
這個聲音似是極遠極遠,遠到相隔萬水千山。
公良瑾道:「江尚書一生為官清正,膝下幼女亦為家國做出了貢獻。」
顏喬喬默默點頭,心道,江芙蘭的屍身被帶走之後,定有專人依據她體內邪血的特性,研製出了眼前這些能夠誅滅邪血的金火——不但能夠徹底消滅邪血,還能重創到那個遠在西梁的大邪宗本體。
一名將士用銀盤裝盛了那枚血玉令牌,送到公良瑾面前。
拈起,略微沉吟。
「大邪宗血骨所制,可在一定程度上號令周遭血邪。」
顏喬喬好奇地探出手指,戳了戳這塊玉般的骨頭,若有所思道:「這個大邪宗看起來很值錢的樣子。」
「……」公良瑾淡聲下令,「京陵戒嚴。」
「是!」
「鎮西王世子韓崢與西梁血邪勾結,人證物證俱在,全力緝拿,死活不論。」
「是!」
吩咐完左右,公良瑾淡淡瞥顏喬喬一眼:「回宮復命罷。」
顏喬喬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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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入太極殿之前,顏喬喬忍不住悄悄問了一句。
「殿下,那兩個趕場頭牌說,西嶺沙弋重鎮設有埋伏——您讓誰乘著皇輦過去的?」
公良瑾眉目不動:「大內第一高手,張令俠。」
頓了頓,道:「母親身邊,苦瓜臉那位。」
顏喬喬:「……」殿下真的不是在公報私仇嗎?
殿內傳來宣召,顏喬喬趕緊擺出一本正經的臉,跟隨公良瑾入內覲見。
帝君與君后端坐上首。
禮畢,顏喬喬正經而恭敬地抬眸望去。
帝君與殿下生得有幾分相似,是個中年書生的模樣。他看起來有些疲倦虛弱,嗓音帶著點綿。
說罷正事,便見君后神色帶上幾分為難,薄唇動了動,欲言又止。
藉著寬大的服飾遮掩,她不動聲色地探過手去,掐了掐自家夫君,示意帝君說話。
帝君輕輕咳嗽兩聲。
「瑾兒啊,昨日君后與顏王女談話之事,你應當已知曉了罷,你如何看?」
公良瑾眉目不動,淡定回道:「她的意思,便也是兒子的意思。」
帝後仿佛被雷劈了下。
君后雙耳通紅,情不自禁起身:「你……你可知她究竟說了何話!」
公良瑾極自然地將顏喬喬擋到身後。在塔中時他已問過她,她既有膽量,他又豈可輸了氣勢。
「我知。是我之意。」
君后:「……」
帝君:「……」
顏喬喬:「……」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23 08:30 PM
第62章 挺身而出
太極殿內燃著裊裊清煙,一應陳設莊重肅穆。
殿中氣氛卻一言難盡。
「少皇瑾!」君后抬手扶額,心力交瘁道,「你就包庇她吧!」
帝君輕咳一聲:「阿瑾,你向來自律克制,溫良守禮,無需我與你母親操心……」
默了下,綿聲續道:「實沒料到,你是厚積薄發哪。」
公良瑾:「……」
顏喬喬:「……」
「帝君!」君后怒道,「你還與他說笑!」
顏喬喬心中過意不去,悄悄拽了下公良瑾的後袍,壓低聲線道:「殿下,一人做事一人當,您別給我背鍋了。」
他將她往身後擋了擋,示意她不必多言。
「母親請息怒。」公良瑾拱手,溫聲道,「此事兒子自有分寸,斷不會危害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聞言,君后並未息怒,反倒將一對秀氣的長眉挑得老高,難以置信地失聲道:「所以你就讓她白……」
白皙秀麗的面龐漲得通紅,銀牙咬了又咬,袖一拂,快步離開太極殿——撒手不管了。
帝君朝著自家夫人的背影揚了揚手,雙眉垮下,神色頗有些委屈無奈。
半晌,只見帝君虛弱地扶著椅臂起身,一步一步踏下鋪設有厚重織金龍圖案的深紅毯階,停在公良瑾身前。
「傷可大好了?」帝君綿聲問候。
公良瑾頷首。
還未開口回話,便見帝君揚起一隻枯瘦蒼白的手,一掌抓在他的右肩肩頭。
繡龍廣袖無風而動,純白的仁君道意如同潮湧,一浪一浪拍擊在公良瑾身上。
公良瑾長身微傾,胸腔悶震。一頓之後,隱顫的身軀緩緩立直,如一株迎風而立的青玉松。
顏喬喬清晰地感覺到如山如海的氣勢磅礡而來,將她的長髮與衣擺向後掀起。
她急忙挺身而出,驚道:「帝君!此事與殿下無關,所有罪責由我承擔!」
公良瑾揚袖攔在她身前,反手一震,便有一道既溫和又霸道的力量落在她身上,將她穩穩送到了十丈開外。
感覺就像被巨浪托起,心臟在胸腔中打了個鞦韆,身體畫過一道弧,輕飄飄落到鑾柱旁邊。
落地之後,她後知後覺發現方才他的手掌,似乎……放錯了地方。
她挺身而出,被他抓個正著。
腦袋「嗡」一聲響,血流衝上腦門,整個人呆呆愣愣,木在了鑾柱邊上。
那一邊,公良瑾輕聲笑道:「父親許多年不曾考校過兒子了。」
他頂著排山倒海般的威壓,額角已青筋直綻,眉目卻依舊月朗風清,語氣波瀾不興。
帝君綿綿長長地哼笑一聲,運袖,道:「當心了!」
公良瑾退開一步,揚袖,舉臂,與帝君臂肘相擊。
仁君之道非同尋常,二王相爭,周遭天地靈氣也俯首稱臣。氣場低壓,殿中無聲蕩開一層層下沉波紋,掠出太極殿,蕩向浩浩皇城。
王道過境,先是皇城內金鐘悠悠長鳴,連綿不息,再至京陵正中紫鐘樓,莊嚴鐘聲憑空而起,驚停鳥雀。再然後,郊邊寺院青鐘漸起,朝拜天下之主。
無邊的、浩瀚的、與萬民息息相關卻又潤澤於無形的——便是君之道。
此刻,外間一切與太極殿無關。
帝君早已達到大宗師之境,距離成聖也不過一步之遙,正面相抗,公良瑾自是不敵,且戰,且退。
間或,純白的靈氣中溢出幾縷烏黑。
他微垂著眉眼,渾然不放在心上,並無掩飾之意。
少頃,帝君收了手,躬著背,輕輕咳嗽起來。
公良瑾輓袖,上前為父親拍背順氣,輕拍一下,帝君口中便蹦幾個字:「你有主見,我管不了,自己想清楚,便好。只是要記著,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帝君並未提及公良瑾靈氣泛黑的事情,也不知是相信了邪氣未除盡的說辭,還是另有考量。
說到最後一句時,帝君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用一雙深邃凹陷的眼,重重看了看顏喬喬。
公良瑾淡淡地應:「兒子知道。」
帝君抬了抬衣袖,示意他不必再拍,搖著頭道:「近來因為陵寢之事,你母親心情不好——建得不順,她要生氣,建得順暢,她又難過。唉,實在是很難伺候,我去開導開導她,你且自便罷。」
「是。」
帝君微駝著背,負手踱向君后消失的方向。
背著光乍看他的背影,仿佛一位遲暮老人。
公良瑾出神片刻,緩緩垂眸,轉身望向顏喬喬。
視線落到她暈紅的臉頰、僵硬的身軀上,公良瑾忽地一頓,後知後覺想起了某種溫香軟玉的觸感。
「……」
廣袖中的手指微微蜷起,耳尖眼尾染上一絲薄紅。
他淡定走到她的面前:「該走了。」
顏喬喬陡然回神,抬頭觸到他八風不動的清冷黑眸,心間微顫,點點頭,跟在他的身側離開皇城。
她一眼也不敢看他袖下的手。
分明告訴自己不要去想,腦子卻全然不聽使喚。
那隻手,修長如竹,指節分明,掌心溫熱,具有掌控一切的力量感。
她渾渾噩噩隨他出城,一路靜得只有腳步聲,以及道路兩旁宮人、內侍和官員恭謹行禮的動靜。
「少皇殿下。」「殿下。」「見過少皇殿下。」
登上馬車之後,空氣更加不夠用。
他輓了袖,卻沒有第一時間沏茶,而是將雙手交疊,置於案上。
顏喬喬感覺到他在注視著她,目光意味不明。
「殿下……」
她垂著腦袋,耳朵一絲絲發燙,如被烈火烹煎。
公良瑾手指微動,認真穩重地開口:「你與母親是如何說的,可願為我複述一遍?」
他沉沉壓著嗓,語氣並無半絲輕浮。
聞言,顏喬喬的臉霎時紅到了腦門。
「殿下,您替我背了好大一口黑鍋……」她的腦袋垂進了胸口。
「無妨。」他淡聲道,「本也不是你一人之事。」
顏喬喬:「……」
心一橫,她破罐子破摔自首道:「君后說了許多話,說殿下不聯姻,不納妾,即便與我有了肌、肌……」
想到自己方才那一幕,顏喬喬仿佛被雷電劈了下,胸腔麻得幾乎說不出囫圇話。
隔著衣裳,能、能算肌、肌膚之親嗎?
聽到此處,公良瑾全不意外。
他靜靜頷首,安撫道:「不要急,慢慢說。」
顏喬喬吸一口氣,繼續坦白:「即便有了肌膚之親,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公良瑾不動聲色,長身微傾:「所以你……」
拒絕麼,如何拒絕的。
顏喬喬弱弱道:「我吃驚極了,那不是讓我白、嫖麼。」
公良瑾:「……」
公良瑾:「???」
他極慢極慢地立直身軀,眼角微微跳了下。
顏喬喬趕緊表功:「那我自然是斬釘截鐵、義正辭嚴地拒絕了!」
公良瑾:「……」
他抬手扶了扶案桌,一雙清冷黑眸中浮起了生無可戀、四大皆空的迷霧。
半晌,他恍惚嘆了聲。
「此生不想,再入皇城。」
###
這一路,沉默的人換成了公良瑾。
車馬停入清涼台。
顏喬喬惴惴不安地隨公良瑾下了車。剛踏過清涼台前院,忽聞一聲悠長清唳自南面傳來。
抬眸一看,見那花火似焰的赤雲台方向振翅飛出一隻青鷹。
這個時間點,不用猜也知道是顏青來信。
青鷹久等不見她回庭院,便飛出來尋人了。
顏喬喬合了個喇叭:「小青——」
這隻鷹養久了,十分通人性。它徑直飛向清涼台,遙遙見著人,便收翼開始俯衝。
近了,近了……
青鷹無視顏喬喬,輕身一縱,落向公良瑾。
顏喬喬:「?」
只聽「撲稜」一聲,它端端正正停向公良瑾揚起的手臂。
長臂微微一沉,接住了鷹。
顏喬喬眨了眨眼睛:「這是我大哥的青鷹……」
公良瑾淡聲道:「仁君道意,天然與萬物親近。」
「哦……」
青鷹揚起爪,將竹制信筒遞給顏喬喬。
顏喬喬接信,目光不經意地落在公良瑾的手臂上。
她更加清晰地意識到,殿下看著清瘦,其實極為修長挺拔。他比她高很多,他的手臂可以將她的身體環過一圈,可以一箭射得韓崢偽身灰飛煙滅,也可以輕鬆接住這麼一大只可以把她整個撲倒的青鷹。
所以如果他想要摁住她的話,一隻手便夠了。
她一邊瞎琢磨,一邊接過信筒打開。
只看了一眼,她便倒嘶著涼氣,僵成了一塊木雕。
顏青第一句便大逆不道。
他告訴顏喬喬,他遲早會親手擰下她心上人的狗頭。
顏喬喬心臟怦怦直跳,她掩住信箋,瞄了瞄公良瑾,只見他正隨手輕撫青鷹頸後順滑細軟的毛。
「殿下,」她懸著心問道,「您在青州的時候,顏青有沒有在您面前說過奇怪的話?」
「何為奇怪?」
「比如我的婚事……」顏喬喬的聲音低得幾不可聞。
公良瑾眉目沉靜:「不是說好了,你的婚事由我負責。怎麼了?」
顏喬喬感覺到自己的心臟變得完全不聽使喚,一個勁兒在胸膛裡胡蹦亂跳。
她不敢再問,飛快搖了搖頭,繼續埋頭讀信。
顏青寫信一如既往地囉嗦。
顏喬喬一目十行,只挑著關鍵字詞讀——記得她剛重生那會兒,還曾如獲至寶一般捧著顏青的信件,如今不過短短一個月,顏青便憑藉真本事,讓顏喬喬心中的柔軟情愫蕩然無存。
很快就找到了赤紅之母。
顏青很喪氣地告訴她,關於赤紅之母的事情,阿爹死也不肯說,他是沒轍了,讓顏喬喬也死了心,不必再琢磨。
顏喬喬抬眸看了看公良瑾。
此生有幸與殿下同行,前世至死不知的秘密,今生已揭曉了答案。
酸甜交織的情緒泛過心口,令她的視線微微模糊。
她牽起唇角笑了笑,繼續低頭看信。
信件末尾,說的是阿爹忽然刨了小姑姑的舊墳,誰知那墳塋早已遭了賊,墓葬品沒動,屍骨卻是不翼而飛。
顏青發出了靈魂疑問——誰家盜墓賊,居然幹這買櫝還珠的事?
這成語用得,令人無力吐槽。
顏喬喬合上信箋,心中基本已能確定,小姑姑顏玉貞正是那個會使偽身之術的無間珠華。
進入書房,青鷹很老實地停到窗欞上,等待顏喬喬回信。
公良瑾輓袖,遞上紙和筆,很體貼地道:「顏世子既然問起,不如便直言相告——我可為你添一句批註。」
顏喬喬:「!!!」
她可沒有忘記,自己那日心神激盪之下,都在信上寫了些什麼要命的東西。
——『我的婚事已有人負責,他是世間最好的男兒,此生非他不嫁。』
心臟亂跳,耳尖再一次浸滿紅霞。
「怎麼了?」公良瑾不疾不徐問,「有何顧慮?」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23 08:31 PM
第63章 釜底抽薪
清涼台的傍晚很清涼。
顏喬喬接過紙筆的雙手顫抖得厲害。
告訴顏青,負責她婚事的人是少皇殿下?
告訴顏青,她心悅之人,非他不嫁之人是少皇殿下?
告訴顏青,被他在信上揚揚灑灑罵了兩千餘字,放言要斬下其狗頭配酒吃之人,是少皇殿下?!
那不如直接提刀殺了她全家比較快。
此刻,少皇殿下正用他那雙清清朗朗、寧靜深邃的黑眸凝視著她,問她,有何顧慮?
這叫她怎麼說?
顏喬喬絞盡腦汁,尋思對策。
半晌,靈光一現。
她微微偏著臉,挑著眉,腦袋半搖半點,訕笑道:「我大哥,他有一個朋友。這朋友,頗不知禮數、不懂規矩,竟在信中與我大哥聊他妹妹的婚事,當真是失禮之至——我可不願成為顏青與狐朋狗友之間的談資!」
公良瑾:「……」
不知禮數、不懂規矩、狐朋狗友。
顏青當面罵了三句,顏喬喬也當面罵了三句。
當真叫做,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他抬起手指摁了摁眉心,唇角抿出無奈的弧度,輕聲吐出一個字:「好。」
眼見成功應付過關,顏喬喬不禁為自己的聰明機智點了個贊。
她斯文淑雅地衝著公良瑾笑了笑,然後低下頭,奮筆疾書。
這封家書寫得稀裡糊塗不清不楚卻又語重心長,大意便是反覆告誡顏青,他遲早要被他那張貓嫌狗憎的嘴害死。
從起筆到落筆,顏喬喬始終懸著心,就怕殿下又提起某些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幸好,他一直靜靜地處理面前的公文,沒再管她。
吹乾墨跡,顏喬喬卷起信箋,置入竹筒。
放走青鷹之後,飄浮在半空的魂魄總算是落回原位。
她摸回書桌對面坐下,見他放下了手中的書卷,抬眸望向她。
眸光微涼,令人神清氣爽。
顏喬喬定了定神,一本正經地與他說起了要緊事。
「殿下,您去青州的時候,蓮藥台的醫師們為漠北老夫人會診,找到解決血邪的辦法。只是這個辦法需要我突破宗師級別,然而時間不等人,老夫人撐不過一個月——殿下您覺得我還有機會嗎?」
自從與殿下相識,她漸漸便有了一種他無所不能的錯覺。
一個月內從先天之境晉級宗師,聽起來是天方夜譚,但在殿下這裡,未必就完全沒有可能。
公良瑾眉梢輕抬,不答反問:「若我沒有記錯,在你心中林霄是罪大惡極之徒,欲除之而後快。為何又改了主意,想救他母親?」
顏喬喬嘆了口氣:「殿下,您知道我不聰明。我識人不清、意氣用事,行事但憑好惡。這些天常常見著老夫人與漠北王,我便看他們一日比一日更順眼,心中總覺著,若是能救了老夫人,興許便是什麼轉機。」
公良瑾道:「你能夠放下成見看待事物,這是好事。」
顏喬喬抿唇笑:「是您告訴我,不要將尚未發生之事認定為事實。」
「嗯。」他若無其事道,「所以不要讓韓崢亂你心神。」
顏喬喬雙眸微張,心臟重重一跳。
半晌,她輕輕吐出一口氣,認真道:「我知道了,殿下。」
眼眶微微發熱,心口難言地感動。
他抬眸,唇角勾起溫和的笑容,緩聲道:「要救林母,並非不可能。」
顏喬喬雖然已有那麼一點點心理準備,但聽到他這麼說,仍是激動得難以自持。
一個月!晉階宗師!
殿下他不是人,他是真神仙!
看著她陡然發光的眼睛、快要撲上書桌的身體,公良瑾神色頗有些無奈。
「坐好。」
「嗯嗯!」她立刻將雙手疊於桌面,腰桿挺得筆直,下頜微揚,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
公良瑾:「……」
雖然早已知道她是個什麼德性,可是近距離接觸,衝擊仍然不小。
「一個月內晉級宗師,絕無可能。」他直言道。
「嗯嗯!」顏喬喬點過頭才發現不對,「……嗯啊?」
公良瑾長眸微闔,淡聲道:「如今大夏境內身染血邪者,仍有千人不止。你要救的,不是一人。」
顏喬喬認真地點頭,側耳傾聽。
「眼下,西梁大邪宗受創,我手中持有血玉骨令,正是誅殺此獠的大好時機。」公良瑾語氣平靜,波瀾不興。
顏喬喬怔怔回過神,只覺一塊巨石落入心海,濺起滔天大浪。
霎那間,心潮澎湃,呼吸微亂:「殿下的意思是……釜底抽薪!」
若能除掉大邪宗的話,散落在外的邪血自然成了無根之木,再興不起什麼風波。
狠還是殿下狠!
她的思路與常人一樣,只從病患角度出發,思忖壓製、救治之法,殿下的劍卻已直指西梁。
不知是不是錯覺,方才殿下雖然語氣平平,但顏喬喬卻感覺到了一股令人寒到骨子裡的殺機。
西梁雖遠,必誅此獠!
「殿下打算派誰去送死?」顏喬喬直言不諱。
公良瑾:「……」
沉默片刻,他道:「你我。」
顏喬喬:「???」
###
這一夜,顏喬喬歇在了清涼台東側殿。
清涼台的臥房原本並不是崑山院制式,如今卻是了。
除了庭院中沒有那一蓬火雲般的赤霞株之外,這間臥室與她的屋子幾乎沒有任何區別。
她下意識地想,殿下不是喜歡她的花麼,不如在這邊也種上一株……
轉念一想,殿下明年夏末便要離院,等不到植株成長為赤雲。
這般想著,心下難免傷春悲秋,患得患失。
錯過的時光,終究是無法追回。
想著心事,顏喬喬失眠了。
捱了小半宿始終睡不著,她乾脆披衣起身,走向無月的夜下長廊。
春夜寒涼,樹影婆娑。剛出了廂門,踏上廊道,便看見廊下立著一尊冰雕玉琢的人影。
「殿下?」
他回身望過來。
清涼台夜間不點燈。廊道只有夜色,他的剪影是黑白灰。
縱然如此,卻絲毫無損那濃墨重彩的天人顏色,反倒添了神秘莫測的冷感。
她怔怔動了動唇。
卻不知,星光下自己的模樣也像是一株月夜幽曇。純美剔透、漂亮得不似人間應有之色。
對視的一霎,任何言語都顯得多餘。
片刻之後,公良瑾打破靜謐:「認床?」
顏喬喬搖搖頭:「殿下為何在此?」
夜間人膽大,她心下難免琢磨——倘若殿下擔心她不敢一個人睡,特意到屋外陪伴的話,不若便邀殿下進屋睡,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同榻而眠。
一回生,二回熟。
他直言道:「朔夜,道心易不穩。四下走走會好些。」
顏喬喬心頭微驚,剛啟唇,便被他豎手打斷。
「不必多慮。」他仿佛知道她顧忌什麼,低笑道,「見著你,倒是穩固許多。」
「當真?」顏喬喬將信將疑。
「真。」他微笑頷首。
四目相對,她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心底沒著沒落地浮起幾絲不該存在的失落。很自私的失落——他若因她而亂了道心,那便是喜歡她,情難自控。
不過殿下不是這樣的人。
他自律克制,心懷天下,胸有社稷,絕不會行差踏錯。
這般想著,她不禁為他而驕傲。
今夜無月,他便是這天下最皎潔的明月。
眸中隱隱閃動起一絲絲波光,她凝望著他,問道:「那,我留在這裡陪殿下?」
「來。」
她走到他的身旁。
夜風偶爾從他那邊拂來,染上月宮般的清幽,給她的臉頰添上了夜間看不出的紅妝。
寬大的袖口時而觸碰,那微不可察的漣漪遞到指尖,泛上心間。
次日出行,顏喬喬很不爭氣地在馬車上睡著了。
——終究還是實現了睡在殿下身旁的夢想。
官道平坦,車輪轆轆,極是催眠。
迷迷糊糊醒來一瞬,發現軟榻旁邊攔著橫木屏風,身上蓋著寬大溫暖的外氅。
她隨手將大氅裹到了鼻子下面,團得像個繭子,只給自己留一口氣。
窩在狹窄安全的地方睡覺,可真是過於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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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車馬漸漸接近西嶺沙弋重鎮。
過了沙弋再往西行,便進入鎮西王的屬地——大西州。
沙弋一帶,地質風貌已接近大西州,路邊的少葉旱地高樹上,零零星星可以見到大西州特有的六角銅風鈴。
顏喬喬盡量控制自己的情緒,但聽著那密匝匝的風鈴聲,心情終究還是低落了許多。
再行一段,她忽然察覺耳畔清靜了,不聞那擾人的鈴鐺聲。
撩開車簾往外望,只見大片大片淺黃的曠野橫亙於前,路旁有樹,樹上也有鈴……
定睛細看,發現樹上的鈴鐺都被人用一團團濕泥糊住了芯。
顏喬喬怔怔回眸望向公良瑾。
他正手執西梁地圖細看——這幾日,他都在看輿圖。
感應到她的視線,他放下手中的卷軸,抬眸:「你不喜鈴鐺響,便暫時封了,泥土風乾之後會自然脫落,不影響當地百姓祈福。」
顏喬喬鼻眼忽然酸澀得一塌糊塗。
酸澀之中,滿是溫情。這個人的體貼和霸道,都像春風化雨,潤澤大地。
「多謝殿下。」她抿了抿唇,微微收縮著心臟,低聲問道,「前世,我院中的赤霞株被斬落花枝,懸滿了風鈴。殿下在清涼台看著,會不會感到敗興?」
他眸光微凝。
片刻之後,一字一頓認真道:「不會敗興,當是心痛。」
顏喬喬心間一震,險些落下淚來。
「……是啊。」她眨著眼道,「那株樹,我養得極好。」
說罷,偷偷將頭轉向窗外,不再打擾他看輿圖。
這一路上,他已大致將情形告知於她。
依據目前情報來看,邪道大宗師,當是西梁國這一任國師,專職占卜、血祭、與傳說中的邪神溝通。
國師名叫西部瞳,住皇城後方金血台頂。
如今雖然受創,但宗師與大宗師之間的界限仍然難以逾越,倘若派宗師級別的刺客前來行刺,先不說進不進得了金血台頂,便是闖上去了,也未必敵得過西部瞳。
再說國師身旁怎可能無人護衛?血邪、詭陣、異毒……
很顯然,即便派出大夏當前最強戰力、大劍宗江白忠,也就是個折戟沉沙的下場。
想殺大邪宗,唯一的辦法便是毫不引人注意地混進金血台,然後爆發大宗師級別的實力,一擊必殺。
縱觀大夏國上下,除了帝君本人之外,再沒有比公良瑾與顏喬喬更好的人選。
如何混入金血台頂,也有現成的途徑——大邪宗受創,正需要大量年輕漂亮的男女進入金血台頂供他吸血療傷。
###
車馬進入西嶺沙弋重鎮,並未驚動任何人。
此行乃是絕密,進城不久,大內第一高手、苦瓜臉侍衛張令俠潛上車來。
「稟殿下,前日我抵達沙弋,守備楊鵬哲與副守備尹承直安排人手設伏行刺,已被我斬於劍下。這幾日我已暗查過整座沙弋城,摸查到幾處與西梁往來的暗樁點,暫時未動。」
公良瑾頷首:「辛苦張統領。」
苦瓜臉大哥動了動垂到顴骨下面的眉梢,苦哈哈地說了句玩笑話:「出來透透風,沒什麼辛苦。不及在皇城終日聽君后念叨您的終身大事來得苦。」
公良瑾:「……」
顏喬喬:「……」
耳畔仿佛聽到君后那溫溫柔柔的嗓音,無休無止地念,少皇瑾怎麼還不娶媳婦、少皇瑾究竟能不能娶到媳婦、少皇瑾到底喜不喜歡女孩子……
「平日總到您面前催,也是職責所在,」苦瓜張拱手苦笑,「還望多多擔待。」
「無妨。」公良瑾淡聲笑道。
說話間,車馬已循著苦瓜張的指引,停在一間名為「平安」的客棧斜對面。
苦瓜張指著客棧道:「這是間黑店,做的是人口買賣——專騙年輕男女前往西梁『撈金』,實則賣給西梁貴族,作為血祭、血食、血奴。」
公良瑾頷首:「我二人離開之後,依律處置即可。」
苦瓜張動了動唇,欲勸,又知道勸說無用。自小看著這位殿下長大,他的脾氣始終叫人捉摸不透。
不等苦瓜張糾結完畢,公良瑾已帶著顏喬喬離開馬車,徑直穿過街道,走進掛了兩串大紅燈籠的「平安客棧」。
客棧大堂清爽,看賣相如何也看不出做的是黑心買賣。
顏喬喬環視一圈,眸光好奇。
「客官,住店哪?」豐腴美艷的老闆娘與黑瘦的男掌櫃對視一眼,擰著腰肢迎上前來,「一間房?兩間房?」
顏喬喬不禁心跳加速。
四面皆是危機,她自然半步也不想離開殿下身旁。只是,倘若二人在外以兄妹相稱的話,住一間房恐怕不太合適……
正在絞衣角,便聽到公良瑾聲線淡淡:「一間。」
原不需要向旁人解釋,卻見他眉眼清正,認認真真地向無關人等介紹她。
「吾妻,阿喬。」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23 08:31 PM
第64章 青梅竹馬
顏喬喬無法形容這一瞬間的感受。
雖然知道假扮夫妻是為了方便同進同出、形影不離,可是聽到他用那清潤玉沉的嗓音說出「吾妻阿喬」時,她的心跳仍是很不爭氣地徹底錯亂。
兩世的思不得、求不得,忽然落到了實處。
即便只是鏡花水月,亦感覺此生不負光陰。
他輓起袖,將手置於台櫃上方,簽字。
他寫,趙玉堇、許喬。
趙是君后的姓,許是她阿娘的姓。
看著兩個端正清雋的化名並列排在一處,顏喬喬忽有一種在簽署婚書的錯覺。
奇異的羈絆,連接彼此。
「客官要天字號廂房?」豐腴美艷的老闆娘撲扇著濃黑的眼睫,妖妖嬈嬈問道。
公良瑾稍微遲疑:「……對。」
「承惠八兩銀。」
公良瑾再一默:「……知道了。」
豐腴老闆娘回身去取鑰匙時,公良瑾側過身,抬手揉了揉顏喬喬腦後的發絲,將她攏到身前。
「累壞了?這就帶你去歇息。」
顏喬喬下意識想要搖頭,卻發現腦袋被他的大手罩在掌心,搖不動。
「……」
她明白了,她的演技實在不過關,於是殿下禁止她繼續露臉。
她乾脆破罐子破摔,將臉倚在了他胸膛上,雙手僭越地抬起來,抓住他腰側的衣裳。
堅硬的胸膛,清幽的寒香,手指下的衣料沉甸甸。
仿佛只要她不鬆手,便能一直擁有她的鏡花水月、夢幻泡影。
片刻之後,客棧老闆娘抬起一根纖纖玉指,指上掛著一把雕花鑲金鑰匙,手指一甩,鑰匙發出清越富貴的鈴鈴聲。
公良瑾自袖中取銀錢。
一錠大的,一錠小的。
美艷老闆娘笑道:「客官可真是闊綽豪爽!」
公良瑾沉默著接過鑰匙,抬手攬住顏喬喬肩膀,帶她走向三樓客廂。
天字號廂房裡外共三間。外間是廳室,地面鋪設有紫金大絨毯,一應陳設古色古香,置有青玉香爐,旁邊的小香案上用玉碟盛有各色熏香小角料。
龍涎、沉水、玉冰、凌牡……
鑲金嵌玉的雕花圓拱門後垂著簾幔,穿過簾幔便是臥房。漆木金絲拔步大床可以並躺下七八個人,床前擋有玉質屏風,窗邊置有銀絲軟榻。
窗外是天高地闊的西域景象,窗間覆有冰花綾紗,擋風沙,不擋日光。
臥房內還有一個次間,花雨石砌出天然湯泉的形狀,竹筒引來熱湯,攪動一池活水。
「殿……」
「還叫殿下?」他側眸看著她,「改改口,在外莫要露出破綻。」
聞言,顏喬喬的雙手頓時變得十分多餘,不知該擺在哪裡。
湯池中飄來的熱氣熏得她臉頰微熱,她動了動唇,厚著臉皮問:「那叫您什麼?」
「阿瑾,或是夫君。」公良瑾的語氣雲淡風輕。
顏喬喬只在腦海中過了過這兩個稱呼,心臟立刻不爭氣地亂跳起來,十指指尖一陣發麻。
雙唇分了又合、合了又分,臉頰越來越紅,硬是叫不出口。
公良瑾見她窘得快要鑽進地毯裡面去,不禁輕聲失笑,抬手牽住她的衣袖,將她帶到金絲拔步床邊上,示意她坐下。
「顏喬喬。」他坐在她的身旁,正色道,「知道你我是什麼身份?」
「君臣。」她答得飛快。
公良瑾:「……」
他無奈地瞥著她,道:「此地距離西梁千山萬水,要經過大西州重重關卡——他們必須騙我們心甘情願前往西梁邊境『撈金』。」
顏喬喬點點頭。
「是以,」他道,「我是家道中落的世家子趙玉堇,你是我青梅竹馬的小嬌妻許喬。你被我寵慣了,吃不得一點苦,落難也要錦衣玉食。我死要面子,一路硬著頭皮充冤大頭,如今銀錢就要花光,我心中焦灼不已。」
顏喬喬:「……?」
他微笑道:「如此,方便你我被人盯上。」
顏喬喬:「……」
她的心情非常複雜,思緒十分錯亂。
他挑眉看著她:「明白了?」
顏喬喬木木揚起唇角,恍惚眨眨眼。
他唇角含笑:「自己想想,在我面前該如何表現。」
顏喬喬的視線從臥房左側劃到右側,又從右側劃回左側,抬頭望望覆了浮光軟緞的屋頂,又低頭看看足下花紋繁複的異域紫絨毯。
她很老實地說:「殿下,我不知道,想不出來。」
「嗯?」他稍微拖長了聲線,不解道,「當初在月老祠,不是裝得像模像樣?」
顏喬喬想起自己在江芙蘭面前撒潑打滾的往事,掩面呻吟:「……那不一樣。」
「何處不一樣。」
顏喬喬:「……」
何處不一樣?那時候她剛重生回來,不知道、也不承認自己的心意,一顆精忠報國的紅心坦坦蕩蕩。
可如今,她已問心有愧。
明知是鴆,卻偏飲來止渴。飲便飲了,不說偷偷摸摸凄風苦雨,還要當眾牛飲,痛飲三斤。
這話,她如何說得出口。
公良瑾輕輕笑了下,道:「聽我道來。趙玉堇家教嚴謹,自幼規行矩步,學得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而這個許喬,離經叛道,活蹦亂跳,想不看見她都很難。」
顏喬喬:「……」
「二人少年相識,青梅竹馬,他只要遙遙看著她,便會……」他停頓片刻,認真道,「近墨者黑。」
顏喬喬:「……?」
實不相瞞,方才她差一點點就自作多情了。畢竟少年相識、離經叛道、遙遙給她彈琴什麼的,聽起來就很像他們本人啊。
等到「近墨者黑」一出來,她便十分確定,他是在內涵顏喬喬本喬——不是旖旎的那種。
她悄悄瞪他的衣領。
「趙玉堇在許喬身上,找到了自己的缺失。」他淡聲笑道,「他不僅要做書生,也要做個仗劍江湖的俠客。一年一年,他這麼看她長大,習慣了,便成為人生的一部分。」
他的嗓音有種感染人心的力量,簡短幾句,便讓她微微聽得有些失神。
她的腦海中勾畫出了兩個小人模樣。
溫潤如玉的小書生,嬌俏明媚的小女俠。她總是在他面前動來動去,他也永遠靜靜站在一旁——她回眸便看得見的地方。
不知不覺,她的眼眶變得濕潤,低聲道:「那,後來呢?」
公良瑾微微地笑:「後來他將她娶回家,那時家境好,寵著她縱著她,慣得無法無天。」
顏喬喬:「……哦。」
他道:「如今即便落難天涯,他也不願叫她看出狼狽,依舊錦衣玉食地慣著。要星星,不給她摘月亮。」
顏喬喬忽然好羡慕那個「許喬」——能夠被「趙玉堇」這樣的人寵著,前世恐怕是拯救過世界吧?
她抿住唇,心間又酸又甜。
「明白了嗎,」他微笑著說道,「在我面前,任你驕縱。」
淺淺淡淡一句話,卻如驚雷一般。
顏喬喬身軀一震,兩顆淚珠噼啪墜落,在手背上摔成晶瑩的小水花。
「殿下……」
她吸了吸氣,改口道:「……夫、夫君。」
她想,便是溺死在這場鏡花水月之中,人生也沒有太大的遺憾。
他凝視她,淺笑如春風般和煦。
顏喬喬捏了捏手指,抬眸瞥他,試探地叫了一聲:「趙……趙玉堇。」
「嗯?」他溫柔垂眸。
她眨了眨眼睛,再喚:「趙玉堇。」
「嗯。」
「趙玉堇!」
「我在。」
「趙玉堇趙玉堇!」她看著他沉靜縱容的黑眸,心情一點點便輕飄飄地上了天,「趙玉堇!」
他低低地笑起來,眸中映出她嬌俏的容顏。
她彎起眉眼:「我才不叫你夫君,我就叫你趙玉堇!」
「隨你。」
「趙玉堇!」
天字號廂房中漸漸傳出顏喬喬理直氣壯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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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公良瑾與顏喬喬離開廂房,詢問過客棧老闆娘之後,徑直前往城中最負盛名的食肆,珍玉樓。
顏喬喬察覺有人尾隨。
她偏頭看公良瑾,見他長眉微蹙,黑眸中覆著淺淺一層不易察覺的憂色。
觸到她的視線,他立刻展顏笑開:「怎麼了?」
她微微撅起唇:「趙玉堇!這裡風一吹便能吃到沙子,我不喜歡!我想吃江東的菜!」
他默了默,強笑道:「總吃那些,你也不膩?難得出一次遠門,多走走,多看看罷。」
「哦……」她拖聲拖氣地應著,隨他走進珍玉樓。
到了二樓雅座,她不耐煩聽店小二報菜名,徑直便道:「你們這邊的特色菜,每一樣都呈上來——還有酒,酒水要最好的。」
店小二愣了下,訕笑道:「客官,我們這邊盤子大,您二人怕是用不完,浪費啦。」
「怎麼會浪費?」顏喬喬天真地歪著頭,不解道,「剩菜不是有下人吃麼。」
公良瑾:「……」
店小二:「……」
公良瑾余光瞥了下兩丈外的漆雕花柱。
圓柱後面背身坐著的,便是平安客棧那黑瘦的掌櫃。
「照她說的做便是了,」公良瑾微微揚聲,「還怕付不起賬?」
「不是那個意思,不是那個意思。」店小二連忙躬身退下。
小半炷香之後,第一盤大菜端到顏喬喬面前。
看著比洗臉竹盆更大的一盤辣子雞塊,顏喬喬緩緩眨了下眼睛,雞蛋裡挑骨頭道:「料這麼足,必定是粗製濫造,不吃,拿走。」
店小二眼角微跳,心道,這是哪嬌慣出來的姑奶奶?
接下來的一刻鐘……
「鹹了。」「淡了。」「火候不足。」「過了。」
「硬了。」「軟了。」「薄了。」「厚了。」
「太甜。」「太酸。」「太粗。」「太綿。」
「重做。」「重做。」「重做。」
店小二見識到了何為挑三揀四、吹毛求疵、沒事找事、無理取鬧……
外人看著都想抽她,然而她身旁那個玉琢般的男子卻是一味寵著慣著。
一盤盤大菜端回後廚回鍋。
最終,顏喬喬只飲了最初送上來的青梅煮酒。
她自己不吃,還不許身旁的夫君吃,飲得醉醺醺,抬手抓著他的衣袖,只許他吃米飯。
顏喬喬本意是借酒裝瘋,沒想到空腹飲下幾盞燙酒之後,竟是真的有些醉了。
呼吸裡全是熱騰騰的酒氣,唯有殿下的清幽寒香能夠提神醒腦。
她不自覺便倚到了他的身上。
他抬手攬著她的肩,由著她醉眼惺忪地倚住他的肩臂。
她的思緒變得遲緩,每說一句話,都得強迫自己過一過腦子。她道:「趙……趙玉堇!」
「嗯。」
「不許吃菜。涼了!」她驕縱道。
他無奈地微笑:「知道。」
她滿意點點頭,將自己的腦袋整個窩進他的懷裡,雙手揪住他腰側的袍子。
殿下的胸膛,真是精瘦堅硬,令人眷戀啊。顏喬喬迷迷糊糊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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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良瑾準備結賬之時,漆雕花柱後面的黑瘦掌櫃終是按捺不住,湊上前來。
「趙公子。」黑瘦掌櫃眼角堆出諂笑,「巧啊。」
公良瑾垂眸看了看懷中熟睡的「嬌妻」,壓低聲線:「掌櫃,巧。」
黑瘦掌櫃看了看桌面上滿滿當當的菜肴,頗有心機地長吁短嘆起來。
「我那口子也一樣,敗家!做爺們的,都不容易啊。」
公良瑾含蓄地笑著,讓店小二給這客棧掌櫃添了一副碗筷,請他自便。
滿桌佳肴,不吃白不吃。
黑瘦掌櫃一面風卷殘雲將菜肴攬到碗中,一面含混不清地道:「趙公子如此闊綽,莫非是在給西梁的冤大頭做事?嗐,真羡慕你們這些文人啊,隨便給那些附庸風雅的西梁貴族做一做夫子,便能日進斗金,養得起人間富貴花。不怕趙公子你笑話,我那小店,賺不到幾個錢,家中婆娘隨時都準備跑路了!」
落魄公子趙玉堇偷偷看了懷中嬌妻一眼,聲線壓得更低:「西梁當真遍地黃金?」
「可不是嘛!」黑瘦掌櫃挾起一塊辣雞,大嚼著道,「我要不是生得磕磣了些,我也去那個什麼……頭懸梁、錐刺屁股,學些酸文酸句掙錢去!」
公良瑾若有所思,矜持地微微點頭。
話不能說盡,黑瘦掌櫃點到即止,只等魚兒自己上鉤。
結賬之時,看著公良瑾外強中乾的模樣,黑瘦掌櫃不禁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
「阿喬,回去再睡了。」付過賬,公良瑾輕聲喚醒顏喬喬。
她從他懷中探出一張桃色灼灼的臉,迷迷糊糊看他一眼,然後望向桌間菜品。
「趙玉堇,」她跋扈道,「不是讓你不許吃菜麼!」
公良瑾無奈地回她:「我未動過,只是請客棧掌櫃用了些。」
「哦。」顏喬喬醉眼迷離,望著他笑,「那便好。方才我翻來覆去地折騰,廚子必定懷恨在心,往這些菜裡加料——口水、鼻水、鞋底灰、搓澡丸……」
她掰著手指,一本正經地數。
黑瘦掌櫃:「……」
公良瑾:「……掌櫃聽見了。」
顏喬喬燦爛笑開,鏗鏘有力道:「就是聽見才噁心啊!我讓他蹭飯?」
黑瘦掌櫃:「……」
淦!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23 08:32 PM
第65章 少年夫妻
回到充盈著富貴氣息的天字號客棧廂房時,公良瑾意識到,顏喬喬真的醉了。
他為她熱醒酒湯時,見她半倚著窗下的銀絲軟榻,眉眼妖嬈地喚他。
「趙玉堇!」
公良瑾:「……我在。」
「我要吃玉堇膏!」
公良瑾:「……」
周遭之人向來懂得避諱他的名字,從前他不以為意,今日被她這麼嬌嬌俏俏一喊,方才品出些別樣滋味。
耳尖剛飛起一絲薄紅,便見她忽地黯然神傷。
「都說玉堇膏又苦又涼,有什麼好吃。」她垂下腦袋,語氣微哽,「可我只是偷偷地吃,礙著誰了?」
她正嘀咕著,眼前光線忽然一暗。
他長身玉立,站在她的面前。
「你也不讓我吃麼?」她抬眸,可憐兮兮地看著他。
公良瑾:「……」
縱然他精通識人之術,此刻卻也無法分辨,她究竟有沒有在一語雙關。
垂眸望去,見她眸中蘊著秋水,櫻唇被春光浸透。
「該睡了。」他說,「明日給你買。」
顏喬喬聽著他的嗓音有些沉、有些啞,怔怔抬起醉眼,見他背著光,眼神晦暗不明。
她接過他遞來的醒酒湯,仰頭乾了,然後搖搖晃晃起身,自言自語。
「又苦又涼的玉堇膏,我怎麼就那麼喜歡呢……」
走出兩步,雙肩被一雙發燙的大手握住。
修長的手指,覆住她的肩頭和手臂。
挺拔的身軀自身後貼近,影子如實質般,將她整個罩住。山傾一般的感覺,質量沉沉,仿佛能夠將她輕易碾碎。
她怔怔低頭,感覺自己就像他掌心一棵小小的赤霞株。
嬌艷、脆弱,輕輕一擰,便是滿手鮮紅的花汁。
他的手指微微用力,帶一點幾不可察的顫意,是克制與隱忍。
她的身軀也不自覺地輕輕戰慄。
片刻,她聽見他沉沉吐出一口氣,俯身,將她打橫抱起來,大步走向金絲拔步床。
這是一張足夠躺下七八個人的大床,他卻沒有睡上來,只將她平平安置,蓋好薄被,掖上四角。
「安心睡,不會有事。」他依舊背著光,模糊的輪廓漂亮得叫人眼暈。
說罷,乾脆利落地離開。
「嗯。」
顏喬喬悄悄把自己臉蛋藏進被褥,只露出一雙恍惚的眼睛。
她看著他的影子映在了玉質屏風上。
他半倚窗榻,側影完美無瑕,像一幅精貴的畫。
『殿下最好了。』她昏沉的腦海里晃過這樣一個念頭,『他是神仙,不是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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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醒來已過了中午,顏喬喬在窗邊的雕花小木案上發現了剛買回來的玉堇膏。
公良瑾不在廂房,隱約能夠聽到他與別人在走廊上說話的聲音。
她悄悄退回臥室,看著手中冰涼的玉堇膏,心跳忽然變得沒著沒落。
曾經,她強忍著滿腔不願面對的酸澀,向自己發誓再也不碰玉堇膏。
如今,它卻經由某個人的手,回到她的面前。
這一切就像一場美得不真實的幻夢,讓她惴惴地,生怕醒來。
她小心地坐到窗下的銀絲軟榻上——隔著雕花小木案,便是殿下昨夜小睡的地方。
她輕輕地向著那處已沒有人影的地方道謝,然後開啟盒蓋,用備在一旁的小銀匙舀起半透明的黑色膏體,小口小口地吃。
又苦又涼,吃下一口,口中很快便會返起清涼的甘。
吃完玉堇膏,「趙玉堇」也回來了。
也不知是誰釣了誰的魚,總之,他與黑店夫婦一拍即合,過了晌午,便「恰好」有車馬前往西梁,可以順帶捎上趙公子與他的小嬌妻,前往西梁撈金。
「上路之後,隔牆有耳。」公良瑾頓了頓,叮囑道,「莫貪杯。」
顏喬喬:「……」
經過昨日一醉,她在他面前本就岌岌可危的風評更是雪上加霜。
他又道:「此行要經過大西州州府牧陽。」
顏喬喬怔忡片刻,知道他是在擔心她的情緒。
她輕輕搖了下頭:「沒關係,牧陽我不熟——我一次也未出過鎮西王府。」
在崑山院的時候,韓崢曾經絮絮叨叨對她說過不少大西州風土人情,也將牧陽城的美食逐一介紹了許多遍——大約是想要讓她早早有些歸屬感。
那時候韓崢總說,要帶她走遍牧陽每一條街,讓她看看他小時候生活過的地方。
結果,從大婚之日開始就鬧得不愉快,對於她來說,大西州沒有美食,只有一碗碗黑乎乎的避子湯。
新婚沒多久,韓崢就睡了林天罡送來的軟骨美人兒……鬧過那一出之後,她與他,永遠不可能再做攜手逛街的夫妻。
如今顏喬喬倒是明白了事情始末——回青州時,她中了赤紅之母。韓崢雖然沒打算放手,但或許連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他並不願意因此而絕後,所以下意識地,他給自己留了退路。
旁人送來美人,他隨手扔在後院,並不打發走。
下藥、醉酒、顏喬喬的壞脾氣……他有的是踏偏一步、走進別人房中的理由。
這麼想著,顏喬喬反倒微微地笑了起來。有幾句話,得等她殺掉韓崢的時候,再慢慢與他說。
臉上忽地一沉。
一隻大手落到她的唇角,將她的笑容撫平。
「人,我來殺。鎮西王府,我來拆。」他淡聲道,「笑得太邪惡,不像小女俠。」
顏喬喬:「……」
他這副放狠話的模樣,依舊還是很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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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店夫婦安排的趕車人是個聾啞粗壯的中年漢子。
顏喬喬謹記隔牆有耳,一路興風作浪,一會兒一會兒車中便傳出她中氣十足的抱怨聲。
「趙玉堇我渴!」「趙玉堇我餓!」
「我累!」「我悶!」「我肩酸!」
少皇殿下坐到她身後,一雙大手覆上她的肩頭。
顏喬喬忽然便有點慫。
隔著衣料,他的溫度肆無忌憚地浸染她,力量感十足的修長指骨碾過體膚,引發難言的戰慄。
「趙玉堇我……」
「嗯?」他漫不經心地應著,大手鬆松緊緊地按捏她的小肩膀。
低沉的嗓音不經意拂過她的耳垂,染出一片好看的暈紅。
忽然靜下來的車廂,透出幾分親昵溫存。
像極了真正的少年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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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大西州州府牧陽之後,馬車變成了車隊。
這一趟被騙往西梁的年輕男女共有十二人,到了遠郊,眾人下車相見,聽領隊之人介紹進入西梁後的規矩——簡而言之,便是少聽、少看、少想。
顏喬喬環視一圈,目光不自覺地落到一名白衣女子身上。
白衣女子生著異常深邃濃艷的五官,神色卻凄楚可憐得緊。
反差強烈,讓人難以忽視她的存在。
她的身邊圍了好幾個面露同情的女子,正在七嘴八舌地提議,要讓男女分開乘車。
十二人,六男六女,正好三人乘一輛車。
顏喬喬立刻就不答應了,反手牽住公良瑾衣袖:「趙玉堇不許離開我!」
他低低地笑:「好。」
聞言,白衣女身旁的女子們立刻投來了譴責的目光。
其中一個神色溫婉的女子迎上前來,壓低了嗓音對顏喬喬說道:「那位冰壺姑娘的未婚夫婿生了重病,她不離不棄,不遠千里前往西梁為他掙錢治病。見到旁人卿卿我我,難免讓她觸景傷情——出門在外都不容易,大家便相互幫助擔待些吧。」
說罷,溫婉女子抬眸望向顏喬喬身旁的公良瑾。
張開的唇瓣忽然卡住,忘了下一句該說什麼詞兒。
世間竟有如此清俊絕艷,不沾凡塵的男子。
那一邊,白衣的冰壺姑娘也將視線投了過來,見到公良瑾,失聲驚呼道:「這位公子,生得頗有幾分似檀郎!」
「?」
顏喬喬當即轉向公良瑾,神色霸道:「不許和她說話,不許讓她看你!」
公良瑾毫無原則地笑:「好。」
顏喬喬忿忿不平:「她才像螳螂,她全家都像螳螂!」
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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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時間:
2024-8-23 08:32 PM
第66章 以禮服人
大西州地勢平曠,多風沙,植被少葉,大地顯得廣袤荒涼。
夕陽的光線被雲霞分割成塊,斜斜鋪灑在遠方天邊,像一匹匹流動的緞。
四駕馬車停在黃沙土道旁,年輕俊秀的男女分作兩堆,領隊與車夫們四處散開,到荒原上撿枯柴回來生火。
名叫冰壺的白衣女子目光漸痴,喃喃道:「檀郎待我,亦如這般。我定會治好檀郎,讓你無災無難,無病無疾。我們,也會像他們一樣……」
說著說著,一雙眼尾上揚的桃花狐眼忽然便湧滿了晶亮的淚泉,滂沱往下掉。
顏喬喬絲毫也不同情——自家夫婿病得快死,便盯著長得像他的人眼也不眨?如此「痴情」,倒是與韓崢如出一轍。
她拽住公良瑾寬大的袖口,準備拉他迴車廂去。
幾個書生模樣的男子見狀,忍不住掏出紙扇,拍著掌心,偷眼瞄向顏喬喬,斯斯文文地議論起來。
「女子之美在於賢良淑德,寬容大度。小肚雞腸之女,成何體統?」
「我觀那位兄台也算是一表人才,怎就娶了個妒婦,唉,真是家門不幸。」
「娶妻娶賢,女子侍奉夫君,當不爭不妒,效仿瀟湘雙妃才是正理。」
越說越起勁兒。
顏喬喬大樂,偏著腦袋,衝那幾個酸腐文生拱手笑道:「諸位所言甚是——那便恭祝諸位家中老父親多添小娘!」
眾文生:「……?!!」
顏喬喬笑得嬌嬌俏俏,轉臉望向公良瑾,拖著嗓音曼聲抱怨:「趙玉堇,我不想吃乾糧!」
「好。」他毫無底線地寵溺道,「給你研磨細了,用西子紅茶衝泡,做茶餅吃,如何?」
「嗯……」很不滿意的語氣。
「刻上你喜歡的木槿花。」他彎著笑眼,溫聲道。
顏喬喬:「……」
有那麼一瞬間,她的心飄了,腿軟了,差點兒不記得今夕何夕。
「哦。好。」
她的視線虛虛落在他的喉結上,吸入肺腑的空氣仿佛全是暖暖的細砂,一粒一粒,細密地蹭著胸腔,心猿意馬地癢。
幾個書生捶胸頓足,恨鐵不成鋼。
還有天理嗎?長成這樣的男人,還要溫存小意、百般討好?!
不帶這麼卷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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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上風大。
公良瑾把顏喬喬送回馬車上,在車旁生了個小火堆,親手替她磨了乾糧,煮茶衝泡。
另一邊,領隊讓車夫架起深口大鍋,煮大西州特有的黃麥粥給眾人食用。
冰壺姑娘收起了眼淚,她從隨身行囊裡取出不少幹貨,什麼鹹鹹香香的小臘肉、酸爽可口的醃黃瓜、調味上佳的乾蒸貝,放進黃麥粥中煮開,鮮香味道立刻飄出一里遠。
眾人聚在火堆鐵鍋旁邊,氣氛熱熱鬧鬧。
與之相比,獨自在車廂外煮茶餅的公良瑾就顯得格格不入,孤苦伶仃。
「趙公子,過來一起吃粥啊!」幾個書生放聲慫恿,「喝個粥而已,能礙著什麼事了?」
車隊首領也喚道:「距離城鎮還有四五日,得用些湯食,不然腸胃都要打結。」
「是啊趙公子,快過來吧。」女孩們也七嘴八舌地喊,「你妻子都在車上睡著了,你一個人多無聊啊。」
顏喬喬其實並未讓公良瑾一個人孤獨待著。
她悄悄掀起車簾,伏在車窗上看他做事,他用余光便能望見她的身影。
殿下這個人啊,無論在清涼殿還是在這荒郊野嶺,煮茶的樣子都是那麼清雅如仙,令人靜心寡慾,拋卻了世俗煩惱。
正是歲月靜好時,忽然零零碎碎聽入滿耳聒噪,著實讓人心生不耐。
剛準備發作,便見一襲濃麗白衣款款行來,手中捧著一隻白瓷大碗,碗中盛了鹹香的粥——黃麥粥用料滿滿,鋪上厚厚一層輔料。
「趙公子。」冰壺姑娘款步到了近前,神色真摯道,「我給你和許姑娘送粥來。」
說著,一雙柔若無骨的玉手便將瓷碗捧到了公良瑾面前。
她躬著身,領口微敞,渾然不知自己的好身段便要兜藏不住。
顏喬喬:「……嘖。」
這可當真是小看了殿下。殿下是什麼人,這世上還有他沒見過的招數?
她托住腮,心道,『殿下答應了我的無理要求,不讓這個冰壺看他。此刻這個人湊上前來,不知他會如何應對?總不能直言,我妻不許你看我吧?』
這般想著,她的心頭不禁壞壞地浮起些笑意。
她並不擔心什麼。畢竟,殿下可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身處九重天闕,誰也夠不著。
吃醋什麼的,完全不存在。
她眨了眨眼,偏頭望去。
「多謝,不必。」公良瑾眉目不動,淡聲道,「請回。」
冰壺神色微微有些受傷,弱聲道:「趙公子請千萬不要誤會,我心系檀郎,決無旁意。我來此,主要是想要與公子聊一聊關於西梁……」
公良瑾雕刻木槿的手指微微一頓,語氣清寒:「姑娘既然認為趙某長相與故人衝撞,便該自覺避嫌,非禮勿視。」
冰壺:「……」
顏喬喬:「……」
萬萬沒想到,殿下竟然以禮服人。
冰壺鎩羽而歸。
顏喬喬笑吟吟倚住車窗:「趙玉堇你真好。我們以後都不吃她的東西,一口都不吃!」
「知道。」他帶著笑意,懶聲回道。
顏喬喬恃寵而驕:「趙玉堇你不耐煩了,你在敷衍我!你居然只說兩個字!」
還未走遠的冰壺:「……」這種人也能嫁得出去還有沒有天理了?
公良瑾:「……」
他抬眸,涼涼一瞥。
顏喬喬心間警鐘大作,她忽然有種錯覺,殿下仿佛會傾身逮住她,把她摁在車窗上,堵住嘴,禁止她繼續叭叭。
念頭只一閃,她便僵成了一隻炸毛的鵪鶉,渾身都躥著閃電。
他似笑非笑地盯了她片刻,微微勾唇,笑開:「好,我知道了,我答應你,這一路都不會用旁人的東西。」
「哦。」
她縮迴車中,後背靠住廂壁,心臟在胸膛裡打鼓。
片刻之後,車廂外的踏板微微一沉。
顏喬喬的心臟隨之一跳。
清瘦的身軀進入車廂,落坐她的身旁,距離近到她能直接聞見他的清幽寒香。
還不止,他俯身,繼續湊上前來。
顏喬喬心跳微停,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放在身前的手被他握進掌心,她身軀僵硬,木然地看著他打開了她的手掌,將一枚精緻無比的茶餅放進她的手中。
顏喬喬:「……」
定晴一看,只見他在茶餅上刻了兩朵花。
左邊一朵木槿,右邊還是一朵木槿。
兩朵花相隔甚遠,但不知為什麼,感覺卻無比親昵,連一片葉子也插不進去。
他抬手,揉了揉她的發絲。
「不生氣了,阿喬乖。」清潤的嗓音帶著笑。
顏喬喬:「!」
她又一次縮成了很不爭氣的紅臉鵪鶉。
「茶餅,真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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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幾日,同行眾人與珍玉樓的店小二一樣,深刻見識了顏喬喬的挑三揀四、吹毛求疵、沒事找事、無理取鬧……
那謫仙般的男子卻一味縱著,只差沒把她寵上天。
而她雖然極易炸毛、挑剔又麻煩,但偶爾被他哄得臉紅時,又是一番人間難見的嬌嗔顏色。
眾人看慣了,便知道人家那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是郎情妾意的情趣,輪不到旁人打抱不平。看開了,看淡了,再看這小兩口打打鬧鬧,倒也是點綴了漫長忐忑的旅途。
車馬行了幾日,終於抵達大西州與西梁國交界處的一個邊陲軍鎮。
此地守備偷偷放水,走私生意大行其道。
公良瑾環視周遭景象,眸底浮起暗沉的冷怒——便是這些人,逐利無義,將危險放入國門,戕害無辜百姓。
顏喬喬與他視線相接,便知道他有正事要辦。
她踏上車轅,揚聲抱怨:「趙玉堇,我要吃玉堇膏,你去給我買!」
聞言,剛剛略微適應她驕縱脾氣的同行者忍不住大皺眉頭。
「這都要出關了,姑奶奶能不能別瞎折騰?」
「就是就是,這都什麼時候了,出了關便是西梁……」
「有什麼問題?」顏喬喬挑眉,不可一世道,「到了西梁不就沒有玉堇膏了?我現在不吃,何時吃?」
眾人:「……」
領隊之人心力交瘁:「已經開始排隊,耽誤不得。萬一誤了出關時辰怎麼辦?」
顏喬喬不以為然:「那就明日走。多留一日怎麼了,又不是趕著去投胎。」
領隊眼角微抽,瞪了顏喬喬一眼,心說可不就是要送你們這些傻子去投胎?
顏喬喬偏頭望向公良瑾:「你怎麼還不去?你是不是有二心?」
眾人紛紛嘩然。這女人,簡直是,簡直是,不顧大局,不知好歹,是非不分!恃寵而驕到這個份上,當真是天上地下獨一份了。
「趙公子!」有人不忿道,「這你都能忍?!一個無理取鬧,說不定就要弄丟你的大好前程!」
顏喬喬不耐煩了:「趙玉堇!」
公良瑾:「……我這便去,你不要著急。」
他定定看了顏喬喬一眼,默示她放心,然後轉身消失在街尾。
眾人:「……」
目送公良瑾離去,顏喬喬本著救死扶傷的精神,往高處一站,傲然對眼前這些滿面不忿的待宰羔羊們說道:「你們也看到我夫君是何等人物了,有他珠玉在前,想必西梁貴族也看不上諸位。若是還有幾分自知之明,不如就此回頭,省得到了西梁自取其辱——萬一不小心被拿去殺頭,那可如何是好?」
領隊險些噴出一口老血,急道:「西梁遍地黃金,用人的地方多了去!大夥別聽她瞎咧咧!」
他可真是謝謝平安客棧那兩口子全家,給他弄來了這麼個魔星禍害!
由於顏喬喬風評實在太差,眾人並沒有將她的話聽進去,只一心焦慮著能不能準時出城。
顏喬喬見良言勸不動該死鬼,也便作罷。
她懶懶回到車上,剛閉上雙眼準備假寐,忽然感覺車身輕輕一震,有人踏了上來。
顏喬喬挑開一線眼皮看了看。
竟是螳螂……哦不,冰壺姑娘。
顏喬喬睨著她:「有何貴幹?」
按照她熟閱萬千話本得來的經驗,此女趁著旁人夫君不在前來套近乎,八成是要挑撥離間,說些引她猜忌趙玉堇的話。
顏喬喬老神在在地微笑,淡漠眼神儼然看破一切。
只見冰壺抿了抿唇,稍微湊近些,朱唇微啟,壓著嗓子輕輕吐出一句石破天驚的話:「你們快離開吧。西梁沒有什麼黃金,這一行,是要送進金血台頂去死的!」
顏喬喬:「……?」
對方非但沒有按照話本出牌,反而奪走她的話本,念了她的詞兒。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23 08:33 PM
第67章 氣急敗壞
邊陲軍鎮很亂,排隊出關的車馬浩浩蕩蕩,無人顧得上竊聽一輛小小的馬車。
顏喬喬看著面前一臉正色的冰壺,不禁露出幾分懷疑人生的表情。
片刻,顏喬喬笑了起來:「這不就是我方才在外面說過的話麼?冰壺姑娘想要排除勁敵,不如自己想想說辭——拿我的話來對付我,有意思麼?」
「你知道什麼,你那是瞎貓碰上死耗子!」冰壺冷笑,「要不是趙公子生得有幾分像檀郎,待你也像檀郎待我一般好的話……我才懶得管你們死活。」
「那你又知道什麼?」顏喬喬漫不經心地托著腮,語氣輕蔑,「說來聽聽啊。」
冰壺深深吸氣,直言道:「國師西部瞳受重傷,需要很多很多的人給他換血保命,你們這些人被送進金血台頂之後,都要活生生抽乾血液而死——話放在這兒了,你,愛信不信吧!」
「哦。」顏喬喬不置可否,懶洋洋問,「那你還去送死?」
冰壺望瞭望車頂,唇角輕輕扯了兩下:「我得去取檀郎的救命藥。檀郎若死,我亦活不了,只有這一條路,別無選擇。」
觀她神色,倒不似作偽。
顏喬喬輕輕叩了叩膝蓋,好奇道:「你為何來找我,而不是與我夫君說?」
聞言,冰壺那張深邃美艷的面龐上立刻浮起濃濃的憋屈之色。
她抿了抿略厚的雙唇,將一粒沉甸甸的唇珠搓圓捏扁好幾次,這才恨恨道:「你以為我不想嗎?背著你找過趙公子許多次,他不是都不搭理我麼!」
顏喬喬:「……」
顏喬喬:「???」
她居然完全沒注意到自家後院什麼時候進過螳螂。
想到殿下溫和疏離拒人千里的模樣,顏喬喬不自覺地露出了神秘微笑。
「你得意什麼!」冰壺怒道,「我家檀郎比你男人好一百倍,你以為我看上他?」
一聽這話顏喬喬可就不答應了:「趙玉堇的優點三千字都寫不完!」
冰壺哼笑:「檀郎聰明絕頂!」
顏喬喬驕傲:「趙玉堇智計無雙!」
「檀郎天賦絕倫!」
「趙玉堇萬法皆通!」
冰壺震聲:「檀郎一夜九回!」
顏喬喬:「……」
顏喬喬:「……你給我滾出去!」
氣急敗壞。
###
公良瑾帶著玉堇膏回來時,發現顏喬喬的神色十分古怪。
她默默吃著玉堇膏,時不時輕輕嘆一口氣,就很像……因為父母不爭氣,以致吵架沒能吵過隔壁二狗子的小豆丁。
「暫時無法出關。」他淡聲告訴她,「此地水混而深,要清理,需大動。」
顏喬喬心不在焉地點頭:「哦。」
城門合上,外頭亂成了一片,都吵著嚷著要出關。幾個著急大展鴻圖的書生遷怒顏喬喬,怪她吃玉堇膏耽誤了出城的時間,站在一丈多遠的地方指桑罵槐。
顏喬喬絲毫也沒留意到外間動靜,她的腦海里一直盤旋著冰壺的灌耳魔音。
一夜……九回……九回……九回……回……回……
這一局,扳不回來了。
天色漸暗,顏喬喬看起來心事更加沉重。
她早早便歇下,裹著一件厚重的外氅,縮成一隻國色天香的繭子。
公良瑾一直默默留意她的神情,等她自己開口。
許久,蓋到眼睛下面的大氅底下終於幽幽飄出來一句話。
「……沒關係,我不在乎。」
公良瑾:「?」
「什麼?」他問。
顏喬喬恍惚道:「沒什麼,只是與冰壺隨便說了幾句話。她說的那些……無所謂,我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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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天明前夕,總是人們最睏倦,最沒精神的時候。
此刻天色亦是最暗,雖有星子,卻伸手不見五指。
守關的城樓上似乎有些動靜,又似乎什麼也沒有,風從關外吹來,漸漸變得黏稠厚重。
零星的驚呼,漸漸便匯成了一股巨浪。
「出事啦!不好啦!再不走可就走不成啦!」
「邊城守軍全都死啦?怎麼可能!」
「什麼可能不可能,滿牆都是血啊,一整面一整面,得跟瀑布似的從牆垛淌到地上——喏,往前走幾步就見得著!」
「什麼?真的假的!這麼大事,戍邊軍也會趕來吧?快快快,準備強行出關了!」
火把一支接一支燃起,噼啪燃燒的油脂味道混合了血腥……
顏喬喬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嗅到松脂、火焰與血的味道,心頭陡然一驚,仿佛重新回到被血與火點燃的停雲殿。
意識已醒來,身軀卻仍魘著。
真真切切地夢魘了。
「殿……堇……」
一道道凌亂急切的腳步聲越過車廂,向著前方城門奔跑。
領隊的公鴨嗓「嘭嘭」拍擊一駕駕馬車的廂壁,喚醒睡得迷濛的馬車夫。
「起來!都起來!出關!準備出關!」
馬車在聲浪中微微搖動,顏喬喬腦海中交織著真實與虛幻。
時而是亂哄哄的邊陲軍鎮,時而又是停雲殿那一片被鮮血洇透的地毯。
場景重現,她呼吸困難,心口劇痛,血腥味道越來越濃……
趙玉堇呢?他去了哪裡?
她的眼球無意識地在眼皮下瘋狂轉動,火真大啊,不僅是停雲殿,連金殿那邊也燒起來了。
華貴的鮫紗雪緞被點燃,火舌自身後蔓延而來,窗外卻飄來了雪,覆在她的身上。
她不知為何飄浮了起來,輕飄飄地懸到半空。
她遙遙看見了那道清瘦頎長的人影,如今她對殿下了解更多,很自然地留意到了一些前世瀕死時不曾發現的細節。
即便到了那個時候,他仍是保持著風度的。
廣袖被風吹亂,他還特意用沾滿鮮血的手指輕輕理了一下。
金殿在他左右兩旁傾塌,他微垂著眸,神情仿佛在說,弄壞了你們,很抱歉。
「殿……瑾……」
顏喬喬忘記了搖頭可以掙脫夢魘,只怔怔地,在真實與虛幻交替的間歇,近乎貪婪地看著那道人影,以及他周遭的一切。
顏喬喬注意到了更多毀滅的、絢爛的、華麗的景象。
傾崩的不僅是金殿。
黑金色的血火如蛛網一般向著四面八方蔓延,一直到視野的盡頭——還未完!一道道血火裂痕直崩到地平線盡頭的天空,正在向上攀爬。
天空仿佛一隻被打碎的碗,即將順著這些黑金傷痕四分五裂。
再定晴細看,濃艷的黑金火焰周圍,還伴著一道道柔和的白光,如甘露,如仙泉。
而一切最濃郁的色彩,盡數匯聚於那道人影身下。
他每踏一步,足下都浮起虛幻的黑白蓮花。
殺生成聖,步步生蓮。
幽冥般的血火之中,清瘦人影忽然抬眼,正正對上她的視線。
顏喬喬心間一震,恰好聽到一聲撕心裂肺的大喊——
「修羅道!是修羅道!修羅道宗師屠了城牆!!!」
夢魘之中,侍衛亦在惶恐無限地呼喊——「少皇以殺證道,修羅道大成,殺生成聖!他已瘋了,見人就斬……」
耳畔響徹著心跳,她的身軀難以抑制地劇顫。
「阿喬。喬喬。」
一隻大手覆上她的肩頭,輕輕搖晃。
「啊。」她驚呼著醒來,一睜眼,便對上公良瑾冷沉的眸。
她一時分不清,環在他身側的究竟是夜風,還是森寒殺機。
她驚魂未定,大口喘著氣,伸出一根顫抖的手指,戳了戳他的臉,然後將掌心貼上去,細細地摩挲。
公良瑾:「……」
即便許喬在趙玉堇面前無法無天,卻也不曾動手動腳過。
她一直很害羞,輕輕觸碰她一下,便會像一隻驚慌的蝸牛,將柔軟的身體和觸須全部縮回硬殼中。
此刻卻……
「嚇到了?」他溫聲問。
她扁了扁唇,輕輕點了下頭。
「無事的,我在。」他道。
「嗯。」
僭越的右手仍貼著他的臉。她在細細地感受他,有血有肉的他。
城門擁堵,馬車搖搖晃晃前行。
半晌。
「趙玉堇,」她呆呆怔怔地問道,「我真的活著嗎?怎樣證明,這一切都是真實存在的呢?」
公良瑾:「……」
他抬手撫了撫她的頭髮,然後很小心地將她的腦袋攬到身前,讓她歪歪倚著他的胸膛。
「這個問題,」他斟酌著回道,「大儒想必願意與你聊上三日三夜,只要你不嫌煩。」
顏喬喬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
「……哦。」
她輕輕抓住他腰側的衣裳,用自己的臉頰輕蹭他的胸膛,聽他心律不齊的心跳。
時輕時重,錯亂得厲害。
殿下的身體,是真的不太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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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近城門,血腥味道更是濃郁得嗆人。
外頭亂成一片,都是吵嚷聲。
「抓緊出城了啊弟兄們!不知哪個天殺的修羅道宗師屠了守軍!等到新來的守軍接管這裡,可就未必能夠買得通啦!」
「前面在磨蹭什麼!」
「輪子卡住了!來來搭把手,抬一抬車——哎!」
松脂火把「轟轟」響,光影映滿車簾,城門下面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
出了城,便像是成功分娩,霎時群魚入海,海闊天高。
天已亮了。
四駕馬車尋了處安全空曠的地方停下,領隊「梆梆」敲擊車廂,將眾人聚在一處,清點人頭。
公良瑾擁著顏喬喬走下馬車。
冰壺見到顏喬喬面色蒼白,腳步虛浮,眼角不禁狠狠抽了幾下,心中對顏喬喬其人有了準確的認知——驕縱、矯情、護食、勝負欲超強。
「人都在,那就趕緊上路了。」領隊心有餘悸,「鬼知道那修羅邪宗殺沒殺夠本……不管怎麼說,能這麼順利出城也是你們的造化,後面再想偷渡西梁可就難嘍!」
兩個書生是一路吐過來的。
昨夜出事時,這二人好奇相邀,到城牆那裡看了一眼。
七尺男兒,生生嚇成了兩根麵筋。
顏喬喬已緩過神來。
周遭都是一片片議論「修羅道」的聲音,恐懼、噁心與憎惡交織,都希望戍邊軍能夠抓住那個神出鬼沒的修羅道宗師,將其碎屍萬斷,以免自己哪日便遭了毒手。
公良瑾淡聲道:「即便在西梁,修羅道亦是遭人憎恨忌憚,不能示於人前。」
顏喬喬偷偷抬眸看了看這位光風霽月的大君子。
他痛恨那些守軍為了一己之私,將邪血與邪物放入國門害得生靈塗炭——君王一怒,流血漂櫓。
就算、就算他把那些傢伙殺得恐怖了些,她也依舊信任他,願意堅定地追隨他。
她轉動著眼珠,拐彎抹角向他表忠心:「趙玉堇,其實我已經知道你家道中落的事情啦,你不用瞞著我,我不介意。」
公良瑾:「?」
她斬釘截鐵道:「只要是你,無論什麼樣的你,我都跟一輩子!」
公良瑾:「……?」
總覺得這一整日,她都不怎麼正常。
無所謂?不在乎?不介意?
一再重申,反倒有鬼。
公良瑾不禁陷入沉思——冰壺趁他不在時,究竟對顏喬喬說過些什麼。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23 08:34 PM
第68章 西梁風光
西梁的風裡帶著沙。
微風拂到臉上,細細碎碎地癢。風一大,便拍得面龐麻麻地疼。
餘悸未消的眾人下意識地抱團取暖,磨磨蹭蹭不肯分開回到馬車上無論在何種情形下,人們總會誤以為只要人多、聚在一起就安全。
事實上,真正的災難來臨時,向來不會管人多人少。
聽著這群驚魂未定之人一口一個「修羅道」,公良瑾長袖微動,眯了眯眸,望向顏喬喬。
他眉宇間帶了點無奈,正色對她說道:「莫要輕信旁人的話,我並未家道中落。」
顏喬喬抬起頭,對上他的清冷黑眸。
她的殿下,無論何時何地,總是清清朗朗一身正氣。
她動了動唇,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來傾訴衷腸。
哪怕世人個個厭憎、懼怕修羅道,她也絕不會。畢竟,在她墮入最絕望最痛苦的境地時,是身如修羅的他替她復了仇,讓她釋然安息。
誰都可以大義凜然地斬妖除魔,唯獨她,沒有資格指責那是邪魔外道。
他下地獄,她亦追隨。既上了賊船,一路走到底便是了。
她這樣想著,開口便道:「我既上了你的船……」
頓了下,她抿唇想想,堅定地表白,「便會隨你走到底,無論你如何,我都不在意!」
公良瑾:「……?」
不遠處,冰壺正仰著細白纖長的頸子,對著水囊咕咚咕咚痛飲。聽到顏喬喬的告白,一大口水登時嗆在了嗓子眼。
「噗咳咳咳咳!」
果然,趙玉堇遠不及檀郎矣。
再往西行,西梁國的地質風貌漸漸便與大西州有了很大區別。
舉目皆是黃、褐、紅。
沒有青山綠水,大大小小的山都是風化的石頭山,被風沙塑造成光禿禿的方柱,像一群群沉默無聲的巨人,駐立在左右兩畔,呆板地注視著身下穿行的這一列螻蟻車馬。
「像被巨人盯著,自己變得很渺小。」顏喬喬掀開車簾,一路東張西望。
她這個人,自幼便不知道「循規蹈矩」這四個字如何寫。什麼少看、少聽、少問、少想,於她而言就是耳旁風。
「趙玉堇快看,有神廟!那就是圖騰柱嗎?下面還有壁刻刻在沙子上面難道不是做白功嗎?西梁人是不是傻?」
騎著沙馬的領隊已經對顏喬喬麻木絕望,乾脆放任自流。
到了夜間,她依舊活蹦亂跳:「趙玉堇快看,西梁月亮真大,星星真多西梁百姓是真的點不起燈,地面無光,宜觀星辰!」
西梁以血邪之術聞名於世,但那與尋常百姓並沒有什麼關係。想要修成血邪道,必須有大量活血供給,再輔以種種珍貴秘藥。
那是權貴的專屬。
西梁百姓窮、苦,個個黑且瘦,前胸貼著後背骨。一列一列的人,有老有少,用籮筐背著山石,蓋神廟、拜邪神,以此謀生。
顏喬喬大放厥詞:「遍地黃金卻餓殍千里,西梁不亡,只能怪我大夏過於仁慈!」
公良瑾眉眼無奈,微笑頷首。
顏喬喬轉了話題:「趙玉堇你有沒有感覺時間變快了許多?月亮剛圓過一次,這麼快又圓了。」
月又圓了可不是一件好事啊。
顏喬喬記得,上個月大約是在二十五六的時候,漠北王林霄告訴她,老夫人至多再撐一個月。
一晃眼便過去了二十日,時間真的不等人。
此去金血台路途還需數日,到時候能不能順利混上金血台頂,亦是一個未知之數。
顏喬喬長長吐出一口氣:「骨頭都要顛散架了,到底什麼時候才到都城啊不行我現在就要找人問問。」
打馬經過的領隊迅速揚起鞭,「駕!」
惹不起,躲得起。
除了趙玉堇,誰也伺候不了這姑奶奶。
西梁的異景初看驚奇,一路看上幾日,顏喬喬便膩了。
西梁的道路都是經年累月踩碾出來的,未經修繕,高高低低坑窪不平,車馬就像是駛在風浪裡的小舟,時刻都在顛簸。
有時候馬車晃得厲害,顏喬喬的右肩便會自然而然地撞到公良瑾身上。
像細小的石子投入池中,一下一下地泛起細微漣漪。
她不動聲色地抿著唇,認真欣賞窗對面的風光,仿佛全然沒有注意到自己忽而忽而便會碰到他。
公良瑾垂眸坐著,清清冷冷不動如山,只在她揚聲喚他「趙玉堇」的時候,微笑著側眸看她,聽她絮叨說話。
顏喬喬自己並未察覺,她碰他的時候不說話,說話的時候不碰他。
這日,車隊持續攀向高地,馬匹的喘聲越來越重,車輪時不時便會向後平平滑出寸許,惹出斷斷續續的驚呼。
顏喬喬坐在車上也覺得提心吊膽,生怕忽然就連車帶馬滾下坡。
乾脆便下了車。
周遭幾乎沒有植被,偶爾見路旁有一兩株乾枯的褐色枯枝矮樹,無葉,根系深深探入地底。
山石斜坡上深深淺淺地刻著些劃痕,用以防滑。
右側是石質山體,左側便是斷崖。經年被風沙剝落打磨,如今裸露在外頭的山體大塊大塊地平坦著,略有參差。
相隔幾十丈,又是另一座斷崖山。
顏喬喬仰頭看了看無邊無際的藍天,心中暗想,倘若從天上往下看,這兩座巨石山不過就是兩塊長方形的小石頭,石頭上艱難地爬行著螞蟻,時不時腳下還打滑。
她謹慎地走到馬車左邊,望向對面的斷崖山。
視線忽然一頓。
「趙玉堇!」她下意識地喊他。
「怎麼了?」
顏喬喬驚奇地指著對面山體中浮出的龐然巨柱,問:「那是什麼?」
定晴細看,愈加心驚。
山體邊緣坦露那一部分雕梁畫棟不過是冰山一角,遵循隱隱約約的脈絡可以清晰地看出,整座山中,藏著一座高達數百丈的巨型宮殿。
殿前的台階高逾十丈,鑾柱逾百丈,穹頂廣闊,左右幾乎望不到盡頭。
在無數的歲月中,它被風沙生生淹沒,嵌入山體,成為山的一部分。雖然只余少許外部輪廓,仍能看出它曾經的華貴恢弘。
除了龐大到無法住人之外,似乎沒有什麼缺點。
顏喬喬自上往下望,只覺心神如跌落一般,自巨殿表面一掠而下這樣的巨殿,究竟是如何建起來的?
「這不過是神明一座廢棄行宮罷了。」身後傳來冰壺獨特綿磁的嗓音,「你們看,那裡是穹窗。」
冰壺一面說著話,一面試圖不動聲色地插到顏喬喬與公良瑾之間。
顏喬喬:「……」什麼毛病啊這是。
她挺身而出,將冰壺擠到一旁。
視線相對,寸步不讓。
冰壺大怒,用口型對她說:「你防賊呢?中看不中用的男人,誰稀罕!」
顏喬喬:「……?!」
兩輩子加起來都沒在嘴上吃過這麼多癟!
好氣,氣成河豚。
別人不行那是不中用,殿下不行那叫不染凡塵好嗎!
遺憾的是這些話絕不能說,尤其不能當著殿下的面說。
顏喬喬默默忍下滿腹河豚之氣,擠出僵硬的微笑:「所以這個大宮殿是建來祭祀西梁人崇拜的邪神?」
冰壺呵地一笑:「也就是沒有神明的可憐國度,會將別人的神明污為邪神。西梁有神,神明的宮殿,自然是神明住過的。」
顏喬喬眉梢微動:「你是西梁人?」
冰壺道:「我母親是。」
身後有馬車夫們在盯梢,顏喬喬也不好再細問關於西梁國師西部瞳的事情。
她認認真真看了看眼前這個五官深邃的大美人,心中暗暗琢磨,不知冰壺要上哪裡去給她的檀郎尋藥?莫不是也要入西梁都城?
前方領隊開始催促。
離開斷崖邊之前,顏喬喬忽地開口:「誰說我們大夏沒有神?」
冰壺面露輕蔑:「嗯?」
顏喬喬微笑:「門神財神灶神土地神文神武神逢考必過神……」
冰壺:「……」
翻過這座老馬進三步退一步的陡峭風化石頭山,眼前霎時一片開闊。
西梁國都,便在腳下。
興許是因為西梁國自然風光缺少色彩的緣故,富庶處的建築便極力補足。
遠遠望去,整座都城大紅大藍大紫大黃,處處是明艷的撞色。
進了這座城,氣氛明顯與別處不同。
即便隔著車廂,顏喬喬也能感覺到一道道陰寒的目光時不時掃過這隊車馬。
那是掠食者貪婪凝視獵物的眼神。
到了此地,她亦不願節外生枝,老老實實放好車簾,等待車隊駛入此行目的地金血台。
空氣中飄浮著濃郁的香。
檀香混合脂粉香,厚重、粘膩、澀甜。感覺像是女子把脂粉抹過了頭,不願洗掉,而是一層一層繼續用不同的脂粉顏色往上塗抹彌補,呈現出一張華貴假臉。
胡思亂想一段,馬車忽然停下。
公良瑾傾身過來,大手攬住她的肩,將她護在懷中,緩緩走下馬車。
顏喬喬心臟跳得很快,一路的忐忑,匯聚終點。
一下車,瞳仁驟然收縮。
氣勢磅礡的金血台,如山般,撞入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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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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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邪神之諭
在顏喬喬的想象中,西梁國最著名的血祭場所金血台,應當是一座陰森的、暗沉的、鮮血凝固在黑色巨石上的大祭壇。
不曾想,眼前竟是一座層疊恢宏的黃金台。
陽光下,金燦燦的台體每一處都折射出富貴逼人的光芒。
不僅鑲金,台層之間還精心嵌滿了彩色寶石,倘若將這金血台縮小數萬倍,那便是墓葬品中偶爾得見的七寶玲瓏黃金台模樣。
只盯了片刻,顏喬喬便有些眼花繚亂,雙眸泛起陣陣綠光。
這是一座金山啊。
視線恍惚一轉,發現前來西梁尋藥的冰壺仍未離開。
難不成她的藥在金血台?進了金血台,她又如何全身而退?
思忖間,見領隊在前方揮了揮手,示意眾人跟上。
顏喬喬感覺到攬在肩頭的大手微微緊了緊五指,護著她走進前方這座吞人不吐骨頭的金色巨台。
左右兩旁,護衛身披金甲,手執金矛。
腳下是一塊塊雕刻著華美圖案的金磚,走上幾步,顏喬喬便有些腿軟。
她們青州地處偏遠,窮啊。
每次送來的銀子總是不那麼夠用,到了最後幾日,緊緊巴巴,捉襟見肘,盼青州來人盼得眼冒綠光。
環顧一圈,只見從四壁到穹頂,處處鑲金嵌玉。
千萬盞金燈層層疊疊,金血台內部華光璀璨,竟是蓋過了外頭的艷陽。
公良瑾感覺到她呼吸有些亂,攬在她肩頭的手指默默握緊,給她安慰。
「趙玉堇……」她恍惚道,「好想搬磚。」
公良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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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層台體最是廣闊。
三根通天琉璃巨柱貫穿台體上下,望著去勢,當是直通台頂。
琉璃柱亦是剔透的淡金色,柱體內嵌滿金燈,灑下千重影。
此情此景,讓書生們連詩也作不出,滿心滿眼只余阿堵物。
兩名臉上畫滿金妝的棕膚侍女引著一行人,穿過金碧輝煌的大殿,踏入一間偏室。
說是偏室,其實內裡擺設裝飾完全是皇家規格。
冰壺唇畔噙了一絲冷笑,嘴唇不動,低聲對顏喬喬道:「西梁財富,十有八九在金血台,另外一二成供養王公貴族。」
「平民呢?」顏喬喬下意識問道。
冰壺哼道:「不過是被人用金匙子刮骨吸髓的牲畜罷了。你看看這裡,看看這些財富……呵,西部瞳,你等著吧!」
顏喬喬眨了眨眼睛。
莫非……冰壺竟是友軍?
二十餘名畫金妝、穿金紗的侍女魚貫而入,在左右兩旁鋪下一塊塊紫金厚毯。旋即,另一列侍女端來金色月形食碟,逐一擺放在紫金厚毯前方。
「坐坐坐。」領隊愉快地走到上首,盤腿坐下,取面前的冒著熱騰騰白氣的布團擦了擦手,然後抓起月碟中的食物大快朵頤,「隨便吃!這可都是國中吃不到的美味!」
輕車熟路的樣子,不知賣過多少人命。
眾人環視四周不見貴族老爺在「視察」,便也跟著落坐,好奇地觀察面前的食碟。
「用手直接抓著吃,這邊就是這樣。」領隊拿起一隻金碟,並起兩指,從碟中剜出半透明的白色膏脂,嘗了一口,拍膝叫好,「黃金沙蟹的肥膏,等閒吃不著!今日算你們有口福了,這斷……」
得意忘形,險些說出了斷頭飯三個字。
他及時收了聲。
周遭似是刮起一股陰風,只見立在四壁下的金妝侍女齊齊盯向他,在他住口之後,又齊齊恭順地垂下眉眼。
領隊訕笑:「這段路上,大夥都辛苦了,來來來,多吃些!」
隨著他掏取白色膏脂的動作,鮮甜無比的腥香便溢滿了整間華貴偏室。
有人有樣學樣地跟著他用濕布揩了手,然後拿起面前的膏脂來。
一開始用手抓食物還有些不習慣,等到嘗了兩口鮮美白膏之後,立刻雙目放光,吃得舔手。
顏喬喬與公良瑾自然不會動金血台的食物。
少時,侍女們陰惻惻的目光便向他們飄過來,觸到這些毫無人類感情的視線,顏喬喬心頭大跳,清晰地感覺到了不祥的威壓。
領隊趕緊抬了抬雙手,出聲解釋道:「這對小夫妻嘴刁,一路都是這樣,沒別的意思!」
侍女又將視線移走。
顏喬喬悄悄望向公良瑾,用眼神問他,『這些是血邪?』
他長睫微垂,半掩眸光,探過一隻如玉如竹的手,在她面前輕輕一晃。
掌心竟是那塊從韓崢偽身那裡射來的血玉骨令。
它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控制周遭的血邪。
此刻,血玉骨令微微震動,內裡如有血雲遊走——這就意味著周圍有血邪存在。
顏喬喬輕輕吸一口氣,只覺後背隱隱發寒。
畢竟,她身後便直直杵著兩個金妝侍女。
公良瑾手再一晃,不知將那血玉骨令收到了哪裡。
車隊出行之前,領隊曾讓人搜過眾人的身,卻未能搜出公良瑾身上的骨令。
顏喬喬看不穿公良瑾的藏物手法,只知道除了血玉骨令之外,他身上還帶著些別的東西。
她並不覺得稀奇,畢竟在她心目中,殿下自始至終都是神仙。
「吃吃吃!」領隊像主人一樣招呼眾人。
眾人陸陸續續拿起了面前的吃食,努力克服心理障礙,試著用手在食物上比劃。
冰壺低低笑了下,道:「放心吃就是了,沒毒。國師比誰都怕我們不幹淨!」
這倒是實在話。
西部瞳傷重,本就是需要替換清潔的血液來治傷保命,自然不可能給血奴下毒。
聞言,站在冰壺身後的侍女陡然開口:「禁止議論國師大人。」
嗓音粗嘎,竟不是「侍女」,而是男子。
顏喬喬愕然,定睛細看。
這一看便發現了端倪,周遭的金妝金紗「侍女」中,有近一半是長相清秀的男人,並非女子。
看來,這些便是護衛在國師身側的血邪衛兵了。
只能說國師很懂享受,一排排金色美人,可比五大三粗的侍衛養眼得多。
「哦。」進入金血台之後,冰壺像是解開了禁錮一般,眉梢眼角都帶著嘲諷,「那我不說你們大人,說面前這膏子可行?」
「侍女」們又恢復了啞巴模樣。
冰壺揚了揚手中金碟,抬起纖纖玉指,取出膏脂,置入一雙潤澤飽滿的豐唇之間。
一面輕舐,一面笑道:「蟹膏,便是公蟹的……膏,養人得很。若是母蟹,那殼中便是黃澄澄的卵膏。」
顏喬喬眨了下眼睛,心中隱隱覺得有些不太妙。
果不其然,下一瞬,便見冰壺的桃花眼向她瞟了過來。
一句陰陽怪氣的話語砸向顏喬喬:「喜歡玉堇膏?哈。」
顏喬喬:「……?!」
五雷轟頂,不過如此。
她可憐兮兮地望向公良瑾。
只見他微垂著眸,神色冷淡,八風不動。
「不必理會。」他淡淡道。
未盡之意便是,不必理會將死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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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過餐,領隊便心滿意足地離開偏室,將這十二名血奴交給了「侍女」們。
兩列金紗「侍女」引著眾人,款款順著大殿旁側的金色台階向上攀登。
顏喬喬一路不動聲色地觀察左右。
「侍女」數量驚人,每一層樓台都有近百人,小部分在巡邏,大部分圍坐在三根琉璃金柱中央,手拉著手圍成圈,仰著頭望向台頂,搖頭晃腦地念著些不知什麼功效的異咒。
這幕場景,莫名讓顏喬喬想起了琉璃塔中的顧京。
「向神明祈禱。」冰壺語聲微嘲,「祈求神明降下神諭。」
顏喬喬微微眯了眯眸。
邪神?
難道……顧京的詛咒藉助了邪神的力量?
可是這世上當真有邪神麼?
思緒一轉,忽然記起了顏青從南越巫王那裡摸來的「巫祖神諭」——【來年冬末,舉全族之力,以滅公良】
巫祖?邪神?
可憐的大夏沒有神?
顏喬喬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冰壺,心中更覺此人神秘。
她要給「檀郎」尋藥,卻一路來到金血台,眼看便要被送到國師面前,依舊不見她有逃跑的意思。她明明知道前方有什麼。
開始攀登金階之後,滿腔興奮的撈金者們都不再說話了。
交錯的腳步聲靜靜迴盪在黃金殿堂,階上時而遇到上下的金紗侍者,數量極多,防衛可謂密不透風。
顏喬喬心中默默計算戰力,越算,越是大搖其頭。
倘若想要硬闖進來行刺,那當真只有聖人才能做得到——攻下金血台,得是西梁滅國之戰。
一國財富,十之八九囤積於此。
戰力也不遑多讓。
她暗暗思忖著,再望周圍的富貴燦爛,眼前卻仿佛看到了一個個枯瘦如柴、無聲悲嚎的西梁百姓,看到了一灘灘從他們身上榨出的骨血。
越往上,金紗侍者數量越多。聚在台中央念咒的聲響連成一片密密音浪,身處其中,身軀不自覺地微微搖晃,仿佛被血浪托舉一般。
顏喬喬的心臟沉沉跳動,周身隱隱泛起厚密的戰慄。
有戰意,也有恐懼。
萬軍之中取敵首級也不過如此罷。
黃金台體漸漸收縮,從殿體邊緣望出去,已快要望不見台下的西梁國都,只能望見遠處的高原和方柱石頭山。
快到台頂了!
自從進入西梁國都,處處便都是那股檀香混著脂粉香的味道,久聞不覺其臭,顏喬喬已有許久忘了這個味道。
此刻,這股奇異的濃香卻再度撲面而來,叫人想忽略都無法做到。
太濃了。仿佛伸手一抓,便能粘乎乎地抓個指縫流香。
直覺告訴顏喬喬,目的地,到了。
果然,踏上最後一列三丈寬的黃金台階之後,眼前再不是尋常的殿台。
三根琉璃金柱到了盡頭,柱頂曲起,如蛇頸一般,彎曲著聚到台體正中,托盛一隻頭蓋骨形狀的琉璃碗,碗中細細沸著金色溶液。
台頂深處立著一方黃金台,台前垂落四面金紗帳。
透過金紗,可見一張黃金榻。
榻上盤膝坐著一人,身披大紅袍,赤發鋪到榻下。
引路金紗侍者分列兩旁,靜靜垂首。
顏喬喬不動聲色掃過一眼。周圍足有三十名金紗侍,立於四方密密地護衛著國師西部瞳。
機會只在他吸血換血時。
她深吸一口氣,摁住緊張的心跳,以防被周圍這些護法聽去。
到了此地,「撈金者」們也個個沒了聲息,只安安靜靜地站成一排,等待那黃金堆中的貴人發話。
半晌。
「嗯……」那赤發紅袍之人發出綿長的聲音,低低地,吟唱般道,「恐懼會讓氣味發酸,緊張會讓氣味發苦,都不是我喜歡的味道……只有吃飽喝足,懶洋洋,美滋滋的時候,最令人舒服啊……來,孩子們,將這些可愛的朋友帶過來看看。」
顏喬喬緊張得指尖微微顫抖,心中將催動「夏濯」的術法一遍遍反覆演練。
正待上前之時,只見琉璃金柱頂上的骨碗忽然「咕嚕」一響,翻湧起金血波浪。
霎那間,滿室金紗侍齊齊撲身向前,以額觸地,顫聲吟唱——
「恭迎神諭!」
顏喬喬:「……?」
來得這麼巧。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23 08:35 PM
第70章 千鈞一髮
金血台頂,空氣裡滿是厚密的異香。
三根直貫台體的琉璃金柱收束成細細的蛇頸形狀,彎向正中,托著一隻頭蓋骨般的琉璃碗。
金血台上下近百層,每一層都有無數邪道中人向著這三根金柱誦咒祈禱,此刻,所謂的「邪神」似乎終於回應了信徒們的呼喚,往金柱頂端的邪碗之中降下沸騰的金血波浪。
周遭的金紗護法全撲在地上,身體興奮地顫抖,如同請了鬼神上身。
「恭迎神諭!」
金紗帳深處的黃金榻上,赤發紅袍的重傷國師也顫巍巍伏身叩拜。
全不設防。
顏喬喬的心臟霎時開始劇烈打鼓——這是何等天賜良機?!
她屏住呼吸,望向公良瑾。
只見他的眸色清冷依舊,神情八風不動,略有微微下抿的唇角泄露一絲殺機。
廣袖微動,正待出手,忽聞身旁傳出一聲嬌喝——
「我奪神諭,動手!」
顏喬喬:「……???」
話音猶在,只見白影一晃,冰壺挺身而出,衝向台頂正中的琉璃骨碗!
這是……友軍?她讓誰動手?莫非這隻螳螂背著她與殿下達成了什麼默契?
顏喬喬正在迷茫時,忽見黃金榻後方躍起了兩道金影,一左一右便向榻上的西部瞳攻殺過去。
是貼身服侍西部瞳的金紗護法。
顏喬喬:「?!」
金血台頂,竟然有冰壺的內應。
難怪此行順利得不可思議,連修為都沒查驗——顏喬喬原本還以為是那個領隊的功勞,沒想到身邊竟藏了個大有作為的刺客。
晃神之際,冰壺已衝到了那隻琉璃骨碗面前。
周遭的金紗護法個個趴得「五體投地」,一時誰也來不及阻止。
「啪!」
一隻纖纖玉手探進了翻湧的金色波浪中。
黃金榻上,西部瞳拖著繁冗沉重的大紅袍,狼狽地跌滾一圈,避開了身後襲來的兩道殺機。
他撞上榻緣垂落的金紗帳,沒顧自身安危,拖著綿長的破嗓發號施令:「瀆神者——殺了她——」
喊話之時,他翻下黃金榻,裹著兩面撕裂的金紗跌落在地。
後方,兩名刺客躍到榻上,足尖點了下鑲滿金絲珠寶的黃金褥,再度直取西部瞳。
伏趴在地上的金紗護法們騰身躍起,竟然當真沒管遇刺的國師,而是齊齊向冰壺撲殺過去。
冰壺已從骨碗中抓出一物。
她放聲嬌笑:「西部瞳,你求了一世,求而不得的神諭,此刻卻在我手上!」
說話時,她轉身飛速退向台頂一角,避開了兜頭衝撞而來的一眾金紗護法。
「嘩啦啦——」
繁複層疊的千盞金燈被砸落在地,琉璃火灑滿金磚。
黃金折射出五彩繽紛的光斕,炫目的金紗下,一眾宗師級別的護法神情冰冷得毫無人氣,只知捨命往上撲。
冰壺繞柱而走,險而又險地與眾人周旋。
她利用手中神諭拖著一眾護法,刺殺西部瞳的任務便交給那兩名內應。
「唰——」
只見冰壺將手臂一揚,一道波浪般的金光兜頭砸向飛撲而來的金紗護法。這些護法一生虔誠侍奉邪神,哪裡敢當面衝撞了神諭?霎時,躲的躲,仰的仰,亂成一團。
藉著這空隙,冰壺迅速拎回神諭,繞過琉璃金柱,閃到了更遠的位置。
一朵白燦燦的花朵,吸引大群金蝶追逐。
放眼一望,黃金榻周圍只剩下國師西部瞳與兩名刺客,以及呆怔在不遠處的「撈金者」們。
「拿回神諭,活撕了她。」說話時,西部瞳站穩了身子,赤發之間探出一張臉。
他生得雌雄莫辨,赤發赤眉赤瞳,膚色白如死漆,黑唇。配上一身大紅袍,詭譎又艷麗。
只見他勾唇怪笑,雙袖揚起。
袖中騰出兩蓬巨大的血霧,撞向迎面襲來的刺客。
霎時,台頂的濃香更加刺鼻,滿目金光微微扭曲,眼前幻象迭生。忽而金,忽而赤,搖晃的金光變成了赤潮,整個金血台頂仿佛被血浪淹沒。
兩名刺客恍惚一瞬,前胸便被西部瞳袖中探出的慘白手爪擊中。
「噗——」
口噴鮮血,雙雙摔到黃金榻下,抽搐著,身軀像融化的蠟燭一樣,軟塌塌癟了下去。
冰壺那一邊也是險象環生,形勢大大不妙。若不是手中抓著神諭,令一眾護法投鼠忌器的話,恐怕已被活活撕碎了百八十回。
顏喬喬不禁懸起了心臟。
國師西部瞳縱然帶傷,亦是十分難殺。即便像冰壺這般有備而來,恰好還撞上天降神諭,竟也看不到一絲得手的希望。
攀登金階時,顏喬喬曾默默記下了金紗護法們的巡邏規律。
再有十幾二十息,便會有巡邏上來。
屆時,更是沒有半分勝算。
她的心臟跳得飛快,呼吸急促,催動周身經脈中的靈氣,讓自己保持在隨時可以出手的狀態。
腰間忽然一緊。
公良瑾修長的手指穩穩抓住她,帶她悄然退到黃金榻一側。
他並未著急出手。
一雙黑眸清冷依舊,唇角微微下沉,漠然注視著場間戰況。
西部瞳一擊得手之後,自身也不好受。
紅袍重重晃了晃,抬手掩了下左邊心口,左半邊詭麗的面龐忽地炸得血肉模糊,一道道血泉從身軀的破碎處湧出,崩潰隱有擴散之相。
「血……」他的喉嚨裡發出獸般含糊綿長的聲音,身軀搖動,環視附近。
一團血污中,轉動的赤紅眼珠無比駭人。
轉頭,盯上了新鮮送來的血食們。
他需要補充新鮮血液,以彌補血霧一擊的戰損。
那一邊,冰壺已被逼到角落,再有三五息,這朵白花便要被金蝶群生生撕扯成渣。
金階的方向隱隱傳來細微震盪,顯然是巡邏的護法正往台頂而來。
至多還有……七八息時間!
即便顏喬喬全然信任公良瑾,此刻也不禁心下焦灼,指尖浮起急躁的麻癢。
西部瞳腳步微微踉蹌,紅袍與赤發簌簌發顫,一雙慘白的手垂在袖下,每踏前一步,雙肩都像快要散架一般,輕飄飄地左右晃動。
他搖搖晃晃走向幾丈外的血食,準備抓人吸血。「撈金者」們個個呆若木雞,定在原地一動不動,如待宰的羔羊,根本沒有逃跑之意。
顏喬喬渾身緊繃,唇角輕顫。
再不動手可就來不及了!
正待開口,身旁的公良瑾忽然輕輕咳嗽出聲。
「咳,咳。」
西部瞳晃晃悠悠的背影忽然一頓,極慢、極慢地側過爛掉的左半邊臉,赤紅的眼珠在血污中緩緩一轉,盯住了公良瑾與顏喬喬。
吸引到他的注意了。
顏喬喬後背生寒,死死屏住了呼吸。
只一霎,便有厚若粉脂的濃郁檀香撲面而來。
一襲大紅袍眨眼到了近前,距離不足一尺。
公良瑾反手將顏喬喬擋到身後,他踏前半步,幾乎正正撞上了疾掠過來的西部瞳。
顏喬喬聽到自己的心臟在耳畔打鼓。
眼前的一切,變得極慢極慢。
余光瞥見,一身白衣的冰壺已被逼到窮途末路。金紗之下,無數僵硬的手爪抓住了她——頭髮、脖頸、肩、臂……即將把這個只會閃避、從不攻擊的女子撕成碎片。
冰壺將目光投了過來,落在西部瞳身上,厚唇微微翕動,似驚愕,又似惱怒。
而就在顏喬喬面前,公良瑾與形貌可怖的西部瞳視線相對,鼻尖幾乎相觸。
他黑眸清冷,神情鎮定,身軀沒有一絲多餘的晃動。
一頓之後,西部瞳袖中揚出一根尖利如針的手指,帶著殘影,猛地戳向公良瑾頸側脈搏。
顏喬喬嚴陣已待,不假思索便催動周身靈氣,指尖燃起「夏濯」,準備幫助公良瑾短暫爆發出大宗師之力,一擊必殺!
就在她抬手的霎那,一隻溫熱有力的大手忽然鎮下,捏住她的腕,將她的道光掐滅。
他的動作極鎮定、極利落,不容置疑。
左手握住她的手腕,旋身,右手自廣袖中揚出,並指如刀,斜斜一劃而過。
衣袂如風,颯聲清越。
滿目金血光芒之中,忽然便出現了一道深淵般的黑暗,吞噬一切光亮。
黑暗過境,勢不可當。
長袖掠過之處,竟有金石破空之音。
顏喬喬腕間一緊,被身側之人牽引著接連退出七八步。
「太弱。」公良瑾聲線淡淡。
顏喬喬:「……?」
只見一身紅袍的西部瞳呆呆站在原地,仿佛完全不敢相信發生了什麼。
一半詭麗一半糜爛的臉龐上,兩隻赤紅的眼珠齊刷刷轉向下方,試圖看自己的頸項。
下一瞬間,只見他的頭顱如山體滑坡一般,斜斜向著左下方滑落,脫離了身軀。
濃濁的污血後知後覺湧出,西部瞳瞪著一雙難以置信的眼,歪歪墜向遍地金磚。
「咚。」
腦袋落地之時,冰壺那邊的局勢亦發生了變化。
只聽一聲裂帛般的怪音響起,金紗、鮮血齊齊飛濺!
被撕碎的並不是冰壺,而是距離她最近的兩個金紗護法。
只見冰壺周身湧起血煞黑霧,十指指甲如利刃般橫出,眨眼之間,又將另一個毫不設防的護法撕成碎片。
血流如瀑。
公良瑾長眸微眯,淡聲開口:「修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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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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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23 08:35 PM
第71章 他的道意
顏喬喬迷茫地注視著眼前這一切。
不過一兩個呼吸之間,國師西部瞳被殿下斬了首級,冰壺也化身修羅,撕得遍地血泊。
思緒就像陷入了泥潭,轉動極為緩慢。
「修羅道」三個字如同一聲驚雷,在她腦海中炸出一線清明。
是冰壺。
在邊陲軍鎮製造了滿牆血瀑的修羅道宗師,是冰壺。
殿下封城查那一潭渾水,耽誤了出城時機,於是冰壺屠了守軍強行出城,以保證計劃順利進行。
守軍之死,不是殿下做的。
「我就知道您不會那樣。」她輕輕吐出一口氣,沒頭沒尾地道。
即便此刻形勢緊迫,公良瑾仍是因她的馬後炮而輕聲失笑。他牽著她走向台頂正中處的琉璃骨碗,隨口道:「若就是我殺的呢?」
他顯然知道她在說什麼。
顏喬喬毫無節操地回道:「那便是他們該死。」
公良瑾:「……」
他算是看明白了,她不是做忠臣的料,而是渾然天成一奸佞。
金階已傳來腳步聲。
冰壺那邊,金紗護法們起初被殺了個猝不及防,死了三個人之後終於反應過來,不再傻乎乎往刀口上撞,而是結起防禦陣,相互掩護,聯手圍殺修羅道宗師。
雙拳難敵四手,冰壺立刻陷入危局。
她罵道:「你們國師都被那對小夫妻弄死了,還圍我作甚!」
遺憾的是,護法們最後收到的命令是殺死瀆神者,奪回神諭。任務未完成之前,他們根本不理會國師是死是活。
連續幾次硬碰硬,冰壺身上黑霧四濺,險象環生。
顏喬喬心臟「怦怦」亂跳,余光瞥見,金階方向已露出了幾蓬卷曲的發頂。
巡邏隊就要上來了!
公良瑾依舊不疾不徐。他不知從哪裡取出一隻細長的白瓶,揚手將其置於琉璃骨碗上方,五指一併,將瓶身捏碎。
「嘩啦——」
只見瓶中泄出浮游般的白霧狀奇異溶液,落入琉璃碗。
剎那間,如金珠墜水,悶悶濺起湧浪。再一霎,白焰沉沉灼燃,順著彎曲的琉璃蛇頸傾泄而下,落下那三根通天貫地的琉璃金柱之中!
這一幕何其眼熟。
當初顧京的琉璃塔傾崩,便是因為這白熾的邪物幽磷進入琉璃塔身,遇火沉熾如流星,轟然墜落,令整個琉璃體分崩離析。
「嗡——」
三根琉璃金柱雖未承重,卻是這座金血台的主體部分。
白熾流星墜下,天地色變,白慘慘的光芒旋散流轉,透出金血台,照亮四方景象。
「砰——鐺啷啷!」
下一層台體中的琉璃金柱炸成了金白交織的漫天碎屑。
巡邏隊剛要露頭,便被這場變故驚呆。
隆隆震顫一路往下,轟轟如驚雷滾過山坳。
眾人分神的瞬間,冰壺一掠而起,長甲如刀,嵌入牆體上的黃金裝飾,如蜘蛛一般將身軀倒掛在高處,手一揚,金赤的神諭卷軸閃著微光,拋向顏喬喬。
「神諭在那!」冰壺禍水東引。
立刻便有十數名金紗護法轉身撲來。
趁著這片刻空檔,冰壺騰身一躍,直直落到了身首分離的國師西部瞳面前。
蹲下,哂笑。
「你居然死在別人手上。」冰壺根本不在意身後追來的護法,輕聲對著西部瞳的屍身哼笑道,「不知死活的東西,敢趁著檀郎傷重時出手偷襲?如今可好,被檀郎打成這樣,竟叫區區一個修羅道小宗師斬了腦袋,你虧是不虧啊?」
顏喬喬心頭驚跳。
聽這話中之意,西部瞳與她口中的「檀郎」先前便狠狠鬥過一場,以致虛弱至此。
所以西部瞳不是因為邪血湮滅而傷?那麼,被金火燒滅數百邪血以致身受重傷的血邪大宗師是……
顏喬喬後背生寒。
此刻,台頂的金紗護法一分為二,一半撲向冰壺,另一半追著飛在半空的神諭,朝顏喬喬與公良瑾衝殺過來。
「沒關係。」冰壺仍在對西部瞳的屍身說話,「待檀郎吞了你,便能恢復大半實力。看在相識一場的份上,檀郎會給你報仇的。」
說著,她單手掩著胸口,抻直了脖頸開始嘔吐。
只見黑血如瀑,自她口中傾泄而出,如蛇一般,卷曲著、尖嘯著,衝向地上的屍身。
而在冰壺身後,十餘名金紗護法已撲殺上前,襲向她毫無防備的身軀。
冰壺紋絲不動,仿佛胸有成竹。
只見,僵在一旁多時的「撈金者」們忽然便動了起來。
一個接一個,身軀重重發顫,再抬頭,眸中只剩一片烏黑,再無眼白。
面龐上炸滿黑色血紋,十指探出漆黑長甲,形貌駭人之極。
血邪!
「呵……」九名血邪喉嚨中滾動起獸般的低吼,俯身,撲殺上前,擋下襲向冰壺的金紗護法,與他們戰作一團。
冰壺毫無阻礙地吐盡黑血,那黑血凝如狡蛇,蛇頭鑽入西部瞳七竅,蛇尾刺入他的身軀,大肆吸食殘留的邪血——修習血邪之道,功力盡在滿身邪血之中。
此情此景,當真令人遍體生寒。
原來,這才是冰壺真正的後手——倘若沒有顏喬喬和公良瑾「搗亂」的話,西部瞳在擊殺那兩名叛變的護法之後,便會急急抓這些新鮮血食來吸血,正好落入冰壺的圈套——同行的「撈金者」們,早已染上邪血,成為冰壺的爪牙。
「我就說不能吃她的東西吧!」事後諸葛顏喬喬感慨萬分。
公良瑾低低笑著,抬眸,望向那一卷直直落下的「神諭」。
十數名金紗護法追著神諭,即將衝到面前。
顏喬喬身軀微顫,有緊張、有興奮、亦有難言的恐懼和戰意。
「那才是,戕害我大夏百姓的邪道大宗師!」她看著冰壺吐出的黑血,顫聲道。
「對。」公良瑾認真開口,「看你的本事了。」
「嗯嗯!」她重重點頭。
腰間一緊,力量感十足的大手再一次抓住她,騰身掠起。
她的心跳響若驚雷,周身熱血湧動。
只見公良瑾廣袖微揚,手一探,抓住半空落過來的神諭,隨手擲出金血台。
「刷——」
飛身上前的金紗護法齊齊一怔,望著那道掠出金血台外的殘影,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顏喬喬的靈氣已沸騰到了極致。
掌心湧動著熾烈如火的「夏濯」,她將手掌貼在公良瑾後心,毫無保留地將自己靈氣盡數灌注。
驕陽似火,乾坤朗朗,滌蕩世間一切污濁!
她清晰地感應到了一股強勢的、清正的、霸道的共鳴。
戰意沖天,王道無疆。
只見廣袖飛揚,公良瑾反手一招,掌中竟生生凝出一柄純黑的王劍。
它不是實物,而是能夠吞噬光線的恐怖力量。
「上了。」
腰間的大手驟然一緊,帶著她,大步踏前。
「嗡——」
黑劍所經之處,空氣劇烈震盪。
只那所向披靡的氣勢,遙遙便將攔路的金紗護法震退數丈。
公良瑾看似不疾不徐,實則晃眼即至強敵面前。
冰壺站了起來。雙手往身前一叉,周身燃起血煞黑霧,嘶聲尖嘯著,直直撲殺上來。
公良瑾出劍。
低沉的威壓震出道道純黑波紋,黑暗森嚴的氣勢令人心頭駭然。
根本沒有反抗的餘地,冰壺如刀般的黑色利甲一觸劍身,便開始寸寸崩潰。
公良瑾腳步不停,錯身之際,長劍一蕩。
冰壺的身軀如斷線風箏般倒飛,摔在黃金地磚上,口中噴出黑色血霧。
「檀郎——」她哀凄地尖叫。
只見鑽入西部瞳身軀中的黑血長蛇微微一震。
來不及將屍身吞噬,只能匆匆鑽出。
黑血扭曲擰絞,瞬間便化出了一個男人的形狀。五官俱由黑血凝成,身材清清瘦瘦。
乍一看,倒當真有幾分玉樹臨風的神采。
他張大了「口」,發出無聲的凄厲咆哮。
霎那間,周遭一切隱隱震盪,一圈圈血般的波紋擴散,如實質般,與公良瑾散髮的威壓重重相撞!
顏喬喬胸口仿佛挨了一拳,悶悶的血腥味道霎時湧入喉頭。
她絲毫未生退避之意,全力催動靈氣,熾烈赤焰噴薄而出,將王之道意盡數點燃!
「錚嗡——」
黑劍反手一震,戰焰凝為實質,公良瑾錯身而上,揮劍直斬黑血檀!
他步伐極穩,電光火石般交錯、出劍。
每一劍斬在那黑血之上,都會激起一陣陣令人頭皮發麻的恐怖尖嘯。
王劍之焰蕩過,黑血如同浮冰落入沸水,「吱吱」被蒸騰殆盡。
黑血迅速縮小,像一道晃動的影子,飛速融化消失。
顏喬喬的靈氣瘋狂消耗,幾息之後,便覺眼窩冰冷,腦海如被萬千寒針鑽刺。
她死死咬住唇,將周身經脈中的靈氣盡數傾榨而出,全無保留。
經脈陣陣抽搐刺痛,痛感深入骨髓。
「錚——」
最後一次錯身,純黑王劍已在潰散。
最後的黑焰如火蝶一般,一寸一寸,蕩出炫美至極的黑色火光。
虛影般的王劍一斬而過。
「呀啊啊啊啊——」
「檀郎!!!」
黑血身首分離,濺落滿地。
「嘩啦啦。」
顏喬喬靈氣耗盡,眼前一陣天旋地轉,綿軟軟地跌進公良瑾懷中。
冰壺瞳仁震顫,口中喃喃:「你根本不是修……」
公良瑾並未讓她將話說完。
並指為刀,一刀斬落美人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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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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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23 08:36 PM
第72章 清者自清
這一切發生得極快。
熾烈如火的「夏濯」之光不過持續了三息左右,提升至大宗師境界的公良瑾便強行斬了冰壺與檀郎。
此刻,純黑王劍散為星星點點的黑金光影,如屑如蝶,曳出一道炫美冷酷的殘影。
冰壺身首分離,跌落在地。
美眸神采漸失,一雙飽滿厚唇喃喃而動。
她已無法發出聲音,但身為血邪大宗師「檀郎」的妻子與容器,她自有秘法操縱周遭的九隻血邪。
只見正與金紗護法纏鬥的血邪們齊齊轉過沒有眼白的眼睛,「盯」住公良瑾,張口,替冰壺說出了最後遺言——
「能打有什麼用,身為男人,那個不行。哈。」
瀕死之際,冰壺已不在乎什麼道意不道意,她用盡全力彎起唇角,笑得極美艷、極嘲諷。
誰還沒點勝負欲了?會心一擊,絕對致命。
發言完畢,冰壺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
血邪的嗓音含糊不清,平平板板沒有調子,公良瑾硬是有那麼一會兒沒反應過來它們在說什麼。
此刻,顏喬喬正像一條死藤蔓般,綿軟軟地癱在公良瑾懷中。
聞言,身軀頓時僵硬,惱羞成怒,氣急敗壞。
「你!你不講武德!」顏喬喬漲紅面龐,虛弱地跳腳,就像一隻被踩了尾巴的貓。
哪有這樣的,打輸了便人身攻擊。
西梁人好生不要臉皮。
公良瑾晃了晃神,仿佛想到了許多,又仿佛什麼也沒想。
周圍,金紗護法們重新圍攏上前。
琉璃金柱往下崩潰,台體一層一層向下震盪,已驚動了所有敵人。密集的腳步聲從金階方向傳來,再有幾息,這裡便會被圍得像鐵桶一般。
即便是真正的大宗師,也絕不可能正面殺出重圍。
看著是十死無生的局面,顏喬喬卻也不著急,她抬眸看向公良瑾,對上一雙意味不明的黑眸。
他垂眸瞥她,薄唇輕啟,吐出三個字:「抱緊我。」
「哦。」
他單手抓著她,另一隻手取出血玉骨令,捏在掌心。
九隻血邪脖頸一擰,嘶吼著,不管不顧地撲向左右兩側的金紗護法,硬生生用扭曲的身體撞出一條通往金血台邊緣的過道。
公良瑾攬緊顏喬喬,疾步走到窗台。
顏喬喬回眸望了一眼。
只見這間黃金屋中,金磚、金牆、金飾之上處處染滿血痕,赤的、黑的。血腥與濃香交織,氣味更是稠密怪異。
血邪嗚嚎,與金紗護法纏鬥作一堆。黃金階下湧來大群侍衛,踏上金血台頂。
她收回視線,探出綿軟的雙臂,環住公良瑾精瘦的腰身。
只見他廣袖一揚,從牆壁上抓出一塊金光燦爛的方磚,塞到她的懷裡。
顏喬喬:「……?!」
殿下竟然還記著她搬磚的夢想。
顏喬喬感動得熱淚盈眶。
公良瑾似是遲疑了片刻,捏了捏手中的血玉骨令,仿佛在對血邪們下達什麼指令,只可惜骨令只能在一定程度上簡單地控制血邪,做不到如臂使指。
「咔。」骨令破碎。
顏喬喬聽到公良瑾用極輕的聲音,一字一頓認真道:「清者自清。罷了。」
「?」
下一霎,腰間一緊,他帶著她躍出金血台。
頃刻間,狂風與萬丈大地一道,撲面而來!
顏喬喬下意識摟緊公良瑾,心臟一懸、一空。
呼嘯的亂風從四面八方撞來,只見他反手往身後一撥,熟悉的「嗚嗡」聲響徹耳畔,兩扇巨翼在身後鋪開,下墜之勢,陡然一緩。
地平線略微傾斜,搖搖晃晃。
二人帶著金磚在高空氣流之中穿行,竟有種奇異的「陡峭顛簸」感。
攬住她的那隻手臂力量感十足,如精鐵般,將她牢牢箍在懷中。她環住他的腰身,眯著眼睛四下張望。
金光燦燦的黃金台越去越遠。那白熾的墜落之光還未抵達台底,正一層一層往下崩散,蕩出纖纖長長的白色光芒,照亮了西梁國都那些色彩濃艷斑斕的建築物。
台體之間,密匝匝的護法、士兵如同金色螞蟻浪潮,混亂著向下疾湧,追擊這對插翅而飛的男女刺客。
有追兵情急之下從台體邊緣翻了出來,「嗷嗷」怪叫著直直墜下。
見此情景,顏喬喬眼前難免舊日重現,又想起了七寶琉璃塔上那一幕。
那一日,她便是這樣看著韓崢墜下去,墜入無盡深淵。便是那一墜,不知為何竟讓韓崢也擁有了前世的記憶。
顏喬喬並不後悔自己所做的一切。韓崢雖然不是東西,但有一句話他說得沒錯——欺負今生一無所知的他,沒什麼意思。
顏喬喬更願意堂堂正正與真正的韓崢一戰,死,也要讓他死個清楚明白。
思緒一晃即止。
她又想,琉璃塔,琉璃柱,金血台的儀式,顧京的念咒。
來自顧京的兩世詛咒,顯然與西梁密不可分。
邪神,神諭?
顏喬喬頂著高空的罡風,微微睜了睜眼眸。
方才……被殿下擲下金血台的那卷神諭……
念頭剛一動,便感覺到攬在腰間的大手握得更緊。巨翼一收,二人攜著金磚斜掠而下,追上了飄飛在高空的神諭卷軸。
公良瑾探手抓住金黃卷軸,很隨意地塞到顏喬喬懷中。
身後巨翼一振,下墜之勢陡然收減,平平斜斜飄向遠方。
顏喬喬低頭看了看懷中待遇相同的金磚和神諭,一時之間,心情萬分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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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袤地面烽煙四起。
西梁軍隊如潮水一般湧出都城,追向空中滑翔的飛翼。
前方亦有大軍遙遙趕來。
縱然飛離了金血台,卻仍然看不見逃出生天的希望。
顏喬喬很有經驗。她知道這樣的翅膀至多便是讓人摔不死,根本不可能撲扇撲扇飛出國境,逃回大夏去——倘然真能飛,上回她就不會帶著一身怪味撲進殿下懷裡了。
正在胡思亂想時,他忽然傾身,薄唇落在她的耳畔。
「屏息。」
沉穩清冷、不疾不徐的聲音。
他將她攬得更緊,反手解掉一對巨翼。
旋身,將她的身軀護在胸前。
「轟——嘩——」
顏喬喬眼前蕩開了瀑布般的大水花。
二人飛出西梁都城,斜斜墜入一條奔流而過的大河中,激起層層疊疊的巨浪。
浪珠之上,照見一枚又一枚半邊月亮。
水花一時來不及合攏,向著河底沉落的公良瑾神色靜淡,天人般的容顏更似鏡花水月。
波濤拍聚,逝水無痕。
兩扇巨翼遲一步落入水中,七彩斑斕的顏色慢悠悠掠過頭頂,漂往下游。
不是顏喬喬那種醜陋的綠蝠翼,也不是如殿下的道意那般霸道的黑金翼,而是……花燈節上慣用的雙飛彩翼。
亂卷的水波映上了炫麗色彩。
顏喬喬看得有些痴,不覺便忘記屏息,嗆了水。
徹骨的寒意從肺腑浸入骨子裡。
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落水了。
她急忙摁下咳意,騰出一隻手,一把薅住懷中的金磚和神諭,以免丟失。
河下波紋一蕩。
公良瑾帶著她逆水而行。
她抬眸看他,見他的側顏在模糊的水底更顯冷白,長眸眯著,薄唇向下緊抿,神色鎮定而堅毅。
潛游片刻,他轉向河道左側,順著石壁浮入一處水下天然小洞窟。
「嘩啦。」
一雙大手握住她的腰,將她送上石岸。
他取出明珠照亮周遭,顏喬喬驚奇地環視四下。
石窟一丈方圓,壁上有不少細小的根須孔隙,空氣雖然算不得多新鮮,卻也不會感覺太憋悶。
「殿下……」
洞中有回聲,嗡嗡地響。
她有些羞赧,輕輕抿住唇,看他撐著石窟邊緣上岸,翻身坐在她的身旁。
「避一宿。」他道。
「嗯。」
她抬眸看他,見他眉宇稍蹙,神色微冷,若有所思。
雖說似有心事,他卻並未閒著,而是取出兩枚表面粗糙的紅色石珠,一下一下相互擦碰。
很快,這兩枚赤珠開始變得透明,一點點滲出暖紅的光芒。
暖烘烘的熱氣逐漸向四周氤氳,觸到濕漉漉的衣裳,立刻發出輕微的「滋滋」聲,蒸起一縷縷細小的白汽。
不過片刻,頭髮和衣物便恢復了乾燥。
他將兩枚熱珠扔到臨水處,避免濕意上岸。
心神松懈下來,顏喬喬忽然察覺自己渾身都不太對勁。
胸腔被「檀郎」的威壓震出隱傷,靈氣透支過度,寒意入體,還嗆了水。
她輕輕咳嗽兩聲,摁住不適,堅強地取出自己護了一路的珍貴之物,遞到他的面前。
「殿下,請過目。」
公良瑾垂眸:「……」
一塊雕著繁雜精緻圖紋的金磚。
顏喬喬:「……」
她趕緊翻過一面,露出金磚底下的神諭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23 08:36 PM
第73章 少皇不行
看著手中沉甸甸的金磚,顏喬喬感覺有些尷尬,試圖輓回尊嚴。
「殿下,」她艱難地說道,「我帶著它,並不是因為它值錢……」
他微微挑眉,忍下笑意,淡聲道:「知道。你只是用它增重,好追上半空中的神諭。」
顏喬喬恍然大悟,擊掌道:「沒錯!就是這樣!」
公良瑾垂眸淺笑,接過神諭隨手撥開。
眸光微微一頓。
片刻,公良瑾全無笑意地勾了勾唇角,將手中的金卷遞給顏喬喬。
她好奇地接過來一看,只見神諭上赫然浮著幾個金光凝成的字樣——
【來年冬末,公良不死,爾等俱亡。】
她怔怔睜大眼睛,腦袋迴盪著輕微的嗡鳴。
西梁邪神降下的神諭,與南越的巫祖之諭,簡直便是如出一轍。
——來年冬末,傾全族之力,滅公良。
——來年冬末,公良不死,爾等俱亡。
心臟在胸腔中劇烈跳動,手指不自覺地發顫。
她是再世重生之人,她清楚地知道,前一世,他們得逞了。
滅國之戰,正是來年冬末。
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所謂的「神」,又是些什麼東西?為何他們如此默契,要做同一件事情?
豺狼虎豹,當真是亡我大夏之心不死!
顏喬喬默默攥緊了手中的金磚,渾身血液「嘩嘩」奔騰。
情緒激動之下,來自骨縫深處的虛弱、寒冷和疲憊更加泛濫成災,她的呼吸變得沉重,熱氣從骨頭裡冒出來,湧上腦門,熏得她微微搖晃。
公良瑾道:「莫怕。」
他的嗓音依舊清冷鎮定。
顏喬喬輕輕搖了下頭,抱緊金磚,抬眸看他。
東珠的光芒像月華,泠泠照亮不大的石窟。身側之人,凌凌皎皎,玉琢冰雕,像明月像清泉,像無情無欲的畫中仙。
他並未看她,微垂著狹長的眼簾,薄唇緊抿,若有所思。
眉間帶著些清冷困擾的思緒,並沒有要與她說話的意思。
兩個人,離得不遠,卻涇渭分明。
顏喬喬忽然便意識到,這一場鏡花水月,夢幻泡影,終究是到了頭。
她怔怔看著他,心中空落落的。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被「趙玉堇」縱容了這麼些日子,她都快要忘記君臣該如何相處了。
她抿了抿唇,身軀泛起更多寒意,腦袋陣陣眩暈,呼吸也帶上熱騰騰的腥甜。
大約是因為身體不適,心中有些難抑委屈。
她可憐兮兮地抱緊懷中的金磚,想著死在金血台頂的冰壺與檀郎。
那隻白螳螂一定沒想到,許喬和趙玉堇,根本不是真夫妻。
思緒忽然頓了下。
她記起,殿下原本已經懶得理會冰壺,卻因為她多說了一句話,而被他返身滅口。
——「你根本不是修……」
冰壺是個修羅道宗師。
未說完的半句話顯而易見。
殿下,不是修羅道。
顏喬喬忽然便坐不住了。她這個人,好熱鬧,愛作死,讓她安安靜靜規規矩矩,她渾身便像長滿了毛毛刺一樣難受。
此刻心情正發悶,她不禁賭氣地想,『若我說這話,殿下莫不是也要殺了我?』
「殿下。」她望向他。
公良瑾抬眸:「怎麼了?」
黑如琉璃的清冷瞳眸中映出她的面龐。
蒼白虛弱,唯有臉頰浮起幾絲不正常的酡紅。眸光軟軟,光澤暗淡,像是被滾燙的熱氣蒸乾。
他微微蹙眉,正待開口,她已搶先一步,直衝衝地道:「冰壺說,您不是修羅——」
她未能說完一句囫圇話。
一根修長堅硬的手指摁住了她的唇。
唇瓣傻乎乎地繼續動了動,聲音卻已消失在唇舌之間。
他垂眸,低低開口:「不可說。」
她動了動唇,感覺就像在故意親吻他的手指。一瞬間,頭皮發麻,後背躥起了閃電和火花,心臟忘了跳。
她忽然發現石窟很窄,窄到空氣裡都是他獨特的清幽冷香。
而他的手指卻是乾燥溫熱的,壓著她的唇,姿態強勢。
四目相對。
公良瑾神色微微一滯。喉結緩緩動了下,他不動聲色吸一口氣,鎮定自若地問:「知道了嗎?」
嗓音比平日暗沉少許,覆在她唇瓣上的手指隱隱發熱。
「嗯。」她答得飛快,心中一片兵荒馬亂。
修什麼羅?羅什麼道?什麼羅道?
什麼道不道的,和她喬顏顏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的手指離開她的唇瓣,卻未收回,而是覆上她的額頭。
「風寒入體。」
他蹙眉收手,將那兩枚溫熱的赤火珠移近了些,然後反手解下外袍,罩在她的身上。
一瞬間,她被他的溫度和氣息徹底包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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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盈而缺。
天色還未徹底暗下,空中已懸了一輪半透明的月。
容顏過於嬌俏的女子順著山道奔向蓮藥台,遠遠便朝兩名執事喊道:「速速開禁制,急!」
「回來了?」執事笑道,「不得了啊,因病請了月假的人,竟然捨得提前回來,真不像你!」
平平無奇一句打趣話,卻讓女子眸光微微閃了下。
「我晉階宗師了!」她揚起一張艷色灼人的小臉,大聲道,「老師還等著我救人呢!」
兩位執事神色一振,收斂了嬉笑,急急打開禁制,將她放入蓮藥台。
窈窕白袍很快便沒入山道,遠遠地,隱約可見幾絲淺金色的陣光在她身後晃了晃。
「這人生際遇啊,當真說不好……」左面那位執事搖頭嘆道,「不學無術顏喬喬,竟然晉階宗師,跑到所有人的前頭!」
「可不是麼。」另外那位擲地有聲,「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
夜幕一點一點降下。
蓮燈一盞盞點亮,女子奔到護心池外的大堂時,差點兒撞上了埋頭咂煙袋的院長。
「老師,我晉階啦!」她得意又著急地道,「可以替老夫人治療了!」
只見紫金煙嘴緩緩明滅了兩下。
一大蓬煙霧升騰而起,院長抬起雙眼,用鼻孔奔了一口很長很長的氣。
「剛巧,遲來一步,人沒了,剛沒的。你晉級慢啦!」他一下一下點著腦袋,大聲嘆息,「少皇瑾,不行啊!」
「怎麼會……」她微退半步,「不是說能撐一個月麼?」
院長眨了眨眼睛:「一月是大月。嘿,巧了,就差這一天——裡面還在收拾,別進去踩了,踩髒我地板不好弄。」
說話間,濃郁的血腥味從後院方向幽幽飄出來,正是血邪特有的那股異樣腥臭。
「啪。」一聲黏膩沉重的腳步落入堂屋。
是一隻飽蘸了濃血的獸毛靴。
身高九尺的巨漢躬身穿過隔簾,抬起一雙通紅的眼睛。
漠北王,林霄。
他定定望了女子一會兒,扯唇,僵硬地笑了笑:「你來遲了。」
他的左手中握著一柄帶鞘的刀,此刻,刀與鞘相接之處擠出幾絲帶氣泡的血沫,顯然是剛剛斬了血邪,未擦刀便收入鞘中。
「抱歉,請節哀。」女子垂眸道。
林霄疲倦地揮了揮手,沒心力顧什麼禮貌,轉頭與院長說起了後續殯喪事宜。
「哎那個顏什麼,」院長道,「你去一趟少皇瑾那裡,把消息告訴他。」
女子頷首:「好的老師。」
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崑山巨陣之中,院長揚起手中的煙斗,原地起跳,「啪」一聲敲在林霄的頭上。
「就你這二兩演技,還偏要出來獻個醜?!」
林霄摸頭哂笑:「嘿嘿……那不是後面還要演好多回嘛,一回生,二回熟,提前排演排演!」
院長微眯起雙眼,抱臂搖頭:「還真叫小瑾兒料中了,果然來探情報哪,可惜來的只是個偽身……」
「早晚拿住妖人。」林霄握了握拳,轉向院長,正色拱手長揖,「多謝二位高徒,於千鈞一發之際除掉大邪宗,救下阿母一命,此恩此情,林霄沒齒難忘!接下來,我們母子必定全力配合,引蛇出洞,將賊子一網打盡!」
想到昨日血邪險險就要發作那一幕,鐵塔般的壯漢仍然心有餘悸。
院長呵呵地笑:「也就老夫人不忌諱裝死這事兒!換作老夫,聽見旁人給我哭靈,我能當場掀了棺材蓋砸他頭上。」
「您老是要成聖登仙的人!壽與天齊!」林霄大拍馬屁。
閒閒說著話,院長眸中有金色陣光明明滅滅。
巨陣流轉,他盯著那道與顏喬喬肖似的身影,看她離開蓮藥台,前往赤雲台,順利開啟門禁,進入顏喬喬的院子。
「顏玉貞。」院長摸著下巴,目露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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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之後,河中寒冷的水氣一陣接一陣滲入石窟。
顏喬喬燒得更厲害了。
她裹著公良瑾的外袍,靠在石壁上,身軀一陣接一陣無意識地顫抖。
「殿下……」她身上很冷,腦袋卻像是煮了一鍋沸水,不停地冒出熾熱的氣泡,將她衝得頭昏腦漲,神智不清,「趙玉堇哪去了啊……」
公良瑾正轉頭看她,聞言,動作一頓。
她迷迷糊糊抬起眼眸,望向他。
「殿下,我好想趙玉堇。」
他喉結微動,緩聲道:「想他什麼?」
「想他抱。」她的聲音有些委屈,「我冷。」
話音未落,一隻大手便攬住她的肩,將她的身軀攏入懷中。
他的身體不好。在這樣的寒夜脫下外袍,身上已變得溫溫涼涼。
「趙玉堇?」她試探著喚了一聲。
「嗯。」他低低應,「我在。」
她傻乎乎地笑開,酡紅的臉蛋仿佛染上了好幾層胭脂。
她往他精瘦堅硬的懷中拱了拱,抬起雙臂,環住她惦記了小半個晚上的腰,偷偷地聞他身上帶著碎冰感的清幽味道。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抬手,擁住這個意識不清的病患,給她足夠安全感。
她時不時便動一動,蹭一蹭。
片刻,她忽然抬眸:「趙玉堇!」
「嗯?」
「什麼東西,硌我了。」
公良瑾身軀一僵,鎮定自若、若無其事握住她的雙肩,將她柔軟的身軀稍微挪開,嗓音沉沉,「什麼也不是。」
她低頭看去。
「……哦,金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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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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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23 08:37 PM
第74章 金石相擊
顏喬喬身軀一動,抵在兩個人之間的金磚便直直掉了下去。
落向某人下腹。
下一瞬間,顏喬喬隱約聽到了金石相擊的聲音。
「?」
旋即,一道陡然錯亂的氣流落在她的發頂。
顏喬喬迷迷糊糊抬起雙眸,衝他笑道:「趙玉堇,你身上究竟藏了多少好東西?」
血玉骨令、幽磷白瓶、東珠、赤火石、翅膀……
還有此刻金磚撞上的東西。聽著聲音,便能感覺到它的質地非常堅硬。
她一面說,一面把手探了過去,「讓我看看。」
公良瑾:「……」
他深吸一口氣,大手鎮下,捉住她那只為非作歹的爪子。
「嗯?」她眨了眨眼睛。
他不動聲色,曲起一條長腿,將她柔軟的身體隔離在安全的地方。
他一手扣緊她的手指禁止她亂動,另一手摁住她的後腦勺。
顏喬喬忽然被制住,還未回過神,天人般的俊美容顏已俯身湊到了近前。
他的神色與平時大不一樣,眸光暗沉,氣息緩重,動作強勢而利落。
顏喬喬雙眸睜大,身軀不自覺地微微蜷縮,心間一陣悸顫。
她下意識想逃,腦袋卻被他的大手牢牢扣住,毫無輾轉餘地。
心慌得一塌糊塗,思緒攪成一團亂線,骨子裡一陣一陣往外泛著麻。
她感覺自己就像一隻被天敵叼住脖頸的動物,喪失了思考和活動能力,只能任對方為所欲……
他微微眯了下黑眸,恨恨啟唇:「別亂動,閉眼,睡覺。」
清冷的嗓音變得暗啞,帶著些平日沒有的警告意味。
顏喬喬怔怔眨了眨眼睛,吐出小小一團燙人的、帶著花果清香的白氣:「……哦。」
原來,他只是要命令她睡覺。
她繃緊的雙肩慢慢鬆開,一陣酥麻的軟意拂過周身,她順著他手掌的動作,軟綿綿把腦袋倚在他的身上。
她的腦袋燒得不大靈光,下意識便喃喃道:「原來趙玉堇不是要親我啊。」
公良瑾:「……」
「自己媳婦也不碰嗎。」她嘀嘀咕咕,「沒關係,我不在乎。」
腦袋裡遲緩地想著,即便是趙玉堇,也和殿下一樣不染紅塵,是神仙。神仙本來就沒有七情六慾,怎麼可能下凡親人?
公良瑾額角青筋直跳。
他深吸一口氣,垂眸看她。
她仍在沒完沒了地叨叨:「無所謂,我真的不介意,我早就說過……」
一隻大手拎住她耳朵尖,示意她抬頭。
四目相對。
黑而深的琉璃瞳眸中,清晰地映出她暈紅得不正常的臉蛋。
帶著薄繭的指腹不輕不重地擦過她的耳廓。
他認真道:「旁人胡言亂語,聽過便過了,如何當得了真?」
他的神色和語氣都是老成持重的模樣。
顏喬喬後知後覺縮了縮脖子。
他分明只是碰了她的耳廓,可不知為什麼,內耳骨卻一陣陣酥麻,麻到了心裡去。
她暈乎乎地看著他,腦袋忽然搭錯了根弦。
她笑道:「那趙玉堇,你到底要不要親我嘛?」
公良瑾:「……」
她輕輕眨著眼睛,燒得滾燙的唇瓣微微開啟,像赤霞株的花雲,濃艷、輕顫,每一下都在撩撥他固若金湯、克制自律的神經。
他盯著她,片刻,眉心蹙起。
她的笑容極美,卻並不凝實。就像站在水邊撈月,明知伸手只會握到滿指破碎,卻還是帶著一腔孤勇,向水面探出指尖。
他察覺到她藏得極深的脆弱。
眼尾的薄紅迅速褪去,長睫掩下眸色,他緩緩垂頭。
鼻尖輕輕相觸。
她熱,他涼。
顏喬喬感覺自己正在與一尊神像親近。涼涼的、堅硬的、冷白若玉的。
她壯起膽子,眼睛一錯不錯地看他。
身體和心臟都在微微戰慄。她其實有些恐懼,前世黑暗痛苦的七年給她烙上了太深刻的烙印,她從未想過自己還能夠與人親近。
她想,唯有他。唯有眼前這個人。唯有趙玉堇。
他微微偏頭,鼻尖相錯,薄唇落下。
一雙大手覆上她縮起的雙肩,安撫她。
輕如羽毛般的吻,落在她的唇上。
呼吸交織之際,她清晰地聽到自己心中的歡喜在抽枝發芽。
輕淺一吻,克制、珍重到了極致。
像溫柔的微風拂過花瓣,像垂柳的尖尖觸起不成形狀的波紋。
一觸即分。
他緩緩直起身,擁她入懷。
她聽到他的心跳不甚規律,輕一下重一下。
「不太合適。」他淡聲自語,「與我親近時,不該想著另一個男人的名字。此事到此為止,日後再不提。」
他眸光微冷,默默將「趙玉堇」這個身份抹殺。
顏喬喬沒聽清他在說什麼,只覺得他的嗓音低低地帶著磁,讓她本就十分綿軟的身體快要化成一泓春水、一捧春風。
她揪著他腰側的衣裳,把燙得難受的腦袋拱在他溫涼堅硬的身軀上。
「趙玉堇。」她發出心滿意足的感慨,「為了見你,我願一病不起!」
「……」
他用兩根冰一樣堅硬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尖,迫她抬頭。
他涼涼瞥著她,全無笑意地微笑:「久病床前無孝子。」
顏喬喬:「……」
「還不睡?」他微挑起眉。
她心虛地彎了彎眼睛,抬手擁住他和金磚,陷入昏沉沉的夢鄉。
顏喬喬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駕寬敞的馬車上。
身下墊了好幾層蓬鬆柔軟的天絲褥,顛簸起來也綿綿軟軟,就像乘著平緩起伏的巨浪前行。
什麼時候離開了那條河,她竟渾然不知。
她忽地一震,急急抬頭環視周遭。
抬眸,與坐在主位上煮茶的公良瑾對上了視線。
「殿下……」
他壓了壓手掌,示意她躺好,不要起身亂動。
顏喬喬著急:「我磚呢?」
她的大金磚,那麼大一金磚,抱在懷裡,怎麼就沒啦。
公良瑾:「……」
他揉了揉額角,視線落向案桌一角。
顏喬喬循著他的目光望去,看到她的金磚被他用來做鎮紙,鎮著幾份公文。
她眸光微閃,心中悄悄晃過一個念頭——殿下不會用得順手就不還給她了吧?到時候她該如何向他討要,才會比較不失禮?
公良瑾一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她在想什麼。
他輕聲嘆息:「看來病是全好了。」
眼前這人,與依偎在他身上眸光軟軟喚他趙玉堇的那一個,簡直就是判若兩人。
顏喬喬控制著自己的視線,盡量不去瞄金磚。
她清了清嗓子,道出自己心中疑問:「殿下,我們不是正在被西梁軍隊追殺嗎?」
「嗯?」他道,「那又如何?」
她迷茫不解:「我本以為要奔襲叢林、跨雪山、過沼澤,受傷、吃生食,歷經千難萬險九死一生……才能逃脫追殺,返回大夏。」
公良瑾淡淡一笑:「最難的事情你我已經完成,其餘的,自該由旁人操心。」
顏喬喬:「……」
好有道理。
說話時,她感覺到車廂微微震盪,廂壁傳來「篤篤」聲,如同在下一場疾雨。
「這是……」
「西梁人的箭。」公良瑾的廣袖紋絲不動。
顏喬喬:「……」
馬車後方響起了喊殺聲。聽著響動便能知道,路上埋伏了大夏的將士,在馬車經過之後,替他們阻截身後的西梁大軍。
顏喬喬神色微凝。
此地深入西梁國境。她知道,這些英勇的將士將永遠留在西梁,再無機會回鄉。
她抿了抿唇,心中有激盪,也有沉重。
「值得。」公良瑾淡聲道,「血邪大宗師沒有回頭路。倘若叫他成功吞噬西部瞳的話,他將入主金血台,受一國供奉,肆無忌憚地吸食活血。數年之內,放眼西梁恐怕見不著幾個活人。」
他的語氣極為平靜,淺而淡的陳述,卻令顏喬喬遍體生寒。
她忽然想到,前世沒有她和殿下的刺殺,「檀郎」與冰壺必定成功吃掉了西部瞳。
她記得在未來幾年裡,西梁方向一直悄無聲息沒有什麼動靜——原來不是沒動靜,而是正在醞釀一場真正的大風暴。
血邪若成聖,世間怕是要淪為真正的煉獄。
她深吸一口氣,怔怔望向公良瑾。
前世,殿下那一身血殺……莫不是,他在前往京陵斬韓崢之前,已出手平定了西梁血邪之禍?
心間忽地一震,直覺告訴她,她可能猜到了真相。
這般想著,胸中不禁熱血激湧,指尖難抑地輕顫,滾燙的熱淚浸濕了眼眶。
她想,他一個人走過那些路,只有孤零零一柄王劍陪著,該有多麼孤獨、多麼辛苦。
她怎麼能讓他一個人。
越是深想,越是悲從中來。
公良瑾煮好茶,抬眸一看,見顏喬喬紅著眼,抿著唇,金豆子噼啪亂掉。
「……」
這是……嚇著了?
他遲疑片刻,起身。
頓了頓,俯身拾起鎮在案角的金磚,目光複雜地瞥了它一下,然後默默走到她的身旁,在細榻邊緣落坐。
薄唇微抿,略微猶豫。
終於。
「顏喬喬,」他垂眸,正色問她,「需要趙玉堇,還是你的磚?」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23 08:38 PM
第75章 信得過我
顏喬喬覺得殿下可能誤會了什麼。
此刻她情緒悲慟,並不是因為思念趙玉堇,更不是為了區區一塊半尺大小、雕刻著精美繁複花紋的、沉甸甸純足金的金磚。
她心中所想,分明是前世她不曾參與的、殿下一個人經歷的那些波瀾壯闊的過往。
她動了動唇,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
思忖間,她下意識抬起手,從他手中接過了那塊金磚。
公良瑾:「……」
顏喬喬:「……」
她反應奇快,立刻誠摯地對他說道:「殿下請您聽我狡辯。」
公良瑾微笑:「……」
直覺告訴顏喬喬,笑得溫和斯文的少皇殿下,他生氣了。
而且氣得不輕。
「殿下。」顏喬喬趕緊亡羊補牢,「我方才心中想著前世的殿下。」
她托起手中的金磚。
「前世不曾刺殺檀郎,那一場最終浩劫,必是由您親手平定。在我心中,您就像這磚,堅不可摧,頂天立地,救蒼生於水火,輓大廈於傾崩。」
公良瑾看起來有些頭疼。
他由衷地覺得,無論任何人與她接觸過,想必都會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
世間怎會有這般厚顏無恥的可愛之徒。
「你就如此信得過我。」他淡聲道。
顏喬喬把腦袋點得斬釘截鐵。
他沉默片刻,道:「如你所言,前世我未能救你性命。你不怨我?」
顏喬喬飛快地搖頭,不假思索回道:「我只遺憾前世未能陪伴殿下左右。京陵一戰,殿下孤守空城,我身在遠方徒留遺恨。失蹤七年,殿下浴火歸來,我身陷囹圄任人宰割……我如何能怨殿下,我想到您孤零一個人走過那麼多路,我只會心疼殿下。」
說到這裡,眼眶忽然酸澀。
她急急將頭撇到一旁。
沉默片刻,他輕輕笑了下,把一隻大手重重覆上她的肩。
「心疼一個七年成聖的修真者。」他嘆息道,「你腦袋裡裝的是木頭?」
顏喬喬:「……」
好像是這麼回事。
聖人得道飛升,成仙成神,解決了此方天地的恩怨,殿下便破碎虛空暢遊大千世界去了,輪得到她一個死人來同情?
她轉回頭,看著他,嘴角垮出可憐兮兮的弧度。
她道:「您到了外面,如果娶了妻,待她會像趙玉堇待許喬那般嗎?」
公良瑾:「……」
「沒有如果。」他心平氣和地說。
「嗯。」她敷衍地點點頭,心情並不見好,「前世我錯過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時光。後悔太遲,徒留遺憾。」
她心中不好受,只能緊緊抱住懷中的金磚。
這一日,死士護送著公良瑾抵達了西梁與大夏的邊境。
前方關卡已被戍邊軍攻下,只要與邊軍匯合,此次刺殺之行便可圓滿結束。
只不過,最後一刻遇上了小小的麻煩。
前方排兵擋道的這支西梁軍隊並不算強,邊軍未能及時將他們擊潰,是因為這支軍隊將遠遠近近的西梁平民百姓全綁了,浩浩蕩蕩十萬人,盡數架在軍陣前方充當盾牌。
十萬百姓啊,哪怕站著不動給人殺,也不知要殺卷刃多少寶刀。
荒野一馬平川,無法繞行。
倘若再不擊潰這支西梁軍的話,公良瑾一行便要直直撞入他們的軍陣之中。
大夏戍邊軍的黑甲在烈日下反射著寒冽的光芒。
沒有人願意對手無寸鐵的平民舉起屠刀,然而形勢逼人,眾將士沒有選擇。
沒有什麼能比儲君的安危更重要,拖到此刻才做決斷,已是嚴重失職。
邊軍將領的眉心皺得能夠活活夾死蒼蠅。
揚起的鐵掌隱隱顫抖,準備向敵陣放箭。
眾將士唇角緊抿,心情沉重。
與大夏邊軍的沉悶肅穆相比,那支西梁軍隊反倒氣氛十分輕鬆,他們望向陣前百姓的眼神,如視豬狗。
西梁軍主帥與副將正在制定圍殺策略——用這十萬百姓的身軀堵起血肉長城,阻擋大夏邊軍的腳步,西梁正規軍則分五路包抄,誓必截殺那隊車馬。
「硫磺火。」一名副將對下屬道,「去,令那些賤民吞食硫磺火,等到大夏人踩過他們屍首時,轟,炸得他們兩腿開花!」
一箱箱刺鼻的深黃粉末被運到陣前,監軍揮刀,逼迫西梁百姓吞食這些致死之物。
對面大夏陣中,勁弓已拉到滿弦,只等將領揮手放箭。
那隻曾與西梁正規軍生死鏖戰、滿是傷痕與敵血、從來不曾遲疑過片刻的大掌,此刻重若千鈞,遲遲無法揮下。
地平線上已遙遙出現一列揚塵。
死士護送著公良瑾,正在迅速靠近兩軍對壘之地。
拖延不得了!
西梁軍開始分散,準備截殺。
便在這時,前線的西梁百姓中,忽然傳出一聲顫巍巍的大吼——
「西梁把我們當牲口,大夏把我們當人哪!」
話音未落,監軍大刀揮過,喊話的老者身首分離。
然而他激起的波浪並未平息。
十萬百姓中,又有人放聲嘶吼道:「去年旱災活不下去,是大夏邊軍從城牆上往下扔粗糧,我記得,就是前面那位將軍帶的人!」
「我也吃過大夏的糧!」
「大夏軍人,從不濫殺!我家人都是修神廟時被西梁老爺活活打死的!」
「我一雙兒女也是啊!」
刀光閃過,人頭滾滾墜地。
然而聲浪愈大,根本無法阻擋。
「反正都是要死,為什麼要幫這些不把我們當人的雜碎!還不如幫大夏!」
「拼了!替我爹娘報仇!」
「對,和他們拼了!」
第一蓬硫磺火,在西梁軍隊中炸開。
熱浪滾滾,沸反盈天。
十萬百姓拖著虛弱疲憊的身軀,一個接一個直起了從未直立過的脊梁,目露凶光,返身撲向身後的西梁軍,用手掐,用牙咬,至死方休。
西梁軍陣瞬間亂成了一團。
十萬人啊,哪怕站著不動給人殺,也不知要殺卷刃多少寶刀。
大夏將領揚在半空的手掌慢慢握成了拳。
「步兵列陣,出擊!」
瞬息之間,大夏邊軍的氣勢直沖天際。
「殺——」
黑甲騰騰,衝向混亂的敵陣。
雖然將軍不曾下令,邊軍卻很自然地避開百姓,只斬西梁軍。
殺聲震天,熱血激昂。
被欺榨壓迫多年的西梁百姓仿佛找回了自己的精神脊梁,他們嘶吼著,下意識用身體替黑甲軍擋刀。
戰局瞬間一邊倒。
顏喬喬與公良瑾在一處荒坡頂上看清了前方發生的一切。
雖然聽不到那麼遠處的聲音,但看著西梁百姓倒戈,顏喬喬仍是眼眶微濕,心情激盪。
「殿下,」她吸著鼻子道,「這就是咱們的仁義之道。」
他輕輕頷首。
「咱們要不要下去幫忙?」她摩拳擦掌。
公良瑾失笑:「不。」
頓了頓,他補充道:「你我只負責出場。」
顏喬喬:「……」
傍晚時分,荒原上的大戰徹底結束。
西梁大敗,馬車碾著滿地血跡穿過戰場,停在陣前。
顏喬喬總算是感受到了「只負責出場」是個什麼情況。
車簾掀起,周遭霎時一片寂靜。
公良瑾帶她走下馬車,踏著遍地血污,迎著一片灼熱崇敬的目光,神色平靜地走到三軍面前。
「不留俘虜。」他道。
「是!」呼聲震天。
他帶著她,繼續往前走。
戰鬥時,黑甲邊軍有意識地庇護著西梁百姓。
一場大戰結束,手無寸鐵的百姓活下了近七成。
此刻,眾人膽戰心驚地聚在荒原上,身軀微微發著顫——熱血下頭之後,西梁百姓心中茫然,不知該何去何從。
只見黑甲軍左右讓出道路,正中行來一道清瘦身影。
他生著天人般的容顏,溫潤若玉,卻又拒人千里。
站在前列的西梁百姓不自覺地屏息俯首。
公良瑾淡淡掃過一眼。
被推到人前的,便是方才帶頭反抗西梁軍的領袖們。
他溫聲道:「諸位辛苦。倘若願意歸順我大夏,可給諸位一處落腳之地。諸位需遵我法令,隨我風俗,自掙前程。」
片刻之後,陸續便有人跪倒,深深伏首,嗚嗚哽咽。
想來居住在邊境的人們,早已知道大夏百姓過得好。
一名看起來有些學問的老人走上前,長揖到底:「老朽是個赤腳醫生,也兼給孩子們教教學問,大家都願意聽我說說話——從今往後,定會好好約束、教化大家,絕不亂添麻煩。」
「有勞。」公良瑾淺淺頷首,轉身離開。
禍福自掙,來日如何,只看自身。
顏喬喬跟著他走出兩步,忍不住回頭看了看這些衣裳襤褸的西梁百姓。
前往西梁國都的路上,她便已注意到西梁的百姓過得十分艱難。今日看著他們不再沉默、不再忍受,爆發出了驚人的力量,她的心緒亦是難以平靜。
西梁國都的金山銀山,都是眼前這些人的血和汗。
她咬住下唇,手指攥了又攥。
終於,她重重跺了下腳,奔到眾人面前,小心翼翼、戀戀不捨地將手中的大金磚遞到了為首的老人手中。
「喏,起步資金——你們一定要好好過日子啊,不要辜負了我的大金磚!」
說罷,她決絕含淚轉頭,奔向前方的殿下。
抱了一路的金磚,終究還是還給了它真正的主人。
她想,終有一日,那座血汗堆建的黃金台必定倒塌,辛勤的人們都會過上好日子。
公良瑾見她手中沒了金磚,神色絲毫也沒有意外。
從邊境返回京陵的行程十分順利。
幾日之後,顏喬喬隔著車窗都聞到了熟悉的崑山草木香。
車馬直入清涼台。
雙腳踏實地面,她微微有些恍惚,感覺仿若隔世。
走進清涼殿前的大庭院,她忽地怔住。
只見她居住過的東面廂房窗外,種上了一株赤霞株。
新植的樹,不到半人高。
她記起,那夜她曾對著窗外發怔,心想這裡若是有株赤霞株便好了。但當時轉念一想,待它長高,已不知何年何月,於是作罷。
沒想到,殿下竟種起一株來。
她正愣神時,清瘦頎長的身影來到身邊,他帶著笑意,聲線淡淡:「無論任何時候,只要開始做,便永遠不會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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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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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23 08:38 PM
第76章 丟人現眼
顏喬喬看著面前半人高的小赤霞株,耳畔迴盪著公良瑾那玉石濺寒泉的嗓音。
「無論任何時候,只要開始做,便永遠不會遲。」
她的心尖輕輕一顫,喃喃重複:「只要開始做,便永遠不會遲。」
心臟充盈著溫熱的液體,她想起自己初入崑山院,也是種下了這樣一株細細瘦瘦的小花苗。
一回生,二回熟。
有她照顧著,這棵赤霞株也會長得像她院中的那棵一樣好。
「可是殿下,」她還是忍不住說了句大實話,「您明年便要離開崑山,等不到它開滿花枝。」
他微微地笑著,返身走向大殿,廣袖帶起了清風。
「留給小少皇。抓緊時間,來得及。」他的嗓音帶著笑,輕飄飄地,一聽便是玩笑話。
顏喬喬:「……」
她忽然想起自己上回放過的厥詞。她說過什麼來著,讓殿下抓緊時間,留個小少皇?
看吧,殿下最是記仇了,她說過的傻話他都記著賬。
半晌,顏喬喬抬起手,往自己不清不楚的腦門上呼了一巴掌。
「丟人現眼,丟人現眼!」
幸好她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就是心大臉皮厚。吸了兩口氣之後,她單方面忘記了小少皇那回事,拎著裙擺,屁顛顛追向清涼殿的大台階。
「殿下。」她追到他身邊,笑吟吟負手道,「那對彩色翅膀是沉舟將軍縫的嗎?縫得可真好看!」
當真是細節精緻,五彩斑斕,炫麗流光,比任何一次花燈節上看到過的雙飛彩翼都漂亮。
公良瑾詭異地沉默了片刻。
「不。」他道,「是破釜。」
顏喬喬:「……」
恕她完全無法想象那位粗獷大漢掄起繡花針是個什麼模樣。
說破釜,破釜到。
五大三粗的壯漢掠過長廊,象足踏前一步,重重拱手:「殿下,院長有請。」
公良瑾與顏喬喬離開清涼殿,進入崑山巨陣。
金色陣光明滅,身處萬陣台的院長操縱陣勢,僅用十幾息時間,便將兩個客人請到了萬陣台。
萬陣台的風光,又與別處不同。
密密的竹林如同鬼打牆,院長也不知怎麼想的,把人拽進竹林便撒了手,扔他們站在嗚嗚亂響的幢幢竹影之間。
「老師當真是。」公良瑾薄唇微抿,摁下了很不尊師重道的後半句。
前方是邢院長的私人密地,環護周遭的紫竹、亂石二陣俱是真正的殺陣,危機重重驚險萬分,一著不慎,萬劫不復。
用來考校學生,著實是過於任性。
顏喬喬全然不通陣術,一望這動來動去、密密麻麻的墨竹,便覺眼花繚亂,頭暈目眩。
「殿……」
一隻大手環過她的肩,斜斜向上,捂住她的眼睛。
力量感十足的大手,覆住了她半張臉。
兩眼一黑,安全感滿滿。
他閒閒帶著她往前走。
每一步都走得極為沉穩,沒有半絲遲疑。
她記得,小時候和大哥、阿晴他們玩遊戲,一人閉著眼睛,另一人牽著她往前走。她很清楚記得那種感覺,即便是再信任的人,心下也會本能地發毛,總覺得面前有牆,上前一步就會撞塌鼻梁。
此刻卻全然不同。
分明前方有無數墨竹動來動去,她卻感覺不到絲毫恐懼彷徨。
就像藏在一對堅實的羽翼下。
「殿下,您的陣術,學得真好。」她感慨地道。
「……」
公良瑾略微遲疑,垂眸看了看她那雙被他遮掩得嚴嚴實實的眼睛。
從前不知何為「閉眼瞎吹」,今日卻是有了真切體會。
事實上,顏喬喬並非無腦吹捧,她只是想起了前世的事情。
前世,院長設下京陵巨陣,坐陣陣眼,以一身修為和血肉支撐陣勢運轉。而主持巨陣、調兵遣將的人,正是少皇殿下。
世間怎麼就有他這樣的人呢,無論做什麼,都能做到最好。不像她,每日只要多背幾頁書,腦袋就像被漿糊裹了,轉都轉不動。
越努力,越不行。
在哪裡跌倒,就在哪裡躺下。
她正在心中默默給自己猛灌毒雞湯,忽然聽到他靜淡的聲音:「不用羡慕,今日起,我教你。教會為止。」
顏喬喬:「……???」
拍個馬屁,竟把自己搭了進去。
他鬆開手,扶她站好。
顏喬喬環視一圈,發現二人已離開了墨竹林和亂石陣,站在院長的小屋前。
她發現殿下的臉色不太好看,一雙黑眸沉沉冷冷,看著倒像是要問院長秋後算賬的樣子。
他連衣袖都不整理,徑直抬手便推開了面前的木門。
有風從屋內刮出來,伴著撕心裂肺的怪叫。
顏喬喬心頭一驚,寒毛悚立,打起了十二萬分精神。
院長身為陣道大宗師,在自己的地盤上竟然能出事?這得是什麼樣的敵人!
腦中迅速晃過幾個非人之物——西梁邪神、南越巫祖、神嘯獸王……
眼前忽地一花。
「快救為師——」
只見小老頭衣擺著火,一雙外八足揮出殘影,從屋中一掠而出。
在他身後,精神抖擻的小老太婆掄著煙斗奮勇直追。
雞飛狗跳好不熱鬧。
「……老夫人?」
可不正是漠北王林霄之母、威震草原的巾幗英雄。
假死之後,藏身在崑山巨陣的陣心。
「小瑾兒,顏(含糊),你們給我評評理兒!」院長嚷道,「我不就給她頭上戴了朵花,她竟要打殺我!」
顏喬喬抬眸望去,只見慈祥和藹的老夫人氣得不輕,叉著腰直喘氣。
「老師這就是您的不對了。」顏喬喬幫理不幫親,「您這是登徒子行為!在哪都要挨揍的!」
「什麼嘛!」院長不忿,「又不是給她戴什麼芍藥牡丹那些大紅大粉的,我哪有那種意思……不,我給她戴的那都不是真花,這麼激動幹什麼!」
老夫人總算是喘勻了一口氣,怒喝:「那是老娘出殯用的白紙花!」
公良瑾:「……」
顏喬喬:「……」
一刻鐘之後,總算把憤怒的老夫人哄回了後院。
「老師叫我們過來有什麼事嗎?」顏喬喬心力交瘁。
院長拍滅了衣擺上的火,搖著手道:「也無甚大事。」
顏喬喬:「……」
那是叫人過來圍觀您老挨揍?
院長不疾不徐道:「就那個,和你長一樣的女的,偽身來探消息,然後進了你院子,再沒出來。」
顏喬喬心臟一跳,後背生寒。
她不可思議道:「您就由著她待在我院子裡?」
院長不以為然地擺手:「那不是給少皇瑾留個表現的機會嘛!」
顏喬喬:「……」
她很想知道有沒有關於學生庭院安全管理方面的條例,讓她可以投訴一下。
離開萬陣台,前往赤雲台。
顏喬喬神色有些恍惚:「院長這是鬧的哪一出啊?」
公良瑾淡笑道:「老夫人如今算是人質,為免尷尬,老師行事便跳脫些,不必在意。」
「哦……」顏喬喬恍然點頭。
此次前往西梁誅殺大邪宗之前,她與殿下便已商定了下一步計策——讓老夫人假死,林霄扶棺回漠北,且看那些幕後之人如何出面勸說林霄背叛大夏,與神嘯勾結。
老夫人自然便留在崑山,受院長庇護。
顏喬喬倒是沒想到「人質」這一出。
她偷偷抬眸看他,心想,殿下不僅是君子,也是一位政客。
有陣法相助,二人頃刻便抵達赤雲台,站在了顏喬喬的庭院門口。
顏喬喬深吸一口氣,走上前,抬手扶上黑沉沉的檀木禁制鎖。
手掌陷落,手指觸到了內壁的禁木。
她輕車熟路地畫下一朵簡筆小花,準備畫那兩片木槿葉之時,指尖不禁微微地顫抖。
那日之後,她再沒回過自己的庭院。
韓崢雖是讓旁人轉告那句話,她的耳畔卻能清清楚楚地聽見他的聲音——
「告訴她,畫帶葉木槿,那還是我的茶台手感更好。」
她腦海中甚至能夠浮出他唇角陰冷溫柔的笑。
後來她沒換門禁,一是因為她搬去了清涼台,二是心底最深處隱隱有種不願面對的恐懼。
她害怕,她能想到的圖案,韓崢也能想得到。
倘若再被他破掉一次門禁的話,她恐怕要生心魔。
顏玉貞進了她的院子,不用想也知道,是韓崢給她的門禁。
顏喬喬心情十分複雜。
前世便是此人,與韓崢狼狽為奸,害她父兄,奪走她的身份姓名。
「她會不會……」顏喬喬停下畫圖的動作,遲疑地說,「穿我的衣裳睡我的床?」
公良瑾:「……」
他將右手探入禁制,握住她的手,帶她畫下了木槿的葉子。
「給你換新的。」他漫不經心地道。
離得近,他的嗓音沉沉落在她的耳畔。
兩扇木門在眼前敞開。
顏喬喬身軀緊繃,靈氣湧動,準備好了必殺的「夏濯」。
顏玉貞在裡面會做什麼?
布置陷阱?留下信件?囂張地等她回來?抑或……弄個韓崢偽身嘲笑譏諷她?
這一瞬間,顏喬喬腦海中掠過諸多可能。
她唯獨沒有想到,眼前出現的,竟是這樣一幅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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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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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23 08:39 PM
第77章 醍醐灌頂
禁制開啟,有風從庭院中吹出來。
被封印在院中的畫面、聲音和味道,齊齊湧出。
赤霞株的香氣濃到刺鼻,艷麗、腐敗。這是……花瓣糜爛在泥土中的味道。
顏喬喬恍了恍神,一時竟未能分辨,迎面撲來的聲浪究竟是什麼。
熟悉的噪音,熟到幾乎讓人下意識地忽略它。
她迷茫地眨了下眼睛,腳步微微踉蹌。
一雙大手握住她的雙肩,幫助她站穩、跨過門檻。
落腳之時,她仿佛被燙了一樣,飛快地跳開——腳下,是兩朵破碎的赤霞花。
除了花瓣靡敗的氣味之外,庭院中還充斥著極清新的濃郁木汁香。顏喬喬一直認為,這股氣息是青草和樹木受傷流血的味道。
她心愛的赤霞株,受了重創。
花枝被斬落遍地,在它的傷口上,懸掛了無數風鈴,密匝匝地搖晃。
她有些恍惚。
一瞬間,仿佛回到了前世。
那一日她推開院門,看到的便是這般景象。
舊日重現,她清晰地體驗到前世感受——錯愕、迷茫、心疼、被「為你好」壓抑在胸腔中的憤怒。
破敗之際的花香味太過濃郁,令她有些呼吸困難。
她看見公良瑾重重一拂袖,兩扇院門在身後「砰」地闔上。
廣袖下探出一隻手,手掌一翻,便有暗若深淵的衝擊波如海嘯一般,轟然蕩過整間庭院。
遍地落花揚起三尺,在半空微頓,木廊、屋舍隱隱一震。
「院中無人。」他斂下眸中殺機,淡聲說道。
顏喬喬輕輕點頭,唇瓣抿了好幾下,終於吐出一句話:「他們真壞。」
特意跑來誅她的心。
他垂眸看她,問:「從前便是這樣?」
「嗯。」她微微一笑,「一模一樣。」
她小心地繞開地上花瓣密聚的地方,一蹦一跳走向那棵陪了她許多年的赤霞株。
公良瑾薄唇微抿,靜靜看著她。
這株花被她養得極好,生機蓬勃,鮮活繁茂,花枝肆意生長。在清涼台遠遠望見這一簇紅雲,仿佛就像看到了活蹦亂跳的她。
花像主人,倒是聞所未聞。
那些人,想毀了她麼?
他抬眸,淡淡掃過滿樹風鈴,眸色愈來愈冷。
顏喬喬忽然感覺庭院中的溫度下降了許多。她抱了抱胳膊,穿過地上的花枝,來到樹下。
伸出指尖,輕輕碰了下樹幹。
前些日子,她穿著被臭藥包熏過的燙金大紅袍回來抱它,它還曾嫌棄地往她頭頂扔了根細細的枯枝。
「如今可好,」她輕聲嘀咕,「你都沒有花枝可以打我啦。」
她將臉頰貼上去,在灰褐色、微糙的樹皮上輕輕地磨蹭。
片刻之後,身後傳來腳步聲。
顏喬喬正想回頭,一雙大手便覆住了她的肩。
他俯身靠近她,嗓音溫和而低沉,在她耳畔道:「不要難過。想要什麼,趙玉堇都可以給。」
見她在樹下縮成小小一團,可憐得像一隻失了巢的小鳥……他決定讓趙玉堇再多活一日。
此刻,顏喬喬其實並沒有哭。
她是很心疼她的赤霞株,但今生的她,擁有了太多前世不曾得到的東西。
比如殿下為她種在清涼台的小花苗,比如她抱了一路、最終死得其所的大金磚,比如她已悄悄認定的、今生唯一的夫君……趙玉堇。
韓崢想誅她的心,想她像前世那樣黯然神傷,怎麼可能?
他未免也太看得起這些不值錢的破爛風鈴。
顏喬喬原想朗笑三聲,大肆嘲諷韓崢一頓,卻沒料到,殿下竟然誤以為她在難過,不惜祭出趙玉堇來安慰她。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她飛快地收斂了囂張凶狠的表情,往下垂了垂眼角和唇角,慢吞吞地轉過身。
她輕輕抽噎:「我……好難過……想要趙玉堇抱……」
公良瑾眼角微抽。
這哭得未免也太假了些,讓人很難接得下去。原以為她此刻心神不穩,脆弱可憐,誰知她竟是這副德行——失誤了。
顏喬喬對上那雙清冷黑眸,立刻意識到,自己失誤了。
她飛快地轉了轉眼珠,強行拐了個彎:「……抱塊金磚來給我。」
正要抬手抱她的公良瑾:「……」
趙玉堇沒有抱金磚給她,而是把她拎進了書房。
他淡淡地笑著,取了筆墨,運筆如飛,在她那張幾乎沒用過的書桌上鋪好九宮格宣紙,畫下九幅一望就讓人頭昏腦漲的陣圖。
「此陣,萬金難求。」他笑得溫和極了。
顏喬喬:「……」
他微微地笑著,踏出書房,順手從地上撿了一根韌度和硬度都恰到好處的細花枝。
顏喬喬:「……」
她仿佛聽到了來自赤霞株的嘲笑——誰說落了花枝就不能打你啦?
這一夜,顏喬喬見識到了崑山院半師的恐怖。
學到後面,她連窗外那些令人心煩意亂的鈴鐺聲都聽不見了。
滿腦子俱是「經」、「緯」、「離」、「艮」、「巽」……她的雙目漸漸失去了神采,整個人渾渾噩噩。
「這一部分太簡單,是否有些無聊?」他淡淡說著,用花枝指向下一處,「好,我們加快進度。」
顏喬喬:「……???」
端坐書桌後面那人,太清正,太嚴厲,像一尊毫無感情的學廟神像,讓她根本提不起勇氣來抗議、或是喊著「趙玉堇」衝他撒潑。
「慢一點……」她可憐兮兮地說,「太快了受不了。」
他微微挑眉,略微放慢了授課速度。
接下來的半個夜晚,顏喬喬的口頭禪如下——
「慢點。」「淺點。」「不行。」「我不行了。」
漸漸地,公良瑾清冷正經的黑眸中浮起了一言難盡的迷霧。
是不是……哪裡有點不太對勁?
目露迷茫的半師給她放了個假,讓她出門吹吹風、醒醒腦。他留在書房,替她整理接下來要學的知識。
顏喬喬伸著懶腰走出書房,到了廊下,目光一頓。
她的夜燈照亮了滿樹密密的銅風鈴,夜色下,一枚一枚,都是清晰的傷疤。
她盯著這些風鈴,盯得眼露凶光。
漸漸地,眼前浮起了方才公良夫子教給她的陣點圖。
顏喬喬:「……」
她搖了搖頭,那恐怖如斯的陣圖依舊揮之不去。
其中一處「滅眼」,正好落在她盯了許久的一隻大風鈴上。
腦海中,走馬燈一般晃過畫面。
零落成泥的花枝,韓崢得意的大笑,怪獸眼睛般密集的風鈴……
殺意凝聚,指尖亮起銀芒。
不夠……還不夠……
她的「冬殺」太弱,就像在指間藏了銀針,只能用來扎自己,遠遠不足以傷敵。
指間的銀芒,怎樣對付那些數丈之外的、該死的風鈴?
她的心緒漸漸沉靜。
公良夫子寒泉般的嗓音泠泠在耳畔重現,方才一知半解的陣法知識,此刻忽然流動起來,在她眼前凝成一個又一個清晰的陣點。
她感知到了難以言說的玄妙。方位、靈氣、風、水……生生不息。
眼皮忽地一跳。
她的心臟漏跳一拍,疾疾起身,跑向滿地花枝的庭院。
她四下環顧,飛快地回憶著他清冷低磁的聲音,按照他畫出的眼位,挪動地上的花枝。
漸漸地,一個讓人頭昏腦脹卻又流動著奇異生機的花枝圖案出現在赤霞株下。
顏喬喬心臟「怦怦」直跳,斜踏一步,進入陣心。
這是一個最簡單的「生滅」陣。勢起於「生」,聚一陣之力,落於「滅」位。
指間浮起冬殺。
她並指一揮,令冬殺掠入身畔「生」位。
「去!」
銀芒一閃,消逝在眼前。
她屏住呼吸,感受到夜風在周遭流淌。
下一霎,只見消逝在「生」位的銀芒再度浮現。如鬼魅一般,它穿過了數丈距離,直達枝杈上方的「滅」位。
在陣力的加持下,冬殺的威力增大了許多,像一支剔透的冰飛刀。
「錚——」
它穿過銅風鈴,將它一分為二!
眼前的一切變得很慢很慢。顏喬喬清晰地看見那隻帶著少許銅鏽的風鈴一釐一釐裂開,冬殺劈開它的銅殼,切斷它的鈴芯,又將扣在樹枝上的銅鉤切成兩半。
它死了,屍體從樹上墜下,無聲落進塵泥。
顏喬喬的心臟重重一跳。
她深吸一口氣,平復情緒,然後跑向庭院,調動地上花枝,操縱「滅」位指向另一枚風鈴。
「錚!」風鈴應聲而落。
她奔向庭院,繼續改變地面花枝,再成新陣,將「滅」位對準高枝上新的風鈴。
「錚!」塵泥上又多了一隻風鈴屍首。
她再一次衝到樹下,調整陣勢方位。
「錚!」
顏喬喬的眼睛越來越亮。
她想起了公良夫子方才提過的種種陣勢進階和變化。
如果學會那些,她便不用跑來跑去,而是可以鎮守主位操縱陣勢流動變幻,站在原地打掉滿樹風鈴。
她激動地拎著裙擺跳起來,奔向亮著燈的書房。
此刻,書房中的公良夫子已蹙著墨般的長眉,沉吟了許久。
方才只顧著教她陣法知識,倒是沒有細思她給他的反饋,只覺得那帶著嬌嗔的、軟軟的聲線讓他慢些淺些,說她不行了受不了的時候……哪裡有點不太對勁。
還未想明白,就見她臉蛋暈紅,大喘著氣跑了進來。
「繼續,我們繼續!」顏喬喬鬥志昂揚,「可以再快、再深!」
公良瑾:「……?」
他不解地看著她,略微遲疑:「方才你說受不了,我已為你重新調整思路。」
顏喬喬著急:「就剛才那樣,我可以!」
公良瑾的目光微微帶上了審視。
這個鬼東西,是不是又想到什麼辦法躲懶?
腦海中瞬間晃過她常用的種種招數——裝病,裝暈、裝神弄鬼……
顏喬喬見他沉吟不語、清冷黑眸中露出些不贊同,不禁更加著急,補充道:「我都行,你怎能不行?」
公良瑾:「……」
醍醐灌頂。
他終於知道,究竟是哪裡不對了。
作者:
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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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23 08:39 PM
第78章 正人君子
書房中,燭火微晃。
顏喬喬發現,公良夫子生氣了。
清冷黑眸浮著慍怒,狹長眼尾泛起薄紅。
「顏喬喬。」他語聲緩而重,「我知你離經叛道,對你向來縱容。」
顏喬喬趕緊端正坐好,將雙手放在膝蓋上,認真地看著他,等他說話。
她有一點慌。
除了她瞞著他偷偷害韓崢墜塔那次之外,他從未這般嚴厲冷肅。
「你不想學,直說即可。」他傾身,沉沉帶怒,「這般沒輕沒重地激我,你就不怕我當真傷了你!顏喬喬,我是男人!」
顏喬喬怔怔看著他。
她能感覺到他的氣息有些錯亂,呼吸時重時輕——是真的惱了。
冷白如玉的眼尾和耳尖都飛起了薄紅,就像一尊清冷自持的神像染上紅塵的顏色。
殿下說,他是男人。
她的腦袋裡後知後覺地晃過這一夜自己說過的各種胡言亂語,什麼深了淺了,快了慢了,受得了受不了……
方才,她好像還問他是不是不行?
顏喬喬只覺五雷轟頂:「……」
他拂袖起身,經過她的身旁,壓著嗓音沉聲道:「不願傷你分毫,是好意,是珍重,你可知道!」
說罷,他大步踏向書房門口,帶走滿室清風。
她動了動唇瓣,目光落在面前的陣圖上。
方才,他為她重新整理了一遍陣法知識,由淺入深,排列得明明白白。他見她學得艱難,特意換了個思路,助她打實基礎。
他畫得專注,於是沒有聽到庭院中風鈴破碎的聲音。
「殿下……」她喚他。
他已走到門口。
腳步停下,並未回頭。屋外夜風拂動他的廣袖,發出清澈至極的獵獵聲響。他等她說話。
顏喬喬晃了晃神。
她冤枉,但又沒冤枉。
她心悅這個人,心悅他容顏絕世,心悅他人品貴重,心悅他那一身清風朗月的君子風度。兩世都心悅。
但她其實根本不了解他,終究還是看輕了他。
否則,前世便不會把趁人之危的韓崢錯認成他。今生也不會暗暗期待他假借趙玉堇之名,行不君子之事。
他沒冤枉她。
「我失禮了,殿下。」她低低地說,「我是真的想學陣法。」
他沉默片刻,語氣平靜地回道:「陣圖在案桌上,你且自學。」
「好。」
他踏出書房之後,顏喬喬突然發現,春夜的風有些涼。
春日的夜風拂過公良瑾臉頰。
他踏出書房,忽然定住。
只見一孤盞燈卡在光禿禿的樹梢間,將毫無生機的光線灑滿庭院。
地面上的赤霞株的花枝被她挪動過,擺成笨拙的陣型,是最簡易的生滅陣——在她開始渾渾噩噩地點頭之前,勉強學進腦子的入門陣法。
他掃過一眼,便能看出這個生澀陣法存在十幾處漏洞。
他甚至知道她是因何而出錯:咬筆分神一處、眼冒蚊香圈張冠李戴一處、盯著他的喉結走神一處、兩個人無意中手指相觸之後,他講得呆板些,她聽得迷糊些一處……
縱然如此,她還算是擺出了一個勉強能用的生滅陣。
並且……「滅」位指向的那一處,塵土中躺著一隻被切成兩半的銅風鈴。
他眸光微凝,放眼望向整個庭院。
只見赤霞株下留有數處陣法殘跡,視線掃過,眼前便有情景重現——他的推演能力自行復現了方才這裡發生過的一切。
他「看」到,她笨拙地擺下第一個陣,劈開第一枚風鈴,欣喜得原地蹦了起來,地面留下踢飛的塵泥;
他「看」到,她激動地奔向樹下,變換陣型,繼續消滅這些令她憎惡的鈴鐺;
他「看」到,重複數次之後,她的眼睛裡亮起了光,拎著裙擺跑向書房,想要找他學習更多陣法知識。
錯怪她了。她只是言語無狀,想學陣法,是真。
他蹙緊眉心,抬眸。透過映出暖光的窗台,他看見她坐在書桌前,正在認真看他方才重新整理過的陣法圖。
良久,他隔窗喚她。
「顏喬喬。」
顏喬喬慢吞吞地把視線挪出陣圖,望向窗外。
清清皎皎的身影立在木廊上。
「你出來。」他道。
「……哦。」
顏喬喬將手邊的陣圖放下,用鎮紙壓好,起身,整理了袖口和衣擺,然後規規矩矩走出書房,停在距離他五尺之處。
「殿下。」
他踏前一步。
木廊震動,似有什麼波紋泛到了她的身上。她身軀微顫,捏住手指沒有後退。
「我誤會了你,為何不辯解?」他溫聲問。
她沒有抬眸看他,卻能感覺到他的視線落在她的身上。
她輕輕抿了下唇瓣,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公良瑾:「……」
她抬起頭,露出一張笑吟吟的臉,語氣輕快地補充道:「您走出來便會看見這赤霞花陣,自然知道我在認真學習。」
他長眉微蹙,背著光,眸色顯得深沉。
他盯著她的眼睛看了片刻,認真道:「錯怪你,我很抱歉。」
她笑著搖了搖頭:「是我言語不慎,冒犯殿下。以後不會了。」
有些事情沒辦法解釋。
她有過前世那段過往,誰都會以為她習慣了言語輕浮,以為她和韓崢相處就是那樣。其實真不是。她以前從未想過、說過那樣的話,否則方才也不會失言。
這種事情,她無法對他說,只能岔開話題,再不提及。
她微微偏頭,衝他笑:「請殿下教我進階的陣法,趁著手感好,我想多練練。」
他的喉結緩緩上下滾動,片刻,啟唇:「好。」
他走向庭院,踏過滿地塵土和花枝。
她望著這道清瘦利落的身影,不自覺有些失神。被斬落的花枝、懸了滿樹的風鈴都在提醒她,她以為的圓滿只是幻象,她的心就像那蓬赤霞花雲,輕輕一撕,所有美好便蕩然無存,只余永遠無法抹去的百孔千瘡。
這樣一個人,怎堪伸手捧月?
「此為陣心。」清寒的嗓音從庭院中傳來。
顏喬喬瞬間回神,定睛望向他的手。
他左手輓袖,右手從廣袖中探中,提著花枝。骨節極分明,腕骨凌厲漂亮。
「我記下了。」她的嗓音像一團蘊滿水汽的雲。
他回眸看了她一眼。
顏喬喬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展顏露出應付夫子的笑容,雙目炯炯有神地看著他。
「以靈氣溝通陣勢,便是如此。」
他翻覆手掌,純白的道意落入陣心,如流星般一處一處掠過陣眼,勾勒出一個玄奧的虛空點陣。隨著他手掌緩緩移動,整個陣勢亦如流水般活了起來,就好像……用一萬年時間凝望夜空,見斗轉星移。
顏喬喬心頭震撼,看得目不轉睛。
他收手許久,她仍怔怔難以回神。一個入門級別的陣,竟讓她看出了天人合一、萬妙同歸。
「記住了?」清涼的嗓音喚回她的神智。
顏喬喬鄭重點頭:「記住了。」
他微微挑眉:「不錯。」
她忍不住多嘴補充了一句:「平日不愛學,是因為書上許多東西死板又無趣,一輩子也用不著,學起來沒意思。」
公良瑾無奈道:「那是框架和基石,習的是自律、專注。」
顏喬喬點點頭,聽懂了。
他示意她進入陣心演練,然後轉身走向書房。
顏喬喬步入陣中,抬起手指,祭出細若銀毫的冬殺。
銀白的靈氣涓流渡入陣心,就像往乾旱的渠中注水一般,細細緩緩、搖搖擺擺地流向下一處眼位。
她的額頭很快就冒出了小汗珠,心中剛喊一句『好難』,手指便巍巍一顫,靈氣潰散在指尖。
果然是,知易行難。
她咬了咬牙,再度祭出靈氣,渡入陣中。
身畔忽有清風拂過。
余光瞥見,公良瑾取來了一卷卷書本,翻開,放置在陣點旁。
顏喬喬:「?」
他輕輕叩擊書卷,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道德經]。一處陣點衍生出的種種變化,可以用來對應課業分支。靈氣點亮陣眼與陣線時,可以順便學習書本上的知識。待靈陣點亮,書卷上的內容亦會銘刻在心。」
「我試過,很管用。」他微笑。
顏喬喬:「……」
崑山院半師,恐怖如斯。
為她安排好雙重學習計劃之後,公良瑾離開了她的庭院。
一刻鐘……
兩刻鐘……
當顏喬喬艱難地點亮第一處陣眼時,她驚奇地發現,自己當真記住了書卷第一個目錄下衍生出的四個小章節知識點。
它們經由陣勢勾連,想起一處,其餘的篇章便在腦海中融會貫通,想忘都很難。
顏喬喬:「……」
人生第一次發現,學習竟是一件有趣且快樂的事情。
果然是,兩害相權取其輕也。
中途,沉舟來了一趟。
她送來一張新木榻,以及一身新衣裳。
「顏小姐放心修煉,安全不是問題,我們看著。」沉舟笑眯眯道,「殿下入宮去了,穿得極正式,應當是有要事商談,不知何時回來。」
「多謝。」
顏喬喬跟在沉舟身後,看著這個身材瘦小的女官單手把木榻拎進屋,片刻後,又把原本那張木榻拎了出來。
踏出院門之前,沉舟猛然回身:「喔,對了——」
木榻帶起呼嘯狂風,貼臉從顏喬喬面前扇過去。
沉舟笑道:「殿下說,學累了的話,可以對赤霞株用『春生』催發試試……嗯?顏小姐你的髮型變得好奇怪。」
顏喬喬:「……」
默默把「枕邊風」扇歪的頭髮捋回原處。
送走沉舟,顏喬喬怔忡走到遍體鱗傷的赤霞株下,輕輕將手掌貼上去。
「春生能治樹?」
她抬起頭,望著面前一處斷枝。
斷枝上的風鈴已被她成功消滅,此刻,那裡只剩半根光禿禿的樹杈。
她想象它傷愈結痂的模樣,靈氣自經脈中渡出,全無保留地湧入枝幹。
顏喬喬並未抱什麼希望。
從前用春生給殿下治傷時,並不見明顯的療效,如今對著這麼一株斷手斷足的樹,她完全無法想象奇跡該如何發生。
靈氣湧入赤霞株,就像給龜裂的大地灑下甘露。
顏喬喬漫無目的地望著樹梢……
目光忽然凝滯。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枝杈的斷口處,鑽出了一根細嫩的枝芽。
「?」
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顏色從帶淺黃的嫩綠一點一點轉深,葉片冒出來,由小變大,在她的靈氣耗盡之時,枝梢尖上顫巍巍結出了一大群赤紅的小花苞。
這……
她的赤霞株,起死回生了。
顏喬喬呆怔了許久。
每一次,那個人總是可以在她心中的死灰上,種下一株花。
此刻,「那個人」身著繁複正式的覲見禮袍,端端正正站在帝後面前,長揖到底。
「兒子想娶一位姑娘,煩請父皇母后為我說親。」他正色道。
剛離開被窩的帝君與君后:「……」
該來的,終究還是逃不過啊。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23 08:40 PM
第79章 攻他道心
顏喬喬的生活變得極其充實忙碌。
一日間,大半時間用來操縱靈氣渡入陣中,點亮一處處陣線與陣點,同時重修崑山院的基礎課業;小半時間便用來放鬆心神、消耗靈氣,催發她的寶貝赤霞株。
時間不夠用,恨不得把一個時辰掰成兩個時辰花。
日升月落,不知不覺過去了好幾日,那個人卻始終沒有出現。
「很正式的覲見嗎?」她渡入春生催發花枝,倚著樹喃喃道,「該不會是婚姻大事吧……」
這句話完全沒過腦。
話一出口,心頭忽然沒著沒落地顫了下。
數千年過去,世間總會萌生一些禁忌的情愫。那些故事世人不知,但生在諸侯家,多多少少總是有所耳聞。
那些生在天家與諸侯家,卻不幸兩情相悅的眷侶,最終都只有一個下場——賜婚。永不相見。
顏喬喬知道,公良家的男兒個個正直孤高,倘若與人相知相許,必定經過了深思熟慮,絕不會始亂終棄。然而數千年來,規矩卻從未破過。
誰都以為自己是那個特別的人,事實上,在這個大大的蒼穹之下,誰也沒有什麼特別。
就像花開花落,總要順應四時。
顏喬喬怔怔望著枝頭新鮮冒出的小花蕾,望了良久。
忽然發現哪裡似乎不太對勁。
「春生」,並未治愈赤霞株的傷,而是催發出新的枝條。所以她每次給殿下治傷,他的傷口總是……往外滲血?
顏喬喬雙腿一軟,扶著樹,堪堪站穩。殿下這是在、在以身飼虎嗎?
他竟一直不說,就這麼縱著她,一次次往他傷口灑毒?
半晌,她幽幽望向頭頂四方藍天。
心中時而酸,時而甜,時而苦,時而悸。
風鈴一枚接一枚墜入塵泥。
光禿禿的樹枝上,一茬接一茬冒出密密的小花苞。迎著風,它們簇簇地搖晃,沒有要開花的意思。
細小的花苞一層一層漫過枝頭,眼看便將枯枝鋪滿了十之八九。
赤霞株下的陣法即將徹底點亮,崑山院的入門知識在腦海中融會貫通,顏喬喬心中有些膨脹,第一次神清氣爽地盼望秋試早日到來。
當然,心底最期盼的,自然是那道身影出現。
都過去好幾日了,他怎麼還不來?
不是看她,而是來看他的教學成果,以及這滿樹稚嫩的小花苞。
「你可千萬不要錯過了花開啊。」
她的心尖輕輕悸顫,酸酸甜甜,複雜難言。
日影移過庭院正中時,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院長。
「走走走,你快隨我……嗯?生滅陣?」看到赤霞株下的陣勢,小老頭忘了原本要說什麼,將紫金煙斗往身後一背,邁著八字步踱到了庭院正中,嫌棄地撇嘴道,「弄出這麼醜的陣,出去可千萬別說是我學生!別人要是問起來,你就說是看了司空白的書,自學的陣法,記住了?」
顏喬喬:「……老師您也沒教過我啊。」
院長恍然大悟,欣慰地撫掌笑道:「對哦!」
顏喬喬生無可戀地眨了眨眼:「您找我有事?」
「啊。」院長掄出煙斗揮了下,「少皇瑾出了點事,你,速速隨我走一趟!」
顏喬喬心臟一沉:「殿下怎麼了?」
「先走先走。邊走邊說。」
兩個時辰之後,院長專屬的黑篷大車越過皇城,抵達一處絕對禁域——皇家陵寢。
此地設置了重重陣法,由重兵把守。
院長簡單告訴了顏喬喬裡面的情況。
數日前,公良瑾入宮覲見時,恰逢後山陵寢出變故。
他精通陣法禁制,便與帝後一道入山察看,不曾想,在陵寢中竟遇上三重詭異至極的困陣。
公良瑾連破二重禁制,將帝後送出陣域,自己卻陷在了最後一重幻陣之中,久不得出。
院長已去過陵寢,發現這一處幻陣專為公良瑾而設,在他入陣之後幻陣就徹底封閉,即便院長這個大陣宗也無計可施。
幾日下來,公良瑾心神始終不曾脫出幻陣,身體每況愈下。
院長沒招,決定帶顏喬喬過來碰碰運氣。
顏喬喬憂心如焚,一路揪著自己的手指,身體暗暗往前用力——試圖讓馬車行駛得更快一些。
終於,馬車嘎吱一聲停下。
「別抬頭,只看路。」院長漫不經心地交待。
「嗯。」
顏喬喬跟在院長身後下車,走在他的身後,很老實地盯著他的腳後跟,亦步亦趨往前走。
腳下鋪著青色的璃石大地磚,磚上雕滿精緻繁複的花紋,是一個整體大圖案,只看局部看不出是什麼。
大約是陣。
先前她曾聽殿下提過,陵寢內一些法陣需要院長親自操持。
為什麼陵寢要設陣?她怔怔地想著,聽著兩個人的腳步聲迴盪在空曠的地宮中。
這裡通風情況不算壞,但畢竟是地下,空氣裡難免密布著地底獨特的味道,也說不上是乾燥還是潮濕,混著些泥土和霉斑的氣味。
院長將煙斗往後一背,示意顏喬喬抓住。
霎那間,斗轉星移。
恍惚一瞬,她便站在了一個四四方方的斗室中。
四壁鑲著東珠照明。
正中放置一隻青色棺槨,極厚極重。棺頭正對之處有三層青石台階,階上放置一張王座,座上坐著一個人。
乍一看,顏喬喬以為那是墓穴的主人——一具身著華服的蒼白的屍。
他微倚著左邊王座的扶手,頭顱稍垂,極其俊美消瘦,一身冰冷死氣。
再細看,心臟忽然便懸到了半空,沒著沒落地重重一跳,捶得心口生疼,幾乎吐出血氣。
「殿下……」聲音顫顫,她踉蹌著想要上前。
不過幾日未見,她曾一時不曾認出他來!
「咳。」身後和身側同時傳來咳嗽聲。
顏喬喬後知後覺環視一圈,看到帝君與君后也在這間墓室中,這二位眼眶烏黑,神色平靜而憔悴。
「見過帝君,見過君后。」顏喬喬施了個凌亂的禮,視線不離那一邊,「殿下他……他怎麼樣了?我能幫上什麼忙?」
她已看清了他的樣子。
蒼白消瘦,唇角凝著乾涸的血跡,像極了前世病重時的模樣。
他一定吐了不少血,只是穿著厚重的黑底暗金袍,看不出那些落在身上的血痕。
顏喬喬想到那一日,沉舟高高興興告訴自己,殿下穿著很正式很好看的覲見服飾入宮去。那仿佛還是昨日的事,轉瞬間,這個人卻已傷成了這樣。
她抿緊雙唇,心間酸得發苦。
帝君揚手,蕩出浩瀚雄渾的純白道光,替公良瑾驅逐身上的死息,守護他的軀體。
君后沉聲道:「此陣,專為少皇瑾而設,攻他道心。幻陣凶險,六日間他已吐血七回,再吐個兩回,恐怕身體便要垮了。屆時,更是萬分險惡。」
顏喬喬抿住唇,認真地聽著。
君后看了她一眼,眸光有些複雜:「我與帝君、院長都已試過,卻無法進入陣中助他。思來想去,能夠入陣之人,恐怕只有他道心……」
帝君收回道意,扶胸咳嗽。
君后急忙打斷了話頭,上前輕輕替他拍背止喘。
院長揮著煙斗走上前來:「顏二喬啊,你與少皇瑾同是我門下,素日感情也好,說不定就能進得去——反正試試也不要錢。只不過連少皇瑾都被困住的陣,必定是凶險萬般,你若進去了,哎,搞不好就是表演一個死而同穴。」
他環視一圈周圍墓室,表情居然有幾分欣慰。
大概就是「應景應景,十分應景」的意思。
「我去。」顏喬喬不假思索,「如何去?」
君后往帝君懷中偎了偎,神色複雜之極。似嘆息,似感慨,也似無可奈何。
帝君嘆息著開口:「阿瑾之前,求了我與他母親一件事。倘若你們能夠回來……應了也無妨!有什麼事,我這把老骨頭還能替你們扛一扛。只要回來便好。」
顏喬喬並不知道殿下求的是什麼事,此刻也無心顧旁的,只道:「我定竭盡所能,助殿下平安歸來。」
「那就不說廢話了。」院長叼著未燃的煙斗解癮,從牙縫中擠出聲音,「此陣與夢道之境有些異曲同工之處,當然也有不同。幻裡不知身是客,進入幻陣,應該沒有現世的記憶——否則以少皇瑾的定力,不可能被攻心。」
顏喬喬飛快地點頭:「嗯!」
「裡面究竟是什麼情況我也不曉得,你進去之後沒有記憶,提點教導你也沒用,那就聽天由命吧!」院長很無賴地甩甩手,「準備好了?那我要送你進去嘍!」
顏喬喬眸光微凝:「嗯。」
她的心中倒是浮起了一絲異樣的感覺。
院長、帝君和君后的態度,都在向她傳遞一個信號——他們似乎認定她能夠進入殿下身處的幻陣。
這個陣,用以攻殿下道心?殿下的道心,難道與她有什麼關係嗎?
院長全力施為,她的身體輕飄飄地浮起來,落向王座上那個消瘦蒼白男人的懷抱。
她定定盯著他。傷成了這樣,仍是眉目如畫,精緻無雙,更增添了戰損般的絕美感。
『殿下……我……』
思緒忽然停轉。
【夢裡不知身是客】
顏喬喬被一陣又一陣令人煩躁的風鈴聲吵醒。
嗚嗚嗡嗡。
她睜開眼睛,看見床榻旁邊坐著一個俊美高大的青年。
顏喬喬一怔。
他衝她笑開,道:「醒了?今日聽聞少皇殿下要在蘊靈台帶病講法,可有興趣過去湊個熱鬧?」
「……」
顏喬喬好一陣恍惚。
此情此景,仿佛似曾相識,卻又記不起何時經歷過。
作者:
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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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23 08:40 PM
第80章 我有一問
庭院中,滿樹風鈴簌簌晃動。
顏喬喬下意識環視自己的屋子。
眉頭一皺、又一皺。
她屋中的擺設被置換了許多,慣用的銀泥紅炭爐、邊緣磨得油亮的梨木置衣小屏風、老舊的青州紅木衣箱……全都不翼而飛。
換成了大西州的東西。大西州慣用青銅配大黃,因為與西梁接壤,文化相融,所以圖案多多少少帶著點異域風情,大方塊臉的圖騰、粗野的蛇紋、黃金與巨眼。
很霸道,讓這間小庭院變得像個小西州。
顏喬喬心頭浮起了說不出的怪異、違和感。
哪裡……不太對。
她怎麼能容忍別人亂弄她的東西?
恍惚回憶片刻,她記起來了。在這一段很長很長的日子裡,她渾渾噩噩,萬事俱不上心,根本沒有精力去理會周遭發生了什麼。
就連庭院的赤霞株被斬落花枝、掛上討厭的風鈴,她也沒有太大的反應。
這種癥狀持續多久了?她……為什麼變成這樣?
思緒一動,落到那個醉酒混亂的春日夜。
她以為做了一場不敢想的美夢,哪知夢醒時分,永墜冰窟。
在那之後,她總覺得自己時刻被黑暗的潮水包圍,雙肩和胸腔總是緊緊地收縮。她害怕旁人觸碰,害怕從旁人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害怕睡也害怕醒。
韓崢不是救命的浮木,但是她沒有力氣推開他,只能任憑他出現在她的身邊,干涉她的一切。
她的心,生了一場很重很重的病,直到今日一覺醒來,忽然大病初愈。
那些悲苦哀愁,仿佛不值一提。
顏喬喬怔怔眨了下眼睛。
「怎麼呆呆傻傻的?」坐在床榻旁邊那人抬起手,撫向她的頭髮。
顏喬喬虎軀一震,急急閃避。
那隻手落到了她的枕頭上。
她下意識地想,枕頭要換掉。
「呵。」他失落地垂下眼睛,看著那隻落空的手,低低地笑,「反應還是這麼大啊,別怕,我只是想摸摸你的腦袋。」
顏喬喬心道,摸你個頭。
轉念一想,他可不就是想摸她個頭?
她謹慎地微微抿住唇,沒有讓自己表現得過於奇怪。
她思忖著開口:「方才,你說什麼?」
說話時,她感覺到一陣虛弱襲來,氣若游絲。
這段漫長的日子,她情緒壓抑,胃口全無。白日沒有正常進食,夜間又屢屢驚醒,整夜整夜睜眼看天亮,身體被自己折騰垮了。
韓崢輕輕扯了下唇角。
他用平緩的聲線說道:「我說,今日少皇殿下在蘊靈台講法。你身體不適,想必也沒興趣出門,便好好歇息吧,我回來時,給你帶益氣補身的西州玉珍湯,如何?」
用的是詢問的口氣,實則強勢作主,給她安排得明明白白。
倘若是昨日,顏喬喬只會無所謂地點點頭,麻木留在院中發呆。而此刻,她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胸口湧起了熱流,指尖激動得隱隱發顫,恨不得生出翅膀飛到蘊靈台。
她動了動唇,正想說去,目光忽然觸到韓崢霸道微眯的眼睛。
心中一動,直覺告訴她,韓崢會用一百個理由阻止她去蘊靈台。
她此刻身嬌體弱……好漢不吃眼前虧。
「哦。」她垂下眼皮,低低地應。
韓崢滿意笑開。
他仿佛漫不經心地提了提另外一件事情:「秦妙有不是一直想做少皇妃麼,她沒戲了。你一向看她不順眼,說這事,讓你幸災樂禍一下——開心點,別總悶悶不樂。」
顏喬喬遲疑地動了動眼睛:「什麼?」
「秦妙有這人,」韓崢哂笑,「看著碗裡,惦著鍋裡。心心念念想嫁皇室,又舍不得身邊那群跟屁蟲。昨日可好,被趙晨風強親了臉,髒了,皇族眼高於頂,容不下一個不幹淨的女人,所以說她沒戲了。」
他的語氣有些意味深長。
說著秦妙有,卻像是在教訓另一個人。
他用手掌撐著床榻邊緣,湊近了些,盯著她的眼睛道:「痴心妄想破滅了,好笑吧?」
顏喬喬面無表情:「不好笑。殿下本來也看不上她。」
韓崢:「……」
他的表情有些受挫,眼角跳了跳,憋出一句「我走了」。
顏喬喬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心頭泛起冰冷的厭惡。
她記得,韓崢時不時便會這樣側敲旁擊地提醒她,她髒了,這輩子只能跟著他。
在她渾渾噩噩的那段日子裡,這種話,便像是一座又一座黑暗沉重的牌坊,不斷地壓在她的脊背上,讓她喘不過氣,抬不起頭,走不動路。
她抿唇思忖片刻,忽地笑開。
「牌坊……嗎?」
她扶著床榻起身,到側室洗漱、更衣,然後有氣無力地出門。
太陽真大啊,刺得她有些難睜眼。
山路又陡又遠,走出一段,她就得退到山道旁,扶腿喘氣歇上一會兒。
游魚般的學子從她身旁經過,嘰嘰喳喳,興奮得就像一群嚎叫的土撥鼠。
「大公子下凡授課,是我不用傾家蕩產就能聽到的嗎!」
「聽聞去年張星平拿下秋試第二名,就是因為大公子點撥了他三句話!三句話啊,就給他點化開竅了!」
顏喬喬隨口插了句:「那誰是第一?」
眾學子轉頭,用看傻子的目光看著她:「有大公子在,旁人永遠只能搶第二。」
顏喬喬心中詭異地浮起了與有榮焉的自豪感。
她眨了眨眼睛,看著學子們匆匆結伴前行。
她已經有許久許久不曾主動與人搭話,在人多的地方總是縮著胸腔和肩膀。她總以為一開口,旁人就能看穿她身上那些與春日有關的黑暗。
事實上,旁人根本不在意她是誰。
大家一心撲在大公子身上,聊得熱火朝天。
大公子,大公子。
滿耳朵都是大公子。
韓崢從不稱呼那個人為大公子,他總是用奇異微嘲的語氣在她面前一字一頓地念「少皇殿下」,他不停地提醒她,她與那個人相隔天塹,雲泥之別。
說來也奇怪,今日夢醒,她忽然就看懂了韓崢的諸多小心思。
打壓她、控制她的意圖昭然若揭。
「這是趁我病要我命啊。」顏喬喬感慨萬千。
她跟隨人潮,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喘著大氣奔向蘊靈台。
蘊靈台是靈氣最為濃郁的台地。
重重陣法加持,讓靈氣聚得更密,氤氳出水汽般的金紫霧氣。
踏足此地,叫人神清氣爽。
大公子講法的道場設在八卦廣場。有法陣加持,他的聲音可以清晰地傳遍整個巨大的黑白廣場,如同在每個人耳畔講道一般。
顏喬喬抵達八卦道場時,壇上已坐了一道清瘦的身影。
踏入法陣區域,寒泉般的嗓音立刻便落入心底。
身軀忽地一麻,層層漣漪在心口蕩開。
這個聲音……仿佛千千萬萬次出現在夢裡。她怔怔遙望遠處的清風明月,直到身後的人推了她一把,她才恍然回神。
耳畔的講法聲微微一頓,她感覺到他抬眸瞥過一眼。
顏喬喬:「……」
果然,有顏喬喬出沒之處,總是能夠成功吸引夫子的注意力。
不得不說,這也是一種得天獨厚的本領。
她趕緊拎起裙擺踮起腳尖,迅速環視周圍,艱難地找到一個位置入坐。
看這密密麻麻的人頭,恐怕整個崑山院的學子都出動了吧?
整個場地人氣非凡,但除了講壇上說法的如玉謫仙之外,八卦廣場再無第二人的聲音。
他的聲音有些虛弱,帶著點喘意,時不時輕輕咳幾聲,然後嗓音便會發啞。
既讓人揪心,又讓人沉迷。
顏喬喬神思恍惚,後知後覺地想,『像我這般不學無術的人,便是來欣賞殿下天籟之音的吧……』
旋即,她發現哪裡有點不對。
她,竟然,能,聽得懂!
她聽得懂!
對於遲遲無法頓悟道意的她來說,道法向來是天書中的天書,每個字都不認識,認識了也讀不懂。
然而此刻,聽著那個人緩緩道來,她竟像是被打斷了奇經八脈一般,不但聽得懂,心中還頗有感觸,只覺一通百通。
她難以置信地想道:『我開竅了!我和秋試第二名的張星平一樣開竅了!張師兄!你與我,就是殿下座下一對並蒂花!』
『我,顏喬喬,氣跑過九名夫子的知名廢材,居然,開竅了!』
『如聽仙樂耳暫明,少皇殿下是神仙,真神仙!』
滿腦子錯亂思緒,如同驚雷在劈、野牛在撞。
她出神地凝視那道身影。
他骨相極好,即便只能看見一個輪廓,亦能看出俊美無儔。再有那一身光風霽月的氣度,當真是公子世無雙。
何人不嚮往明月呢。
珍貴時光轉瞬即逝。晃眼,講法便結束了。
公良瑾語聲落下,如同寒琴悠然而止。
依著傳統慣例,夫子授課之後,該由學子提出疑問,夫子釋疑解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大概算是學術上的「踢館」。
席間寂靜無聲。
這裡可是聚集了幾乎整個崑山院的學生,倘若提出的問題水平不夠,將會淪為全院笑柄。
半晌,一聲朗笑傳開,前排站起了一道高大的身影。
韓崢。
他端端正正行禮,然後大步踱上講壇,站在公良夫子面前。
「大公子,我有三問,請賜教。」學術踢館,名正言順。
「請講。」公良夫子淡聲道。
顏喬喬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
韓崢朗聲道來:「第一問,既然『道可道,非常道』,那麼,但凡能夠以言辭表述之道,豈不是皆為偽道,而非真道?第二問,既然大公子所述皆非真道,豈不是在誤人子弟?」
聞言,舉座嘩然。
大公子講的道,化繁為簡,深入淺出,任誰也挑不出毛病。
韓崢問的卻是大道本身。大道玄奧,非言語能及。從這個角度上講,只要能夠宣於之口,便絕無可能是真正的道。
席間「嗡嗡」議論起來。
講壇上的兩位,一位是可望不可及的神仙中人,另一位是公認的天之驕子、封頂紅塵的妙郎君。看這二人針鋒相對,不禁叫人心潮澎湃,湧起隱秘而奇異的慾望——無論哪一個跌落塵泥,都讓人扼腕且興奮,仿佛離自己便近了許多。
顏喬喬攥住手指,心跳加速。
她想,韓崢不講武德!若照他這麼說,古往今來,聖賢便不能著書立說、教化萬民?這是什麼道理?
底下議論紛紛,台上的公良夫子依舊溫和斯文,不疾不徐。
他淡笑道:「我所言者,自是我之道。聞我之道,或有所得,或無所得,皆是汝之道。汝道非吾道,此即為『無常』。」
眾人訥訥點頭稱是。聽君一席話,各自悟紅塵,各人所得,便是各人的道。是這個道理。
公良瑾又道:「道法自然。韓世子,你著相了。」
這是答韓崢第二問。
世間萬物皆是道。公良夫子今日講法,本身即是『道』。觀世間萬物,自悟心得,悟出的道理是對是錯、是利是害,皆是自己的事情,如何能怨得到客觀存在的事物本身?那不就是小兒摔跤打地板麼?
顏喬喬激動地起身帶頭鼓掌。
很快,掌聲連成一片,為公良夫子叫好。
「大公子厲害。」韓崢拱手,「第三問,聖賢雲『辯無勝』,只要開口論辯,無論勝負皆已落了下乘,有違聖賢之道。大公子以為如何?」
韓崢這已是傷敵一千自傷八百的戰術了。
一心便是要將公良瑾拉下神壇。
眾人竊竊私語。
片刻之後,公良瑾忽地輕笑一聲。
「嗯?」他咳了下,微微拖長聲線,「韓世子不是在向我請教麼,何來論辯之說?」
韓崢:「……」
眾人:「噗嗤。」
長眼睛的都能看出來,韓崢輸了。
他自己自然也很清楚,於是恭恭敬敬長揖到底,道:「大公子道法精奧玄深,在下心服口服。」
「過獎。」公良瑾淡淡道。
韓崢直起聲,開玩笑一般感嘆道:「可惜我那顏師妹不愛學,沒興趣聽大公子講法,我再三邀約她都不肯來,甘願窩在院子裡等我給她帶湯回去,真是的!」
顏喬喬身軀一震。直覺告訴她,這一句,才是韓崢今日上台的真正意圖。
他這是什麼意思?特意跑到大庭廣眾之下秀恩愛?告訴大公子和整個崑山院的學子們,在她顏喬喬心目中,大公子拖著病軀講法,還不及一碗什麼西州破湯?
這人有病吧!
顏喬喬深覺丟臉,怒而起身,發現講壇上的公良瑾正好將目光瞥了過來。
她的心臟沒著沒落地漏跳一拍,胸中湧起了莫大的慶幸。
幸好來了,要不然豈不是由著韓崢給她瞎扣大帽子?
顏喬喬拎起裙擺,順著廣場間的過道跑向講壇。
一邊跑,一邊念頭急轉——她該如何名正言順地站在那裡,讓大家知道韓崢在胡說八道,並且不被趕下台去呢?
思忖間,人已踏入講壇法陣。
「大公子,我也有一個問題請教!」清靈柔軟、帶著喘意的聲音傳遍廣場。
底下嗡一聲議論紛紛。
就她?就這全院知名的廢材?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23 08:41 PM
第81章 師從何人
這段日子,顏喬喬因為心中抑鬱,將自己的身體折騰得不像樣子。
一路跑上講壇,只覺兩眼發黑,上氣不接下氣。
喊完一句話,立刻拄著腿喘起大氣來。
「你來這裡做什麼?!」韓崢大步一邁,近身、揚手,便要抓她的胳膊。
顏喬喬眼冒金星,一時退讓不及。
「韓世子。」講壇上有清風拂動,一隻廣袖與一道淡淡的聲線攔在顏喬喬身前,「規矩何在。」
顏喬喬心尖微震,忍著眩暈,抬眸望向這道身影。
如松如竹,修長孤直,距離她,不過一尺之遙。
韓崢急急退後拱手施禮:「是我失禮了,請大公子恕罪。」
禮畢,他望向顏喬喬,親熱熟稔地笑道:「顏師妹,這種場合休要玩鬧,速速向大公子道歉,然後隨我離去——大公子請莫要怪她,她性子頑劣,一向沒輕沒重,我代她向你和大夥賠不是了。」
顏喬喬總算喘勻了氣。
韓崢這副語氣,讓她更是滿心不爽。他憑什麼作她的主?就憑他臉大?
她眯了眯眸,懶洋洋道:「韓師兄可真奇怪,我為何要道歉?我都還未開口,你便認定我會與你一樣丟臉嗎?」
韓崢:「……」他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台下眾人:「……噗嗤。」
公良瑾輕拂廣袖,回身望向顏喬喬。
沒笑,只道:「有何問題,請講。」
他的聲線極溫和,令人如沐春風。
顏喬喬眸光一轉,只見負責維持廣場紀律的執事們已虎視眈眈,準備攆人。
她趕緊退開兩步,向著公良瑾長揖到底:「大公子。我想請問,您相不相信,您今日所授,我已一字不漏全部學會?」
公良瑾怔忡片刻,然後極慢極慢地眨了一下清冷幽黑的眸,微微傾身,唇角勾出好奇的弧度。
台下一眾學子齊齊失聲,目瞪口呆地望著顏喬喬:「……」
這是什麼清奇的路數?
韓崢擠出訕笑:「顏師妹別開玩……」
公良瑾豎起手掌制止他發言,眸光微帶審視,看定顏喬喬。
「那,我問,你答。」他道。
顏喬喬望著他的眼睛,心尖輕輕一悸,正色點頭。
這個人,分明高遠如天邊的月,卻讓她感覺到莫名熟悉。
「何為炁靈相感?」他淡淡開口發問。
顏喬喬倏地回神,本能般開口:「人體亦合大道之勢,靈氣納入經脈之後,便與自身共鳴共振……」
公良瑾微微挑眉,又問:「陣中『巽』、『艮』,與經義如何對應?」
這個問題很偏,一眼望去,台下學子俱是愁眉苦臉,抓耳撓腮。
顏喬喬卻答得不假思索:「若以經緯論,則應的是南冥、離火……」
接下來的小半個時辰,崑山院眾學子深刻體會到了何為對答如流、口若懸河、能言善道、夫唱婦隨(?)。
似乎沒有任何問題能夠考倒知名廢材顏喬喬。
她越戰越勇,偶爾公良瑾還未發問,她便能先一步猜到他的問題,令他挑眉失笑。
他笑起來好看極了,精神也仿佛好了許多,完美的面容在陽光下淺淺泛著光,像一尊無瑕的玉雕。
他笑,顏喬喬不禁也跟著笑。
一動一靜,氣氛好得容不下一根多餘的頭髮絲。
很多餘的韓崢立在一旁,臉色黑如鍋底。
半晌。
公良瑾抬手捏了捏眉心:「最後一問,你師從何人。」
顏喬喬抬眸望向他,只見他那雙清冷幽黑的長眸中清晰地浮起一絲不解——兩個人如此契合,就像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一樣。
顏喬喬眨了眨眼睛:「那自然是您啊!」
公良瑾:「……就方才?」
「就方才!」顏喬喬斬釘截鐵,順勢大拍馬屁,「您講的道法字字璣珠,一聽便令人茅塞頓開,醍醐灌頂——不會吧不會吧,不會有人聽完您講道,還不能記住這些簡單的知識吧?」
韓崢:「……」
眾學子:「……」
「哦,不!」台下忽有一人捂心痛呼,「怎麼會有這樣的天才,我張星平不服!天道不公,天道不公!有朝一日刀在手,屠遍世間天賦狗!」
是秋試第二名的張師兄。
顏喬喬有些不好意思,衝著台下抱手謙遜:「沒有沒有,哪裡哪裡,都是大公子教得好!」
回眸一看,只見大公子微微眯著狹長的眸,若有所思的樣子。
片刻,他垂眸輕笑,道:「該我回答你的問題了。今日所授,你已一字不錯盡數掌握,我信。」
顏喬喬得意地彎起眉眼,倘若她有尾巴的話,公良瑾毫不懷疑她能當場開屏。
「嗯嗯!」她重重點頭,望向立在一旁黑臉的韓崢,「所以韓師兄日後請不要以己度人。你不愛學習,那是你自己的事,可不要隨便拉旁人下水,我,可有興趣了,學得極好,與你完全不一樣!」
韓崢硬生生氣樂了,胸膛一鼓一鼓,額角迸出道道青筋。
他咬著牙根,強笑道:「終日與你相伴,倒真沒看出你如此好學。」
顏喬喬能感覺到,他要表達的重點就是「終日」。她心中其實有些不解,今日韓崢種種舉動,就像是刻意要在少皇殿下面前彰顯他與她關係不同。可是,她和殿下完全沒有任何交集啊?
這算什麼?他把殿下當作假想敵?打空氣呢?
「唔。」她思緒轉動,臉上懶洋洋地笑,「如今既然知道了,那就不要有事沒事跑來赤雲台,耽誤我讀書。」
韓崢:「你……」
「好了。」公良瑾微笑道,「諸位可還有問題?沒有便散了。」
顏喬喬踏著山道返回赤雲台時,只覺神清氣爽,通體舒暢。
韓崢追上來。
「師妹這是何意?」他的眸色分明已陰沉得滴水,唇角硬是要掛起僵硬的笑容。
顏喬喬眨了下眼睛:「勤奮好學,有什麼問題嗎?」
「你不該在少皇面前出風頭。」他眸光閃動,「諸侯該遠離皇室,自覺避嫌。」
顏喬喬一怔,笑了:「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不是韓師兄你自己先湊上講壇的麼?怎麼,你沒出成風頭,怪我了?」
韓崢:「……你!」
他捏了捏手指,忍氣吞聲道:「師妹,那件事我提了怕你不開心,我便一直不曾多提,但你自己心中該有數。你醉酒與我在一起了,難道還能有別的念頭不成?該好好收著心待嫁才是。」
來了。
顏喬喬心中一片冰冷,唇角卻緩緩勾起了笑容。
「不至於,韓師兄。」她道,「醉酒與人在一起便要嫁人?那我若時常醉酒,還能分成幾份嫁了不成?」
韓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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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時間:
2024-8-23 08:42 PM
第82章 似曾相識
她若時常醉酒,還能分成幾份嫁了不成?
韓崢震驚又愕然,仿佛被雷電劈中天靈蓋。
聽聽,顏喬喬說的這叫人話嗎?
「你!」他陡然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盯住她。
視線相對。
顏喬喬看見韓崢眸中的怒氣升騰而起,然後被他強行壓下。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探究地看著她。
顏喬喬唇角微勾,露出漠然挑釁的淺笑。山道人來人往,又覆蓋有崑山巨陣,他什麼也不敢做。
針鋒相對片刻,他緩了眸色,做小伏低道:「今日是怎麼了?是不是我哪裡做得不好,你惱我了?惱我沒事,何苦說那樣的氣話來自污?你若心情不好,打我罵我出氣都成,別傷著你自己。」
不等顏喬喬說話,他徑自繼續,「有什麼話回去我們慢慢說,此地人多耳雜,那件事若是叫人聽去,我一個男人無所謂,於你聲名卻大大不利。」
此人委實是能屈能伸,連消帶打,一棒子一棗子。
顏喬喬攥了攥袖中的手指。
韓崢此前做的一切,都扯著「為你好」這面大旗子,在所有人的眼中,他待她情深意重、關懷倍至,是一位完美無缺的好郎君。
在她渾渾噩噩那段日子,險些也被他糊弄了去。
事實上,韓崢都做了什麼呢?
——你看,所有人都知道我對你最好,你怎麼能辜負我的心意。
——你一無所有,除了我。幸運的是,我是一個好男人,此生會好好待你,你敢不珍惜?
——別擔心,那件事你知我知,只要我不說,旁人永遠不會知道。
她慢慢地眨著眼睛。
在韓崢漸漸露出勝券在握的笑容時,她忽地開口了:「所以韓師兄是想要將那件事情昭告天下麼?以此脅迫於我?」
她說得太過直白,韓崢不禁眼角微抽,噎了好一會兒,強笑出聲:「哈!顏師妹未免看輕我了——我是那種蛇蝎小人麼!」
「不是便好。」顏喬喬淺淺一笑,「真誠希望師兄別做那種傻事,否則我保證你追悔莫及。」
韓崢臉肌抽搐,假笑幾乎維繫不住。
他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被人打斷。
兩名執事從山道另一頭趕來,冷著臉走到韓崢面前:「荀夫子有請。」
荀夫子是德業監使,掌院律,被他請到隱月台喝茶是一眾學子共同的噩夢。方才韓崢在講壇上刻意發難挑事,被荀夫子給盯上了。
顏喬喬飛速退開一步,以免被殃及池魚。
她幸災樂禍地目送韓崢被押往隱月台,然後收回視線,順著山道慢慢踱回赤雲台。
崑山有陣法加持,四季如春。
其實已是盛夏。
等到夏末,韓崢便要肄業,離開崑山。
顏喬喬望著耀眼的日光,心中有些恍惚,不知為什麼,她總有莊周夢蝶的感覺。
也不知此刻的自己與這段漫長日子裡渾渾噩噩的自己,究竟孰是夢、孰是醒?
她望向遠處,試圖穿透迷霧,看清自己未來的路。
眼下,已到了至為重要的分岔路口。
旁人都以為她與韓崢好得蜜裡調油,遠在青州的父兄也開始籌備二人婚事。
前幾日秦執事特意找上門來威脅她,說她即將被記三次大過開除,倘若想留點臉面,不如便跟著韓崢一起離院,反正她也無甚前途可言。
今日之前,她根本沒有絲毫心力去與小人掰扯。
如今卻大不一樣。
她微微眯起眼睛,邊走邊琢磨。
其中有兩次大過,是秦執事利用職務之便,在數年間偷偷增加了她的缺勤次數和上課睡覺次數,扣光了她的勤業分,從而記下的過。事隔經年,她已不可能找到證據證明某年某月某日她並未缺席、並未在課堂上睡覺。這兩個大過,無法翻案。
第三個即將被記下的大過,是因為她曾替孟安晴出頭,痛揍了林天罡一頓。原本只是個糊塗案,但是顏喬喬與韓崢在一起之後,心悅韓崢多年的龍靈蘭投向了秦妙有,成為此事的有力人證。
記下三個大過,便要被院中除名。
秦妙有父女這是處心積慮要把她趕下崑山哪。
顏喬喬蹙起眉頭。
眼下的處境,有點糟糕。
她仿佛已看到了一張為她織就的巨網,那張牢不可破的網,將會緊緊粘住她的翅膀,讓她撲騰不出任何動靜。然後韓崢順著絲線爬過來,用口器刺入她柔軟的腹腔,將她一點一點吞食殆盡,只剩個空空的軀殼。
顏喬喬被自己的腦補弄得遍體生寒。
幸好,她已及時醒悟,不算太遲。
心臟在胸腔中驚駭地跳動,她轉過山道,在轉角處被人堵住。
抬眸一看,卻是秦妙有與龍靈蘭。
顏喬喬微偏著腦袋,視線掃過這兩個人的臉。
龍靈蘭投靠秦妙有已有好些日子,可是不知為什麼,此刻看這二人站在一起,顏喬喬卻感覺十分違和——一種恍若隔世般的違和。
顏喬喬定定神,甩開不著邊際的念頭,抱起胳膊懶洋洋問:「有何貴幹?」
秦妙有不動聲色,用眼神示意龍靈蘭說話。
龍靈蘭吊起一雙細長媚眼,陰陽怪氣道:「有些人,可別吃著碗裡看著鍋裡,當心雞飛蛋打什麼也撈不著!怎麼,莫不是以為私底下悄悄背些書就能驚艷到大公子?可省省吧!大公子是什麼人物,這點伎倆還能看不穿了?勸你莫要自取其辱!」
秦妙有立在一旁,擺出事不關己的清高冷笑。
顏喬喬看著龍靈蘭,認真且不解地問道:「我若驚艷了大公子,氣得要死的該是覬覦他的人,與你何干?你替人打什麼頭陣?」
「……?」
龍靈蘭吊起的雙眼緩緩收回,開始思考人生。
好像是這個道理沒錯哈。
沉默一瞬,秦妙有力輓狂瀾:「顏師妹不是我說你,韓師兄對你那麼好,你卻當眾落他臉面,我一個外人看著都替他感到寒心。」
經她提醒,龍靈蘭立刻找回了重點:「你這個朝三暮四的女人,根本配不上我玉樹臨風、龍章鳳姿的韓師兄!你都已經有了這麼好的韓師兄,還到大公子面前出風頭,你這是得隴望蜀,是貪得無厭,是欲壑難填!」
顏喬喬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
她想起自己沒跟韓崢在一起的時候,時常和小姐妹們說,不學無術沒關係,只要多背些成語,就會顯得文采斐然。
憶及往事,她忽地笑了下,笑得秦妙有與龍靈蘭毛骨悚然。
迎著龍靈蘭見鬼般的目光,顏喬喬慈眉善目道:「若能得大公子青睞,我還要你韓師兄作甚?龍啊,你不是應該期盼著大公子瞎了眼趕緊看上我麼?」
龍靈蘭怔怔露出微齙的白牙:「啊這……」
好像有點不對,又好像沒有不對。
顏喬喬語重心長:「我若心悅旁人,你不是應該大喜過望嗎?你跟著秦妙有湊什麼熱鬧?你可知道,她和她老爹秦執事,正在絞盡腦汁把我往你韓師兄身邊推?我且問你,我若被記過開除,離開崑山嫁入大西州,誰吃虧,誰划算?你可長點心吧。」
龍靈蘭如遭雷擊。
顏喬喬總結陳詞:「要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要想得長遠,不要只顧眼前。」
龍靈蘭醍醐灌頂,一寸一寸挪動視線,盯向秦妙有:「把顏喬喬和韓師兄打包送走,吃虧的是我,便宜的是你啊!好你個秦妙有,你把我當槍使!想讓我替你們父女做偽證誣告顏喬喬嗎?做夢!想都別想!」
嘖,這腦袋瓜子還挺靈光。
顏喬喬老懷大慰,拍拍龍靈蘭的肩,揚長離開。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顏喬喬穿過褐色的鵝卵石山道,返回赤雲台。
赤雲台種滿赤霞株,紅艷艷的花枝,大片大片壓在頭頂,比晚霞燦爛。
她的花,曾比台地任何一株都種得更好。
可惜它已被韓崢斬了花枝,掛上密匝匝的銅風鈴。
顏喬喬蹙緊眉頭,想著心事,抬手扶上黑沉沉的檀木禁制鎖,下意識地畫下一朵簡筆小花。
禁制晃了晃,發出紅光。
畫錯密鑰了。
顏喬喬沒過腦,重新畫了一遍。又錯。
她略微回了回神,認真地畫下小花,然後隨手添上兩片葉子。
錯了。
再畫、再再畫,還是錯。
連續五次畫下錯誤圖案,黑檀鎖扣落下、鎖死,一個時辰之內禁止重試。
顏喬喬:「……」
這一回,她總算是徹底回過了神。
她的門禁圖案早在數月之前就被韓崢作主找監院給換了,換成他們大西州的銅風鈴圖案。
這些日子裡,她已輸錯過不止一次。
每次禁制鎖死,她便怔怔抱著膝蹲在門口等待一個時辰過去。反正,她在哪裡發呆都一樣。
今日,卻有些閑不住。
她踏上鵝卵石山道,漫無目的向前走。
走著走著,發現腳下不再是鵝卵石,而是雨花石。
不知不覺,她走到了清涼台。
這是上下學的必經之路,顏喬喬並不覺得哪裡不對。
她下意識地抬頭望向斜角處的樓台。
從前殿下時常在那裡撫琴,後來他受了傷,身體每況愈下,她再未聽到他的琴聲。
今日難得見到了他。他蒼白削瘦得令人心驚,精神倒是不壞。
她的心忽然悶悶一疼,像是因為他,又不像是因為他。
顏喬喬有些迷茫。
看著空落落的樓台,她發現自己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只想停在這裡歇息。
她挪到殿門對面的青葉大樹旁,倚著樹慢慢蹲下,抱住雙膝發愣。
不知過了多久,面前忽然投下一道影子。
「還有問題想不明白麼?」
清冷溫和的嗓音落下來,像風,像月,灑在她的身上,令她眩暈失神。
抬眸,看到了世間最好的容顏。
她看著他,忽然鬼使神差般問出一句話:「我真的醒著嗎?如何證明,這一切是真實存在的呢?」
話一出口便怔住。
這一幕……似曾相識。
他若有所思,片刻後,薄唇輕啟,緩聲答:「這個問題,大儒想必願意與你聊上三日三夜。」
「您呢?」
「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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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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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23 08:42 PM
第83章 明月入懷
顏喬喬稀裡糊塗就跟在少皇殿下身後,走進了他的清涼台。
他的背影極削瘦,卻如青竹般筆直。
他時不時輕聲咳嗽,令她的心整顆都揪了起來,滲出絲絲縷縷酸澀,就像懷中揣了只大青梅。
分明是從未有過交集的陌生人,她卻並不感覺他陌生。
不僅是他,還有他的清涼台。
清涼台禁止無關人等踏足,可是顏喬喬環視四周,卻像是曾經來過千百回。
目光落到東廂外,忽然一頓。
那裡種了一棵赤霞株,已有些年份了。雖然沒她那株長得好,但是如今沒了排名第一的花,他這一株,便可堪稱崑山花魁。
清涼台整體呈深青色,這一蓬赤艷艷的花雲遺世獨立,好像莊嚴肅穆殿宇中多了個活蹦亂跳的妖怪。
她不知不覺便看得怔住。
片刻,喃喃自語:「種一株花,什麼時候都不會遲。」
恍惚回神,發現少皇殿下已踏上了青色高階,立在那裡等她。
她急忙拎起裙擺追上去。心中暗暗把自己的木頭腦袋捶了一頓——這可真是太失禮了,第一次上門作客就在庭院裡走神。
幸好殿下為人寬和。
他把她帶進偏殿,燃一爐清幽的淡香,落坐於紫檀茶台後,輓袖煮茶。
他的膚色白得泛青,不健康,帶著些死氣。
沏出茶來,推給她,他自己則接過醫官呈上來的藥湯,用廣袖掩著飲盡。
「失禮了。」他輕輕咳著道,「有疾在身,無法陪你飲茶。」
顏喬喬趕緊搖搖頭。
她端起茶,品了一口。清涼台的茶不苦,香而淡,後味回甘。
「我從前飲苦茶。」他輓著袖,緩聲道,「忽一日,覺得客人應當喜歡甘甜些,便換了它。」
這話說得沒什麼由頭,不知為何,顏喬喬忽然心中一震,眼鼻酸澀,很想哭。
「那,客人喜歡嗎?」她的聲音像一團蘊滿水汽的雲。
他抬眸,清冷帶笑的黑眸望定她:「你是第一個客人,你喜歡嗎?」
顏喬喬執杯的手指輕輕一顫,杯中蕩出一圈圈碧澈的漣漪。
由指尖,散到心間。
「……喜、喜歡啊。」她掩飾地低下頭,裝模作樣品起手中的甘茶。
她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
心口仿佛有什麼在抽枝發芽,瘋一般地生長,令她渾身不安。
酥癢在骨子裡,抓不著,撓不著。
「您的赤霞株長得真好。」放下杯盞的時候,她隨便找了個話題尬聊。
「嗯。」他淡聲道,「想著客人也許會喜歡,便種下它。」
顏喬喬慫了,根本沒有膽量往下問,客人究竟喜歡不喜歡。
她發現,殿下與她想象中並不一樣。
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向來是極溫和卻極疏離,拒人於千里,如九天高月。
而她面前這個人,卻平易近人到離譜。
靜默片刻,他問:「你與韓世子仍未和好麼?」
顏喬喬怔怔抬頭看他,對上一雙平靜無波的黑眸。
「無意冒犯。」他解釋道,「只是此事畢竟因我講法而起。」
顏喬喬趕緊搖了搖頭:「殿下,與您無關。您講的……」
她本想對著他拍上長長一串馬屁,然而抬眸觸到他病弱的身軀,那些恭維話忽然便梗在了心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您的身體怎麼樣了?」她問。
這個話題轉得十分生硬,一聽便知道她在逃避與韓崢有關的事情。
他垂了垂眸,意味不明道:「道心穩,便無礙。」
他忽然又咳了起來,抬袖半掩,用白帕擦了唇角,不知有沒有染上血。
顏喬喬心揪得厲害,下意識便問:「您道心不穩麼?」
話一出口,頓覺不對。
儲君修的是仁君之道,道心不穩,豈不是意味著殿下他……不仁?
「咳咳!」她差點兒被自己大不敬的念頭給嗆死,「咳咳咳咳!咳!」
咳得比公良瑾這個病人更凶殘。
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嘆傳來。
他起身繞過茶台,袖輓清風,抬手輕輕拍她的背。
「把自己嚇成這樣。」他的語氣無奈之極。
顏喬喬下意識地縮起肩膀,胸腔發緊,皺成一團。
旋即,她感覺到了他的動作、他的溫度和他的力道。極清正,為她止咳,僅此而已。
緊繃的身體慢慢鬆開。
她發現,自己不恐懼也不抗拒他的碰觸。
她停止咳嗽,他便收手離開。
顏喬喬發現,和殿下聊天十分危險。談她,難免要提及韓崢。談他,更是容易踩到死亡陷阱。
難怪旁人都敬而遠之。這便叫做,伴君如伴虎。
公良瑾看著她微閃的眼睛便知道她在想什麼。
他輕咳一聲:「在我面前大可隨意些,無需諸般顧忌。」
顏喬喬禮貌地微笑:「是。」
「既然到清涼台尋我,想必是有自己無法解決的難題。請講。」他推過一盞茶,隨口提醒,「燙。」
顏喬喬張了張口:「……」
蒼天可鑒,她真不是來尋他的。她只是,只是,腳自己就走到了這裡,真不關腦子的事。
可是此刻雙腳無法替她回答殿下。
她只好硬起頭皮:「我就是,今日雖醒,卻似活在夢中。殿下,您會不會忽然在某個瞬間,感覺『這個場面仿佛曾經經歷過』?」
他動作一頓,道:「有的。」
「何時?」她好奇地睜大眼睛。
「與你一樣。」
顏喬喬:「!」
她像一隻被點了穴的鵪鶉,渾身絨毛微微炸起。
他輕輕笑了下,聲線溫和,泛著淺淺懶意:「台上對答時,清涼台外搭訕時,方才提及韓世子時。」
顏喬喬:「……」
他也感覺似曾相識!不是,他怎麼知道這些時刻令她感覺似曾相識?
顏喬喬有點暈。
這種……兩個人極陌生,卻又莫名熟稔的感覺,令她心臟悸顫,說不清是恐懼還是激動。
她的心跳錯亂了幾拍,鬼使神差便道:「我與韓崢不會和好了。」
「好。」他淡淡應她,「我知道。」
他微微地笑,深黑又清澈的眼眸仿佛會發光。
顏喬喬暈得更厲害。
「那,殿下,您覺得為什麼會有這種似曾相識感?」
他微挑眉梢:「前世有緣?或許。」
顏喬喬:「!」
不行了,喘不過氣了,再這麼說下去,她要心疾發作而亡。
她艱難地轉回那個很危險的話題:「您的道心,因何不穩?」
他沉默了一會兒。
「我曾陷於某種困境。」他緩聲道,「某日,於殺戮間,窺見一輪明月,借此突破桎梏。然,月有陰晴圓缺,心亦是。」
顏喬喬:「……」
她謹慎地開口:「殿下能不能說點我能聽懂的。」
他低低地笑:「不可說。」
視線相對,雙雙目光一滯。
「不可說」的這一霎,又見似曾相識。
顏喬喬腦海里下意識地蹦出一句詩——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更加詭異的是,當她想到這句詩時,又一次在少皇殿下清冷幽黑的瞳眸中讀出了「似曾相識」這四個字。
這都……似曾相識到腦子裡面了。
他輕輕咳嗽,她也趁機清了清小嗓門。
「殿下已許久不曾彈琴了。」她道。
他緩緩動了下眼睫:「待月來麼。」
她抬眸看他:「原來那曲子叫待月來?真好聽,比我從小到大聽過的所有曲子都好聽。」
原諒她才疏學淺,沒有辦法拍出高雅馬屁。
公良瑾:「……音律課不是教過麼。」
顏喬喬:「……」
她艱難地解釋道:「音律課都排在下午,那個時辰人最犯困,而且夫子總愛點秦妙有上台演奏,您是沒聽過她那個琴啊,特別有辨識度,刻意壓慢拖長一個節拍,半死不活,催眠得很!我就,睡著睡著,幾年就過去了。」
公良瑾掐了掐眉心,無語凝噎。
「來。」
他起身,帶著她離開偏殿,走向樓台的琴亭。
顏喬喬憂心忡忡:「殿下,上面風太大,您的身體行不行啊?」
「你在,無礙。」他腳步不停。
顏喬喬又一次惶恐地屏住呼吸:「……」
幸好他及時補了一句:「你來為我擋風。」
顏喬喬:「……哦。」
登上白玉樓台,視野陡然開闊,崑山院諸多景色盡收眼底。
顏喬喬環視一圈,正是心曠神怡時,目光忽然凝滯。
赤雲台那一片美麗紅雲中,極突兀地缺了一塊,就像綢緞上的灼洞,又像青絲中的癩疤。
那是……她的院子!
她那棵全崑山最美的赤霞株,變成了一個大禿子,密密麻麻地掛滿風鈴。
從這裡望去,委實是敗興之極。
她的胸腔忽然又收縮起來,內臟仿佛被人用手攥住,一抽一抽地鈍疼。
「過來。」亭中傳出如玉如泉的嗓音,「今日奏一曲,明月入我懷。」
作者:
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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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23 08:43 PM
第84章 強勢霸道
琴音漸起。
修長如竹的手指,撥著弦,一下一下,如月華照進顏喬喬的身軀,泛起清朗疏闊的漣漪。
艷陽漸漸淡去。
恍惚間,以為白玉樓台上升起了一輪月。
陰晴圓缺又何妨,待月之人,只怕月不來。
顏喬喬的心緒隨著琴音悠悠四蕩。
那些郁結於胸的悶苦,經由琴聲一點一點被撥開,就像明月穿過烏雲,灑落滿懷皎潔。
她怔怔看著這一人一琴,不知不覺便痴了。
這曲子,是風,是月,是人世歡喜。
一曲終,他摁不下咳意,背轉過身,邊咳邊喘。
顏喬喬陡然回神,疾疾上前,探手輕拍他的後背。
瘦骨堅硬嶙峋,她的手拍上去,就像柔軟的花瓣拂過陡峭山石。
「我能為您做點什麼嗎?」她憂心如焚。
他的身軀微微一頓,片刻,摁住咳意,啞著聲線道:「這麼待著就好。」
「哦……」
她木頭木腦地想,殿下這是讓她什麼也不用做的意思吧?
她輕輕蜷起手指,飛快地立直身軀。
起得急,只覺一陣天旋地轉襲來,視野泛黑,眼前冒起了金星。
她踉蹌一步,險些向前栽倒。
幸好一隻大手及時捉住了她的胳膊。
「當心。」
他的手比她想象中有力得多,堅硬修長的手指握得她生疼,她有種錯覺,自己的身體就像一根嬌嫩的花枝,輕易便能被他折斷,染他一身花汁。
頭仍暈著,她下意識抬起手,抓住他的衣袖。
布料比想象中硬挺一些,冰冰涼涼,她身體前傾,聞到了清幽的寒香。因為久病,清香中帶著微澀的苦藥味道。
另一隻大手扶住她的肩。
動作微微遲疑,似乎不知道該扶她站穩還是擁她入懷。
「你可好?」他俯身問。
「我……」她藉著他的力道虛弱地站好,緩緩抬眸看他,「好餓,我怎麼餓成這樣。」
她記不清自己多久沒有正常進食了。說來也奇怪,這麼久都不覺得餓,聽一首琴曲,忽然便感覺前胸貼上後背,心裡胃裡灼著痛,提不起一絲力氣來。
公良瑾:「……」
他問:「自己還能走麼?我抱你下去?」
說話時,他已微微躬身,準備將她打橫抱起。
顏喬喬急忙拒絕:「不用,殿下!」
她畫蛇添足地補充道:「我再不吃飯,也比您這個病人強壯得多。」
公良瑾:「……」
顏喬喬發現,沒有七情六慾的君子瑾玉似乎生氣了。
他向她展示了何為「拂袖而去」。
惹惱了儲君,她竟然絲毫也不覺惶恐害怕,反倒是偷偷掩著唇笑彎了眼睛。
他走出亭台時,背影忽然一頓,旋即,返身大步折回。
顏喬喬:「?」
他反手摘下白色大氅,披在她的身上,拉起兜帽,將她的腦袋整個罩進去。
「殿下?」
白氅上帶著他溫涼的體溫,還有那股清雅幽淡的寒香。
她微微睜大了眼睛,抬眸看著他,心臟跳得凌亂。
用外氅裹住她之後,他面無表情地俯身,利落將她打橫抱起來,大步踏出亭台。
顏喬喬:「!」
她驚得忘記呼吸,心跳停滯。
「不要東張西望。」他說。
「哦……」她發出氣息錯亂的聲音。
公良瑾終究是低估了顏喬喬的逆反心。
她這個人,自幼離經叛道,不讓她做什麼,她心中更如貓抓。
他抱著她沒走出幾步,她就作死地轉了轉眼珠,掃向四下。這一望,遙遙便望見她那株殘疾凋零的赤霞株上坐著一個人,正在擺弄那些討厭的鈴鐺。
韓崢。
身高腿長,像只巨大的蜘蛛,伏在他布置的蛛網上。
他又擅自跑進她院子裡了!
顏喬喬胸口發緊,呼吸陡然凌亂。
她從未想過,站在清涼台的樓閣上往下望,這一幕竟是那麼清晰、那麼刺眼。
她的雙肩輕輕一顫,內臟被無形的手攥緊,攥得生疼。
公良瑾腳步微頓,環在肩上的那隻大手揚起少許,用兩根修長手指摁住她的腦袋,將她的臉蛋整個埋入他的胸懷。
「別亂看。」他道。
距離這麼近,他身上的寒香帶上了細碎的冰屑感,進入肺腑,清爽又心悸。
她怔怔想,這是真正的清風明月,一塵不染。
下了樓台,他呼吸帶喘。
「殿下,我自己走。」顏喬喬輕聲說。
遲疑片刻,公良瑾的強勢霸道終究還是被病軀打敗。
他把她放下地,強行摁住咳意,清冷玉白的眼尾憋出淺淺一層薄紅。
顏喬喬看得又好笑又心疼。
她把唇抿了又抿,忍不住道:「您這是不想我看見韓崢,還是不服氣我說您沒我強壯?」
公良瑾略微思忖片刻,認真回答:「兩者皆有。」
顏喬喬:「……」
很想笑,生生忍住。
他抬起手,拂平袖上折紋。溫潤,清雅,不疾不徐。
他若無其事地勸道:「不必為他難過。」
顏喬喬抿住唇。
她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韓崢的事情。
沉默良久,她低低地告訴他:「殿下,我難過,並不是因為和韓崢翻臉,而是……」
咬了咬唇,頗難啟齒。
「不急。」他道,「遲些慢慢說。」
公良瑾帶顏喬喬走進偏殿,令人送上清淡膳食。
其中有一碟剔透如玉的青梅,一望就讓人食指大動。
公良瑾微微蹙眉,輓袖將它移開:「這是酒漬的梅子,不宜。」
顏喬喬趕緊將它挪回來:「殿下,我酒量可好了,飲果酒就如飲水一般,區區酒漬青梅,不在話下!」
她是真是餓狠了,此刻兩眼都冒著綠光。
「殿下,恕我失禮。」
她低下腦袋,大快朵頤。
那一碟青梅最得她歡心,三下五除二便吃得一粒不剩。吃過青梅,更是胃口大開,風卷殘雲一般將面前的清淡菜肴逐一消滅。
公良瑾眸色漸冷。
「你與韓崢不合,已有多時?」他問,「為了旁人,絲毫不顧惜自己的身體,顏喬喬,你腦袋裡裝的是木頭?!」
語氣沉沉,原就清冷的聲線更像是浸了寒霜一般。
一激動,便咳嗽。他匆匆用白帕掩唇,未能擋盡血色。
顏喬喬焦急起身,忽感酒意上頭,趕緊扶住檀木桌緣。
「坐回去。」他啞聲命令。
她緩了緩,笨重落坐。
「殿下,」她憂心忡忡道,「您千萬別動氣,我與您非親非故,就是來蹭個飯,您為我吐血多不值當。」
公良瑾:「……」
他微微眯眸,看向她那雙氤氳了迷霧的眼睛。
酒量好?就這?
顏喬喬感覺呼吸裡全是酸酸甜甜的青梅味,膽子也大了不少,雙眼盯著面前這位不可直視的人物,忘了應有的避忌。
「殿下。」她道,「我不是因為與韓崢吵架才不吃飯,而是……嗯,與他翻臉,才有了胃口。」
他平靜地注視著她,沒說話。
「我已經有很長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她一邊說,一邊張開雙手,比了個『大大』的姿勢,「這麼久,不知道口中的食物是什麼味道了。夜裡也睡不好囫圇覺。」
「我以為你們很好。」他聲線極淡。
她飛快地搖頭,眼前都晃出了殘影。
他那水墨長眉皺得更緊:「你不是受得了委屈的脾氣,他待你不好,為何要忍?」
顏喬喬隱隱覺得哪裡有點不對,但被青梅酒漬過的腦袋有些遲鈍,便沒有多想。
「他待我,也不是不好。」她皺起眉頭,慢吞吞地把手肘撐在桌面,托住腮。
韓崢這個人,就跟秦妙有一樣,像陰雨天般,一點一點,又陰又潮地滲透到每個角落,要問這人哪裡不對,一時半會,竟是說不出個所以然。
「那個時候,發生了一件很糟糕的事情。」說到這個,她的聲音不禁微微發著顫,「我很慌張,很恐懼,很迷茫。韓崢他,便一直陪著我,就像大家看見的那樣。」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發現坐在對面的殿下靜得連呼吸都消失了。
她怔怔抬頭看他。
他動了下眼睫,溫和地開口:「你卻並未好轉?」
顏喬喬認真想了想,鄭重點頭:「我變得更慌張,更恐懼,更迷茫。如今想來,這段日子就像做夢一般,整個人渾渾噩噩,提不起半點精神,什麼都無所謂,他說什麼便是什麼。」
他靜靜看了她片刻,起身,令人去請醫師。
「殿下殿下!」顏喬喬趕緊追到身旁,可憐兮兮地拉住他的袖口,「我沒病,不用看醫師。」
她的身體輕輕顫抖。
她不是刻意隱瞞那件事,只是沒必要、也不適合對他說。醫師若查……
「只是看看你日常飲食是否有異。」他抬起手,略微遲疑之後,輕輕拍了拍她的肩。
「哦……」
醫師很快便來到清涼台,踏入殿中。
顏喬喬探頭看清來者的面容,一身青梅酒意「嗖」一下嚇成冷汗,全跑到了後背上。
這……這不是監院大人嗎?監院親自給她看病?
殿下再溫和有禮,終究還是特權階級啊。顏喬喬心中嘀嘀咕咕。
傅監院眼觀鼻、鼻觀心,根本不在意少皇殿下請他過來給誰看病。
袖一輓,嚴肅地示意顏喬喬交出腕脈。
顏喬喬:「……」壓力成倍增長。
片刻之後,傅監院收回碧色靈氣,眉心稍蹙,道:「食補過了頭。安神、寧神的食材用太多,以致精力不濟、神思混沌。回頭我讓人送個清單過來,記住,食補亦是過猶不及。」
顏喬喬心頭驚跳不止。
韓崢又是在「為她好」麼?!
公良瑾施禮:「辛苦監院。」
他倒是沒顯出任何異色。
「份內之事。不辛苦。大公子可還有別的吩咐?」傅監院回禮道。
公良瑾淡淡瞥了顏喬喬一眼:「可有什麼事情需要監院幫忙?」
顏喬喬心頭一動,飛快地點頭:「勞煩監院幫我更換庭院門禁。」
門禁事關重大,崑山院只有兩位監院有權限更置。
「可,」傅監院點頭,「圖案給我。」
公良瑾起身:「我處理一件公務,失陪片刻。」
顏喬喬看著他利落避開的背影,心中泛起暖意。
殿下處事,當真是妥帖又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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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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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青梅果酒
顏喬喬提筆忘字了。
腦海一片空白,咬著筆桿想半天,完全想不出任何一幅適合做門禁的圖案。
偷偷瞄一眼傅監院那張沉默冷肅、一看就很忙的老臉,心中更覺壓力巨大。
越著急,越是想不出,思緒凌亂不成形狀。
眼看老爺子真不耐煩了,顏喬喬忽然靈光一現,想起了方才喝的青梅酒。
酸酸甜甜的,進入腹中,立刻泛起暖融融的熱意,叫人渾身熨帖。
青梅……青梅……
名字好聽,寓意也極好!
就這麼愉快地決定了。
顏喬喬狠狠咬了一口筆桿,眯起眼睛,琢磨片刻,然後運筆如飛。
青梅,定當有兩顆才好看。
她思忖著,在紙上畫下了兩個圈圈。
「……」
這委實看不出是青梅。
不學無術顏喬喬發愁地咬住筆桿,苦思冥想片刻,她決定畫個小枝叉把兩隻梅子連起來,然後下面再畫一條樹枝。
於是她在兩隻青梅下面畫了個不甚規整的「丫」字,將梅子連接起來。
左右看看,有那麼點意思,於是心滿意足地將紙張交給傅監院。
「畫好了,多謝監院。」
傅監院卷起紙張放進袖中,隨口問了句:「我沒記錯的話,最初用的是木槿吧?」
顏喬喬心尖忽地一顫。
「就……就只是隨便畫的路邊小花。」
自己聽著,都覺得這把聲線心虛得緊。
她尷尬得手不是手、腳不是腳,心中大叫——心虛什麼啊,當初本來就是隨手畫的花,剛進學院那會兒都不認得殿下呢!
送走傅監院,看看天色,顏喬喬知道自己也該告辭了。
「多謝殿下款待。」
他微蹙著眉:「大夏不以誅心論罪,韓崢有無過錯,我會著人去查。從今往後,你的飲食暫由清涼台提供——我既管了此事,便會負責到底。」
顏喬喬定定看著這張精緻蒼白的面龐,心頭又暖又悸。
「多謝…殿下。」聲音不自覺地帶上了哽咽。
他抬了抬袖,送她行至門口。
正待出門,忽聞外頭傳來凌亂的動靜,以及韓崢刻意放大的嗓音。
他在同守在清涼台外的侍衛說話。
「抱歉打擾到破釜將軍了,我們在尋找顏師妹——今日我與她鬧了點小矛盾,她惱我,不知出走到了哪裡。眼見著天色暗了,怕她有個磕碰,大夥都替我著急,便四處尋她。」
在他說話時,還有幾個陌生的嗓音在喊:「顏師妹——顏師妹——」
嗚嗚喳喳,吵得人心煩,就像那滿樹風鈴一般。
清涼台外的侍衛自然知道顏喬喬在裡面,未得殿下指示,只緘口不言。
一個公鴨嗓道:「韓師兄,我瞧著顏師妹怕是醋了,這幾次道法課上,你與秦妙有師妹走得是近了些!」
「如此,」韓崢苦笑,「是我沒注意分寸,又惹她生氣了。」
跟在他身後的眾人開始七嘴八舌地妄加揣測顏喬喬心思,什麼她小心眼,因愛生妒,使小性子……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一門之隔,顏喬喬抬手捉住公良瑾的衣袖,衝他輕輕搖頭。
公良瑾豎起手掌,示意左右不必開門。
他垂眸看著她,清冷幽黑的眸中蘊著薄怒,唇角微微向下抿緊。
顏喬喬只微側著頭,仔細聽那些人如何議論她。
唇微勾,似哂似嘲。
等到韓崢一行離開清涼台山道,她抬頭望向公良瑾,問他:「殿下往日可有聽過類似的話?」
他沉默片刻,薄唇輕啟:「有。」
她很誇張地嘆了一口很長很長的氣。
「難怪。我時常覺著,整個世間的人,都在推我,將我推到韓崢身邊。我掙扎不動,一絲空隙都沒有……腦袋總是嗡嗡的,無論在何處聽到我的名字,總要與韓崢捆在一起。我就像一隻失去翅膀的飛蛾,被天羅地網困住。」
她輕輕笑了下。
心道,韓崢還有一個殺手鐧,便是那件事。
公良瑾揮手,屏退左右。
他轉向她,微微俯身,捉住她的視線。
「顏喬喬。」他正色道,「如果信得過我,可以借我的名義,擺脫困局。」
她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
「殿、殿下。」顏喬喬震驚失措,「就這點小事,哪能讓您犧牲這麼大。」
公良瑾:「……」
「您的好意我銘刻於心。」她心中溫暖感動,「您放心,這件事我自己可以處理。」
他微微頷首,送她離開清涼台。
顏喬喬順著雨花石山道一路下山。
來到雨花石與鵝卵石交界處,她停下腳步,緩緩回眸,望向清涼台。
『殿下,您是明月,在天上照著我的路便好。』
她和韓崢這件事,只能用非常手段來解決。
她微眯著雙眼,一路踱回赤雲台。
兩個時常跟在韓崢身邊瞎混的狐朋狗友蹲在她的院門外。
「哎哎,顏師妹回來了!顏師妹你真是的,去哪裡也不說一聲,韓師兄都快急死了,正滿崑山找你呢!」
「鬧什麼脾氣啊,韓師兄這樣的人中龍鳳,打著燈籠也找不著!你再不好好珍惜,當心被別人給搶去了!你可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投懷送抱的?咱們韓師兄可是就念著你,待你一心一意呢!」
「就是,方才傅監院還過來換什麼門禁——哎我說顏師妹啊,鬧彆扭也要適可而止。鬧成這樣就不太好看了。」
顏喬喬眨了眨眼,無辜道:「兩位是不是誤會了什麼,我與韓崢師兄,從來只是普通朋友。」
二人面露錯愕。
顏喬喬軟軟地微笑:「像這樣的普通朋友,我有許多個啊,方才便是與其他朋友喝酒去了,我記得早些時候告訴過韓師兄的,他怎麼就忘了呀。」
那二人的嘴巴張得能塞下鴨蛋。
「什、什麼嘛……顏師妹你……你在說什麼啊?」
顏喬喬納悶地偏頭,認真道:「我與韓師兄,就是一起喝過酒的朋友。只是朋友。你們誤會了不要緊,韓師兄他本人,應該不至於誤會啊?」
「……」二人齊齊懷疑人生。
顏喬喬不再囉嗦,請他們讓開些,然後將手探入黑檀木禁制,試了試更換的新門禁圖案。
兩隻梅子,樹杈。
禁製成功開啟。
顏喬喬默默在心中向傅監院道了句謝,然後進入庭院,闔上門,插好門栓。
環視一圈,風鈴、擺設,處處扎眼。
「明日請人全部換掉。」她提足踏進庭院,從滿樹嗚嗡作響的風鈴下穿過,停在赤霞株面前,「委屈你了。」
忽聞「撲稜」一聲響。
顏喬喬循聲抬頭,看見一隻大青鷹蹲在高高的樹枝上,正警惕地盯著院門方向。
顏青的鷹。
這一年多來,韓崢從不放過顏青任何一封來信,都要看,並且幾乎每封信都要替顏喬喬回給顏青。
每次這隻青鷹過來,都要與韓崢鬥智鬥勇一番,就想避著韓崢把信送到顏喬喬手裡。
說來也奇怪,青鷹是很容易認主的靈獸,與主人常待在一起的人,它們就不會避生。然而這麼久了,它依舊看韓崢非常不順眼,就是不願意把信給他。
顏喬喬心中泛起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她招了招手:「小青下來吧,以後這裡都沒有韓崢了!」
喊出這句話,心中頓時覺得又敞亮了許多,一絲一絲回著清澈的澀甘。
「撲稜!」
青鷹將信送了下來,扇著翅膀懸在顏喬喬面前,待她取走竹筒之後,它撲扇著飛到窗欞上,蹲下梳毛。
顏喬喬帶著信筒走進屋中。
環視一圈,發現處處是他們大西州的擺設,竟是連個讓她心甘情願落坐的地方都沒有了。
她乾脆將腿一盤,席地而坐。
拆開信時,心中詭異地出現了似曾相識感——好像自己曾有那麼一次,懷著極複雜的心情,拆開了顏青的來信。
視線落在信紙上,微微一頓。
顏青寫信極為囉嗦,每次總是東拉西扯,扯一大堆有用的沒用的。
一句正事夾在無數廢話中間,得很有眼力才挑得出來。
然而手中這封信,卻異常簡潔,簡潔得讓她一時不知該從何處看起。
恍惚片刻,她記起來了。
在這段漫長的渾渾噩噩的日子裡,總是韓崢替她拆信回信,久而久之,與顏青通信這件事漸漸成了一件和她沒什麼關係的事。
顏青對韓崢,自是沒有什麼話好說。
囉嗦、麻煩、惹人嫌……這都只是對自己親近的人啊。
顏喬喬指尖微顫,一字一句將這封簡短的來信看過一遍。
公事公辦的語氣,對她準備提前離院那件事保留了意見。
令她感到意外的是,顏青這封信的末尾,竟然提到了一個許久不曾提及的人——他的筆友,救過青鷹的那一位。
那位朋友對顏青說,即將肄業離院,興許是最後一次見到喜歡的姑娘。
他問顏青,像顏青妹妹這樣年紀的姑娘,會喜歡男子穿什麼顏色的衣裳?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23 08:44 PM
第86章 你真敢想
顏喬喬坐在清涼的地板上,怔怔看著手中的信。
顏青那位筆友?
顏喬喬記得,很久很久之前,顏青常常在信中提及自己的筆友。後來發生了那件事,她的生活變得面目全非,顏青也再未提過他的朋友。
她的視線緩緩落到信箋上。
那個人,即將肄業,心中有喜歡的姑娘,想要在她面前留個最後的好印象。
「喜歡她,為什麼不告訴她?」她輕輕眨了眨眼睛,心中有些感慨,「若我沒有記錯,這位朋友看事情十分通透,是一個極優秀的人。說不定那位姑娘也喜歡他呢?」
簡短兩行字,越讀越覺得觸動。
純粹的、克制的、深埋於心的單戀,不知為何,竟叫她感同身受,心中也跟著酸酸甜甜。
垂眸看一眼信,抬眸望望遙遠的夜空。
「這樣的喜歡,真好。」
該琢磨如何給顏青回信了。
這一年多來,韓崢的占有欲如同泥沼,令她身陷其中,窒悶難言。一切事情被他全盤代辦,不給她絲毫喘息選擇的餘地,就連她的家信,也都是韓崢拆的、回的。
她怔怔想,倘若今日拆看這封信的人是韓崢,他會如何回覆?
像他那種小心眼的人,定必會把大哥那位來路不明的朋友當作假想敵。
顏喬喬腦袋一點一點,雙腳一晃一晃,按著韓崢的思路往下想。
他這種人,對假想敵必定滿懷惡意,所以他會如何做?
倘若她今日不曾醒悟的話,到離院時,韓崢將會宣布大西州與青州聯姻之事,他和她,當著紅衣。
——以韓崢的惡趣味,肯定會給顏青回信,讓那個人也穿紅衣。
到那日,那人孤零零穿上一襲紅衣與自己喜歡的姑娘道別,卻看見旁人也穿紅衣、在鵬程台大秀恩愛,心中難免多添一重苦澀吧?
不必懷疑,這就是韓崢能幹出來的事。他就是時刻要證明自己比旁人強,就要全天下都羡慕嫉妒他。
「真壞!」
顏喬喬不禁為某個不知名人士忿忿不平。
她怒衝衝起身,將眼前所有拿得動的大西州物什通通從窗口扔了出去。
她向來很愛惜自己用過的東西,總覺得它們也會疼痛也會難過。然而對韓崢經手之物,她並無半絲憐憫。
扔過一圈,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塵,踢踏著腳,去書房給顏青回信。
咬著筆桿想了想,她一行一行往紙上寫。
——大哥,我大器晚成,如今已開竅了,絕不會放棄學業。
——我與韓崢,絕無可能。
——你那位朋友,應該穿上紅衣,勇敢向自己喜歡的姑娘告白!我若在場的話,一定為他搖旗吶喊!
她的回信倒是向來簡短,哪怕有求於大哥和阿爹而大拍馬屁,那也絕對不會超過三百字。
寫罷,她將信紙置入信筒,扣到青鷹腳踝上,然後抬手猛捋它頸後順滑的毛毛。
青鷹極不耐煩,腦袋一勾一勾,速速打發她。
旋即,它嫌棄地抖抖毛,撲稜翅膀飛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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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青鷹離開,顏喬喬取出一卷新被褥,抱到側面木廊的長椅上睡下。
迷迷糊糊間,她想,要是旁邊有個矮屏風擋一擋,那就不怕掉下去。
睡至一半,廊下的傳音鈴催命般響起來。
「開門,顏喬喬。」韓崢的聲音壓著怒意從傳音鈴中飄出來,顯得有些陰惻惻,還帶著點狠戾。
顏喬喬的心臟驚恐地跳動,五內一片冰涼。
睜開眼,恍惚片刻才回過神。
「我知道你在。開門!」韓崢拔高的音量飄出傳音鈴。
顏喬喬抱著被褥坐起來,看見院門外的禁制大泛紅光——韓崢連續五次畫錯了門禁密鑰。
她不禁輕輕一哂。
當初韓崢問她討要門禁時,再三保證絕不會擅自進入她的庭院,只是防備萬一,怕她身體不好,暈了摔了都無人知道。
他平日過來,也會假模假樣搖一搖鈴,口口聲聲說尊重她。
今日可好,明知她換了新門禁防他,還一次一次試她的門禁圖案,可把他能的。
顏喬喬把被褥披在身上,慢吞吞穿上鞋子,走到傳音鈴下。
「韓師兄深夜私犯門禁,是嫌隱月台荀夫子的茶水不曾管夠麼?」她懶洋洋道。
寂靜一瞬。
片刻後,韓崢隱忍的聲音傳出:「我是擔心你。我哪裡做得不好惹你不高興,你告訴我,不要自己憋在心裡。你開門,我當面與你說。」
「我知道,韓師兄處處『為我好』。」顏喬喬輕飄飄地說道,「砍我的樹,拆我的信,闖我院子,換我的東西,喂我安神藥。日日提醒我,我已不幹淨,此生只能跟著你,哦,還贈了我一個『善妒』的美名。如此深情厚意,我覺得我承受不起,還是留給有需要的人吧。」
她這個人,一直就沒學會虛與委蛇。
話已說到這個份上,但凡要點臉,都應該掩面而去,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半晌,鈴中傳出一聲笑。
濃濃的嘲諷與自嘲意味。
韓崢道:「顏喬喬,原來我一片真心,在你眼中竟是如此不堪?你若對我一心一意,我待你的好,你該甘之如飴,而不是厭若蛇蝎。你煩我,歸根結底,不過是因為你心裡想著別人罷了!」
顏喬喬:「???」
她迷茫地眨了眨眼,偏著頭,認真回憶一番。
這一年多,她神思渾噩,終日半夢半醒,何嘗有過半分心力去想什麼別人。
「沒有。」她為自己正名,並十分直白地告訴他,「我心中從來不曾想過任何人,當然,更不曾想著你。我對你,不是幾心幾意的問題,而是根本不喜歡你,對你沒有男女之情——我記得我說過的。」
韓崢似是被她的直接給噎到了,半晌沒發出聲音。
見他不說話,她便繼續說道:「我從來不曾要求你為我做任何事情,也說過不需要你陪我,是你非要來,還讓我不要有壓力,只要把你當作普通朋友相處就好——哦,我知道了,那都是騙我的,權宜之策、緩兵之計?」
半晌,韓崢才緩緩開口:「一年多來,我真心付出那麼多,你難道就沒有絲毫珍惜、絲毫感動?」
顏喬喬拖著鼻音,裝模作樣沉吟了一會兒,輕笑道:「倘若不是服用了過量安神食材的話,或許還能感知一兩分人間真情?畢竟就算養條狗,這麼久也該有感情,韓師兄總不至於不如狗。」
傳音鈴中飄出深深吸氣的聲音。
韓崢大約是忍了又忍,勉強摁住了脾性:「好,我知道了,我從前心急了些,行事過火了些,我會認真反省,好嗎?但請你相信,我絕無害你之意,我只是見你終日鬱郁,便問了醫師,讓你靜心寧神好生調養——無論如何,我向你賠罪,你如何罰我都行,別生氣了。」
「不必,老死不相往來就好。」顏喬喬打了個呵欠,「不送,再也不見。」
「你當真要辜負我一片真心?」韓崢的語氣冷了許多,「我以為,我待你已仁至義盡。顏喬喬,我忍了你許多,你可知道,再沒有一個男人能像我這般容你。」
「恭喜你,再也不必。」她抬起手,準備拆掉傳音鈴。
手指觸到冰冷的鈴鐺,它微微一震,飄出陰惻惻聲音:「你已是我的人,我不會放手。」
顏喬喬手指微頓,輕輕吐氣:「望你莫要,自取其辱。」
韓崢冷笑:「別做春秋大夢了,你就不怕公良瑾知曉此事?!」
顏喬喬覺得韓崢可能是失心瘋了,居然這麼喊出殿下的名諱。
她震驚地回了他最後一句話:「你不會當真以為我與殿下有什麼吧?韓崢,想還是你敢想,你是真敢想!」
她恍恍惚惚摘下傳音鈴,庭院霎時便安靜了。
顏喬喬再也無法入睡。
她抱著被褥,在廊下蹲了許久。
雙目失神地望著庭院,心中隱隱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激烈情緒。
不是無聊的情愛糾葛,而是……為大夏之繁榮昌盛而奮鬥的報國之情。
她看著赤霞株,總覺得仿佛缺了些什麼。
腦海中有靈光若隱若現,忽然,白日在蘊靈台學到的陣法知識就像銀色的游魚一樣,噗通噗通跳出水面。
一個陣。
這裡如果擺上一個生滅陣,是不是可以親手把這些討厭的鈴鐺一枚一枚打下來?
她琢磨片刻,拎起裙擺,飛快地跑進庭院,憑著直覺用地上的枯枝擺出一個陣。
站在陣中,能夠極清晰地感應到「勢」。
「我真是個平平無奇的天才!」顏喬喬驚奇不已。
沒有道意,沒有靈氣,她在腦海中一遍一遍調動這無形無影的「陣勢」,感應玄而又玄的共鳴。
漸漸地,人陣相融,天人合一。自身不復存在,化成了陣的一部分,在時空之間靜靜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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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一連數日,顏喬喬都沒有看見韓崢。
學院中漸漸起了流言。
顏喬喬無論走到哪裡,都能感覺到有人在盯著自己、戳自己脊梁。
仿佛每個人都在指責顏喬喬負心寡義,踐踏旁人的真心。他們說韓崢傷情摧心肝,為她一病不起,病重之中,還不忘約束旁人,不許任何人找她麻煩,更不許旁人議論她琵琶別抱之事。
好奇心總是最大的動力,誰都想知道她是為了哪個男人背叛對她那麼好的韓崢。
嚶嚶嗡嗡的議論,抬高韓崢,貶低她。
千夫所指,不過如此。
距離肄業之日越來越近,顏喬喬知道,韓崢這是在一點點打壓、摧毀她的心態。屆時給她致命一擊,趁她崩潰之時,將她重新拖回泥沼裡去。
是他一貫的路數。
只可惜,攻心之計,永遠傷不到破罐子破摔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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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清涼台那位名叫沉舟的女將軍都會過來一趟,將食盒交到顏喬喬手上,並順便替她把個脈。
一日一日,沉舟的眼神越來越奇怪。
「咦?」終於,青衣女官忍不住好奇道,「殿下還擔心你會意志消沉,可我瞧著,你倒是一日比一日更加活蹦亂跳——你真就不擔心韓世子憋著勁要使壞?」
顏喬喬微笑搖頭:「沒事。多謝殿下和沉舟將軍關心。」
她已提醒過韓崢兩次,勸他莫要自取其辱。倘若他一意孤行,她也不介意同他做個了結。
她還挺期待即將到來的肄業儀典。
畢竟,顏青聊了好幾年的那位筆友也許真就穿著大紅衣裳來了,說不定在顏青的慫恿之下,他當真敢向喜歡的姑娘告白。
顏喬喬都快好奇死了。
想知道那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俊是醜。
說不定還是她認識的人呢。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23 08:44 PM
第87章 既往不咎
時間流逝得飛快,快到偶爾會讓顏喬喬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這些日子她越來越熟悉生滅陣,倘若身懷靈氣的話,她覺得自己的水平完全可以媲美陣道宗師即便她連道意都未能感悟,也不妨礙她認為自己是一個天才。
今日,陣道天才顏喬喬蹲在衣櫥下,為難地挑選衣裳。
鵬程台張燈結彩,準備了肄業儀典,歡送一屆學子,恭祝他們鵬程萬里,直上青雲。
對於顏喬喬來說,這也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日子。
她的指尖觸到了一件紅衣。
很利落、很颯爽、很灼人的紅衣,穿著它與人一刀兩斷,一定可以盡顯高傲。
遺憾的是,她已經給了顏青的筆友建議,讓人家穿紅衣。
她若也穿著紅衣去,那名被告白的姑娘想必心中會膈應吧。
顏喬喬托著腮猶豫了好一會兒,視線在紅衣與白袍之間來回打了幾個轉,忽然福至心靈。
她可以先著一層紅衣,再罩一層白衣。
倘若那位筆友臉皮太薄,最終沒好意思穿紅衣來的話,她便脫掉外面的白衣,紅艷艷地打這場仗!
半個時辰之後,外白內紅的顏喬喬抵達了鵬程台。
這處台地一馬平川,白柱與樹木上系滿了紅綢,將整個廣場裝點得像一處大喜堂。
廣場周圍設有幾處紅擂台,讓學有所成的肄業學子們盡情展示自己的能力,贏滿堂喝彩。
場上人頭攢動,熱鬧非凡,顏喬喬卻還是一眼就看見了韓崢。
不是她刻意要尋他,而是因為她踏足鵬程台之後,立刻便吸引了許多視線與竊竊私語,這些視線與聲浪連成了一道橋,橋的兩端,便是她與韓崢。
今日,韓崢穿著一襲碧竹青衫,顯得病懨懨。
顏喬喬:「……」您不如再戴個同顏色的帽子擋擋風。
她掃過一眼,便像是沒看見韓崢一般,繼續踮著腳四下張望。
紅衣、紅衣、哪有紅衣?
放眼望去,皆是一片淡色。大夏的風氣較為含蓄,若無喜事,一般不會用大紅這等喜慶顏色。
望便群山,不見一抹紅。
她能感覺到韓崢正定定地看她。
那視線令人不適,難以說清是陰冷還是灼燙。他並不上前,只靜靜地站在遠處看她,任由旁人議論。
顏喬喬並不理會他,更不理會周遭的指指點點。
朋友,你若沒有勇氣著紅,我便要脫掉外面的白袍了。
視線再轉一圈,雙眼忽地明亮。
她看見了一襲紅衣。不夠艷,色澤偏暗,但也是紅色。
是一身暗紅劍服。
身著暗紅劍服的男子踏上廣場前方的一個紅擂台,向四周拱手,略帶些緊張與羞澀,道:「俞白松,獻醜了。」
說罷,行雲流水一般施展起劍招。
顏喬喬連忙擠上前去。心道,原來是他呀!
這一位是很有名的劍痴,天賦不高,卻是唯一一位肄業之前修煉至先天境大圓滿的修士。
原因無他,就是勤奮刻苦。每日除了上課,便是風雨無阻地在蘊靈台練劍,他常用的八卦劍室可謂掘地三尺鞋底磨、劍氣削。
旁人的繭是繭,他的繭都是血繭。一層一層,生生磨破繭子疊出來的。
就這樣,生生從一眾天賦狗中脫穎而出,以半年築基之身,成就劍道第一人。
沒人羡慕他,沒人不佩服他。
「俞白松師兄啊,」顏喬喬聽到身旁有人說道,「挺可憐的,當初沒路費,被人騙著簽了身契。倘若沒有哪家權貴看上他,將他收入麾下的話,肄業之後就得去給人看家護院了,一輩子沒指望。」
「唉,雖然很努力,可天賦終究是差了些,入不得上面的眼,沒必要為他出頭。」另一人道。
顏喬喬恍然。
原來如此。不願向喜歡的姑娘告白,是不想拖累了她呀。
心酸酸的,很想哭。
她抿了抿唇,擠到紅擂台邊上,仰頭看向台上道道劍影。樸、拙。暗紅劍服掠來掠去,讓她恍惚看見經年累月的血和汗。
「俞師兄!」她悄悄混在人群中,合著喇叭喊,「你一定會鵬程萬里」
俞白松專注地舞劍,並未往台下看,但她知道他一定聽見了,因為他手中的劍隱隱發出了快樂的微鳴,灑滿擂台的紅色花屑紛紛揚揚。
顏喬喬愉快地彎起眼睛。
原來大哥的朋友是這樣一位埋頭苦練、沉默寡言又隱忍深情的人啊。
她激動地想,不知道他會不會願意到青州去呢,青州雖然窮一點、遠一點,但也可供他大展鴻圖。而且,神交多年的老友相見,一定會非常開心吧。
她正暗暗興奮,余光忽然瞥見青光一晃,一道高大的身軀躍上擂台。
韓崢。
顏喬喬笑容微滯,警惕地皺起眉。
「俞師弟,早就想要向你討教,一直找不到機會。」韓崢微笑道。
既是紅擂台,自然支持同窗們比試。
俞白松趕緊收劍,恭敬行了劍禮。今日肄業,彼此便不再是尋常的同窗關係,韓崢是鎮西王世子,實打實的權貴,自然可以拉他一把。
韓崢拔劍,二人頃刻便交上了手。
未過幾招,韓崢便將靈氣灌入劍尖,聚萬鈞金石之力,直擊俞白松劍身。
韓崢天賦高,修為只略遜俞白松,手中之劍,又是萬中無一的好劍。一劍斬在劍身,俞白松的長劍頓時發出不堪重負的悲鳴。
俞白松只當這是切磋演武,哪能料到韓崢竟下如此狠手劍修的道心便是劍,此刻人劍合一,一損俱損!
若非真正的仇敵,誰也不會毀人寶劍。
俞白松被逼退數丈,唇角溢出鮮血,長劍隱隱顫動。
「俞師弟就這點本事麼。」韓崢語聲微嘲,「那不如及早棄劍認輸,該幹嘛幹嘛去。」
俞白松震驚抬眸。韓崢這是要,斷他前程!
倘若這般灰溜溜下台,那便真正葬送了最後的希望。從此提起俞白松這個人,只會被人道一句,苦練多年一無是處。
台下發出陣陣低嘩。
「請,韓師兄指教。」俞白松擦去唇畔的血,咬牙舉劍迎上。
方才那一擊,人與劍已雙雙受創。
韓崢出手更加狠辣,招招衝著對手的劍身呼嘯而去。
為了保住劍,俞白松只得運起靈氣,硬生生捱下一記又一記震盪。
內傷連連,口鼻湧血。
「還不認輸?」韓崢步步緊逼,「這是擂台,除非你認輸,否則我絕不停手!」
俞白松牙關緊咬,一次一次被打得躬下身去,一次一次執拗地立起來,啐一口血,舉劍迎上。
他不知道自己何時開罪了韓世子,事已至此,悲憤亦是無用,只能硬撐到底。
「我、不、認!」
每一記重擊響起,台下的顏喬喬心臟便狠狠一揪。
韓崢逼退俞白松之餘,時不時便噙著冷笑,漫不經心地向她所在的方向掃過一眼。
他這是在向她示威,他在壓迫她、綁架她,他告訴她,看吧,是你把這個人害成這樣的!自責吧,內疚吧!
顏喬喬緊緊攥住手指,掐得掌心生疼。
「不是這樣。」她暗暗咬住牙關,「有錯的是你這個冷血的施暴者!你這是恃強凌弱,卻妄想我在自己身上找錯處,你做夢!」
胸中翻騰著怒火。
俞白松每一次吐血,都像是在她的心火上澆油。
她恨。
看著韓崢那柄寒光凜凜、咄咄逼人的劍,她的怒意抵達峰頂,有什麼,在胸口蠢蠢欲動……
台上,鮮紅的祝福紙屑四散紛飛,染上了俞白松的血。
顏喬喬望著那星星點點,目光漸痴。
擂台上,悄然起了風……
飛舞、旋轉的紅紙屑,隱隱帶上了某種玄妙的韻律。
恨意凝於指尖,白與紅的雙層袖口下,寒意襲人的銀芒熠熠生輝。
韓崢愈戰愈勇,朗笑連連。
他自身修的亦是劍道,道意盡數傾泄於劍上,將俞白松逼到窮途末路。俞白鬆口鼻噴血,眼角也有裂傷,但憑著一股不願認命、破釜沉舟的孤勇在硬生生支撐。
顏喬喬盯住韓崢手中那柄蛇般的寒劍,目光凝於七寸處。
飛揚的祝福紙屑,在半空微微凝滯,暗合玄妙陣勢。
生……滅。
指尖微動,陣勢隨心而變。
「叮。」微不可聞的聲響,被寒劍的颯聲蓋過。
「叮、叮、叮……」
「錚、錚、錚」
俞白松苦苦支撐,劍傷、人傷。
台下議論聲匯成了聲浪。
絕大部分並不認同韓崢狠戾的行為,但也有人認為,韓崢這是在試俞白松。
事實也是如此,無論俞白松多慘,只要最終韓崢道一句將他收入麾下,便是皆大歡喜的故事。
至於俞白松會不會劍道盡毀……振奮人心的故事落幕之後,誰還會關注角色的結局。
終於,俞白松踉蹌不支,長劍「嗡」一聲拄地,堪堪撐住身軀。
韓崢出劍,一劍架在他的頸項。
台上台下,一片寂靜。
韓崢側眸,直直盯住了台下的顏喬喬。
他緩聲開口:「顏師妹似乎很欣賞俞師弟,好,我帶他回大西州。你的要求,我從來都是無條件滿足,不是麼?」
聞言,台下立刻響起低低密密的議論。
顏喬喬抬眸,與他視線相對。
韓崢勾起唇角,笑意不達眼底,語氣意味深長:「顏師妹,我待你的心,天地可鑒。就算你偶有行差踏錯,只要你回來,既往不咎。我怎麼可能放棄你呢,我若放手,你怎麼辦?自從春日宴上,你我有了夫妻之實,我便認定你是此生的妻!你看,你欣賞旁人的劍,其實他哪裡又是我對手呢,莫看旁人了,看我,好嗎?我不差的。」
信息量太大,台下旁觀的眾人一時被震得頭暈目眩。
顏喬喬的心臟輕輕一沉,總算是落到了實處。
該來的,終於還是來了啊……當眾道出他們有過夫妻之實嗎?沒有關係,既然他一意孤行,那就來吧。
她提醒過他兩次,事不過三。既然他選擇眾目睽睽,她便還他一個熱議紛呈。
她笑起來。
一邊笑,一邊順手摘去白色的外袍,露出底下那一襲艷烈的大紅衣!
笑聲輕鬆愉悅,紅裳艷色灼人,整個廣場的目光盡數聚在了她的身上。
此情此景,讓她腦海中浮起了一句似曾相識的話。
用在此地,極為應景。
她散漫地笑了笑,懶聲回道
「能打有什麼用,身為男人,那個不行。」
頓了下,她補充道,「我們青州是可以試婚的,不中用便退婚,好聚好散多好啊,你偏不依。」
不等韓崢和眾人從震驚中回神,顏喬喬再補一刀。
「唔,我說錯了,你也未必就能打。韓師兄,你劍怎麼了?」
眾人循聲望去。
只聽一聲清脆至極的碎裂聲響起。
那柄蓄足了滿滿傲然自得劍意的絕世寶劍,忽然之間,一斷為二!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23 09:03 PM
第88章 刮目相看
今日陽光燦爛。
鵬程台遍地裝飾著大紅綢,艷陽灑上去,映出片片赤影,學子們的臉上仿佛染了喜慶胭脂。
滿目紅霞之中,那一抹窈窕紅衣非但沒有被掩住光芒,反倒更加濃烈灼目。赤中之赤、艷中極艷,周遭一切的紅,都淪為她的陪襯和影子。
扔掉白袍的顏喬喬,傲然矗立在千萬道視線匯聚的正中心。
灼灼紅衣,不及花容耀目。
她站在那裡,便如一株盛極的赤霞株,剔透、炫美,以色弒人。
眾人驚覺,這個素日懶懶散散沒什麼正形的女子,竟是漂亮到了刺眼的地步。她的氣勢就像天邊漫卷的火雲,肆意地燦爛著,成為天地間最不容忽視的色彩。
而她說的話,更是一石激起千層浪,當場便讓整個廣場炸了鍋。
此刻,現場一片混亂。
反應最慢的學子還沉浸在韓崢那段誅心發言中,後知後覺呢喃:「都有了夫妻之實,顏喬喬還能見異思遷嗎?」
旁邊的人道:「這倒也不能怪顏師妹吧,好看成這樣,讓人家守活寡未免也太不人道了。」
「沒想到韓師兄竟是個外強中乾的,難怪任何事都非得爭第一,其實歸根結底就是自卑吧。」這一位的語氣可謂人間清醒,「為了在大夥面前出風頭,瘋狂壓著俞師兄打,看著風光無限吧,其實劍都斷了自己還不知道,嘖,虛榮成這樣,也是世間罕有。」
「難怪韓師兄一直不肯說句敞亮話,整得雲裡霧裡讓人猜。原來是有難言之隱,那就不足為奇了。」
「啊這,這個換我也忍不了。我說呢,韓師兄這麼好的男子,怎麼就扒著一個顏喬喬不放——敢情他就是賴上她了,像牛皮癬般糊著她。」
「……」
紅擂台之上,韓崢正要發作,忽然渾身重重一震,只見手中寒劍斷去,摧心剖肝!
修劍道全力施為之時,一身靈氣化為劍意,人與劍共鳴合一。在這種時候,劍,便是自己一往無前的道心。
俞白松甘願承受嚴重震盪內傷也要拼死保住手中的劍,為的正是護持自己的道心與道意。
而此刻,韓崢自負自傲、咄咄逼人的一腔劍意,盡數凝聚於手中劍上。
劍斷,道心道意俱遭重創!
一口鮮血噴湧而出,韓崢瞳仁震盪,驚與怒如山呼海嘯,衝上眼眸與發冠。
顏喬喬靜靜看著韓崢。
四目相對,火紅的空氣中仿佛蕩過一道驚雷。
不知是不是錯覺,顏喬喬忽然感覺到一陣地動山搖。說是地動山搖也不太準確,震盪太過細密,就像……周遭的一切皆是琉璃砂,它們破碎一瞬,頃刻恢復如初。
韓崢眼眸充血,變得赤紅。
「你……」
開口,再一次噴出漣漪鮮血。
顏喬喬敏銳地察覺到,他傷得極深。受創的似乎不單是身軀與道意,還有深藏的神魂。
赤紅花瓣一般的祝福紙屑緩緩飄落,一枚接一枚,輕輕覆在擂台表面,像一場雪。
一場雪,恍若隔世。
何時……何地……也曾下過一場雪?
「咳,噗。」韓崢緩緩咧唇,吐著血道,「你當真令我,刮目相看。」
周遭的世界,再度一震。顏喬喬有些眩暈,夢境般的不真實感更加濃重。
只見韓崢猛地反手將斷劍拄在地上,似是穩了穩神。
「好,好得很。」唇畔淌過血痕,狠笑猶如厲鬼,「你早就算計好了,是麼!好你個心機深沉顏喬喬!」
顏喬喬還未說話,忽然就見一道纖細人影爬上紅擂台,站在距離韓崢一丈遠的地方。
這名女子十分緊張,手指和小腿都在明顯地發顫,聲音也像是憋了一半在喉腔,隱隱有點不連貫,顫抖得厲害。
但她仍是鼓起勇氣,堅定地當眾大聲說道:「是你不顧喬喬意願,終日纏著她,不讓我們和她說話!是你四處敗壞喬喬名聲,從前說她善妒巴著你不放,如今又編造她見異思遷的謊話!是你欺負人家老老實實的俞師兄,還想甩鍋給喬喬!是你自己技不如人,還賴到別人頭上!」
顏喬喬心尖微震:「阿晴……」
向來最溫吞膽小的孟安晴,替她道出了心中所有的話。
孟安晴抖得更厲害,快要站立不穩,卻倔強地挺住了小身板,與韓崢對峙。
台下,一片嘩然。
韓崢曾借輿論之勢脅迫顏喬喬,此刻,他自己亦嘗到了千夫所指的滋味。
「說起來,已有許久不曾見到顏喬喬氣跑夫子了。自從與韓崢在一起,她就像個木頭傀儡,話也不說一句,笑也不笑一下——真是反常必有妖。」
「韓崢自己不行,就要拖著人家、折騰人家,把好好的姑娘弄得不人不鬼的,才好配他。果然天閹多變態,古人誠不欺我!」
「這也太毒了吧,銀樣鑞槍頭說的可不就是這種人!方才打俞師兄的時候多威風啊,哪知自己打斷了自己的劍都不知道,真是活該!」
這世間,最無害的是人言,最可怕的也是人言。
倘若自身不在意,人言便如那過耳的風,不會造成一絲傷害。但若是在意了,人言便是一座座山,足以壓垮一個人的脊梁。
韓崢顯然是在意的。
他的腳步微微踉蹌,又一次吐了血,神情更顯陰鷙。
「無所謂。」他死死盯住顏喬喬,一字一頓,「無所謂。」
顏喬喬觀他神色,心中隱隱警覺。
這個人,似乎還有陰謀。
韓崢以斷劍拄地,緩緩踏前兩步,呲開帶血的白牙,道:「顏喬喬,你與我的事情,我已如實上奏,向金殿請罪,並請旨賜婚!你是我的人,今日離院,我就要帶你走,我看誰能攔!這是兩州聯姻之事,聖諭將至,崑山院也管不著!」
顏喬喬心臟微沉。
她敏銳地發現,附近出現了數名目光不善的人,正在不動聲色向她靠近——都是韓崢平日籠絡的好手。
韓崢行事狠絕,除了動用輿論逼迫她之外,還打算邊斬邊奏,強行將她綁去大西州。
他遞交金殿的奏摺必定會編排她與少皇殿下。儲君與諸侯女乃是天家大忌,殿下恐怕已被限制了行動。
「你敢!」顏喬喬怒極而笑,「今日之事,我父兄很快便會知悉,你以為他們能夠坐視不理?!」
韓崢身軀微晃,勾著頭,吐著血,陰冷溫柔地笑:「無所謂。回到大西州,你我朝夕相伴,外頭便慢慢交涉吧,或者青州要冒天下之大不諱,發兵大西州搶人?那就打吧!」
顏喬喬心下一片冰冷,指尖寒冽銀芒閃爍,操縱擂台上的祝福紙屑結成生滅陣勢。
攻擊的滅位,對準了韓崢咽喉。
韓崢笑道:「此刻跟我走,對你來說未必不是一件幸事——至少不用當著那個人的面,暴露你與我的……姦情。」
他抬起手,輕輕一揮。
數十名被他籠於麾下的心腹向著顏喬喬圍攏過來。
就像一張蛛網,封住她的所有退路。
顏喬喬心跳加劇,身軀不自覺地顫抖,一陣陣發冷。運氣好的話,她也許能夠一擊重創韓崢,但以韓崢的狠絕,極有可能命人對她下狠手,與她兩敗俱傷。
顧不得了……
顏喬喬眸光冰寒,硬下心腸正要動手,忽聞兩聲低弱的斥聲響起。
「不許動喬喬!」「韓師兄你給我住手!」
一個是渾身顫如篩糠的孟安晴,另一個是艱難站起的俞白松。
這二人,一前一後撲向拄劍而立的韓崢。
「找死。」韓崢冷笑,握著斷劍劍柄,反手便擊向俞白松的太陽穴。
顏喬喬倒嘶一口涼氣,變陣不及。
在她周圍,韓崢的走狗已將旁人逼退,像一座座高山,堵住了她的所有退路。這些人,個個目光發狠,顯然事先已得了韓崢的死命令。
她的心臟在胸腔中猛烈撞擊,怒火恨意衝上腦門。
就在這魚死網破之際,耳畔忽然響起一道道利落至極的衣袂破風聲。
佩有天家御印的暗衛疾掠而至,一把攥住韓崢逞凶的手腕,擰至背後,順勢將他摁跪在地!
顏喬喬還沒回過神,圍在她身側的爪牙便被盡數制服,摁得滿地都是。
人群中響起低低的驚呼,旋即,人潮自覺分列左右。
黑甲鏗鏘作響,兩列侍衛辟出一道筆直通道,如劈海分山。
場間頃刻寂靜無聲。
顏喬喬怔忡望去。
只見逆著光的遠處,一道清瘦頎長的身影大步行來。
廣袖獵獵,攜著清風。
他骨相極好,只看輪廓,便知俊美無儔。
更叫人心間震顫的是,他,竟著一身大紅袍。
極正的紅,像最純最艷的硃砂記,落在眼眸,灼上心頭。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23 09:03 PM
第89章 小人之心
顏喬喬忘了如何呼吸。
緊繃的手指一點點鬆開,擂台上飛舞的祝福紙屑紛紛揚揚向著台下灑落。
她立身之處,仿佛下了一場紅蝶雨。
她怔怔望著那道身影大步行來。
他途經之處,天地萬物失去了顏色,只余一襲艷極的紅衣。
場間陸續傳出輕微的抽氣聲。
這一位深居簡出,除去當眾講道之外,見他一面已是難得,更遑論這灼人眼目的大紅衣裳。
顏喬喬的身軀不自覺地震顫。
不知為何,這一幕竟是摧人心肝,吸入肺腑的空氣如細密的刀,割得她痛極澀極。
他身後的一切成為了灰白黯淡的布景,他不疾不徐行來,停在了她的面前。
顏喬喬眼睫輕顫,怔怔抬眸。
一襲大紅衣,襯得天人般的面龐更似蒼白冷玉。
極清,極艷。
眉發極黑,膚色極白,撞色濃烈,灼傷了眼眸。
「抱歉遲到。」他垂眸看著她,清澈幽黑的眸中映出一個紅艷艷的人。
她的眼睫顫了顫,兩滴淚珠滑過臉龐。
他抬起手,赤紅廣袖拂過她的肩頭,袖中探出修長如竹的手指,一下,一下,替她擦掉臉頰上的淚痕。
帶著薄繭的觸感烙進了她的心底,撫觸到藏得極深的、觸摸不到的舊日傷痕。
她不知道自己心中那股濃墨重彩的情緒從何而來,如此悲愴,竟叫她難以呼吸。
「殿下……」聲線似風中顫抖的蝶翼。
「哭什麼,」他無奈道,「方才不是挺威風。」
顏喬喬仰頭看著他的眼睛,在這雙清冷深黑的眼眸中,她並未找到與她一樣痛徹心扉的似曾相識感。
她怔了怔,輕輕呼出一口氣。
「您,」她小心謹慎地問,「不難過麼?」
「為何難過?」
她眨了眨眼睛:「我也不知。只是覺得您會難過。」
公良瑾:「……你感知有誤。」
她松了口氣,彎起眼睛微笑:「那我也不難過了。」
「甚好。」
身旁,暗衛們手中摁著韓崢麾下的爪牙,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只當聽不見這二人機關暗語般的廢話。
「少皇殿下!」擂台上方,傳來一聲嘶啞的厲喝。
顏喬喬與公良瑾齊齊抬眸望去。
是被暗衛擰住胳膊的韓崢。
「韓世子。」公良瑾語聲緩而冷,「今日之事,你該如何向我解釋。」
韓崢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我沒什麼好解釋啊殿下。顏喬喬早在去年便與我有了夫妻之實,我要對她負責,將她娶回家,這有什麼問題嗎?」
他的聲音極陰冷,帶著絲毫也不加以掩飾的炫耀、挑釁之意。
他死死盯著公良瑾的眼睛,仿佛想要從這個男人臉上找到痛苦、挫敗或是嫌棄。
韓崢很自信,這種自信源於男人對男人的了解。他不相信世上有男人會不在意這件事,他胸有成竹,勝券在握,唇角勾起了傲慢嘲諷的笑容。
顏喬喬的心臟微微發緊,肩膀不自覺地收縮了少許。
即便今日她已在大庭廣眾之下將自己與韓崢的臉面徹底撕開,但當著清風明月的面,難免有些自慚難堪。
身畔有風拂過。
大紅廣袖環過她的身軀,一隻大手握住了她的肩頭。
他攬住她的肩,瘦高挺拔的身軀定定站在她的身旁,像一座令人可以安心倚靠的大山。
「她不需要你。」公良瑾語氣平淡,「莫要自作多情。」
顏喬喬抬眸望去,見他的神色與往昔一般無二,極溫和,唇角噙著淺淺的笑。
酸澀湧上眼眸,男人俊美無雙的容顏模糊在一片淚光中。
韓崢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瞳仁在眼眶中狠狠一顫。
便是這一霎,顏喬喬清晰地再一次感覺到了那種極違和的破碎感。世界,仿佛要碎了。
她下意識地望向韓崢。
便見他滿目不信,死死盯著公良瑾,似是想要鑽進對方腦海中,挖出像他自身那樣陰暗的念頭來。
片刻之後,韓崢吐出一口血沫,冷笑道:「少皇殿下,您可知春日宴上,她是如何向我投懷送抱,如何溫柔多情。如今攀上您這高枝,她便將我棄如敝履……呵,您不惜為她犯禁,可您就不擔心她哪日又為了旁人棄您而去?畢竟,有我這個前車之鑒在啊!」
說著陰毒的話,唇角卻不斷地滲出血。
就連顏喬喬都能感覺到,他的道心在動盪,神魂在不安。
「你這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顏喬喬斥道。
環在她肩膀上的那隻大手安撫地握了握她。
公良瑾垂眸,對她說道:「當年之事,我已查到了真相。可能有些冒犯。你,可願面對?」
顏喬喬呼吸微滯,怔怔點頭。
今日,她已經無所畏懼。
公良瑾頷首,示意左右將人犯帶上來。
林天罡。
林天罡三下五除二便交待了春日宴上給顏喬喬下毒之事。
「那是神嘯弄來的宮廷秘藥,會、會讓顏喬喬把我錯認成她的心上人。」林天罡坦白道,「否則以她那又臭又硬的脾氣,即便是中了那春什麼藥,也絕不會乖乖就範。」
顏喬喬腳步微一踉蹌。
肩膀上傳來了鎮定的力道,幫助她站穩。
「你是說,我那日並非醉酒,而是中了毒。」顏喬喬一字一頓。
「是、是啊。就是讓你把面前的男人錯認成心上人,好讓你投懷送抱唄。」林天罡大約已吃了些苦頭,眼神發虛,唯唯諾諾,「可惜我還沒得手,就叫韓崢給打暈了,便宜了他!」
顏喬喬怔怔轉頭,與韓崢對上了視線。
她第一次,在韓崢的眼睛裡讀出了一絲心虛和惱恨。
顏喬喬恍然。
「你,那日已發現我有問題!」她的心中翻湧著難言的情緒,「你打暈林天罡,又看出我狀態不對,卻佯裝不知,趁人之危!韓崢,你卑鄙!」
周遭的一切再度震顫。
韓崢厚顏無恥道:「誰叫我心悅你多時。顏喬喬,心悅之人向自己投懷送抱,但凡是個男人,都絕對把持不住。不信你問問你身旁的大君子,換作他,他敢說一句坐懷不亂?」
顏喬喬本能地知道,韓崢並不像表面看起來這樣鎮定。
她沉聲道:「你終日忌憚殿下,處心積慮試探我,想方設法向殿下示威,莫不就是因為,那一日你已知道,我心悅之人並不是你!」
這一次,震盪愈烈。
「顏喬喬!」韓崢暴怒,口中鮮血狂湧,「住口!」
「你急了。」顏喬喬盯住他的眼睛,「所以你明知道我心有所屬……」
「我沒有!」他的面容微微扭曲,「那一日我並未聽清你念的是誰!若不是我在琉璃塔中看到你與他早有私情,我根本想不到,你口中含混的名字,竟是尊稱!」
顏喬喬沒懂什麼琉璃塔,什麼私情,但聽到尊稱二字,再想到自己那日眼中看到的人,心中自然知道了真相。
那一日,她將韓崢錯認成了少皇殿下。她喚了殿下,韓崢未聽清,直到某日機緣巧合,他忽然明白了她喚的是誰。
「不錯。」顏喬喬勇敢地挺身而出,「我那日,確實將你錯認成了,少皇殿下!」
「你們不可能,你們根本不可能!」韓崢眸光劇烈閃動,「你別痴心妄想了!」
顏喬喬剛啟唇,便感覺到肩上傳來了鎮定安撫的力量。
「有何不可。」公良瑾淡聲開口,「我與顏王女,兩情相悅,自該在一起。至於你,便下獄待審罷。」
顏喬喬的心跳瞬間錯亂。
韓崢陡然睜大了雙眼,一句「我不信」脫口而出之際,大量的鮮血從口中湧出,觸目驚心。
與此同時,周遭的一切開始猛烈搖晃,廣場、樹木、人群、空間……一切,都好像即將崩潰,散成塵埃。
顏喬喬偏頭望向公良瑾:「殿下?」
他抬手將她擁入懷中。
「莫怕。」他微微俯身,精雕細琢的下頜輕輕落在她的發頂,帶笑的嗓音緊貼她的身軀,溫聲對她說,「我穿著紅衣,大著膽子,來向喜歡的姑娘告白了。」
顏喬喬呼吸停滯,胸腔緊緊皺成一團。
不知是酸,是甜,是苦,還是悸。
「殿下……」
周遭響起了極密的破碎聲。
如同萬千琉璃同時從高空墜落,摔成最細碎的晶屑。
「咣……咣……咣!」
「嘩……嘩……嘩!」
她將腦袋埋在他的懷裡,呼吸間,盡是清幽至極的寒香。
一片混亂之中,她隱隱聽到極遙遠的地方傳來韓崢陰冷至極的聲音,如同隔著水面,縹緲、恍惚。
他在對某個人說,「我不管那麼多……我要公良瑾死……代價無所謂!」
一邊說,一邊還有嘔血聲。
先前失去的記憶湧入腦海,顏喬喬一時理不清思緒,只覺無比錯亂。
「力量……我要力量……全部給我!」韓崢又對著某人喊道。
顏喬喬的心臟瘋狂亂跳。周遭的場景已徹底破碎,她與公良瑾仿佛身處黑暗漩渦,磅礡恐怖的力道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要將他們碾成碎屑。
她緊緊地擁住公良瑾堅硬勁瘦的身軀。
忽有一霎,他揚手,擲出一道金光。
「嘩——」
金光斬破黑暗漩渦,攪動亂流,帶著他們直直掠向極遠的地方。
再有一霎,身軀掙脫桎梏,仿佛突然探出水面。
顏喬喬眼前一亮、又一暗。
她恍恍惚惚睜開眼,發現自己身處入陣之前的墓殿,正與蒼白俊美的殿下緊緊相擁。
他身穿黑底暗金的華貴長袍,坐在墓殿的王座之上,身體瘦削得令人心驚,唇畔留有殘血。
增添了戰損感,憔悴的容顏更顯絕美。
鴉長的眼睫微微一動,他睜開了清冷幽黑的雙眸。
垂頭,凝視她。
薄唇微啟,他咳嗽著,啞聲道:「試婚之事,且緩一緩。」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23 09:04 PM
第90章 未雨綢繆
「三世」的記憶交織在顏喬喬腦海。
衝擊太大,她一時緩不過神,根本無法正常思考。
她只知道,眼前的殿下好看得如同天人下凡,發啞的嗓音既令人心疼又叫人沉迷,他的氣息沉沉降下,肆無忌憚地將她包圍。
他說……試婚?
她艱難地從狂暴混亂的思緒亂流中,牽出與之相關的線索——男人、不行、試婚、不中用、退婚……
顏喬喬深吸一口氣,眸光顫顫,回望他。
此刻的殿下,臉色蒼白如鬼,唇角留有刺目的血,清俊至極也虛弱至極。
她身軀一震,下意識脫口向他剖白:「殿下,我不介意,我真的不介意!」
此言一出,萬籟俱寂。
公良瑾氣息消失了一瞬,仿佛真的變成了一具華服艷屍。
片刻,他將身軀俯得更低,一雙漆黑的眸定定盯著她,氣笑出聲,在她耳畔一字一頓,「可我介意。」
說罷,他坐直身體,抬眸,向周圍頷首示意:「兒子受困,害父親母親擔憂了。」
顏喬喬後知後覺想起墓殿中還有其他人物在場,心下有點慌,連忙撐著他削瘦堅硬的身軀爬站起來。
他也順勢起身,一條瘦而沉的胳膊很自然地壓在她的肩膀上。
「扶我。回宮說。」惜字如金的模樣。
車馬駛入皇城。
顏喬喬與公良瑾同乘,這一路上,他微闔著眼簾,唇角略向下抿緊,神色不動,平靜地整理思緒。
一隻大手若無其事地覆在她右邊手背上,將她的手摁在金絲軟榻中。馬車左右搖晃時,他的手指便微微發力,將她攥得更緊些。
顏喬喬感覺他似乎把她的手當成了一支扶手——他在那墓殿王位上端坐太久,都有了習慣動作。
她輕輕抿著唇,感受著手背上傳來的、屬於男人的溫度和力量,心跳很亂,亂得就像這三段糾葛的記憶。
她的腦海中不斷晃動著那一襲灼人的大紅衣。
「那位朋友」對顏青說,即將離院,興許是最後一次見到喜歡的姑娘。他問顏青,像顏青妹妹這樣年紀的姑娘,會喜歡男子穿什麼顏色的衣裳?
她清晰地記得,前世那一日,殿下穿著大紅衣,在鵬程台舉起酒,向她道別,贈她祝福。
他對她說,切莫勉強。
只遺憾她那時神思渾噩,根本不懂。
那時,他的身體已病重得厲害,一直在輕喘、咳嗽,飲酒之後更是用絲帕掩了唇,留下極淡的血痕。即便如此,那一身風度仍然無懈可擊。
清俊絕艷的紅衣。
一錯,便錯過一世的大紅衣。
馬車微微顛簸,顏喬喬的身軀輕輕晃動,她的心臟仿佛也被一隻比青梅更加酸澀的手揪住,扯過來、拽過去。
想哭,耳畔卻迴盪著他方才溫和帶笑的聲線。他說,他穿著紅衣,大著膽子,來向喜歡的姑娘告白了。
她竟不知那是破碎還是圓滿,只知道腑內酸甜交織,心尖顫了又顫。
她輕輕咬住唇,將自己那花瓣般柔軟的下唇噙在齒間,搓過來揉過去。
心緒散成滿地落花,胸口悸得像簌簌出土的嫩芽。
車馬停下。
公良瑾將一隻大手扶在她的肩頭,與她一道下車。
顏喬喬抬頭一看,只見這裡並不是帝君的無極殿,也不是君后的鳳儀殿,而是一處她從未踏足過的宮殿,藍匾金字,寫著仁和殿。
君后扶著帝君下了車,站在宮殿前,溫溫柔柔地說:「就在阿瑾的殿中說罷,回頭方便阿瑾歇息,省得跑來跑去的。」
顏喬喬心道,原來東宮不叫東宮。
公良瑾半倚榻上,神色與往日一樣溫和。
御醫離開之後,他自袖中取出一物,置於一旁。
顏喬喬一眼就認出這是他們兩個從金血台頂帶回來的「邪神神諭」。
公良瑾淡聲開口:「韓崢與無間珠華以聖階力量設陣,攻我道心。我困於陣中,共經歷了八世幻境。」
他的神色極為溫和平靜,語氣也靜淡無波。
顏喬喬心中一震,剛湧起悲慟,便見廣袖一動,他探過手來,不輕不重地落在她的肩頭。
他微微地笑起來,唇角勾出極淺極好看的弧度,道:「最後一世得顏王女相助,反誅韓崢道心,重創他神魂,令幻陣破滅。」
帝君與君后眉頭緊蹙,靜靜聽他說。
「我也因此窺見了一些,」公良瑾停頓片刻,略帶沉吟,緩緩吐出兩個字,「隱秘。」
以他的心智,自然知道幻陣中所見所聞便是顏喬喬告訴過他的「前世」。
不過他並未向帝後提及此事,只道:「有力量在干涉世間局勢,意圖傾覆我大夏。神嘯、南越、西梁參與其中;大夏諸侯、高層,皆有捲入。來年冬末的戰爭,未必能防,及早做準備。」
帝君慢吞吞點頭,斯文綿和地說道:「回頭先列個名單給我。」
身為父母,很是了解這個兒子。他向來性子穩重,沒有把握,絕不會宣之於口。他既說了,那世間必定要有一場大風波。
公良瑾頷首。
君后靜待這父子二人說完,上前一步,嘆息著,軟身坐在榻前,抬手,撫了撫兒子的臂膀。
「只不知韓崢二人究竟哪來的際遇,竟能動用聖階力量,此次當真是太過凶險。」君后心有餘悸,「聖階之力哪!」
公良瑾目光落向置於榻沿的「神諭」,神色風輕雲淡,淺笑不語。
顏喬喬心中一動。
她記得,韓崢神魂不穩、無力維繫幻陣之際,曾向旁人討要什麼力量,欲置殿下於死地。
當時,她與他被卷進了黑暗的漩渦,磅礡巨力幾乎碾碎神魂。
後來殿下以一道金光開路,抵消了那股聖階的力量。
原來,竟是這一紙神諭的功勞。
殿下不愧是習帝王之術的人,深諳借力打力的制衡之道。
她將神諭撿起來,輕輕打開。只見金帛之上,那一行詭異而玄妙的字跡已徹底消失無影。
聖階的力量,邪神的力量。
顏喬喬慢慢眨著眼睛,陷入沉思。
帝後離開,公良瑾示意顏喬喬在他身旁坐下。
「殿下……」她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了。
萬千情愫,複雜之極。剪不斷,理還亂。
「幻境只到京陵城破。」因為身體受損,他的聲線微微有一點啞,顯得異常磁沉,「韓崢不知我是如何破解那十死無生之局,我亦不知。」
顏喬喬屏住呼吸,靜靜凝視著他。
「那時,道心已毀,油盡燈枯,坐地等死。」他帶著一點探究和好奇,望向她,「你可曾做過什麼?」
顏喬喬正懸著心,忽然被他這麼一問,不禁愕然睜大了眼睛:「?」
旋即,眸光顫了顫,急急垂下眼睫。
「抱歉,殿下。不曾。」
那個時候她早已和韓崢翻臉,被囚禁在後院,哪能做得了什麼。
他輕輕嘆息,抬起拇指,蹭了蹭她的臉頰:「別哭。」
顏喬喬眸中剛有濕意,生生被他弄得憋了回去,抬眸看他:「我沒哭。」
他微微地笑,帶一點咳喘道:「未雨綢繆。」
顏喬喬:「……」
她眨了眨眼睛,看著他。
這樣的殿下,又陌生,又熟悉。傷重的他,看著是前世的模樣,可是他此刻的溫柔,卻又像那位她打從心眼裡認可的唯一夫君,趙玉堇。
她聽見自己的心臟在悸顫,就像那棵被春生催動的赤霞株,大團大團地開出小花苞。
眼睫一動,淚水終究還是撲簌落下,劃過笑意綻放的唇角。
他溫聲對她說:「那時,當有一個重要轉機,與你相關。」
顏喬喬怔怔動了動唇,蹙眉思忖良久,仍是輕輕搖頭。
大婚之後,韓崢便停了那些寧神鎮靜的食補,她不再神思混沌,卻被清醒地剪掉了翅膀,束在閣中。
她哪裡能為殿下做什麼呢?
「想不出,無事。」他微笑道,「幻陣破滅之際,我已堪透其中原理。遲些,你我投桃報李,還那二人一次誅心之局,屆時便能看到他們所知的內情。」
顏喬喬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
實不相瞞,她本以為接下來一段日子,殿下該是個臥床不起的病美人。
沒想到這個病美人凶殘得很,竟已準備反將一軍。
「我其實也十分好奇,京陵被困,為何無人發兵。」公良瑾唇角微勾,笑意不達眼底。
顏喬喬輕輕點頭。這也是她想了兩輩子都想不明白的問題。
忽然,她身軀微微一震,驚奇抬眸:「……難道殿下已知道韓崢二人藏身何處?」
他渾不在意地隨口道:「皇陵。」
顏喬喬恍然點頭。
當初,裝神弄鬼的無間珠華曾炫耀地擲出許多與公良家相關的物件。如今,這二人又在皇陵設局狙擊殿下,十有八九,便是因為某種機緣而藏身於陣中了。
難怪一直抓不到人,也難怪那個陣總是出問題。
她鄭重其事地點頭:「那殿下,我們上哪裡去找聖階之力來布陣?」
他抬起手,不輕不重地摁在她的腦袋上。
「你來想。」他輕笑著道,「多少有點參與感。」
顏喬喬:「……」
「不著急,慢慢想。」說了會話,他精神明顯不濟,低低地咳嗽起來。
顏喬喬心中疼痛:「抱歉,殿下……」
是她令他道心受損。
他抬手,掩住她的唇。
清冷黑眸緩緩抬起,靜靜注視著她。
「是我遲到。」他道,「那一日,因為喜歡的姑娘或許會來問我討一幅字,想給她留個好印象,挑衣飾,耽誤了時辰。」
他的神色和語氣都很平靜,眸光溫和地落在她的身上。
「不要難過。再不會了。」
作者:
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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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23 09:04 PM
第91章 草長鶯飛
顏喬喬的心神飛回那個春夜。
她在竹廊上狼狽奔逃,遇見了殿下。她以為他是韓崢,斥他一聲少皇無禮,然後翻過竹扶欄,落入蓮池,濺起漫天翡翠流光。
那天,他穿著什麼樣的衣裳?
此刻回憶起來,發現自己竟然無意識地記下了每一處細節。
雪絨大氅被他反手摘下,披在她的身上。
裡面是一襲極清朗的月白袍,廣袖鑲著月華般的銀白暗紋,腰環同色的硬挺束封,垂一縷豎佩,尾端小小地嵌著一枚精緻紋刻,圖案是,赤霞花。
那是,他特意為喜歡的姑娘戴上的佩飾。
她的心臟輕輕一顫,眼眶湧滿酸甜。
她抿了抿唇,又抿了抿唇。
「您沒有遲到。」蘊著水汽的聲線又低又軟,帶著那麼一絲絲微妙,「那不是正好趕上撈我了麼,我還沒向您道謝。」
她可不會忘記自己是被一張漁網打撈上岸的。正常來說,被網撈起來的人應該都不會記得道謝……吧?
公良瑾神色微滯,然後若無其事地笑開,一副理所應當的坦然模樣:「小事,不必言謝。」
顏喬喬:「……?」
她把眼睛稍微睜大了一些,認真地打量這個人。
謙謙君子,溫潤若玉,臉上一絲心虛也無。
看了他片刻,她不禁有點懷疑人生,感覺……用漁網撈人好像、大概、似乎也沒什麼不對。
「那,」她感覺自己的臉頰騰起熱意,轉了轉眼珠,望著別處輕飄飄地問,「那天,您喜歡的姑娘,問您討字了嗎?」
心臟跳得飛快,泛紅的耳尖豎起來。
分明已經知道答案,卻仍是懷揣著難言的忐忑,要問他確認。
心下兵荒馬亂,草長鶯飛。
聽她提起這個,公良瑾抬手摁了下眉心,語氣意味不明:「她沒討,老師倒討了。」頓了下,「三千字。」
顏喬喬:「……」
自省書的慘禍她可不敢忘記。
「於是。」他頓了頓,語氣平緩,認認真真道,「我只能讓她與我,有難同當。」
「!」
這就是他罰她寫自省書的原因?!
顏喬喬感覺自己懷中揣了只兔子,狠狠一蹦,踹得她胸口震盪。
「……哦。哦。」聲線顫顫,她鎮定地起身,「那殿下,醫師說您要早睡,我便,先不打擾了。」
他低低地笑,嗓音輕啞溫和:「去吧。」
顏喬喬端端正正施禮告退,姿勢標準,神色平靜,一舉一動毫無瑕疵。
她……她才不會得意忘形,也絕不是落荒而逃。
她鎮定自若,淡然守禮,留給他一個完美的背影。
一步,一步,姿態優雅,不疾不徐。
公良瑾目送顏喬喬同手同腳離開他的寢殿,垂眸,輕輕笑出聲。
顏喬喬一踏出高檻,便有兩名侍女迎上前來,引她前往東側廂房。
進入廂房,顏喬喬不禁恍惚了片刻,一時回不過神。
這間位於東宮側殿的臥房,竟被布置成崑山院的制式。
她怔怔環視一圈,望向線條古樸簡易的窗欞——只見窗外種著一棵赤霞株花苗,與清涼台的那一株差不多高。
她後知後覺想起一件事。
那是她第一次向殿下提起,前世她被韓崢帶回大西州,從此再也做不了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
那天之後,殿下把苦茶換成了甜茶,將他名下所有宅邸臥房更置為崑山院制式。他還對她說,她不喜之事,再不會發生。
「殿下,」她怔怔望向那張與崑山院一模一樣的床榻,「雖不認床,但今晚註定要失眠了。」
她脫掉外袍,鑽進被褥裡,只露出一雙眼睛。
吃過太多苦頭的人被幸福砸中腦袋時,總會心神恍惚,呼吸也小心翼翼,連想都不敢想太多,只怕一個不小心,就驚走了美夢。
片刻之後,她把右手探出被褥。
睡不著,就修煉。
她驚奇地發現,在幻陣中徹底掌握了生滅陣的要義之後,她對靈氣的掌控能力也得到了同步提升。
靈氣好像變成了身體的一部分,心念一動,沉甸甸的金秋靈氣便溢出指尖,跟隨她的心意在眼前蜿蜒游走。
她可以隨心讓它凝成各種形狀。
那些……難以割捨的渴望……
顏喬喬抿緊雙唇,眸中恍惚浮起了嚮往。
時間點滴流逝。
終於,金色靈氣在她眼前凝成一個栩栩如生的物件。
大金磚。
天未亮,顏喬喬自然醒過來。
她起身洗漱,靜悄悄順著長廊摸到主殿外面,準備等醫師到來,然後隨他們一塊兒進殿。
沒想到剛一站定,就聽見裡面傳出清冷微啞的嗓音:「進來。」
進入殿中,見公良瑾穿一件寬鬆簡易的黑袍,坐在檀木案後方,研讀一卷黑底、暗金紋路的厚重書目,一看便知道是艱深晦澀的典籍。
「坐。稍等。」
顏喬喬老老實實在他對面坐下,安靜地抬眸看他。
他的神態十分專注,手中執著筆,時不時在空白處寫下批註。
顏喬喬從未見過讀書讀得這麼清正、莊嚴又認真的男子。
她知道,他在前世便是這樣拖著病軀伏案辛勞。經歷了那麼多世幻境,他已不會覺得這樣的身體狀況需要休息。
片刻之後,他那邊告一段落。
他輓袖,在盛滿清水的白玉盆中涮了筆,輕輕將其擱入筆架,然後合攏書卷,抬眸,與她對上視線。
「又沒睡好。」他問,「還認床?」
他的黑眸與平日一樣清冷溫和,她卻像被小小地燙了一下,心臟「撲通」一跳。
「是擔憂您的身體。」她強作鎮定,馬後炮道,「我就知道您不會待在床榻上好好歇息。即便公務再緊急,那也沒有您的身體要緊啊。」
公良瑾失笑:「怎麼更生分了。」
顏喬喬:「……」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不爭氣。一雙手藏在案桌下面,攥得發白。
視線一轉,落向他手旁的那卷厚重的黑底燙金書。
「您在讀什麼?」她果斷轉移話題。
公良瑾淡聲道:「春宮。」
「嗯。」顏喬喬道,「雖然它很重要,但您也要量力而行,目前以休養身體為重……嗯?!」
她一個激靈,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殿下方才說什麼?她沒聽錯吧?
她睜大眼睛望向他,只見他依舊是一副清風朗月的模樣,唇畔噙著淺淡的笑意,清清正正的目光直視她,神色鎮定坦然,仿佛在和她聊《經義》、《治學》。
她恍惚地眨了眨眼睛。
正在懷疑人生時,御醫來到了仁和殿。
顏喬喬暈乎乎退到一旁,讓老御醫替公良瑾診脈、調靈。隨後,御醫將一隻青玉藥盅放在公良瑾面前。
看著這位老者的手腕兩次擦過那一卷黑底燙金書,顏喬喬莫名就紅了耳朵,大氣也不敢出。
老御醫說話緩聲緩氣,一字一頓地向公良瑾介紹他面前的藥物。邊說邊比劃,活像個賣藥的江湖郎中,右手一直在黑書上方揮來舞去,看得顏喬喬膽戰心驚。
好不容易捱到老御醫離開,她不覺松了長長一口氣,精疲力竭地望向公良瑾。
他倒像無事人一般,廣袖拂過那卷書,冷白手指落到青玉藥盅上,對待這二者的態度沒有絲毫不同。
服過藥,他便去榻上歇息——帶著那卷書。
他的姿態過於清正坦然,讓她不禁懷疑有問題的人是自己。
皇城與清涼台不同,公良瑾不常住,殿中侍候的便都是宮中的老人。
此次少皇受傷,帝君與君后派了專門侍疾的宮人,時不時也會親自過來探望。
於是顏喬喬不好總往他面前湊。
接下來幾日,她大部分時間便留在東側廂房修煉,只偶爾過去一趟。
自從知道那卷黑書,她每次到正殿,便總會留意到它。
他時而認真地讀,批註、筆記,黑眸清澈坦蕩,態度端正認真。
顏喬喬心中如貓在抓,卻又不好意思多問一遍。
一定是她聽錯了吧?
就這麼捱了幾日,漠北那邊,忽然遞來一個絕密消息。
林霄扶假棺回漠北之後,釣出了魚。事態嚴重,不宜在信中說明,只按照約定的暗號,送來一幅暴雪紛飛圖。雪大,屋舍都壓垮了。
這意味著陰謀的參與者身份極高。
公良瑾輕易說服了帝後,漠北之事交由他處理。
略養了兩日,公良瑾與顏喬喬秘密出行,乘上勉強適合養傷的寬敞大馬車,一路向北行去。
離開皇城,顏喬喬倒是放鬆了許多,眉眼重新鮮活起來。
她悄然盯上了書架上那卷黑底燙金的厚書。天知道這些日子她有多想把它扒拉過來,看看裡面究竟是什麼。
今日總算是尋到了機會。
趁公良瑾下車交待旁人出行事項時,顏喬喬飛快地伸手將它拽出來,心臟「怦怦」直跳,緊張得頭皮發麻,疾疾翻開了它。
一眼掃過,發現它當真是春宮。
只是……極為艱深晦澀,探究的是天、地、人與陰陽之道。
空白處,一行行批註極為學術、極為正經,字跡端正漂亮,一望便是認真求學的態度。
顏喬喬正思緒凌亂,忽感車廂一沉,公良瑾回來了。
她慌忙把手中的書往書架裡塞,不料越亂越出錯,在他的影子罩下來時,那本厚重的書卷「啪」一聲墜地,明晃晃攤在了二人面前。
「……殿下。」顏喬喬神色恍惚,回眸訕笑,「用這般嚴謹、專注的治學態度讀春宮之人,世間恐怕再無第二個。」
公良瑾微笑從容:「習慣了這樣做事。」
她怔怔點頭:「……哦。」
他走上前,將它撿起來,合攏,放回書架上。
看著他清正的黑眸、從容不迫的舉動,顏喬喬忽然感覺學習春宮似乎也沒有什麼大不了。
殿下嚴謹好學,總是能把任何知識都講得深入淺出,讓她一聽就懂。
譬如道法,譬如經義,譬如陣勢。
他如此坦然,她也不能過於畏首畏尾,反倒顯得心虛。
這麼想著,顏喬喬脫口便道:「嗯,殿下學會了,回頭教我。」
公良瑾:「……」
半晌,道出一個低啞的字,「好。」
作者:
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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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23 09:05 PM
第92章 求知若渴
一炷香之後,顏喬喬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傻話。
殿下學會了,回頭教她?
教她……春宮?
怎麼教,這怎麼教!
顏喬喬腦海中不受控制地浮起畫面——殿下神色認真正經,大手有條不紊將她擺成方才看見的形狀,俯身靠近,用清潤的嗓音問她,如此,如此,會了麼——他平日就是這麼教她學習的。
因為她總是忍不住分神,他還會隨手準備一根細細的教鞭……
顏喬喬腦袋「嗡」一響,端著青玉藥盅的手猛然一抖,被「江湖郎中」老御醫誇上天的神效藥汁蕩出藥盅,灑在了公良瑾的衣襟上。
他是個病人,今日穿著寬大的雪蠶絲袍,白底,嵌銀色暗紋,清雅又矜貴。難得沒有端端正正將衣領系到喉結下,而是閒散地微微敞著領。
難得一見的些許好風光,忽然就被顏喬喬,不,就被青玉藥盅裡面的黑藥汁給糟蹋了。
藥汁斜斜灑落衣襟,就像金墨落到最上等的白宣紙上一般,迅速暈開了大團小團的黑漬。
顏喬喬大半腦子還停留在那場教學事故中,剩下小半腦袋有些不夠用,察覺闖了禍,趕緊把藥盅隨手放到一旁,抬手為他更衣。
雪蠶絲袍柔軟順滑,輕易就被她扯下肩膀。
指尖觸到男人溫涼的皮膚,顏喬喬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殿下為了方便養傷,並沒有像平日一樣穿很多層衣裳。
大絲袍下面,便是他的身軀。
她……碰到了他,還扒了他小半衣裳。
他很瘦,但骨骼堅硬結實,肩膀比她想象中更寬。胸膛精瘦卻不顯嶙峋,線條極為流暢。因為傷勢未愈,他的身體看上去有種毀滅般的力量感。
喉結在她眼前緩緩一滾。
顏喬喬聽見自己的腦海里「轟」一聲燃起了火焰,瞬間燒到腦門、臉頰和雙耳,更燒到與他相觸的指尖。
她徹底忘記應該如何呼吸。
眩暈片刻之後,她覺得自己有必要解釋一下,這只是個意外。
「……我不是故意的,殿下。」她發出虛弱縹緲的聲音。
「嗯。」他垂眸,溫和地道,「然後呢。」
把他衣服脫一半就這麼晾著算怎麼一回事。那兩隻小手一左一右拽著他的衣襟,他無法起身更衣,怕驚著她。
「啊?」顏喬喬抬起赤霞花雲般的臉,暈乎乎地看他。
距離這麼近,她聞到了如今已十分熟悉的清幽寒香。
心跳凌亂得不成形狀,她的腦海中衝撞著兩條烏龍,想到殿下還在等自己進一步解釋,她趕緊從亂七八糟的思緒出牽出一條線索。
她分心了,想著那個尷尬的、關於教學春宮的口誤,所以不小心把藥灑到他的身上。其實她只是跟著他學慣了知識,很上進,所以才會發生那樣的失誤。
「我只是,」她空咽了咽不存在的口水,「求知若渴。」
公良瑾:「……」
他好生緩了一會兒。
若不是熟悉她腦子裡裝的那些五花八門的木頭,他還真要會錯意。
「嗯,無事。」他淡定道,「替我取那件灰衣過來。」
顏喬喬如蒙大赦,點點頭,平靜地起身走向車壁邊上的嵌金紫檀大衣箱。
公良瑾黑眸微彎,唇勾著笑,就看她何時能反應過來自己又說了不得了的話。
三。
二。
顏喬喬腳步微微一踉蹌,再覺五雷轟頂。
學春宮……扒殿下衣裳……求知若渴?!
顏喬喬身軀搖晃,兩眼發黑。
一。
看著她搖搖欲墜的背影,公良瑾唇角弧度擴大,清冷黑眸中浮起了細碎的星。
只可惜此刻的顏喬喬根本不敢回頭看他。
「不著急,當心腳下。」
她聽到清潤溫和的嗓音帶一點啞,自身後傳來。
顏喬喬飛快地定了定神,心中浮起濃濃的慶幸——幸好殿下沒反應過來她說了什麼傻話。
「嗯。」她暗暗縮了下肩,呼一口氣,竊喜地打開衣箱,挑出那件深灰色的雪緞寬袍,送回去給他。
他松松披著方才的袍子,抬手接過,道一句謝。
衣袍下,二人的指尖輕輕相觸。
堅硬,柔軟,溫涼,滾燙。
公良瑾換過衣裳,飲了藥汁,示意顏喬喬坐他身旁。
他用那雙清冷正直的黑眸凝視她,溫聲向她解釋:「那一卷春宮,是家中代代相傳的傳統。每一個成年男子定下婚事後,都要讀它。」
顏喬喬先是一怔,然後一驚:「殿下?」
他何時背著她偷偷定婚了?!
心臟懸到了半空,久久未跳。
「我已請父母向青州提親。」他語氣平靜,微微帶一點幾不可察的笑意,「先前說過,你的婚事由我全權負責,於是先斬後奏了。」
聽清他的話,顏喬喬的氣息消失得更加徹底。
她變成了一隻木偶。
她愣怔地看著他,神魂仿佛飛離了身軀。
半晌,她呆呆蹦出一句話:「殿下,我有點心慌。」
「無事,」他鎮定自若地告訴她,「睡一覺便好。」
「……哦。」
她坐在床榻邊緣,忽然感覺榻上的他,存在感極強。
分明是溫涼如玉的人,此刻卻像火焰,又像高山。灼痛她的余光,鎮壓她的心跳。
從前一幕一幕,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她記起,他淡笑著對她說過「你若不嫁,我亦不娶便是了」,他說「嫁娶需得你情我願,我會待你點頭」,她問他,若她終身不嫁呢,他說,他便等。
他還說,「既在母親面前放過那樣的話,你的終身之事便只能由我負責。」
她仍清清楚楚地記得他說這句話的模樣,沉穩鎮定,舉重若輕。
分明是該笑的時刻,她卻眼鼻酸澀,撲簌撲簌掉下淚來。
她抿了抿唇,又抿了抿唇。
「殿下。」她垂著頭,低低道,「像我們這樣的身份……最終結局,都是一紙賜婚,天各一方。」
身為諸侯女,自幼便知道與皇族相戀是絕對禁忌。她一直以為,他不娶,她不嫁,兩個人一起孤獨終老就是最好的結果。
他淡笑安撫:「不要擔心,有我。」
她點點頭,望向他。
眼前這個人,永遠是清冷克制、游刃有餘的模樣,像一位沒有七情六慾、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
令人信賴心安。
接下來幾日,公良瑾忙於公事,再沒碰過那卷婚前圖籍。
它漸漸被埋在了信報、輿圖底下。
顏喬喬也悄悄松了一口氣——看到這卷黑底金書,她就怕殿下「睹物思人」,突然想起了某些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每一次,在她以為自己在殿下面前已經無臉可丟的時候,事實總會告訴她,她的潛力超乎想象。
「殿下,這卷輿圖用不到了嗎?我幫您收起來。」
她接過他手中帶著淡淡膻味的羊皮卷,走到廂壁旁的黑木書架前,不動聲色地撥來幾卷舊書,將那厚重華貴的祖傳秘籍壓到最底下,掩好邊邊角角。
回眸,見他淡淡收回視線,唇角隱約壓平了一抹笑意。
顏喬喬悄悄轉了轉眼珠,若無其事走向主榻,在他側緣落坐。
因為心虛,她沒話找話分散他的注意力,以免他發現她在書架那裡多待了一會兒。
她道:「殿下今日心情似乎還不錯,是因為明日就不用再吃苦藥了嗎?您近來每日飲它都要皺眉。」
公良瑾失笑。
像他這樣的人,習慣了沒有偏好,久而久之,便真的沒有多少偏好。
口腹之欲淡到微乎其微,自然不在乎什麼苦不苦。
他微挑眉,瞥她:「揣測君心?」
顏喬喬彎起眼睛:「不敢不敢。」
「猜對了。」他伸出手指,輕輕叩了叩青玉藥盅,「罰你替我服藥。」
顏喬喬愕然:「……殿下?」
她艱難地眨了眨眼睛:「您從前罰我,還會多問一句,『可有異議』。」
「嗯?」他拖長聲線,「那你可有異議。」
「有!」顏喬喬答得斬釘截鐵。
他勾起唇角,微微傾身:「抗議無效。」
顏喬喬:「……」
她愁苦地端過那隻青玉藥盅。
掀蓋,蕩了蕩並不存在的浮渣,然後湊到嘴邊,皺著臉,抿一小口。
公良瑾笑得輕輕咳嗽,探過一隻廣袖,從她手中取走了藥盅。
就著她飲過之處,他將藥汁置於唇邊,準備一口飲盡。
顏喬喬忽然道:「殿下,您這藥也太好喝了。」
公良瑾動作一頓。
顏喬喬口中仍有餘香,仿佛品了一口瓊漿玉露。
她望向他手中的藥盅,目光順便在他的薄唇上轉了轉,探出舌尖,輕輕舔了下唇角。
公良瑾:「……」
眸色略微轉深,他一時竟分辨不出她在饞什麼。
只是……她手中的藥專補神魂,神魂有損,其味偏甜,神魂補完,則偏苦。
他輕咳一聲,聲線微沉,問:「此藥,什麼味?」
「是甜的!」顏喬喬認真點頭,「甜、潤、回涼。」
他垂眸,輕抿一口。
苦的。
「再試試。」他將藥盅遞給她。
顏喬喬接過,三兩口飲盡,眉眼彎了起來:「好喝。」
他探究地看著她,眸中略帶審視——審視她的身體狀況。
「有一點像定州特產的龍凝膠。」顏喬喬戀戀不捨地悄悄舔了舔盅壁,「龍凝膠配著烤海鮮,真是一絕。」
定州臨東海,龍靈蘭有時會讓人送家鄉特產來,與小姐妹們一同分享。
路途遙遠,再如何冰鎮,運到京陵始終已沒有那麼新鮮。顏喬喬沒嘗過剛出水的海鮮滋味,倒覺得還好,龍靈蘭便大搖其頭,說不是原汁原味。
她忍不住又舔了舔唇。
公良瑾:「……」
「前面便是定州與漠北接壤的鹿城。」他道,「歇一日,帶你去吃。」
顏喬喬頓時雙目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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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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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23 09:06 PM
第93章 君子一醋
除京陵之外,瀕臨東海的定州便是大夏境內最為繁榮富庶之地。
而漠北,恰好又是最荒涼粗獷的一州。
鹿城位於京陵、定州與漠北交界處,就像是幾處支流匯聚在入海口,魚龍混雜,極繁榮的喧囂之下,藏滿了不可深究的暗瘡。
易容後的公良瑾與顏喬喬踏入鹿城巨大的玄武石門樓。
顏喬喬長相太過明艷,易容無法掩去容色,只能壓下幾分灼人的嬌俏,顯出清秀過頭的好顏色。
她偏頭看公良瑾。
他也仍然好看。抹去天人般的精緻之後,他看起來更加溫潤如玉,當真像個書生。
看著他這副模樣,她不覺便想到了趙玉堇,於是腹中的膽子如野草般瘋長。
「趙玉堇?」她挑高雙眉,試探著喚了聲,暗示他在外面要注意隱藏身份。
公良瑾眉眼顯出幾分無奈:「嗯。」
顏喬喬偷偷彎起眼睛。
她將雙手負在身後,在他身旁蹦蹦跳跳。
公良瑾的目光時不時落在她的身上,帶著沉吟。
隨行的暗衛潛入人群,一旦發現有不懷好意的目光落向這兩位,便提前堵截隱患,確保殿下二人不受任何干擾。
顏喬喬甚至可以在公良瑾前面負手倒著走。
「龍靈蘭說,鹿城最有名的食肆,叫三流。」她比劃著說,「有定州的海鮮、龍凝膠,還有漠北的凍乳、炙驢肉。那個驢肉又香又酥,又嫩又脆,每次晚上聊了這些,我們幾個都饞得睡不著覺。」
公良瑾:「……」
這是一種他難以理解的友誼。
他不動聲色遞了個眼神,周遭的暗衛立刻改變陣形,如游魚般在前方開道,將二人引向那一處名叫三流的食肆。
轉過一條街,顏喬喬雙眸放光:「找到了!今日運氣真好!」
公良瑾淡笑:「嗯。」
這是一間四層黑木樓。樓體廣闊,裝飾古色古香。
進入樓中,顏喬喬發現夥計的眼神略微有一點奇怪。
「您……二位?」夥計半踮著腳,望向他們身後。
「怎麼,人少不能接待麼?」顏喬喬財大氣粗,「我們點四人份,不,八人份,要你們最貴的包廂,就是那個什麼都不吃也要付十兩銀的貴客間。」
黑臉夥計趕緊躬腰點頭:「好的啦,好的啦!」
上樓時,夥計下意識又望瞭望門口。
「咱這鹿城……有點亂的啦。」夥計好心地提醒了一句,「您二位看著面生,莫要街上太久停留啦。」
這一看就是要遭搶的「嫩羊」,沒護衛的話,怕是要連人帶銀子給外頭的惡狼嚼得渣都不剩。
顏喬喬眨了眨眼。
龍靈蘭倒是沒提過鹿城亂。不過就她那脾性,在自家老窩裡必定是橫著走路,跟個螃蟹似的。
二人進入廂房,坐定。
顏喬喬輕車熟路將人家的招牌菜全點了一遍。
待她說完,公良瑾淡聲吩咐:「酒不要,其餘照上。」
顏喬喬:「?」
她大聲抗議:「趙玉堇!」
「撒嬌無用。」他眼一瞥,夥計立刻聽命行事。
顏喬喬盯了他幾眼,後知後覺地發現,他今日待她,仿佛有一點點冷淡呢。
她默默收起氣勢,老老實實坐在椅子裡,悄悄委屈。
他自律克制,向來喜怒不形於色——就連她這種心大之人都能察覺到冷淡,那便當真是相當冷淡了。
雖說已經知道了他的心跡,也勉強算是有了未婚夫妻之名,可她其實並不了解他。
他就像個不染紅塵的神仙,就連看春宮圖,都不帶人間慾望。
他此刻冷淡,她全然想不出他究竟為何冷淡。
她略帶一點矯情失落地想,若是趙玉堇求娶許喬,是否也這般鎮定自若、無波無瀾?
她蔫蔫坐著,像一蓬被雨打過的赤霞株。
很快,鮮甜的白灼海鮮置於銀碟中,端上了桌。
看著一盤盤鮮嫩無比的菜肴,顏喬喬發現自己似乎被殿下感染了冷淡之症。
清心寡慾,提不起世俗慾望。
他蹙眉望向她:「身體不適?」
她抿了抿唇,憋出一句:「你不讓我喝酒。只是甜米酒而已,不會醉的。」
他道:「你服了藥,忌酒。」
「哦……」
她點點頭,撿起長得離奇的實沉大木箸,準備挾那白潤鮮嫩的海產吃。
夥計輕輕叩門。
「這一道炙驢肉,要現做現吃的啦。」
他讓到一旁,放另一個高材修長的夥計端著精巧的梨木雕花爐走進來。
這名夥計動作嫻熟,將倒立寶塔形狀的爐子置於案桌正中的圓孔處,撥燃銀炭,炙那鮮紅奪目的好脊肉。
顏喬喬下意識抬眸看了一眼。
這一看,手中的大木箸「鐺咚」一聲摔在了碗碟間。
一口氣憋在喉頭,涼氣都吸不進——
怎麼會,怎麼會在這裡看見了韓崢?!
她的身軀瞬間繃到最緊,心臟在胸腔中瘋狂擂擊。
一時之間,竟是神思錯亂,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夥計被嚇了好大一跳,抬眼望向她:「客官,您怎地啦?」
濃濃的定州口音。
一轉頭,一開口,顏喬喬立刻就發現認錯了人。
這個夥計只是乍看很像韓崢,其實定睛細看,就會發現眉眼五官與韓崢有明顯區別——眉眼習慣性堆笑,有笑紋,眼角向下彎著,唇畔和鼻翼兩側也都有笑紋。韓崢瞳仁時刻都泛著精光,哪怕是殘疾之後,而眼前的夥計想是常年為生計發愁,眸光是散的。
「你叫什麼名字?」顏喬喬聲線微繃。
公良瑾抬眸,目光在此人面上一頓,神色不變,廣袖也一動未動。
夥計老實答道:「吳竹生。」
顏喬喬:「……」
她知道他是誰了。前世韓崢大開後宮,痴情專一的龍靈蘭不願與旁人分享同一個男人,選擇嫁給一個長得很像韓崢的白身,成為韓崢后妃們的笑柄。
龍靈蘭嫁的那個白身,就是吳竹生。
這是遇上小姐妹未來的夫君了。
顏喬喬松下雙肩,輕輕呼出一口氣。
「客官,怎地啦?」
顏喬喬搖了下頭,半晌,面露感慨:「你的面相,當娶王女。」
吳竹生表情微僵,扯了扯嘴角:「客官,我人窮,無法提供什麼援助銀兩,幫助流落民間的王女上位的啦。」
顏喬喬:「……」
被人當成江湖騙子了。
「啪。」
兩錠銀子落於桌面。
公良瑾起身,拂袖,淡聲道:「時辰不早,回罷。」
顏喬喬看著一張肖似韓崢的臉,其實也無甚胃口。
她將散落在碗碟中的兩隻實沉木箸撿出來,平平放在桌緣,然後起身跟隨公良瑾離開食肆。
這一路,他比平日腳步略快,她每走三步就要小跑一步才能跟得上他。
他微抿著唇角,一句話也未說。
出了鹿城,回到寬敞有榻的大馬車上,公良瑾坐到紫檀矮案後,拿起茶來喝。
顏喬喬發現,車廂中的溫度在一點一點降低。
飲盡一盞茶,公良瑾淡然抬眸看她:「此人並非韓崢偽身,無需試探,也不必留意。」
顏喬喬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哦。」
她悄悄挪近了些,偏著頭,看他眼睛。
對視一瞬,公良瑾淡定地移開視線,落向茶台。
見他開始輓袖煮茶,顏喬喬便抿住唇,乖巧地坐在對面等。
很快,一盞清茶推到她的面前。
他默了片刻,道:「我曾說過,不要讓此人亂你心神。」
說著話,又一盞茶水推過來。
顏喬喬控制住自己的目光,沒有低頭去看。
她抿住唇,心底一絲一絲泛開了奇妙的感受。
她記得,有一次他往她面前推了足足五杯茶。那日,是她隨口對他說,韓崢太了解她了。
她忍住,沒說話。
只見又一盞茶水推到了面前。
她乖巧地注視著他,沒有刻意去看他沏茶的手。
再忍了一盞茶,他終於平平靜靜地開口:「幻陣中受傷,為何不告訴我。」
他抬眸,注視她。
他又道:「我在幻陣中不曾傷你分毫,神魂有損,只能是因為別人。他如何傷你,告訴我。」
她認真地凝視他的眼睛。看了良久,始終看不出一絲情緒。
「殿下……」她抿了抿唇,鄭重其事地開口,「您這是,醋了啊?」
「沒有。」公良瑾神色不動。
顏喬喬垂眸,望向自己面前的茶杯。
一二三四。
「原來神仙殿下也會吃醋的嗎?」顏喬喬彎起一雙驚奇的眼睛,笑得雙肩微顫,「君子一醋,喝茶到吐。」
「……不要笑。顏喬喬。」他一字一句地道。
「我忍不住,殿下。」她咬了咬唇,憋笑失敗。
公良瑾沉默片刻。
「那我便要吻你了。」
他的語氣一本正經,清冷黑眸端正注視著她,仿佛說的是,那我們便來學習下一課。
顏喬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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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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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23 09:06 PM
第94章 鎮定自持
「那我便要吻你了。」
「?!」
顏喬喬維持著不變的笑容,雙眼一錯不錯地看著光風霽月大君子繞過茶台,來到她的身旁。
她的心跳已經亂得不成形狀,表情卻更加不信邪,更加漫不經心。
她彎著眉眼,仰頭看他。
強裝鎮定,大放厥詞:「如殿下這般清風明月的神仙,放狠話也像是春風拂面,一點兒都不嚇人。」
話音未落,便見他面無表情地俯身,一手勾起膝彎,一手扣住肩背,驀地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她發出小小的驚呼,下意識抬手攥住他的衣襟。
寬大的袍子被她一扯,微微敞開。
還未回過神,他已大步將她抱到主榻旁,頂膝上榻,精瘦堅硬的身軀沉沉壓下,將她扣在被褥間。
男人寒冽幽香的氣息肆無忌憚地罩住她。
顏喬喬心下陡然慌亂。
她以為的親吻,是坐在茶台邊上,像上次那般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鴻毛輕吻。
而此刻,他一隻手環著她的肩背,另一隻手撫過她的側鬢,扣住她的下巴。
他的拇指微微用力,她不自覺地分開了唇瓣。
雙眼怔怔望著他。
清冷黑眸中染上暗沉的薄霧,他垂頭的動作極利落,臉微偏,鼻梁蹭過她的鼻尖,薄唇覆下。
在她下意識地蜷縮雙肩時,一雙大手極溫存地撫過她緊張的身軀,落在她的肩上。
他不輕不重地按捏她的肩膀,安撫她,幫助她放鬆。
他的吻卻並不算溫柔。
一吻,又一吻,碾過赤霞花瓣一般嬌艷的唇。
顏喬喬身心都在悸顫。
她本能地感到瑟縮、害怕,可他的安撫又恰到好處,在失措的邊緣,沉穩鎮定地將她撈回來。
慌亂呼吸間,盡是他那帶著細碎冰屑感的寒冽味道,鋪天蓋地,將她的心神徹底占據。
他並沒有更進一步,只輾轉親吻她的唇。
縱然如此,也讓她腦海變得一片空白,神魂不知道飄去了哪裡。
渾身不剩一絲力氣,唯有手指仍攥著他的衣襟,就像攥住一根救命稻草。
不知過了多久,他輕啄一下她的唇角,退開少許,長睫緩緩眨過,壓下暗沉的霧色。
他垂眸凝視她,待她回神。
顏喬喬迷茫片刻,緩緩睜開雙眼。
視線相對,他勾唇,啞聲問:「還笑嗎?」
他並沒有把身體的重量放在她的身上,但壓迫力卻極沉,令她有些喘不過氣。
她心尖微悸,小幅度地晃了晃腦袋。
她在他的黑眸中看到自己的模樣。
鬢發微亂,眸光微帶驚惶迷離,唇瓣紅得就像最艷的赤霞株。
「嗯。」他抬起手指,輕輕理了下她鬢邊的散髮,漫不經心問起正事,「為什麼說那個人,當娶王女?」
一雙幽黑清冷的琉璃瞳眸低垂下來,注視著她。
看不出他的真實情緒。
喂大君子喝醋,一盅便夠了。顏喬喬很老實地交待:「這個吳竹生,在前世娶了定海王家三閨女,龍靈蘭。」
公良瑾顯然沒料到這個答案。
略微怔忡之後,淡然吐出兩個字:「……如此。」
距離太近,顏喬喬敏銳地發現,他的黑眸懶洋洋泛起了一絲笑意。
她不禁回憶了一下當時的情景。
驀然驚覺,她對著一個長得像韓崢的人說出那句話,的確很像是愛情交織、帶著那麼些調情意味的譏諷。
殿下能忍這麼久,當真是定力驚人。
……也讓人心疼。
他不是沒有情緒,只是習慣了波瀾不驚。
她抿了抿仍帶著他氣息的唇,心中浮起酸甜的依戀。
「在幻陣中,韓崢不曾傷到我。」她正色解釋道,「您不是每日都讓沉舟將軍與我共情嗎,我有事無事,您忘啦?殿下,您這就是關心則亂。」
「你神魂有損。」他探究地望進她的眼底,「不難受?」
「不難受。」顏喬喬眨了眨眼,「神魂有損麼?所以您總說我腦袋裡裝著木頭?」
公良瑾:「……」
「罷了。」他道,「補足神魂的靈草無色蓮產自神嘯,此去正好。」
「哦……」跟他在一起,顏喬喬已經習慣了無腦跟隨。
他垂眸,認真盯了她一會兒,然後緩聲開口:「如今雖然十分可愛,但也不能讓你病著。」
顏喬喬:「?!」
總覺得哪裡有點不對,卻又說不清究竟哪裡不對。
她猶豫片刻,底氣不太足地回道:「即便沒病,我也是可愛的。殿下。」
公良瑾:「……」
他彎起了清黑的眸,笑得雙肩微震。
他撐起身體,忽然發現她還攥著他衣襟,抬手一撈,順勢把她也帶了起來。
床榻一遊到此結束。
他整理衣裝,恢復了清風明月的形象。
顏喬喬把唇抿了又抿,忍不住問道:「殿下,趙玉堇親吻許喬的時候,也像您這麼鎮定自持麼?」
公良瑾動作稍頓。
片刻,他雲淡風輕地回道:「不像。」
頓了頓,輕飄飄扔下一句話。
「他裝的。」
顏喬喬最終還是吃上了定州的海味。
她愉快地咬著脆嫩彈牙的生鮮,眉眼快要飛到腦門上。
越過鹿城,便進入漠北地界。
漠北接壤神嘯,氣候特徵鮮明,高處是雪山,低處是大片大片的矮森林和草場。獸類繁多,隨處可以看見天然的捕獵景象。
這些都是尋常獸類,不是妖獸。
大夏境內不容妖獸,見則殺。神嘯卻有崇拜、祭祀妖獸的文化,並且與妖獸雜交,一代代流淌著半獸人的血脈。
顏喬喬伏在車窗上,看著遠方奔跑的群獸,聞到隨風而來的陣陣腥膻,心情不禁十分複雜。
她沒見過神嘯的半獸人,也無法想象那種場景。
車輪輾過原野。
顏喬喬看見兩個暗衛蹲在草叢邊,他們面前躺著個看不出死活的老人,身上血跡斑斑,像是被猛獸咬過。
片刻之後,暗衛前來回報,說老者已經咽氣,瀕死之際抓著暗衛的手,求好心人幫他找一找她的孫女小蕓——她才十三歲,數日前被人擄走。
老人追出來尋找孫女,不幸命喪野獸之口。
顏喬喬聽得揪心不已。
很快,公良瑾收到了一封來自身後鹿城的信報,說的正是此事。
原來食肆夥計特意提醒他們注意安全,不僅是因為鹿城治安一向不太好,更重要的原因是,前一陣鹿城來了個惡霸,見到年輕漂亮的女子便徑直搶去,弄得城中草木皆兵。
如今這惡霸已離開鹿城,前往漠北州府天琅城。
看到惡霸的名字,顏喬喬視線不禁微微一凝。
韓榮。
韓家的二公子,韓崢的庶弟。
鎮西王韓致寵妾滅妻,將這個庶子寵成了一個欺男霸女、無法無天的色胚。
就在她怔怔放下信報之時,前方開道的暗衛又送來了新消息——路旁發現最近動過土的墳包,裡面是年輕女子的屍首,死前曾遭遇慘無人道的對待。
顏喬喬驚怒交加,握住車窗的手指不自覺地用力,指節繃得發白。
從前只知韓榮貪花好色,卻不知他竟如此歹毒。
公良瑾沉吟片刻,垂眸,寫下一紙密令,交予暗衛帶走。
「殿下,」顏喬喬等他處理完正事,輕聲對他說,「能不能將她們送回家去?她們的家人一定在等,就像那個老人一樣。」
「好。」他溫聲道,「你放心。」
「嗯。」
抵達天琅城的路上,共挖出了十三具屍身。
顏喬喬不忍去看,她默默抿緊唇,跟隨公良瑾走進滿城飄素的天琅城。
這是一座古樸粗獷的城池。
漠北慣用大紅大黃。
顏喬喬一路走入城中,發現所有顏色濃烈之處都已覆上了白色葛布。能看得出來,百姓是真心祭奠老夫人。
整座城池都彌漫著悲傷的氣氛。
顏喬喬不禁有一點點慚愧,畢竟讓老夫人假死這個計策就是她想出來的。
穿過直貫南北的天街大道,城主府近在眼前。
公良瑾遞上事先備好的夫子文書,隨笑容滿面的管家踏入花崗石砌成的堡壘式府邸——天琅城是抵禦神嘯入侵的重要防線,全民皆兵,屋舍都是戰爭建制。
「王爺反覆交待過,您是他千辛萬苦為世子聘來的先生,不可怠慢分毫。」管家微躬著身,引二人往內府走。
「有心了。」公良瑾神色淡淡。
顏喬喬用指尖輕輕攥著他的袖口。說不緊張是假的,沒見到漠北王林霄之前,誰也說不好這裡會是什麼狀況。
三人穿過一道道迴廊。
途經假山時,忽見一個身穿深藍華服的高大男子追著兩名府中侍女,大喇喇躥了出來。
眨眼便到了面前。
老管家眉眼帶愁:「韓二公子,您當心些,別摔著。」
此人將頭一抬,視線一轉,忽然便定在了顏喬喬臉上。
顏喬喬亦是一怔。
韓榮。
他目中的陰冷如韓崢一脈相承,唇角的笑容油滑至極,毫不遮掩。
「這個女的我要了,送我房裡去。」韓榮豎起拇指,朝身後指了指。
老管家著急道:「萬萬不可……」
韓榮將眼一斜:「沒跟你說話,滾開——江白忠,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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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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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23 09:47 PM
第95章 直面過往
顏喬喬身軀微微一震,牽在公良瑾衣袖上的手指不自覺地攥緊。
察覺廣袖在動,公良瑾唇角微抿,側眸看她。
只見她臉色霎時便白了許多,瞳仁收縮,眸光輕輕地顫。
他反手將她的小手握進掌心,安撫地握緊。
顏喬喬盯著韓榮身後的假山。
一道人影緩步踏了出來。
身著藏藍錦袍,腰系純黑絲帶,懸一柄烏黑的劍。
這一身裝扮,與一劍貫入她心口時,一般無二。
血、火、雪、痛……
那個不緊不慢、刻意拖著官腔的聲音猶在耳畔——「顏氏父子的骨頭倒是比你硬得多。」
韓崢麾下的劊子手,江白忠!
顏喬喬用盡全部力量,壓製住本能的顫抖。
她身上的溫度原本要比公良瑾高一些,此刻他握著她的手,卻清晰地感覺到她的體溫在飛速流逝,頃刻間,她的臉頰、唇瓣、手上都褪去了血色,像個雪人。
公良瑾上前一步,將顏喬喬擋在身後。
「敢對我妻無禮。」他斂著氣勢,聲線冷而沉。
韓榮眯起雙眼,挑高雙眉,正待口吐厥詞,忽見江白忠上前一步,半抬起手,稍加阻攔。
江白忠的視線徑直掠過老管家,落在公良瑾身上,一頓。
「二公子,王爺請你過去。」江白忠悠悠開口,說話時並不看韓榮。
誰都看得出來,大劍宗看不上這個紈褲。
老管家趕緊見縫插針對江白忠道:「大統領,這位趙先生是我們家王爺請來教世子的。」
江白忠緩緩頷首,余光落在韓榮身上:「請吧,二公子,不要耽誤。」
「喔,」韓榮陰冷地笑了笑,「行吧,待我先與父王說一聲,再問漠北王討要這個小娘子。」
他把「父王」二字咬得奇重,然後哼一聲,拂袖而去。
江白忠微微向公良瑾點了下頭,轉身追上韓榮。
轉過兩道彎之後,江白忠沉聲對韓榮說道:「從鹿城一路鬧到這裡,還沒玩夠麼。此人氣勢不簡單,恐怕是漠北王座上賓,莫招惹。」
「嗤!」韓榮歪嘴道,「不就是個酸腐!你一個大劍宗,行事束手束腳,烏龜一般!罷罷罷,我知道你這尊大佛看不上我,我也不勞你大駕,我要的人呢,我會自己弄到手——我也好心再提醒你一遍,韓崢他廢啦,還敢勾結西梁,正被通緝呢!有眼力見的,都該知道誰是大西州未來的主子!」
江白忠抿唇不語。
看那二人離開,公良瑾抬手,環住顏喬喬的肩膀。
大手握住她的肩臂,骨節分明的手指留下清晰分明的觸印,安撫她的心緒。
她的呼吸略顯急促,抬眸看他,對上他了然的目光。
他用清冷幽黑的眼睛對她說,不要怕,他會助她復仇。
他將她往身上緊了緊,帶著她緩步向前走,一步,一步。
她跟著他一起呼吸,漸漸便徹底平復下來。
公良瑾與顏喬喬抵達林霄書房時,這位黑鐵壯漢正托腮坐在門檻上,幽幽望著東南方出神。
活像個思念娘親的小豆丁。
「漠北王!」顏喬喬上前打招呼。
林霄起身,觀察片刻,忽然驚喜拍手:「是你呀顏高才,居然是你過來了,辛苦你啦!那啥,阿母,阿母她在院長那兒,可還好?」
兩隻眼睛一閃一閃地發光。
「老夫人活蹦亂跳。」顏喬喬如實道。
九尺壯漢呼一口氣,露出憨笑:「那就好,那就好。哎?與高才同行的這一位是……」
顏喬喬偏頭看了看公良瑾。
殿下深居簡出,平素也無人會盯著他看。易了容,誰也認不出。
她狡黠地笑了笑:「趙夫子啊。」
「啊。」林霄面露失望,「還真是找了個夫子過來啊?我還合計著,宮中得派高手。」
顏喬喬偷偷笑,笑得公良瑾露出幾分無奈。
「漠北王,」他嘆,「事不宜遲,請將情況告知。」
「好。」林霄點頭,引著二人走進書房,闔好門窗。
落坐之後,他將手肘置於書桌上,高大壯碩的身軀微微壓低,眉眼沉凝,壓下嗓門道:「我也是萬萬沒想到,開口引我犯錯之人,竟是我結義兄弟,以及韓致老賊!」
顏喬喬恍然:「鎮西王來了漠北?難怪江白忠在這裡。」
林霄輕輕點了下頭:「來祭我阿母,假意與我酒後談心,說是他大西州與西梁的仇恨不共戴天,若我想要對西梁動手,他理解並支持。我那好兄弟,與他一唱一和,一副熱血上頭的樣子,慫恿我點上精銳騎兵,與韓致老狗合作,暗渡陳倉打西梁去!」
顏喬喬心中一跳,下意識望向公良瑾。
他接住她的視線,衝她輕輕頷首。
在幻陣中,公良瑾親歷了顏喬喬的前世過往,自然也親身見證了漠北王林霄與神嘯勾結,放神嘯大軍入境之事。
如今看來,此事當真是另有內情。
顏喬喬也壓低也嗓音,謹慎開口:「如果,我說如果,老夫人未能抵達京陵便出事的話,你會不會中計?」
「會!」林霄目光沉沉,「別說阿母出事,我就,明知阿母沒事,可坐在那白慘慘靈堂聽他們這麼慫恿,也差點兒給帶進了溝裡!」
顏喬喬心中默默再給林霄減去一分嫌疑。
說到這個,林霄忍不住起身,向著東南方向恭恭敬敬施了個大禮。
「不知該如何感謝少皇殿下的恩情才好!」林霄感慨地嘆息,「若不是殿下及時派人提醒的話,我壓根都不知道阿母遭了血邪。也是殿下運籌帷幄,誅滅血邪大宗師,才救回阿母性命。我也不知該如何回報,便令人選了一百名漠北好女,送入京陵,看看合不合殿下眼緣。不行的話,我再選,一千,一萬,總之,總要換到殿下滿意為止!」
顏喬喬:「???」
公良瑾:「……」
顏喬喬假笑:「我替殿下謝謝你的恩將仇報了。」
「不客氣不客氣,應該的應該的。」林霄憨笑撓頭。
顏喬喬心中默念兩遍「不和傻子計較」,微笑道:「所以鎮西王韓致留在這裡,名義上是吊唁,實則便是與你商議謀逆之事?」
林霄聽得額角直跳,道:「我就裝傻,拖著呢。韓致老賊很精,話都讓我那個結義兄弟秦天說,且大半都是借酒說醉話。秦天一個勁兒拍胸膛保證,我去滅西梁,他能給我守好神嘯防線,不放進一兵一卒。」
顏喬喬輕聲暗嘆。
林霄將主力軍帶走,秦天只要巧加調遣,便能輕易將神嘯大軍放進來。
事發之後,韓崢正好藉著打大西州境內「漠北叛軍」的名義,拒絕出兵京陵。而林霄,自始至終被蒙在鼓裡,最終被大西州的軍隊伏擊時,恐怕還在納悶為什麼共同發兵西梁的兄弟要對自己刀兵相向。
「韓致老狗還找了個破理由,說想要與我結兒女親家,每夜拖著我喝酒。」林霄冷笑,「就韓榮那德行,我好端端的女兒,哪個能瞧得上他!韓老狗正好借此事與我拖延扯皮。」
公良瑾淡聲開口:「韓榮行事如此肆無忌憚,也有韓致刻意縱容之過。江白忠是韓致的劍,有此人在,難動。」
林霄下意識垂頭應是。
點了三下頭,後知後覺開始納悶——自己在這個夫子面前,怎麼忽然就矮了氣勢?
公良瑾眼睫微動,道:「將我二人安排在韓榮隔壁院落。」
林霄答得飛快:「好。」
「韓致與你說什麼,只管應下,」公良瑾吩咐道,「穩住他即可。」
「好。」
林霄給他們的院子安排了幾個五大三粗的侍衛,以防韓榮那色胚造次。
進入臥房,公良瑾牽起顏喬喬的手,帶她走到一丈來寬的黑木雕漆大床旁,扶她落坐。
抬眸,視線相對。
他很認真地看著她,問:「此事,我來解決,或是一起?」
顏喬喬眨了眨眼,偏著頭看他片刻,回道:「我要有點參與感。」
公良瑾輕聲失笑:「你若參與,便是你的首功,誰也不能跟你搶。」
顏喬喬好奇且專心地聽著。
他的喉結滾了一圈,聲線微沉:「但,需要你直面江白忠。可敢?」
顏喬喬胸口輕輕揪緊。
被江白忠貫穿過的心臟一陣刺痛,她微蜷雙肩,壓製凌亂的呼吸,心底湧起了激烈的情緒。
她知道,殿下這是在給她機會,幫助她真正走出那段過往,立直身軀,端端正正站起來,繼續向前走。
直面……江白忠……嗎?直面這個,害她父兄,傷她性命的劊子手嗎?
眼眶發燙,她屏息,發出顫抖的氣音:「敢。」
旋即,她猛然抬頭,直視他。
顫顫吸入一口氣,她努力打開收緊的胸膛,一字一頓。
「我敢!殿下,我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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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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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23 09:48 PM
第96章 空谷幽蘭
「殿下,我敢!」顏喬喬聲線顫抖而堅定。
公良瑾抬手,將她的身軀攬入懷中。
她呼吸急促,雙手抓住他腰側的衣裳,本能地把手一點一點往後挪,直到緊緊環住他勁瘦堅硬的腰。
額頭抵在他的胸前,寒冽清香的味道沁入肺腑,安撫她曾經被寶劍撕裂過的胸膛。
「殿下……」她發出模糊的嗚咽,「好痛,那時真的,好痛啊。」
這麼久了,她道過怒、道過恨,卻從未道過痛。
只有在這個人面前,她藏不住自己的傷痛和軟弱。
攬住她身軀的手掌微微用力,將她扣得更緊。
「好,我知道。」清冷的嗓音帶著憐惜,落在她的發頂。
她在他胸口蹭了蹭,視線抬起,漫無目的地劃過他精瘦卻線條流暢的胸膛,落向領處。
今日進入天琅城王府,他又穿上了數層衣裳,領襟端端正正封到喉結下,極為清冷莊肅。
鬼使神差般,她仰起唇,吻向那一塊堅硬的骨骼。
他的喉結看起來就像一塊陡峭嶙峋的山石,和他這個人一樣,瘦,卻很有力量感。
唇落上去,她感覺到他的身軀明顯一僵,攬住她的手臂不自覺地發力,箍得她生疼。
她不自覺地低呼一聲,吐出一口錯亂的氣息。
唇一顫,牙齒磕到了他。
公良瑾:「……」
深吸一口氣,他淡定開口:「你……」
剛說一個字,發現更不對勁。
她的唇半銜著那塊硬骨頭,它一動,便清晰地刮蹭過兩片赤霞花瓣一般柔嫩嬌艷的唇。
他的身軀,陡然僵硬。
顏喬喬也怔了下,她下意識地用唇去追,剛追上,雙肩就被兩隻大手握住。
「?」
她被無情地撕出他的懷抱。
顏喬喬抬頭望去,只見公良瑾冷玉般的眼尾暈起了極好看的薄紅,迤邐似鳳尾。
「殿下?」她抓著他腰側的衣裳,緊張問,「我弄疼你了嗎?」
公良瑾:「……」
喉結滾過一圈。
它不疼,別處倒是開始隱隱生疼。
「沒有。」他淡定起身,「早些歇息。」
顏喬喬伸手拽住他的衣袖。
「殿下,別走。」她揚起可憐兮兮的小臉,「我受了驚,不敢一個人睡。您今晚也睡床榻,好嗎?」
他垂眸看她。
這副模樣,與那日將她從蓮池撈出來、躲在他身後時簡直一模一樣。
眸底淺淺的淚光倒也不假,猶有餘悸也是真的,只不過臉上更多的卻是小小的算計和歡喜。
「好。」他頓了頓,「你先歇下,我安排事情,遲點回。」
她乖巧地鬆開手,衝他彎起眼睛:「嗯,殿下您去,我不會一直睜著眼睛等您回來。」
他失笑,抬手揉了下她蓬鬆柔順的烏發。
踏出臥房前,腳步微頓。
終於還是回頭看了她一眼。
公良瑾去了書房,取筆墨,畫下漠北王府的結構布防。
一式兩份。
一份給林霄,標上需要府邸主人配合行事的路徑。
另一份交給悄然出現在窗下的暗衛,令其依計而行。
安排完畢,已至亥時。
起身回房時,腳步不覺輕快了些,心口隱隱有些異樣,甜絲絲地燙。
掀簾進入臥房,余光捕捉到她的身影跳上床、縮進被褥。
抬眸一看,她闔著雙眼,一副熟睡的模樣。
「……」公良瑾唇角微彎,行至床榻旁,替她掖了掖被角,觸到她肩頭一片露寒。
顏喬喬認真裝睡。
自打他去書房之後,她就伏在窗邊,偷看他映在窗紙上的影子。
就連影子,也是最溫潤如玉的模樣。
等到他滅了燭火,起身推門出來時,她望著他長身玉立走過迴廊,一時又舍不得挪窩。
倏然回神,他已踏入主屋,腳步響在了簾幔後。
她趕緊逃回床榻上裝睡,豎起耳朵尖,聽著他來到面前,探手替她掖被角。
顏喬喬裝模作樣,幽幽醒轉。
惺忪睡眼與他對上視線。
「殿下……」她半夢半醒,嬌聲含混道,「等您好久,快上來讓我抱。」
心臟跳得飛快,表情穩如泰山。
反正,她只是睡迷糊了,在說胡話而已。
公良瑾:「……」
指尖還沾著她肩膀上的寒露。
顏喬喬再接再厲,微啞著嗓子鶯聲宛轉:「殿下~」
她半闔上雙眸,迷迷糊糊探手抓住他的衣袖,將他往榻上拽。
總算是順利把人捉上來了。
「稍等。」
他摘下外袍,正要從榻尾取另一床被褥,便被她軟綿綿的手臂攔腰抱住,將他往被褥裡扯。
垂眸看她,見她唇角悄悄勾起了陰謀得逞的笑。
公良瑾:「……」
罷了。
探出手臂,虛虛攏住她,任她「迷迷瞪瞪」撩開被褥,放他進入。
兩個冰涼的身體依偎在一處。
顏喬喬偷偷把左眼打開一條眼縫,偷看他,看著他閉上雙眸之後,她徹底安心,滿足地輕嘆一聲,把臉拱在他堅硬溫涼的胸膛上。
入睡之際,聽到隔壁院門「嘭」一聲被踹開。
韓榮揚著公鴨嗓,一路罵罵咧咧。
聽不分明,大約是在辱罵某個窮書生不知好歹,不懂得主動把美人兒獻到他的床榻上。
顏喬喬隨便聽了幾耳朵,心生不耐,把腦袋結結實實埋進公良瑾的懷裡,左手往上蹭了蹭,勾住他堅硬的肩,心滿意足潛入夢鄉。
公良瑾習慣早起。
今日醒來,卻明顯有一點精神不濟。
他掐了掐眉心,垂眸望去。
只見賴了他大半夜的綿軟八爪魚,此刻倒是變得十分老實。
她的身軀蜷縮成一小團,睡在離他三寸遠的地方,擺出一副整夜都規規矩矩的假象。
他無奈地閉了閉眸,起身,離開床榻。
洗漱、出門。
「殿下今日看著心情不錯。」陰影中的暗衛嘿嘿傻笑。
「閉嘴,專注。」同伴一臉冷酷。
身為夫子,公良瑾前往世子林天成的住處,教他明理。
這位漠北世子自幼跟隨老夫人與林霄習武打仗,性情與林霄一脈相承,腦子也不分伯仲。
書室中迴盪著公良瑾不疾不徐的嗓音,像寒泉淌過玉河床,令人神清氣爽。
過了晌午,只見人高馬大的林天成點頭哈腰地將人送出來。
站在門檻旁邊,撓著頭訕笑:「夫子,我這腦袋跟木頭似的,辛苦您受累啦!」
公良瑾默了默,淺淡頷首,回道:「無妨。」
頓了下,補充道:「習慣了。」
「嘿嘿,嘿嘿。」林天成笑,「您教得,是真好!從前那些掉書袋的夫子,我只想拿個麻袋套住他們腦袋,給他們扔赤河邊上去,您不一樣,您這,我只想弄個神龕給您供起來!」
公良瑾:「……」
何其操淡的似曾相識感。
離開世子苑,公良瑾繞道返回,路過鎮西王韓致的住處。
戒御森嚴,防備奇重。
江白忠腰側懸著劍,面無表情地在道上巡邏。
一個劍道大宗師,出入千軍萬馬如探無人之境,倘若他要帶人走,那誰也擋不住。
有他在,安全不是問題。
漠北王也絕不可能讓另一位諸侯王與隨從在自己的地盤上出事,這種責任誰也擔不起——除非,是他們自己家的事。
公良瑾眼睫微垂,淡淡頷首,路過江白忠身側。
在他經過之後,一整個早上按照固定路線巡邏、從不曾停頓片刻的大劍宗,忽然駐足,望向公良瑾背影。
「此人……若不能籠絡,當殺。」大劍宗給出了極高的評價。
經過韓榮院子時,紈褲二少正伸著懶腰,踏出門檻。
一雙蛇般的三角眼驀地落在公良瑾身上。
「……嗯?」被酒味熏蒸一夜的腦子陡然清醒,叉腰仰身道,「那個教書的,你給我站住!站住!」
公良瑾腳步不停,徑直走進自己的院子。
「哈?哈!聾了?聽不見小爺喊你?」韓榮吊起雙眼疾步追上前,卻被院門口的侍衛攔下。
他習慣性抬腳,踹向侍衛小腿。
「什麼東西也敢攔老子——哎喲!」
漠北侍衛個個煉體,五大三粗,一身精鐵腱子肉。韓榮常年被酒色浸泡,骨頭早已酥得不成形狀,一踢,便像是踢到了鐵板上,差點連腳踝帶膝蓋一起骨折了。
「二公子,二公子!」身後圍上一群侍衛,扶住身嬌體軟小少爺。
韓榮緩過一口氣,陰陰睨向院門,正好看見教書先生那個漂亮的小媳婦從迴廊迎出來,纖纖玉手輓向書生的胳膊,臉上掛著嬌笑,眼睛裡閃的是細碎的星子。
那清秀得過了頭的臉,還有那胸、那腰、那腿。
韓榮恨不得把眼睛粘到她身上去。
「砰。」院門在面前無情地闔攏。
韓榮怔了半晌,勾唇冷笑,眸起眼,目光從兩堵相接的院牆上一晃而過。
顏喬喬輓著公良瑾進了屋,鬆開手,一本正經道:「聽見韓榮在外面,故意讓他看我們要好。」
公良瑾微微挑眉,望向她公事公辦的臉,失笑。
「不出意外的話,他今夜就要來。」他垂眸望進她的眼底,「你可會勉強?」
他的面容仍有些蒼白。
這一幕,讓她想起前世與他距離最近的時候,他對她說,切莫勉強。
她怔忡一瞬,認認真真地偏頭思索。
半晌,她眨了眨眼,問:「殿下,若我搞砸了,怎麼辦?」
「無事。」公良瑾淡然笑開,「兜著你。」
「那就不勉強。」顏喬喬露出壞笑,「不敢做壞事,是害怕承擔後果。倘若後果有旁人承擔,那自然是天不怕地不怕。」
公良瑾:「……」
抬手,掐了掐眉心。
顏喬喬其實仍有恐懼——被殺死的恐懼,豈是一夜之間便能消除?
她不願讓他看出來,他也佯作不知,攏住她的肩膀,帶她到屋中溝通行動細節。
下午時,暗衛送來了趕制的全套衣裝。
顏喬喬坐在水鏡前,仰著臉,讓公良瑾替她一點一點卸下易容之物。
入夜時分。
江白忠按照固定路線摁劍巡邏時,忽地瞥見,一株探出某間庭院的樹梢間,坐著個通身純白、頭戴冪籬的女子。
有風吹過,恰好掀開了遮臉的輕紗。
冪籬之下,露出一張嬌美的絕色面龐。
五官濃艷,如同盛極的赤霞株。肌膚欺霜賽雪,在夜色下隱隱泛著半透明的螢光。櫻唇漆瞳,見之忘俗。
江白忠眸色微凝,腳步頓住。
顏喬喬垂眸,對上這個劊子手的視線。
心臟本能地抽搐著疼痛,雙肩收縮,胸腔僵硬緊繃。
恐懼不可能被消泯。
她的指尖緊緊掐進掌心,強行抑制住顫意。
下頜微抬,她端出了空谷幽蘭的架子。
按照原定計劃,她只需假扮無間珠華,留一句話,引江白忠前往三十里外的赤河畔。
然而視線相對的這一霎,她的心臟忽然更加猛烈地跳動起來,她想要,做得更多。
心臟因緊張、激動和恐懼而戰慄,她的面色卻更加沉靜。
她緩聲開口,聲音低而輕靈,落向江白忠——
「你是不是忘了,上次見面時,我說過什麼?」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23 09:49 PM
第97章 風月繾綣
種種跡象表明,前世一系列陰謀背後都有無間珠華的影子。
此番得知漠北叛變的真相,顏喬喬幾乎敢打包票,無間珠華與大西州已經珠胎暗結,哦不,暗中勾結。
江白忠原是韓致心腹,後又成了韓崢心腹,可見,在這場陰謀中,江白忠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這一次,既是調虎離山,更是一種確認和試探。
而顏喬喬在與江白忠視線相接之際,大膽地再跨一步,問他,二人上次見面時說過什麼。
她已無法感知自己此刻心跳究竟有多快——倘若用眼睛看它,恐怕能跳出殘影。
鴉羽般的長睫微微垂下,任夜風拂動它,發出細細簌簌的輕響。
死一般的寂靜不知持續了多久。
在顏喬喬的感知中,就好像前世瀕死時那樣漫長。
她還得一瞬不瞬地望著江白忠,眼神淡漠,如視螻蟻。
指尖已隱隱發麻,腦中緊繃一根弦,發出銳利的、將斷的嚶鳴聲。
說不後悔是假的。這一刻,她無比希望時間倒回,她輕巧地說出向東三十里,赤河畔取物,然後便依計遁走,其餘的事,都留給別人去操心。
江白忠信與不信,事情成與不成,都不再是她的責任。
肩膀沉沉的。
雖然殿下說過會兜著她,可誰又會想把事情搞砸呢?
她重重掐住掌心,感受胸腔中重若鼓擂的心跳。
懊悔的情緒叢生之際,她忽地捫心自問,倘若重來一次,她還會問出那個問題嗎?
僵木的腦子瞬間給出答案——會。
想通的這一霎,她的氣息陡然松弛。
她懶洋洋動了下眼睫,蹙眉:「嗯?真忘了?」
輕靈淡漠的嗓音,帶著某種超脫塵世的高傲,像極了空谷幽蘭。
江白忠定神,劍鋒般的平直薄唇抿了下,不動聲色看了看左右,低聲道:「目標不太合作,已令人暗中下毒,發作病逝還要時間。其子易掌控,不會耽誤大計。」
聞言,顏喬喬心頭驚跳不止。
因為林霄不像前世一樣傻乎乎上當,他們竟已準備著手除去他,換易於操縱的世子上位。下毒之人不必猜,定是林霄的結義兄弟秦天。
「好。」她壓抑呼吸,淡然道,「我有東西交予你,往東三十里,赤河畔。」
江白忠蹙眉,目光忽地銳利了些許:「何物,不能直接帶過來。」
他起了疑心。
偽身是可以帶著東西行走的。
今夜她的出現本就有些可疑,再加上一個問題、一個調虎離山。
江白忠撣了撣衣袖,捻下一縷藍絲,很隨意地放在指間一彈。
藍絲隨風一晃,歪歪斜斜飄向顏喬喬頭上的冪籬。
顏喬喬劇烈跳動的心臟停滯了一瞬。
若是按原定計劃落樹遁走,江白忠必定疑心更重。
在這極長又極短的剎那,顏喬喬呼吸一定,有了主意。
她全神貫注,令周身靈氣瘋狂運轉,每一絲一縷都調動到了極致。
看著仇敵的臉,想著前世瀕死畫面,心中的冰寒殺意迅速凝實,彈指之間,經脈中的靈氣盡數化為雪白冬殺!
袖中手掌輕翻,霜雪般潔白的靈氣澎湃溢出指掌,在她的精準操縱之下,瞬間在她身前凝出一道白色清影。
這一道雪白清影尚未凝實,便如波紋一般向四周擴散,如同偽身一般。
藉著雪白的靈氣遮掩,顏喬喬輕身一縱,躍向樹下,只留下一道縹緲的聲音:「去了便知。」
墜落之時,她將全副心神都凝聚在操縱靈氣上,屏息全神,令它們一圈一圈散開。
此刻,眼前的時間仿佛拔絲一般,拉得極長。
她清晰地看到,江白忠從袖上拽下的那縷藍絲線輕盈地穿過靈氣一角,毫無阻礙地飄向更高處。
擴散的白色身影全然不受影響,蕩成了不規則的水面波光,緩緩向著四周消逝。
成了。藉著夜色遮掩,這個「偽身」當能騙得過任何人。
只是……忙於操縱靈氣,她已無力兼顧自己墜落的身軀。
顏喬喬做好了後腰著地的準備。
想象中的鈍痛並未來臨,她落入了一個令人安心的懷抱,熟悉的溫度與氣息瞬時將她淹沒。
顏喬喬還沒來得及抬眼去看,便有一件黑色大氅兜頭罩下,將她牢牢裹緊。旋即,他抱住她,大步流星離開樹下,轉入長廊。
當真是……兜住了她。
一隊巡邏侍衛擦身而過,視而不見,只當這二人是空氣。
樹梢上,白色靈氣徹底消散。
江白忠猶豫片刻,足尖點地,一掠而起,抬手抓向那一縷飄落的藍絲線。
拿到絲線,抬手一蕩,感受到四散的濃郁靈氣。
鷹眼凌厲地環視周遭。
只見庭院中恰好行過一隊侍衛,個個表情平靜,正在穿過長廊。
一派歲月靜好。
江白忠緩緩墜下,又看了看「偽身」消失之處,目光一定,抬眸望向東面。
片刻之後,悄然動身掠出王府。
「江白忠真被騙走了?」顏喬喬緊張又激動。
公良瑾垂眸淡笑:「是。」
一面說,一面動手給她貼上易容之物。
「他們給漠北王下了毒,當是慢慢發作的藥。」她把騙來的重大消息告訴他。
他頷首道:「無事,我會處理。」
他動作不停,挑起她的下巴,左右看看,調整易容細節。
很快,眉眼變換,掩去迫人艷色,恢復了清秀俏麗小媳婦的模樣。
她匆匆脫去白色的幽蘭服,套上淡黃的裙裳。
梳妝打扮之後,二人攜著手,走出臥房,來到庭院賞月。
今夜風好,月也好。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顏喬喬朝著隔壁韓榮的庭院放聲朗誦。
公良瑾溫聲笑道:「但願人長久,歲歲共此時。」
顏喬喬呼吸微滯:「……」
他分明吟錯了詩,她卻心如鹿撞,勉強維持表面平靜,注視他清冷深澈的黑眸。
正是郎情妾意、風月繾綣之際,牆頭忽然傳來衣袂破風之聲。
來了!
放眼一看,只見兩名隨從一左一右挾著韓榮,躍過隔牆,落在庭院邊上。
其中一人迅速掠向門處,「咣」一聲合上內院的精鐵門栓。
韓榮歪嘴一笑,冰冷邪性的目光射向長廊上這對弱小無助的璧人。
「男的殺了,女的留下。」韓榮陰聲下令。
他跟在兩個隨從身後,往前逼近,要親眼看這對小夫妻恐懼悲鳴。
卻見趙姓書生不退反近,攬住妻子,一步踏下長廊。
「哎喲,有種。」韓榮假模假樣鼓掌,「放心,我已交待過,就算喊破喉嚨也不會有人過來的!」
顏喬喬:「……」這真是自掘墳墓第一人。
「鎮西王次子韓榮,」公良瑾淡聲道,「三月十二至十五日,你於鹿城劫持女子十三人,殺人棄屍,你可認罪。」
韓榮怔忡片刻,怪聲道:「笑死人,正義的夫子要替老天爺譴責我?」
「所以是認罪?」公良瑾說話時,兩名大西州隨從已來到廊下,亮晃晃的刀劍鏗鏘半出鞘,泛起凜凜寒光。
煞氣逼人,一左一右包抄。
「哈,哈哈!」韓榮微微向前傾身,點頭道,「我不單單玩那些女人,今兒晚上,還要玩你的女人。你女人生得好看,我能多留上幾日,若伺候好了,帶回去做侍妾也不是不……」
話音忽然停頓。
韓榮看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動了。
規規整整束到喉結下的衣領,讓書生看起來頗為清冷禁慾,氣質出塵。
但……
他反手召出的那一柄純黑之劍,卻頗為令人心驚,帶著毀滅般的力量感。
劍……哪來的劍?!
顏喬喬站在廊上,凝望公良瑾長身玉立的背影,心臟在胸腔中「怦怦」直跳。
這樣一個人,永遠令自己人心安,令敵人膽寒。
身形一晃,公良瑾與兩名大西州隨從錯身而過。眸底只余劍影,二人左右傾倒,身首分離。
顏喬喬睜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他。他的動作並不快,極沉穩,卻不知為何,讓人無法徹底看清。
殺伐利落,所向披靡。
這就是她的殿下。
韓榮已嚇傻了,踉蹌後退一步,一時竟喊不出救命。
「十三條人命。」公良瑾聲線淡淡,「或許不止。按律,當處凌遲。」
話音未落,韓榮身上已滲出鮮血長痕。
過了片刻,凄厲慘叫聲劃破夜空。
「啊啊啊啊啊——」
這紈褲雖是庶子,卻自幼錦衣玉食,被寵得無法無天,吃了痛,只知扯著嗓子嚎叫,連句囫圇求饒話都喊不出。
公良瑾反手出劍。
「啊啊啊——」韓榮揮舞著雙手踉蹌後逃。
「將人命當草芥,視律法為兒戲。」公良瑾聲線淡漠,提著王劍,閑庭信步給獵物補刀。
「啊啊啊——」慘叫變了形。
內門傳來侍衛的拍門聲,以及凌亂奔跑的腳步聲。
再有片刻,外面就會選擇直接破門或者越牆而入。
顏喬喬心跳加速,屏住呼吸,豎起耳尖聽著門外動靜。
她全然信任殿下,卻也想不出,他調走江白忠,這般公然誅殺韓榮之後,又將如何全身而退——若是在鎮西王韓致面前亮出身份,豈不是要將一切矛盾都放置到明面上麼?
他難道還有別的破局之法?她的腦海中隱隱閃爍著靈光。
庭院中的刑罰即將結束。
韓榮跌進院中的泥土裡,口中溢出微弱哀鳴。
「今日公良瑾以國法誅你,服是不服?」公良瑾微微傾身,溫和而認真地詢問。
聞言,瀕死之際的韓榮不禁倒抽了一大口涼氣,渙散的目光猛然凝聚。
「少……少……」
最後一劍。
賊子落入地獄,待受害者的冤魂追魂索命。
公良瑾反手散去王劍。
垂眸,唇角微勾,輕聲自語。
「我妻,容你覬覦?」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23 09:51 PM
第98章 偷天換日
韓榮氣絕。
公良瑾收劍,踏上長廊。
顏喬喬心臟跳得極快,胸口翻騰著激烈情緒,目光卻怔怔的。
她未聽清他最後的自語,腦海中只一直迴盪著那句清冷平靜、淡漠威嚴的話語——「今日公良瑾以國法誅你,服是不服?」
從他口中道出他的名字,不知為何,竟令她心尖悸顫,激動難安。
「殿殿殿下!」
她拎起裙擺,快速跑到他的面前,伸了伸手,卻心慌心悸得厲害,一時竟不敢去抱眼前這個人。
她想,殿下前世誅殺韓崢二人的時候,一定便是這樣的吧,俊美、冷酷、莊嚴到了極致,令人心頭震撼。
他抬手,扶住她的兩邊手肘,將她帶到迴廊內側,護在身前。
院外亂成一團,火龍般的燈光由遠及近,飛速掠來。
顏喬喬伏在公良瑾懷中,聽著他平緩鎮定的心跳,感覺自己就像是身處另一方小天地,一切喧囂都與己無關。
但事實上,危機已到了近前。
各方高手疾掠而至,她已能聽到林霄與韓致說話的聲音,再有一兩息,這間庭院就會人山人海。
她相信殿下有能力破局,然而此刻,她的木頭腦袋是當真想不出,已到了這種局面還有什麼辦法可解?
她悄悄用手指攥緊他的衣邊,感受他的呼吸和心跳,臉頰軟軟地蹭著他。
「殿下,」她輕聲告訴他,「我的靈氣已用完了,可能暫時無法給您『夏濯』。」
他撫了下她的頭髮:「無事,不用的。」
「嗯。」
耳畔忽有細微破風聲。
只見光線昏暗的後院牆頭上,有人翻了進來。
一個人,背著另一個人。
顏喬喬睜大雙眼,定睛去看。
這人身穿黑色夜行衣,黑巾覆面,動作輕巧迅捷,身上背了個人,登牆入院卻如履平地。
落地之後,足尖輕輕一點,「唰」一聲掠到鮮血混著塵泥的庭院正中,從腰間抽出一柄細薄的劍,輓過道道劍花,將地上三具屍首再鞭了一回屍。
這是……殿下安排的「凶手」。
就在血花濺開的霎那,院門發出「砰」一聲巨響,整扇直直向後傾倒,砸過門廊,像一塊大木板橋,搭在門階與庭院之間。
火龍湧入。大隊人馬踏著倒塌的門板,掠入院中。
交織晃動的光芒往院內一照,無數道目光落向行凶現場。
只見這凶手十分奇怪,身上還背著個人。在他身前的地上,韓榮三人已徹底氣絕,薄劍割上去就像在切死豬肉一般,有一搭沒一搭地濺起些有氣無力的血花。
漠北王林霄與鎮西王韓致的身影也出現在洞開的門旁。
顏喬喬微微屏息,下意識抬手環住公良瑾的腰。
他輕輕笑了下,一手護著她的肩背,另一手置於她的腦後,將她的腦袋摁在身前。
強勢的、庇護的、令人安心的姿態。
她悄悄探出眼睛,繼續觀察院中局勢。
藉著晃動的影綽火光,她看向那個被黑衣「行凶者」背在身後的人。
目光一頓。
她先是看見一隻空盪蕩的右袖,在夜風中輕輕飄揚。
視線上移,只見此人緊緊闔著雙目,伏在「行凶者」背上,下頜倚著「行凶者」的肩頭,像是累極,睡了過去。
「大膽狂賊!」林霄怒發衝冠,發出雄獅咆哮,震落庭中枯葉。
「行凶者」眸光一閃,迅速收劍後退,準備逃跑。
在他反手將劍送回腰間劍鞘時,肩膀無意中蹭到了背上那人的臉,好巧不巧,蹭掉了覆面的黑巾。
那塊黑巾緩緩飄落,眾人順著火光一望,望見了一張英俊硬朗又蒼白的面龐。
顏喬喬心頭一驚,腦海里下意識地蹦出一個名字——韓崢!
還未回過神,黑衣「行凶者」已輕身掠起,兔起鶻落,背著人,原路跳出了院牆。
短暫一滯。
「追!給我把這狂賊拿下!」林霄倏地回神,震聲下令。
在他身後,兩隊壯碩的侍衛一擁而上,踏過庭院的泥濘血泊,疾步追向那逃跑的凶徒。
險險沒踩到地上的屍身。
遍地鮮血,卻是被踏得不成形狀。
只見一個又一個彪形大漢越過庭院捉拿凶徒,他們踹著後院的圍牆往外跳,轟隆隆灰塵四濺,地動山搖。
原來如此!
顏喬喬醍醐灌頂,心臟跳快了幾分,下意識地摟緊公良瑾,將臉蹭在他的胸口,悄然失笑。
殿下可真是……壞。
笑罷,她斂下神色,望向門口。
只見倒塌的門板處,面白無須的鎮西王韓致僵立在原地,像木樁一般。他雙眼睜大,仍盯著方才「韓崢」露臉的地方,沒能回過神來。
身後的隨從面面相覷,大氣也不敢出。
方才驚鴻一瞥,瞥見的……是世子啊。
「啊!嘶——」林霄後知後覺回過了神,抬手,「啪」一下拍在韓致肩頭,大聲道,「我沒看錯的話,背上那個人,仿佛是賢侄啊?!」
韓致眸光晃了下,開口,聲線已徹底沙啞:「追,拿活的。」
「是!」
大西州的人倒是不敢踩踏二公子的鮮血,他們分兵兩路,繞著血泥掠向院後,騰身出牆。
韓致怔怔走向庭院。
每踏一步,都像是老了幾歲。
到了韓榮面前,韓致身軀已在微微搖晃。他蹲下去,抬手撫上韓榮翻白的眼皮,替愛子合上雙眼。
他家的事情,顏喬喬倒是多少了解些內幕。鎮西王韓致在娶妻之後遇到真愛,委屈真愛做了側妃,多年被那個女子拿捏得死死的。
韓榮是韓致與真愛的愛情之果,愛子慘死,摧心剖肝不說,回到大西州,還不知該如何向愛妾交待。
「榮兒,怎在此處。這裡,不是榮兒的院子。」韓致抬眸,陰惻惻環視周遭。
一名隨從深垂著腦袋上前,低低向韓致稟道:「二公子支開我等,只帶白山白海二人出來,還令我等原地待著,無論聽到任何動靜都不許理會……」
「所以榮兒是要夜會旁人?」韓致目光一轉,盯住了廊下的小夫妻。
公良瑾把顏喬喬的臉摁進胸口,抬頭,沉聲道:「此人闖入我院中,欲行不軌。如此行事,被人尋仇不是理所當然?」
聞言,韓致眸中的陰狠怒火全然按捺不住,騰地起身,反手自腰間抽出一道鐵鞭,便要疾身撲上。
林霄趕緊大步趕過來,壓住了韓致執鞭的手。
「韓老弟,韓王,鎮西王,消消火,消消火啊,你看這事,凶手是誰一目了然,這小兩口也是遭了無妄之災啊!當務之急是擒到凶手,對不對嘛?」林霄大手壓下。
韓致深深吸氣:「無妄之災?榮兒若不是擅自跑出院子,又如何會出事!」
林霄訕笑著,將身軀橫在了韓致與公良瑾之間,道:「啊這,鎮西王,咱們雖然是人上之人吧,但多多少少,還是得講點道理。令公子這事,不論放到哪裡說理,也怪不到這倆人頭上去吧?」
見他執意相護,韓致一時也動不得那二人,心中卻已視這二人為死人,必是要找機會除掉他們,以泄心頭之恨。
「江白忠呢?」逡巡一遍,韓致忽地眯眸,發現了問題所在。
倘若大宗師江白忠在此,絕不會放任韓榮獨自跑進別人院子,只會替韓榮把他要的女人抓到他的床上。
即便出事,也會第一時間趕到,救下韓榮。
所以,江白忠呢?!
身後隨從紛紛搖頭,表示不知大劍宗去了何處。
林霄憨頭憨腦地眨了下眼睛,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賢弟,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韓致雙眸發紅,只勉強按捺著情緒。
「方才這凶手,身形是不是有點眼熟?不過眼睛露在外邊,倒也不是非常像大統領。」林霄搖手道,「我若說錯了,還請賢弟莫怪,我這人,直腸子,向來有什麼說什麼,別往心裡去,啊。」
「不可能!」韓致斷然道,「江統領絕不會!」
林霄隨口嘀咕:「那韓賢侄都能跳牆殺人了。」
聲音不大,正好能被韓致聽見。
韓致:「……」
深吸一口氣,再深吸一口氣。
嫡子和庶子的恩怨,由來已久。
韓致不是不知道,韓榮母子一直處心積慮對付韓崢,欲謀世子之位。他向來睜隻眼、閉隻眼,只當是給韓崢的磨煉——倘若韓崢連一個還沒長大的、心思直接單純的韓榮都鬥不過,那他又豈配接掌鎮西王之位?
自從韓崢在京陵出事之後,愛妾每日纏著韓致,要他趕緊換韓榮做世子。這回特意帶著韓榮到漠北來,也有那麼點躲愛妾嘮叨的意思。
誰曾想,就出了今日的禍事!
那……韓崢想不想殺韓榮?這個問題,恐怕任何一個三歲孩童都能給出答案。
韓致閉了閉眸,強行平心靜氣,只待追拿那二人的消息傳回。
江白忠……江白忠……他究竟,死去了何處!
「你倒不如真死了罷!」韓致捏緊指骨,心中滴血暗恨。
話音未落,便見一道藏藍身影帶著夜風寒露平掠進來。
正是江白忠。
「王爺。」江白忠雙腳落定,不卑不亢行了個極簡的禮,「出了何事?」
說話時,追擊隊伍也陸續返來。
「稟王爺,跟丟了!」「沒追上!」「凶徒似已準備多日,處處是後手,全無痕跡,不知所蹤!」「不像是臨時起意!」
一個又一個消息,像重錘一般,砸彎了韓致的脊梁。
他勉強定住神,望向江白忠:「大統領,你,擅離職守,這是去了何處啊?」
態度怎麼也算不上好。
江白忠眉眼間隱隱露出一絲不悅。
他是唯一一位劍道大宗師,除了深居崑山的那位陣道大宗師之外,可謂天下第一人。陣道大宗師依賴陣術,若論禦敵,這世間無人能比江白忠。
雖說是鎮西王麾下臣,其實誰人見他不得客客氣氣,韓致素日也奉他為上賓,從來不曾吆五喝六。
江白忠虛了下眼眸,上前壓著嗓回道:「無間珠華讓我到赤河畔取物。」
「東西呢?」韓致淡淡問。
江白忠答得坦然:「未能找到,興許何處出了岔子。」
韓致緩緩點了下頭,扯唇笑了笑,沒再多說話。
江白忠也不以為然,眯了眸,環視一圈。
看見韓榮凄慘的死狀,大劍宗劍眉蹙緊,薄如劍刃的唇動了動,想要說些什麼,卻礙於高傲和自尊,並未開口為自己解釋半個字。
沒必要,自己一舉一動皆是正大光明,不需要向旁人多加解釋。
木廊上。
顏喬喬怔怔抬眸望向公良瑾,心中震撼不已。
誅韓榮、利用吳竹生的臉嫁禍韓崢、離間韓致與江白忠……她未料到,殿下竟是一石三鳥!
底下亂成一團,始作俑者卻面色平淡,心跳沉緩,如同看戲一般。
他抬起手,輕輕揉了下她的發絲,清冷黑眸略微彎起,似是在對她說——「此役,你的首功。」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8-23 09:52 PM
第99章 二喬醉酒
庭院裡發生了可怕的凶殺案,自然不宜再住人。
林霄給小兩口更換了新住處,新的庭院挨著他自己的主庭和世子林天成的東側庭,以確保安全無虞。
挪窩的路上,顏喬喬始終把自己的身軀藏在「夫君」懷中,肩膀一顫一顫,似是怕極。
途經那滿院血泊時,她能夠清晰地察覺,大劍宗江白忠的視線始終停留在公良瑾身上,悉心觀察他的一舉一動。
顏喬喬一點兒都不替殿下操心。
她已經看透了,這一位雖然年紀輕輕,卻意志堅韌、手段老辣,從頭看到腳,根本沒有半絲破綻可言。
她賴在他的懷中,心安理得地被他安撫著,一路挪進新窩。
院門在身後闔上,阻隔一切窺視。
「殿下!」顏喬喬萬分感慨,「您這樣的人,如果是敵人,那就太可怕了!」
公良瑾垂眸淡笑,道:「你的道法也精進不少。」
說起這個,顏喬喬其實有些驚奇。
此前,她操縱靈氣做出的最大成就也就是凝出個大金磚。
今夜情急之下,竟然突破自己的極限,弄出個惟妙惟肖的「偽身」,還能讓它一圈一圈擴散。
此刻細細一想,這其中的火候,恐怕連五十年以上的老師傅也掌握不好。
顏喬喬心中得意忘形,卻故意垮出一張幽怨的小臉,非常欠揍地說道:「我欲得過且過,奈何敵人總是催我上進。每次晉階,都是被逼的。」
公良瑾失笑。
顏喬喬仰起臉,看他側顏。一想他今日的重重計謀,她便按捺不住自己洶湧澎湃的馬屁之情。
「殿下,您當真是算無遺策,智計無雙!我覺得您根本就不像人,您就……」
他抬起手指,點上她的唇。
「停。有人來了。」他好脾氣地道。
話音未落,院門上傳來了「梆梆」拍擊聲,林天成的大嗓門響徹夜空:「夫子!我與阿父來探望您了!」
顏喬喬眨了眨眼,悄悄道:「說起來,今夜漠北王的戲可唱得真好——您何時安排的?」
「不曾安排。」公良瑾牽她走向庭院,「本色出演。」
顏喬喬:「……」
果然是傻人有傻福,瞎貓易碰死耗子。
開門,見門口豎著兩尊黑鐵塔。
林天成揚了揚手中黑漆大酒壇,道:「埋了二十年的老白曲,挖來給夫子您壓壓驚。唔,還有師母,見過師母!我是趙夫子的學生,林天成。」
林天成單手拎著酒罈子,端端正正行了個禮。
禮畢,四目相對。
「師母真好看!」林天成感嘆道,「難怪遭韓榮那賊胚惦記!」
林霄不耐煩,提腳把這傻兒子踹進院門。
進入房中,燃上燈,四人在客榻旁兩兩對坐。
林天成點起泥爐,把酒罈子往火中一架,頃刻,便有熱騰騰酒香溢滿屋室。
坐定,林霄撣了撣身上的夜露,幸災樂禍開口:「方才送韓致老狗回去的路上,見著他吐血了。江白忠也是個蠢貨,這當口,居然橫眉冷眼講一堆韓榮壞話,想勸韓致老狗想開——就沒見韓老狗的臉都陰得往下掉冰碴子!」
顏喬喬不禁抿唇一樂。
江白忠這人,恃才傲物,就很愛端著。他會這麼勸韓致節哀,顏喬喬一點兒都不覺得意外。
林天成咧唇大笑,拍腿道:「韓榮這賊胚,死得好,死得妙,死得真是大快人心!只是把院子整得血糊淋拉的,怕是嚇著夫子與師母了,來來來,喝酒壓驚,心火一熱,百無禁忌!」
他邊說話,邊抄起木舀子,從滾沸的壇中汲出熱香撲鼻的美酒,叮咚咚裝入碗中,依次捧給另外三人。
「師母這麼瘦嘎嘎一人,必定嚇狠了吧,來來,您也飲一碗,暖暖身心!」
辛辣濃香的烈酒供到了顏喬喬面前。
顏喬喬:「……」第一次被人用瘦嘎嘎形容,好生新奇。
林霄揚起大手,一巴掌拍在傻兒子的後腦上:「別瞎稱呼!這是南山王家閨女,崑山院長與司空大儒的親傳弟子,顏高才。人家只是藉著夫子給你教書的名義進府辦事,少瞎咧咧,丟人現眼。」
知子莫若父,林霄知道兒子腦子不行,事前便一直瞞著他,免得在西州狗面前露了破綻。今日韓榮已死,韓致心神大受打擊,倒也無需再那麼小心,故而特意把兒子帶過來,叫他長長見識。
林天成啊一聲,點頭,豎起大拇指:「高才與夫子,配,絕配!」
林霄斜眼瞪著自家傻兒子,好一陣牙疼——都說得這麼明白了,這傻子咋還能以為顏高才與一個教書先生能是真夫妻呢?
漠北王煩惱地搖頭,舉起碗,對顏喬喬說道:「先前在蓮藥台時,我就看出韓世子對顏高才一往情深。今日他不遠萬里前來刺殺韓榮,與你配合得天衣無縫,默契十足!來,我敬顏高才,也遙敬韓世子!」
顏喬喬:「???」
他在說什麼?這是從哪扯到了哪?林霄這腦子可真是生得鬼斧神工。
林霄仰頭灌進一碗燒酒,道:「猶記得上回你我看見韓世子在院中摔跤的模樣,瘦嘎嘎一個人,你說他像金蟬,他還一直笑——今日倒是終於叫他出上一回風頭啦!設計周全、殺伐果決、進退有度,這誰能不喜歡!顏高才你說是吧?」
顏喬喬正色解釋:「……漠北王你誤會了,今日之事,並不是你想的那樣。」
她都不敢偏頭去看殿下臉色。
林天成暗暗在桌下拐了自己老爹一胳膊肘,用眼風瞄著顏喬喬身旁的公良瑾,使勁兒給林霄使眼色,讓他注意言辭。
要不是為人子女不敢以下犯上的話,林天成這會兒已拎著林霄這個大傻子的後脖領把他丟出院子——就算趙夫子真戴了綠帽,那也不能這麼當著面說呀,叫人把臉往哪兒擱?
顏喬喬:「……」
林世子您這一肘子要不要拐得這麼明顯?要不要當著人家趙夫子的面就這麼擠眉弄眼?
這父子倆,當真要把她往死裡整。
「韓崢勾結西梁血邪,舉國通緝,人人得而誅之。」顏喬喬心很累地解釋。
林霄更加感慨:「亡命天涯自顧不暇,只為心儀之人顯露真容,這是何等深情厚意!」
顏喬喬:「……」
吳竹生的事情不知殿下後續還有沒有另外的安排,她也不能貿然開口將實情告訴這對頭腦簡單的父子。
她可憐兮兮地望向公良瑾。
只見公良瑾眸色平淡,臉上看不出喜怒,舉碗:「敬漠北王。慶功。」
「啊,謝謝,謝謝趙夫子。」林霄舉碗飲盡,抬手舀出酒來,重新添滿。
顏喬喬眨了眨眼,也悄悄舉起碗來,飲酒壓驚——這回她是真的受驚了。
「!」
滾燙熱辣的烈酒順著喉嚨燒進腹中,這感覺,就像是白熾的邪物幽磷點爆琉璃柱。
顏喬喬聽到腦袋裡傳出轟隆一聲。
熱浪湧上腦門,臉頰和耳朵霎時紅透。
她還沒緩過一口氣,見公良瑾又舉起了碗:「敬二位。」
林氏父子趕緊舉碗:「謝謝夫子,敬夫子。來來,夫子,請。」
飲罷,再添。再添,再飲。
接連這麼幾碗下肚,林霄黝黑的臉龐也開始隱隱泛紅。
一個嗝還未打出,就見公良瑾再度舉酒:「請。」
沒有祝詞,只有冷冰冰的敬酒。
一碗、一碗、又一碗。
像極了曾經排在顏喬喬面前的茶水。
腹中的烈酒漸漸上頭,她腦袋有些沉,盡力坐直身板,仍感覺桌面有一點搖晃。
她偷眼去看公良瑾。
只見他用一隻冷白修長的手沉穩地執著碗,利落仰頭飲盡。
她有些擔心他的身體,悄悄把手覆在他的左手手背上,輕輕搖一搖。
他動作微頓,沒看她,抬手去接林天成遞來的酒。
林天成已有醉意,舀一木勺燒酒,大半傾入碗中,少半灑得滿桌都是。
「請。」
兩隻搖搖晃晃的碗與一隻沉穩的碗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音。
仰頭飲盡碗中烈酒時,公良瑾反手一握,將她的手捏在掌心,置於他的膝頭。
她輕輕抽了下手,抽不動。
骨節分明,帶著沉沉力量感,不容她退縮。
她忽然就沒力氣動彈了。
指骨微微一動,指背觸到他帶有薄繭的掌心,指腹碰著他骨骼堅硬的膝。
心跳變得有一搭沒一搭,呼吸也悄悄急促起來。
酒過數巡。
眼看著林氏父子的眼神逐漸變得迷濛,全無招架之力,公良瑾平直的唇角略微勾起,頷首淡笑:「我妻不勝酒力,我代她,再敬二位。」
說話時,他鬆開她的手,閒閒抬手攬住她的肩。
林氏父子發直渙散的眼神雙雙一醒。
顏喬喬迷糊沉重的腦袋也霎時一清。
「誒,嘿嘿!」林天成歪過身,膽大包天地拍了下自家老爹的腿,大著舌頭道,「聽見沒,夫子與高才就是一對!您別——別瞎說話,得、得罪人!」
林霄怔忡望向顏喬喬:「顏高才?」
只見她紅透的臉頰上又添一層胭脂霞,眼睛裡一點一點泛起星光,偷眼望向身邊人,唇角抿出了嬌羞的形狀。
「他是我夫君。」她飛快而含混地說。
夫君二字似會燙人,她的肩膀在他指掌之下輕微收縮,心臟跳得奇快。
「啊……」林霄笨拙地撓頭,眼珠轉了半天,憋出幾句話,「也,也沒啥。也不是說,嫁人就非得嫁個門當戶對、配得上自己的嘛,文人也不賴,也不賴哈!那個趙夫子,您別怪我剛才瞎說話,畢竟像顏高才這樣的好女,就該百家求的嘛!」
顏喬喬:「……」
心臟揪緊,暈乎乎地為自己攥了一把汗,就怕這大傻子再說出什麼要命的話來。
林天成抿了抿厚唇,斬釘截鐵道:「夫子!您,您不用計較旁人眼光,就算全天下都瞧不上您,認為您配不上這位顏、顏高才,那也沒事!全當他們放、放屁就好!我林天成,看得起您!」
顏喬喬:「……」
簡直是,忍無可忍。
她搖搖晃晃抬起雙手,猛一拍桌。
「嘭!」
林氏父子雙雙一驚。
「你們,什麼也不知道!」顏喬喬義憤填膺,大聲發言,「我夫君!他是世間,最好的郎君!沒人能跟他比,沒有人!」
林氏父子眨了眨眼,對視一下,嘿嘿訕笑:「是,是。」
眼睛裡明晃晃寫著「你高興就好」、「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你們在敷衍!」顏喬喬歪著腦袋,抬起左手,慢而重地拍了兩下桌,「他是,世界上最好看、最厲害的人!今夜之事是他一手安排,其中深意,你們都沒看懂!」
林霄:「……」
林天成:「……」
也沒見她喝多少啊,怎麼就醉成這樣。
「哎,是是。」林霄賠著笑臉,「你說得是。」
「我在認真和你們說話。」顏喬喬面無表情,目光冷酷地掠過眼前這兩個傻子,「每一句都是大實話!」
林氏父子露出禮貌的笑容,緩緩點頭,盡量擺出誠摯的表情。
場間四人除公良瑾之外,其餘三個,此刻已兩兩相互認定對方是傻子。
公良瑾摁了下額心,挪走顏喬喬面前還剩淺淺一層殘酒的大碗。
顏喬喬張狂無比:「我夫君,他是君子,真君子,坐懷不亂的那種正人君子!他——」
林氏父子:「……」
公良瑾:「……」
「阿喬。」他偏頭,溫聲哄她,「容我先說件事。」
清冷嗓音落入她滾燙的耳廓,就像拂過水面的春風。
顏喬喬閉上嘴巴,彎起眉眼,點點頭。
「漠北王。」公良瑾抬眸望向林霄,「有個消息還未告訴你,你身中慢性毒。」
林霄:「??」
「若我沒有料錯,當是秋花凋。」公良瑾聲線溫和,像在談論天氣,「此毒可致人中風,一旦發作便無藥可解。」
林霄:「!!」
公良瑾垂眸淺笑:「聊至興起,一時忘形,勿怪。漠北王,請及早就醫,或許還來得及。」
林霄:「……」
瞳仁猛震,一身酒氣全化成了冷汗。
目送林氏父子相互依偎著踉蹌離開,公良瑾闔好院門,牽著顏喬喬穿過庭院。
顏喬喬猶在傻樂,方才只誇到一半,仍未盡興。
「趙玉堇,世間最好的趙玉堇!」她拽住他的衣袖。
公良瑾垂眸看她:「嗯?」
只見她的雙眼漫著迷霧,迷霧中卻又閃爍著點點亮星。
「我身上都是酒氣,好熱,還出了許多汗!」顏喬喬大聲道,「我要沐浴!」
他看了看她搖搖晃晃的身軀:「……你該歇息。」
「你不是說過,在你身邊,任我驕縱麼?」顏喬喬微微撅唇,「我要沐浴,大桶沐浴,還要花瓣!」
公良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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