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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青燃 -【魘師】《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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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5-28 11:55 AM
標題:
黎青燃 -【魘師】《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5-6-6 11:38 AM 編輯
【書名】:
魘師
【作者】:
黎青燃
【內容簡介】:
葉憫微失憶了。
她聽說自己是昆吾山上無所不能的白鬍子老頭神仙;
她是夢墟大劫後續百家術、成天下長,被所有仙門奉為尊師的萬象之宗;
她是大逆不道,包藏禍心,有意竊取百家術法,危害人間的魔頭。
她還聽說「葉憫微」和另一位宗師——夢墟主人巫先生曾共創魘修之法,之後卻莫名決裂,變成了宿敵。
巫先生失蹤二十餘年,據說是死在她手裡了。
--
那傳聞中被她「殺死」的宿敵明明活得好好的,還拎著她的衣襟罵道:「葉憫微!你魘修失敗,現在一沒記憶二沒修為,你魘獸還是滿世界亂竄的大肥羊,這個風口浪尖的你下山找死嗎?」
葉憫微:「你好像很關心我。」
巫恩辭:「……這是重點嗎?」
葉憫微:「我聽說我們已經絕交了,現在是敵人。」
巫恩辭:「怎麼,你想死在我手裡?」
葉憫微:「你現在放手,我掉下去就死了。」
巫恩辭提著她的衣襟,把她移到安全的地方放下。
葉憫微:這個人自相矛盾,非常奇怪。
葉憫微:「但是你真是大美人。」
葉憫微終於被扔下了屋頂
——————
天機十分,我要算到九分,唯餘一分,我敬之為神。
我乃世間煙霞侶,為君一步入紅塵
一句話簡介:察見淵魚者不祥
立意:論知識的災難性與心想事成的可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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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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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5-28 04:09 PM
卷一 三千夢魘 第一章 賬房
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阜江城內惠風和暢、姹紫嫣紅,城中寬闊的石板路上人群往來摩肩接踵,小販挑著擔子高聲叫賣,擁擠熱鬧得如同爐上滾著的沸水。
佝僂老婦被擠得扶著攤子,踮著腳付錢,再把豆腐高高舉過頭頂保護起來。她怒罵道:「這是刮的什麼邪風,怎的阜江城最近冒出來這麼多人,下腳的地兒都沒有了!買豆腐竟要排隊,買三塊豆腐還撞碎兩塊,日子簡直沒法兒過!」
賣豆腐的年輕人驚訝道:「婆婆你不知道?三個月前,大家伙兒就說城東摘月樓要辦魘師盟會大典,如今大會快開了,四面八方的人都往阜江城湧,過幾天人還要更多呢。」
「什麼鹽師大會?賣鹽的開大會?」老婦讓開位置,在攤子邊扯著嗓子大聲詢問,街邊走過的人都被這動靜引得朝這邊多看幾眼。
排在老婦後邊兒的大漢嗤笑一聲,一邊問小伙兒買豆腐,一邊說道:「反正肯定不是賣鹽的!聽說魘師擺弄夢就跟那松雲居的麵點師傅擺弄麵團似的,想弄成啥樣就啥樣,還可以讓夢境裡的東西成真,神通大得很。」
「呵,他們要是真能讓美夢成真,那如今的皇帝就該換他們做才是。要我看就跟那個心想事成之地的傳說一樣,都是騙人的玩意兒。」旁邊的果脯攤主插話進來。
賣豆腐的立刻神情緊張:「噓,可不要亂說,最近世道亂得很,小心禍從口出。聽說這次是個頂厲害的大會,舉國的魘師都來了,就連那些修道的宗派也都派高人來參加。你們看最近街上走的天上飛的,一位位道長仙姑都儀表堂堂氣度不凡,說不準都活了幾百年,看准了咱們中的誰帶回仙門裡去,那也能騰雲駕霧……」
他越說越興奮,手在空中比劃著,彷彿已經在腦中完成了一番點豆腐成金。
老婦不耐地打斷他:「他們聚在一起要幹啥啊?」
賣豆腐被打斷發言有些鬱悶,答道:「好像是要去殺一個人。」
「這麼大陣仗,要殺誰?」
「就那誰,最近老聽到的,叫葉……葉……葉什麼來著?」
「老板,五個柿餅。」一道清冷的聲音響起,打破了眾人的閒聊。
果脯攤子前不知何時擠出一個穿灰斗篷戴兜帽的女子,從頭到腳遮得嚴實,乍一眼看去如同一柄灰掃帚。她從斗篷下伸出一隻手,白皙纖細的腕上一隻環狀紋路的金鐲子,掌心向上放著一個銅板。
這看起來像是一位富家千金的手,手指與虎口卻有工匠們手上才有的繭子。
最近城裡什麼稀奇古怪的人都有,果脯攤主也見怪不怪了。他熱情道好嘞,拿起銅板,包好五個柿餅還多送了一把果乾。他一邊包柿餅,一邊仍未放棄閒聊:「葉什麼?話到嘴邊了怎的還說不出來?」
女子眼神似乎不大靈光,手在空中揮了兩下才找準柿餅的位置。她抱著柿餅準備離開此地,只見來時的路已經被人群擠得密不透風,面前聊天的那一伙兒人還佔著位置不肯散去,嚴嚴實實地堵著她。
她略一思忖,便伸手沾了桌邊露水,彎下腰去貼近桌子,在木頭上橫豎撇捺地劃了一通,然後伸手戳戳擋在前面的大漢。
大漢回過頭,順著她手指的方向念出聲:「葉憫微?」
賣豆腐的拍拍腦袋:「噢噢沒錯!他們要殺的那個人就叫葉憫微,聽說是個厲害的大能,住在深山裡近百年都沒出來過了,你也知道這人?」
大漢指了指果脯攤子上一行潮濕的字跡:「這桌上寫的。」
「我看看我看看……」
眾人立刻擁過去看,女子一個側身讓過,然後如願以償地從他們騰出的空檔順利擠了出去,混入街中的洶湧人流裡。
春風忽起,酒家的旌旗招展,風車旋轉,風鈴叮當,一時間萬物喧鬧。女子低下頭去攏斗篷,髮絲乘風而起在空中揚起一道弧度,如雪般銀白,光芒閃爍。
沿著這條大街一路向東走上一盞茶的時間,便能到城內最大的酒樓摘月樓。這酒樓足有五層高,樣式氣派恢弘,不論從阜江城哪個地方看去,都能在高高低低的黑瓦之上,瞧見摘月樓偉岸的身姿和頂上那顆充作月亮的鎏金珠子。
眼下正是辰時,吃早飯的走了吃午飯的還沒來,按理說正是酒樓輕鬆悠閒的時刻。然而摘月樓卻出奇熱鬧,原因無他,比那鎏金珠子還金尊玉貴的謝家六小姐謝玉珠,大駕光臨了。
說實話,謝玉珠並不想大駕光臨這個地方。
她謝玉珠是江東首富謝昭的掌上明珠,她爹娘老來得女,簡直不知道怎麼寵她好,是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以至於她長到十七歲,家裡還沒讓她出過家門,說外面世道亂怕她有個閃失,即使磕破點兒皮也叫人膽戰心驚。
然而謝玉珠正到了叛逆的年紀,對家裡的保護不勝其煩。她好不容易尋到個機會溜出家門,準備跑去南洋玩一圈兒,誰知道才沒跑出去沒一個月,她就在寧州被捉住,被一群家僕伙計們押送著回家。
她之所以大駕光臨摘月樓,只是被押送回家的路上路過此地,聽說這裡要辦魘師盟會,說什麼也要留下來看完了再回去。寧州管事的莊叔拗不過她,正好又缺護送小姐的人手,只好讓她在摘月樓落腳,只待十天後魘師盟會一辦就把這個小祖宗送走。
由於逃家計劃中途夭折,謝玉珠心情鬱鬱,沒有半分好臉色。摘月樓是謝家的產業,謝玉珠在眾人簇擁下一路巡視挑挑揀揀,一會兒說這裡的花瓶擺得俗氣,一會兒說那裡的垂簾圖案老套,酒不美,瓷不白,總之統統都要換。
她就差把「你不放我自由,我也不讓你好過」這話寫在臉上了。莊叔四十好幾的人,這幾天白頭髮都多冒了好幾根,此刻聽得眉頭緊鎖,還得擠出一絲笑來陪著。
「還有……還有那邊那個賬房,大白天的穿個斗篷戴兜帽是怎麼回事?遮遮掩掩的,我謝家的賬房這麼見不得人?」
謝玉珠的挑剔終於落到櫃台後那個形跡可疑的家伙身上。
這賬房裹在灰斗篷裡,坐在櫃台後,彷彿和灰漆的櫃台融為一體,面目模糊。她左手邊堆著小山似的賬本,右手邊放著一袋子柿餅,腰彎得很深以至於眼睛貼近紙面,左手執筆,筆走如飛。
這姑娘好像沒聽見謝家小姐的話,驚得她旁邊的伙計連忙捅捅她:「小姐說你呢!」
賬房的筆這才停下,她如夢初醒般抬起眼睛看向被人群簇擁的謝玉珠,眼睛微微眯起,目光瑩亮卻空濛。
伙計附耳跟她說了什麼,她便從櫃台後站起身來,彷彿櫃台裡「長出」一棵灰樹似的。光從她身後的窗戶中流瀉而入,把她整個人的邊緣照得透亮。她聽話地摘掉斗篷,一頭白色的長髮隨著斗篷落下漸漸顯露在陽光裡,如同真銀般閃著光,亮得直叫人睜不開眼。
謝玉珠的憤怒立刻轉為驚訝,一雙杏眼上下打量著賬房,說道:「你……你明明這麼年輕,頭髮怎麼都白了……」
莊叔走上前,小聲解釋道:「雲川她先天有虧,頭髮早白,眼睛也不好,小姐你多擔待。」
謝玉珠沉默片刻,望向莊叔:「莊叔你什麼時候發起善心,做這賠錢買賣了?她先天有虧,你還請她來做賬房?」
莊叔唯恐這小祖宗挑挑揀揀,再把賬房也換掉,忙道:「小姐有所不知,上個寧州管事中飽私囊留下一堆爛賬,尤其是摘月樓的賬,最叫人焦頭爛額。如今我來接手摘月樓,需趕時間清理賬目準備魘師盟會,找了幾個賬房都做不成。唯有雲川,來了三天便理清了摘月樓十年的賬,一筆筆清清楚楚從無錯漏,實在是無人能替啊。」
謝玉珠聞言神情莫測,不置可否。她背著手慢悠悠地走到櫃台前,低下頭看向台面上攤開的賬本,目光又在旁邊小山似的冊子上轉了一圈,最後落在這賬房姑娘身上。
「三天,就理清了十年的爛賬?」
被叫作雲川的姑娘眉眼清雅,她微微抬起眼簾,答道:「嗯。」
「怎麼不見你用算盤?」
「為何要用算盤?」
「不用算盤怎麼算?」
「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雲川答得理所當然,末了居然還補上一句:「你看不出來嗎?」
她的語氣是一種全然真誠的疑惑,而伙計僕役們連同莊叔不禁倒吸一口涼氣,且不說尋常人能不能一眼看出來,那謝玉珠又不是尋常人!她可是以不學無術而聲名在外的謝六小姐!
後者果然被噎得說不出話,柳眉倒豎,怒目圓睜。莊叔急得抹汗:「小姐!雲川她性子奇怪,口無遮攔……」
謝玉珠突然抬起手指著雲川,高聲道:「莊叔!這個人我要了。」
莊叔愣住:「什麼?」
謝玉珠轉頭沖著莊叔,斬釘截鐵地說:「這個人我要帶回謝家,當我的數術先生。」
「可是……可是小姐……還有賬……」
「怎麼了?不肯讓我出門,我帶人回家還不行啊?我是主子還是你是主子啊?莊叔你要不別管寧州了,回去陪我三哥到賭坊清賬吧!」謝玉珠立刻暴跳如雷,跟個炮仗似的一通亂嚷,嚷得莊叔只能連連說好。
雲川朦朧的視線裡,橙衣的俏麗姑娘與弓著背的藍衣老者只是兩道模糊的虛影,其餘圍著的伙計丫頭小廝們更是烏泱泱的灰色背景。
有人在後邊小聲說:「完了!雲川得罪了六小姐,六小姐任性跋扈,還要把她帶回去折磨,雲川小命怕是要不保。」
「你還擔心她?她這麼奇怪一人,年紀輕輕頭髮就全白了,平時跟誰也不打招呼。就算今天不得罪六小姐,以後說不定……」
雲川在吵嚷聲中安然落座,彷彿這裡沒她什麼事兒了似的。她悠閒地把賬本合上整理好,手腕上的金鐲子與桌面相擊,發出清脆的聲響。
謝玉珠覺得她點名要過來的這個賬房姑娘,確實如莊叔和其他伙計們所說的一樣是個怪人。
謝玉珠在二樓雅座裡坐著,看著樓下人來人往繁忙地布置高台,掛紅綢抬匾額。她發了好一會兒呆再轉回頭來的時候,她與雲川之間的木桌上,十幾道菜仍然無人動筷。
雲川一隻手沾了水在桌上寫寫畫畫,留下一行稀奇古怪的符號,另一隻手拿著一塊柿餅,正放在嘴裡慢條斯理地嚼著。
謝玉珠撐著下巴,說道:「怎麼不吃啊?你該不會是怕我故意找茬吧?本來就是喊你上來陪我吃飯的,我還不至於折騰你玩兒。」
雲川抬起眼睛,舉著手裡的柿餅不慌不忙道:「我在吃呢。」
「柿餅有什麼好吃的?」
「柿餅是最好吃的。」
「得了吧,你就是不信我,怕我下毒是怎麼著?」謝玉珠看了雲川半天,不忿地哼了一聲。
雅座裡就她和雲川兩個人,其餘僕役都離得遠,謝玉珠往椅背上一靠,整個人如同掛在椅子上的一匹沒骨頭的橘紅綢子。這匹「橘紅綢子」滿臉苦口婆心,與方才囂張的模樣判若兩人。
「你是不是覺得莊叔完全不在意你外表怪異,讓你來摘月樓上工,是個大好人,而我是個大壞人啊?」
不等雲川回答,謝玉珠就繼續說:「得了吧,莊叔是生意人,做生意的能存什麼好心?都是無利不起早的家伙。你一個人三天理清了十年的賬,這要尋常賬房得幹半年不止,莊叔給了你多少工錢?」
謝玉珠伸出三根手指頭:「三天的錢,我沒猜錯吧?我看那櫃台上的賬本,謝家在阜江城所有店鋪的賬,怕是都被他搬來了。他剛剛接手寧州,之前的爛攤子大了去了,再過幾天說不定把你帶出去,整個寧州的賬叫你巡回著做。你一個人能幹一百個人的活兒,他難道會付你一百個人的工錢?能省九十九個人的錢,莊叔偷著樂呢。」
「賬房向來都要心腹,如今不過是過渡他才用你。等把你榨幹,他就一腳把你踢了,換自己的人上去,你也不過是結了尋常賬房幾月的工錢。你無依無靠的,若想與他提價,他必然先和氣答應你事後尋錯克扣,你敢得罪他,整個寧州就沒人敢用你。」
「莊叔這人的品行我再清楚不過,他早知道我在哪裡了,非等我進了寧州地界再把我捉住帶回去邀功。我家那五個管事我最不喜歡的就是他。」
謝玉珠噼裡啪啦發了一通牢騷,語速快得跟唱快板兒的似的,她話再轉回面前的雲川身上:「我瞧著你比我大一些便喊你姐姐。賬房姐姐,你有真本事,不要在他手下做事,等回了謝宅去我大哥那裡吧。不過都是生意人,你都別太相信。」
雲川既沒有意外也沒有感激,她安靜地看著面前橘色的模糊輪廓半晌,突然拿起旁邊果盒裡的橘子,在桌子上擺起來。
「你是不是在說堆橘子?」她問道。
「堆橘子?」謝玉珠詫異。
雲川拿著橘子,一個個地在桌上堆成一個方形,一邊堆一邊說:「若桌子夠大,那所有橘子就可以平鋪開來。但是桌子太狹窄了,若要放下這麼多橘子,就要往上堆。」
她拿起橘子往第一層橘子的空檔上放,一層層往上壘去:「一旦開始堆橘子,就總有橘子要被壓在下面,每一層的橘子都壓著下面的橘子,擔著上面的橘子。」
她指指最底層的一個橘子:「這是我。」
她手指移到倒數第二層的橘子,再依次往上:「這是莊叔,上面是你,再上面是你兄長。為了少負擔一些重量,莊叔就要阻止他下層的橘子流失,再把上層的橘子換到自己下面。因為我和莊叔都在你之下,所以我們的位置變動不會影響你的負重,你可以隨心地拿我出來填在莊叔上面。」
謝玉珠幽幽地看著自己面前壘著的五層橘子山:「聽你這麼一說,感覺我也不是什麼好橘子。」
「不不,與橘子本身無關,只是桌面狹窄所以需要堆積。」
雲川擺擺手,認真地跟謝玉珠解釋這種堆法如何承載最多的橘子。
謝玉珠抬眼看向面前神色自若的賬房姑娘,張了張嘴又閉上,待她解說完畢憋出來一句:「賬房姐姐,有沒有人說過你很奇怪?我不是指頭髮。」
謝玉珠拿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繼續道:「我是指頭。」
雲川摸摸自己的頭,道:「我的頭骨骼、形狀以及大小都很平常啊。」
謝玉珠覺得她還是不要繼續這個話題為好。
正巧此時樓下的伙計們吵吵嚷嚷,「魘師盟會」的匾額被緩緩抬起來掛在高台背後的高牆上。謝玉珠瞥了一眼那匾額,轉開了話題,感嘆道:「說是魘師盟會,還不是為了葉憫微?人人都在說葉憫微,誰見過葉憫微?即便是她站在這裡,也沒有人能認出來吧。」
雲川默默喝了一口茶。
謝玉珠繼續感慨:「葉憫微魘修失敗,修為和記憶全失。等她在昆吾山見到這些家伙殺上來,恐怕也是一頭霧水,完全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殺她。」
雲川十分認同地點點頭:「確實如此。」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5-28 06:27 PM
卷一 三千夢魘 第二章 綁架
魘師們為什麼要討伐葉憫微?個中緣由除了仙道中人和魘師們,也沒多少人真的清楚。百姓們就湊個熱鬧,覺得既然這麼多人要殺她,必是此人該殺。
畢竟葉憫微魘修失敗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情,當初聽聞過她盛名的百姓,許多已隨時間流逝衰老死去,湮沒於塵土。
謝玉珠雖然年方十七不學無術,但她爹是扶光宗第四十八代火居道士,她大姐和二哥如今都在扶光宗修行。謝家有「綾羅法衣,朱門謝家」的美稱,是修行的人裡面生意做得最好的,做生意的裡面修行最好的。
有這一層關係在,她對仙門軼事可是如數家珍。
「魘師一派的開山祖師巫先生據傳死在葉憫微手上,魘師們給祖師爺報仇,名正言順啊。」
頓了頓,謝玉珠感嘆道:「說起來那夢墟主人巫先生可是葉憫微的摯友。葉憫微隱居避世,朋友也就這麼一個。雖然他們最終分道揚鑣,但畢竟相交五十餘載,葉憫微居然能對他痛下殺手,確實是心狠手辣哦。」
雲川彷彿是聽見了什麼新鮮詞語,一邊琢磨一邊重復道:「心狠手辣……她為什麼要殺巫先生?」
謝玉珠靠近雲川,手指在脖子這裡比劃了一道:「陰謀敗露,殺人滅口唄。」
「陰謀?」
「那個就說來話長了。」謝玉珠擺擺手不願多談,頓了頓她道:「哦對,賬房姐姐,忘了跟你說了。我不知道你頭髮早白,早上讓你摘斗篷不是故意的,對不起啊。今天這一桌子菜算是賠罪,你放心地吃吧。」
謝玉珠掰著橘子,大喇喇地說:「說實話,我第一次見滿頭白髮還這麼好看的人,賬房姐姐,你很適合白髮。」
雲川抬眼望著謝玉珠,並沒有說話。本是溫馨的場面,可是她們大眼瞪小眼半晌,長久的沉默讓氣氛逐漸變得微妙且尷尬。
此時雲川終於打破了寂靜,真誠地疑惑道:「這種情況下,人通常應該如何回應?」
謝玉珠也有點懵:「啊?大概……說多謝?」
雲川於是拿起筷子,舉到眉前然後微微躬身,她的背挺得很直,只是身體前傾,彎腰之時手掌翻轉緩緩壓至腰間,如同白色的芍藥花被風吹得花瓣傾倒。
「多謝。」
謝玉珠被橘子嗆得連連咳嗽。
也不知道是不是一直被關在家裡見識少的緣故,謝玉珠覺得這位賬房姐姐可位居她所見過的怪人之最,越了解越怪。
一來雲川懂得禮儀但時常沒有禮貌,從來也不喊她小姐,似乎對雲川來說稱呼只有「你」和名字這兩種。
二來雲川聰明絕頂但時常異想天開,九連環看一眼竟就能解出來,連錢莊那些復雜的本利計算,腦子裡過一遍就算好數字,絕不會出錯。然而她的思路天馬行空,別人跟她說話,不出五個來回就要懷疑自己和對方到底誰的腦子有問題。
而且謝玉珠已經不是第一次看到雲川捧著一疊賬本,沖著某個五斗櫃喊莊叔;或者向靛青大花瓶詢問筆墨在哪裡;或者把整塊生薑當成土豆險些吃下去。
這種情況在夜晚尤其嚴重,有一次謝玉珠瞧見雲川在跟掛在櫃子邊的一面橘紅旌旗說話,她靠近聽了聽內容,發現雲川竟然把旗子當成了她!
至今為止雲川不曾認錯過的,也就是數字和柿餅了。
雲川看不清遠處的東西,不過這種病症不算罕見。謝玉珠她大哥成天陷在賬本堆裡頭昏眼花,去找師傅打一副視石,架在鼻梁上看東西就清楚如常。對於謝玉珠的提議,雲川表示她有視石,只是平時周圍人太多了,她不想戴。
「我暈人,看到太多人會吐。」雲川如此解釋。
謝玉珠還是第一次聽說這種毛病。
幾天相處下來,謝玉珠推測雲川是個家道中落,與親人失散的書香門第閨秀。大約是受了刺激而一夜白髮,腦子也不太清楚了,最終流落於此。
真是可憐可嘆,同是天涯淪落人,雲川比成日裡盯著她的莊叔和那些家丁們親切多了。不過三天,謝玉珠就和雲川迅速親近起來,天天指名要雲川陪她吃飯。餐間故事主題無他,就是謝玉珠如何扮演紈絝,與她天下第一精明的父母鬥智鬥勇,努力逃跑。
這天晚上雲川照例到謝玉珠的房間裡陪她吃飯,腳還沒站穩便被謝玉珠一把拉過去,繼而門被砰的一聲關上。
氣氛與平時略有不同,謝玉珠表情嚴肅地把雲川按在自己身前的凳子上,說道:「雲川姐姐,在這裡我最相信的就是你,我們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我有個計劃要說給你聽。」
雲川偏過頭去,神情同謝玉珠一樣認真:「我們為什麼是螞蚱?」
……這人為什麼不關心計劃關心螞蚱?
「這個不重要。」
謝玉珠看了一眼窗外看守的兩個家僕影子,小聲對雲川說:「這幾日我觀察摘月樓的布防,莊叔人手緊張,大部分護院家丁都在摘月樓主樓院牆外、幾處大門、每層樓入口處巡邏看守。憑我要逃出摘月樓,難如登天!但是我房門口的守衛不甚森嚴,我可以偷偷離開這個房間,在樓裡轉悠,伺機而動。實在沒法逃出去,去樓裡那些魘師中間長長見識也是好的。」
「所以你要變成螞蚱出去?」雲川問道。
「……不是不是,我可沒入門修行!我要是會那變形術,還能被關在這裡嗎?」
謝玉珠指向雲川:「我是說,我們身量相當,我穿了你的斗篷出去,你扮成我的樣子在這裡坐著。他們以為我在房間裡,我方便行事。」
她說著就從懷裡拿出一張銀票和一封信,遞給雲川:「若我能逃走,你就跟他們說是我要挾你假扮我,然後拿著這張銀票和薦信離開這裡,去金陵找我大哥。若我沒逃走,一定在子時之前回來,不讓別人發現。」
雲川從謝玉珠手裡拿過這張薄紙,正反看了看。謝玉珠只當她是答應了,一拍她的肩膀道:「我就知道雲川姐姐你最講義氣!」
然後她就開始麻利地拆雲川的髮髻。謝玉珠蓄謀已久,因此準備得十分周到。她不僅跟雲川換了衣服,還把雲川的髮髻梳得和自己一模一樣,再把自己頭上的簪子一根根拔下來,全給雲川插上去。
燭火一燃起,窗戶上的影子赫然一個「謝玉珠」。
謝玉珠滿意地拍拍手,說:「雲川姐姐,你好好吃飯啊!別老捧著你的柿餅了!」
說罷她就披著斗篷偷偷摸摸地出去了,計劃的開端很順利,門外的兩個家僕沒注意到斗篷裡已經換了個人。那披著斗篷的身影一下子便混進了外面的人流中。
屋內一時寂靜,雲川沉默地看著滿桌的美味佳肴。即便謝玉珠剛剛囑咐過她,她也沒有動筷子的意思,只是拿手指在火焰上晃來晃去,光線便隨著她的動作明暗交錯地閃爍著。
「……一覺睡了二十年。」她喃喃道,然後撩起衣擺,露出腰間樸實無華的姜黃色布口袋來。她用手指在口袋上一彈,那口袋便跟活物似的,自己張開了一道口子。
雲川伸手進口袋裡撈了撈,竟然拿出一塊比口袋還大的水晶出來。
這水晶的樣子十分奇怪,形狀彷彿一條硬質的透明絲帶,彎成圓弧狀,中間粗兩頭細,圓弧中間下端還有個小缺角。
這形狀要非拿什麼比喻的話,或許像是被拍扁了的一根香蕉。
這便是雲川的視石。
雲川把那水晶往鼻梁上一戴,小缺角正好卡在鼻梁上,圓弧寬闊的區域正對著雙目,細的邊緣彎過去架在耳朵後面,彷彿黏上了一般穩住了。
在她的視野裡,原本所有模糊到只有顏色和輪廓的事物驟然清晰,彷彿整個世界都向她逼近了一步,貼著她的眼睛。無數藍色的奇異符號浮現在視石之上,它們極快地出現又極快地消失,你追我趕不知要去往何處。
這些符號總是重復出現,她如今已十分熟悉。於是雲川豎起手指,食指與拇指合攏一拈,然後以中指指節在桌子上叩了兩下。
藍字停止跳動,她的視線裡出現了許多文字,一行行排列整齊。
「白鬍子老頭」、「神通廣大」、「隱居避世」、「無所不應」、「得道成仙」、「仙門宗師」、「術法天才」、「萬象之宗」、「竊法賊人」、「心術不正」、「陰謀」……
她的手指在空中比劃幾下,文字末尾便多了兩行——「殺害好友」、「心狠手辣」。她抬抬手指,這長長的清單便慢慢向上移動,一個個散發著藍色螢光的詞從她的眼前閃過,褒貶不一,自相矛盾。
她聽說人心復雜,雖一人也可有千面。
沒想到她能復雜到這個地步。
雲川把這些詞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便把水晶收進口袋裡,拿出今天僅剩的最後一個柿餅,慢悠悠地吃起來。摘月樓的夜晚確實熱鬧,門外傳來一陣陣觥籌交錯、笑聲與交談聲,雲川對面前的美味佳肴視而不見,只是專心致志地吃柿餅。
突然燈火一暗,窗戶被打開發出砰的一聲。燭火又重新燃起,一柄劍懸在她頸側。
兩個黑衣人出現在房間裡,執劍的那個人聲音低沉,說道:「謝六小姐,委屈你跟我們走一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5-28 06:42 PM
卷一 三千夢魘 第三章 美人
要說這兩位來的也是不湊巧,真正的謝玉珠出去還不到一個時辰。更可惜的是他們事先也沒有做好功課,見了坐在桌邊的姑娘的怪異白髮,也沒醒悟自己找錯人了。
畢竟這姑娘相貌年輕,衣著華貴、氣質不凡還滿頭珠翠,除了謝玉珠還能是誰?那黑衣人心想謝家藏著謝玉珠不讓她露面,竟是因為謝家小姐身患怪病天生白髮。
「我勸小姐莫要掙扎喊叫,外面的人聽不見。乖乖同我們走,還能少受點苦。」抱著劍的男人警告。
雲川抬眸看了他們一眼,再看向窗戶,窗上竟然完全沒有黑衣人的影子,她的影子還保持著黑衣人進來前的動作。
「所以你們是把這個房間與外界隔絕開來。那外面的人看到的是什麼?是上個時刻假的……」雲川對危險渾然不覺,伸出手在空中比劃著,比起面前的兩個人對術法更感興趣。
顯然對面二人沒這個耐心跟她探討術法問題,她話還沒說完眼前就天旋地轉,被其中一人攔腰提起來扛在肩膀上。他們撞破窗戶一躍而下,在夜色中疾奔而去。
此次綁架順利得驚人,連被綁架的人也十分乖巧,一路不喊不鬧不掙扎。黑衣人扛著雲川在偏僻小路上一路疾行,繞進無人的野樹林裡。
雲川趴在黑衣人的肩膀上,似乎是被顛得頭暈,閉著眼睛說道:「我還沒答應跟你們走。」
「這可由不得你!」
「為什麼?」
「不想死就閉嘴。」
沒扛雲川的那個人不耐煩道:「你跟她廢什麼話,把她嘴堵起來。」
雲川手裡拿著從房裡順出來的橘子,隨著黑衣人的步履顛簸,手中橘子在月光下來回搖晃著。
她思索了一下,說:「你們要殺我?但我是一個心狠手辣的壞人,而且殺過人,你們……」
話沒說完,她嘴裡就被塞了布條。她發出含糊的聲音,繼而放鬆手腕,橘子貼住身下之人的後背,橘子奇異地微弱跳動著,如同一顆活著的心臟。
男人察覺到不對的時候,已經晚了。
樹林幽深,黑暗裡樹木極速抽條的咔嚓聲響與人慘烈的呼喊同時響起,橘子生根發芽,枝條長勢迅猛一路穿透血肉絞碎經脈,溫熱的血液濺落一地,如雨落淅瀝。
於此同時,真正的謝玉珠渾然不知有人當了自己的替罪羊,正興高采烈地在摘月樓裡轉來轉去。
魘術無法在白日施展,所以魘師往往白天蟄伏,夜晚才現身。此時的摘月樓裡便有許多魘師來往走動,仙門的人也來此拜會。每一層的雅座的桌上都布置了幾面大銅鏡,用以盟會時展示魘師的夢境,門簾上墜著玉牌,寫著受邀的各個門派的名字。
「靈津閣、白雲闕、逍遙門……」謝玉珠路過扶光宗的雅座時,趕忙踮起腳尖快速離開,也不知道她大姐和二哥來不來,要是看見她這副鬼鬼祟祟的樣子又要一頓好說。
「任先生,久仰久仰。」
謝玉珠聽到有人寒暄,立刻走過去扒在門邊看,心說任先生,該不會是鼎鼎有名的魘師雙傑之一的任唐吧!
這雅座上掛著「滄浪山莊」的玉牌,一邊站著三位藍色道袍的滄浪山莊弟子,一邊站著身著深青色直裰的中年人,想來就是他們口中的任先生了。
「任先生德才兼備,魘師盟會的盟主之位,想來非任先生莫屬了。」年長那位藍衣弟子誇讚道,他正是滄浪山莊的首徒惠南衣。
任唐行禮道:「不敢不敢。在下前來叨擾惠道長,乃是有一事相告。事關重大,不敢延誤。」
「閣下請講。」
「似乎新出現一位使用滄浪山莊生棘術的靈匪,眼下正在寧州。」
滄浪山莊弟子們聞言十分驚詫,謝玉珠也往裡湊了湊,豎起耳朵。
「半月之前在寧州付家莊,村民在魚塘邊發現四具屍體,屍體均被桑樹枝條穿胸而過,據說不像是自己摔到樹上的,更像是樹枝突然生長將人刺死。我聽聞此事,便想到了貴莊的生棘術。怕是又有人見了葉憫微的魘獸,得到其中靈器,在為非作歹。」
滄浪山莊弟子們不由得面色嚴峻,惠南衣說:「本門生棘術原本只是催生樹木,經由葉憫微改造後,威力大大增強。生棘術下,種子可在有養分的任何地方扎根生長,甚至於以人體為基。若是流入普通百姓手中……後患無窮,我會通知山莊派出人手,尋此靈匪。 」
「太清壇會早已頒下律令,普通百姓若見得白鹿魘獸,從中得到嵌有藍色石頭的物件,必須封存交由當地仙門。若擅自使用便視為偷竊仙門術法,判為靈匪,被所有仙門通緝。如此重罰之下,怎麼還有這麼多人鋌而走險,以術法害人?」左邊那位年輕的弟子義憤填膺。
惠南衣嘆息一聲,道:「不用修煉築基,不用持身養心,不用擔心行差踏錯走火入魔,甚至不必守任何仙門門規,只要手握靈器就能使用威力巨大的仙門術法,凌駕於別人之上。這樣的誘惑對於普通人來說實在太大,即便重罰也難以禁止。」
「為今之計,必須盡快捉住葉憫微的魘獸。或者去往昆吾山,請葉憫微為滅魘獸,大義殞身。」
任唐聞言哂笑一聲,他緩緩說道:「滅師之仇,不共戴天,此事我暫且不論。可她借修譜之名偷竊百家術法,私造為器,若不是她魘修失敗魘獸逃出,大家都還被蒙在鼓裡。這些年白雲闕被屠,浮空界碑遭竊,天上城建立哪一樁不是由她而起?她若甘願受死也只是謝罪,何談大義?」
那滄浪山莊的首徒回首望著任唐,他樣貌年輕卻有一雙沉穩滄桑的眼睛。魘師不可修行,壽數如常而青春難葆,這位看起來青春年少的修士惠南衣,實際年齡卻遠遠超過魘師任唐。
「任先生,您生得晚,成名時葉憫微已經聲名狼藉。然而在那之前,葉憫微曾是萬象之宗,也曾被所有仙門奉為尊師。」惠南衣緩緩開口。
「時至今日,無人知曉葉憫微為何做出此等驚世駭俗之事。其人功過,南衣亦不敢評判。」
野樹林裡,雲川噗通一聲掉在了草叢中。
今夜是滿月,月光好極了,照得滿世界通透銀白。雲川枕著白髮如同枕著一彎銀河,睜著一雙迷離的眼睛,迷迷糊糊地看著夜空裡那輪明亮的月亮。
在她的身邊七尺之處,橘子籽從稀爛的橘子中長出橘子樹,樹在男人的後背扎根,於血肉骨骼間循著他的身體一路生長刺穿心臟,在他的前胸穿出枝條來。再以同樣的方式纏著另一個黑衣人的四肢,刺穿他的四肢百骸。
遠遠看去也不知是人的身上長了樹,還是樹裡長了人。
那染血的枝條上綻開橘子白花,滿世界清香,壓在血腥味兒之上。
雲川的右手垂在青草之間,腕上的金鐲子已經沿著紋路裂開,分成一圈圈環繞手腕旋轉的同心圓環。在鐲子的內側鑲嵌一顆藍色石頭,光芒清瑩,如同草叢裡一隻藍色螢火蟲。
她抬起胳膊,把嘴裡的布條揪出來扔到旁邊,似乎為這兩人不相信她而感到可惜。
「我說過,我是個心狠手辣的壞人,我會殺人的。」
她被甩下來時後腦勺著地,腦子摔得昏昏沉沉,眼下渾身生疼站都站不起來。不過現在她突然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站起來,索性躺著。
雲川的行動向來需要理由。
三個月前她在山間木屋裡醒過來時,柿子樹的枝條已經長進了窗戶裡,地上落了一堆的爛柿子。這些彷彿在提醒她,她已經沉睡了許多年,以至於忘記了一切只剩下自己的名字。她覺得沒有什麼關係,去弄明白就好。
現在她還不是很明白。但是這一路而來,她好像知道了一件事,就是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真正明白。
所有的東西都是傳聞,隔著數十數百年光陰,隔著高山,隔著他人的嘴和耳朵。
沒有人明白葉憫微。
現在她站起身來,要去哪裡,去問誰呢?
她的視野裡出現橘子樹的枝條,它還在緩慢地生長,一寸寸穿過月亮的光輝,開出白色的花朵。
一雙瑩白的手挑起橘子花枝條。那雙手生得如玉雕一般,邊緣處披著月亮的冷輝,要透不透的樣子。這隻手的中指上戴著一枚花紋復雜的金指環,指環上穿有金色鏈條,鏈條上墜滿了五顏六色的小鈴鐺,一路連到琥珀與鈴鐺串成的三繞手串上。
這隻好看的手揚起來消失在視野裡,一個人的面龐從上而下靠近她,遮住了今日明亮的滿月。
來人不似中原漢人,皮膚比常人白上三分,骨骼輪廓又比常人銳利五分。她盤著高髻,珍珠珊瑚與芍藥簪滿髮髻,容貌昳麗。抬起眼簾看人之時,若精美匕首穿膛而過,血染雕花,入骨三分,不得拔除。
過分美麗以至於鋒芒逼人。
此人半跪在雲川頭前,胳膊搭在膝蓋上,俯下身看著她。好像知道雲川眼睛不好似的,她與雲川貼得極近,足夠雲川把她看得清清楚楚,感到她的吐息落在自己臉上。
那倒懸的一張臉上,朱紅的唇開開合合。
「你在幹什麼?」
這話像是咬著後槽牙擠出來的,也不知是不是語氣不善的緣故,美人的聲音聽起來竟像個男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5-28 06:53 PM
卷一 三千夢魘 第四章 歸來
但凡是個正常人,在荒郊野外小樹林裡突然見到個一身珠翠羅綺的大美人,都得嚇得三魂蕩蕩,七魄悠悠,疑心自己撞了妖怪。就算大美人真是人,自己身邊還杵著兩棵血肉模糊的橘子樹呢,這情形該如何解釋?
不過顯然,雲川不是什麼正常人,正常人該想的她一件都沒想。
「看月亮。」她實在地回答道。
月光清輝沿著美人的臉側傾灑而下,美人勾起嘴唇,不無嘲諷地追問:「看月亮,之前呢?」
「種橘子樹。」
美人轉過頭去看向旁邊與橘子樹合而為一的兩具屍體,沉默半晌後冷哼一聲,道:「種橘子樹……嫌自己死得不夠快是吧?」
她對於雲川離譜的回答沒有表現出絲毫驚訝,居然還跟雲川有來有回地說上了,可見也不是一般人。
雲川望著這張陌生的臉,問道:「你認識我嗎?你是誰?」
美人拈著雲川髮間紅珊瑚的手指瞬間僵住,她的眼眸深沉地黑下去,憤怒在深黑背後翻滾,一浪高過一浪。彷彿這話是鋒利的刀片,從雲川口中飛出卻劃破她的咽喉。
雲川見對方站起身來,樣貌與神情變得模糊不清,唯有聲音清晰可聞。
「不認識。」
這次雲川聽得分明,這確然是一個男子的聲音。這個人的嗓音清朗,就像有風來時,昆吾山木屋屋簷上的佔風鐸響聲。
雲川努力向上伸出手去:「拉我一下。」
美人居高臨下地望著她,也不知道在想什麼,沉默半晌後美人冷笑一聲。
「摔死你得了!」
撂下這話美人便轉身離去,層疊的衣裙在空中飛揚拂過月亮,從雲川的視線裡消失不見。
雲川的手懸在空中半天,直到手腕上的金色圓環急速合攏收縮掩蓋住藍色石頭,變回普通金鐲子,她才彷彿驚醒。
她方才還動彈不得,此刻也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竟一下子從地上坐起來,草屑簌簌地從身上往下直掉。
雲川環顧四周,月光皎潔,樹木蔥蘢,早已沒了美人的身影。
「她認識我。」
雲川頂著一頭青草屑子自言自語,語氣篤定,眼睛明亮如月光。
此時她的手鐲發出咔嚓一聲,也不知哪個關節出錯,突然掉了兩個圓環下來,懸在她的手腕上變成個臂釧。
雲川抬起手腕貼近眼睛,皺起眉頭,嘆息一聲:「又壞了。」
這個夜晚不太平,太陽剛剛冒頭的時候,謝玉珠在房間裡來回踱步,她房間的窗戶已經沒了一扇,呼呼地往裡進冷風。莊叔跟著她,面色蒼白滿頭冷汗,說道:「今夜實在是太凶險了,幸而賊人綁走的是雲川,要真綁走小姐您,我怎麼跟老爺交代啊!」
那兩個黑衣人使的障眼術法有時效,他們離去沒多久術法就破滅。樓下巡視的護院見小姐的房間好端端的沒了一扇窗戶,立刻衝上去,見房中狼藉並無人在,便大驚失色通報莊叔。整個摘月樓一片混亂好容易一番找,才找到了混在人群中觀看魘師縱夢的謝玉珠。
謝玉珠也是一頭霧水,兩邊情況一對,她才明白是有賊人要綁架自己,好巧不巧把假扮她的雲川給擄走了。
「什麼叫幸而?雲川她……」謝玉珠指著莊叔,氣得正欲破口大罵,餘光就見那破損的窗框外,冷不丁伸出一隻灰撲撲沾著草屑的手,手腕上還掛了個壞手鐲。
謝玉珠的話音戛然而止,她慢慢地轉過頭去,只見那隻手奮力攀住窗框,隨後從窗戶下升上來一張同樣灰撲撲的面孔。
雲川扒著窗框看著屋子裡面烏泱泱的人,一群人和她寂靜地大眼瞪小眼。
她淡然地伸出手:「有沒有人拉我一把?」
這一語打破寂靜,眾聲沸騰,立刻有僕役跑過去,左拉右拽把雲川從窗戶外拉進來。雲川滿頭滿身的草屑和塵土,衣服上還染著鮮血,狼狽至極。
雲川出現的時機和方式實在是出人意料,莊叔上下打量著雲川,震驚道:「這……摘月樓大門緊閉守衛眾多,竟然無人通報,你是怎麼進來的?」
雲川撣著身上的灰塵,指指後邊道:「後院有面牆裡生了白蟻,已然蛀壞,我拿石頭砸了兩下就倒了。」
她這話一出,房內的氣氛再次凝滯。莊叔臉色鐵青,幾乎是哆嗦道:「白……白蟻?」
他立刻吩咐下去,讓人把院牆修補好,再仔細檢查樓宇牆面有無白蟻築巢。千里之堤毀於蟻穴,事關重大,必須把白蟻斬草除根。一通安排後他回過頭來,對著雲川怒道:「你早知牆裡生白蟻,為何不報?」
「為什麼要報?」雲川神情真摯。
「你……你還敢砸院牆,還翻窗進小姐的房間?」
雲川指著房門:「謝玉珠讓我不要出門,門上還有影……哦,現在沒有影子了。不走門的話,就只能走窗戶。」
「雲川!小姐名諱也是你能喊的?你對小姐竟然如此不敬,還私自與小姐交換衣物打扮,人多眼雜,小姐獨自出行,若有閃失……」莊叔怒火中燒,眼睛都瞪圓了三分。
「雲川!你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不過是讓你扮做我在房間裡坐著,這麼簡單的事情還能橫生枝節!」
謝玉珠突然橫插一腳,她站在莊叔與雲川之間,雙手叉腰,聲音比莊叔還高。
「我問你,你怎麼逃回來的?他們知道綁錯人了?」
雲川點點頭:「他們知道了。」
謝玉珠使勁兒同雲川使眼色,想讓雲川配合演一齣苦肉戲,好把她從莊叔的責罰下救出來。
「那他們肯定還會來找我!你這……」
「不會的,他們死了。」
滿屋子人皆是一驚,謝玉珠的眼色都使不出了。莊叔訝然道:「那些歹徒死了?如何死的?」
在眾人注目中,雲川伸手在空中比劃了一下:「他們掛在橘子樹上死的。他們死之後我摔在地上,頭疼起不來,正在看月亮,然後有一個美人過來跟我說話。」
她說得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前因搭不上後果,眾人聽得雲裡霧裡,表情越發迷茫。謝玉珠迷惑道:「所以是那個……美人救了你?」
「沒有,她說我不如摔死得了。」
房間裡一陣寂靜,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紛紛露出憐惜神色。
伙計阿旺同莊叔小聲說:「雲川本來腦子就有點問題,這下受驚過度又摔倒,怕是摔出幻覺來了。」
莊叔讚同地點頭。
謝玉珠於是繼續她的演繹,勉強獨挑大樑,完成這一齣苦肉戲:「雲川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麼?以為這就能不挨罰?給我跪下,沒有我的允許不准起來!」
罵完雲川她便轉頭看向莊叔,道:「圍著我幹嘛?誰都能進我的房間了,要你幹什麼的?還不快去查!」
一個時辰後,謝玉珠的房間外守著七個家丁,窗戶外護院走來走去,戒備森嚴神情緊張。房門上掛了兩道符,是扶光宗送來的庇護咒。而窗戶上有一道清瘦的影子,跪在地上雙手舉起,端正挺拔。
路過謝玉珠房間的小廝僕役們竊竊私語,說雲川還跪著呢。明明是被小姐強迫換了裝扮,為此慘遭賊人挾持九死一生回來,怎麼說也是對小姐有恩,小姐待她竟然如此刻薄。
雲川也太可憐了。
一牆之隔的房間屏風後,雲川端坐在凳子上,謝玉珠正在給她摘草屑。
而遠處的櫃子邊,板凳、枕頭、掃帚和衣服搭起來的假人歪斜滑稽,腦袋胳膊腿兒卻是一應俱全,投在窗戶上的影子逼真極了——謝玉珠身經百戰,搞這種東西向來很有天賦。
謝玉珠給雲川摘完頭上的草,拍拍手嘆息一聲:「回來就好,幸好你沒事。我都不用猜,這些人肯定是沖著錢來的,有我在手,再怎麼獅子大開口我爹娘都捨得給錢。我早就跟我爹娘說過了,我出門闖蕩肯定不會暴露自己的身份。就算真的被賊人抓住,如果三日之內逃不出來我就自殺,讓他們別給錢。」
「然後,他們允許你出門了?」
「沒有,他們把我看得更緊了。」
謝玉珠坐在床上,張開手臂呈大字形倒在床鋪上,嘆息道:「如今莊叔發現我偷溜到樓裡去,又出了綁架這檔子事兒,我估計要被關在這房間裡,看盟會的事兒沒戲了,逃也逃不走了。」
從那倒在床鋪的身體上發出一聲無力的宣判:「第八次逃家失敗。」
房間內一時寂靜。
這躺在床上的姑娘身上有千絲萬縷,繫在她的父母、兄弟姐妹、家中的管家僕人和謝家的萬貫家財上。便是稍微脫開一線,也會被其他線拽回去。她透不過氣,苦不堪言。
而坐著的姑娘則正好相反,她並無一線相繫,自由得過了頭。彷彿當她失去自己後,這世上就沒有人可以再把她拽回來。
雲川撐著下巴看著窗戶上來來往往的人影,突然說道:「我想找一個人。」
「找人?」床鋪上癱著的人抬起腦袋,謝玉珠已經習慣於雲川天馬行空的想法,問道:「你想找誰啊?」
「我不知道名字。」
「……總得有點特徵吧?」
「很白、很高,很漂亮的一個人。」
「又白又高又漂亮……」
謝玉珠思索片刻,似乎想起來符合要求的人,她指向窗外:「你說的難道是溫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5-28 07:02 PM
卷一 三千夢魘 第五章 溫辭
「溫辭?」雲川重復道。
「也不知是西域苗疆還是東洋的外族人,阜江城最有名的女伶,莊叔為了盟會重金請到摘月樓來的。聽說脾氣特別差,比我還難伺候,和我並稱為摘月樓雙煞。」
謝玉珠在床鋪上滾了一圈:「昨日一見名不虛傳,弄扇戲十二部,舞了三部就說沒心情不演了,轉身就走誰攔也不聽,莊叔氣得臉色青黑。我最近這任性跋扈正演得有點吃力,得跟她學習學習。」
「她很好看嗎?」
「好看啊。我頭一次覺得有人好看到要命,是真要命哦!感覺誰跟她在一起都會活不長,不知道被美得心跳失常而死、被氣得七竅冒煙而死,還有被想橫刀奪愛的人殺死哪個來得更快一點。反正她是樓裡的優伶,你想找她方便得很。」
謝玉珠噼裡啪啦地說完,再翻了個身,把臉埋在了床褥裡。聲音悶悶地從褥子裡傳來:「雲川姐姐,你過半個時辰再出去,就說你一直跪著的,走得慢點瘸點,裝得像那麼回事兒啊。」
當雲川按照謝玉珠的指示走出房門時,果然收到了四面八方投來的憐惜目光。不少人上來招呼她,看著她身上的血跡和淤青長籲短嘆,拿了新衣服讓她換上,囑咐她趕緊去後院洗個熱水澡暖暖身子,就連莊叔都沒再怪她什麼。
——有句話叫同欲者相憎,同憂者相親。唉,估計你也不明白,按我說的做就是了。
那時悶在床褥裡的謝玉珠如此說道。
於是雲川看著周圍突然溫情的人們,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她確實不明白。
不過她已經十分習慣這種不明不白的情況,於是享受完這一番優待,雲川梳洗停當換上新衣服後披好斗篷,便準備去尋謝玉珠口中那位美人溫辭。
摘月樓伙計阿福抱著酒壇子往前廳走時,就聽跑堂的德旺說那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算呆子」雲川也不知怎麼了,正到處打聽溫辭姑娘。
「你說雲川最近這麼慘真是不冤!誰讓她盡去招惹些刁鑽家伙,剛惹完六小姐又去惹溫辭,是想把咱摘月樓雙煞得罪個遍吧!」德旺倚著欄桿直搖頭。
阿福一聽便放下酒壇子,急道:「那呆子去惹溫辭了?她還能有我慘嗎!莊叔讓我伺候溫大祖宗,她惹了溫辭還不是我去收拾爛攤子!她人在哪裡?」
阿福著急已然急晚了,此時雲川已經見到了傳說中的阜江第一美人——溫辭。
準確地說是見到溫辭的一隻手臂。
雲川正站在摘月樓四樓與五樓之間的樓梯上,抬頭看去。一隻瑩白的手臂橫穿過五樓樓梯邊欄桿的間隙,正懸在樓梯上空。
手指自然下落,瘦而修長,中指上戴有金色指環,指環與手鏈間相連的金色細鏈子垂下,彩色鈴鐺在鏈子上安然不動。
春日朝陽灑落在白皙手背上,手、指環、鈴鐺與手串光芒閃爍,如湖面波光。
雲川慢慢地往上走,頂樓的地面一寸寸落下去,倒在地面上的美人面孔一寸寸浮上來。美人髮髻間簪著迎春花,枕著自己的一隻胳膊,頭埋在層疊的藤黃紗質衣袖裡,手伸在樓梯欄桿之外。這姿勢瀟灑,美人卻閉著眼眸,無聲無息,如同睡在一幅畫卷裡。
雲川端詳此人片刻,得出結論。
是昨晚的那個美人,白日裡好像比夜裡還更美些。不過她此刻暈倒在地、不省人事,十分危險。
阿福緊趕慢趕,終於跑到四樓,一抬頭望見杵在樓梯上的雲川。他自以為終於趕上,捏一把汗準備喚雲川下來,雲川卻呲溜一下跑上樓去。
他心道不好,連忙撒腿追上。只見頂樓地面之上躺著沉睡的溫姑娘,雲川猛撲在溫姑娘身上掐她的人中,邊掐邊推,喊道:「醒醒!醒醒!」
阿福一口氣沒提上來,險些昏過去。
這可是摘月樓雙煞之一的溫美人!
還是白天的溫美人!這廝白天心情奇差,昏昏沉沉走哪兒睡哪兒,誰把她吵醒就跟刨了她祖墳似的,劈頭蓋臉就要挨一頓臭罵!越到晚上她反倒越精神越平和,簡直就是個活夜貓子!
而此刻摘月樓一大怪人「夜貓子」,正在被摘月樓另一大怪人「算呆子」奮力搖晃。這當真是唱戲的拿刀——出了大亂子!
「祖宗啊快撒手別搖了!她不是暈倒是睡著了!」阿福哀嚎一聲,這句話話音未落,美人就面色陰沉地睜開了眼睛。
雲川停止搖晃,欣慰道:「你醒了嗎?」
美人雙眼布滿血絲,躁鬱之氣簡直要掀翻屋頂,她咬牙切齒道:「你瘋了嗎?」
溫美人竟然一眼看出來雲川腦子有問題,真是慧眼如炬。阿福眼看局勢已經無法挽回,未免被遷怒立刻噤聲,慢慢倒退離開此處,悄無聲息地下樓。
想了想又不大放心,阿福便躲在樓梯上伸長了脖子聽牆角。
頂樓之上並無別人,陽光從周圍一圈窗戶裡落進來,雲川扶著溫辭的肩膀,滿頭白髮光芒閃爍如歷經一場大雪,風塵僕僕而來。
她眼睛明亮,為了看清溫辭而湊近:「你認識我吧。」
溫辭冷冷地望著雲川,並不說話。美人眉間花鈿眼尾朱砂,襯著一雙明眸比朝陽耀眼,華麗妝容完全被骨相壓住,半點俗氣也無,只是華貴。因為這凌厲的華貴,看起來難以親近。
美人淡漠道:「我不認識你。」
「昨天我們見過。」
「昨天?有這回事嗎,你做夢呢吧。」
「不是夢,在橘子樹旁邊。你忘了嗎?」
「我忘了?」溫辭話裡有笑意,卻又彷彿咬牙切齒,她一把掀開雲川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起身就準備離開。雲川立刻跑去佔著樓梯口的位置。
溫辭眯起眼睛:「你算什麼,也敢堵我的路?」
雲川對溫辭話裡的諷刺毫無察覺,她一派天真而執著地說道:「是啊,這就是我想問的,我是什麼人呢?」
溫辭沉默地望著她,繼而微微移開目光,從她的肩頭向後看去。樓梯下的阿福對著一小塊欄桿來回擦,時不時瞄他們一眼。而在更遠的地方,許多仙門弟子正在樓內走動,面目陌生的客人熱烈討論著魘師盟會,來往的小廝伙計大聲喧嘩。
雲川就在這一派和平的,溫暖的景象旁邊,彷彿完全不曾察覺其中的危機四伏。
那可是針對她的危機四伏。
怪不得這人幾十年裡一直不肯下山,就她這種做派,就算名聲最好時下山都能到處惹禍招殃。
溫辭偏過頭似笑非笑道:「你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也配跟我說話?你可知外面的人想同我說話就要先花白銀千兩。而樓內的人要想跟我說話,就要伺候我,供我驅使。你佔了哪樣?」
「都不佔。」雲川回答得很快。
溫辭一字一頓道:「那就給我滾。」
二人的對話結束於此,阿福眼觀鼻鼻觀心,聽著耳邊蹬蹬蹬的下樓聲,偷偷一瞥便看見了溫辭走遠的身影。他鬆了一口氣又開始納悶,方才這溫美人明明是叫雲川滾,怎麼最後自己下來了?
而且這會兒溫美人的聲音怎麼聽起來像個男人,難不成是睡啞了?
他轉過身抬頭看去,雲川還站在頂樓的樓梯口,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於是阿福收了抹布幾步跑上樓,苦口婆心道:「你問的都是些什麼怪話,發瘋也別找溫辭啊!她可不是好相與的,今日這麼嘲你兩句就走掉,已然是高抬貴手謝天謝地了!」
要是換了別人,白天吵醒瞌睡的溫辭,還沒頭沒腦地問一堆奇怪的問題,溫辭不把人懟到無地自容決不罷休。這回溫美人雖然也沒幾句好話,卻也沒發脾氣,真是新奇事兒。
雲川卻問阿福說:「你覺得我能伺候溫辭嗎?」
「……你被她的美貌迷惑了?嫌命長呢?」阿福一臉苦大仇深,他拉著她就要往下走:「走走走,別在這裡站著,人家道長們都囑咐過讓我們無事別上頂樓。」
「為什麼?」
阿福一指頂樓中央放著的厚實雕花梨木板,說道:「這裡放了人家魘師的寶貝唄。他們要比試那什麼魘術,到時候選出一位盟主出來。昨日在這裡抽了個簽分好組,兩兩對決,名牌都掛在這木板上。」
「這牌子有什麼用?」雲川隨著阿福指的方向看去。
「哎呀,就是比試誰落敗了名牌就會自個兒掉下來,贏了的升上去與另一組裡贏的那個對決,哪一個木牌能爬到雕花木板的頂端就當上盟主了。樓頂的鎏金珠子就掉下來,落在勝者的手裡,權當是彩頭,送給新上任的魘師盟主。」
雲川由著阿福把自己拽下樓去,那模糊的木板便隨著阿福的解說消失在視野裡。阿福對著雲川好一番語重心長的勸告,細數溫辭的各種惡劣行徑,讓她離溫辭遠一點,別去觸黴頭。雲川安安靜靜地聽著,半句反駁也沒有。
阿福自以為算呆子已經轉移了注意,自己勸說成功,功德圓滿。他哼著小曲兒心滿意足地離開後,雲川卻從袖子裡拿出謝玉珠給她的銀票,正反看了看。
那是五百兩銀子。
還差五百兩。
雲川思索片刻,把那銀票揣進袖子裡,再回到謝玉珠的房間。
那個姑娘還心灰意冷地癱在床上,保持著跟雲川出去時一模一樣的姿勢。雲川走進房門坐在謝玉珠的床邊。
「你有沒有想要的東西?」雲川直入主題。
謝玉珠聽出是雲川的聲音,悶悶地哼了一聲:「我想要自由。」
雲川看了一眼自己壞掉的鐲子,眼下這個鐲子還需要修兩天,不一定能趕上莊叔把謝玉珠送走的時間。
「除此之外還有嗎?」
「我想看他們魘師比試!」
「怎麼看?」
「用銅鏡看呀,等盟會當天,魘師在摘月樓的高台上入夢,那些宗門來賓就會用雅座上的大銅鏡看夢境裡的情景。」
雲川想了想,說道:「那我搬一台銅鏡回來讓你看魘師比試,你給我五百兩銀子吧。」
癱在床上好幾個時辰的謝玉珠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瞪大眼睛:「五百兩?我昨日才給了你五百兩,加在一起都一千兩了!你要幹什麼?」
雲川安然道:「你想看魘師比試嗎?」
謝玉珠欲言又止地望著雲川,滿眼放光,嘴上卻說:「這樣不好吧……」
頓了頓,她快速補充道:「不過逍遙門的席位上放了三面銅鏡,我覺得是有點多。」
「所以說……」
謝玉珠雙手握住雲川的手:「成交。」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5-28 08:29 PM
卷一 三千夢魘 第六章 銅鏡
兩天時間倏忽而過,魘師盟會終於在萬眾矚目下召開,人來人往熱鬧非凡,阜江城中鞭炮喧天,煙花滿城。
謝玉珠無福得見,她被關在房間裡嚴加保護,不許出門觀看比試。而雲川則裹著灰色斗篷在人群中穿行,去三樓逍遙門的席間,準備誆一面銅鏡回來。
逍遙門席間只坐了幾位年輕弟子,看樣子領頭的人去別處寒暄了。他們木冠青衣,腰間的木牌上刻有金色的太極與雲紋,見雲川進來紛紛起身行禮,動作整齊身姿端正,不愧是仙門三大宗的弟子。
他們也不知道雲川是誰,但今日來往的多有能人,不論誰來先行禮總是沒錯的。
雲川於是也行了一套禮,然後表明來意。她說自己是摘月樓裡的僕役,先前布置雅座的時候,逍遙門這裡的一面銅鏡有些問題,她要拿回去修理。
一個圓臉杏目的弟子笑道:「原來如此,這銅鏡上的術法就是逍遙門幫忙布置的,我們自己修就好,不勞煩姐姐了。請問是哪一面鏡子有問題?」
他這番善解人意讓雲川沉默了一瞬,她抬手一指:「這面。」
雲川這十尺之外人畜不分的視力下,手指著的不是銅鏡,而是一幅掛畫。那弟子看向雲川指的那幅掛畫,再次善解人意地指向靠近掛畫的那面大銅鏡:「姑娘指的……是旁邊這面鏡子嗎?」
雲川篤定地點頭。
那些弟子們便靠近銅鏡,與雲川說話的那位弟子抬手結印喚醒鏡上的法術,還請了一位路過的魘師召夢,按照流程一一檢查術法的功能。只見術法從頭到尾毫無問題,夢境的畫面清晰明確,選擇與轉換畫面都十分流暢。若非要說有什麼不好,只是鏡子後面黏了一張紙,也不知道是從哪裡吹過來的。
「姑娘,這面鏡子好像沒有什麼問題,只是黏了一張紙……」
那弟子把紙揭下來,他轉過頭來時,卻發現這姑娘的鼻梁上不知何時戴了一副水晶視石,視石上映著銅鏡的光輝,水晶後的那雙眼睛亮如星芒。
眼見這位弟子轉過頭來,雲川摘下視石放入斗篷中,接過圓臉弟子手裡的紙團成一團,面不改色地行禮道:「那好,沒問題就不用修了。」
眾弟子也跟著回禮,便又像開頭那樣整齊劃一地伏下身去,腰間木牌搖晃。待雲川離開雅間後,他們直起身來,有個弟子小聲對旁邊的人說:「她行的是逍遙門的古禮吧……我只見過掌門祭天行這種禮,摘月樓臥虎藏龍啊……」
雲川的謊言錯漏百出,幸而遇上了一群初出門派的單純弟子才沒被拆穿。她沒有任何危機感也不沮喪,甚至沒有再去別的宗門席位碰碰運氣。她只是在樓下轉了一圈,左看右看最後拎起了一面普通銅鏡抱在懷裡,就準備回去找謝玉珠了。
然而她剛一回頭,就看見十步之外站著一個彩衣身影,那人站在人來人往的暗處,身形高挑面目模糊。
春風乍起,掀起那人的裙邊與披帛。那人邁步而來,伴著走動傳來流水叮噹之聲,待走近便能看清那人朱紅、藤黃與松綠相間的長裙,髮髻間插著珍珠珊瑚與無數鈴鐺。來人身側那隻玉白的右手上,戴著金色的指環和五顏六色的鈴鐺手鏈。流水叮咚之聲,便來自這滿身的鈴鐺。
溫辭在雲川面前一步之遙停下腳步,彎下腰來。那張異域面孔在雲川的眼前無限放大,眉如遠山眼如明月,明豔以至於令人心驚。
「你在幹什麼?」溫辭低聲問道。
雲川坦然地說道:「找一面鏡子。」
溫辭低眸看了一眼她的鏡子,再抬眼看向她,慢慢地說道:「不要碰魘術,好奇心太重,會丟了性命。」
雲川沒有答話,而溫辭直起身來,居高臨下地望著她,輕描淡寫地說:「你知不知道,要是在魘師操縱的夢裡死去,就是真的死了。」
雲川卻踮起腳來,再次靠近溫辭,給了一句驢唇不對馬嘴的回復。
「你再等一會兒,我馬上就攢夠錢了。」
「錢?你要錢做什麼?」溫辭皺起眉頭。
「溫姑娘!溫姑娘!你怎麼在這裡啊,時間就要到了該去準備了。」
雲川還沒回答,阿福的聲音就插了進來,他滿眼焦急但仍然陪著笑。溫辭斜了一眼阿福,轉過身去沿長廊走去,漫不經心道:「催什麼,知道了。」
這句話出口,聲音卻和剛剛大不相同,全然是柔美的女聲。
那身影衣袂飛揚間登上了舞台。
鼓樂聲起,溫辭深深折下腰去貼著地面,彷彿沒有骨頭一般,在鼓點漸強時一邊旋轉一邊起身,衣袂飛散如花開。數把金色扇子在她的五指間旋轉,飛入空中又在她的肩膀、膝頭、足尖彈起,伴著鼓點與鈴鐺聲時收時展。
十二部弄扇戲,如蝶戲花間,行雲流水,眼花繚亂又精美絕倫。一時間掌聲雷動,眾人驚呼以為絕技。
在掌聲中溫辭頷首,鬢間金穗拂過眼眸。
「且以喜樂,且以永日。」
這句話從這樣的美人嘴裡說出來,彷彿祝福又彷彿天神垂憐。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舞台上時,無人看見的角落裡,又有一張白紙憑空出現,貼在了逍遙門那面鏡子的背後。
而整個摘月樓所有觀夢銅鏡的背後,都神不知鬼不覺地爬上了白紙。
看到雲川抱著銅鏡來到房間時,謝玉珠一下子就從凳子上跳了起來,興奮道:「姐姐當真厲害!真的拿來了!」
雲川搖搖頭,她把那面鏡子放在桌上,說道:「這只是一面普通的銅鏡。」
謝玉珠面露失望之色,但仍然拍著雲川的背安撫道:「沒事沒事,要你去撒謊騙人我都覺得不可思議,我在房間裡吃點兒好吃的算了。」
雲川拿出兩支造型奇異的雕刀,坐在桌邊將鏡子翻轉過來:「我看過他們施法,我可以在這面銅鏡上做出來。」
「做術法?你我都沒有修為,能做什麼術法?你又不是葉憫微,還能把那些結印和咒語雕在鏡子上?」
頓了頓,謝玉珠看著著雲川鼻梁上的水晶視石,說道:「咦,雲川姐姐你這視石和雕刀都是從哪裡拿出來的?你的視石模樣好奇特,水晶的嗎,祖傳的嗎?」
然而從雲川拿起雕刀的那一刻起,她就對謝玉珠的話失去了反應。她左手執刀在銅鏡背面刻下彎折復雜的紋路,那刀鋒鋒利無比,所過之處留下淡淡的藍光,一閃即滅。她的右手扶著銅鏡的一側,食指卻在銅鏡上不停劃動,似乎一邊雕刻一邊在計算著什麼。
謝玉珠圍著雲川鬧了半晌她都不為所動,只好悻悻地走到一旁。她邊嗑瓜子吃點心邊看雲川刻銅鏡,擬了一番雲川失敗後用以安慰她的腹稿。
外面的動靜逐漸大了起來,鼓樂聲再起,人聲喧嚷,有人鼓掌叫好,有人朗聲說話,煙花在空中一重重綻放,光芒絢爛,氣氛越來越熱烈。雕刀劃在銅鏡上的聲音微小地隱匿進喧囂中,雲川獨坐在自己的寂靜裡,與世隔絕。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聲鳴鑼清響,雲川放下了銅鏡。
謝玉珠湊過去,開始抒發自己準備好的腹稿:「已經鳴鑼開賽了。不礙事的,在鏡子上雕術法這種事情想來也不可能,重在嘗試……」
雲川充耳不聞,從腰間的袋子裡拿出一顆藍色石頭,放進銅鏡背面刻出來的凹槽裡。一時間所有被她刻畫的紋路發出耀眼的藍色光芒,石頭彷彿一顆心臟,湧動的靈力自它而出又歸於它,循環往復。
而鏡子的正面慢慢浮現出畫面來,六個不同的夢境出現在鏡子中。雲川用手指在鏡子的邊緣劃了一圈,便又出現了新的六個夢境畫面,代替了原來的。
「成了。」雲川淡然說道。
謝玉珠目瞪口呆,她揉揉眼睛再看向這面鏡子,然後拉住雲川的手:「……你是怎麼做到的?你這個藍石頭好像傳說中的蒼晶,葉憫微造的蒼晶!你……」
謝玉珠兀自激動著,而雲川彷彿沒聽到她說話似的,繼續在鏡子上劃動,試驗著術法。
不一會兒,鏡子裡夢境的畫面突然顫動起來,彷彿打翻一桌顏料,所有夢境混沌地糾纏在一起。外面的賓客似乎也發現了同樣的問題,議論騷動聲漸起。
雲川皺起眉頭,她像剛剛那樣劃過鏡子的邊緣,鏡面上的畫面卻不再受控制,好像一鍋要溢出來的湯撲騰著。她的右手手指還在桌面上快速劃動,彷彿仍然在計算,她喃喃道:「不對勁……」
她又在銅鏡背後劃了幾道紋路,然後伸手撫摸上銅鏡。
在她手指與鏡面接觸的剎那,鏡面忽而大亮,如江河決堤般的巨大光芒迅速吞沒謝玉珠和雲川,整個房間亮得銀白刺目。
旁觀的謝玉珠驚叫出聲,那聲音卻只短促地響了一瞬,便卡住似的戛然而止。於此同時光芒迅速退卻收回銅鏡之中,而房間裡竟空無一人。
謝玉珠和雲川,憑空消失了。
而那鏡子失去了支撐,孤零零地在桌上搖晃兩下,「啪」的一聲扣在了桌上。
不遠處熱鬧的高台後,倚著紅木門的美人正拈搓著一張白紙。
而美人的身後,整個摘月樓裡打著旋兒地飄滿了白紙,如一場彌天大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5-28 08:36 PM
卷一 三千夢魘 第七章 入魘
感覺到光芒退卻,謝玉珠揉著眼睛說道:「好痛!這是怎麼回事,怎麼突然這麼亮?」
她試探性地睜開一隻眼睛,然後就驚得兩隻眼睛連同嘴巴一齊張開,瞳仁裡映著眼前的世界,顫動得宛如汪洋裡的小舟。
「這……這……」
舉目所見是幽靜的江南雨巷,高高的白牆與黑瓦,腳下踩著青石板路。雲霧繚繞,巷子深深不見盡頭,四周除她以外並無別人。
「有……有人在嗎?雲川?莊叔?有人嗎?這是哪啊?」
謝玉珠驚詫而惶恐,邊往前走邊高聲呼喚著。然而巷子的盡頭還是巷子,空寂盡頭還是空寂,這麼長的巷子竟然沒有一道門,沒有一個人。
謝玉珠不知在這巷子裡轉了多少彎,雨越來越大,沿著屋簷落下雨簾,路邊的排水渠漸漸水勢洶湧。她渾身濕透,越來越焦躁。在轉過一條巷子後,路陡然變寬兩倍,有一群拿著油紙傘的少女正背對她,衣袂飄飄,一步一頓地向前走。
「各位姐姐!等等我!」
謝玉珠大喜過望,在大雨中拎著裙子追趕她們,那些少女們卻充耳不聞,步子沒有減慢分毫。
謝玉珠終於趕上最末尾的姑娘,伸手扶住她的肩膀:「等一下!」
在謝玉珠扶住少女肩膀的剎那,所有撐傘的少女們都停下了步子,繼而整齊劃一地轉過頭。這轉頭的幅度極大,常人如此怕是頭都要擰斷,她們的卻動作快速而僵硬。
轉過來的是一大片戴著面具的臉。面具白底,上畫了長長的上挑的眼睛,眼周大團的粉紅,是戲裡的花旦臉。在白牆黑瓦裡的世界裡,明豔得詭異。
俏麗的花旦臉擠滿了大雨之中的街道,一重又一重,密密麻麻,寂靜無聲地對著謝玉珠。
謝玉珠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她顫抖地伸出手去,揭下離她最近的少女的面具。少女的面容一點點露出來,眉眼鼻梁唇形,無不熟悉。
那是一張與謝玉珠一模一樣的臉。
油紙傘下的少女們目不轉睛地望著她,那些面具後的眼睛,那撐傘的手,被雨水打濕的身段。
越看越熟悉。
每一個人都像她。
雨下得更大了,世界只剩下雨聲,高高的沒有門的白牆,烏雲一般的黑瓦,還有灰暗世界裡生出的謝玉珠們。
謝玉珠的手劇烈顫抖起來,她的目光慌張地在這些人臉上遊走,胸腔突然薄成一張白紙,心跳暴烈幾乎要破紙而出。恐懼使她啞然失聲,連後退的力氣都消散殆盡。
那個被她揭下面具的少女突然笑了。若說是笑,不如說是調動僵硬的臉皮,做出一個類似笑的表情。
密密麻麻的面具下,眼睛裡也都帶上笑意。
少女脖子上的褶皺一圈圈鬆開,她慢慢轉過身來。
在這個瞬間,突然有踏水聲自遠而近,謝玉珠手上的面具被奪走,來人將面具一把扣在少女臉上,拉住謝玉珠的手腕,簡短地說了一個字。
「跑。」
謝玉珠被此人拉著轉身向後跑去,身後傳來踩踏的紛亂水聲,她恍惚地奔跑了兩步,才在恐懼中看清了來人的側臉。拉著她往前跑的姑娘有一頭銀白色的長髮,在雨水中濕透成一縷縷貼在身上,她眉目清雅,手上戴著一隻墜著兩個環的金鐲子。
「雲川姐姐!」
謝玉珠這才喘出一口氣,險些哭出來。她知道那些撐傘的少女在追她們,完全不敢回頭看,只是提了勁兒拼命地跟著雲川跑,邊跑邊帶著哭腔問:「這是怎麼回事啊?」
雲川側過頭,謝玉珠透過她的側臉看見她眼前的視石,隱約有縱橫的藍色線條。
「術法出了一點小差錯,我們進夢魘了。」雲川語氣自然。
謝玉珠愣了愣,倒吸一口涼氣道:「小差錯?這是小差錯嗎!雲川姐姐,我們進的可是魘師操縱的夢魘啊!在夢魘裡死了就是真的死了啊!」
就這情景,不被夢殺死也得被嚇死啊!
雲川說道:「你不是想看魘師縱夢嗎?」
「看魘師縱夢和自己進夢魘裡是兩回事啊!」
謝玉珠嗷嗷大叫,聲音穿透雨聲在巷子裡回蕩。她跟著雲川盡全力在巷子裡飛奔,後面追趕她們的少女像是得了樂趣一般,笑聲越來越響,清脆若大珠小珠落玉盤,謝玉珠只覺得瘆人。幸而少女們好像不太聰明,每次轉彎的時候都停不下來要撞上牆,再轉過身繼續追她們。所以在這七拐八拐的巷子裡,雖然她和雲川跑不快,卻沒有被追上。
「我們要跑去哪裡啊?」謝玉珠高聲問道。
她話音剛落,雲川就一個急停,謝玉珠差點滑出去摔在地上。
「到了。」雲川說道。
謝玉珠抬眼望去,面前突然出現了一大片開闊的野地,積水已漫過腳踝,白牆與青石板都消失不見,地盡頭氤氳在一邊模糊的水汽之中,暗昧不清。地上橫七豎八倒著一群白色的剪紙般的人,衣著像極了那些少女,她們的臉面向下埋在土中,半個身子都泡在水裡,身體脹起來,長長的頭髮浮在水面上,互相糾纏。
謝玉珠捂住自己的嘴才沒有發出慘叫聲,她顫抖著問:「到……到哪兒了?我們的……葬……葬身之地嗎?」
「邊界。」雲川的回答簡短,她蹲在地上伸手試探水下的泥土。
背後的追趕與嬉笑聲越來越近,謝玉珠惶然回頭,那些少女們已經歡喜地出現在了最後一個拐角處,身影婀娜地朝她們奔來。
「她們追來了……」
謝玉珠話音未落,便感覺到自己被大力一拽,整個人向前踉蹌。因地面濕滑她完全站不住,便面朝泥地栽下去,眼見著就要跟泡在水裡的那些人一樣的歸宿,謝玉珠視死如歸地閉上眼睛。
潮濕只是一瞬間的事情,窒息也短暫得像是幻覺。
撞入泥土的疼痛沒有如期而至,謝玉珠彷彿墜落過了頭,繞著腳旋轉了一整個半圓,又站起來了。
她忽的睜開眼睛,卻看見一輪金色的太陽懸在空中,舉目望去是連綿不絕的草丘,草長到小腿高,周遭的風溫暖而帶著花香。
「這是草……草原?我還沒去過草原呢……我死了嗎?這是極樂世界嗎?是心想事成之地?」謝玉珠喃喃道。
「不是,這是另一個噩夢。」
旁邊響起的聲音嚇了謝玉珠一跳。她轉頭一看,雲川站在她身邊,正解開那濕噠噠的斗篷。雲川渾身濕透了,頭髮潮濕地黏在她的身上,水沿著她的臉龐一行行地往下落,斗篷也沉重地淌著水。
她將斗篷展開在空中抖了抖,彷彿只是從一場大雨裡逃到屋裡的倒黴鬼,當務之急是晾乾衣物。
謝玉珠的狀況也沒有好到哪裡去,她低頭看了看自己骯髒潮濕的衣服,怔了片刻又抬起手來,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
那些姑娘們追不過來了,現在暫時安全。
這個念頭一出謝玉珠便渾身沒了力氣,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繼而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張開手臂向後躺去:「終於……啊啊啊救命!」
她往後這一躺不要緊,身體接觸到草地的剎那,竟然又跟剛剛一樣撞入虛空,墜落過頭重新旋轉起來。
面龐再次浸入雨水,少女們的笑聲再度來襲。
謝玉珠心跳險些停止,殊死掙扎中手腕被人攥住,被一個猛拉再度繞了回來。
她驚魂未定地坐在草地上,看著眼前拽著自己的雲川。
雲川的頭髮與睫毛還在往下滴水,視石上也滿是水珠,視石背後的眼睛卻明亮又安定。
雲川鬆開手,指指她們身下的草地:「這裡不能躺,這是兩個夢的邊界,你躺了會掉回去。」
謝玉珠立刻一個竄身從地上跳了起來,恨不能金雞獨立以減少與草地的接觸。
天可憐見,要是再回去一次,她不如直接胸痺而死!
新的夢境中烈日炎炎,空氣灼熱。謝玉珠和雲川換了一座草丘,盤腿坐在草地上,終於能稍稍喘一口氣。
謝玉珠感到身上的水在快速蒸發,衣服和皮膚都逐漸乾燥起來。雖然雲川說這裡已經不是邊界,但謝玉珠萬萬不敢再躺下去,坐得筆直端正。她劫後餘生,現在滿腦子疑問,撿起哪個問哪個。
「雲川,你怎麼知道那裡是夢的邊界呢?」
雲川正在給頭髮擠水,聞言將視石摘下,遞給謝玉珠:「看出來的。」
謝玉珠將信將疑地接過視石,剛一戴上便視線扭曲,暈眩感便直沖天靈蓋。她緩了好一會兒,才微微睜開眼睛,看清視石上的畫面。
整個世界被一條條藍色細線所分割,就像是被大小不均的棋盤格框住,又像是覆蓋了一層漁網。隨著謝玉珠的腦袋轉動,眼前景象變化,藍色細線的分布也跟著變化。
「這……這是……」
「你看不到嗎?」
謝玉珠咽了咽口水,誠懇道:「看到是看到了,但看不懂。這些藍色的線是什麼?為什麼能看出邊界來啊?」
雲川思索片刻,鄭重回答:「我也不知道。」
謝玉珠睜圓眼睛:「那你怎麼說是用它看出來的?」
「我是猜的。」
「怎麼猜的?」
「很難解釋。」
謝玉珠無言以對。她撫著心口無奈地思索了半晌,不抱希望地說:「那打個比方成嗎?」
雲川想了想,伸手在空中比劃兩下:「比方說這個夢境是一個燈籠,我們在燈籠之中,舉目所見是燈上糊的紙皮,而視石中所見藍線便是支撐這個燈籠的竹骨。竹骨的分布有其規律,竹骨越密的地方夢境越是堅固、越近核心。相反,竹骨越稀疏的地方,夢境便越薄弱、越近邊緣。」
雲川這番話語速很快,謝玉珠跟上她的思路,繼續說:「所以剛剛我們一直往竹骨最稀疏的地方跑,然後一頭撞破了燈籠紙,掉進另一個夢裡了?」
「應該是這樣。」
這些都是猜測?這是普通人能猜出來的玩意兒嗎?謝玉珠心中感嘆著,也這麼問出口。
雲川重新戴回視石,道:「為何猜不出?看一看想一想,不就猜到了?」
謝玉珠也不知是雲川的眼睛和自己不一樣還是她的腦子和自己不一樣,估計是都不一樣。
她沉默半晌,舉起拇指:「雲川姐姐,你真是能人……」
謝玉珠此時也冷靜下來,開始整理思路。
魘師縱夢,需要從方圓百里酣睡的人身上借夢,要麼把別人拉進自己操縱的噩夢裡殺死,要麼把噩夢裡的東西召到現實中殺人。她們的情況想來是第一種。
可是魘師兩兩對戰,外面又有各宗門的人看著,應該早發現她們不慎入夢了,怎麼到現在還不見人來救她們?
謝玉珠提出了疑問,而雲川推測銅鏡上視角有限,只會關注魘師所在之處,她們一直在夢境邊緣,觀夢者應該看不到她們。
「那我們就到夢境中心去!」謝玉珠揚起拳頭,躊躇滿志。
雲川安靜地看著她不說話,謝玉珠也安靜了片刻,然後小心地問道:「越靠近中心……那種嚇人的東西是不是就越多?」
雲川點點頭:「應該如此。」
「我們會不會死在去中心的路上?」
「很有可能。」
謝玉珠揚起的拳頭落了下去,她愁眉苦臉地嘆息道:「就算各宗門的人看不到我們,那魘師總能感覺到自己操縱的夢裡人數不對吧?兩兩對決卻來了四個人,怎麼沒發現我們呢……」
雲川看向天空,豔陽高照,塵埃飛揚。
「我們進來前,夢境突然混亂動蕩,外面或許也發生什麼變故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5-28 08:50 PM
卷一 三千夢魘 第八章 鐲子
雲川猜的不錯,此刻摘月樓果然一片混亂。自從比試開始,便不知從何處突然湧現大量白紙,它們雪崩般沖掉一扇扇窗戶傾瀉而入,似一陣旋風將摘月樓中心的高台圍得水洩不通。
白紙甚至爬上樓頂的雕花木板,上面決定分組的名牌本是兩兩相對,在白紙的擾亂下時而四個碰在一起,時而六個碰在一起,成片地往下掉。隨著名牌下落,高台上的魘師們紛紛夢醒,他們驚慌地環顧四周,欲出而不得。
各宗門的弟子想要上去幫忙卻也被白紙攔住去路。這些白紙並非尋常紙張,堅韌無比,刀不可破水不能濕,就像蝗蟲一般源源不絕,纏得眾人焦頭爛額。
「是魘術!摘月樓裡還有別的魘師!他在操縱分組!」
「是誰!誰在搗亂!快出來!」
有人驚呼,議論聲紛亂。
而高台背後的陰影裡,溫辭正抱著胳膊,淡淡地看著混亂不堪的摘月樓眾人。
黑暗中色彩繽紛的衣袂在風中飄舞,鈴鐺響聲紛亂。白紙在溫辭修長的手指間靈活地旋轉,紙面拂過手背上跳動的彩色鈴鐺。
「誰想的法子?兩兩對決,這麼浪費時間。不如所有人互相廝打……」
溫辭揚起手,那白紙便隨風而去,匯入高台上的紙牆中。
「……這樣才好看。」
夢境裡的謝玉珠和雲川自然不知道摘月樓裡的混亂。但是她們已經認清現實,覺得不會有人管她們了。
謝玉珠癱在草地上,她環顧四周:「幸好我們現在還安全,這裡天氣這麼好,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像個噩夢……」
謝玉珠的話停住。在她十丈以外的地方,一群黑壓壓的東西自天邊而來,如同黑色的群山過境,快速地與她們擦肩而過,巨大的奇形怪狀的陰影在她們身上流動繼而遠去。
謝玉珠慢慢轉回頭來看向雲川,抬起手指著它們說道:「為什麼……會有比人還高的蜘蛛、蜈蚣還有蠍子?」
雲川理所當然地回答:「因為這是一個噩夢。剛剛過去好幾趟了,在你背後,你沒看到。」
「它們怎麼沒有來追我們?」
「不知道,或許是沒看見我們。」
雲川乾脆俐落地答完,就垂下目光繼續做自己的事。她不知何時拿出一支奇奇怪怪的小刀,正對著自己的手鐲雕雕刻刻,敲敲打打。
謝玉珠沉默地看著雲川的動作片刻,疑惑道:「你在幹什麼?」
「修手鐲。」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修手鐲!」
雲川不明白謝玉珠為何憤怒,認真地回應:「現在正是修手鐲的時候啊。」
謝玉珠瞪著眼睛,心說這個人怎麼能這麼冷靜?她們這是掉進魘師召的夢魘裡了啊!這是在搏命啊!有誰會在搏命的間隙修一個破金鐲子?
雲川彷彿是聽見謝玉珠的腹誹似的,她又敲了兩下那鐲子,突然收好工具站了起來。她把已經半乾的斗篷重新披在身上,繫上帶子,然後向謝玉珠伸出手。
「起來吧,夢境在改變,我們要離開這裡。」
她話音剛落,草原遠處就傳來土地碎裂墜落的聲音,灰黃的塵土騰空而起遮住半個太陽,一場沙塵暴鋪天蓋地向她們逼近。
謝玉珠的第一個念頭是,雲川真乃神人也!
第二個念頭是——不會又要開始逃命了吧?
謝玉珠猜對了,但又沒完全猜對。她們再度開始逃命,但這奔跑的方向卻很刁鑽,她們不是逃離沙塵而是迎頭往沙塵裡鑽——不知是逃命還是尋死。
謝玉珠捂著口鼻,在塵土飛揚中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你確定……沒跑反嗎?為什麼咳咳……我們是朝……咳咳沙塵裡跑啊!」
「噓,別說話……咳咳……」雲川也捂著口鼻,一出聲就嗆著了。
迎面而來的不僅是沙塵和石礪,還有從崩裂的土地盡頭逃來的蟲子們。巨大的黑影在她們頭頂上掠過,她們在蟲子的腳和身軀之間穿梭。世界充斥著黏液異味與絨毛,在夢境外她們一不留心便會踩死蟲子,現在形勢逆轉,她們倒要擔心被蟲子踩死。
而且有蜘蛛蜈蚣蠍子也就算了,為什麼還有蟑螂啊!誰的噩夢啊這麼噁心啊!
謝玉珠閃避過無數長足,全靠求生欲才忍住了嘔吐的欲望。
一路黃沙漫天,她們埋頭奔跑也不知跑到了哪裡,四下一片昏黃什麼也看不見,蟲子也不見了身影。雲川的聲音穿過塵埃到達謝玉珠的耳朵,她說:「馬上要跳了。」
「什麼……往哪兒跳?」
「跳!」
「哎!說清咳咳咳……啊啊啊啊!」
謝玉珠先是被沙子嗆得直咳嗽,繼而再痛得大喊起來。
眨眼之間沙塵消失得無影無蹤,新的夢境裡天空黑暗不見星月,有紅色的光芒在周遭跳躍,空氣熾熱無比。謝玉珠發覺自己仰面躺在無數刀尖之上,斜眼望去只見地上密集地插滿了刀片,刀鋒林立竟看不到盡頭。
這是……刀山?
她感覺到刀鋒正一層層穿過衣服,刺向她的身體。她動彈不得也不敢動彈,只怕是稍一用力就會加速被刺穿,餘光還瞟見從遠處燒來熊熊大火,穿過刀鋒間的縫隙向她們逼近。
這是……火海?
這是誰夢見上刀山下火海了?怎麼比剛剛的噩夢還可怕!?
「雲川!」謝玉珠大喊雲川的名字,聲音在火場與刀尖上回蕩,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她慌張極了,艱難地轉動頭顱,轉來轉去終於在不遠處看見個人影。
雲川正在專注地修她的手鐲。她把斗篷解開鋪在身下,坐在刀尖上,視石閃爍著熒熒藍光,一些奇異的符號從視石上飛速掠過。
謝玉珠瞠目結舌,不得不佩服雲川的定力。這種時候居然不想遺言也不想自救,只想修鐲子?而且還如此聚精會神超然物外,旁人怎麼喊叫她都能無動於衷。
謝玉珠喊了四五聲無果後,只好放棄。四周的火燒得越來越旺,一點點靠近她們,天被火光染得通紅,她被蒸騰的熱浪熏得汗流浹背,浸透了衣衫。
謝玉珠望著烏漆墨黑的天空,身下刀鋒的疼痛一刻比一刻更刺骨,心情一刻比一刻更沉重。
如今逃也逃不了,甚至連站起身來都不能夠。她第一次看魘術,居然就落到了這麼個境地。
謝玉珠的腦海裡快速滑過這短暫的十七年人生,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盡量保持聲音平穩,開始組織她的遺言:「我……我真沒想到自己會死在這裡,我好不甘心……我都沒有成功離開過家門,也該讓我好好玩玩,去長長見識,學好多本事,然後再死吧。」
「我爹娘該多傷心……他們那麼疼我,這幾年我盡顧著跟他們作對了,都沒好好跟他們說說話。」
雲川那邊傳來一聲輕微的咔嗒聲,金鐲子上一個掉落的圓環被安了回去。
謝玉珠轉過頭望向雲川,輕聲說:「還有雲川姐姐,我們誤入噩夢,歸根結底是因為我想要看魘師比試,是我連累你了。」
「那個法術也不知道你怎麼弄的,雖然出了岔子但也很厲害。你腦子這麼聰明,如果能活得長一點,沒準會成為葉憫微那樣的人呢。唉這麼說,你死比我死還要可惜,我什麼都不會,要是我能多活幾年……」
謝玉珠說著說著,一滴眼淚從她的眼角落下,在熱浪下迅速蒸騰成水氣。
雲川毫無反應,她坐在刀尖上,刀尖刺入的速度比謝玉珠快得多,身下的斗篷漸漸被血滲透,她卻像是完全感覺不到痛似的。
「雲川姐姐,你說……燒死和被刀刺死哪個更疼,我們還有沒有的選?你跟我說說話嘛,你理一下我……我害怕……」
咔嗒一聲,金鐲上掉落的第二個圓環被安了回去,雲川視石上瘋狂跳動的符號驟然停住。雲川鬆了一口氣,將那些奇異的工具放回口袋裡,然後終於朝另一個方向平躺下來,將斗篷從身下拽出。
這一番移動,雲川的身上迅速出現了好幾處刀傷,血跡大片蔓延。
謝玉珠瞧著雲川的動作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說道:「確實,聽說燒傷特別痛苦,還是被刺死乾脆俐落一點……」
她還沒絮叨完,只見雲川突然一把將斗篷扔進遠處的火海裡,瞬間火星高躍。雲川的手腕高懸,腕上金手鐲頃刻間散成三重七個圓環,內、中層的圓環極速旋轉,鐲內藍色石頭光芒璀璨。
那一刻,斗篷燒盡的灰燼從火海裡陡然升起,盤旋於火星之上,灰燼彷彿有了自己的意識,旋轉匯聚奔雲川而來。
雲川伸出手掌任這些灰燼纏繞上她的手臂,然後朝著它們輕輕吹了一口氣。
只是輕輕的一口氣對於灰燼卻彷彿一場颶風,灰燼乘著雲川的氣息頃刻間騰起,灰色的輪廓散開化為一隻巨大的鵬鳥,展翅而來從刀尖上將雲川與謝玉珠銜起,避開火焰往黑暗天空中飛去。
謝玉珠被灰燼纏繞著飛行,耳邊風聲蕭蕭。突然得救讓她一時之間大腦空白,她抬眼看向身邊同樣被灰燼纏繞的雲川,迷惑片刻然後驟然清醒,瞠目結舌道:「是吹煙化灰術……」
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千變萬化,斷而不破,散而不失。
是逍遙門的至高法術之一,吹煙化灰術。
怎麼可能?雲川怎麼會吹煙化灰術?雲川明明只是一個沒有靈力修為的普通姑娘,而且因為精神受到刺激,行事古怪……
謝玉珠心下一片混亂,在層出不窮的禍事中被她忽略的問題紛紛湧上心頭。
雲川為什麼能徒手在鏡子上雕刻出法術?
她的視石為什麼能看到夢境的骨骼?
她為什麼能毫髮無損地,從綁架她的人手中回來?
謝玉珠的心跳聲震耳欲聾,她艱澀地發問:「雲川……綁架你的人,為什麼會掛在橘子樹上死了?橘子樹是……怎麼長出來的?」
雲川彷彿終於聽到了謝玉珠的聲音。她轉過頭來望向謝玉珠,後背被火光映成一片血紅,身前則被手鐲的光芒照得湛藍,彷彿烈火與深海在她身上分界。
灼熱的狂風將她染血而燒焦的衣服吹得獵獵作響,她銀白的長髮光輝交映,彷彿在深海與火焰之間穿梭。
「啊,那是我種的。」
雲川的語氣輕鬆。
謝玉珠慢慢問道:「種在哪裡?」
「他們身體裡。」
「……前段時間在傅家莊死的那四個人,他們身上的樹也是你種的嗎?」
「那個地方叫傅家莊嗎,是啊,有那麼四個人。」
「……你知道,這是殺人嗎?」
「我知道的。」
雲川偏過頭,她的眼睛也如同燃燒的大海,明亮而幽深。
「我是個心狠手辣的壞人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5-28 09:11 PM
卷一 三千夢魘 第九章 鬧劇
黑暗消弭,天光破曉。
謝玉珠還未來得及回應,四周就突然出現一片幽深茂密的樹林,百年的老樹高聳入雲遮天蔽日,霧氣彌漫空氣潮濕,再沒有火海與刀尖的景象。
謝玉珠掉在鋪滿枯葉的地面上,抬頭看著半空中的大鵬又散作灰燼,彷彿與霧氣融為一體。
雲川被樹林裡的霧氣和灰燼所纏繞,日光在霧中散成一片朦朧的金色,她沉浸在爛漫的金色中,彷彿世外之人。
謝玉珠沉默地與雲川相對半晌,突然伸出手來舉在二人之間,嚴肅道:「等等!等等!我得捋一下。」
頓了頓,她爬起來捂住自己的腦袋,邊想邊說道:「你殺了那些綁架你的人是因為他們脅迫你在先,這個情有可原。可是傅家莊的四個人呢,你為什麼殺他們?」
「他們想搶我的袋子和鐲子。」
「噢噢,他們是強盜啊!那更情有可原了!除此之外你還用這個鐲子殺過別人嗎?」
僅限於用鐲子殺的話,傳聞中的那位摯友排不進來,如此一來就沒有別人了。
於是雲川答道:「沒有。」
謝玉珠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撫著心口發作道:「我一晚上這顆心上上下下,下下上上,都要嚇出毛病來了!你幹嘛這麼急著下結論?你是為了自保而還擊,不算壞人,還心狠手辣,什麼詞兒拿來亂用!」
雲川舉起手指向她:「但是你說……」
「我說了,你不是壞人。雲、川、不、是、壞、人!聽清楚了嗎!」
謝玉珠一字一頓地說道,聲音響亮,卻有些顫抖。她滿臉泥漬灰塵,雙眸裡深藏不安,彷彿這斷言落地生根,不光要勸服雲川,也要勸服她自己。
雲川露出一點迷惑的神情,她安靜片刻,還是放下手指說道:「好吧。」
謝玉珠深吸一口氣,伸手拍拍雲川的肩膀,心有餘悸道:「雲川姐姐,可別亂說話啊。有些名聲一旦背上,就再也拿不下來了。」
她們在茂密樹林裡找了個安靜地方,坐下來互相包扎在刀山火海裡弄出的傷口。和雲川進行了一番交流後,謝玉珠覺得自己掌握了事情的真相,並且對雲川一問三不知的情況感覺到恨鐵不成鋼。
「你真是啥都不知道啊……城裡貼的布告你沒看到?撿到了這種鑲著發光藍色石頭的東西,是不能亂用的!用了就是靈匪,就會被所有仙門通緝!」
雲川偏過頭:「什麼是靈匪?」
謝玉珠扶著額頭,她靠著一棵倒下的巨木憤憤道:「說來話長,這就不得不提葉憫微了,這些破事兒全都得怪她!」
雲川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葉憫微還被尊為萬象之宗的時候,跟夢墟主人一起開創了一種叫『魘修』的修煉方法。這方法和魘術沒什麼關係,是修士用來突破境界提升修為的,若修煉成功則修為大增,便是已經修到頂的,都還能把頂往上拓個七尺。」
「但這種方法需要以夢魘煉自己的精魂,若煉不好,不僅修為不增,精魂中還會生出有自我意識的活物。這活物會把修煉者的靈力和記憶全部吸走,脫離他滿世界亂跑,便是魘獸。」
「現在這話說回葉憫微,二十年前她魘修失敗,魘獸逃離昆吾山。大家見了葉憫微的魘獸才發現,她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各家術法全部都做成了靈器。像咱們這樣的人,根基修為全無,內功、心法、身法、口訣、結印一概不知,但只要拿到靈器,就可以像仙門修士一樣施展術法。」
「葉憫微的魘獸揣著一堆靈器到處亂跑,看誰順眼了就丟個靈器出去。那平白無故得了靈器神通的普通人,常以靈器作惡,被稱為靈匪。從那之後直到今日,就是天下大亂嘍。」
謝玉珠指向雲川:「現在你就是靈匪。」
雲川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說到這裡謝玉珠便心中發愁。雲川修好手鐲,本可以借著靈器的力量一路躲避障礙到夢境中心,請那裡的魘師將她們放出去。可夢境的中心會呈現在銅鏡上,仙門宗派那麼多人盯著,雲川一出現她靈匪的身份定然暴露。
「借靈器之力使用術法是重罪,更別提你還殺了人,被仙門宗派的那些人發現了就只有一個死字。咱們不能去找魘師。」
謝玉珠身上的傷口被雲川包扎好了,她便撕下布條給雲川包扎起來,邊包邊說:「咱就偷偷藏著,等他們比試結束所有的夢都破掉,咱們自然就能出去了。」
雲川疼得輕聲吸氣,她思索了一會兒謝玉珠的話,疑惑道:「你是在替我著想嗎?」
「對啊……這不是理所當然嗎?你救了我多少次啊,做人最重要的就是講義氣,這點道理我還是懂的!」謝玉珠伸出手,在嘴邊一晃:「我絕對替你保密。」
雲川望著她,面不改色地擊碎對方的義氣:「我救你是為了五百兩銀子。」
謝玉珠瞪著眼睛噎了半晌,艱難道:「君子論跡不論心……不是,雲川姐姐你能不能不要太誠實!」
樹林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彷彿有什麼東西變成了活物,正在四處探索。
「它們醒了,我們該走了。」雲川終於站起身來,手腕上的鐲子緩慢轉動著。她說道:「鐲子沒有完全修好,只是勉強能用,很快就會再次壞掉,而且會壞得更嚴重。按照夢境持續的時間來看,撐不到最後。」
謝玉珠傻眼:「那怎麼辦?」
「我們現在去夢境中心找魘師。」
「然後呢?」
「後面的事情我不擅長,你來想辦法吧。」雲川說得坦坦蕩蕩。
謝玉珠愣了片刻,揉著太陽穴道:「我明白了。這情況就是時運不濟,命途多舛,我要折壽。」
此時摘月樓裡的眾人們,正在一片混亂中維持著微妙的秩序。魘師們被白紙圍困在高台上不得脫身,紛紛以魘術招魘來與白紙對抗,一時間高台上刀劍、火海、洪水、猛獸層出不窮,聲勢浩大而來,然而紛紛被白紙切成碎片或掩埋消散。
這白紙的牢籠堅不可摧,背後的魘師強得出乎所有人意料。夢醒的魘師們只能徒勞地嘗試,而尚且未落敗的魘師們則仍以夢魘廝殺,坐在自己的席位上紋絲不動。
另一邊,仙門弟子們和摘月樓僕役們倒都還鎮定。仙門中人本來就是受邀來此為盟會做個見證,並非主事之人,眼見這攪亂盟會的人也是個魘師,想來這也算是魘師內部的鬥爭,不便插手。於是他們嘗試破壞白紙無果後,看白紙並不想攻擊他們,便也先按兵不動,看著銅鏡上的夢魘戰局。
摘月樓僕役則更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想來桌椅擺設壞了魘師們也賠得起,別把樓拆了就行。
逍遙門席上突然有人喊了一句:「快看巽字乙號位!」
仙門弟子們紛紛把銅鏡上的夢境轉到巽字乙號位。這裡正是三人混戰,一個矮個子的四十來歲的黝黑中年人敲著巨大的鼓,每敲一下天地便跟著震動,靠近他的東西都應聲粉碎。一個三十來歲的白面書生樣的人操縱著無數巨木,如同活物般伸出枝幹糾纏對面,一旦斷開便流出燙人的毒液。最後一位高個子清瘦的尖腦袋,一揮手便有無數蝗蟲鋪天蓋地地飛來,所過之處的所有生靈都被啃食殆盡。
這邊正戰得昏天黑地不分勝敗,三個夢境匯聚到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奇詭紛亂。而兩個灰頭土臉的女子躲在巨木的枝幹後,一個女子高喊道:「都說了我是謝家六小姐!快把我們放出去!」
鏡子外的摘月樓僕役們一見這情景,紛紛大驚失色,驚呼聲此起彼伏。
「六小姐!小姐怎麼進夢裡了?」
「雲川怎麼也在?」
「怎麼回事!?」
席間的仙門弟子面面相覷,不由得瞥向扶光宗。誰不知道謝家大小姐與二公子都在扶光宗修行,這次雖然沒有來,但扶光宗到底與謝家關係親近。莊叔不顧白紙紛飛,馬上奔去扶光宗席位,隔著白紙圍牆求扶光宗弟子幫忙把謝玉珠救出來。
那夢境裡的魘師還在火上澆油,敲鼓的中年人道:「我只知謝家大公子,大小姐,二公子,誰見過什麼六小姐?你說你是謝家六小姐你就是了?」
白面書生勸道:「不管她們是誰,兩個弱女子誤入夢境,我們不能不管吧!」
敲鼓的搖搖頭:「怎麼管?召她們入夢的不是我不是你,我看也不是那趙老六,不是我們召的怎麼放?誰又知道她們怎麼進來的?一個謝家小姐一個白毛丫頭,這一塌糊塗的比試規則保不齊就是她們搞的!」
「依我看這規則早就出了問題,大家都該停手了!」書生高喊。
那操縱蝗蟲的尖腦袋終於發話,哈哈大笑道:「管他什麼規則,贏到最後就是盟主了。你徐述要充好人就乖乖認輸,所有夢都破了她們不就出去了?」
敲鼓的一副意料之中的樣子,道:「你看看,就算你收手趙老六那瘋子也不會收手!你現在分神護著她們兩個,一會兒就得敗下陣去!」
徐述氣道:「錢千福,你就會說些風涼話!」
他們嘴上不停,手上也不停,話說了幾回合夢境便戰了幾回合。徐述護著雲川與謝玉珠確實力不從心,眼見著擋在雲川和謝玉珠面前的巨木在鼓聲中化為齏粉,那蝗蟲們便烏雲般黑壓壓地衝過來,餓瘋了似的連野兔老鼠都啃光只剩個骨架。
謝玉珠嚎叫一聲連連後退,只覺得今晚她也得做噩夢,所有這些玩意兒都得重來一遍。
那黑雲般的蝗蟲就要衝到她們面前,千鈞一髮之際,雲川抬起手,藏在袖中的灰燼繞著胳膊湧出,隨著她的吹拂沖天而起,自地而天立起一座高牆,朝著蝗蟲們轟然傾倒。
烏雲被高牆拍散在地,謝玉珠捂著心口望向身邊一臉淡然的雲川。
雲川的鐲子露出衣袖之外,掛在她纖細白皙的手腕上,層層圓環旋轉間藍色光芒璀璨。
她們面面相覷片刻後,雲川一揮胳膊把手背在身後,念詞兒似的說:「啊,我暴露了。」
謝玉珠為這稀爛的演技沉默一瞬,瞥了一眼灰暗的天空。
銅鏡外仙門的弟子們自從雲川吹起灰燼時,就已經亂成了一團。「靈器」、「蒼晶」、「靈匪」各種聲音響成一片,吹煙化灰術所屬的逍遙門弟子們已經全部站起來,圍著銅鏡議論紛紛。
「這竟是個靈匪!她是誰?」
「她偷了吹煙化灰術!」
「是不是她把謝小姐騙進夢魘的?她是怎麼進去的?」
懷疑聲剛起,便見銅鏡裡的謝玉珠一步跳開遠離雲川,指著她誇張地大喊:「雲川姐姐,你居然是靈匪!虧我這麼相信你!我……我看錯你了!」
雲川一把將謝玉珠拉過來,拿尖尖的樹枝戳著她的咽喉,說道:「不要亂動!乖乖聽我的話!不然我就殺了你!」
摘月樓僕役們震驚聲一浪高過一浪,莊叔的呼喊聲更是響徹整個摘月樓。
溫辭倚著朱門眉頭緊鎖,盯著銅鏡裡身上血跡斑斑的雲川,驚訝已經全數轉為憤怒,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油鹽不進、膽大包天、自討苦吃!」
叫她不要碰魘術,她還偏要碰!
頓了頓,好像還不解氣似的,溫辭又憤恨地補了一句:「演的什麼東西!」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5-28 10:28 PM
卷一 三千夢魘 第十章 危機
不說銅鏡外這些大驚失色的仙門弟子和僕役們,夢境中混戰的三個魘師眼見漫天灰燼繞著雲川,都傻了眼。
那敲鼓的先嚷出聲:「今兒撞了大邪!比試亂套了,謝家的小姐來了,現在連靈匪都來了!你這丫頭到底想幹什麼?」
操控蝗蟲的趙老六倒倍加興奮,在蝗蟲旋風中哈哈大笑道:「好啊!我就喜歡熱鬧!」
雲川架著謝玉珠乘灰燼而起,她躲避著聲浪樹枝與蝗蟲,在三個噩夢交匯的中心轉一圈,手指在衣服上快速地劃著。
謝玉珠乖巧地扮演人質,用蚊子哼哼般的聲音問:「你在算什麼?」
雲川也跟著壓低聲音:「算我能打贏誰。」
「誰?」
「誰也打不過。」
「那怎麼辦!?」
「挑一個人,幫他快點打贏別人。」
雲川話音剛落便一揮手腕,灰燼飛去砍斷即將刺向趙老六的枝條,一併擋去毒液。
趙老六轉頭看向雲川,驚詫道:「小丫頭你竟然幫我?」
「你贏到最後所有夢破滅,我就能出去。」雲川懸在空中,誠實地回答。
謝玉珠僵著身體,哼哼著抗議:「你怎麼幫他不幫書生!恩將仇報太不道義了吧!」
雲川認真回答:「現在有道義的人應該殺我救你。」
「……」
「只有不道義的會站在我這一邊。」
謝玉珠牆頭草隨風倒:「你說的沒錯。」
趙老六果然不管謝玉珠被綁,得了幫助還十分得意。徐述鐵青著臉喊道:「這姑娘竟是靈匪!想來這些紛亂全是由她而起!諸位我們一起先將她緝拿吧!」
那樹枝奔向雲川的剎那,鼓聲大作,蝗蟲高飛,灰燼如箭雨,三方齊上。樹林的噩夢瞬間被撕破,徐述憤怒的面龐與夢境同時消失。
高台上原本沉睡的徐述黑著臉醒過來。銅鏡外的仙門弟子們看見這一幕,憤慨聲直沖雲霄,有道義的被沒道義的和趁虛而入的給打敗了,這真是豈有此理!
而夢境裡的雲川只是拍拍手,欣慰道:「破了一個夢。」
而後那敲鼓的魘師竟還想遊說雲川來幫自己,雲川在結盟這方面還是很講道義的,二話沒說——幫趙老六把對方給滅了。
於是這突然出現的大逆不道的靈匪,就和那瘋瘋癲癲的趙老六心照不宣地結了盟。趙老六原本實力就不錯,雲川的鐲子也十分厲害,只見雕花木板上趙老六的名牌碰誰便把誰撞下去,一路搖搖晃晃往上升,那叫一個所向披靡勢不可擋。
分組本就亂成一團,加上雲川的介入,比試速度大大加快。不過半個時辰,趙老六的名牌就扶搖直上,眼見著直逼最頂端的盟主之位,迅猛的勢頭卻剎那間戛然而止——他的名牌被另一塊迅速升上來的名牌撞落在地。
夢裡雲川和謝玉珠還沒意識到是怎麼回事,甚至沒見到這塊撞落「趙老六」名牌的魘師,就掉進另一個夢裡,直直地摔在了地上。
謝玉珠懵懵地從地上爬起來,發現周圍竟然變成了阜江城裡的模樣。開闊的街心連接著各個街道,綢緞莊、藥鋪、肉鋪等等大門緊閉沿街排開,高高低低的屋簷上站著許多禿鷲,遠遠地還能看見摘月樓屋頂的金珠子。她努力地回想了一會兒,驚道:「這是……阜江城西柳街?」
謝玉珠低頭看向地面,地磚的所有縫隙裡已經盛滿了鮮血,鮮血漸漸溢出覆在地面上,倒映著天上血紅的月亮。
西柳街,秋時便是刑場。
她心下一緊,還沒搞清楚情況,就聽見了大雨般密集的腳步聲。從各個街巷衝過來黑壓壓的屍體,這些屍體都沒有腦袋,衣衫襤褸,高高矮矮張牙舞爪,脖子上碗大的疤還在往外呼哧冒血,一路奔跑一路灑血,真正是血流成河。
謝玉珠再次大受驚嚇,雲川在謝玉珠的嚎叫聲中把她一把拉過來,保持好劫持的架勢,再從旁邊樹上揪下一個蘋果往地上一砸。那蘋果落地的瞬間便急速發芽抽條,長出密密麻麻的枝丫,擋住迎面而來的屍體們。
蘋果樹瞬間開花結果,新的果實紛紛掉落,新的蘋果樹突破磚石拔地而起,絞碎屍體吮吸著血河,茂密翠綠地向上生長。橫斜的枝條蔓延過來捲住雲川和謝玉珠向上高高托起。
雲川一邊靠著枝條的牽引躲避屍潮,一邊摘果子往屍體堆裡砸,一砸便倒下去一片屍體再長出蘋果樹,眼見著菜市口就要變成蘋果樹林。雲川的手鐲上外層三重圓環急速旋轉,幾乎要擦出火星來。
謝玉珠捂著嘴瞧著一個踩一個不要命似的往上爬的屍體們。明明沒有了腦袋,他們喊冤的聲音卻像潮水般此起彼伏,也不知道從哪裡喊出來的。生前冤死就夠怨了,死後還被其他冤死的人踩在腳底下當梯子,當真是冤冤相報何時了!
這怕不是個劊子手的夢吧?之前那些水啊樹啊蟲子的噩夢與此相比,簡直就是仙境啊!
見屍體動作越來越快,扔蘋果已然趕不上他們爬行的速度,雲川往空中撒了一把灰,仰頭一吹。灰燼彌漫,在血紅月光下化為數十隻野狼,俯衝而下撕咬屍體,將屍體們拽下蘋果樹。
雲川卻沒有收回目光,她保持著抬頭的姿勢,望向不遠處的某個屋簷。謝玉珠跟著雲川望過去,便見血月之下,屋簷上站著一個四十出頭的中年男人,身穿一件深青色直裰,身材高大卻精瘦,蒼髯如戟目光如炬。
這人謝玉珠認得,她溜出去時見過,正是大名鼎鼎的魘師任唐。
謝玉珠的腦子飛速運轉,繼而醍醐灌頂,合著這是任唐縱的夢!能將趙老六瞬間擊敗的魘師,除了任唐也沒別人了。如今沒了趙老六這個結盟對象,雲川單挑哪個魘師都不成,更不要說是任唐了!
任唐的目光從雲川手腕上的鐲子移到雲川的臉上,沉聲道:「你就是傅家莊那個靈匪?」
一聽這話謝玉珠立刻反應過來,揮舞著胳膊腿,大聲嚷道:「任先生!任先生快停手,我是謝家六小姐!她還掐著我的脖子呢!救我啊!」
雲川配合地把尖尖的樹枝戳向謝玉珠的脖子,說道:「你放我出去,不然我就殺了她。」
任唐冷冷一笑,雲川手裡的樹枝瞬間冒出鮮血,融化般矮下去。雲川立刻把樹枝扔掉,只聽任唐的聲音遠遠響起:「這位靈匪姑娘,你怕是還不清楚,你腳踩在我操縱的夢裡,對上我只有必輸二字。」
舉世皆知,夜晚是魘師的天下,魘師是夢魘裡的神,既然是神那自然是——無所不能。
任唐抬起手,大地便開始劇烈地震動開裂,雲川和謝玉珠之間突然出現一道地裂並迅速擴大。黑壓壓的屍潮如甲蟲般從屋頂上漫過來,腥臭味沖天,他們東倒西歪地爬到樹梢上包圍雲川,樹葉瞬間全被染成鮮紅。
「謝小姐勿怕,我定然保你平安。」任唐擲地有聲。
謝玉珠僵硬地站在原地,隔著那道剛剛出現的裂隙,遙望著另一邊的雲川。她乾乾地說:「其實也……」
她還沒說完就見雲川鐲子上的藍光閃了閃,咻的一下熄滅了。一瞬間樹木停止生長,野狼消散,灰燼紛紛揚揚地漫過夜空,遮住那一輪血月,謝玉珠的話也卡在了喉嚨裡。
不會吧?!那神奇鐲子早不壞晚不壞,偏偏在這個時候壞了?人生在世怎麼能倒黴到這個地步!
謝玉珠在心裡哀嚎著,那邊任唐喝道:「區區一個靈匪,竟敢入侵夢境、擾亂秩序、破壞魘師盟會!這麼不把魘師放在眼裡,誰給你的膽子?」
任唐指向雲川,冷然道:「此處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謝玉珠急得滿頭大汗,腦子直轉出火星來。偏偏雲川還一臉迷惑:「你說的……」
雲川話音未落那些無頭屍體便蜂擁而上,直沖她而去,血肉模糊的手就要抓到雲川的臉上。
伴隨著謝玉珠的喊叫聲,千鈞一髮之際,風雲突變。
天上驟然破開一道極長的口子,彷彿一張咧開大笑的嘴,無數白紙從這嘴裡砸下來,如冰雹落地般轟然作響。
鋪天蓋地的白紙沉重非常,一旦落地便紋絲不動,層層覆蓋街道血河和樹木,直把屍體壓倒在地,掩埋得乾乾淨淨。眨眼的功夫白紙就壘出厚厚一層,整個世界都被蓋成茫茫白原。
雲川、任唐、謝玉珠三人被白紙直埋到膝蓋,面面相覷。
一張在半空中飄飄悠悠的白紙突然停住,然後瘋狂地生出新白紙,掉成一道紙瀑布,漸漸展露出人形。紙張猛然向上旋轉四散,中心出現一位彩衣美人,面對雲川,背對任唐,正是溫辭。
溫辭上上下下將雲川端詳一番,目光劃過她身上的血跡,又在她那冒煙的鐲子上停留一瞬。而後咬牙諷刺道:「你可真是厲害得要命。」
說罷溫辭便轉身對著任唐,微微抬起下巴:「入侵夢境、擾亂秩序、破壞魘師盟會,你方才說的人……」
溫辭舉起手指,指了指自己:「是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5-28 10:37 PM
卷一 三千夢魘 第十一章 出夢
月亮仍然隱藏在雲霧中,但在這滿世界的白紙映照下,大地明亮許多。西柳街早看不出原來的樣子,白紙覆蓋下屍體樹林與屋簷連成一片雪原,凶煞之地轉瞬潔白。
彩衣美人站在白雪般的紙堆上,髮髻間步搖搖曳,層層疊疊的衣裙飛揚,彷彿雪地裡的蝴蝶。
好好一個比試一波三折,折出來個自稱謝家小姐的人,折出來個靈匪,又折出來一個不明來路的魘師。
任唐上下打量突然出現的美人,眉頭緊鎖:「你是方才的溫辭姑娘,你不是摘月樓的伶人麼?」
溫辭偏過頭,耳邊玉墜搖晃。比起這些白紙的操縱者,這模樣確實更像是一個柔弱美麗的舞姬。
「怎麼,難道哪裡頒了律法,伶人做不得魘師了?」
任唐面露防備之色:「在下孤陋寡聞,未曾聽說過溫姑娘的名號。可溫姑娘既然是魘師,就該遞上名牌,光明正大地參加魘師盟會,何故突然發難?」
溫辭眯起眼睛:「我樂意,你管得著嗎?」
任唐目光沉沉。
溫辭抬起手指著任唐,手上的彩色鈴鐺無風自響,喧鬧活潑:「現在就剩你一個了,我打敗了你,這盟主的位置就該我坐吧?」
任唐冷笑:「乳臭未乾的小丫頭,口氣倒是很大。」
溫辭向來不讓半句罵自己的話掉在地上,當下便嘲笑回去:「半截入土的老匹夫,志氣也是不小。」
任唐怒目圓睜,霎時從白紙堆下伸出一隻帶血的手,緊緊抓住了溫辭的腿。無數屍體從白紙下崩出,鮮血染透了白紙堆,春潮破冰般向溫辭湧來。
越是凶煞的夢越難駕馭,任唐將這大凶之夢操縱得得心應手,可見其本事。如不出意外,他該獲魁首。
然而他不走運,溫辭便是這意外。
溫辭幾不可察地後退了一步。只見錦鞋之下白紙震顫,無數血手向上伸出攀住她的雙腳,冰冷肢體吊在她身上,把她往下拽。
溫辭抬起手用白紙把謝玉珠和雲川捆在一起架在旁邊,合上一雙鳳眼,不耐道:「成天搞這種血肉淋漓的東西,不堪造就的家伙。」
她向空中伸出手,手指上金色指環與五彩鈴鐺閃閃發光,鈴聲清越。屍潮即將淹沒她的時候,她打了個響指。
那蓋滿大地的白紙驟然騰起,紙身繃緊,如刀刃般懸在空中,繼而四散飛揚,暴風雪般將屍體千刀萬剮。
白紙削骨如泥,無窮無盡,殺完即埋,埋完再殺,血紅剛現就被雪白覆蓋,一層層疊上去,地面越抬越高。
任唐愕然,雙眸震動。溫辭在他的夢裡召其他噩夢之物本就處於劣勢,即便如此這白紙竟然還有如此威力。這個姑娘的實力遠遠在他之上!
世上竟有這樣的魘師,他怎麼從未聽過?
白紙鋪天蓋地而來,越殺越狂亂,屍潮完全無法抵擋。天空被白紙撕裂,月亮一劈兩半露出個慘白的口子,裂縫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溫辭終於睜開眼睛,微微一笑:「你遇上我,也只有必輸二字。」
雲川眨眼的剎那,血月與夜幕煙消雲散,唯有白紙還在紛紛下落。她與謝玉珠、溫辭立在摘月樓的高台之上,四周燈火通明。
只見桌椅擺設東倒西歪一片狼藉。從一層到五層的欄桿邊站滿了裝扮各不相同的宗門弟子,許多弟子已經拔劍出鞘。台下則聚集著比試落敗的魘師們,模樣也十分狼狽,看起來剛剛與白紙纏鬥完一場。
剛剛過去的一個時辰摘月樓確實非常熱鬧,精彩紛呈不輸夢魘比試。
被擾亂比試的魘師們,為謝玉珠擔驚受怕的摘月樓僕役們,為雲川震驚不安的仙門弟子們,這三路人馬無一倖免,誰也別笑話誰,各丟各的臉,各有各的驚詫憂慮。他們隨著銅鏡裡局勢變化而心情跌宕,比正常比試還熱鬧。
如今塵埃落定,攪亂一切的不速之客們立在鋪滿白紙的高台中,被滿樓之人矚目。
在這種短暫的寂靜中,樓頂不合時宜地傳來一聲輕響,充作盟主彩頭的鎏金珠子伴隨著紅色紙條歡快地落了下來,正正好好掉在雲川手裡。
眾人的目光落在鎏金珠子上,雲川掂掂珠子,轉頭放在旁邊謝玉珠的懷裡。
眾人的目光跟著移到了謝玉珠身上,謝玉珠立刻恭敬地雙手捧起珠子,放在旁邊的溫辭手裡。
二人動作之快,彷彿這金珠燙手。
溫辭則大大方方地拿起珠子,轉著珠子漫不經心道:「本人不才,便領了這盟主之位。」
這一語打破了寂靜,摘月樓恢復熱鬧,人聲鼎沸中各路人馬直奔目標而來。魘師們要上台找溫辭討說法,摘月樓僕役們要上台接謝玉珠,那逍遙門與滄浪山莊的修士們則要緝拿雲川。
頃刻間人群騷亂,白紙飛舞——所有想上台來的人被溫辭一齊掀翻,丟到台下去。
溫辭環顧眾人,冷然道:「我還沒說完話呢,你們急什麼?」
眾人忌憚溫辭的實力,紛紛停住了動作,竊竊私語間,都在議論這個溫辭到底是何方神聖?
任唐眉頭緊鎖,他皮膚黑,活像是臉上結了個鐵疙瘩。他幽幽道:「溫姑娘不擇手段也要取得盟主之位,到底想要做什麼?」
溫辭低眸轉了一會兒鎏金珠子,笑著抬起眼睛來。她這一笑倒是十分漂亮,瞧得眾人都晃了一下心神。
「我倒要問你們討伐葉憫微,究竟是為什麼?」
這問題的答案顯而易見,甚至不用任唐回答,溫辭話音剛落台下魘師中便有幾人高喊:「葉憫微害我師祖,我魘師一派自然要為師報仇!」
溫辭嗤笑一聲,她轉著金珠在台上悠然走著,金色裙角拂過白色紙張,她說道:「師祖?他在夢墟設下三十二重夢境,來者不拒,過二十重夢者便可為魘師。你們的師父是那三十二重夢境,誰見過夢墟主人?就算是你任唐闖過二十九重夢境,可聽過夢墟主人半句教誨?未奉茶未叩頭,連夢墟主人的名字都不知道,你們認他做師祖,他可未必認你們。」
「再說了……」溫辭的聲音稍頓,彷彿這話終於進入了正題。
只見美人滿臉嫌棄,一字一頓道:「夢墟主人和萬象之宗的恩怨關你們屁事?人家用得著你們這些八竿子打不著的家伙給他出頭?」
台下憤慨之聲一時間鼎沸,無數魘師出聲指責溫辭目中無人,口出狂言。
溫辭擋過不知誰放的明槍暗箭,手掌往下壓壓,淡淡道:「大家不妨坦誠些。你們不就是想找個由頭,在靈器之亂裡拿些好處嗎?你們想要葉憫微的魘獸就光明正大地捉;想要那些修為、記憶、術譜、靈器和蒼晶,你們就光明正大地去搶;你們想殺葉憫微……」
溫辭的目光在雲川臉上劃過,與她的眼神撞個正著,目光含著些意味不明的東西,一觸即過。
她轉過眼睛去接著說道:「……那就光明正大地去殺她,別拿夢墟主人當噱頭,白白讓人噁心。」
說完這番話,她扶著額頭,全然不顧台下的憤慨,說道:「還有什麼來著?你們開這個盟會還要討論什麼?」
任唐攔著那些想衝上台來和溫辭一決雌雄的魘師。他心知他們誰也打不過溫辭,不敢輕舉妄動,只是冷然道:「重開夢墟,尋找心想事成之地。」
自夢墟主人失蹤以來,夢墟第二十重夢境以上也被封閉,魘師只能稍微摸進魘術的門便不可深入,以至於這二十年魘師的力量大大衰弱。
溫辭聞言眼神驟冷,她捧著金珠沉聲道:「夢墟主人封閉夢墟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們最好不要輕舉妄動。」
「我知道你是誰了。」趙老六跳出來,指著溫辭大聲說道:「你年紀輕輕魘術便如此高超,片刻之間將任唐打敗。此前卻從未聽說過你的名號,如此想來,你只可能是……」
一直游刃有餘的溫辭難得露出緊張神色,指著趙老六說道:「你休要亂說……」
「你定然是蘇兆青!」
溫辭沉默了一瞬,收回手指舒了一口氣,面不改色道:「還真叫你猜對了。」
眾人議論紛紛,她竟然是那唯一一個闖過夢墟全部三十二重夢境,此後卻從未現身過的魘師蘇兆青。沒想到蘇兆青是這等容顏,又是這等脾氣。
謝玉珠懵懵地看了半天形勢,才緩過來勁兒。真沒想到那摘月樓雙煞之一的溫辭姑娘,居然還是魘師雙傑之一的蘇兆青,這行事風格可真是放蕩不羈,古怪程度直逼她的賬房姐姐。
不過這同她也沒什麼關係。
此時台上白紙堆積如山,一直埋過謝玉珠的膝蓋,她動彈不得。謝玉珠對旁邊也被白紙埋了半截的雲川輕聲說:「一會兒他們講完,肯定就要讓溫辭收回白紙,上來抓你。你現在有沒有什麼想法?」
她們暫時還能當個旁觀者,時間緊迫,再不想辦法脫身就沒法走了。
在這種緊要關頭,雲川不改本色,語出驚人。
「我想吐。」她實在地回答。
「……什麼?」
雲川皺著眉頭,想要把視石摘下來:「人太多了,我想吐。」
謝玉珠都忘了雲川還有這個毛病,她慌忙把視石往回按:「別別別!你摘了就是個睜眼瞎還怎麼逃啊!」
她們這邊還沒有頭緒,那邊溫辭就已經交代完了。溫辭居高臨下,對著眾魘師朗聲說:「好了,本第一任盟主的指令便說到這兒。」
說罷她把手裡的鎏金珠子往前一丟,珠子劃出個完美的弧度,落在台下的任唐手裡。任唐驚疑不定地看著溫辭,問道:「蘇姑娘這是要幹什麼?」
「禪讓。恭喜你成為第二任盟主,我退位。」
溫辭指著任唐,似笑非笑道:「當心你的位子,你若是敢違背我這個首任盟主的旨意,我就把這位子搶回來。」
溫辭這不按常理出牌的做派令魘師們不知如何反應,底下眾人吵吵鬧鬧,仙門們終於發話了。
三樓雅座上,逍遙門的弟子說道:「方才我們都在銅鏡上看到,這位白頭髮的姑娘是靈匪,使了逍遙門的吹煙化灰術。蘇姑娘行個方便,這位姑娘和靈器我們要帶回逍遙門。」
那邊滄浪山莊的惠南衣卻抬手:「道長且慢,她也用了滄浪山莊的生棘術,這靈器不能只由逍遙門帶回去吧?」
「此前搜獲的靈器都是一器一法,還未出現過能同時施展兩種術法的靈器。我看此事應當上報太清壇會,請仙門三宗定奪。」
「逍遙門便是仙門三宗之一,蔣門主如今正是太清會長,裁決此事是否妥當……」
見那邊兩個門派開始就雲川的歸屬問題你來我往,準確地說——是就鐲子的歸屬問題你來我往。謝玉珠見尚有一絲喘息之機,腦子轉得飛快。她不死心地問雲川:「你的鐲子還行嗎?能再把我架起來威脅一下他們嗎?」
「完全不行。」雲川實在地回答。
謝玉珠沉默一瞬,破罐破摔道:「這裡都是仙門宗派的人還有魘師,你要是只用個刀子來綁架我,會不會不太禮貌?」
謝玉珠話音未落,旁邊的溫辭便嗤笑一聲,她離她們距離不近,卻彷彿把她們的對話聽了個全乎。只見溫美人伸手一指雲川,仰頭向三樓逍遙門與滄浪山莊的弟子宣布:「這個靈匪我要了。」
她說這話的語氣,彷彿只是在市場上挑了個瓜帶走似的。
然而這話一石激起千層浪,一逍遙門的弟子怒道:「蘇姑娘想要劫人嗎?你又不是仙門中人,她未偷你的術法,憑什麼歸你?」
「憑什麼?這世上誰不想要靈器,我也弄一個玩玩不行嗎?有本事就來搶,當然,如果你們想要……」
白紙迅速捲起謝玉珠和雲川扯到溫辭身邊,溫辭搭著正茫然的謝玉珠的肩膀,笑道:「誰想要謝家六小姐的命,就來跟我搶啊。」
謝玉珠看著自己脖子上懸著的白紙,紙邊鋒利如刀,此情此景,她一時不知該作何感想。
說起來這戲本其實是她編的,幾經波折終於續演。
怎麼主角換人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5-29 10:30 AM
卷一 三千夢魘 第十二章 真身
溫辭此言一出,眾人眼見著懸在謝玉珠脖子上的白紙,瞥著扶光宗人的臉色,幾方都陷入短暫僵持的寂靜裡。
溫辭也沒有給眾人反應時間,剎那間所有白紙迅速聚集在台上三人周圍,旋轉繼而如煙花般消散。不過是呼吸之間的事兒,台上空蕩蕩,白紙與人都不見了蹤影。
莊叔面色慘白,撥開眾人奔到台上,頹然地嘆著老天爺啊。他的聲音被淹沒在沸沸揚揚的討論聲中,整個摘月樓被驚詫與疑慮籠罩。
正在此時空中傳來一聲嘶鳴,一隻灰白色的鷹從破損的窗戶裡飛來,將一支竹製信筒丟進扶光宗弟子手裡。
扶光宗弟子解封信筒,掃了一遍信件內容便驚道:「師叔近日占卜得卦,卦象顯示葉憫微下山了。」
扶光宗策因道長乃仙門中最善卜之人,每年春夏秋冬各有大占卜,算關乎天下時運之人。此前二十年的八十次占卜裡,卦象都顯示葉憫微停留在昆吾山上不曾離開。
第八十一占,九九歸一,她在此時下山而來意欲何為,如今人在何處?
動則變,而生吉凶。仙門眾人議論紛紛,彷彿陰雲將至,前路不明。
而所有紛亂的始作俑者雲川,此刻正站在空曠無人的街道上,她抬頭看到屋簷間沉沉下落的明月時,才意識到這個漫長的夜晚終於即將結束。
夢裡的時間流逝速度與外界不同,她與謝玉珠歷經數不清的夢境與算不明的時間,也不過是這個夜晚的兩個時辰而已。
雲川拍了拍胸口,視線裡沒了擁擠的人群,令人窒息的噁心感隨之消退,她終於鬆了一口氣。
她面前灑滿月光的街道上,只站著那個彩衣的美人。
美人背對著雲川默不作聲,左手在身後握住右手手腕,而右手捏得死緊,彷彿正在努力忍耐什麼。
「怎麼回事?這又是哪兒?」身旁傳來謝玉珠的聲音,她疑惑地轉圈,顯然是被這一晚上層出不窮的噩夢嚇怕了。
月光下的溫辭轉過頭來,不無嘲諷地說:「這裡是寧州梁杉,離阜江三十里地,他們暫時不會追過來。你膽子這麼小,怎麼敢跟她演這齣戲?」
謝玉珠沉默片刻後,痛心疾首地轉向雲川:「我就說你演得太假了,人家一眼就能看出來!我都不知道他們怎麼能信的!」
「我殺過人,還是靈匪。」雲川提醒她
謝玉珠嘆息一聲:「確實,這經歷彌補了你在演技上的欠缺。」
溫辭眼見著兩人居然旁若無人地聊上了,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轉過身來一字一頓地質問道:「進夢是誰的主意?」
「我本想在銅鏡上做出術法看夢,但術法出了差錯,我們被帶進噩夢中了。」雲川如實交代。
溫辭怒極反笑:「做術法?出差錯?但凡你再多錯一點兒,就迷失在眾生識海裡回不來了!你以為你是誰啊?你還以為自己跟以前一樣嗎!還有你!」
美人瞬間轉向謝玉珠,把謝玉珠嚇了一跳。只見溫辭舉起那戴著鈴鐺鏈的修長手指,指著她罵道:「她盲目自信也就算了,你居然還信她?魘術是多復雜的東西,她敢碰你也敢讓她碰?活膩歪了想找死嗎?」
謝玉珠瞪大眼睛,只覺得實在離譜。這事兒還能怪到她頭上?
但是以她常年熱衷於仙門軼事的八卦之心,謝玉珠靈敏地察覺到了什麼。好奇立刻戰勝委屈,她以手指在雲川和溫辭之間打了個轉:「你們之前認識啊?」
「相熟。」
「不認識。」
兩個人同時轉頭看向謝玉珠,給出完全相反的答案。謝玉珠的眼睛瞬間亮了,看來這兩人之間真有事兒,有新鮮的八卦聽。
雲川聽了溫辭的回答,轉回頭看向他,疑惑道:「你明明認識我,為什麼說不認識?」
溫辭眯起眼睛:「我才不認識你。你少自作多情。」
「是因為你想隱瞞身份嗎?」
溫辭目光一凝,後退一步似乎是想要走,第二步還沒來及邁出去,只聽雲川繼續說道:「你不想讓別人知道你是夢墟主人?」
溫辭的腳步僵在原地,四下裡一片寂靜。明月高懸,一陣微風穿街而過,美人耳邊玉墜搖曳,眼尾朱砂明豔驚人,在月光下,彷彿披著一身絕美畫皮的妖怪。
「你不是忘了嗎?」溫辭低聲問道。
「猜出來的。」雲川一貫坦然。
傳聞裡認識她的人並不多,認識她的魘師就更少,除了夢墟主人,他還能是誰?
兩人寂靜相對,彷彿時間停滯,直到謝玉珠打破沉默。她跳到他們二人身側,滿臉疑惑:「你們在說什麼?夢墟主人巫先生?這不是溫美人嗎……不是蘇兆青姑娘……不是,她究竟是誰啊?」
溫辭不理會謝玉珠只盯著雲川,再開口便換回清朗男聲。
「你依舊聰明得令人厭惡。」
緊接著,他一字一頓道:「葉、憫、微。」
「你聲音怎麼回事?你是男人!你男扮女裝……等等……什麼?葉憫微!?」謝玉珠慢一拍地受到驚嚇,嚎了一嗓子,驚飛幾隻鳥。
只見灑滿月光的石磚路中,雲川滿頭銀髮散亂一身狼狽,但視石上的藍色螢光之後,那雙眼睛卻平靜專注。
謝玉珠只覺得心跳如鼓,一切離譜又莫名合理,她小聲道:「真的嗎?雲川姐姐,你是……你是葉憫微?」
雲川點點頭道:「嗯。」
謝玉珠捂著嘴,瞪圓眼睛瞧著面前這兩個人——傳說中的夢墟主人巫先生,萬象之宗葉憫微。
腦子裡的傳聞一層層疊上去,彷彿給面前兩個人戴上層層面具,熟悉的臉轉瞬變得陌生。故事裡的人破書而出,就站在了她面前。
她感覺到這兩人之間有事兒,但怎麼也沒想到事兒這麼大啊!
在滿腦袋混亂中,謝玉珠指著溫辭看向雲川,難以置信地說:「不是,夢墟主人不是早死了嗎?還是死在你手裡,然後那些魘師為了給他報仇要殺你?當年你們割袍斷義,在昆吾山上大戰三百回合,那是排山倒海電閃雷鳴日月失色……」
溫辭轉過頭來看著謝玉珠,皮笑肉不笑道:「怎麼,很期待我們再來一次?」
謝玉珠連連擺手說不是,說著說著聲音小下去,舉起手拇指與食指靠近,比劃道:「就……有一點點。」
雖然眼下這情景詭異復雜又危險,但今晚她經歷了太多詭異復雜驚險的事兒,以至於心態變得十分奇怪,忘記害怕只剩興奮了。想來她被關在家裡時全靠仙門軼聞度日,這可是有幸佔了最前排的座兒,目睹兩位宗師時隔二十年驚天動地的重逢!
這麼想著,謝玉珠不由得熱血沸騰起來,剛剛熱血沸騰就見白紙又乘著狂風而來,眨眼間那二人就被捲到了對面高高的屋簷上,只剩明月之中遙遠的兩個剪影。
謝玉珠大失所望,在地上徒勞地跳了幾下,心說他們跑那麼遠,她就聽不到他們說什麼了啊!
屋簷之上,溫辭一把提起葉憫微的衣領,徑直把對方舉在屋簷之外,憤怒道:「葉憫微你怎麼想的?你現在魘修失敗,一沒記憶二沒修為,你魘獸還是滿世界亂竄的大肥羊,風口浪尖的你下山找死嗎?」
葉憫微也不掙扎,低頭看著溫辭的眼睛:「你好像很關心我。」
溫辭挑眉:「這是我說的重點嗎?」
「我聽說我們已經絕交了,現在是敵人。」
「怎麼,你想死在我手裡?」
葉憫微指指下方,為他指了一條明路:「你現在放手,我掉下去就摔死了。」
溫辭低下眼睛,似乎是在目測這屋簷和地面之間的高度。葉憫微感到衣襟上的那隻手慢慢收緊,然後對方僵硬地收回胳膊,把她轉移到屋簷上放下。
月光清冷,他眼角唇上的紅色也跟著沉下來,彷彿白玉染了一抹朱砂,雌雄莫辨,不情願的神情倍加生動。
葉憫微誠實而不合時宜地來了一句:「你真是美人。」
外面的人要花千兩銀子才能和他說話,這很美貌很有說服力。
溫辭額上的青筋跳了跳。
下一刻葉憫微就被扔下屋頂,如落鳥直墜地面。謝玉珠大驚失色,伸出雙手大步奔去想要接她,手還沒碰到人的衣角,面前就橫插進來一群白紙托住葉憫微,羽翼似的將她緩緩放下。
謝玉珠的手臂僵在半空,實在看不明白局勢。
只見溫辭乘著白紙飄飄然落在石磚地上,對葉憫微說道:「你別想著找回記憶和修為。現在全天下所有勢力都盯著你的魘獸,你一無所有,拿什麼跟他們爭?若還想活命就藏起來,別叫任何人發現你。」
葉憫微將將在地上站穩,她抬手指著溫辭,鄭重道:「我有你。」
溫辭往後一看,確定自己身後沒別人,葉憫微說的就是自己。
他指向自己,不可思議道:「我?葉憫微你在說什麼?我們是敵人,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可是我沒有殺你。」
「我還活著,你就沒有殺我嗎?」
「你還活著我怎麼殺你?」
「你現在完全不記得我,對你來說我就跟死人沒什麼兩樣,這跟你殺了我有什麼區別?」
「那我如今與你重遇,你對我便不是死人。等我恢復記憶,你不就復活了?」
謝玉珠沉默無言,目光在這倆人之間來回打轉,心說你們要不要聽聽看你們在說什麼?能不能說點正常人能理解的話?
偏偏這兩個人好像覺得自己的對話很正常,溫辭深吸了一口氣,冷著臉盯著葉憫微,道:「不必多言,你要我幫你簡直是白日做夢,如若你求我……」
葉憫微上前一步:「我可以……」
溫辭後退一步,斬釘截鐵地打斷她道:「那我也不會幫你!」
他話音剛落便化為一堆白紙,嘩啦啦地消散在風中,無影無蹤。夜半無人的石磚路上,只有路邊流水潺潺和幽靜月光,落在樹梢上的鳥都十分安靜。
葉憫微與謝玉珠一同望著空曠的街道,沉默半晌之後,謝玉珠轉頭對葉憫微說道:「我瞧著,你們倆的關係和傳聞中不太一樣啊。」
葉憫微點點頭,深以為然。
謝玉珠又補充道:「你和傳聞中的葉憫微也不太一樣。」
葉憫微對於這個評價倒不置可否,她低頭整理了兩下自己破爛的衣袖,思索了片刻然後語氣輕鬆道:「至少我知道怎麼找我的記憶了。」
謝玉珠在此事上和溫辭意見一致,苦口婆心地勸道:「你還真想去找你的魘獸啊?夢墟主人說的沒錯,滿世界的人都在爭你的魘獸呢!你現在只是個聰明一點的普通人,不通人情世故,聲名狼藉,那個厲害的鐲子還壞了,處境實在危險!不如回昆吾山上躲著,那裡陣法機關密布,別人很難上去。」
葉憫微沒接謝玉珠的話茬,她只是轉過頭提醒謝玉珠:「你現在自由了。」
謝玉珠愣了愣,她想起遠在三十里地之外的莊叔和遠在千里之外的謝家,再看看這四下無人的陌生街道,後知後覺地說道:「對啊。」
「你可以去南洋了。」
謝玉珠一拍手,醍醐灌頂道:「是啊!」
「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去玩,長見識,學很多本事。」葉憫微安然地復述。
謝玉珠只覺得這話分外熟悉,她仔細回憶一陣,想起來這不是她在刀山火海裡,以為自己將死之時說出的遺言嗎?
那時她說自己不甘心,想要離開家門,好好玩玩,想長見識學本事,然後再死。可是當時明明無論她說什麼,葉憫微都只看著鐲子,半句話也沒有回答她。
謝玉珠怔忡片刻,心裡一片酸酸麻麻,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只是低聲道:「那時候……你聽到了啊。」
不僅聽到,還全都記住了啊。
葉憫微點點頭,她的目光仍然明亮,隔著視石安然地注視著謝玉珠。然後她後退一步雙手交疊舉到眉前,脊背挺直彎下腰去,手掌翻轉壓至腰間,就像最初她們遇見時那樣向謝玉珠行禮。
明明一身破爛衣衫、滿面污垢像個乞丐,她行禮的時候卻彷彿比任何人都像神仙。
「多謝。」
謝玉珠結結巴巴地說不用謝,心想葉憫微在給她行禮,這是萬象之宗葉憫微啊,她要折壽的吧。
葉憫微直起身來,向她伸出手,直白而真誠地說:「五百兩銀子。」
謝玉珠僵住,沉默片刻後認命地從懷裡掏出荷包,拿出五百兩的銀票放在葉憫微手裡。
良時不再至,離別在須臾。晨曦初現,蟲鳴鳥語,謝玉珠也離開此地,去繼續闖蕩天下。寬闊的街上就只剩下葉憫微一個人,就如同她來時那樣。
葉憫微在城中的一條溪水邊坐下,捧起水來清洗臉和傷口,溪水中映出一個狼狽的姑娘,白色的頭髮都被染得灰一片黃一片,衣服骯髒還有燒焦的痕跡。唯有一副視石,晶瑩剔透,乾乾淨淨。
她偏過頭去看了水裡的自己片刻,食指與拇指合攏一拈,以中指指節在地磚上敲了兩下,視石上又出現熟悉的一排排藍色詞語。
葉憫微翻到最後面,將最後的「殺害好友」、「心狠手辣」抹除。那用以形容她的數十個文字在她的眼前跳動著,藍色的光芒微弱地映在她的眼睛裡,彷彿她的眼睛裡有一片藏著藍色螢火蟲的原野。
被文字佔滿的視線裡,突然出現一雙髒髒的繡花鞋。
葉憫微抬頭看去,離開不久的謝玉珠不知為何去而復返。謝玉珠一雙圓圓的眼睛盯著葉憫微,似乎有些緊張。沉默片刻後,她清清嗓子發問:「那個,葉前輩您剛剛謝我,是謝五百兩銀子嗎?」
葉憫微望著這個和她同樣滿身髒污,狼狽不已的小姑娘。
「不是,那是我應得的。」
「那你謝什麼啊?」
「因為你替我著想。雖然不知道你為何如此,但覺得應當要謝。」
謝玉珠莫名地笑出聲,眉眼彎彎。她擦了一把灰撲撲的臉,彷彿下了什麼決定,然後一撩裙擺坐在葉憫微旁邊,大喇喇地問道:「那我想打聽一下,萬象之宗收不收徒弟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5-29 07:04 PM
卷一 三千夢魘 第十三章 師徒
葉憫微答道:「我聽說萬象之宗不收徒弟。」
「以咱們的關係,可以給我開個後門吧?」
「你想做我的徒弟?」
「是啊。」
「你想學什麼呢?」
「你現在什麼都不記得了,是吧?」
「嗯。」
「那你教我數術吧。還記得我們最初見面的時候,我要你做我的數術先生嗎?」
天色漸漸亮起來,謝玉珠撩起溪水把臉擦乾淨,語氣輕鬆:「你會什麼就教我什麼。等你找回了魘獸,重獲記憶和修為,就把你的本事都教給我,那我就是萬象之宗的首徒啦!」
葉憫微疑惑道:「但是你方才說過,我的處境非常危險,你還要同我一起嗎?」
「嗨,我走到城門的時候,突然想起我逃家便是為了闖蕩冒險的。在哪裡冒險,也不如跟著你來得精彩吧。」謝玉珠晃晃腳,長嘆一聲。
「而且你人情世故一竅不通,我實在放心不下你。」
金色的陽光從屋脊上漫過來,潑在這一條長長的石磚路上,已經有一些早起的行人在路上往來,時不時看向溪邊這兩個乞丐似的姑娘。
謝玉珠身側的溪面波光粼粼,照得她的側臉一片明亮。葉憫微望著她,安靜片刻後說道:「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人,也不知道怎麼做師父。」
謝玉珠擺擺手,彷彿這些都不成問題:「我爹說過,其實師徒關係裡徒弟更重要,是徒弟讓師父成為了師父。你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人,那咱們一步步來。首先,你答應了我,你就是謝玉珠的師父了。」
說罷謝玉珠靠近葉憫微,軟聲道:「好不好嘛,師父?」
葉憫微其實並不完全明白謝玉珠所說的事情。不過「謝玉珠的師父」這個身份,和之前那些描述都不一樣,它不是從傳聞中聽來的,也不是人們的演繹。
只要謝玉珠在她身邊,當謝玉珠這樣喚她時,她就可以擁有這個身份。
「好。」葉憫微答應下來。
謝玉珠笑起來,她揮起手,黑一塊紅一塊的衣袖在空中揮舞:「好哎!我可是萬象之宗的首徒!」
兩人坐在梁杉街頭,溪水潺潺而過,葉憫微在那寫滿了各種形容詞的視野裡,又寫了一行新的字。
——謝玉珠的師父。
其實葉憫微來過梁杉,也走過這條溪水邊的街道。她便是沿著這條路一路走到阜江城,去參加一場為了討伐自己而舉辦的盟會。
來時孤身隻影,去時有人相隨。
另一邊某個天地蒼蒼、白紙紛紛的夢境裡,出現了一個高挑的身影,此人身著彩衣,衣上遍布血跡。
他一邊在夢境裡行走,一邊把自己染血的衣服脫下,看也不看便丟在地上,讓白紙把它們掩埋,只剩下一身雪白中衣。
他再伸手拆掉自己的髮髻與珠翠,邊拆邊往前走。在白紙紛紛的盡頭,依稀有一個伏案的書生,他坐在陰暗逼仄的隔間裡滿頭大汗,蘸著筆墨努力地在白紙上書寫,卻一點墨跡也留不下。
無論書生怎麼努力,從他手下飛出的只有白紙,鋪天蓋地,源源不絕,潔白得令人絕望。
溫辭手上的鈴鐺叮咚作響,剎那間漫天飄揚的白紙上都出現了墨色字跡,密密麻麻,工工整整。那寫著一篇篇策論的紙張紛揚落下,鋪在白茫茫的地面上,掩埋住一個人漫長的、數十年如一日的半生。
書生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小心地捏著終於寫上墨跡的紙張,手指顫抖,大汗淋漓。
溫辭站在他的對面,在那一方窄窄的隔間對面。書生在幽暗的灰色裡,而他在空無一物的白色裡。書生並沒有看見溫辭,只是抱著那紙筆,脊背顫動,喜極而泣。
溫辭彎腰從地上撿起那些遍布墨跡的紙,一張一張地讀過去。
世上最堅不可摧的紙張是什麼?是一個書生數十載寒窗的功名紙。
白紙如此強悍,是因為書生希望它完整又鋒利,全心全意懇求它不要破損。恐懼之深,懇切至極,方能化為利刃。
恐懼便是一切魘術的源頭。
深刻的恐懼加上精妙的控制,這才是高明的魘術。
溫辭手上的鈴鐺聲響得活潑清脆,彷彿孩童在無憂歡笑,一路跑遠。他繼續邁步往前走去,在那困住書生的隔間不遠處,從空曠的白色裡升起一堵高牆,牆上貼著一份看不到尾的長長的皇榜。
溫辭張開五指在空中一轉,手中便出現了一支毛筆,他胳膊高懸,在皇榜上第一甲下揮筆寫上「孫以敬」三個字。
剎那間所有的紙張從地上騰空飄起,晃晃悠悠地升入空中。鞭炮與鑼鼓聲突然而起,鞭炮紅屑飄滿天地,一排面目模糊舉著及第高牌的人馬走過,賀喜之聲響徹雲霄。
天地之間立著那終於從灰暗隔間中出來的書生,他已然滿眼淚水,兩鬢斑白。
可嘆功名半紙,風雪千山。
溫辭俯身一拜,雪白的身影與夢境融為一體,在漸漸消散的夢境裡他的聲音也變得模糊。
「今夜辛苦,祝噩夢結束,美夢成真。」
鈴鐺聲停,旭日東升,天光大明,這個夜晚於此終結。
歷經這驚心動魄的一夜後,葉憫微與謝玉珠在城中尋了一家客棧,換了衣服梳洗乾淨。謝玉珠連傷口都來不及清理倒頭便睡,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買來傷藥包扎好傷口後,她們終於在客棧的桌前坐下。
謝玉珠早已飢腸轆轆,點了一桌子好菜。葉憫微在那桌菜裡尋找了一遍,並沒有看到柿餅,便遺憾地嘆息一聲。
謝玉珠狼吞虎咽地吃了好一會兒,肚子填了個半飽才發現葉憫微沒動過筷子,恍然大悟道:「對哦,師父你早就能辟穀了,恐怕也不用睡覺吧?怪不得每次點菜,再好吃的菜您都不吃,您就沒什麼想吃的嗎?」
葉憫微不假思索道:「柿餅。」
「……您為什麼這麼喜歡吃柿餅?」
「因為好吃。」葉憫微理所當然地回答,見謝玉珠仍然一臉不解,她想了想便補充道:「昆吾山上我的屋子旁邊種了一棵柿子樹,每天結一個果子。」
謝玉珠奇道:「哦,這是什麼仙樹,您種的還是夢墟主人種的啊?」
葉憫微搖搖頭,她並不記得。
謝玉珠的飢餓得到緩解,此時終於有餘裕考慮其他的事情,她試探著問道:「師父,對於夢墟主人還有您自己的過去,您知道多少啊?」
「夢墟主人和我是五十年的好朋友,曾共同隱居在昆吾山上,一起研究出魘術和魘修。二十年前我們決裂大戰,他就此失蹤。我魘修失敗,我的魘獸奪走了我的記憶和修為,還有靈器……」葉憫微迅速地回答道。
謝玉珠越聽越熟悉,她舉起筷子制止了葉憫微繼續說下去。
「……您該不會要把我給您說的東西復述一遍吧?」
「這三個月裡,我從你這裡知道的東西最多。」
謝玉珠沉默一瞬,她點點頭道:「我明白了師父,除了我告訴您的,其他的您都不知道。不過沒關係!您的故事我從小聽到大,聽的可全乎了,我把那些危言聳聽的部分摘摘,從頭跟您說一遍。」
她放下筷子思索片刻,清清嗓子,拿起旁邊一個空碗往桌子上一磕,就跟那算命先生拍醒木似的。
「話說……」
話說葉憫微此人自小入道修行,師出仙門三大宗之一的逍遙門,乃是老門主最疼愛的親傳關門弟子。逍遙門有一至高聖地襲明塔,由鎮門之寶浮空界碑支撐著,九十九層高聳入雲,塔頂只有門主和下一任門主可去。
葉憫微十二歲進逍遙門,十三歲上襲明塔,十五歲便隨老門主登上塔頂修行,二十歲出頭便成為整個逍遙門的首席弟子,修為只在老門主之下。她是奇聞中的奇聞,天才中的天才,尤善術法。
數十年後老門主坐化,並未指定下任門主。但所有人都覺得,定然是葉憫微接任逍遙門門主。
「當時適逢五年一次的大論道,師父您代逍遙門出席論道,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跟其餘仙門鬧出齟齬,不歡而散。後來您就離開逍遙門不知所蹤,並未接任門主。」
「您的故事咱們先放到這裡,倒回去說說夢墟主人的身世。」
這就要說到中原地帶千年來流傳的一個傳說,說世外有一處心想事成之地。顧名思義,只要到達那裡,無論所求何事都能心願成真。千年來傳說都只是傳說而已,無人知曉它是否存在,又在何處。
百年以前,突然有十幾艘大船自東海而來,船上之人自稱巫族人,居住於東海的海島之上,為避災禍來到中原。
這些巫族人與中原人不同,極為長壽,衰老緩慢,且生來便有縱夢之能。據說巫族人的先祖去過「心想事成之地」,縱夢之能便是在那裡所獲。
中原人第一次從這些異族人身上證實了「心想事成之地」的存在,為此十分興奮,花費十年時間與巫族人共建八風塔,以打通去往心想事成之地的道路。
八風塔建成,開塔之日巫族人全族與各門派的精英齊聚八風塔下,準備一同去往「心想事成之地」,當年可謂是仙道第一大盛事。
「沒人知道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總之是出了大差錯。八風塔失控,赴會之人盡數喪生,以塔為中心方圓十里化為一片廢墟,充滿死人夢境,混亂可怖無人敢入。」
後來那個地方就叫做夢墟,這駭人聽聞的慘劇被稱為夢墟大劫。
夢墟大劫中巫族人遭受滅頂之災,幾乎全族埋骨於夢墟。然而天可憐見,巫族還剩下一個血脈,正是巫族族長的幼子。這位少主自小身患重病,被巫族族長托付給昆吾山上的天機老人照料,因此逃過一劫。
「這世上僅剩的巫族血脈,師父您也能猜到,就是巫先生,也是溫辭。」
「自此無數人求見巫族血脈,均被天機老人拒絕。後來天機老人坐化,巫族血脈留在昆吾山上,說是自己重病未癒不能下山,仍舊不肯見任何人。」
「直到大論道之後,您出走逍遙門,出現在昆吾山下。」
萬象之宗與夢墟主人的故事,從這裡開始合於一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5-29 07:23 PM
卷一 三千夢魘 第十四章 捆住
「您離開逍遙門後一直沒有消息,再次現身,便是在昆吾山下請見巫族血脈。」
「不出意料您也被巫族血脈拒絕,然而您也沒跟他客套,直接就破陣上山。上了山,估計溫辭也沒能耐趕您下去,您就待在山上不走了,這一待就是七十年。」
在這期間,因為各路仙門在夢墟大劫中元氣大傷,幾乎折損了一代中流砥柱,有些小門派的門主都死在了夢墟,所以許多術法幾近失傳。
有個小門派念著葉憫微術法天才的盛名,便捧著殘譜去昆吾山,求葉憫微幫忙續上門內術譜。
葉憫微本人並沒有露面,只是收了殘譜,這門派本沒抱什麼期望,誰知沒過多久葉憫微便補全了術譜還給他們。不止是補全術譜,葉憫微甚至還多寫了半卷,在原本的術法基礎上提出數種變化,把這些術法的威力提升三倍有餘。
這小門派靠此實力大增,葉憫微也名聲大噪,去昆吾山拜訪的門派絡繹不絕。起初還是些小門小派,後來連白雲闕、扶光宗這樣的大宗門都去了。
葉憫微從不拒絕,怎樣殘缺的術譜都能補全,幾乎每次都能多寫幾卷拓展的變法,思路天馬行空精妙絕倫,將整個仙門的術法水平生生往上拔高了一截。
葉憫微沒有露過面,也不與來求教的人多話,因此各仙門逐漸對她放心,將機密術法相托。葉憫微由此接觸了大量上等仙門術法,為後來的靈器之災埋下伏筆。
「隱居三十年後,您宣布和巫族血脈一同研究出魘術和魘修,無私地將修煉之法公諸於世。一時之間你們名滿天下,被拜為宗師。巫先生也病癒下山,他梳理夢墟中混亂的夢境,建立三十二重夢,以夢教授世人魘術,被尊稱為夢墟主人,世上便有了魘師。」
「而您仍然待在昆吾山上,繼續接受各派術法的求教,如此風平浪靜二十年。」
瓷碗又在桌子上一敲,發出清脆聲響,謝玉珠結束她的演說,收尾道:「這便是一切變故發生之前,您和夢墟主人的故事。」
跌宕起伏的故事到了盡頭,葉憫微若有所思,謝玉珠觀察著她的表情,問道:「師父您聽了這些,感覺如何?」
葉憫微露出遺憾神色:「這麼說我以前看過上百本術譜,還研究過溫辭的縱夢之能?」
「……應當是這樣。」
「太可惜了,怎麼能全都忘了。」
葉憫微極少有這般痛惜的表情,於呼哀哉,只差沒有牽衣頓足。
謝玉珠啞然無語,她不死心地追問道:「對那些恩怨是非,您就沒什麼其他想法嗎?」
「沒有。」
「……」
謝玉珠想她師父果然是世外高人,已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紅塵俗事都入不了眼了。
謝玉珠說服了自己,便放棄掙扎著眼未來:「那……咱們以後該怎麼辦呢。咱們一沒修為二沒情報,怎麼去找您的魘獸呢?」
葉憫微思索片刻,便拿出視石戴上,再舉起那個壞掉的金鐲子,仔細端詳起來。這次金鐲子倒是沒掉兩個環下來,就是好像發動不了。
葉憫微的視石上出現藍色的符號,她說道:「我先修鐲子,然後買柿餅,再找到溫辭。」
「師父你知道他在哪裡嗎?」
「不知道。」
「……您說他堂堂夢墟主人,這二十年來是怎麼回事,他假死是在躲什麼?好不容易出現一次還扮男扮女裝,借別的魘師的名頭!真可疑啊!」
梁杉城的另一邊,正趴在桌子上補覺的溫辭打了個大噴嚏,揉著鼻子一臉鬱鬱地直起身來。小二陪著笑臉湊上去,說道:「爺,瞧著您睡得沉沒敢打擾,菜都好了在後廚溫著呢,現在給您上菜不?」
「行。」溫辭簡短地吐出一個字。
他有心事,覺也沒睡好,故而心浮氣躁面色不佳。手指在桌上煩躁地劃拉兩下後,他隨手拿起桌上的茶杯蓋,五指輪轉之間那杯蓋便在他的手中上下翻飛,直轉出花兒來。
溫辭看著翻飛的杯蓋,心不在焉地喃喃道:「以她的脾氣絕不會罷休,要是……」
頓了頓,他突然握緊杯蓋,輕蔑道:「那又怎樣,關我屁事。」
「爺,您這絕活真厲害!這麼靈活的手我真是頭一次見!」小二在一邊嘖嘖驚嘆。
溫辭輕笑一聲,彷彿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實,用不著誇讚。他抬起眼睛望向小二,懶懶地說:「怎麼,我現在給你表演一個?」
小二立刻賠笑道:「我這就給您傳菜!您稍候!」
說罷小二便一路小跑往後廚,心說這外族人相貌俊美,沉睡之時被所有人偷著瞧,沒想到一睡醒脾氣卻挺大。
溫辭又玩起了杯蓋,邊玩杯蓋邊等著小二上菜。春日陽光正好,酒家在街邊放了許多桌子與凳子,溫辭正坐在這街邊的桌旁,頭頂便是朗朗晴空,身邊行人匆匆,一派熱鬧的人間煙火氣。
街道斜對面不知何時聚集起了許多人,高高低低的頭頂之上,一條長長的粗繩被架在兩根木樁之間,高高懸在半空,比屋簷還高。有個粗布灰衣的中年男人手執長桿站在粗繩之上,來回疾走,單腳站立甚至跳躍,如履平地。
圍觀的人們紛紛喝彩誇讚,男人坐在粗繩上豪氣干雲道:「我乃天下第一走索大王,索上虎江虎盛,今日獻醜,多謝各位捧場!」
溫辭聞言嗤笑一聲,悠悠道:「天下第一?走索大王?如今什麼人都敢稱天下第一了。」
他說著就放下杯蓋,鬆鬆筋骨起身走過去。小二正端著菜走過來,見這情形驚訝地問:「客官你往哪裡去?」
「去會會天下第一。」溫辭頭也不回。
走索的男人正意氣風發地表演著,就聽見有人在下面大喊一聲:「你這天下第一是誰封的?」
江虎盛低頭一看,只見繩索下的人群裡,走出個長得極漂亮的外族男人。這男人半披頭髮,髮間編了許多細細的辮子,辮子裡纏著五顏六色的小鈴鐺,裡衣、褡護、長衫、腰帶、褲子、靴子色彩皆不相同,黃、藍、橙、綠各色交映,跟那花蝴蝶似的。
偏偏他還穿得十分好看,真是可氣。
江虎盛在這一帶演了許久的走索,也遇見過砸場子的。他抱著胳膊,理直氣壯道:「我自封的,老兄不服氣?」
男人仰頭看著他,說道:「我不服氣,該如何?」
「上來比比!」
男人輕輕一笑,幾步便攀上木樁,輕盈地站在了木樁頂上:「求之不得。」
江虎盛眼見男人動作如此靈活,這才有了危機感。他清清嗓子大聲道:「老兄既然來挑戰,不妨報上名來!」
「我叫溫辭。」男人抬腳試了試繩索,說話間便突然踏上繩索,也不拿竹竿,雙手背在身後旋轉前進。雙腳交錯間,甚至流暢地繞過仍在站在繩索中央的江虎盛,一眨眼的功夫便站在了繩索的另一端。
他花蝴蝶似的衣擺落下,溫辭揚起下巴,慢慢說道:「本人樂舞百戲無有不知,無有不通。我說自己是第二,天下沒人敢當第一。」
江虎盛怒目圓睜,憤而扔掉手裡的竹竿,道:「好!咱們比比!」
梁杉城的另一頭,謝玉珠正舉著葉憫微修理了半天的鐲子端詳,她摸摸那仍然掉在外面的兩個圓環,說道:「師父,這就算修好了嗎?」
「沒有。還是無法施展吹煙化灰術和生棘術,不過現在似乎可以施展一個新的術法。」葉憫微接過鐲子,撫摸著鐲子內側的紋路。
「哇!這個鐲子裡居然藏了這麼多術法,要是修好豈不是了不得。」
「我沒法完全修好,它也不是我做的。」
「啊,怎麼可能……」
謝玉珠話音未落,只見葉憫微摁下圓環內部的一個凸起,一瞬間狂風席捲而來,吹得人仰桌翻。師徒二人猝不及防,葉憫微的水晶視石和手鐲一同掉落,千鈞一髮之際謝玉珠飛身救下視石。
謝玉珠雙手捧著視石,嚇得大氣也不敢出,心跳如鼓。這可是萬象之宗的視石!多麼金貴的東西!撞碎了她能可惜得三天睡不著覺。
她心裡不停說著還好還好,抬起頭來時才發現,桌椅傾倒、杯盤狼藉之間,那更金貴的萬象之宗本人居然不見了蹤影。
而金手鐲順著地面一路滾去,搖晃著躺在地上一隻野狗腳邊。
然後那隻野狗把鐲子叼了起來。
謝玉珠僵硬地跟蒼黃的野狗大眼瞪小眼,野狗一扭頭撒蹄子就跑,謝玉珠一邊喊著「夭壽啊!」一邊撒丫子追上去。
而另一頭,江虎盛和溫辭的比試正愈演愈烈。江虎盛行走江湖多年,身上有諸多本領,眼見著光拼索上的功夫是比不過溫辭了,便別出心裁,一邊走索一邊變起戲法。
只見他在繩索上走著,手裡的小扇子一會兒變成桃子,一會兒變成撥浪鼓,最後竟然變成一隻兔子。
底下觀眾們紛紛大聲叫好,一雙雙眼睛亮得發光,手都拍紅了。
溫辭輕笑一聲,低聲道:「花樣倒是不少。」
江虎盛站在一邊的木樁頂上,挑釁地看著溫辭。
溫辭悠然踏上繩索,剛剛優雅地往前走了幾步,就突然襲來一陣狂風。他只覺手腕、腰與腳腕突然一緊,有重物拉著他直往下墜,他瞬間繃緊腳背勾住繩索才沒掉下去。
他背後溫暖的重物發出了聲音,喃喃道:「原來這就是捆仙術。」
那個與他死死捆在一起的人轉過頭來,露出幾縷銀白的髮絲,和一雙明亮的眼睛:「溫辭,找到你了。」
底下的觀眾們安靜了一刻,旋即爆發出熱烈的掌聲,無數人大聲喝彩。
「大變活人啊!絕妙!精彩!」
溫辭全靠一雙腳背吊著兩個人的重量,眉頭緊鎖,咬牙切齒憋出來一句話。
「你大爺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5-29 10:03 PM
卷一 三千夢魘 第十五章 走索
葉憫微瞧著視線裡這倒過來的世界,疑惑道:「不過為什麼會來捆你?」
「廢話,它上次捆的就是我!你什麼都不改直接發動,它當然來捆我!」
「我捆過你?」
「昆吾山上就你我二人,你不捆我捆誰?」
溫辭直咬碎一口銀牙,他深呼吸一口,問道:「萬象森羅呢?」
「萬象森羅是什麼?」
「就是你那金鐲子!」
葉憫微別扭地扭了扭頭,查看自己的雙手:「不知道,過來的時候丟了。」
「丟了?你知不知那……算了,你不知道!」
溫辭面色鐵青,眼下他和葉憫微背對背捆得結實,就這麼吊在高索之上搖搖晃晃,簡直不能更滑稽。最好的辦法自然是呼救,讓下面的人接他們下去。
他抬眼看向站立在一頭木樁上的江虎盛,只見那人再沒有挑釁神情,正瞠目結舌地看著他們。他再看一眼下面的觀眾,人已經是剛才的三倍多,所有人都翹首以盼,興高采烈地看著他們。
溫辭暗自提了一口氣,對葉憫微低聲道:「不要亂動,軀幹繃緊,四肢放鬆。」
「怎麼了?」
「你聽好,綁著你我也能走到那頭木樁去,我才不會輸給那索上蟲!」
都鬥到這個地步了,話也都放出去了。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他就算摔死也不可能認輸!
溫辭腳背與腰腹使力,搖晃間一個旋身硬生生拖著葉憫微站在了繩索上。葉憫微十分聽話,居然真的全身放鬆掛在他身上,甚至還有閒心讚嘆道:「你真厲害啊!」
她這句話本該淹沒在觀眾們的掌聲與叫好聲裡,偏偏還是讓溫辭聽了個清楚。
溫辭氣不打一處來,罵道:「閉嘴吧你!」
這邊兩個人水深火熱,那邊謝玉珠也是焦頭爛額。她追著靈活逃竄的野狗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那野狗在街頭行人的腳之間來回奔逃,謝玉珠一路彎腰,雙目緊盯著野狗邊扒拉人邊跑,一翻追逐之後,她衣服也刮破了頭髮也蹭散了,終於把野狗逼到了牆角。
謝玉珠撐著膝蓋大口喘氣,她拿出從飯館順來的一根肉骨頭,勉力勾引道:「嘬嘬嘬,看這是什麼?是骨頭!放下鐲子來吃骨頭!」
野狗喉嚨裡發出低啞的吼聲,它懷疑地瞧著謝玉珠手裡的骨頭,猶豫地往前走幾步,伸鼻子嗅了嗅。
謝玉珠感覺到它的牙齒有所鬆力,雙眼發光道:「對對對,乖狗狗!」
她說著就伸手去拿鐲子,手捏住鐲子的剎那,野狗那滴溜溜的黑眼珠子驀然一轉,憤怒地落在她身上。它瞬間咬緊了嘴裡的鐲子往後退,完全不為那骨頭所動,彷彿是鐵了心要守護這個新玩具。
謝玉珠同時抓緊鐲子,她咬牙切齒道:「敬酒不吃吃罰酒!別怪姑奶奶我不客氣!」
說著她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使出吃奶的勁兒拼命往外拔鐲子,邊拔邊罵:「又吃不了的東西你這麼起勁兒幹嘛?搶別人東西好玩是嘛!壞狗!快吐出來給我!鬆口呀!」
於此同時,正一個前進一個倒退,勉勉強強在繩索上走動的溫辭和葉憫微瞬間身體調轉,面對面重新被捆了個結實。
動蕩間兩個人差點掉下繩索,觀眾們一陣驚呼。只見溫辭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出手,引著葉憫微的胳膊一起攀住繩索,再次將二人吊住。
觀眾們掌聲震震,口哨聲滿天飛,溫辭手臂上青筋暴起,他大罵道:「哪裡來的混賬,居然把萬象森羅當玩具使!」
那邊謝玉珠和野狗一個拽一個咬,脫手了的再去搶,脫口了的再去叼,鐲子就在這一人一狗間來回折騰。
這邊繩索上的溫辭和葉憫微跟著來回折騰,一會對面綁,一會兒後背綁,一會兒抱著綁,橫著綁豎著綁,各種花樣輪番上演。全靠著溫辭反應快又技術高超,幾番險象環生居然也沒掉下繩索。
到另一頭的木樁的短短路程,兩人走得比西天取經的路還要艱難漫長。待快到終點時,溫辭終於稍微鬆了一口氣。他這口氣剛鬆到一半,只覺懷裡一鬆,束縛他的力量驀然消失。
腦子還沒反應過來,溫辭就伸手抓住葉憫微,被她拽得往下直墜,攀住繩索將葉憫微吊在半空。
葉憫微的雙腳在三人高的空中搖搖晃晃,溫辭咬緊牙關拽著她的胳膊,憤恨道:「這夯貨吃錯藥了吧!」
不停轉模字也就罷了,還突然解除術法,真是胡折騰!
底下的觀眾以為這又是什麼花樣,大家都屏住呼吸等待著,準備鼓掌的手都舉在半空了。偏偏溫辭手心出了汗,滑得他攥不住葉憫微的手臂,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下滑,胳膊留下幾道紅痕。
葉憫微看了抓住自己的那隻因用力而指節泛白的手,再低頭看了一眼腳下的高度,嘆息道:「腿要摔斷了。」
溫辭的瞳孔緊縮,咬緊下唇。
葉憫微正想著怎樣掉下去能傷得輕一些,攥住她的那隻手突然發力,她被甩得騰空一個轉身,然後就全無掛礙地掉了下去。
天旋地轉間,她的腿上沒有生出斷裂的疼痛,而是落進某個溫熱的懷裡,鼻息間全是潮濕的花香。她被抱著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慢慢停下來。
在周圍觀眾此起彼伏的驚呼聲裡,葉憫微暈眩了片刻,只覺得周圍模糊地圍上來許多人。她支起身體看向自己身下的溫辭,迷惑地說道:「你怎麼認輸了?」
是她要掉下去,又不是他要掉下去。他本可以贏的,他不是說一定要贏的嗎?
溫辭躺在地上,汗濕了額上髮絲,也濕了髮間綁鈴鐺的繩子。春日陽光裡,他的皮膚彷彿上了釉的白瓷般,那如畫的容顏上復現出復雜難解的表情
最終他只是咬著牙,一字一頓道:「用不著你管。」
溫辭一把將葉憫微推開,這動作似乎帶動了他剛剛摔出的傷,他吃痛地捂著肩膀,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即便是落敗掉下繩索,溫辭氣勢也不弱,他對那已經從木樁上下來的江虎盛道:「今日算你走運,放你一馬。」
江虎盛目睹了剛剛那一番精彩絕倫的走索過程,也實在無法誇口,面露慚色抱拳道:「老兄索上功夫確實遠超江某,老兄的索上花樣我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溫辭額上青筋跳了跳,他這一番迫不得已的表演實在不想得到任何人的誇讚。他對於周圍觀眾的叫好也沒有多理會,轉過身去撥開人群,徑直離去。
葉憫微從地上站起來,在後面大聲喊他:「溫辭!」
溫辭頭也不回,腳步走得飛快,眼看就要消失在人群中。
「我攢夠錢了。」
她從懷裡拿出那兩張銀票舉在半空,補充道:「一千兩。」
「什麼!一千兩啊?」
「真是一千兩!」
「這麼多錢……」
這巨額銀票夠普通百姓無憂過一輩子的,葉憫微一拿出這兩張銀票,周圍便爆發出驚嘆聲,所有人目光都集中這那兩張銀票上。後面還有人踮起腳吵嚷著張望,驚訝之後便有許多眼睛裡露出貪婪神情。
那已經走出去好遠的身影一個旋轉,色彩繽紛的衣擺一陣飛舞,溫辭黑著臉走了回來。
他攥住葉憫微的手腕就快步往前走,衝出人群七拐八拐,一直走到無人處,溫辭才放下手。
他冷著臉回頭望向葉憫微,說道:「你幹什麼呢?炫耀你腰纏萬貫嗎?想被謀財害命嗎?」
葉憫微搖搖頭:「我想和你說話。」
溫辭皺眉望著她片刻,「一千兩銀子」和「和你說話」兩段信息在腦子裡轉悠幾圈,他終於想起了那天摘月樓樓梯前他們的一番對話。
他嗤笑道:「隨口一說的話你也當真,謝家小姐對你倒是真好,一千兩說給就給。」
「這是我的報酬。我假扮她待在房間裡,還有帶她看魘術賺來的。」
「你帶她看魘術……」溫辭說著說著聲音卻低下去。
他看向葉憫微手裡那兩張銀票,若有所思:「所以你會進夢魘,不是因為好奇,是因為……」
「因為要攢錢見你。」
溫辭的神情莫測,他沉默一瞬,嘲笑道:「我說什麼便是什麼嗎?如若我開口要一萬兩呢?」
葉憫微不假思索:「那也攢給你。我有求於你,自然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溫辭慢慢抬起眼睛來,看向葉憫微。她披著灰色的斗篷站在牆邊的陰影裡,望著他的眼睛迷濛如大霧彌漫,白色的髮絲隨風飄蕩,拂過她的眼睫,越過她的鼻骨飄進陽光中去。
很多很多年以前,大約要追尋到一個甲子之前的歲月。那時她的頭髮還未全白,眼睛也沒有那麼不好,某一日走了三十里崎嶇的山路,徒手爬上山崖,滿身泥土,傷痕累累地站在他面前。
那時他們常常爭吵,他經常躲起來等她來找自己。那次他等待的時間格外長,原本要發火來著,見她這個模樣反倒怔住了。
——你不是大能嗎?你不是會很多術法,騰雲駕霧無所不能嗎?怎麼……怎麼搞成這個樣子?
那時候她不以為意地擦去臉上的土,不知道自己的指甲已經斷了,甚至還把血也擦到了臉上。
——上次你不是說,不許我用術法找你嗎?
他想說那是氣話,卻又說不出口,只能怒道——我說不讓你用術法你就不用術法,你什麼時候這麼聽我的話了!
她偏過頭去,一派認真——是我有求於你,自然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這個自幼修道的術法天才,從小到大沒走過幾步路,也不曾攀過一寸山的人。只不過是他一句氣話,她也認認真真地照做了。
數十年的時間過去,她忘記了一切,卻還是一點兒也沒變。
只不過那時候他還是個需要抬頭仰望她的孩子,如今他已經長得很高,落下的影子都可以將她完全籠罩住了。
「騙子。」溫辭低聲說道。
「什麼?」
他並不回答,也不收那一千兩,只是問道:「你想跟我說什麼?」
「我想請你幫我,幫我想起我自己。」
溫辭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幫你找記憶對我有什麼好處?」
葉憫微低下眼眸,她認真思考了一番這個問題,有些苦惱地嘆息道:「不知道。不過真的沒有嗎?」
「你沒有想從我這裡得到的東西嗎?我沒有可以為你做的事情嗎?」
她靠近他一步,誠懇看著他的雙眸。
溫辭同時後退一步,攥緊拳頭。
夕陽西下,金色的陽光灑滿小巷,兩人安靜無聲地對峙著,時間彷彿滯留在數十年以前又彷彿在今日,曖昧不明。
偏偏在這時,一道石破天驚的呼喊聲打破了寂靜。這聲音帶著哭腔,嚎道:「師父!我終於找到你了!」
溫辭和葉憫微從寂靜中解凍,一齊轉過頭去,只見不遠處站著個灰頭土臉的小姑娘,滿眼淚汪汪地沖他們招手,正是命途坎坷的謝玉珠。
而在她身邊站著個又高又瘦的男人,身穿一件破舊但乾淨的藏青色道袍,身上露出道袍的部分都纏著白色布條,就連左半邊臉上都纏著白色布條遮住了左眼。
這模樣活像是受了重傷剛包扎好就從醫館裡跑出來的病人。
然而被布條裹了大半身體的男人竟活動自如,右手提著一隻叼著包子的黃狗,左手拿著一根長桿。桿子上掛著一塊同樣洗得褪色的旗子,上書:神機妙算。
打扮古怪的算命先生看見溫辭與葉憫微,便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搖著頭說道:「察見淵魚者不祥,未老而先衰;悔吝無方者不幸,窮追而必傷;昏而未覺者不知,妄行而失路。」
「三位可真是這天上地下絕無僅有,數一數二的倒黴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5-30 12:01 AM
卷一 三千夢魘 第十六章 算命
有道是五湖四海皆朋友,太陽西斜之時,古怪的算命先生和三位倒黴蛋一起坐在了謝玉珠吃午飯的那家酒樓裡,共進晚餐。
謝玉珠目光在葉憫微與溫辭間來回打轉,心說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誰能想到萬象之宗和夢墟主人還能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呢?
眼觀稀奇物,令人壽命長。她今日滿街追狗折的壽,這下子全能補回來。
溫辭一點兒也不拿自己當外人,他打量著那算命先生,反客為主道:「謝小姐,不介紹一下你這位朋友嗎?」
謝玉珠立刻回過神來,清清嗓子,向各位介紹她的大恩人——蒼術先生。
不久前,正在謝玉珠與野狗的搏鬥陷入僵局時,這位名叫蒼術的算命先生如神兵天降。他以一隻肉包子吸引野狗的主意,謝玉珠趁勢而上,這才一舉從野狗嘴中搶回了鐲子。
謝玉珠開心不過一瞬便想起來,鐲子是拿回來不假,可是她今天剛認的師父丟了。見她一籌莫展,算命先生便為她算上一卦,然後帶著她走了不過一盞茶的時間,他們就見到了葉憫微。
謝玉珠繪聲繪色講完這段故事,算命先生便繼續他的感嘆:「倒黴啊倒黴,各位實在倒黴,不僅以前倒黴,今日倒黴,以後還要一直倒黴下去。」
謝玉珠不免緊張起來,畢竟這半個月來她逃出家門就被捉回去,要看魘術就掉進噩夢裡,剛認師父就丟師父,這倒黴程度和算命先生說的簡直分毫不差。
她問道:「蒼術先生,這是怎麼回事,可有法破解?」
算命先生伸出他纏滿布條的手,手指靈活地掐弄一番後,嘆出一口悠長的氣:「為今之計,必須要一位陽年陰月陽日陰時出生之人與您同行,方可化解。」
「這裡就有個陽年陰月陽日陰時出生之人。」溫辭指向旁邊的葉憫微。
算命先生轉過頭來,振振有詞道:「要扭轉謝小姐一人的運勢,只需這樣生辰的一人,但若要扭轉在坐三位的運勢,那就需要此生辰的兩個人了。」
「那麼另一位想必……」
「沒錯,在下也是陽年陰月陽日陰時出生之人。若與在下同行,便可祛邪免災,我一日只收這個數,便宜得很。」算命先生伸出三根手指。
溫辭冷笑一聲,看那算命先生的眼神彷彿是在看一個騙子。
算命先生接著說起自己兒時怎麼全身被火燒傷,重傷不死之後便有了神通。別看渾身裹滿布條遮傷,然而心似明鏡,每算必中。
葉憫微打斷他的話,像是頭一次聽見這些說法似的,滿眼好奇地問道:「你能預知命運?」
「那是自然。」算命先生不假思索。
「你如何能預知?」
「姑娘聽過易卦嗎?」
算命先生嫻熟地從懷裡拿出三枚銅錢,往桌上一撒。那三枚銅錢旋轉後搖晃地躺下去,算命先生指著那銅錢說道:「姑娘請看,銅錢落陰陽生,此為一爻。六爻而得一卦,可卜得過往將來,吉凶禍福。」
葉憫微低頭看向那三枚銅錢,拿手指挨個撥了個面:「可是人的命運,如何歸於這三枚銅錢之上?」
三枚銅錢怎麼和命運聯繫在一起?算命先生邊回憶邊說:「這《易經》中說……」
「《易經》說天地人三才,兼三才而兩之成六爻,共六十四卦,每卦每爻均有昭示。可為何如此呢?」
「為何?您說為何,是想問……」
葉憫微想了想,指著桌上的菜:「比如說這道菜,你知道它的食材是雞肉與蘑菇,也吃到了菜,但是它是如何烹製的呢?《易經》也是如此。知道卦象,也知道卦象的昭示,可卦象是怎樣得出這些昭示的呢?所謂陰陽,乾兌離澤巽坎坤震,我覺得解釋過於含糊了,且若非要由人解釋定然會有差錯,應當能夠精確到完全用數字與圖形衡量。那麼所有命運的路徑,就再無含糊其辭,都可以精確地固定下來。」
算命先生睜大了眼睛看著葉憫微,葉憫微總結道:「所以說,命運與卦象的聯繫,究竟是通過怎樣的路徑而存在的呢?世間所有因果應當有一整套抽絲剝繭,環環相扣的演算過程吧?」
「我沒懂您在說什麼……人心又怎麼能用數字衡量?」
「若人心不能用數字衡量,那你手上這三枚銅錢,這六爻,這六十四卦,又是什麼呢?」
「這也只能是一個大概,哪裡有這麼明確的……」
「為什麼不能明確?既然有這些數字,不就是為了從混沌中把種種可能確定下來嗎?既然能確定,那麼在已知之中更加微小的混沌,也可以層層確定下來。」
「天機不可洩露,神明自有論斷。這樣層層細定,豈是人力可以做到的!」
「天機、神明?」葉憫微望著算命先生的眼睛,她疑惑地問道:「為什麼要把不明白的東西,交給更不明白的天與神明呢?你拿著三枚銅錢已經接觸到了命運,掌握著如此神奇而強大的法則,若根本不知道這法則是什麼,不覺得可惜嗎?這樣就可以滿足嗎?縱然天機有十分,總要算到九分,剩下一分才能敬之為神吧?」
算命先生愣了愣。
葉憫微就如剛剛降生的蒙昧孩童,遙遙地沖一個已經在世上走遠之人發問。然而路那頭的人無法解答她的疑問,即便他走得再遠也無法解答。
又或許走得越遠,就越無法解答。
溫辭此時卻眉目舒展,顯然心情愉悅。
他甚至悠然地拿起了筷子,在葉憫微不斷發問的間隙吃起了桌上的菜,還有心情跟正看熱鬧的謝玉珠說一句——油燜大蝦還湊合。
那邊的交鋒已經到了最後一個回合,算命先生已經是強弩之末,道:「說來……說來您就是不相信我。」
而葉憫微則皺起眉頭,她真誠答道:「我不知道要相信什麼。」
頓了頓,她問道:「難道你在說服我嗎?」
算命先生被噎得沒話說,溫辭卻直接笑出聲來,他拿著筷子的手搭在嘴前克制笑意,悠然地對謝玉珠說:「素燒鵝也不錯。」
算命先生這頓飯大約是吃得上不來下不去堵得慌,故而中途便落荒而逃。待他走後,憋了半天的謝玉珠終於發問:「你們覺得那位蒼術先生是騙子嗎?可是他算到了師父的所在啊。」
溫辭悠悠答道:「我和她捆在一起走索,方圓幾條街的人都來看熱鬧,消息只會傳得更遠。這算命的帶你走了一盞茶的時間就見到我們,說明你們離我們並不遠,他大概是剛剛看完我們走索就遇見了你。聽到你要找鶴髮朱顏之人,除了走索的那個還能有誰?」
頓了頓,他嗤笑一聲道:「不過……師父?哈……葉憫微也收徒弟了,真是稀奇事兒。」
或許是此刻心情愉悅的原因,溫辭態度比昨夜緩和許多。
他夾著菜,不鹹不淡道:「謝家小姐膽子也真大,你難道不知她的名聲如何?」
「我覺得師父是好人,這其中應當有誤會。」謝玉珠誠懇道。
溫辭的筷子頓住,他抬眼看向謝玉珠,似乎覺得稀奇:「你憑什麼覺得葉憫微是好人?」
「師父在夢魘中數次救我於水火。而且我害怕之時的囉嗦,師父全都認真聽著,而且都記下來了。師父如此關照我,心地定然善良。」
溫辭挑挑眉,眼裡突然充滿憐憫之色。
他轉向旁邊的葉憫微,突兀地問道:「方才我們上樓,這樓梯有多少級台階?」
葉憫微須臾之間便回答:「十一級。」
「算命先生見我們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
「察見淵魚者不祥,未老而先衰;悔吝無方者不幸,窮追而必傷;昏而未覺者不知,妄行而失路。」
她說得一字不差,這還不算,溫辭又問起來魘師盟會的分組順序。葉憫微流暢地把那整整一面長木板上的名牌順序背了出來,彷彿那板子正在她面前似的。
溫辭和葉憫微幾番對話之間,謝玉珠眼睛越瞪越大,只見溫辭轉過頭來,指著葉憫微說道:「看到了嗎?她腦子有毛病,舉目所見雙耳所聽,都會事無巨細地記下來,想忘都忘不了。你以為為何一旦人多她就暈眩想吐?那是因為人身上的信息最為繁雜,她片刻間所見所聽太多,就如洪水灌瓶,灌得她要溢出來了。」
「你以為她想記住你的話嗎?你以為她關心你嗎?你以為她真的在乎你嗎?那只是她的病而已!」
謝玉珠被他說得一愣一愣的,啞然無語。
而溫辭的話還沒有結束,他的語氣越說越冷,最後幾乎是帶著刀子:「看來你還沒搞清楚,跟葉憫微相處,最忌自作多情。」
葉憫微對溫辭的嘲笑不以為意,她只是覺得新奇,彷彿第一次知道除了魘修失憶之外人還有自然遺忘的能力。她問道:「只有我能全部記住嗎?難道你們不行嗎?」
謝玉珠只覺得這兩位關注的方向南轅北轍,很難想像他們從前說話是不是都這麼雞同鴨講,一團亂麻。
這邊說得熱鬧,飯桌頭頂客棧二樓的「騙子」蒼術先生那邊卻是一派寧靜。他正獨自坐在房間裡,摩挲著手裡的銅錢。
謝玉珠慷慨解囊,包了他一晚的房錢,於是他風餐露宿多日後,終於得以在客棧裡住上一晚。
他沒討得同行庇護的差事,臨走時還是厚著臉皮,問那三位樣貌不凡的陌生人各要了三個銅板,說是驅邪滅災用。他們大概並不相信他,又不想他糾纏,紛紛破財免災。
現在這九枚銅板就在蒼術纏滿布條的枯瘦手中顛著,上上下下相互撞擊,發出清脆的聲響。他坐得很端正,若有所思。
燭火把蒼術的影子投在紙窗上,彷彿畫在紙窗上似的一動不動,許久之後這影子才慢慢低下頭去。蒼術看著手裡的銅板,唯一完好的右眼裡映著燭光,彷彿火苗並非在蠟燭上燃燒,而是在他眼眸深處跳動。
「真是執著……」
他自言自語一句,然後淺淺一笑,將那些銅錢撒了出去。九枚銅錢在桌上輕快地旋轉起來,蒼術嘆息一聲,說道:「若我能像她這樣向命運討一個為什麼,或許就輪到我對命運窮追不捨,而非被命運窮追不捨了吧。」
遙遠的扶光宗宗門內,以善占聞名於世的策因道長突然睜開雙眼。他的弟子循霜上前,緊張道:「師父,怎麼了?」
策因坐在蒲團上,望著面前輪轉的巨大渾儀,低聲道:「線索斷了。」
「未能占出萬象之宗現在在何處嗎?」
「即將占出之時,被人擾亂。」
循霜驚訝:「何人竟能擾亂師父的卦?」
策因的手指停止掐算,眉頭緊鎖,彷彿不可置信般說道:「……竟是非生非死,陰陽不測,非命之人。」
客棧內,全身被布條一直纏到左眼的蒼術慢悠悠地喝完茶,便伸個懶腰,起身上床睡覺了。與白日裡那窮酸落魄,神神叨叨的樣子不同,他的睡姿十分端正,竟有一絲儒雅之氣,像是高貴門庭裡養出的公子。
房內的蠟燭仍舊燃燒著,光芒昏暗閃爍,一盞茶之前撒出去的銅錢竟然還在旋轉。它們在燭火明滅間陰陽交錯,不知疲倦,彷彿要轉到天荒地老,永不會落下。
命運的線索,始終懸而不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5-30 05:41 PM
卷一 三千夢魘 第十七章 同行
算命先生就寢的時間實在太早,城裡正是熱鬧時刻,街上人流熙攘,酒樓裡一派人聲鼎沸。葉憫微、溫辭、謝玉珠三個人仍然坐在雅間裡,被樓外的熱鬧聲響包圍。
謝玉珠想起來正事,趕忙從懷裡掏出她好不容易保護下來的視石和鐲子,一齊遞給葉憫微。
「東西都在這裡,我收得好好的。師父您看看摔壞沒,還能修不。」
謝玉珠想起來葉憫微被風捲走之前說的話,嘆息道:「這些東西不是您做的還能是誰做的?」
葉憫微扭過臉看向溫辭,謝玉珠不明所以地跟著看向溫辭,繼而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
溫辭掀起眼皮看了一眼那視石和鐲子,輕描淡寫地丟出石破天驚之語:「是我做的,怎麼了?」
謝玉珠怔了半天,腦子轉得飛快。
「所以……您不是因為發現師父私造靈器才和她決裂的,您從一開始就是師父的同謀啊!」
「同謀?」
溫辭嗤笑一聲,不以為意:「我重病在身不得自由,她滿腹奇思難以實現。於是她給我治病,我幫她做靈器,我需要她的腦子,她需要我的手,這是公平交易。」
「那……師父魘獸散播出去的那些靈器……」
「幾乎都是我做的。這麼看著我幹什麼?想讓我再做一批?別做夢了,我只是照著她的圖紙做東西,她如今畫不出圖紙,神仙也做不出來靈器。」
頓了頓,溫辭拿過金鐲子,在手裡掂了掂:「至於這個萬象森羅,本來就是個半成品。她將每種術法製成不同的靈器後異想天開,想把所有術法都做在一個靈器上,靈脈圖畫得太復雜,我做到一半便做不下去了。」
「魘獸倒有眼光,把所有好東西都搶走,就留下這麼個破爛。」
葉憫微想了想,拿出一直帶在身邊的乾坤袋。那其貌不揚的袋子裡可以容納高山般龐大之物,她平時便將視石和各種工具放在裡面。
「魘獸留給我的不僅是這個鐲子,還有這些。」葉憫微拿起袋子往掌心一倒,嘩啦啦掉出一大把藍色石頭。
溫辭原本還在悠然夾菜,一見那些石頭便臉色大變,眼疾手快一把握住她的手,捂住那些蒼晶,另一隻手一揮將窗戶盡數關上。他沉聲道:「快收起來!」
謝玉珠看得眼睛都直了,結巴道:「這些是……蒼晶啊?這麼多蒼晶!」
蒼晶也是萬象之宗的傑作。它之於靈器,便如風之於風車,水之於舟,乃是靈器的力量源泉。若靈器中的蒼晶靈力消耗殆盡,靈器便無法發動,需要更換新的蒼晶。
無人知道蒼晶原料為何又如何製造,所以除了魘獸時不時丟出去的蒼晶之外,再沒有新的蒼晶產生。因而蒼晶在鬼市上的價格遠超黃金,甚至超過許多靈器。
葉憫微剛剛掏出的這一把蒼晶,比那千兩白銀還招人。溫辭嚴肅地問道:「你手上還有多少蒼晶?」
葉憫微敞開乾坤袋口,遞到溫辭面前。溫辭伸手進去摸了摸,面色幾變。
謝玉珠好奇地問:「師父有多少蒼晶啊?」
一扇窗戶悠悠地打開,溫辭指了指窗外遠處一個巨大的弧頂:「看到那個糧倉了嗎?」
「嗯。」
「堆滿。」
「堆……堆滿?」謝玉珠差點咬了自己的舌頭。
此刻的江東首富,不是她那金陵城裡的老爹謝昭,該是她面前這位剛認的師父。
謝玉珠在滿腦袋震驚中,突然福至心靈,想到將術法造為靈器這件事,是夢墟主人和萬象之宗共同的謀劃。就算她師父是主謀吧,那夢墟主人也沒少出力,倆人明擺著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
既然以前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這繩子又引發了諸多亂子,再亂下去對誰都沒好處,現在更應該同舟共濟啊!
謝玉珠當即說道:「巫先生,有句話說得好——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您和我師父的恩怨終歸是二十年前的事情,如今靈器的災亂,說實話是您二人共同引起的,我師父又什麼都不記得了。您和我師父能不能……從頭開始,一起尋找魘獸,平息禍亂呢?」
由於面前坐著的是大名鼎鼎的夢墟主人,謝玉珠說出這些話總還有些忐忑。只見溫辭望向她,面色陰晴不定。
溫辭果然覺得可笑,他勾勾嘴角,揚起下巴道:「既往不咎?從頭開始?這話要說也只能我來說,你有什麼資格替我說?」
謝玉珠便朝葉憫微使眼色,說道:「那……師父您說呢?」
葉憫微得了謝玉珠的暗示,便放下筷子,轉過身來面向溫辭。她鄭重其事地凝視著溫辭的眼睛,空濛的眼睛裡含著一點光亮,俯身一拜說道:「溫辭,我們能否既往不咎,從頭開始?」
既往不咎,從頭開始。
溫辭手背上的茶杯蓋停止旋轉。
他望著葉憫微彎下的脊背,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他沉默地一動不動,目光深深,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直到葉憫微直起身來時,他才慢慢地、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
葉憫微眉梢眼尾落下去。
溫辭抿了抿唇,他皺著眉頭,將杯蓋緊緊捏在手中,滿眼憤怒與不解。
「葉憫微,你為什麼一定要找回你的魘獸?你失去的修為和學識,以你的天賦要不了幾十年就都能重新學回來,你還是你葉憫微,和以前又有什麼區別?總比你現在攪和進亂局之中,丟了性命好上百倍!」
葉憫微不為所動,問道:「可是我的記憶呢?」
「你的記憶?你的記憶重要嗎?」
「當然重要,我需要知道我是誰。」
溫辭低低地笑了一聲,似乎是覺得荒唐:「你居然覺得這東西重要。」
頓了頓,他接著說:「你重新活上幾十年,自然就會知道自己是誰。你葉憫微這麼獨一無二的怪人,怎麼活都是你自己,還能活成別人不成?」
葉憫微一言不發,目光卻安靜地落在他身上,並不退縮。
溫辭與她對視片刻,彷彿是讀懂了她眼神的含義,他一字一頓道:「你還是要找。」
葉憫微點點頭:「我還是要找。」
然後她執著而真誠地再一次提出請求:「你幫我一起找吧,你想要做什麼,我都可以為你做。」
溫辭沉默地望著她,拳捏得咯咯作響,似乎氣惱又似乎在意料之中。彷彿在過去的很多年、很多次裡,在這樣的對峙中,他也一樣從來沒有說服過她。
「你個冥頑不靈的家伙!」溫辭咬牙切齒地吐出這麼一句話,他把手裡的杯蓋掀起,扣在茶杯上,彷彿一錘定音。
「正好我想到有一件事只有你能幫我做。作為交換,等你找回修為和記憶後要替我完成。」
他的語速極快,彷彿要把這些話一股腦丟出去砸在葉憫微臉上似的。
「所以說?」
溫辭這次放慢了語速:「沒聽明白?我答應了。」
葉憫微的眉梢眼角提起來,她歡欣地瞧了溫辭片刻,鄭重問道:「那你要我做什麼呢?」
溫辭的眼睛低下去,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桌子。
「有個人對我窮追不捨,你要幫我,讓他再也找不到我。」他慢慢說道。
謝玉珠好奇地湊過來,問道:「原來您真的是在躲仇家啊?是誰在找您?他要幹什麼,要殺了您嗎?」
溫辭斜了謝玉珠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小孩子少管大人的閒事。」
十七歲的謝玉珠瞅著面前這兩位百歲老人,悻悻地閉嘴。
誰也不曾想到,這一波三折的重逢後,萬象之宗與夢墟主人居然隔著二十年的齟齬和「殺身之仇」的傳聞,暫且握手言和,共同出發去尋找魘獸了。
溫辭當晚便借著魘術之力帶她們離開寧州,彷彿要快刀斬亂麻,早辦完事兒好與葉憫微再次分道揚鑣。
他們一路走走停停朝北邊兒去,打探魘獸的消息。一到晚上,溫辭手上那白日裡靜默無聲的鈴鐺就開始叮噹作響,從夢魘裡召出的神奇玩意兒紛至沓來。他晚上幾乎不合眼,便是不用魘術的時候也不睡覺,彷彿已經日久天長習慣如此。
而一到白天,溫辭就會昏昏沉沉,直到太陽落山之前都精神不振,到處尋地方趴著或者躺著補覺,永遠也睡不夠似的。
葉憫微則全身心投入對「萬象森羅」的研究中。她擺弄視石弄出了個功用,可以從中看到靈器的脈絡構造,從此便一發不可收拾。要知道雖然萬象森羅是個未完成品,卻有數十個術法的靈脈圖交織在其中。葉憫微開始自學成材——現在的自己學習以前的自己,試圖成材,忙得不亦樂乎。
客棧裡,大中午的謝玉珠著急忙慌跑到溫辭的房間:「巫先生巫先生!我師父她在地上來回打滾!叫她也沒回應!師父是不是魔怔了!」
溫辭懶懶地趴在桌子上,聞言頭也不抬:「她算不出來犯頭疼了。」
「那我……」
「把桌子板凳架子瓷器搬遠點。」
溫辭擺擺手不說話了,言下之意是——讓你師父撒開歡兒地滾,你也有多遠滾多遠別煩我睡覺。
謝玉珠忙不迭地跑走。
傍晚的時候謝玉珠又來了:「巫先生巫先生!我們馬上要出發了,但是師父還在算,我怎麼叫都不應!」
溫辭摸了摸口袋,扔出一本書來:「從裡面挑一題,最難的,在她耳朵旁邊念。」
謝玉珠捧著這本數術書,又忙不迭地跑過去她師父的房間。
一打開門,葉憫微果然正戴著視石,聚精會神地望著萬象森羅,手指不停地在桌面上上上下下來回劃,也不知道在算什麼。要是多住幾天這木頭怕不是要被她劃個坑出來。
謝玉珠圍著葉憫微轉了一圈,叫了幾聲又沒有得到回應。她半信半疑地打開書,在眼花繚亂的題目裡選了一道長的。
「今有均賦粟:甲縣二萬五百二十戶,粟一斛二十錢,自輸其縣;乙縣一萬二千三百一十二戶,粟一斛一十錢,至輸所二百里;丙縣七千一百八十二戶,粟一 斛一十二錢,至輸所一百五十里;丁縣一萬三千三百三十八戶,粟一斛一十七錢,至輸所二百五十里;戊縣五千一百三十戶,粟一斛一十三錢,至輸所一百五十里。凡五縣賦輸粟一萬斛。一車載二十五斛,與僦一里一錢。欲以縣戶賦粟,令費勞等,問縣各粟幾何?」
葉憫微終於聽見了,她手指劃動的速度稍慢一刻,便開口答道:「三千五百七十一斛二千八百七十三分斛之五百一十七、二千三百八十斛二千八百七十三分斛之二千二百六十、一千三百八十八斛二千八百七十三分斛之二千二百七十六、一千七百一十九斛二千八百七十三分斛之一千三百一十三,九百三十九斛二千八百七十三分斛之二千二百五十三。」
謝玉珠瞠目結舌,心說這是算的嗎?不……這是人能算的嗎?她師父該不會把整本書都背下來了吧?
就在她愣神的一刻,突然有身影從她身側而過,鈴鐺聲音清脆作響。那花蝴蝶般的彩色身影一步跨上桌子,伸手抓住葉憫微的肩膀向後壓去,只聽轟的一聲巨響,二人同時傾倒。
葉憫微仰面落地,白髮散了一地,眼神迷茫地落在身上之人的臉上。
謝玉珠大吃一驚,難道夢墟主人終於決定報仇雪恨,對她師父痛下殺手了?
只見溫辭半跪在葉憫微身側,駕輕就熟地摘掉她的視石:「算夠了沒?要走了。」
葉憫微眨了眨眼睛,像是終於從自己的世界裡清醒過來,她伸出一根手指:「我要再算一炷香。」
溫辭明顯是半點兒也不信,冷笑道:「一柱香?你算一柱香就能停下來?騙誰呢?快起來!」
他經驗豐富,說罷乾脆俐落地起身,葉憫微也慢慢從地上爬起來,滿眼可惜地拿起萬象森羅。
溫辭走過僵立在原地的謝玉珠,輕描淡寫道:「看見了嗎,以後要這麼叫醒她。」
謝玉珠僵硬地點點頭。
溫辭邁過門檻走進廊上的暮色中,叮叮噹噹的鈴鐺聲中,便有一隻舟乘風而來,晃晃悠悠地停在欄桿邊的樹梢上。
他一撐欄桿,乾脆俐落地翻過去站在小舟中,轉頭看向後面的兩個人。
「上來吧。」
謝玉珠嘖嘖讚嘆著,奔過去翻過欄桿,站在那漂浮在暮色裡的小舟中。樓下傳來感嘆聲,有人在小聲議論,這是什麼神通,又有人提起魘師這樣的字眼。
葉憫微穿好斗篷走到廊上,神情彷彿夢遊一般,慢慢地撐著欄桿坐上去。
溫辭皺起眉頭,朝她伸出手,暮色裡手指泛著冷光,指間鈴鐺叮噹作響。
「回神,快上來!」
葉憫微握住他的手跳進小舟裡,她落在船上的瞬間,小舟便一個旋轉,朝著天際而去。
謝玉珠坐在小舟裡,只覺風聲凜冽地在耳邊吹過。夜色深沉又濃鬱地在頭頂鋪開,人間煙火邈遠不可見,星辰彷彿硯池裡的珍珠,她們在雲海中航行。
小舟前方懸著一輪巨大的圓月,葉憫微坐在船側而溫辭站在舟頭。
謝玉珠撐著腦袋看著他們,他們把月亮剪出兩個輪廓清晰的黑影,風吹得白髮與彩衣交織,他們並不交談,唯有鈴鐺聲輕靈。她彷彿看見了數十年前昆吾山上的兩人。
謝玉珠頭腦放空,漫無目的地想著:夢墟主人和傳聞中也是大不一樣啊。
當然夢墟主人神出鬼沒,關於他的故事比葉憫微還要稀少,這個人在傳聞中的形象,唯有神秘二字。
便是去夢墟三十二重夢境裡學成魘術的魘師,也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傳說第三十二重夢境正是夢墟主人本人的夢境,只有闖到那裡才能見到夢墟主人。
按這麼說,除了從前的葉憫微,世上也就那只留下個名字的「蘇兆青」見過夢墟主人了。
雖然沒幾個人見過夢墟主人,但人們按照對世外高人的傳統印象,給他虛添了許多脾性。說他超脫紅塵與世無爭,又說他三頭六臂翻雲覆雨,一會兒聽起來像菩薩,一會兒聽起來像妖怪。
從前的葉憫微在人們口中的形象也是如此,或許更像是菩薩一些。一朝風雲變幻,葉憫微成了「妖怪」,那被她「殺死」的夢墟主人,便蓋棺定論成了菩薩。
謝玉珠搖搖頭,感慨地想:結果大家都是凡人而已嘛,宗師也不例外。
這位夢墟主人眼高於頂桀驁不馴,放著好好的宗師不做,樂意隱姓埋名去做伶人。他伶牙俐齒肝火旺盛,每每對她師父冷言冷語,彷彿仇恨難消。
可若說溫辭真的與她師父有什麼深仇宿怨,除了不替她師父澄清殺友謠言外,他卻一直在幫她師父。
巫族人長壽,生長與衰老都非常緩慢,溫辭如今應該有百歲,看起來卻還像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那麼當年在昆吾山上她師父第一次看見溫辭時,他外表大約只是個孩子,然後在後來的數十年裡,他從孩子模樣長成少年,再成年。
也不知道他們這前前後後相處的五十年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謝玉珠她娘曾說,至親至疏夫妻,溫辭和葉憫微雖不是夫妻,但關係也是這般微妙。
至親至疏,菩薩妖怪,摯友仇敵。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5-30 08:27 PM
卷一 三千夢魘 第十八章 遇劫
在感慨之餘,謝玉珠往前挪了挪,靠近溫辭道:「巫先生,我天天喊您巫先生,卻不知道您本名叫什麼啊?」
夢墟主人低頭看她一眼,不鹹不淡道:「巫恩辭。」
謝玉珠沉默片刻,露出理解的表情,說道:「確實,這年頭誰行走江湖誰還用本名啊,您不願意說也是正常的,溫辭這個別名兒也挺好聽的。」
謝玉珠說著說著,就心生疑惑。自己如此善解人意,溫辭為何要用一種看傻子般的眼神看著自己?方才不是他說自己就叫溫辭嗎?這不是擺明了不願意她再追問本名嘛。
謝玉珠絲毫沒考慮過「巫恩」這倆字連讀被她當成「溫」的可能性,話鋒一轉,回到正事兒上來:「我老叫您巫先生,您又是魘師,這太容易暴露了。不是還有人在追殺您呢嗎?我覺得我得換個稱呼。」
「哦?你想叫我什麼?」
「我叫您二師父吧!」
呼呼的夜風吹得溫辭一個趔趄,他慢慢轉過身來看向謝玉珠,挑著眉毛重復道:「二師父?」
「是啊!是這樣,您看我們三個人同行,這關係怎麼說呢?不好說呀!但是如果你們倆都是我的師父,倆師父帶一個徒弟出來歷練,那就很合理了。」謝玉珠理直氣壯,眉飛色舞。
溫辭指向葉憫微:「憑什麼她是大師父,我是二師父?」
葉憫微正趴在小舟邊,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劃著,明顯還想著她的靈脈圖,完全沒有參與討論的意思。
「這不是有個先來後到嘛,而且算年齡的話,大師父也比您大。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這不重要!」
謝玉珠急忙安撫。
溫辭冷冷地盯著謝玉珠,後者在這種目光下漸漸收起笑容,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道:「其實我就是這幾天看您施展魘術出神入化,也想跟您學學。」
溫辭乾脆俐落地回絕:「不行。」
「您別這麼急著拒絕呀!您不是說我對大師父殷勤又關心嘛,您收了我那也有這樣的徒弟了!您先考慮考慮,我不著急,我就先把您當師父尊著。」
謝玉珠不管那麼許多,她爹常說時機最重要,要能抹得下臉面,她先把坑佔下來再說。
於是從此之後,不管溫辭如何回應,謝玉珠就只管喊葉憫微大師父,喊溫辭二師父。
溫辭不勝其擾,對葉憫微說:「那晚在浮舟上,我就該把你徒弟丟下去。」
「她也是你的徒弟。」
「她什麼時候是我徒弟了?」
「我聽說是徒弟讓師父成為了師父。這麼說來,她喊你師父,你就是她師父了。」
葉憫微說得理所當然,溫辭瞪圓眼睛,氣道豈有此理。
他們三人每日白天投宿,夜晚出行,真正是晝伏夜出。七日之後,轉轉悠悠來到了北邊的冀州青陽渡。上一次葉憫微的魘獸傳出消息便是在此地,僅三日就消失不見,期間也未留下靈器或蒼晶。仙門與魘師都沒來得及抓住它,估計它是途經此地要去往別處。
他們剛到此處不久,在一家酒樓落腳。青陽渡本就是個小地方,這酒樓規模也不大,生意卻十分興隆。自他們坐下後賓客絡繹不絕,此時大堂烏泱泱的坐滿了形形色色的客人,大家高談闊論,人聲鼎沸。
他們一行三人便坐在這酒樓偏僻的小角落裡。溫辭趴在桌子上,頭埋在臂彎裡,臉越壓越低,彷彿馬上就要沉入夢鄉。
按計劃他們要在此地停留幾日,尋找有關於魘獸的線索。
菜與酒散發出的熱熱蒸氣間,來回晃動的人頭之上,日光朦朧彎曲。從那朦朧日光中掠過一面破舊模糊的旗子,有個人的聲音在嘈雜中響起來。
「倒黴啊,真是倒黴!老板你今天要倒大黴!」
來人一襲藏青色道袍,渾身連同左眼纏滿布條,揮舞著竹竿一樣的胳膊裝神弄鬼。
謝玉珠瞧見那面寫著「神機妙算」的旗子,吃了一驚:「那個人……不是蒼術先生嗎?」
溫辭聞言抬起頭來,葉憫微也轉頭去看過去,在這種人群擁擠的環境裡,她並沒有戴視石,視線裡朦朧一片。
只看到那高高的旗子搖搖晃晃,老板高聲罵道:「死算命的,說什麼胡話呢?老子今兒生意這麼好,賺錢還來不及,什麼倒黴,晦氣!」
幾個伙計來想把蒼術轟走,推搡間蒼術嚷嚷:「事出反常必有妖!您今天生意突然這麼好,福兮禍之所伏,您要遇災嘍!」
伙計們拉扯著蒼術,蒼術瘦瘦弱弱卻居然沒有被扯開,抓著櫃台就是不鬆手。一時間櫃台那裡圍了一圈人,你拉我拽熱鬧成一團。
正在謝玉珠驚奇於蒼術的出現時,溫辭卻慢慢地從桌上直起身體,說道:「酒樓裡的人有問題。」
謝玉珠環顧四周,納悶道:「哪裡有問題了?」
「他們在看我們。」
葉憫微雖然看不清楚,卻實在地回答:「那應該是因為你好看。」
「櫃台那邊鬧得那麼熱鬧,他們怎麼一點兒也不感興趣?我總比不上熱鬧好看。」溫辭已經清醒過來,冷聲說道。
他抓住葉憫微的手腕,不急不忙地站起來:「我們走。」
葉憫微與謝玉珠跟著起身。謝玉珠沒察覺到什麼不妥,她可惜道:「二師父,剛剛點的菜還沒上呢……」
她話音未落,剛一起身就見滿堂食客唰得一下子全站了起來。剛剛還熱鬧的大堂轉瞬寂靜,唯有筷子落地的聲響清晰得驚人,高矮胖瘦打扮各異的人,目光全部集中在他們三人身上。
謝玉珠被這些目光直愣愣地看著,瞬間想起來雨巷撐傘姑娘們的噩夢,渾身汗毛直立。
窗戶透進的日光中浮塵彌漫,水氣蒸騰,滿屋子高高低低的人影落在他們三人身上。溫辭攥緊葉憫微的手腕,布滿血絲的眼睛裡凝著一點光亮。
葉憫微則一如既往,安然地看著面前這一大團虛影,彷彿這些人不是人,只是混在一起的一群麵團。
「各位客官……這是怎麼了?和氣生財!和氣生財啊!」櫃台後的老板顫抖著出聲,顯然是慌了。
蒼術悠然地拿回自己那神機妙算的旗子,說道:「都說了,老板您今天要倒大黴。」
溫辭突然動身,拉著葉憫微朝側門跑去,謝玉珠趕緊跟上去。滿大堂的人彷彿得到信號般立刻行動,互不交談卻整齊劃一,從四面八方衝上來圍堵他們。好在這些食客手上沒有拿武器,一個個只是赤手空拳近身肉搏。
太多人在狹窄的酒樓裡難免轉不開身,溫辭借著這一點,抓住葉憫微在四面八方撲過來的人之間靈活穿行,借著柱子桌椅打轉躲避。謝玉珠一路跟著他們,手腳並用,拿盤子砸拿牙咬,和那些人打成一團。
蒼術被擁擠的人群裹挾,左搖右晃地往前撲,一個踉蹌撲倒了酒架子。一時間壇子紛紛碎裂,酒漿潑灑一地,老板躲在櫃子後頭心疼地大喊:「我那三十年的女兒紅呦!」
酒架子正好倒在葉憫微三人面前,溫辭立即掏出火折子,吹燃往酒裡一扔。霎時間烈火熊熊而起,直躥到二樓高,濃煙滾滾,阻隔開他們和其他食客。更有追逐者正踏在火裡,瞬間被點著。
在老板的驚叫聲裡,被火燒起來的人瞬間變成一張人形剪紙,飄飄悠悠地被燒成灰。
「這是……牽絲術?」謝玉珠驚訝道。
靈津閣的牽絲術,可以在人形剪紙、土偶或布偶中繫上絲線,以靈力讓它們短暫化為人形,操控它們行動。
溫辭借著這道火牆阻隔,飛快轉身向連通後院的酒樓側門:「快走!」
「來了!」謝玉珠扭頭跟上。
他們三人從側門中奔出,飛快穿過酒樓後院,從後門跑到街中。而那些「剪紙人」也跟著追了過來,來勢洶洶瞬間佔滿街道,真正的百姓們紛紛驚叫躲避。
「靈津閣……來抓……師父了嗎?」謝玉珠拼命逃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靈津閣多的是手段,沒必要用牽絲術埋伏我們。」溫辭說道。
「所以說……」
「是靈器。」葉憫微不知何時已經戴上視石,視石上藍光閃爍,她指向身後那人群:「他們身上的靈力來自於蒼晶,背後絲線向東南方向收束,被某人操控。」
溫辭冷然道:「世上靈器消息最靈通的地方是鬼市,靈匪又常去鬼市活動。看來鬼市已經放出萬象森羅現世的消息,有靈匪想黑吃黑搶靈器,他們應該還不知道你的身份。」
「說的沒錯,諸位可以朝右轉了。」
突然一道聲音插進來,溫辭、葉憫微和謝玉珠一齊朝右看去,那「神機妙算」的蒼術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他們身側,正和他們一起狂奔。別看他瘦得好像推一下就能垮掉,此刻健步如飛,跑得十分靈活,渾身布條子被風吹得朝後飄蕩。
這邊三個人都是目瞪口呆,溫辭緊皺眉頭說道:「你到底是……」
「轉彎!」蒼術一個轉身,拽著謝玉珠朝右邊跑去了,謝玉珠被拽得哇哇大叫,溫辭與葉憫微只好跟著跑進右邊窄巷。
只見巷子兩邊堆著竹簍子草席子,還有幾個立著的石磨盤,路極其狹窄。他們四個一個接一個正好通行,溫辭斷後把兩邊堆的東西掃落一地,將石磨盤踢到中間。只見後面追來的剪紙人們一湧入巷子,就在窄巷子裡堵了起來,前面的人過不來,後面的人還在往裡衝,人一重重地疊起來。
他們四人繼續往前逃命,葉憫微道:「這個人操控得並不熟練。」
溫辭點頭:「是個新手。」
這裡的巷子細細長長,四通八達,彷彿蛛網迷宮似的。他們轉過幾道彎去,蒼術突然停下步子,說道:「且慢。」
後面三個人一個趔趄差點撲到他身上。剛停住腳便見巷子盡頭的大街上,一群目光直愣的剪紙人烏泱泱地跑過去,沒人轉頭看見巷子裡的他們。
蒼術的手指飛快掐算著,待最後一個人跑過,他手指一頓,篤定道:「我們出去左轉,第二個街口右轉。」
說罷他便率先跑出去,謝玉珠、葉憫微與溫辭半信半疑地跟著他奔去,又剛好踩著時機躲過一群剪紙人。他們在街巷中左右穿行,跟著蒼術的指示,總能在撞到剪紙人之前轉向,或者差點被追上時甩掉他們,有時候還能在牆根下休息一會兒喘口氣。
蒼術的手指動得眼花繚亂,所有的路線與時間節點都精確無誤,彷彿他長了第三隻眼睛能看見那些剪紙人往哪裡跑似的。
謝玉珠奇道:「蒼術先生,您真是神機妙算啊!」
蒼術一邊掐算一邊指示一邊逃跑,百忙中還能抽出一絲時間,笑著回答道:「我收了各位的銅板,收人錢財替人消災,理當如此。」
溫辭明顯滿腹懷疑,奈何此刻無暇質問。他們終於在一處高牆下停住,可以暫緩腳步修整片刻,謝玉珠氣喘籲籲道:「都是做靈匪的,靈匪何苦為難靈匪呢!」
「都做靈匪了,敵不過仙門又不去天上城,沒志氣的為難百姓,有志氣的當然為難自己人。」
溫辭說得理所當然,頓了頓,他罵道:「什麼時候為難不好,偏要白天來為難不讓老子睡覺,這混賬王八羔子!」
「……」謝玉珠沒想到溫辭氣的是這個。
溫辭環顧四周,然後向葉憫微伸出手:「把視石給我。」
葉憫微問道:「你要做什麼?」
「這麼逃下去不是辦法,我去解決那家伙。」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5-30 08:44 PM
卷一 三千夢魘 第十九章 死亡
「現在是白天,你用不了魘術。」葉憫微說道。
「難不成能靠躲撐到日落嗎?」
溫辭熟悉牽絲靈器,想來對面是個新手,未必能傷他。當然更重要的是,他今日尤其睏倦,眼睛腦仁一齊疼,只欲趕緊了事去大睡一覺。
溫辭戴上視石,立刻被視石後的畫面暈住,葉憫微那十尺之外人畜不分的眼睛所用的輔助,他還是無福消受。
他用右手食指在視石上有節奏地點了點,視石上便出現藍色的圓形,圓圈輪轉中視野清晰平穩起來。他又從手串上摘了一個鈴鐺摘下來,放在葉憫微手裡。
「鈴鐺響的時候,你發動捆仙術。」
說罷溫辭便攀著巷子兩側擺放的雜物,衣擺旋轉間,幾下子躍上屋頂。一上屋頂視野瞬間開闊,透過視石便可見街上那些剪紙人身後長長的藍色絲線,一直往東南的方向延伸過去。剪紙人們也看見了屋頂上的溫辭,一個堆一個奮力爬上屋頂,紛紛追逐溫辭而去。
蒼術、葉憫微和謝玉珠躲在高牆之後,只見溫辭在屋頂上如履平地,飛快地奔跑。他並不動手,只是閃避前後左右躥出來的剪紙人,從一個屋頂跳到另一個屋頂上,流暢得彷彿他平日裡就是這麼走路的。
謝玉珠仰望著溫辭的身影,嘆道:「二師父身手是真好,這麼多年優伶不是白做的。」
溫辭一路飛奔,像隻矯健的七色鹿在屋頂上跳躍,街上的百姓紛紛驚呼,瞧著這聲勢浩大的追逐,議論聲鼎沸。那些剪紙人躍上屋頂追逐溫辭,他們後背的絲線沒了房屋遮擋,軌跡便一覽無餘。
陽光熾烈中,視石所見的藍色絲線逐漸收束,指向東南方一座四層高樓。溫辭奔跑而去,閃過撲上來的剪紙人,從靴子裡抽出匕首,高高躍起插在屋簷下的椽子裡,一個翻身跳上那高樓的三樓屋簷,撞進四層窗戶裡,幾番翻滾後落地。
溫辭抬頭,只見屋內站著個矮壯的中年男人。看打扮像是個普通匠人,滿手老繭,手裡拿著個四方形的盒子,盒子中心正亮著一顆蒼晶。
男人明顯慌了神,連連後退,屋內七八個剪紙人撲上來就要抓住溫辭,溫辭的匕首直接劃穿幾人,白紙飄飄悠悠地落下來。溫辭一個伏身躲過對面揮拳,喝道:「就是現在!」
鈴鐺忽而叮噹作響,狹窄的房間內狂風大作,葉憫微瞬間攜風而來,手臂與溫辭捆在一處,另一手抓著謝玉珠。
捆仙術綁來了葉憫微,葉憫微拽來了謝玉珠,而謝玉珠又拉著蒼術。房屋內突然出現連成一線的三人,如一條長鞭甩過來,蒼術揮舞的手掌好巧不巧,就掄到了那靈匪臉上。
只聽一聲清脆的耳光,那靈匪被這大力抽得眼冒金星,連連後退,直接從大開的窗戶裡翻倒出去。
萬象森羅圓環快速旋轉,溫辭與葉憫微解綁,那靈力扭結成的繩索直奔靈匪而去,在他落地之前將他五花大綁,吊在了空中。
那人雙手反絞,在空中晃晃悠悠,活像是山林裡被網吊起來的一隻野獸。
溫辭跟著跳出窗戶,順著屋簷滑下去,穩穩落地,就像是雜戲表演似的。他撣撣身上的灰,抬頭看著在半空中屋簷下晃晃悠悠的男人,皺著眉頭罵起來。
「都當靈匪了還這麼大搖大擺的,光天化日之下黑吃黑,不知道收斂點嗎?就不能晚上來嗎?非得白天來,我晚上把你從被子裡抓出來趕你一路跑你願意嗎?」
若是謝玉珠在此,定要感嘆她二師父終於困得失去理智了。
靈匪拼命地掙扎著,如同一隻從地裡挖出來的蚯蚓蠕動。滿街的剪紙人已經停止動作,呆呆地站在原地,擁擠地佔滿樓下這條小巷子。
待葉憫微他們從樓梯上跑下來,溫辭便摘下視石還給葉憫微,葉憫微戴上視石,像溫辭那樣用右手食指點點視石,眼前藍色圓圈輪轉間,視野又重歸清晰。
清晰的視野裡,溫辭悠然接近那俘虜,他因為方才的追逐而面色泛紅,真正是面若海棠。在白日見到這麼精神的溫辭,可真是難得。
溫辭從吊著的男人手裡把四方形的靈器摳出來,在手中顛了顛,那只有手掌大小,雕紋繁復機關精巧的漆木盒子在陽光下劃過一道金光。
「許久不見,牽絲盒都磨圓一個角了。」溫辭淡淡感嘆道。
謝玉珠稀奇道:「這就是能發動牽絲術的靈器嗎?」
溫辭運轉牽絲盒,目光卻一凝:「主絲不在這個人身上。」
牽絲盒下有千絲萬縷連接著無數人形物件,上有一條主絲拴在主人食指上,以食指經脈與心念溝通。剛才明明是這個人在控制紙人,他身上的主絲是何時被抽出來的?
此時那被五花大綁的俘虜努力扭了個身,灰頭土臉黑不溜秋,忽然像是看見什麼般眼睛一亮,急切地大喊道:「孫哥!孫哥救我啊!」
溫辭抬眼朝屋頂上看去。
呼吸之間,葉憫微聽見血肉被穿透的微弱聲響,視石上忽然多了幾滴血色。更多的血灑在她的脖子上,衣服上,燙得彷彿被火灼傷。
她的瞳孔微微放大,溫辭那雙上挑的鳳目也驟然睜大,映著滿身血跡的她。
血不是她的,血是溫辭的,來自他被絲線貫穿的左側心房。
溫辭半邊臉上濺滿鮮血,玉白的皮膚上彷彿開了無數花朵,鮮紅地掛在他的睫毛之上,落在他鳳目之下。
他平日裡衣服飾物色彩繽紛,卻唯獨沒有紅色。此刻殷紅的鮮血迅速滲透藤黃衣襟青色褡護,彷彿暴曬下的冰川融化奔流不止,一路蔓延,給他染上濃重的色彩。
他彷彿想往前走一步,剛剛提起腿便整個人傾倒下去。就像一朵海棠迅速失去顏色,頹敗墜地。
葉憫微並沒有伸手去接他。溫辭的肩膀擦過她的肩膀,血沾濕她的袖子,倒在她身側的地面上,轟響過後,塵土飛揚,血腥彌漫,靜默無聲。
葉憫微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甚至沒有低頭看她腳邊的身體,似乎有些茫然。
或許因為溫辭的眉眼太過漂亮,追逐與被追逐、嘲笑與得意、受傷流血、摔倒在地都像是戲台子上的美麗表演。
以至於連死亡都美麗得近乎虛假。
葉憫微想,無論如何,他終於能好好睡一覺了。
「二師父!」
一聲撕心裂肺的大喊終於打破寂靜。謝玉珠話音未落,溫辭手中的牽絲盒便騰空而起,飛向屋頂。
那裡站著一個蒙面戴斗笠的矮瘦男人,他抓住飛向自己的靈器,悠悠道:「孫哥什麼孫哥,一個破剪紙的,也想要用我的靈器。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我呸!」
那個被五花大綁的,原本在奮力掙扎的男人也沒了聲音,鮮血汩汩而出,染紅一片地面。
巷子裡僵立的剪紙人們又重新移動起來,步步逼近,將他們包圍在其中。
葉憫微像是被謝玉珠那聲呼喊叫醒似的,她眨了眨眼睛,然後轉過身抬起頭。高樓投下的陰影從她的臉上褪去,她被陽光刺得眯起眼睛,灰黑的眼睛映著屋簷上的男人。
「你才是這個靈器的主人嗎?」
她的語氣非常平靜,就像是向路邊的尋常商販詢問貨價一般。
那蒙面男人蹲在屋簷上,看著巷子裡被圍住的這三個人,頗有些得意,扯著嗓子說道:「主人?誰有能耐誰就是它主人!」
這牽絲盒現世有些年頭了,輾轉幾人之手被他孫勝搶到。他還去鬼市花大價錢改造了牽絲盒,使其中絲線不光可以操縱剪紙土偶,在三丈之內可如利刃般殺人。
可笑那剪紙匠老劉,乖乖幫他剪紙人也就罷了,居然貪心不足,還想與他共用牽絲盒。也不想想自己有什麼大能耐,剪紙又不算精絕,沒有自知之明,活該被他當靶子推出去丟了性命!
孫勝握著牽絲盒,指向站在巷子中央的葉憫微:「你手上那個鐲子,就是刻了生棘術和炊煙化灰術的靈器吧?叫什麼名字?怎麼著,蒼晶耗完沒法用了?」
謝玉珠聞言瞧了一眼地上已經死去的剪紙匠,醍醐灌頂:「你……你利用你的同伴來探我們的底!?探出來之後你就把他殺了!你……你這個良心被狗吃的家伙!」
她眼睛通紅聲音激憤,剛往前走一步臉上就多了一道血印子,孫勝陰惻惻地笑著說:「無毒不丈夫。眼下你們的魘師已經死了,謝小姐可不要亂動,當心落得個橫屍街頭的下場。」
謝玉珠牙齒咬得咯吱作響,恨不得活剝了孫勝。
「鐲子裡的蒼晶並沒有耗盡,是鐲子本身壞了。」葉憫微卻並無憤恨,她安然回答了孫勝的問題,脫下鐲子舉起來:「你可以看看。」
她這番舉動倒叫孫勝愣了愣,他還是頭一次看到這麼乖順交靈器的靈匪,不僅不反抗,瞧著還一點兒也不害怕。他原本打算直接殺掉這靈匪,搶了鐲子帶謝玉珠離開,再去找謝家敲一筆,此刻卻有點遲疑。
他用絲線將鐲子捲上來,換了蒼晶在手中擺弄一番,底下已死的老劉被解綁,轟然一聲落在地上,可除此之外並沒有別的術法出現。
孫勝不由得將信將疑,若說這鐲子是蒼晶耗盡了,剛剛分明還發動了捆綁的術法。可若蒼晶未耗盡,他們為何不用吹煙化灰術和生棘術與牽絲術相鬥?
難不成真是鐲子出了問題?
如今這鐲子是鬼市裡叫價最高的靈器,沒了吹煙化灰術和生棘術,價錢就得大打折扣。孫勝一揮手,幾個剪紙人上前把葉憫微抓起來按在牆上,他憤怒地問道:「你在搞什麼把戲?快把吹煙化灰術和生棘術給我弄回來!」
葉憫微雙腳懸空,面色卻鎮靜。她伸手按住自己領子上的那隻手,抬起眼睛望向孫勝,另一隻手高高伸起,彷彿在跟他討要鐲子。
「把握不大,我可以試一試。」
孫勝探究地望著葉憫微。半晌他揮揮手,便有剪紙人把葉憫微、謝玉珠和蒼術一起綁起來,他陰惻惻地說道:「好,那咱們換個地方說話。」
一下子搞出這麼大架勢,饒是孫勝囂張,也害怕驚動仙門跑來抓他,得手便立刻跑路。
孫勝挾持他們迅速出城,出城他便收了牽絲線,所有剪紙人紛紛由人變紙,散落一地。他以絲線為刃脅迫著這三個手無縛雞之力之人,七拐八拐走到青陽渡郊外,從一條密道走到一座不知在哪的破廟裡。
一到破廟孫勝便將葉憫微扔在地上,面色陰鬱地看著她,道:「我給你一炷香的時間,把這鐲子修好!」
葉憫微不緊不慢地起身,說道:「我只說可以試一試,但是試一試也要三個時辰。」
「三個時辰?你做夢吧!」
「我的想法並不完善,萬象森羅裡靈脈復雜,我稍不留神就會修錯,本來也可以更快的。」
孫勝怒道:「那就用更快的辦法!」
「但是能夠快速改靈脈的人,已經被你殺死了。」
葉憫微嘆息道:「溫辭的手真是很巧的。」
她的聲音裡飽含可惜,彷彿這雙手的死去比這個人的死去更叫人難過。
孫勝瞪著這個古怪的家伙半天,心說她這個人死了同伴又身陷險境,怎麼還能平靜得跟個沒事兒人似的?
他思來想去,終究是不甘心拿回個壞靈器。他往破廟的草堆上一坐,將萬象森羅裡的蒼晶摳出來再丟給葉憫微,冷冷道:「兩個時辰,我給你兩個時辰。謝家丫頭和這窮先生的命都在我手裡,你要是敢耍什麼把戲,我就把你們都殺了。」
葉憫微從容地撩起斗篷盤腿坐在地上。沒有了蒼晶,鐲子直接散為嵌套的大小圓環,合也合不起來,看起來沒有任何威力。
葉憫微不以為意,低下頭認真地雕琢那鐲子,坐姿十分端正,鐲子隨著雕刀移動偶爾發出藍光,動作平穩又嫻熟。
日頭逐漸偏移,孫勝觀察了葉憫微半天,面色漸漸有了遲疑。他試探地問道:「你不會是……鬼市出來的吧?你認識林雪庚嗎?」
葉憫微當然沒空回答他,孫勝喊了她好幾聲,直到不耐煩地拿絲線把她的脖子勒出血痕來,葉憫微才恍然抬頭。
「林雪庚?」她迷惑地問道。
「萬象之宗葉憫微的徒弟啊!」孫勝道。
葉憫微的目光轉向謝玉珠。
謝玉珠雙手被綁在身後,脖子邊還懸著絲線無法動彈,她僵硬地說:「那都是別人亂說的,她怎麼能算是萬象之宗的徒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5-30 10:52 PM
卷一 三千夢魘 第二十章 逆轉
若要說起鬼市與林雪庚,就不得不提起眼下攪和在靈器之事裡的三方勢力——仙門、天上城與鬼市。
仙道雖有十幾個門派,但領頭的是仙門三宗——逍遙門、扶光宗與白雲闕,這三宗與葉憫微各自都有淵源,各有各的深仇舊怨,是一筆糊塗賬。
天上城則是一些走投無路的靈匪聚集之地。此地戒備森嚴有進無出,城主衛淵聽說是逍遙門叛徒,早年偷了鎮門之寶逃走,趁著靈器之亂出來建立天上城。仙道圍剿天上城許多次,到現在都沒有成功。
最後一方就是鬼市,這裡的情況就比較曲折。葉憫微的魘獸最初現世時曾選中一個孩子,教那孩子各種靈器製造之法,這孩子名義上是葉憫微的徒弟,後來被白雲闕收入門下看護。幾年後她卻突然翻臉大開殺戒,不僅滅了一個小門派滿門,還殺上白雲闕,連殺四十七人,包括兩名長老,與白雲闕結下血仇。
然後這個名叫林雪庚的姑娘就逃到了鬼市,葉憫微的魘獸也不知所蹤。對葉憫微魘獸的追捕,便是自白雲闕血案之後才開始的。
鬼市本是見不得光的生意與情報交換之處,林雪庚去了之後乾脆成為了靈器消息的中心。不過此地十分神秘,普通人根本不知在何處,難得其門而入。
這二十年裡,葉憫微雖未真正現身,卻也是憑一己之力把這世界攪得天翻地覆了。
這邊孫勝一聽謝玉珠反駁自己就不樂意了。他啐了一口,瞪著眼珠子大聲道:「怎麼不算?你以為我沒見識?誰不知道林雪庚是萬象之宗的徒弟!」
謝玉珠爭辯道:「萬象之宗又沒認她為徒!」
「萬象之宗的魘獸認她不就得了!那魘獸一身本事都教給了林雪庚,她拜萬象之宗的魘獸為師,不也是拜萬象之宗為師?」
孫勝振振有詞,說罷不耐地沖謝玉珠揮揮手:「不跟你扯那些虛的。」
「全天下能改靈器的就林雪庚一個。你居然能改動靈器,你是鬼市出來的?你是林雪庚的徒弟?」他又轉向葉憫微。
孫勝的推測實在合情合理,又本末倒置——這徒弟變成師父,師父倒成了徒弟。
葉憫微正要回答便聽謝玉珠一聲大喊:「大師父!咱們暴露了!」
謝玉珠努力沖葉憫微擠眉弄眼,於是否認的話卡在葉憫微喉嚨裡,變成一句意味不明的:「啊……」
孫勝只當葉憫微承認了。他驚奇地瞧了一眼葉憫微,再轉過去打量謝玉珠,嘖嘖感嘆道:「嚯,林雪庚的徒弟都收徒弟了?那丫頭瞧著二十歲都沒有,居然連徒孫都有了!」
新任「徒孫」謝玉珠虛張聲勢道:「是啊!你要是殺了我大師父,那就是和鬼市為敵!等著被林雪庚收拾吧!」
孫勝將信將疑,他眼珠子轉了一轉,冷笑一聲:「怎麼,你說她是鬼市的我就信嗎?她能把這鐲子修好再說別的!」
孫勝與謝玉珠說得熱鬧,而葉憫微並沒有參與這場周旋的意思,她看了這兩人一眼,便低頭繼續修她的鐲子了。
旁邊的蒼術安靜無言,他逃跑的時候活蹦亂跳,現在卻好像渾身沒勁兒似的,倚在破廟的破牆上,面帶微笑地看著不遠處修鐲子的葉憫微。
日頭一點點落下去,葉憫微一直低著頭,陽光穿過破敗的窗戶灑在她的身上,她那一段白皙的脖頸被陽光曬得發紅,銀白髮絲亮得刺目。
謝玉珠緊張又毫無辦法,只能伸長脖子看過去,試圖看清葉憫微在地上畫的東西。長長短短的橫線豎線,竟像是卦象。
「那是什麼?大師父在地上畫卦?」
「不是卦,只是陰爻和陽爻而已,陰爻為無,陽爻為有,那是她的籌算數制,逢二進一。她還畫了隙積術和天元術的算式,你大師父數術功力深厚啊。」蒼術懶洋洋地說道。
謝玉珠望向蒼術,蒼術悠然地解釋道:「在下也略通一些數術,看得出算不出,遠比不上你師父。」
「蒼術先生你……你就不害怕嗎?」謝玉珠奇道。
「嗨,爛命一條,怕什麼。」蒼術不在意地擺擺手,手腕上白布條子亂晃,被孫勝瞪回去,叫他別亂動。
謝玉珠瞧著這場面,只覺得這破廟裡好像只有她一個正常人。若不是孫勝這個靈匪作惡多端,他倒是比她師父和蒼術還正常點!
在這種度日如年的焦灼之中,時間慢慢流逝,夕陽光芒染紅了天際,照得破廟內一片橙紅色。孫勝終於等不下去了,他直接上前把葉憫微拎起來,不耐地大聲道:「還要多久?你修得修不好?你這廝就是在糊弄我!我沒那個閒工夫跟你耗!」
藍色的絲線就懸在葉憫微胸膛前,她抬頭望著孫勝,手裡拿著仍然散作一團的萬象森羅。衣袖裡無人能見之處,一顆蒼晶從她手心裡往下滑,即將落在萬象森羅的凹槽裡。
正在此刻,孫勝突然扭過頭去,警覺地環顧四周,說道:「什麼聲音?」
夕陽殘紅褪去,破廟門外天際一片黯淡的藍色,有什麼東西碰撞的聲音叮咚作響,微弱得像是幻覺。
謝玉珠也跟著怔了怔,不可置信地喊道:「這是……是鈴鐺!二師父的鈴鐺!」
起初彷彿只有一兩顆搖晃,隨著夜風漸強聲音漸起,如有幾十顆鈴鐺紛亂作響。像是玉珠墜落又像是稚子歡笑,錯落悠遠,一片昏暗中,也不知道是從何處傳出。
孫勝慌忙地轉頭四處張望時,一陣夾雜著血腥味和花香味的風拂過葉憫微的鼻尖,似乎有髮絲從她臉上掠過,速度快到她看不清。
「你現在強行發動萬象森羅,它就廢掉了。」
熟悉的清朗嗓子,熟悉的傲慢語調。
葉憫微怔了怔,灰黑的眼眸慢慢睜大。
最後一絲日光也熄滅,夜風從洞開的門與破窗中呼嘯而過,破廟裡殘帳飛舞,荒草飛揚。拎著她領子的孫勝背後突然多了一個身影,在昏黑中面色模糊。
風吹得那黑影的頭髮與衣衫飛舞,彷彿墨汁融化在更廣闊的黑暗中,鈴鐺聲音悠遠恍若破廟百年前傳來的誦經聲。
那人從背後搭上孫勝的左肩,胳膊掛在孫勝身前,竟是稱兄道弟的姿態。他壓下身來,血氣四溢間,在孫勝耳邊淡淡地說:「我平生一最討厭見血,二最討厭白天被找事。」
「兩條皆犯,老混蛋,你找死。」
孫勝被凍住一般,滿眼驚恐卻一動不動,彷彿無法掌控四肢。眨眼間孫勝便詭異地消失不見,便如人間蒸發一般,唯有牽絲盒掉落在地。
月光終於漫進這座破廟,照亮站在破廟中央的那個黑影。
他依舊眉目如畫,面色卻蒼白如紙,臉側、脖子和衣服上盡是已經乾涸的血漬,大片深而暗的紅色如同開滿了血色海棠,彷彿剛從地獄裡爬回來尋仇的厲鬼。
這人本來就美得太過銳利,像一柄匕首,如今就彷彿這匕首見了血。也不知是傷了別人,還是折了自己。
他正是幾個時辰前被「殺死」的溫辭。
謝玉珠和葉憫微都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彷彿活見鬼一般。
溫辭卻一臉風輕雲淡,從容不迫地彎下腰去,將地上的牽絲盒撿起來扔給葉憫微,盒子在月光下劃出一道銀白的弧線。
「拿好了,以後有白天防身的家伙了。」
葉憫微抬手接住牽絲盒,她沒有收回手,反而伸出手指戳了戳溫辭的胳膊。溫辭也不避讓,只是淡淡地看著她。
謝玉珠在遠處踮著腳左看右看,小心翼翼地問道:「大師父,是人還是鬼?」
「是人。」葉憫微誠實道。
謝玉珠倒吸一口氣,捂著嘴顫聲道:「大師父……二師父他……他詐屍了!」
溫辭輕蔑地嘁了一聲,他低頭咳了兩聲,抱著胳膊靠向旁邊殘破的牆壁:「拖著你們兩個,我確實離死不遠了。」
葉憫微的眼睛映著牽絲盒中螢火一般的藍光,她疑惑道:「你沒死?」
「我沒那麼容易死,不過去睡了一會兒覺。」
「怎麼可能?我明明看到二師父你胸膛被穿透了呀!魘師又不能修道,肉體凡胎的,傷了心臟還能活嗎?」謝玉珠一溜小跑過來。她不敢靠近溫辭,只是驚奇地上下打量他,只見他左胸的傷口分明還在隱隱滲血。
溫辭伸手把脖子上濺的血擦掉,那些血跡已經乾涸,他直接擦出五道暗紅指痕,彷彿被人掐過脖子似的,看起來越發嚇人。
也不知是活人還是死人的溫辭漫不經心地改口道:「那我就詐屍了。」
「……」
謝玉珠還未來得及追問,溫辭便起身離開牆壁,好整以暇道:「好了,那家伙死了。」
只見溫辭伸出手,竟然從虛空中掉下一顆珠子,落在他手心。
他說道:「這是孫勝從鬼市買來的消息珠,能收到鬼市發出的甲等情報。這東西極難得到,看來他和鬼市交集頗多,可惜了,要不是他害我流這麼多血,該留著他去探一探鬼市的。」
葉憫微從溫辭手上拿過那黑色的珠子仔細端詳,一番擺弄後便有白色光芒把幾行字投在地上,正是關於萬象森羅的尋賞令。
鬼市並不知萬象森羅的名字,上面只說有生棘術與吹煙化灰術的金鐲子靈器,標注了「雲川」、謝玉珠和溫辭的外貌特徵,還有幾個曾經出現的地點。
葉憫微抬起頭來看向溫辭,說道:「珠子上有白色的粉末。」
「哦,大概是我剛剛在夢裡拿麵粉灌他七竅的時候黏上的。」
葉憫微自然地點頭道:「哦,原來如此。」
謝玉珠捂著腦袋只想大呼什麼原來如此,他們在說什麼?孫勝剛剛去哪裡了?二師父是什麼時候拿麵粉灌的孫勝,又是什麼時候問出的這些消息?
她把心中疑惑問出口,溫辭以一副和葉憫微如出一轍的自然神情說道:「還能去哪裡?他被我召進夢魘裡去了,就在剛剛跟你們說話的時候,他被我用夢魘裡的麵粉灌進七竅而死。」
拉人進夢與從夢境裡召東西出來不同,後者立足於現實,而前者立足於夢魘。一旦有現實之物進入夢魘,作為夢魘主控者的魘師也需要入眠進魘。
溫辭怎麼能一直好端端地在這裡醒著呢?
「……您為什麼能在現實裡,又同時在夢魘裡?」謝玉珠疑惑。
「我生來就可以。」
「可是召人進夢,魘師要入眠的啊。」
「我又不是尋常魘師。」
「……」
謝玉珠真想借一下二師父的腦子,看看夢魘和現實這兩個世界是如何同時在他腦子裡運作的。
但不管怎麼說,現在是夜晚,溫辭又奇跡般死而復生,終於可以安心了。這心驚肉跳的一天終於過去,謝玉珠後怕地捂著心口,說道:「我真是嚇死了,差一點點我們就要死在這個靈匪手裡頭啊。」
「差得遠呢。這靈匪沖著萬象森羅而來,萬象森羅如今殘壞他定然不甘心,不甘心怎麼會輕易殺你們?而且你大師父雖然沒想好怎麼修,但卻知道怎麼毀,她大可以扭轉靈脈讓萬象森羅碎裂,那碎裂爆發的力量也足夠殺死這靈匪了。她剛剛就打算做這事兒呢。」
溫辭淡淡地說完,目光便轉向破廟深處的蒼術。他從溫辭出現開始便未發一言,安靜地坐在角落裡,隱沒在黑暗之中,如同消失了一般。
溫辭微微眯起眼睛,似笑非笑道:「還有這位蒼術先生,他如此神通廣大,摻和進我們的事情裡來,總不至於是來陪我們找死的吧?」
蒼術笑笑,並沒有說話。
溫辭向他走近一步:「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七天前你又為什麼會在梁杉與我們見面?」
「所謂察見淵魚者不祥,未老而先衰;悔吝無方者不幸,窮追而必傷;昏而未覺者不知,妄行而失路。你似乎很了解我們。」
溫辭邊走邊說,終於在蒼術面前站定,笑意已經全數從他臉上消失,眼底只有冰冷審視。
「蒼術先生如此神機妙算,想來早就知道我們是誰了?」
那被布條包裹的怪人微微一笑,他左臉上的布條隱在一片黑暗中,右眼裡卻映著月光,灼灼發亮。
他收起了所有市儈與故弄玄虛,從草堆裡站起來,俯下身去向葉憫微與溫辭行禮:「在下蒼術,見過萬象之宗,夢墟主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5-31 12:20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5-6-2 06:14 PM 編輯
卷一 三千夢魘 第二十一章 蒼術
深夜荒郊的破廟裡一派寧靜。
四個人在草堆上坐著,燭光灼灼,溫辭、葉憫微與謝玉珠包圍著蒼術,三道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儼然是三堂會審的氣勢。蒼術倒十分從容,掐指一番,說道:「各位快些問,這時辰不巧,我馬上就要休息了。」
溫辭冷聲質問道:「你到底是誰?」
「在下一介無名之輩,何必深究。」
「都說策因善占,你卻比策因先一步找到我們,難道策因還不如一個無名之輩?」
「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善醫者無煌煌之名,善占者亦如是。各位當我是不知名的世外高人便好。」
蒼術一點兒也不謙虛。可是他這一身破舊道袍,瘦骨嶙峋,還纏滿布條子,完完全全的落魄相,半點兒高人的樣子都沒有。
他扶了扶左眼上的布條子,笑眯眯地說:「各位不必擔心,我既不會魘術也不修行,就只會算個卦而已,又能做什麼呢?我既然來了這裡,便是知道各位需要我,終究會帶我同行。有我在身邊,便是策因也找不到各位。」
溫辭輕笑一聲,他把手搭在膝蓋上,俯身靠近蒼術:「我們需要你?你可真是樂於助人啊,你就不想從我們身上獲得什麼?」
蒼術沉默片刻,在眾人的注目下往後一塌靠在牆壁上,笑道:「正是閒適春夜,諸位又對在下十分感興趣,那在下便講個故事。」
出人意料的是,蒼術講了一個很長的故事,若故事是真的,那便坦誠到了露骨的地步。
他說許多年以前,有一個人學了些占卜之術,碰巧有些天賦,學得不錯。然後他便悲哀地算到,自己這一生實在是倒黴透頂,將要厄運纏身,顛沛流離,盛年而亡。
他實在不甘心,占卜能力又確實出色,於是他左找右尋,還真尋到了一個改命的方法——去偷別人的好運。以某種方法拿別人命裡的幸運,去填自己命裡的窟窿。
「那我們之所以這麼倒黴……」謝玉珠打斷蒼術,手指在自己和葉憫微、溫辭之間轉了個圈,意有所指。
「哦,諸君都是天生的倒黴蛋,和在下全無關係。」蒼術不假思索。
「……」
謝玉珠不知是喜是悲。
蒼術笑眯眯地繼續講述故事。
這人靠著偷別人的好運,如願以償地苟活於世,只是偷來的命數倍加坎坷。
在他得以延長的生命裡,他被各種各樣的勢力威逼利誘占卜。他在這些卜算中知道太多秘密,又因此被丟棄、追殺,顛沛流離,九死一生。
他的人生糟糕透頂,然而這禍事連連的人生卻突然出現了好事——在被追殺的途中,有人救了他。
那個人本來是要殺他的,她為什麼要救他,他也不知道。
她是個沉默寡言的姑娘,二十出頭的年紀,身手卻極其俐落。殺人如殺雞宰羊一般,手起刀落眼也不眨,他從來沒見過在這個年紀能狠戾至此的姑娘。
這個姑娘救他,便是背叛自己的組織。然而她二話不說就帶著他一起逃亡,與那些要奪他性命的人廝殺。他在她的庇護下擁有了他偷來的生命裡,最長時間的一段自由。
那時候他久違地覺得開心,他想這個姑娘大約是要他卜算什麼,就像之前那些想利用他的人一樣。不過那也沒關係,只要是她的請求,無論什麼他都願意去算。
可直到她為了幫他引開追兵,死於亂箭之下時,她也沒有向他提出任何問題。
在彌留之際,她卻解答了他的問題。她說她之所以會救他,只是報恩而已。
她幼時與親人失散,在街上乞討為生。有一年雪下得很大,天寒地凍,她就要被凍死了。街上走過來一個哥哥,那個哥哥把棉衣脫下來蓋住她,讓她暖和過來,還帶她去吃了一頓熱飯。
後來她流浪多年,又做了殺手,但是她總是會想起雪地裡暖和的棉衣,還有那一頓世界上最好吃的飯。那是她記憶裡最深刻的善意。
她想如果她能見到她的恩人,她一定要報答他的恩情,赴湯蹈火,死也無妨。
——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我就認出你了。沒想到還能遇見你,真好。
她渾身是血,氣息斷絕時卻笑著,心滿意足。
這姑娘面冷心熱,把別人對自己的一點兒好念了這麼久。如果她能在父母身邊長大,應當是個非常幸福的姑娘。
然而她沒有。
他終於想起來她是誰,抱著她的屍體,只覺徹骨冰涼。她簡直是他漫長人生裡,遇見過最荒唐,最可悲的人。
她對她保護的這個人一無所知。
她不知道那個大雪紛飛的街頭,本該是她苦難的盡頭。
只要她在那裡再等上一炷香的時間,她失散的家人就會找到她。她本該和家人團聚,衣食無憂,飽讀詩書;嫁做富商之妻,夫妻和睦,兒孫滿堂,這一生榮華富貴,和樂順遂。
然而那一切盡數煙消雲散,因為她視作恩人的這個人把她帶走,讓她與家人失之交臂。
他不是她的恩人,他是她一生苦難的罪魁禍首。她所惦念的,她所感激的,只是一場卑劣的偷竊。
而他這場偷竊,終於在此刻迎來了豐厚的成果,她終於以自己的善良與孤苦,厄運與性命換取了他的生存。
她居然說他是她的恩人。
她居然說重新遇見他真好。
錯亂顛倒,荒謬絕倫。
「多年以來,我只管算如何偷運續命。我刻意不去知道被偷走好運的人後來命途如何,以何種契機,輾轉地來填補我的生命。」
「我以為這樣我就可以裝作一無所知,心懷僥幸、大搖大擺地活下去。」
終於有一天,他與自己的罪孽狹路相逢,終於目睹了這鮮血淋漓的,他所摧毀的一個人的全部人生。
他驀然看見這苟延殘喘的身軀裡注滿了他人的厄運,沉重得讓他不得喘息,無法前行。
他恐懼這由他人厄運拼湊而成的人生。
「從那之後,我便決心要還債。我找到那些被我偷取好運之人,將他們的運氣一一償還。若他們還活著,就補給他們這一世。若他們已經死了,就填給他們下一世。」
「時至今日,我的債已經快要還完,就只剩下她了。」蒼術輕聲嘆息。
荒野的夜晚萬籟俱寂,燭火跳躍,照亮破廟裡這一塊狹窄的角落,靜默地映在每一個人的臉上。不遠處座上殘損的佛像也低眉斂目,沉默不語。
寂靜之中,謝玉珠率先打破沉默,她清了清嗓子,斟酌著慢慢說:「蒼術……蒼術大哥,雖說你做的不地道,但上輩子的事情,過去就過去了。現在我喜歡那種高大英俊威猛深沉的男人,不喜歡你這樣……」
她說得十分艱難,彷彿在努力措辭。在話題往奇異的方向發展之前,蒼術及時地打斷她:「不是你。」
謝玉珠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撫著心口道:「那就好!那就好!嚇得我是坐如針氈啊!不是我……那……難道是大師父?」
謝玉珠滿面疑惑地指向葉憫微,蒼術立刻制止了謝玉珠離譜的揣測。
「也不是她。」
謝玉珠奇道:「都不是,那你找我們幹什麼呢?」
「我跟著各位,自然會見到她的。」
溫辭探究道:「你想說你神機妙算,能改他人命數以利自己,如今卻不知道那個姑娘的所在,還要跟著我們嗎?」
蒼術從容以對:「我自然知道她在哪裡。只是菩薩畏因,凡人畏果,我要以最好的因果與她相遇。而跟著各位,就是最好的因。」
溫辭目光深深,不置一詞。
蒼術轉向葉憫微,主動問道:「萬象之宗怎麼一言不發,您對在下沒什麼疑問嗎?」
葉憫微點點頭,說:「有。」
然後她便開始了她的長篇推演。
「你說你偷走這個姑娘的好運,以至於摧毀她的一生,這種說法並無道理。假使天機自有定數,便如在四邊設牆的冰面上彈出一顆冰球,從它滑出的一瞬間開始行動軌跡便已注定。你只是天機設在此處的一道固定的牆壁,它以某個方向撞向你,再經由你滑向下一道牆壁。你的選擇不是你的選擇,而是天機如此,事實上沒有人有選擇,她從出生開始這一生便已注定。」
「假使天機並無定數,便如在廣闊無垠的冰面上彈球,你只是突然出現在她軌跡上的一面牆,她撞上你然後轉向。那麼在她之後的滑行中,她還會撞上無數突然出現的牆,她在所有的碰撞中都未能徹底轉向,仍然落入了湖中的大洞中。這其中,又有多少歸因於你?」
謝玉珠與蒼術一齊瞪大眼睛瞧著葉憫微,溫辭卻並不驚訝,只是嗤笑一聲。
葉憫微說完之後與他們面面相覷,似乎發現有些不妥,於是補上一句:「由此看來,我認為你對於她的影響,遠沒有你想像的那樣重大。」
蒼術沉默不語,謝玉珠還適時地插了一把刀:「大師父,按你這麼說他這些年還債,不都白還了嗎?」
蒼術的臉色青白得十分好看。
葉憫微認真地在地上劃出一些符號來:「我說的只是一種推論,這個被稱作天機的東西十分玄奧,若其中相互影響的因素部分固定部分可變……」
她說到這裡,燭火正好燃到了盡頭,嗖的一下熄滅,悠悠升起一道白煙。破廟裡的光線頃刻間暗下去。
蒼術好像終於解脫般鬆了口氣,欣慰道:「太好了。其實在下雙耳已聾,只是會讀唇語而已。如今沒有光,在下便什麼都聽不見了,還是早點休息,養生要緊。」
他說著就利索地躺在地上,便摸索著撈到旁邊的一堆乾草,撒在自己身上。很快便從那黑影裡傳來平穩的呼吸聲。
「他倒是睡得很沉,不怕我們殺了他。」溫辭在黑暗中冷冷道,語氣彷彿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徒。
「他能睡得這麼沉,應該是算到我們不會殺他。」葉憫微答道。
「大師父二師父,咱們真的要帶他一起走嗎?」
「帶與不帶有什麼區別?他手指一掐就能找到我們。與其讓他落在別人手上來算我們,不如放在眼皮子底下看著。我怕是上輩子把你葉憫微坑到家破人亡跟蒼術坑那丫頭似的,所以這輩子要管你的閒事!還有你!」
溫辭越說越來氣,他憤憤不平地罵完葉憫微,怒氣一下子轉向謝玉珠:「你再叫我二師父,我就把你扔到地道裡,讓你順著台階滾回青陽渡去!」
謝玉珠癟了癟嘴。
月亮剛剛升起來沒多久,時間實在太早,遠遠不到要入睡的時候。葉憫微走出破廟坐在門檻上,靠著破廟的破門,戴上視石舉起牽絲盒。
視野裡驟然出現藍色的靈力脈絡圖,浮在牽絲盒之上,復雜而精細,環環相扣。葉憫微旋轉牽絲盒,視野裡的脈絡圖隨之轉變角度。
她很快把化形、感官傳遞、四肢控制等等每一部分拆分出來,再層層細分下去。這件事彷彿是她的本能,她幾乎用不著多少思考,依靠直覺就能分辨出來。
萬象森羅裡所有的靈脈都疊在一起,靈活搭配可有萬千效果,但缺點在於錯綜復雜不好辯識。這種專注於一種術法的靈器,不同功用的回路一目了然。
在這樣小的一個盒子上刻下如此復雜密集的脈絡,應該是溫辭的手筆。
她在阜江城曾隨莊叔去過一家玉器行,見過那裡師傅做的微雕,可在桃核、甚至米粒大小的竹片上雕刻,圖畫栩栩如生,纖毫畢現。溫辭應當也可以做到。
「真是一雙巧手啊,為何能這麼靈巧呢?經脈骨骼看起來也不比旁人多什麼。」葉憫微喃喃道。
謝玉珠正坐在葉憫微旁邊,看著用來叫醒葉憫微的那本數術書,聞言她隨口道:「大師父您這話說的,好像想把巫先生的手砍下來研究似的。」
受到了溫辭的最終警告,謝玉珠終於把「二師父」又換回了「巫先生」。
葉憫微目光一亮:「對啊,可以這麼做嗎?不過……這樣裝回去的時候,可能就沒法像原來那麼靈巧了。」
「……」
謝玉珠由衷道:「大師父,您有時候挺可怕的。」
頓了頓,她納悶地問道:「對了,今天巫先生裝死的時候,您也太冷靜了吧?您真不知道他是假死嗎?」
「不知道。」
「那當時您就不悲傷?不遺憾?不痛惜?」
「沒有他找回魘獸確實會比較困難,也沒有更加了解我的人了,但總會有別的辦法……」
「等等,我不是說這個!」
謝玉珠沉默片刻,合上書開始認真和她大師父討論這個問題。
「大師父,做人要講良心啊!您想想巫先生今天要真死了,那都是為了幫您啊,進一步說,他是為您丟了性命啊。」
「我們之間有交易,按照約定他要幫我。」
「什麼交易能比命還重要啊!沒命了什麼都幹不成了!誰能不怕死啊,大師父您能不怕死嗎?」
葉憫微點點頭:「不怕。」
謝玉珠睜大眼睛:「您不怕?您怎麼連死都不怕呢?」
「為什麼要怕?死去就可以研究死後的世界,不過如今這個世界我尚且還沒弄清楚,確實有點遺憾。」葉憫微一本正經。
謝玉珠捂住了自己的腦袋,她大師父為什麼總能把超出常理的東西說得那麼有道理。
懷揣著絕不能被她大師父說服的信念,她試圖把對話掰到自己的思路上來。
「不是……咱們從頭捋一下啊。師父,您和巫先生是五十年的朋友,這個您知道的吧?我看您是左撇子,卻用右手拿筷子吃飯。巫先生是右撇子,卻用左手寫字。您說這是為什麼呢?」
不等葉憫微回答,謝玉珠就說道:「您一想就能明白,因為您早在百年前就辟穀不食,上昆吾山時恐怕也有十年不見碗筷了。大概是為了陪巫先生,你才重新吃飯的,所以你學他右手拿筷子,連執筷姿勢都錯得如出一轍。」
「而巫先生是巫族人,他原本應該不識漢字,於是跟您學寫字,雖然右手便利卻用左手拿筆,字跡都與您一模一樣。你們在朝夕相處裡染上對方的習慣,雖然您不記得了,但巫先生也是您生命的一部分啊。」
「您再想想,以前沒有我,誰會在您打滾的時候,把會傷到您的桌椅擺設挪開呢?誰會在您思考入神的時候,念數術問題叫醒您呢?誰會在您心不在焉的時候扶著您不讓您摔倒呢?那個人分明是巫先生啊。」
「您再看今天,他逃跑時候最緊張您,一直拉著您的手護著您。再看看我,巫先生完全都不管我的!」
謝玉珠由淺入深鞭辟入裡,一番論述結束,斬釘截鐵道:「所以巫先生對您挺好的,他幫您除了交易之外更多是情義。如果您當真失去了他,應該傷心難過才是啊。」
葉憫微點點頭,她讚同道:「你說的很有道理。」
謝玉珠喜上眉梢。
葉憫微接著說:「可是我確實不傷心,也不難過。」
「……」
謝玉珠一敗塗地。
她洩氣地彎下腰去,頭沉在手臂間,心說她大師父會和夢墟主人決裂不是沒有道理的。或者應該說他們能當五十年的朋友,真是奇跡。
但是不管前塵往事如何,如今大師父巫先生再次同行,正是彌合傷痕,修復關係的機會。總得做出點改變,不能停滯不前,甚至重蹈覆轍吧?
謝玉珠重整旗鼓,抬起頭認真地囑咐葉憫微:「大師父,咱剛剛說的這些話,您可千萬別對巫先生說。你得表現得在意他,關心他,他有事兒你也幫他一把。就比如今天,至少他倒下去的時候,你得扶他一下吧?就在你眼前,伸一下手的事兒,他摔下去多疼啊!你扶一下,他肯定會很高興的。」
葉憫微面不改色道:「他如果真死了,是不會疼的。」
眼見著自己的徒弟的表情比哭還難看,葉憫微難得良心發現,補充道:「不過我會試試看的。」
謝玉珠到此終於鳴金收兵,只覺這一番勸說實在勞心勞神,她師父簡直是油鹽不進。說完她心累人乏,只想早點去睡覺。
然而她剛伸著懶腰走進破廟,一轉頭便看見了溫辭。
他抱著胳膊背倚窗框,正站在大開的門扉邊,被破窗格分割的月光照了滿身,神情模糊不明。
顯然剛剛她們說的話,他全聽見了。
謝玉珠嚇了一跳,手臂僵在半空。此刻她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今夜不僅大費心力,最終還白費了心力。
這正是弟子幹活——徒勞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5-31 02:43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5-6-2 07:00 PM 編輯
卷一 三千夢魘 第二十二章 噩夢
今日雖然溫辭成功「詐屍」,但他到底是流了很多血,此刻面色蒼白如紙,氣色差得十分符合詐屍這一傳說,端的是一具美屍。
他轉過頭來淡淡看了一眼謝玉珠,看不出什麼情緒。在謝玉珠慌忙找補之前,他起身邁步出門,把消息珠扔給門邊的葉憫微。
「鬼市發了新消息,兩日前你的魘獸在崇丹山現身,崇丹山距此處四百里,我們明晚啟程。」
那顆珠子一落入葉憫微手裡便旋轉起來,白色的光芒把幾行字投在半空,葉憫微面露好奇之色。
「你敢把這珠子拆了,我就把你徒弟扔了!」溫辭指著她威脅道。
謝玉珠悲憤不敢言,而葉憫微果然露出了可惜的表情,彷彿被他猜中了心思。
「我能裝回去。」
「鬼市的消息流通十分嚴格,我留了孫勝一縷死夢在珠上,偽裝成他持有此珠。你若拆解時讓那頭鬼市的人察覺到這邊已經不是孫勝,消息頃刻之間便會被斷絕。」
巫族人獨有可以保留死人生前夢境的能力。當年夢墟之所以成為夢墟,便是巫族人與各路仙門英豪垂死掙扎的瞬間,縱夢術與其他術法交疊,遺留下大量混亂的死夢。這些死夢由死者高深的修為撐著,經年不滅。
據傳夢墟主人光是梳理這些夢境,就花了數年之久。
溫辭警告葉憫微:「別多生事端,早日找到你的魘獸,你早日恢復記憶修為把我的事兒辦完,我好早日解脫。」
說罷他便轉身而去,從頭到尾也沒有提起剛剛她們所討論的事情,似乎對此毫不介意。葉憫微更加一無所覺,拿著那顆消息珠左右端詳,潛心研究。
謝玉珠不由得想,真難得,巫先生什麼時候這麼大度了?
溫辭說明天晚上才啟程,乃是因為他白日裡絕不會做什麼費力氣的事情。畢竟雖然他夜裡頭可以把任何人踩在腳下,然而到了白天不用別人踩,他自己就先躺下了。
天亮之後,他們一行四人便找到路邊一家小客棧投宿,溫辭受了傷又一夜未曾合眼,吃早飯的時候他已經必須拿手撐著下巴,才能維持住腦袋不掉下去。
謝玉珠和蒼術休息得挺好,不需要睡覺的葉憫微研究了一晚上消息珠和牽絲盒,此時更是容光煥發。他們吃得正歡快時,就聽到不遠的櫃台處客棧老板和伙計的閒話家常。
老板磕著瓜子,疑惑道:「我昨晚做了個怪夢,夢到天上下金子雨,豆子大的金子劈哩叭啦往下掉,滿街的人都在撿,我也撿了一大袋子。」
伙計感嘆道:「這是好夢啊!」
「可剛撿滿一袋子,突然有個人出現在我面前,劈頭蓋臉地罵我!他罵我傻,說天上真下金子雨重得能把人打死。還說什麼下金子雨一點兒用都沒有,我撿別人也撿,貨物沒多只是金子多,柴米油鹽跟著漲價,我撿了金子到頭來買不到多少東西,撿了也白撿,高興也是白高興,竹籃打水一場空。這說法我可從沒聽過,我正琢磨這事兒呢就醒了。」
那伙計驚詫道:「掌櫃的,這麼巧!我夢裡也被人罵了!我夢到我終於娶上媳婦,我媳婦長得特別漂亮,又溫柔又體貼,我剛揭開蓋頭媳婦就不見了。換了個人指著我鼻子罵我,說我又懶又饞成天耍小聰明,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一點兒不改還想娶這麼好的媳婦,讓我照照鏡子看自己配不配。」
「哎呦怎麼回事,撞邪了?你看到那人長什麼樣了嗎?」
「這真記不得了。」
「我也想不起來……」
掌櫃和伙計嘖嘖稱奇,謝玉珠默默抬起眼睛,看向溫辭,對方回以煩躁又坦蕩的眼神。
「二師父……是你嗎?」
「是我又如何?」
溫辭面不改色心不跳,說得理直氣壯:「我心情不好就想罵人,怎麼了?我罵錯了嗎?我罵你了嗎?」
謝玉珠心說溫辭果然沒那麼大度。真想像不出對面這位活了近百年,還能活成這麼個脾氣,可能這就是傳說中的返璞歸真吧。
謝玉珠正在暗自腹誹,只聽溫辭漫不經心地說:「還有,你剛剛叫我什麼?」
謝玉珠一哆嗦,抬頭看向溫辭。她雖然叫了他二師父,但這已經不是破廟了也沒有地道,溫辭總不能讓她滾回青陽渡吧?
溫辭睜著一雙熬夜充血的眼睛,只是輕輕地一笑,沒再多說什麼。他向葉憫微伸出手,淡淡道:「牽絲盒研究完了嗎?」
「研究完了。」葉憫微把牽絲盒交還給溫辭。
那扁平的盒子又像任何到溫辭手裡的東西那樣,靈活地在他指間旋轉起來,在他手中起舞片刻,便被他出其不意地丟給了謝玉珠。
「既然你叫我師父,那這個就送給你做禮物。」
溫辭說得輕描淡寫,而謝玉珠捧著這四面雕花的盒子,只覺得受寵若驚。她居被認下還得了這麼厲害的靈器,實在是天上掉餡兒餅,砸得她措手不及。
溫辭撐著下巴,手指在桌上敲打出節奏:「我這個人不喜歡多事,有些話我只說一次。我不管你是為什麼要跟著我們,是覺得冒天下之大不韙足夠驚險刺激呢,還是想要多學點東西一鳴驚人呢,隨便你怎麼想。但是你要明白,從你使用這個牽絲盒開始,你就是靈匪了。」
「靈匪大都是什麼人,你看昨日的孫勝便知。從那一刻開始,你怎麼看孫勝,別人也會怎麼看你,孫勝怎麼死的,你也可能會怎麼死。你想說你不像他,你不會恃強凌弱,不會濫殺無辜,可那又如何?你謝玉珠算什麼?誰會聽你說話?這條路你一旦踏上,就再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溫辭指著謝玉珠手裡的牽絲盒,對著這初出茅廬的小姑娘慢慢地說:「我把它給你,選擇在你。你想清楚了要是不要,不要就還給我,什麼師父徒弟我只當沒聽過。你要走,葉憫微也不會攔你。」
「謝家的小姐,本不用趟這趟渾水,我言盡於此。」
他說罷便放下筷子,欲起身離去,站起來的時候身軀卻晃了晃,有些站不穩。葉憫微及時扶住了他的手臂。
他低頭看著葉憫微抓住他的那隻手,目光慢慢移動到葉憫微臉上。葉憫微只是仰著頭,灰黑的眼睛安然地看著溫辭。
溫辭勾勾嘴角,彷彿覺得可笑:「現在記得要扶我了?」
他乾脆俐落地甩開葉憫微的手,轉身幾步走過仍在閒談的老板和伙計,邁步上樓去,那身影挺拔步伐流暢,再沒晃過一下。
吃飯期間一直默默無言的蒼術放下飯碗,淡然道:「溫先生真是記仇啊。」
謝玉珠拿著牽絲盒,茫然又猶豫望向葉憫微,小聲喊道:「大師父……」
「怎麼了?」葉憫微睜著一雙澄澈的眼睛。
謝玉珠想了想,嘆息一聲:「沒怎麼。」
這種問題問她大師父,還不如她自力更生呢。
這還是溫辭第一次同她條分縷析講明形勢。雖然話不好聽,但是溫辭說話一向不好聽,能說這些已經是關照了。
謝玉珠一邊憂愁,一邊想著莫不是她昨夜說她師父沒良心被溫辭聽見,溫辭十分讚同因而特地對她多了幾分良心吧?
她是來緩和關係的不是站隊的,這實在不是她的初衷啊!
這一頓早飯大家各懷心事,吃完便散去各自的房間休息。春末初夏的時節,空氣裡花香淡去,漸漸有些燥熱。葉憫微打開窗戶,讓窗外樹枝的綠意填滿視野,便滿意地坐在桌前,將萬象森羅從手腕上脫下放在桌面上。
「幸好昨日溫辭來得及時。」葉憫微一邊拿出雕刀一邊低聲道。
昨日孫勝實在是輸在了沒有耐心上,他再等一刻,她就能把萬象森羅修好了。這修復思路本是兵行險招,若不是情況緊急她也不會採用,沒想到效果不錯。
若溫辭不來,她不僅無法繼續修下去還要將它毀掉,實在可惜。
葉憫微將視石戴上,她的視線裡出現無數的靈脈圖,布滿了整個世界。她在那些無人能理解的圖形中悠然自得地摘取運算,雕刀在萬象森羅上細緻而緩慢地遊走。
一刻過去,葉憫微舉起鐲子,仰頭看著它笑道:「好了,這下能用很長時間了。」
她這幾天終於將吹煙化灰術和生棘術所需的靈脈回路,從萬象森羅裡錯綜復雜的靈脈中分離出來。
然後她把除此之外其他的靈脈全部抹除了。
萬象森羅裡靈脈過於復雜,原本蒼晶的靈力在錯綜復雜的靈脈之間湧動時,容易互相影響,以至於毀壞原本設好的回路。所以其中能發動的術法有限,而且術法發動幾次之後靈脈就會失效。
反正那些靈脈圖也發動不了還互相影響,留著做什麼呢?她已經全部記住,留在她腦子裡繼續研究就足夠了。
不過如此一來鐲子術法的靈活性大大下降,葉憫微想該去和溫辭討論一下。
於是她從桌前起身,歡欣地準備出去尋溫辭。她走出自己的房間,穿過木窗裡落下的樹影陽光,在走廊上拐了個彎,來到溫辭的房門前。
這個時間溫辭通常在補覺,他的房門緊閉。這客棧不算大,那只是一扇狹窄而尋常的木門,葉憫微也十分尋常地伸出手去敲門。
食指叩響門扉的那一刻,敲門聲突然變得沉悶而含混,葉憫微只覺浸入了水中,窒悶感和暈眩感如海潮般湧來。她閉眼再睜眼的瞬間,便站在了一座巨大的色彩鮮豔的門扉前,走廊陽光樹影消失不見,只餘無邊無際的蒼白。
葉憫微站在原地愣了一下,然後後退幾步抬頭向上看去,只見那繪著鮮豔奇異圖案的木門足有十丈寬,高聳入雲,看不見頂端在何處。與之相比,她就如同螞蟻一般。
這樣巨大的一扇門,在蒼白無物的世界裡壓在渺小的她面前。
葉憫微收回目光,喃喃道:「是夢魘。」
此時是白日,按理說這個時候,沒有人能夠召她入夢,而她方才也沒有碰任何和魘術有關的靈脈。
這又是誰的夢魘?
葉憫微偏頭想了一會兒,便伸出手去推動那扇緊閉的大門。
那門扉如此高大本應當相當沉重,但在她的手下卻意外的輕巧,她只是試探性地一推那門便慢悠悠地向兩邊打開。
世界順著門開破開一線,而巨門的背後,大約二十丈開外,又立著一道一模一樣的巨門。第一道大門長長的影子落在後面這道門扉上,籠罩著門上的彩繪。葉憫微看見自己的影子出現在地上,微小的一片,遠遠地朝第二扇門延伸過去。
四下裡一片寧靜,就連門開也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彷彿這是個拒絕聲響的夢魘。
從視石上看來,夢境的核心在大門之後。
葉憫微不緊不慢地走到第二扇門前,伸手推開大門。不出意外,門後又是一扇大門,大門之後還是大門。無數的大門色彩模樣絲毫不變,讓人昏昏然不知到底走過了多少門,前面還有多少門,心生惶恐與絕望。
葉憫微卻不著急,步履不斷一直往前走去,一扇一扇地推開大門,看著視石上夢境的「竹骨」越來越密集。
推開了數十扇大門後,寧靜終於被打破,遠處隱隱傳來聲音,像是有人推門奔跑靠近,腳步聲慌亂。
葉憫微再推開門時,便看見下一扇門已經轟然大開,巨門之下一個身著粗布衣裳的瘦小孩子跌跌撞撞地飛奔來,彷彿背後有什麼恐怖之物在追他似的。他摔倒在地又拼命爬起,猛衝向她把她撲倒在地。
葉憫微仰面栽倒,雙手撐地把自己支起來。那身高還不到她腰際的孩子呼吸急促滿頭汗水,低著頭死死抱住她的脖子,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不肯鬆手。
葉憫微抬起他的頭,終於看清他的面龐,漂亮又熟悉的一張臉。或許因為年幼的原因,他的眼睛更黑更大,氤氳著一層水澤,淚水奪眶而出,順著他的臉頰接連往下掉,落在葉憫微的手背上。
葉憫微訝然道:「溫辭?」
這個看起來不過七八歲的溫辭驚慌失措,和平日裡囂張驕傲的溫辭實在是大相徑庭。
「救救我……求你……求你救救我……」
他好像不知道她是誰,也沒聽見她的話,只是低低地顫抖著哀求,懇切至極,彷彿被恐懼所淹沒,六神無主。
葉憫微從他的背後看過去,那裡一重重立著許多扇同樣被打開的大門,他似乎是一路推門跑來的。而在那些門的盡頭矗立著一座城,陰雲之下依稀能看見蜿蜒的街道和層層疊疊的房屋樓閣——以及其中堆積如山的屍體。
葉憫微皺起眉頭。
男女老少的屍體鋪滿了城池,一層壓著一層,一路堆到最遠處的那扇門前,彷彿堆不住要塌下來似的。從屍體中突然湧出大量鮮血,極速匯聚如洶湧洪水,沖開半掩的門扉,濃稠的紅色席捲一切而來。葉憫微立刻去扯那孩子的手臂。
「溫辭,你放開我。」
那孩子充耳不聞,把她抱得更緊。
葉憫微說道:「你不會被自己的噩夢所殺,但你不放手,我會被你害死的。」
那孩子怔怔地眨了眨眼睛,他好像突然痛苦難當,淚流滿面,無聲無息。
這次葉憫微再去扯他時,他沒有再反抗,甚至沒有使一丁點兒力氣。他的手臂被順利地拉下來,那因汗水冷卻而冰涼的手臂從葉憫微的頸窩中滑落,垂在地面上。
他身前的那個姑娘鬆了一口氣,她迅速站起身來,灰色的衣角旋轉繼而遠去,消失在他的視線裡。
而他低著頭跪坐在地,沒有去看她,沒有再哀求,也沒有站起來繼續逃跑。彷彿在她放棄他時,他也一並放棄了自己。
血水翻湧之聲在蒼白世界裡迴蕩著,充斥整個夢魘,一扇又一扇門被沖開,水聲鋪天蓋地摧枯拉巧地逼近。男孩只是沉默地低著頭,神情麻木。
攜帶著血腥味的風襲來時,他忽然在水聲裡依稀聽見了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由模糊變得清晰。
他抬頭的瞬間,驀然被來人抱起。
那個人托住他的後背,轉過身飛奔遠離刺目血海,灰色的兜帽隨著她的奔跑落下,露出一頭銀白的長髮。
那銀白拂過他茫然的眼睫,一時間竟然蓋住了滔天血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5-31 04:48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5-6-2 07:02 PM 編輯
卷一 三千夢魘 第二十三章 發燒
男孩被這個姑娘抱在懷裡,鼻子貼著她的肩膀,草木的香氣蓋過血氣,陌生又熟悉。
「你為什麼……回來了?」他低聲問道。
那個姑娘托住他的手稍一離開,扶上旁邊的木門,剎那間從木門中生出枝條,包裹著他們向上升去。那隻手只是短暫離開,很快又回到他的後背上,繼續把他抱緊。
這個問題葉憫微也不知如何作答,或許謝玉珠會有更好的答案。
她只是在奔跑的時候回過頭去,看見跪在地上失魂落魄的男孩,突然想起來謝玉珠的話。
——「至少他倒下去的時候,你得扶他一下吧?他摔下去多疼啊!」
葉憫微說道:「嗯……雖然這是夢境,雖然你所見的一切都是假的,雖然它們殺你不死、傷你不痛,但是……」
她能說出無數個雖然,卻說不出一個但是。
就像她並不理解謝玉珠為什麼要她去扶溫辭一樣,她也找不到能支撐這個「但是」的理由。她不明白這種行動的意義何在,明明無濟於事、多此一舉,即便只是舉手之勞,也沒有做的必要。
雖然不理解,但是她畢竟答應了。
她答應過溫辭再「倒下去」時,她要去扶住他。
「但是我決定,要救一下你。」葉憫微如此回答道。
男孩把頭埋進她的懷抱裡,再次抱緊了她的脖子,默默地不再說話。
血海呼嘯著沖過巨門,攜著雷霆萬鈞之力而來,天地震動。巨門被那強勁的力道沖得前後搖晃,生棘術長出的枝條攀著木門向上生長,此時也跟著劇烈搖晃。葉憫微一步沒踩穩便跌落下去,萬象森羅旋轉間,無數新生枝條伸出來接住他們。
葉憫微抱著溫辭在枝條間撞來撞去,只聽一聲巨響,最遠處的那扇門竟然被血水沖得鬆動,搖晃著倒下來。仍舊是高到看不到盡頭,如同山巒崩塌,壓在下一扇門上。
一時間所有門一扇接著一扇轟然倒塌,瞬間便來到葉憫微與溫辭眼前,將她們一起壓入血海之中。頭沒入血海之時,葉憫微忽然聽見一個遙遠而蒼老的聲音。
「回來吧……你答應我會回來……」
「你要逃到什麼時候……你欺騙了我……巫恩辭!你該回來!」
「你以為你逃得了嗎?你以為你能逃得過嗎!我會找到你的!等我把你捉回來……你就絕不可能再回到那個世上!」
這聲音不斷在血海裡迴蕩,彷彿在拉住人一直下墜。
枝條頑強突破壓住他們的木門,一路生長上去將他們拽出水面,葉憫微騰出一隻胳膊來攀住倒下的木門窗格,血海浸沒到他們的胸口,還在不斷上升。男孩跟著攀住木門,不斷地咳嗽著,從他口中吐出鮮紅的血液,不知是他自己的還是他嗆進的血水。
「溫辭,你要醒過來!」
危急關頭,葉憫微竟然條理清晰地分析起來:「這只是個噩夢。你說你最討厭見血,昨日卻受傷流血,這大概是你夢到血海的原因。你說有人對你窮追不捨,所以你會夢見那個喚你回去的聲音。至於這些屍山、巨門我不知道來源,但它們都是你的幻想。總之只要你醒來就好,你我都可以得救。」
男孩怔了怔,他不再咳嗽,低著頭看著手下的木門沉默不語。
在這個角度,葉憫微看見他的脖子上有一道細長的紅痕,寬約一指,從下頜一直延續到鎖骨。並不是傷口,反而像是胎記。
她記得溫辭身上並沒有這樣的胎記。
男孩慢慢抬起頭來,彷彿想起了什麼。他眼裡的恐懼和哀切褪去,只剩一派純淨的黑,聲音平靜。
「姐姐你搞錯了,我不是他。」
「我不是他,我是他的噩夢。」
葉憫微的眼睛慢慢睜大,眼裡映著男孩冷淡的神情,他說道:「我和這血海、屍山、巨門還有呼喊聲一樣。他醒來,我就消失了。」
血海翻湧著,二人之間寂靜無聲,波濤一重一重漫上來,漸漸淹到葉憫微和男孩的下巴。葉憫微銀白的頭髮漂浮在血水中,染上了紅色,她身上的顏色總是清淡,或許從未如此熾烈過。
她眨眨眼睛,血水從她的眼睫落下來,滑過她的臉頰。
她誠懇地問道:「那如果你死了,他就會醒過來嗎?」
「如果是這樣,你後悔剛剛救我嗎?」男孩反問。
「如果我後悔,你現在可以死嗎?」
「為什麼是我死不是你死?」
「你想要我死嗎?」
「那他想要你死嗎?」
「不知道,好像有時候想,大多數時候不想。」
「你剛剛說你要救他,你會救他嗎?就像剛剛回來救我一樣。」
「昨天我答應過了,如果他需要的話,我會。」
男孩在此前的對話裡一直冷淡得出奇,聽到她最後一句話卻突然笑出聲來。他扒著木門,眼裡浮現和年齡不符的悲切的瘋狂,笑著笑著卻又哭起來,淚水沖淡血水,像是個真正的瘋子。
然後他靠近她,漆黑的眼睛盯著她,一字一頓地說道:「那你要救他。」
說完他將她往後狠狠一推,葉憫微被他推入血海之中,順著漩渦沉溺下去。老人的呼喚聲剛剛響起,便微弱下去,血腥和窒息感一瞬間達到頂峰。
然後突然消失殆盡。
葉憫微眨眨眼睛,向後退了一步。春末夏初溫暖的陽光落在她的身上,她面前是一扇尋常的木門和空無一人的走廊。鳥鳴聲劃過窗際,她的影子投在門扉上。
從影子推移的角度來看,時間並沒有過去多久,好像什麼都未曾發生過。
她思索片刻,便伸手去推開那扇門。門後是狹小簡陋的普通客房,窗邊的床榻上側躺著一個身影,他蓋著被子緊閉雙目蜷縮成一團,陽光落在他的背上,照出他脊背細小的顫抖。
葉憫微走過去蹲在他的床邊,伸出手去推推他的肩膀:「溫辭,溫辭!」
他皺著眉頭把臉埋在床褥裡,並不回應她。葉憫微想把他的臉掰過來,手碰到他的臉頰時卻發現,那裡的溫度熱得驚人。
她的手掌突然被抓住,溫辭慢慢轉過頭來看向她。他的眼睛只是淺淺地睜開一點,昏沉而茫然,彷彿並未清醒,出奇的乖巧。
她手掌下的臉頰熾熱得彷彿要融化,手掌上蓋著的他的手卻冰涼,指環與手串同樣冰冷。
葉憫微立刻站起身來走到門外,邊走邊喚道:「玉珠,蒼術!溫辭好像病了!」
溫辭看著她從門中走遠,那身影和血海裡抱著男孩奔過巨門的身影重合在一起。他迷茫半晌之後,才重新把臉埋在被褥裡。
「葉憫微……」他只吐出個名字。
平和得彷彿嘆息,語氣竟是安心的。
這一次入眠再無噩夢。
溫辭在嘈雜中醒來的時候,視線裡一片昏暗,他身下的床榻搖晃著。他頭腦一片空白地看了一會兒那矮矮的屋頂,才發現自己躺在一輛寬敞的馬車裡,額頭上正放著一塊濕帕子。
他的左邊衣領被拉開,露出胸膛上一指長的傷口,傷口似乎被重新清理過了。
這條路不太好,車來回顛簸直教人犯暈想吐,想來葉憫微暈人也不過如此了,溫辭正想要起身便被一隻手按住。
葉憫微的面龐出現在他的視線裡,她沒穿那灰色斗篷,一身藍白相間的羅裙,銀髮落在他身上,俯身仔細地打量著他。
「你醒了?時間真準,剛剛天黑。」
「聲音太響了。」
「什麼聲音?」
溫辭低低地說:「所有人的夢境。」
世人大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故而一入夜,方圓百里內芸芸眾生的夢境就開始在他的腦子裡吵成一鍋粥。他平日裡還能和它們和睦相處,如今生病便力不從心,思維運轉便如在沼澤裡前行一般,拖泥帶水大費力氣。
於是此時溫辭態度難得的平和,說話也有氣無力。
放在平時,葉憫微肯定會立刻詢問剛剛那個奇怪的夢魘。她張張嘴,想起謝玉珠在她上車前千叮嚀萬囑咐,語重心長苦口婆心,讓她多關心溫辭的身體情況。
於是葉憫微把到了嘴邊的問題咽下去,開始關心起溫辭的身體來:「你的傷口癒合之後又潰爛發炎了。大夫說你的身體十分怪異,傷口本是致死傷,不應癒合得這麼快。既然已經癒合了,就不該又潰爛得這麼嚴重。」
一直到開完藥離去的時候,大夫都嘖嘖感嘆,大呼匪夷所思。
溫辭皺起眉頭,問道:「……你們請大夫來了?」
「嗯。謝玉珠和蒼術去最近的鎮子上請的。她還買下兩輛馬車,說這幾日讓你好好休息,我們乘馬車往崇丹山去。」
溫辭的目光轉向馬車的門簾,那裡依稀有個人影。
「門外的馬夫?」
「哦,那是玉珠操縱的土偶人。」
「……她用得倒順手。」
溫辭有些意外,繼而笑了一聲,說道:「謝家小姐終究做了靈匪,一往無前不知天高地厚,不愧是你葉憫微的徒弟。」
頓了頓,他伸出手去勾葉憫微腰間的乾坤袋:「把袋子給我。」
葉憫微把腰間的袋子解下來交到他手裡。溫辭從裡面摸出一個白色藥瓶,把裡面的丹藥倒進嘴裡。
只見他那傷口的潰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恢復,傷口周圍的皮膚甚至呈現出藍色的紋路,沿著他的經脈一路向四肢百骸蔓延。
葉憫微驚訝地抬起他的胳膊,好奇地左右翻轉,端詳著他皮膚上的紋路:「這是什麼藥?」
「當年你研究我時做的傷藥,只對我有用。」
「裡面摻雜了蒼晶,在你的血液裡運行?」
「嗯。你為了不讓我死花了不少功夫。」溫辭語氣平淡。
她曾經重塑過他的全身經脈臟腑,以至於如今他的五臟六腑都不在該待的地方,重傷不易死,小病卻容易成大病。所以致命外傷不要緊,傷勢恢復時引起的炎症卻十分要命。
也不知道她當年這般折騰真是為了給他治病,還是怕自己花樣翻新的各種研究會把他弄死,所以先給他塑個經得住折騰的身體。
葉憫微一心只對這藥感到好奇,俯身仔細觀察溫辭正在癒合的傷口。
溫辭低眸靜靜地看著她,思緒藏在眼眸深處,他突然問道:「你回頭救我,是因為答應了謝玉珠要關心我麼?」
他並沒有說得分明,但葉憫微明白他是在說夢境裡發生的事情。
她抬起眼睛看向溫辭,誠實地回答道:「嗯,是的。」
謝玉珠要是在此,怕是要捶胸頓足,恨鐵不成鋼地捂她大師父的嘴。
溫辭卻並不失望,甚至不驚訝。他淡笑一聲,懶懶地抬起手臂擱在額頭上,疲倦地閉上眼睛。
「果然是這樣,你連心意都沒有,還關個勞什子的心。葉憫微,下一次別救了。」
「可是……」
「你根本就不懂,也沒辦法為你所做的事情負責,救什麼救,多管閒事。」
葉憫微望著溫辭,他的袖子掩蓋住他的眼睛,表情被遮掩看不清楚。他現在的態度如此雲淡風輕,彷彿那個噩夢裡的恐懼只是假象。
葉憫微問道:「但是我之所以會進那個夢境,是因為你在想像我吧?」
那雖然是夢魘,但是視石上所看的夢境脈絡卻並不像魘術。她在夢境中行走時,還在自己身上看見了夢境的「骨骼」,那本該是夢境裡原生之物才會有的。
她融入了他的夢境,彷彿她不是這個夢境的外來者,而是從夢境裡生出的幻象本身。
「你在噩夢中想要求救,所以幻想出一個我來救你,而這種幻想召來了現實中的我,我成為了你夢境的一部分……」
「葉憫微!」
溫辭語氣不善地喊了她一聲。
葉憫微停住了話頭等他繼續說下去,二人之間一時寂靜無聲。
片刻之後,溫辭緩緩開口:「你與我關聯深切,互有感召,我們如今日日相伴,感召便更強。巫族人一向往來於現世與幻境,你偶爾會隨我入夢,並不是我有意為之。」
「那我們之間為何會有這種感召?我為何能融合進你的夢境裡?」
「都說了,我們之間聯繫密切。」
「所以是什麼聯繫?」
溫辭從袖子下露出一隻眼睛,彷彿為她這種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態度憤怒又疲憊,半晌吐出來一句:「你喝了三十年我的血,都快成跟我血脈相連的半個巫族人了,行了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5-31 04:57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5-6-2 07:22 PM 編輯
卷一 三千夢魘 第二十四章 舐血
葉憫微和溫辭安靜地對視,馬車顛簸搖晃著,周遭只有車輪行駛的聲音。
葉憫微隨著車廂晃動,一雙灰黑的眼睛裡盛滿迷惑,如同蒙了一層霧氣。她偏過頭,指指自己:「我喝了三十年你的血?」
溫辭懶懶地點頭:「嗯。」
葉憫微俯下身來靠近溫辭,突然伸出手去觸碰溫辭即將癒合的傷口,在他依然泛著藍色光芒的經脈下用力一壓,瞬間鮮血四溢,沾滿她的手指。
溫辭吃痛地打開她的手,怒罵道:「嘶!葉憫微你發什麼瘋!」
葉憫微不為所動地將沾了血的手指送到自己嘴邊,伸出舌頭舔了一下。
溫辭怔了怔。
她皺起眉頭,似乎覺得不太夠,再次伸出舌頭細緻地將指間的血都舔舐乾淨。殷紅的舌頭舔過圓潤指尖,鮮血隨之沾在皓齒之上,鮮豔得過分。
溫辭瞳孔緊縮,握緊拳頭轉過頭不去看她。
「難喝。」葉憫微篤定地做出結論。
「……」
她咂摸著嘴裡的味道,舔去嘴角的血痕,真誠地疑惑道:「這麼難喝,我為什麼要喝三十年?」
溫辭仍然不看她,一字一頓道:「你有病。」
葉憫微只當他說的是實話,追問下去:「你的血能治我的病?」
「沒錯。」
「我有什麼病?」
「你榆木做殼豬腦填心的腦子有大毛病!」
葉憫微扶住溫辭的臉,把他的頭掰過來:「你看著我。」
溫辭的臉被迫轉過來了,眼神卻不肯轉過來,一直盯著一旁晃動的車窗簾不放。他感到葉憫微又俯下身來,臉與他離得極近,他餘光裡甚至可以看見她垂落的白色髮絲。
溫辭語氣煩躁:「你看不清就把視石戴上,別貼我這麼近……」
「溫辭,我們是不是有過肌膚之親?」葉憫微丟出石破天驚之語。
溫辭眼睛驟然睜大,瞬間轉回目光,徑直撞入葉憫微澄澈無邪的雙眸裡。
此時謝玉珠正坐在後一輛馬車上,掀起門簾望著前面的馬車。
那輛馬車在月光下的林間小道上顛簸前進著,她靠著門框,扭頭對車裡的人擔憂道:「你說我讓大師父去照顧二師父是對是錯呢?他們不會吵起來吧?不會打起來吧?」
蒼術揣著袖子坐在馬車裡,悠然道:「不會,他們正聊得開心呢。」
謝玉珠聞言,好奇地湊近:「這是您算的嗎?蒼術先生,您能教教我算卦嗎?」
謝玉珠再次發揚她多多益善的拜師風格,什麼都還沒開始學呢,就又有了新的想學的東西。
蒼術好整以暇地回應:「可以,但在下這一行,算不準沒用,算太準了必然命途坎坷家破人亡流離失所。如此,你還學嗎?」
「……算了算了,貪多嚼不爛,牽絲盒我還沒完全學會呢。」
今日下午謝玉珠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表明態度要用牽絲盒。她大師父立刻爽快地給她畫了一張圖,她也很快速地反饋——她看不懂。
今日下午照顧溫辭的間隙,她大師父又給她畫了三張圖,她一張都沒看懂,大師父講了半個時辰,她也全沒有聽懂。謝玉珠灰心喪氣,只覺得自己可能腦子確實太笨,開不了竅,做不了萬象之宗的徒弟。
最終她放棄了理解牽絲盒內部是怎麼運轉的,在葉憫微的手把手教導下,勉強繫上了牽絲盒的主絲,把土偶化成了人形,別別扭扭地控制起來。
就是只能控制兩個,而且一看起來就不是什麼正常人。
「大師父的腦子是怎麼長的,這個東西用起來都這麼復雜,她是怎麼設計出來的啊。那些靈脈是怎麼作用的,什麼靈倉靈沖,靈塞靈變,我根本就不明白。」
「說起來大師父涉獵廣泛。當時在摘月樓我就常常看她一邊看書一邊算賬,我當時還納悶怎麼有人能同時看書和算數的,那書翻得嘩啦嘩啦的,看得快得要命。什麼《易經》、《九章算術》、《天工開物》,哦,我還看大師父看過《春宮圖》嘞……」
謝玉珠撐著下巴,嘖嘖感嘆:「我還以為活到大師父這份上的,早就看破紅塵,斷情絕愛了,沒想到還對這種書有興趣。看來做宗師的就要博采眾長才行。」
此時前一架馬車裡,溫辭望著葉憫微的眼睛,愣了半晌然後說道:「你怎麼……知道的?」
葉憫微伸出手比劃了一下,說:「我之前看過一本書,裡面說在行雲雨之事肌膚之親時,會互相噬咬,舐血助興。我喝你的血,是這個原因嗎?」
溫辭額上青筋跳了跳,他一把推開葉憫微坐起來,氣不打一處來:「我呸!你看的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兒?」
「但是你剛剛說,我們有過肌膚之親。」
「……是,如何?那又怎樣?」
溫辭理直氣壯地答道,頓了頓,他輕笑一聲:「那時我的樣貌也不過是你們中原十五六歲的少年。你也下得去手,真不是東西。」
葉憫微有些驚奇,她猜測道:「所以是我主動的嗎?我引誘你,蒙騙你,強迫你的嗎?」
她一邊說一邊向前,而溫辭則不斷後退,直到他的後背抵上車壁。溫辭不自然地移開目光。
「沒錯。」他答道。
她的手撐在他身側,抬眼盯著他,一派單純的困惑,她問道:「那你為什麼不反抗呢?」
這問題一針見血,溫辭想說什麼又說不出口,最終只能咬牙道:「葉憫微!」
葉憫微沒有等來他的答案,便乾脆伸出雙手去抱住他的脖子。她像夢境裡男孩抱住她那樣,逐漸收緊雙臂,與他的身體嚴絲合縫,手臂下便是他脖頸上有力的脈搏。
溫辭瞬間睜大眼睛,一時忘記了阻止。葉憫微自顧自地把臉貼上他仍舊發燙的臉頰,頭髮摩挲著他的耳際,安靜片刻後抬頭看他。
「你很暖和,感覺還不錯,要不再試一試?」
溫辭面色驟白,耳根的紅退得乾乾淨淨。
他突然一個翻身把葉憫微壓在了榻上,傷口隨著他的動作再次開裂,他的血一滴滴落在她雪白的衣襟上,暈開一片血色。
溫辭俯下身來看葉憫微,怒極反而笑出聲來,蒼白的臉上泛起紅色,豔烈美麗得驚人。
「哈哈,試?又是試一試,葉憫微你當我是什麼?什麼想試就試,不想試就停的玩意兒嗎?我不是你的那些靈器,你不能想怎麼擺弄就怎麼擺弄,想怎麼試驗就怎麼試驗,我他媽的是人!」
葉憫微躺在床榻上,視線裡除了溫辭通紅的眼睛之外一片模糊。那雙眼睛顫抖著,深沉的恨意在其中翻湧,勝過任何一次他發怒。雖然他對誰都沒有好臉色,動輒發脾氣,可是那並非真的動怒。
她遇見他以來他真正生氣只有兩次,一次是最初見面她問他「你是誰」的時候。
還有就是現在。
「所以呢?」葉憫微由衷不解地問道。
那雙泛紅的眼睛怔了怔,然後慢慢合上。溫辭突然低低地一笑,他直起身靠著車壁,彷彿是在嘲笑誰,又彷彿不知道該要嘲笑誰。
或許世人皆可笑。
「差點忘了,你幾時把我當人看了?」
「所以葉憫微,你給我滾。」
後一輛馬車裡的蒼術突然開始收拾行李,謝玉珠奇怪地看著他的舉動,納悶道:「蒼術先生,你在幹什麼呢?」
蒼術說道:「一會兒要搬東西。」
他邊說邊把特別小心地把水壺放進包裹裡,喃喃道:「這湯藥得帶好,大補的呢。」
謝玉珠無言地看著蒼術。他們下午去請大夫給溫辭看病,蒼術順便還請大夫開了一副補藥,人參枸杞地黃菊花等等放了一堆,專門補氣明目的。他這一副骨頭架子,行將就木的模樣,卻十分注重養生,不僅早睡早起,還吃起滋補的湯藥來了。
對此蒼術表示,就是因為身子骨弱更要小心,尤其要小心照看他這隻碩果僅存的寶貝眼睛。
謝玉珠只好默默掏錢。
蒼術收拾好行李的那一刻,謝玉珠突然感覺自己身下的車板消失了,她一下子掉在一塊荒草堆上,抬頭一看,一群眼冒綠光垂涎欲滴的野狼正圍著她躍躍欲試。
她嚇得一激靈,只見從狼群裡走出一個蒼白俊美的男人,冷淡道:「把你大師父給我弄回去,換蒼術過來。」
溫辭說完就轉身要走,彷彿想起了什麼似的,又回過頭來居高臨下地看著謝玉珠。
「你決定要留下來,跟著我和葉憫微了?」
謝玉珠小臉煞白地點頭。
溫辭似乎也覺得這談話氛圍很不妙,他揮揮手,那些野狼便煙消雲散只剩一派黑色。
「那你也決定要拜我為師了?」
謝玉珠點點頭,又遲疑地說:「但是……我這個人……我好像挺笨的。唉,以前家裡人說讀書辛苦不用我勞心去做,我懷疑他們就是看不起我,覺得我學不來。所以我就更想學……但是他們好像沒說錯,我確實不聰明……」
謝玉珠沮喪地嘟嘟囔囔,溫辭挑挑眉毛,蹲下來看她:「笨?不聰明?什麼樣的蠢人能跟著我們不過十天,就憑觀察猜測到我和葉憫微的過往?」
「可是大師父今日教我牽絲盒的構造,說了有十遍我都聽不懂。就連用我都用不利索!」謝玉珠苦著臉道。
溫辭冷哼一聲,不以為然地拍拍手:「我還以為是什麼事兒,這有什麼了不得的,我也聽不懂。」
「您也聽不懂?」
「她從前跟我說過何止十遍,百遍也有了。聽不懂就是聽不懂,她那個腦子裡想的東西,誰能聽得懂,照她說的去做就是了。」
謝玉珠的心情一下子振奮起來,彷彿有光芒萬丈驅散了愁雲慘淡。
溫辭抱著胳膊瞧著她,淡淡地說:「你這個選擇可不怎麼明智,不過以後,我也會管管你的。」
——再看看我,巫先生完全都不管我的!
謝玉珠腦子裡回想起昨日這句埋怨,尷尬地笑了兩聲。
溫辭說完這句話便和野狼一起消弭在夜色裡。謝玉珠眨眨眼,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馬車上,對面的蒼術正抱著包裹安然地看著她。
謝玉珠鬆了一口氣,心說下次要跟她二師父好好說說,就說句話沒必要把她拉進夢魘裡吧,人嚇人嚇煞人啊!
幽靜的樹林裡,前車的馬夫隨謝玉珠操控而勒馬,葉憫微便從馬車上跳了下來,蒼術十分自覺地跳下馬車與她交換。謝玉珠扶著葉憫微上了自己的馬車,滿眼期待道:「怎麼樣,你們關係有沒有緩和點?」
葉憫微思索片刻,答道:「好像更差了。」
謝玉珠揉著太陽穴靠在車門上,止不住地嘆息。
那邊蒼術悠然踏進溫辭的馬車,「土偶人」馬夫便一揚鞭子,車又重新開始晃晃悠悠地前進。
溫辭在車廂右邊躺著,面對車壁閉目養神,並沒有和蒼術打招呼。蒼術便去車廂左邊坐著,滿車廂尷尬的寂靜。
大概半個時辰的沉默過後,蒼術彷彿沒話找話般道:「夢墟主人做噩夢了?」
溫辭也不答話。
「心想事成之地裡面那位老人家,如今還在找你呢?」
一瞬靜默之後,溫辭慢慢轉過身來,冷然道:「蒼術先生,你真是無所不知啊。」
蒼術好整以暇道:「你在躲他……不,你是在躲命。命運這種東西,能躲得過嗎?」
「你不也是在躲命嗎?」
「或許躲就是我的命運呢。」
「那麼我也如此。」
蒼術微笑著搖搖頭,銅錢在他的手裡旋轉著,他說道:「您隱姓埋名已經二十餘載,可您到底是夢墟主人,關乎天下大勢,怎麼可能一直躲下去。你想躲,天下不會讓你躲,待在萬象之宗身邊,你更加無可隱蔽。」
溫辭瞧了他片刻,淡淡地說道:「你如此神機妙算,怎麼盡說些廢話。」
「你一早知道結局,還是踏上這條路了嗎?」
溫辭轉過身去,不耐道:「睡你的覺,養你的生去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5-31 08:41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5-6-2 07:27 PM 編輯
卷二 崇丹之變 第二十五章 寧裕
夏日的辜赫群山,烈日炎炎,草木蔥蘢,蒼翠掩映。這一連串連綿起伏的山脈中,當屬崇丹山最為高大,雲霧繚繞,山上時有瘴氣,地形復雜,入山者十有七八迷路不得回。而且神奇的是別的山都是尖尖的,這座山頂遠遠看去卻是平的,所以當地百姓奉此為神山,說山中居住著金神,輕易不肯讓人上山。
如今的崇丹山腳下卻出奇地熱鬧,圍著崇丹山的七八個小鎮上人滿為患,又以最大的鎮子寧裕為甚。這些天寧裕的客棧家家滿客,店家忙得腳不沾地,招了幾輪工人手都還是不夠。
若問原因是什麼,當地人都不太清楚,只是來的都是些能騰雲駕霧的高人,好像是為了抓一隻白鹿而來的。
「葉憫微的白鹿魘獸居然在崇丹山停留了半月之久,聽說前日還在西邊兒出現過。如今各個仙門都派人過來布下天羅地網,我瞧著這次那魘獸肯定要被抓住了。」
酒館裡喝酒的大鬍子食客這麼說著,他髮鬚濃密,同伴卻是個高個子的禿子,腦門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那禿子同伴嘖嘖感嘆,意有所指地抬抬下巴,示意街上走過的各門派弟子。
「那還真不一定,仙門哪個沒有自己的心思,還真能齊心協力?到時候必有一場混亂。」
「還真能翻臉打起來不成?」
「怎麼不可能,那可是葉憫微的魘獸!靈器和蒼晶的秘密都在裡頭,更不要說它還有葉憫微頂天的修為。得了它就能獨步天下,這麼個寶貝,撕破臉也得搶到啊。」
大鬍子頗有些幸災樂禍:「仙門三宗統管眾仙門如此之久,這次要變天嘍!你說扶光宗那策玉師君也真是坐得住,閉關多少年了,這麼大的事兒都不出面。」
「是啊,三大宗裡逍遙門甄副門主來了,白雲闕此前被林雪庚大傷元氣,這次還能派兩個護法兩個執事,十幾個內門弟子來。你看扶光宗,到現在都沒來什麼有名頭的人物,也不知是不是策因算出什麼來,他們另有打算。」
「策因不是說算不到葉憫微了嗎?」
「你信他……」
這兩個人正在酒館高談闊論,只見街道上浩浩蕩蕩走過一群褐衣家僕,前呼後擁,簇擁著一個紫衣的年輕男子。男子生得眉清目朗,木冠下垂著紫色髮帶,腰間是纏枝葡萄紋的紫玉,背刻「紫氣東來」四個字。
禿子有些諷刺地說道:「靈津閣的這個小輩可真是高調啊,聽說是眼下魘修成功的修士裡最年輕的一個,修為比得上百歲的大能,用牽絲術馭假人招搖過市,唯恐別人不知道他。」
「我聽說半個月前,在青陽渡靈匪用牽絲術的靈器,鬧出很大動靜呢。靈津閣不是正追查嗎?」
「早不上心啦,葉憫微的魘獸一出現,誰還顧得上那個,孰重孰輕誰不知曉?先前咱那個魘師盟會鬧得多大,謝家小姐丟了,靈匪和蘇兆青跑了,你看現在還有多少人提?」
「這世道夠亂了,大家都跟著暈頭轉向的。不知道天上城有沒有派人來,那邊葉憫微也下山了,只怕後面會更亂哦。」
「葉憫微現在有什麼要緊,她沒有記憶又沒有修為,普通人一個,連咱都打不過。下山只有被人拿捏的份,能掀出多大風浪?」
兩個人絮絮叨叨地聊著,酒館裡形形色色的外地人,這幾天聊的也無非是這些事兒。
說來也奇怪,明明那魘獸是葉憫微的東西,甚至由她的記憶和精魄所塑造,但如今在所有人的口中,她卻好似成了普天之下最沒資格擁有它的人。
被他們所議論的靈津閣弟子卓意朗目不斜視,並不在意路上行人投來的視線,微微揚著下巴,在一眾假人家僕中悠然前行。
「卓意朗!」一道響亮的聲音傳來,隊伍最末端的那個假人轉過頭去,便看見路旁站著一個金衣太陽紋的秀麗女子。
人群中的卓意朗這才回過頭來,回應道:「謝玉想?」
謝玉想幾步走上來與他並肩而行,調笑道:「我聽人議論有個富家少爺帶了一群僕人浩浩蕩蕩走街串巷,一猜就是你。平日裡行走還操控著這麼多人,不怕你師叔罵你招搖?」
卓意朗皺皺眉頭,似乎十分煩悶:「牽絲術法精微,需要時常操控維持感覺,稍有懈怠便會退步。師叔便是太過謹慎,嘴長在別人身上,別人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好了。」
謝玉想笑出聲來,似乎他的回答在她意料之中,她問道:「那偷了牽絲術的靈匪呢,我聽說他在冀州興風作浪,他的牽絲術用得如何?」
「我剛追到線索就得了我師叔指令,奔赴此處。不過我看他留下的痕跡,那靈器裡的牽絲術實在太粗糙,若讓人以為這就是靈津閣的牽絲術,簡直丟我們靈津閣的臉。想來靈脈本就應該在人體內運轉,葉憫微違逆天道,在草木玉石上刻下靈脈,終究是畫虎反類犬,不僅拙劣還招致禍端。」
他們邊交談邊往前走,陽光熱烈行人喧鬧,有一群小孩唱著童謠從牽絲假人之中走過。
「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樹梅花廿一支,七子團圓正半月,除百零五使得知。」
他們聲音清脆,手裡拿著糖葫蘆,還有剛剛摘下的金盞花,邊唱邊在人群中你追我趕,嬉笑遊戲。
一個小女孩一個沒留神,直撞到謝玉想身上,懷裡的金盞花落了一地,糖葫蘆也掉在地上髒得不能吃了。
她當即就氣惱得坐地大哭,那群孩子立刻把謝玉想圍起來,七嘴八舌地拉著謝玉想要她賠糖葫蘆,年紀小小卻十分團結。
謝玉想蹲下來從口袋裡拿出幾個銅板,在他們面前晃了晃:「我賠也無妨,你們剛剛唱的那孫子歌訣,你們可知是什麼?」
小姑娘也不過七八歲的樣子,愣愣地看著她,她身旁稍大的男孩答道:「是算題。」
「沒錯。」謝玉想把銅板放進男孩手裡,繼續問道:「那我把這歌訣裡的數字換去,有物不知其數,七七數之剩二,八八數之剩四,九九數之剩三。問物幾何?你們誰說對了,我買一整蘆棍子的糖葫蘆給他。」
小姑娘旁邊的幾個小孩你看我我看你,呼啦一下子跑走了,也不知道跑去了哪裡。
卓意朗嘆了口氣,似乎有些無奈:「玉想,你貫愛難為人,怎麼連小孩也不放過?你拿鬼谷算考他們,他們怎麼可能算出來?」
「不然意朗來替他們算?也算數的。」
「我算不來,若論數術誰能比得上你們扶光宗……」
「一百五十六。」一個稚嫩又稍顯猶豫的聲音打斷了卓意朗的話。
謝玉想和卓意朗轉過頭去,只見剛剛跑走的幾個小孩不知何時又跑回來了,帶頭的那個孩子高聲回答道。
謝玉想和卓意朗都十分意外,盯著這孩子一時無言,這孩子的神情逐漸變得不確定起來,他局促問道:「對……對嗎?」
「沒錯。」謝玉想把碎銀放在孩子手裡,詫異道:「是誰教你的?」
他喜上眉梢,大喊道:「不告訴你!」
沒想到這孩子還挺有脾氣,說不告訴就不告訴,拿了銀子便和他的小伙伴們一溜煙地跑掉,歡天喜地跑去買糖葫蘆了。謝玉想站起身來,和卓意朗一齊看那些孩子的身影沒入人群中,卓意朗疑惑地問道:「循霜前輩來了嗎?」
謝玉想納悶:「沒有啊。」
「除了他和策因道長,世上竟有人能這麼快算出鬼谷算嗎?」
謝玉想搖搖頭:「至少我未曾見過。」
「寧裕鎮上又來了高人啊……」
此時在幾個轉角之後的一處僻靜院落邊,有個人正低頭專注地在地上塗塗畫畫。
路的兩邊開滿了高高低低的金盞花,她身邊有一棵垂柳,翠綠枝條投下大片涼爽的陰影。她卻蹲在陰影外的陽光之中,一頭白髮璀璨奪目,她抱著自己的膝蓋,另一隻手拿著一根樹枝,圍繞著她的大片黃土地上,已經畫滿了各種各樣奇異的符號與數字。
她彷彿獨自活在自己的天地之中。
這裡本是孩童玩耍的地方,很快喧囂又回到了這裡,滿載而歸的孩子們歡聲笑語,一支糖葫蘆被遞到了她面前。
「婆婆,你算對啦!這是你的份!」
她並不抬頭,仍然在地上劃來劃去。
小孩以為她沒反應過來,說道:「就是那個題目,七七數之剩二,八八數之剩四,九九數之剩三……」
她抬起了頭,灰黑色的眼睛望向他,再轉向他手裡的糖葫蘆,似乎剛剛聽明白他的話。
「有柿餅嗎?」
她的聲音並不衰老,十分年輕好聽。
「沒有,只有糖葫蘆。」小孩誠實地回答。
她似乎有點失望,放下樹枝從他手裡接過了糖葫蘆,慢條斯理地吃起來。一顆糖衣山楂在她口中破碎,齒間發出清脆聲響,雖然頭髮白了,可她的牙口還是很好。
小孩瞧了她一會兒,奇怪地問道:「婆婆,你在這兒幹什麼呢?」
她抬起手,指向躺在垂柳下石階上的那個人,男子躺在陰影裡,枕著手臂睡得很沉,皮膚白皙面容華美,髮間的鈴鐺被花瓣所覆蓋。
他的身上鋪滿了孩子們玩笑放上去的金盞花,如同蓋著一條金色河流。
「等他睡醒。」她安然答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5-31 10:40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5-6-2 07:29 PM 編輯
卷二 崇丹之變 第二十六章 神奇
「哥哥是懶蟲,大白天還在睡懶覺!院裡的狗叫三次了他都沒醒。」
旁邊跳台階玩的雙丫髻小女孩插進話來,她正是剛剛掉了糖葫蘆大哭的孩子,如今拿了新的糖葫蘆便歡欣雀躍,看不出半點哭過的樣子。
「噓!」葉憫微舉起一根手指,嚴肅道:「不要吵醒他。」
「為什麼?」
「他被吵醒了會生氣的,而且會罵人。」
葉憫微抬腳踏過自己畫的滿地符號,也坐在了垂柳陰影下的台階上。她咬著糖葫蘆,又說道:「對他來說白天比夜晚更安靜,所以他在白天才能好好睡覺。」
給她糖葫蘆的男孩並不明白,於是問道:「為什麼呢?大哥哥晚上幹什麼了?」
「我們去崇丹山了。」
「崇丹山哎!」
圍著她的那幾個孩子發出驚呼聲,其中一個說道:「我爺爺說,崇丹山上就連老鷹也去了也飛不回來,只有那些騰雲駕霧的仙人才能上去,你們居然能從崇丹山回來嗎?婆婆,你也是仙人嗎?你有神通嗎?」
葉憫微認真地回答道:「我不是,我是普通人,和你們一樣的。」
「才不是呢!我剛剛看到婆婆種樹了!樹長得好快好快!」有孩子揭發道。
葉憫微望向身後那棵茂密的柳樹,那棵樹長在院牆邊上,將這條窄窄的路佔去一大半,按理說這麼粗的樹應該十分滄桑,它卻生得嶄新油亮。
葉憫微看了那樹一會兒,便把手鐲脫下來,隨意得就像是脫了個鐵鐲子——不是金鐲子,甚至不是萬象森羅。
然後她把鐲子戴在離她最近的那個十歲出頭的小孩手上,說道:「你來試試。」
她轉動鐲子,鐲子便散開為數個交疊繞著手腕的圓環,隨著藍色光芒而旋轉。戴著鐲子的孩子拿起柳條插在土裡,柳條入土的剎那便拔高化為枝幹,在他稚嫩的雙手中越來越粗壯,新的枝條紛紛抽出,發出綠芽再變為綠葉。
在陽光熾烈中,生機勃發。
孩子們原本還蹲著,見勢都站起來,踮起腳抬頭興奮而驚嘆地抬頭看著大樹抖開一身綠意,圍著大樹歡呼雀躍。
種出大樹的孩子呆住了,他愣愣地看著大樹,滿眼不可置信。
此時樹蔭下蓋著一層金盞花的男人終於慢慢睜開眼睛。
逐漸清晰的視野裡,站著一個白衣白髮的姑娘,她手裡的糖葫蘆泛著琥珀般的糖色,背對他抬頭看著面前一棵高大的柳樹,眼神安寧而空濛。
「你看,不是只有仙人才會這些,誰都可以做到。我沒有神通,這也沒有什麼稀奇,我教你,你也會的。」
她自然地對身邊的孩童說道。
兩棵柳樹已經佔滿了這條街道,垂下來的柳條彷彿綠色絲絛,圍繞著她隨風飄拂。
溫辭靜默無聲地望著她,他被吵醒了卻並沒有發火,深黑的眼睛裡埋著一層溫和的光,竟像是懷念。
葉憫微聽到身後的動靜,便回頭看去,只見溫辭坐起身來,金盞花紛紛掉落。
她欣慰道:「你醒啦,我剛剛一回頭你就倒在地上了。」
「誰讓你一直到快天亮才肯下來,也不知你逛什麼逛得這麼來勁。」
葉憫微沒有回答溫辭,而是面露可惜之色地看著滿地金盞花,說道:「這些花蓋在你身上很好看。」
溫辭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他拿起落在一邊的斗笠戴在頭上,壓低擋住眉眼。
「你知道金盞花在這一帶是幹什麼用的嗎?」
「幹什麼?」
「上墳。」
這些小兔崽子八成是在捉弄他。
葉憫微點點頭,她思索片刻,從地上捧了一把金盞花道:「那等你死的時候,我就種出一片金盞花蓋在你身上,你便是最好看的死人。」
「……大可不必!」
葉憫微最近在謝玉珠的叮囑下十分關照溫辭,但由於缺少一些天賦與良心,這關照經常拐錯方向——譬如此刻。
葉憫微拿回了萬象森羅,他們二人便斜身穿過那並肩而立的兩棵大柳樹,沿著僻靜的小路往他們在寧裕的住處走去。
走了幾步溫辭的步履漸慢,他回過頭,只見孩子們還圍著柳樹驚奇。
方才種出柳樹的孩子出神地看著自己的雙手,他個頭矮小胳膊細瘦,站在葉憫微畫出的滿地符號裡,彷彿一步踏入了她那個神奇的世界裡。
有那麼一瞬間,溫辭彷彿看見了數十年前,風雪嚴寒之中站在漫山花海裡年少的自己。
他舉著他做成的第一個靈器,震驚而喜悅地回過頭去,葉憫微便站在木屋之下,白髮青絲相間,眼神安寧。
「我說過,你也可以啊。」她說道。
那年的風雪裹著花瓣,雪地都是繽紛彩色,香氣撲鼻。
生棘術催生的樹木脆弱短命,後來他在寒冬種下的所有樹木都死去了,唯有屋旁那棵柿子樹活了下來。
她對孩子們說的那些話,他也聽過,也曾經信以為真,還以為山下都是像她這樣的人,所有人都掌握著天地的神奇。
多年以後他發現自己受騙,去找她理論的時候,她依然泰然自若地堅持自己的觀點。
——我讓你做靈器,你不也做出來了嗎?你拿著靈器,不也和我一樣使用術法嗎?
——我們之間有什麼差別呢,山下的人和我,又有什麼差別呢?
差別,天差地別。
她好像永遠都意識不到,或是不願意承認,天下就只有一個葉憫微。千百年以前,到千百年以後,也只會有一個葉憫微。
她在做的事情有多少人能懂,連他也不懂。
這是個狹窄的世界,遠沒有她以為的寬闊。
溫辭回過頭來,只是輕笑一聲。
他們避著人流走,沿著小路一直走出鎮子,眼見房屋逐漸稀少,大片綠油油的田野如毯子一般一直鋪到山腳下。遠處田野間有一座孤零零的院落,院落的大門口坐著個年近八十滿頭白髮的老太太,老太太戴著個黑色眉勒,抬著頭躺在搖椅裡,正曬著太陽打瞌睡。
溫辭與葉憫微靠近這位老太太,難得默契地放緩腳步,輕手輕腳地繞過她走到門邊。老太太半眯著眼睛顯然仍在睡夢中,溫辭剛放鬆下來去推門便聽到裡面傳來欣喜的高呼:「大師父二師父你們回來啦!」
「誰!誰?啊我的小雲兒回來啦!」
緊接著傳來中氣十足的大喊。跟在溫辭身後的葉憫微原地一個旋轉被老太太拽過去,趔趄好幾步才站定。老人家一醒來就精神百倍,慈愛地撫摸她的肩膀,滿臉笑意:「小雲兒,你瘦了!」
溫辭抬腿就走,老太太眼尖手快地抓住他,高聲說道:「這不是鐵柱嗎!」
溫辭轉過頭來,面色青黑與這老人剛剛喊的詞兒十分相稱。
此時從大門裡探出個人頭,十七八模樣的年輕小伙常年務農,皮膚被曬得黢黑,但五官端正,透露出一種憨厚的氣質。
他滿臉歉意又無奈地喚道:「婆婆!你又糊塗了!」
這位孫婆婆今年正是七十九歲高壽,頭不暈眼不花走起路來虎虎生風,聲如洪鐘面泛紅光,任誰看也不像這個年齡的老人。可唯有一點,她腦子糊塗了,認不清人又愛忘事,見人就瞎喊。
溫辭與葉憫微一行四人來到寧裕時,鎮子裡已經來了不少仙門弟子,客棧裡人滿為患。可怕的是謝玉珠的大姐也來到了寧裕,謝玉珠只是遠遠瞧見謝玉想,便跟耗子見了貓似的,直往葉憫微身後躲,好險沒讓謝玉想發現。
這下他們是斷不能住在鎮子裡了,便準備去尋一個偏僻少人的村民家借住。蒼術掐指一算,帶著他們一路往鎮子外走,來到了這處農戶家裡。
他們剛剛敲門進去,還沒說明來意呢,這位孫婆婆就腳下生風地跑過來,不由分說一把摟住葉憫微,大喊「我的小雲兒」,急得她孫子宋椒趕忙拉她。
原來是老人家把葉憫微當成了自己已經去世的女兒,宋椒的母親了。也不能怪她,未免招惹事端,溫辭給葉憫微畫了個老人妝,她如今看起來就跟個白髮蒼蒼的老婆婆一樣,看長相和孫婆婆竟還有幾分相似。
然而下一刻,孫婆婆又轉向溫辭,把溫辭喊成了自己的女婿,把蒼術當成自己未成年便夭折的兒子。
最後她拉著謝玉珠的手,滿眼含淚道:「憨蛋啊……憨蛋你長大了。」
謝玉珠僵硬而迷茫地站在原地,乾乾地問宋椒道:「憨蛋又是誰……」
宋椒滿頭大汗,掰著孫婆婆的手道:「婆婆,婆婆你說什麼呢?憨蛋……憨蛋在這裡啊!我才是憨蛋啊!」
一個身高八尺的男兒把自己說得滿臉通紅,好勸歹勸才讓孫婆婆鬆了手。
農戶家只住了小伙子宋椒和他年事已高的外祖母,他的父母不喜歡與人打交道,早年與他和外祖母搬到村外獨自生活。後來他父母去世,房子便空了下來。
聽說他們借住的請求,又看到謝玉珠拿出的天價銀票,本就熱心腸的宋椒立刻滿口答應。他說正好擔心自己下地幹活兒的時候沒人陪婆婆,如今他們借住在此,也可以多點人氣兒。
如今孫婆婆認人的情況時好時差,不過她一口咬定葉憫微是她女兒,這點倒是一直沒變過。
眼下環繞著崇丹山的大小村鎮裡氣氛都十分緊張,除了各個仙門外,不少魘師也來到此處,更不用說渾水摸魚進來的靈匪。這些人來回布置搜尋,都攢著勁兒想要一舉奪得魘獸。
與之相比,這座田間孤零零的院落裡氣氛卻十分悠閒。溫辭與葉憫微回來時,謝玉珠正操縱著假人為大家端茶倒水捏腰捶腿,不停攛掇宋椒、蒼術和孫婆婆一起來陪她打麻將。
別看孫婆婆認不清人,看牌看得倒是很明白,一上牌桌什麼憨蛋鐵柱兒子孫子都不認了,一手好牌技大殺四方。
而宋椒最初見到這些牽絲盒控制的人在真人和木偶之間來回變化時,還嚇得到處亂竄,最後被溫辭揪住一番解說。他便以為他們和鎮子上那些人一樣都是仙人,對他們越發尊敬。他們讓他對此保密,他也忙不迭地答應下來了。
「鎮子上的人好像都在找什麼野獸,你們不也是為它來的嗎?怎麼不去找呢?」宋椒扔出一個東風,疑惑地問道。
「來了這麼多人找它,我們還找什麼,等他們找到再搶過來就是了。碰!」
謝玉珠碰了東風,不忘指向廂房說道:「這話不是我說的,是二師父原話。」
「搶?搶……這不好吧,而且他們都很厲害,溫先生能搶得過嗎?」
「晚上沒人能打得過他。除非他們能讓太陽不落山,方圓百里的人不睡覺,否則都得栽在他手上。」
頓了頓,謝玉珠繼續補充道:「這也是我二師父原話。」
宋椒迷惑地朝廂房看去,溫辭已經補覺去了。溫辭白天如此沒精打采,看起來還沒他有力氣,雖然生得極好看卻沒見有什麼神通,居然這麼厲害嗎?
「那他們每夜去崇丹山上幹什麼呢?不是不找野獸嗎?」
「我大師父很喜歡那座山,開始著手研究輿地學了。前天晚上還讓二師父去把你們縣志搬回來,估計是要從百年前的記錄開始看起。」
「這座山上面真住著金神?」宋椒訝然問道。
「……那應該沒有,我也不知道大師父在研究什麼。總之她做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非常正常的,你再看兩次就習慣了。」
謝玉珠和宋椒對話間,蒼術從容地一推麻將牌,笑道:「自摸,十三幺。」
謝玉珠盯著牌,氣道:「怎麼又是你贏!你是不是算卦了!」
「我可沒有,算卦傷身,我還不至於如此。是你光顧著說話分神了。」蒼術端起水壺,悠悠地喝了一口裡面的藥茶,伸出手來:「給錢。」
此時午時剛過,從田野盡頭寧裕鎮的方向浩浩蕩蕩來了一隊人,沿著早先溫辭和葉憫微走的小路一路往這座小院子走來。
正趴在小院兒屋頂,拿著遠鏡四處眺望的假人動了動。
謝玉珠一瞬間面色慘白,她騰地一下從座位上跳起來,手足無措來回踱步,大喊道:「完蛋了完蛋了!」
宋椒一臉迷惑,懵懵地問道:「怎麼了……你沒點炮啊?」
蒼術悠然地喝了一口茶,手指一掐說道:「她大姐來了。」
「不止我大姐!還有個使牽絲術的靈津閣道長!救命啊我這還有滿屋子端茶倒水的假人呢!這正是窄巷遇仇人,我死到臨頭了!」
謝玉珠一收絲線,滿屋子假人紛紛變成木偶掉在地上,連屋頂那個觀察形勢的假人也和遠鏡一起從屋簷上滾落下來。
只聽這屋子裡一陣雞飛狗跳,叮鈴哐啷的動靜兒,謝玉珠的聲音從門內傳出來。
「有地道嗎?有地窖嗎?完蛋了完蛋了……」
「他們不會是真奔這裡來的吧?一會兒要是他們敲門,就裝作家裡沒人,誰也別去開門!」
一陣喧囂後,屋子裡突然安靜下來,安靜得實在詭異,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被聽清。
片刻之後,院門果然被敲響。
謝玉想與卓意朗站在這座偏僻的院落外,敲了大門三次卻無人應答,卓意朗轉頭對謝玉想說:「你確定是這裡嗎?看起來似乎沒人,要不我們改日再來拜訪。」
謝玉想還未答話,只見院門悠然而開,從門後探出個雪白的腦袋。
那個白衣白髮的老婆婆戴著一副奇特的視石,她打量他們片刻,舉起手裡的只剩一顆的糖葫蘆串晃了晃。
「山楂上的追蹤術,是你們放的嗎?」
顯然謝玉珠千防萬防,忘記了廂房裡還有她那不諳世事的大師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1 12:12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5-6-2 07:30 PM 編輯
卷二 崇丹之變 第二十七章 婆婆
眼下院子的廂房內正坐著謝玉想、卓意朗、葉憫微和蒼術。
至於蒼術為什麼坐在這裡,實際上他是被差點沒上來氣兒的謝玉珠從屋子裡推出來的。當時他與院子裡的兩位仙門弟子和烏泱泱假人面面相覷,說道:「……這位是我家婆婆。」
他被推出來的任務顯而易見,是要看著葉憫微不讓她亂說話。
宋椒給幾位倒上大麥茶便腳不點地地飛速奔走了。謝玉想與卓意朗紛紛行禮,謝玉想說道:「在下扶光宗弟子謝玉想,這位是靈津閣弟子卓意朗,我們二人今日貿然來訪實在抱歉。只因上午在市集出鬼谷算題時被您快速破解,本想即刻拜訪,奈何當時有要緊之事,只好待事情辦完後再來叨擾。還望前輩海涵。」
他們面前的老婆婆坐得端正,全然沒有這個年紀老人的佝僂與疲態,滿臉褶皺卻有一雙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她的目光落在他們身上,眼裡並沒有驚訝防備或者猜疑,只是等他們接著說下去。
謝玉想清清嗓子,問道:「敢問前輩姓甚名誰,是哪個門派的高人?」
她話音剛落蒼術就咳嗽起來,他本就瘦得跟竹竿兒似的,渾身纏著布條子更是奇怪,這一咳嗽讓人疑心是犯了癆病。卓意朗不動聲色地挪動身體遠離他。
蒼術一邊撫著心口一邊說道:「沒什麼,嗆到了,你們繼續。」
「你們還有什麼別的問題嗎?」葉憫微直接跳過了謝玉想的提問,跳得十分理所當然,蒼術只覺自己沒白嗆。
謝玉想與卓意朗交換了一下眼神,眼前這位不願透露姓名的老者並無修為,看來只是一個普通人。
「敢問前輩的數術是從何而學的?」
「自己學的。」
「自己學的?」謝玉想驚詫道。
卓意朗臉上露出不信任的神情,他低聲對謝玉想說道:「至少是你們修習二十年以上的內門弟子,才能接觸鬼谷算吧?」
尋常百姓家哪裡需要用到這等復雜的數術,便是一般仙門,不專司營造推演之人也不接觸數術。如今最高深的數術,都由扶光與逍遙兩宗把持,與機密術法無異。
老婆婆雖然眼睛不好,耳朵卻十分靈光,將他們二人之間的低語聽得分明。卓意朗的話在老婆婆腦子裡轉了一圈,得出個出人意料的結論。
她望向卓意朗,問道:「所以上午那道算題,你竟不會解麼?」
卓意朗愣了愣,遲疑答道:「啊……我並非扶光宗人,自然不會。」
「這和宗門有什麼關係?天地之間充滿數理,抬眼可見,一算便知,你怎麼不會呢?」
「……」
卓意朗萬萬沒想到這質疑回到了自己身上。
「仙門各有所長,扶光宗有一脈長於推演,自然精通數術。我靈津閣志不在此,所以並不深究其理。再說前輩的數術能力也並非常人能……」
葉憫微點點頭,若有所思:「怪不得你的牽絲術布線雜亂,消息往來失序,稍有變動便要耗費精力重建,實在糟糕。」
卓意朗說不出話來。
他可是靈津閣的青年才俊,誰不誇他一句天賦卓然,說他牽絲術使得爐火純青,竟有人上來劈頭蓋臉貶得他一文不值?
偏偏對面這位前輩一臉真誠,還熱心道:「我來幫你改改吧。」
謝玉珠躲在主屋裡,悄悄把窗戶打開一條縫,焦灼地望著一派寧靜的廂房。此刻是白天,二師父在補覺,就她這三腳貓的功夫肯定打不過那靈津閣的道長。大師父的生棘術和吹煙化灰術倒還湊合,然而這邊一旦打起來肯定會把城裡的其他人引過來,他們哪裡還跑得了!
她腦子裡已然已經出現了一百種悲慘下場,想得她汗如雨下,眼穿心死,每一刻都跟一年一樣漫長。
廂房的門悠悠打開,謝玉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都把窗框摳出印子來。
只見她大師父悠然邁步出門,接著她大姐與那個靈津閣的道長跟著走出。他們臉上並沒有她想像的敵視與憤怒神色,反而滿是尊敬與客氣,連連道謝。
謝玉珠摸不著頭腦,努力探出頭去觀察形勢,剛探出頭便見她大姐抬頭環顧四周,謝玉珠嚇得立刻縮回去關上窗戶。
「今日多謝前輩提點。前輩來此,是否也是為了魘獸?」謝玉想走到門外,回頭問葉憫微道。
葉憫微點點頭:「沒錯。」
「您想要魘獸做什麼呢?」
「也不是要它。或者你們抓住了它,可以讓我去看看麼?我想要研究它,尚有許多謎題,待它來幫我解答。」
這樣的要求,怎麼可能有門派答應呢?謝玉珠與卓意朗不好說,葉憫微也不以為意,只是向他們行禮道:「今日很愉快,我喜歡解題。」
謝卓二人立刻回禮,連道多謝。院門緩緩關上,葉憫微站在門後從容自若道:「下次有問題的時候,你們再來吧。」
她那雙灰黑空濛的眼睛消失在門扉之後,謝玉想和卓意朗望著那扇普通的門扉,沉默良久之後卓意朗才出聲。
「前輩身上有諸多古怪之處,從視石中居然能看清我的術法構造。然而前輩也實在是……聰慧過人,是渾金璞玉,純粹無邪。」
那牽絲術的改進之法可再拓一倍所控人偶,連他師父都未曾想到過,前輩居然能想出來,還這樣輕易地教給他了。
卓意朗說完這句話才發現謝玉想似乎在出神,她目不轉睛地望著這扇門,也不知在思索些什麼。
卓意朗在謝玉想面前揮揮手:「玉想,你在想什麼呢?」
謝玉想這才回過神來,她微微一笑,轉身而去:「沒什麼,只是有些遺憾。寧裕之行事務繁雜,這次不過偷得半日閒,以後也不一定能拜訪這位前輩了。」
卓意朗與她並肩往寧裕鎮上去。
「對了,你家小妹現在如何?可找到她了?」他閒聊道。
謝玉想微微勾起嘴角,方才院子裡那扇慌張關上的窗戶在腦海中一閃而過。
她笑著搖搖頭:「我請循霜師兄算過了,她如今還活著,吃飽穿暖活蹦亂跳,似乎還開心得很。如此便由她去吧。」
「你這謝家長姐倒是心寬。」
「我們修行之人本就要心寬啊。」
院門一關上,謝玉珠就撫著心口一溜煙地從房間裡跑出來,她拉著蒼術說道:「怎麼樣怎麼樣,沒露餡兒吧?」
蒼術笑眯眯地說:「說不好。」
「說不好?」
「你大師父沒透露自己的身份,但是她幫靈津閣那位卓道長改進了牽絲術的用法,還幫你大姐解了她師兄給的要求半年內完成的所有算題。」
「……」
這事態發展完全出乎謝玉珠的預料,她本以為她大姐是來抓人的,沒想到他們是來求學的。
蒼術揮袖往屋子裡走,邊走邊說道:「別擔心,我看他們不會再來這裡了。你大師父真是厲害,你該來學學的。」
謝玉珠不明就裡地看看蒼術,再扒著門看向正在廂房地上畫各種符號的葉憫微。
「還打麻將嗎?」
蒼術的聲音從主屋裡傳出來,謝玉珠滿面愁容地說著不打了不打了,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她得精進牽絲盒的操縱去。
狹窄的廂房內,葉憫微將縣志鋪了一地,她趴在泛黃的紙張之上,目光快速地在各頁紙張上掠過,嘴裡低低地念著什麼。在她的視石背後,整個世界已經被她畫滿藍色的符號,數字和算式在每一處牆壁、桌椅和櫃子上快速跳動變換。
陽光從窗台上逐漸移動到她的後背,葉憫微翻書頁的手被人摁住。她不為所動地挪開那隻手,便看見一盤橘黃色的東西移動到她面前。
葉憫微的眼眸動了動,她抬起眼睛看去。只見孫婆婆站在她面前,彎下腰端著盤子,邀功似的笑道:「小雲兒,要不要吃點兒柿餅呀。」
那六個柿餅整齊地排在盤子裡,橙黃圓潤,結著一層潔白的糖霜。
葉憫微有些驚訝,她愣了片刻才接過柿餅,坐在滿地紙張上,第一口咬下去便睜大眼睛。
甘甜不澀,軟糯柔韌,在她這段時間所吃的柿餅裡當屬第一。
「婆婆,柿餅是你自己做的?」
孫婆婆坐在旁邊的椅子上,臉上笑開一朵花,頗為自豪:「是啊……你太瘦了,什麼都不想吃只想吃柿餅,這又不是柿餅的季節……我瞧著你在院子後面種了柿子樹,居然結了柿子!這不就給你做了柿餅嘛。」
頓了頓,孫婆婆看著她鋪了滿地的縣志,又開始絮叨。
「小雲兒啊,你在做什麼呢?這麼久都不起身,身體要壞的啊。」
「我在算那座山。」葉憫微指向窗外那座鬱鬱蔥蔥高大的崇丹山。
孫婆婆迷惑地眯起眼睛,於是葉憫微又試著解釋了許多,在人體內的靈脈、器物上的靈脈與天地間的靈脈如何如何,怎樣算是正常怎樣又是反常,如何計算設計與操控。
葉憫微照自己的思路說得十分跳躍,孫婆婆越聽越迷糊,到後來顯然放棄了理解,只是盯著葉憫微那雙明亮灼熱的眼睛,看得出神。
孫婆婆的眼睛已經渾濁而泛黃了,陽光穿過她的白髮,照在她滿臉的起起伏伏的溝壑上。那些褶皺和葉憫微臉上的不同,那是真實的歲月印痕,她已經垂垂老矣,行將就木。
然而她又笑起來,像是枯木燃起了火苗。
「小雲兒,你看起來真開心啊,你很喜歡這些東西嗎?」
葉憫微點點頭。
「喜歡就好,喜歡就好。你小時候就喜歡去田裡捉兔子、小鳥玩兒,我每次都把你揪回來幹活兒。讓你幫我生火,縫衣服……你想做的事兒,都沒讓你做。娘沒本事,對不起你,現在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你開心就行。你開心,娘也開心。」孫婆婆滿眼含笑,滿懷遺憾。
葉憫微放下柿餅,她在滿世界的藍色字符間望著孫婆婆溫柔的眼睛。
她問道:「我和你有什麼關聯,為什麼我開心,你就會開心?」
「因為你是我女兒,娘愛你、疼你啊。」
「可我不是小雲兒,我不是你的女兒。」
「怎麼可能嘛,你不是我的小雲兒,還能是誰?」
「你的女兒已經死了。」
葉憫微流暢地說道,就像平時一樣直白、簡單,天真得傷人。
孫婆婆的眼睛顫了顫,她怔怔地望著葉憫微,彷彿由衷地迷惑,又彷彿由衷地痛苦起來。她嘴唇張了張,還未說話那渾濁的眼睛裡就流下眼淚。
「小雲兒怎麼可能死呢,她比我年輕那麼多,她娘親還活著呢,她怎麼會死……」
「死亡並不是消失,只是以另一種形態而存在,譬如我們出生前那樣。為什麼要如此悲傷呢?」
孫婆婆聽不進葉憫微的解釋,她只是顫抖著問:「那等我死了,我還能見到小雲兒嗎?」
「不一定。」
「那她以後還會記得我嗎?我……我還能記得她嗎?她會記得她……她只有這麼點兒大的時候,我背著她去鎮子上趕集,她走散了哭著走回家,還給我採了一把荷花嗎?她還能記得她最愛吃我做的糖糕嗎?她還能記得我給她梳頭髮……後來她也給我梳頭髮,給我做紅糖餅嗎?」
「我到哪裡都帶著她,她到哪裡都帶著我,出嫁也帶著我,我們娘倆兒這一輩子了……我們以後還能做母女嗎?我還能見到她嗎?」
孫婆婆哭得像個孩子似的,不停地用乾皺的手抹去眼淚,話說得語無倫次,說著一些她不想遺忘的過往。
葉憫微不知所措地看著她,布滿了藍色數字、符號與算式的視野裡,她的悲傷顯得如此不同尋常,無法解讀。
葉憫微嘗試著伸出手去安撫孫婆婆,剛剛伸出手那隻手就被孫婆婆抓住了,那隻枯瘦的手緊緊抓住她的,力道大得驚人。
孫婆婆在用力抓住她,卻又不是在抓她,這個老人也不知道能抓住什麼,只是盡力抓著。如此努力而痛苦,身軀裡注滿了葉憫微所陌生的、缺失的力量。
孫婆婆哭著哭著,漸漸不哭了,神情逐漸變得茫然起來。陽光落在她的眼睛裡,像是在混沌的水裡撒了一把金子。
過了一會兒,她抬起一雙通紅的眼睛望向葉憫微,彷彿那些金子從渾水裡浮出水面,她喜笑顏開:「小雲兒,小雲兒你回來啦,娘真想你啊。」
她忘記了剛剛所有的對話,所有的遺憾和痛苦,彷彿重獲新生。滿臉淚痕卻咧開嘴露出沒剩幾顆的牙,笑得極為歡喜。
葉憫微張張嘴,卻又沉默了。最終她也握了握孫婆婆的手,沒有答應,卻也沒有再否認。
她說道:「嗯,柿餅很好吃,謝謝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1 01:15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5-6-2 07:32 PM 編輯
卷二 崇丹之變 第二十八章 童年
今夜葉憫微走出房門時,正好迎面遇到了蒼術。她與蒼術平日裡沒什麼交流,近來她沉迷於各種術法,更是如此。
然而這一次她先開口了。
「蒼術,你有親人嗎?」她突然問道。
蒼術並沒有聽見——準確地說是沒有看見葉憫微在說話。他耳朵聾了,平日裡交流一半靠讀唇語一半靠算卦,這黑燈瞎火的他能注意到才有鬼。於是葉憫微執著地扯住他的袖子,把這話又問了一遍。
蒼術聽到這問題愣住了,他打量葉憫微片刻,然後笑道:「當然有了,誰也不是從石頭縫兒裡蹦出來的,怎麼會沒有親人呢?」
「你為什麼不去找他們呢?你不想念他們嗎?」
「他們應該並不想念我吧,就算再見又如何呢?只是相憐相笑,滿面塵埃罷了。」蒼術微微一笑,昏黃燭光從他身後的房間透過來,這話說得寂寥,他的笑容卻是溫暖的。
「不過我確實很想念他們。」他補充道。
蒼術也沒有問葉憫微為何突然問他這些問題。他這人怪得很,孑然一身無親無故,卻能所有人達成心照不宣的默契。回答完問題他便笑了笑,開門回房貫徹他早睡早起的養生之道了。
葉憫微的目光又轉向孫婆婆亮著昏黃燈光的房間,直到溫辭喚她,她才回過神來隨他上山。
夜晚的崇丹山不復白日熱鬧,但依舊有不少仙門在此活動,布陣看守,等著魘獸落網。也有些魘師伺機而動,在周邊尋覓。不過近日來魘獸被他們所擾,逐漸往山西面而去,故而大部分人都在西邊駐守。依稀能看見山的西面有光芒時強時弱,應當是在追逐魘獸。
於此相比,葉憫微與溫辭所在的崇丹山鷹還嶺從無魘獸出沒,因而一片寧靜。溫辭為葉憫微在此劃出了一片安全的區域,以魘術築起圍牆,遮擋內外的視線。即便是有仙門弟子或者其他魘師經過,見到這樣堅固的魘術圍牆,也都知道裡面的人不好惹,一般不會引起事端。
如今大部分人各自為陣,關係十分微妙,誰也不想在魘獸以外的事兒上惹麻煩。
當然這圍牆也是圈著葉憫微不讓她跑到仙門或者其他魘師的面前——或者陣網裡。她一貫陷入自己的思緒中就不管不顧,想起來什麼能滿山頭地跑。
今日的葉憫微卻有些不同尋常。她算著算著居然有些走神,站在原地愣了片刻,才從兜裡拿出一顆蒼晶插進土裡。她在那裡再撒下一顆樹籽,光芒一閃,樹籽便生出強健的根鬚捲著蒼晶深入地底。
「還剩最後一顆。」她喃喃道。
今夜月光明亮,照得土壤與樹木草叢清楚明晰,葉憫微旋轉了某個角度,然後順著那個角度向前走去。
一步、兩步、三步……
鈴鼓聲突然響起,葉憫微抬起了頭。
沒有樹木遮擋的寬闊草地上,溫辭正踏著一面大鼓,手裡拿個鈴鼓,漫不經心地搖晃兩下,似乎在回憶什麼。
葉憫微正奇怪他從哪裡帶來的鼓,只見溫辭手臂一橫,藤黃的袖子在月光下劃過一道圓,手中便出現了一根一人長的木杖。那木杖雕刻精美繁復,頭尾包裹金銀,頂上有一座金製小神像,蓮花座下垂下一尺長的流雲形金穗。
編鐘、笛子、琵琶與嗩吶憑空出現,他將鈴鼓往空中一擲,那鈴鼓便也懸在了空中。
是了,這些東西應該是他從夢魘中召出來的。葉憫微想能湊出這麼多樂器,也不知他翻了多少夢境。
溫辭並沒有在意她,他低眸以腳跟在鼓上慢悠悠地敲了兩下,然後將那木杖往身前一橫。金穗與鈴鐺輕響,懸空的夢魘樂器們自發奏響,金石絲竹之聲交織,他的身軀便在那面巨大的鼓上旋轉起來。腳步踏著鼓點,由慢至快,鼓點追著腳步,由弱漸強。
鼓聲愈發激越音律愈發宏大,那支精美的木杖在溫辭的手中旋轉,拋擲與揮舞,彷彿受命於他的一部分血肉與骨骼。
從鼓樂中生出千軍萬馬,他踏著萬馬奔騰之聲跳躍與旋轉,身體傾倒下去再騰起,翻入空中再落在鼓上。木杖繞過他的肩背轉進他的手中,再從他的手中高高拋入空中,恰在最高點金穗散開,相擊之聲與鐘鼓齊響,一瞬間穿透耳骨與心扉。
他彷彿古老民族的巫祝,以舞樂為言語與天地相酬。
接著鼓也升入空中,溫辭穩穩地踏在鼓上,以天為海以鼓為舟,樂器們往來飛舞。彷彿它們也沉醉其中,不可自拔。
葉憫微看著這個溫辭,彷彿又回到了摘月樓裡抱著銅鏡看他跳舞的時候。他起舞之時那美麗眉目便看不分明,卻又比他平日裡還要美上千倍萬倍。
直到那木杖橫在眼前時,葉憫微才驟然回神。音樂聲不知何時已經停下,溫辭站在懸空的鼓上拿木杖指著她,杖頭那尊金像離她的眼睛不過三寸,金穗便在她眼前搖曳。
搖晃的金穗之間,她見溫辭的額上出了一層薄汗,如一層冷輝鍍在身上,就像一尊俊美的神像。美人胸膛上下起伏著,微微抬起下巴看向她。
「你在幹什麼?」他的聲音不平穩,喘息聲明顯。
「看你跳舞。」
「你不是有東西要算嗎?」
「啊……我忘了。」
溫辭皺眉望著她半晌,然後收回木杖在鼓上點了點。
一瞬間所有樂器連同木杖都消失不見,他雙腳落回地面,拍拍手坐在草地中間的一塊大石頭上歇息。
葉憫微想了想,也走到他身邊坐下。
溫辭轉過頭瞥了葉憫微一眼,問道:「出什麼事兒了?你怎麼心不在焉的?」
葉憫微沒有答話,她抬頭看向夜空。今夜星光爛漫,漫天星斗如同明燈高懸,銀色光輝落在她的眼眸裡,照亮她眼眸裡的迷惑。她的髮髻間有東西被星光照得閃爍。
溫辭伸過手去,把她頭上那支髮釵拿下來,左右翻看。
「孫婆婆是真把你當女兒了。」
那是一支纖細的金鑲玉釵子。崇丹山周圍礦產豐富,尤其有幾個大金礦,附近金子走私生意極多,故而金子易得。即便是如此,這樣的釵子也該是普通人家的傳家寶了。
這是孫婆婆為數不多的寶貝,她曾經給過自己的女兒,後來又回到了自己手裡。如今她把葉憫微當成了女兒,就想著法子的要把釵子送出去,葉憫微不要她便伺機插在葉憫微髮髻上,這送出退回的戲碼已經來回上演了數次。
葉憫微從溫辭手裡接過這釵子,仔細瞧了一會兒,然後抬眼問溫辭道:「溫辭,我有對你提起過我的家人嗎?」
這問題對別人來說十分尋常,但從葉憫微的嘴裡問出來就是十足的反常,不說千載難逢也是百年不遇。
溫辭詫異地打量著葉憫微,許久才回答道:「沒有。」
葉憫微低下眼眸,望著釵子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她看起來居然有點失望。
溫辭疑心是自己看錯了,他沉默半天之後,拿起身旁一棵草葉,在手中捻搓著。
「不過我下山之後,打聽過你的家世。」他最終還是說起自己知道的事情。
「你出身於前朝的星官之家,自小長於數術,十二歲時準確預言出太白經天的天象,招致非議。你的家人便將你送去逍遙門修行以避災禍。沒過多少年,王朝果然覆滅,你的家人在亂世中盡數喪生。」
皇家認為天象預兆人間災禍。太白經天意味著天下大亂,王朝換代,人民流亡。這是大凶之兆。
而葉憫微僅僅十二歲,卻能在預兆出現前算到預兆,彷彿先天意一步,又彷彿是她帶來了不祥之兆。若不是被家人送到逍遙門,她早在王朝覆滅之前就該被處死了。
「還有嗎?」葉憫微追問道。
溫辭手指間的長草葉已經捻成細繩,單手五指轉動間便編出繩結來,隨著他說出的故事越結越繁復。
「後來你在昆吾山上造過許多窺鏡,算過各種天象,排出了五十年間的星表。我看你並不在意什麼預兆什麼應驗,你說日月星辰運轉自有其規律,大概只是對規律感興趣罷了。」
葉憫微眸光微動,她望著那漫天閃爍的星海,搖搖頭道:「我不記得了。」
萬象森羅安靜無聲地旋轉著,葉憫微思索片刻,說道:「不過我之前在書上看到過一種觀測天象的儀器,名為渾儀,和萬象森羅外觀十分相像。」
她第一次在書上看到渾儀的圖繪,便有所猜測,萬象森羅或許是照著它的樣子設計的。
原來這些是她的童年,她的來處,是她之所以為她的一部分,但是她已經全然遺忘。
這些東西重要嗎?她也不明白。
只是孫婆婆抓住她手時的力道好像還留在她的手上,在她張開五指時束縛住她的骨頭,在她想要投入算數時牽住她的神思。
山峰上一時寂靜,只有夏蟬聲聒噪,微風拂過樹林,葉子沙沙作響。
「那你的童年呢,溫辭,你的童年是什麼樣的?」葉憫微打破了沉默。
溫辭驀然僵住,星辰在他眼底鋪成一層冷冽的光,彷彿更深處橫著不透亮的黑牆。方才他跳舞時那彷彿燃灼的熱烈完全熄滅了,他像是石頭做的人,觸手生寒。
沉默許久後他收回手臂擱在膝蓋上,輕輕拍了拍灰。
「我們剛認識的時候,我就告訴過你。」
「可我已經忘了。」
「你忘了關我什麼事?我說過一遍,便不會再說第二遍。」
葉憫微一語道破:「你不想說。」
溫辭大大方方承認:「對,我不想說。」
「為什麼不想?」
「葉憫微,做人最基本的禮貌,就是當別人不願意說的時候不要追問。」
葉憫微點點頭,她從善如流道:「看來我是一個沒有禮貌的人,所以你為什麼不想說呢?」
「……」
「我曾進過你的噩夢,那裡有孩童模樣的你,看起來七八歲的樣子,應該是在你隨天機老人上昆吾山之前。噩夢裡屍體壘在街道上,你在逃離血海屍山與巨門……」
葉憫微自顧自地說下去,完全沒注意到身邊的溫辭臉色驟然蒼白。下一刻她便被推倒在地,溫辭手直掐上她的脖子,彷彿一個字也不能多聽。
「葉憫微!」
他喊她的名字,拳頭捏得咯吱作響,大怒道:「夠了!葉、憫、微,你閉嘴!」
葉憫微難得識趣兒地住了嘴。
溫辭憤恨至極地罵道:「你這個死性不改的混蛋!就算失憶了也一點兒沒變!」
「我怎麼了?」
「沒心沒肺、薄情無義、隨心所欲、熟視無睹、肆無忌憚、出口傷人,還偏偏做出一副不知者無罪的樣子。」
他噼裡啪啦說得極快,那些詞彷彿一直哽在他的喉頭,根本不需要思索便傾瀉而出。放在葉憫微脖子上的那隻手重重地壓著她的鎖骨,卻並沒有收緊。
葉憫微望著溫辭漂亮的鳳眼,即使盛滿了憤怒,美麗依舊不減分毫。她嘆息一聲說道:「我們說話為何總是要到劍拔弩張的地步。我們為什麼不能心平氣和地聊聊呢?」
溫辭低聲笑起來,嘲弄地說:「怪我嗎?」
「是我沒心沒肺、薄情無義、隨心所欲、熟視無睹、肆無忌憚、出口傷人。」葉憫微回答得流暢,又毫無愧色,仍舊是一副不知者無罪的樣子。
溫辭打量她片刻,他偏過頭去,戲謔地說道:「想和我聊聊?你騙誰呢,葉憫微,我是怎樣的人,我的人生,我的想法,這些你真的感興趣嗎?你一次又一次找我,讓我幫助你找魘獸,根本不是對我感興趣,你只把我當鏡子——你只對你自己感興趣。」
「你問我的童年,不過是想對照著猜測自己的童年罷了。丟了的東西,現在想著要找回來了?我憑什麼要為了給你當鏡子而自揭傷口?你是誰啊?你算什麼啊?當年你為了我的巫族血脈找上我,折騰得我死去活來,研究我的天賦我的身體我的精魄,造出魘術魘修還不夠嗎?我當你的活靈器三十年,還、不、夠、嗎!!」
葉憫微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溫辭雙目通紅,裡面盛著的也不知是憤怒,還是別的什麼。
他並沒有把身體的力量卸在她身上,她卻沒來由地感覺到沉重。陌生的重量從他放在她鎖骨上的指腹一路深入,就像孫婆婆拉住她時那樣。
視石之後的世界星光燦爛,溫辭的眉目清晰,連眼睫都分明,她卻從沒有覺得溫辭像此刻這般模糊難懂。
仔細想想,其實溫辭一直都是難懂的,只是在此之前,她從來沒有深究過他的難懂。
「所以我們從來都是仇人嗎?」她問道。
「仇人?從來?」溫辭重復了一遍,低低地一笑然後沉默了。
「你自然是我的仇人。但是若是因為這件事,我早在昆吾山上就和你同歸於盡了,哪裡還需要耗上五十年。」
頓了頓,溫辭說:「那是我答應的,我允許你對我做任何事情,只要你能治好我的病。我病癒下山的時候,這一樁交易便錢貨兩訖,互不相欠了。」
「可我們也算不上朋友?」葉憫微問道。
溫辭望著葉憫微半晌,直起身來遠離她,聲音模糊。
「或許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1 03:05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5-6-2 07:34 PM 編輯
卷二 崇丹之變 第二十九章 火山
鷹還嶺上一片寂靜。
葉憫微仰躺在草地上看著夜空,溫辭沉默地坐在她身邊。星光璀璨如舊,草葉摩挲著她的臉頰,觸感癢而柔軟。
「那待我死之後,你會想念我嗎?」葉憫微沒頭沒腦地問道。
溫辭那邊安靜了很久,再開口的時候,他的情緒已經恢復如常。
「你想得美。」
那語氣一如既往,既輕蔑又傲慢。
「你若是死了,我便去京城設宴慶賀,連演十四天的歌舞雜戲,讓全城百姓與我同慶,慶我終於失卻心頭大患。」
「真遺憾啊,那十四天的歌舞雜戲,我就看不到了。」
「遺憾?」
「你手很靈巧,跳舞也很好看。」
「怎麼著你現在是打一棒子餵個甜棗呢?謝玉珠教你的?你還會遺憾嗎,你這個不怕死的家伙。」
葉憫微想,死亡是沒什麼好怕的。
她並不會因為死亡而消逝,她仍然存在,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地方生存。
然而死亡意味著距離,意味著高牆。
意味著在世界的這頭,當她轉過頭去時,再也不會看見某些身影。
那確實是很遺憾的事情。
溫辭在她眼前打了個響指,說道:「少說那些沒影兒的事兒,你先說說,這座山到底是怎麼回事吧。」
她原本很想尋得自己的魘獸,到了寧裕之後卻突然沒了興趣,也不急著和那些仙家魘師搶奪魘獸,成夜裡讓他帶她滿山頭地轉,到處埋蒼晶。
定然是有她更感興趣的東西出現,甚至蓋過了魘獸。
葉憫微彷彿想起了正事兒,一下子從草地上坐起身來,草屑簌簌地往下掉。她拍了拍衣服便走回剛剛投下蒼晶之處,默念著什麼一步一步往斜前方走去。
「這座山的靈場波動不同尋常。」她在默算中分出一絲精力,簡單解釋道。
葉憫微一向認為,靈力以各種各樣的形式存在與天地之間,不獨存於人的血脈中,在世間萬物中都可運行,可以為人所用。便是連山石這樣沒有生命的東西,也有其靈場。
——木可以生火,油也可以生火,酒也可以。人之如木,靈力便如火。火乘木而生,並非因木而生。靈力可由人體而生,卻非因人而生。
溫辭記得葉憫微曾這樣跟他說過,他也一直以為這是所有人默認的公理。
待他下山之後,才發現這竟是大逆不道之言。所有仙門自古以來都主張人乃天地心神,萬物之靈,唯有人的血脈才能產生靈力。術法也只有修為有成者可以駕馭。
他那時便隱約猜到了當年葉憫微為何在大論道時與其他仙門產生齟齬,又為何離群索居。
溫辭撐著下巴端詳著走出一條筆直斜線的葉憫微,他問道:「所以呢?」
葉憫微在一塊平坦草地上站定,彎腰在那裡放下一顆蒼晶與樹籽,根鬚再次裹挾著蒼晶深入地底。
這是她所需的最後一顆蒼晶。
「但是要將這座山的靈場波動算出個結果太過復雜,我自己完成太過耗時……」
葉憫微直起腰來,她向上伸出手臂,手腕上轉動的萬象森羅緩緩停住,「叮」的一聲輕響後,忽然以十倍的速度開始瘋狂旋轉。
整座山驟然大亮,崇丹山的土地之下埋著的數十顆蒼晶顫動著,無數道藍色光芒破土而出,漫山光芒交織成稠密網絡,相互影響變化。
狂風吹得山石嘯鳴,樹林嘩啦作響,葉憫微的衣裙與白髮也向上飛舞,視石上藍色的符號與算籌如有意志般自行往來變換,瘋狂地跳動。
那雙灰黑眼眸映著那些飛速掠過的算籌與符號,如有星光。
「所以我想讓這座山,自己替我算出答案。」
她一如既往,理所當然地說著驚世之語。
滿山藍光交錯,亮如白晝,溫辭的衣袂也隨著狂風飛揚。
他在塵土飛揚中擋住眼睛,並不驚訝,只是嘆道:「真有你的,把陣仗搞得這麼大,是想把所有人都招來嗎?」
西面追捕魘獸的光芒暗下去,四周星星點點的光亮快速向這裡匯集,顯然許多人看到異象,意欲到此一探究竟。
葉憫微的聲音在飛沙走石聲中響起,有些模糊,她問道:「你剛剛說什麼?」
溫辭張張嘴又閉上,似乎是對對方的作風瞭如指掌以至於明白多說無益,他哂笑一聲便放下手臂,手背上的鈴鐺叮咚作響。
「我說,下次要搞這麼大陣仗,記得提前跟我說一聲。」
他話音剛落,星光明亮的山間突然彌漫起大霧,這大霧濃重如猛獸突破狂風,穿過重重樹林,以他們為核心迅疾向外蔓延,瞬間籠罩山川,吞沒所有奔往此處的人。
山間的騷動聲此起彼伏。
「魘術!是魘師!」
「整座山都是,怎麼會有如此大範圍的魘術!」
「究竟是誰……」
奔來之人被迷霧連連逼退,躲避不及的被吞沒進夢魘之中,不由分說地被扔到山下,一時間竟然無人能接近山頂。
這動靜鬧得實在是太大,以至於驚動了山下的百姓們。他們驚慌地看著山頭冒起沖天的藍光,又彌漫起大霧,在藍光的照耀下山川彷彿被藍色雲海覆蓋。人群議論紛紛,說這到底是哪些仙人在鬥法,又有人說是災象。
在心驚膽戰的人群之間,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停下了步伐。
他一身黑色流雲暗紋緞袍,金線繡的如意紋遍布衣領袖口,以穿著來論非富即貴。此人戴著一頂帷帽,只見他撩起及肩的黑紗,悠然地抬頭朝那座山頭看過去。
「天馬行空又不管不顧,師姐果然還是老樣子。」
男人笑眯眯地感慨道。
黑紗隨風飄動間,他的一段脖子顯露在外,那皮膚之上有一道細長的紅痕,如紅緞從下頜延續至鎖骨,彷彿胎記。男子言罷便轉身悠悠而去,腰間一道金光閃過,竟是御賜的金牌。
這異象只持續了不到一盞茶的時間,藍光消弭,世界重歸黑暗與平靜。
山峰上萬籟俱寂,濃霧彌漫間,溫辭拍拍手問道:「算好了嗎?」
葉憫微點點頭,視石上的藍色符號算籌已經平息,映著她的灰色眼眸。
「這座火山將在十日之後噴發。」
半個時辰後,山下宋家小院在夜色裡傳出一聲驚呼。
「火山?崇丹山是火山?它要噴發了?」謝玉珠趴在葉憫微肩膀上,看著鋪了滿桌子的縣志。
她嚷了一嗓子之後,聲音停頓一刻,誠摯地問道:「火山噴發是什麼意思?像是共工怒觸不周山那樣?撐天的柱子要塌下來,要發大水?」
顯然「火山噴發」這個詞兒,是十七歲的謝玉珠在話本裡都沒讀到過的。而有百年之齡的溫辭與看過兩百年間所有縣志的葉憫微,則對此十分了解。
「天不塌,山會塌。不發大水,會流燒熔的石頭和灰,若論破壞的力道,應當比洪水厲害百倍。」葉憫微答道。
「那有沒有什麼靈器術法,能夠不讓它噴發呢?」
「造化之力毀天滅地,並非人力輕易能阻止。」
溫辭翻著縣志,神情難得這樣嚴肅凝重:「周圍百姓對此毫無防備,上次九州內有火山爆發,還是在百年以前千里之外的宿州。按你計算,崇丹山方圓一百二十里將盡毀於這座火山,百姓必須全部撤離。只剩十天,光是說服他們離開就要花上數日,他們根本來不及撤出天災範圍以外。」
葉憫微抬起眼睛望向溫辭,她思索了片刻剛想開口,溫辭就指著她威脅道:「你別問為什麼要救人,因為他大爺的老子想救,你要是不救老子就此跟你一拍兩散,你自己去找你的魘獸吧!所以把你那沒良心的問題給我咽進肚子裡,現在立刻跟我想辦法!」
謝玉珠打圓場:「二師父你別這麼說,大師父肯定是想要救人才去算火山何時噴發的啊……」
「她才不是。」「我沒有。」
溫辭和葉憫微的兩道否認聲同時響起,答案十分一致,謝玉珠尷尬退場。
頓了頓,葉憫微說道:「崇丹山附近受波及的約有一萬人,若要救他們可求助於仙門還有魘師,他們以術法送周圍百姓離開應該來得及。」
「這些仙門和魘師大多是為了魘獸而來,得到魘獸或者靈器、蒼晶便會離去。就算他們有救人的意願,又如何讓他們相信天災將至?遷徙這麼大規模的人群,費時費力,萬一天災不來還會招致罵名,沒好處的事兒沒人會幹。」
「如果我出面,他們會信嗎?」
葉憫微的語氣認真,溫辭卻目光一凝,他斬釘截鐵道:「不行!你想都不要想,白天我護不了你,他們能殺你一萬次!」
「他們未必會殺我。」
「他們會為了讓你不落入別人之手而殺你,或者抓住你利用你。以你的個性,怎麼可能周旋得過他們?」
「可你想要救人不是嗎?」
「我可不想救完人再去救你!葉憫微,你不怕死也別去找死!」
二人你來我往間,謝玉珠插進他們的對話裡。
「可是大師父不是有蒼晶嗎?」
葉憫微和溫辭看向她,謝玉珠伸出手比劃道:「一個糧倉那麼多的蒼晶,這是天大的好處啊。」
出身經商之家的謝玉珠,顯然在利誘上很有一套,她說道:「現在鬼市裡蒼晶價格極高,有價無市。這些年仙門各自都收回了部分靈器,靈器威力這麼大他們不可能不用吧,估計蒼晶早就耗盡了。鬼市極度排斥仙門中人,想來他們應該非常缺蒼晶才是。」
溫辭眯起眼睛,他眉頭漸漸鬆開。
「這倒是個好誘餌。」
師徒三人點燈熬了一夜,如此這般謀劃了半天。第二日,駐扎在寧裕縣的眾仙門與魘師就迎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這些仙門在追逐魘獸之事上雖各自為營,平日裡關係也並不算差。如今仙門三宗主持的太清壇會,正是逍遙門領事,甄副門主在寧裕,便時不時主持仙門集會商討情況。
此刻他們素日裡集會的青蓮堂上,正坐著一位美人。來人一身鵝黃與木槿紫相間的長裙,髮髻間纏繞著彩色鈴鐺,左手中指上戴著個花紋繁復的金指環,掛著鏈條穿著小鈴鐺繫在鈴鐺琥珀手串上。
她眉間一點朱砂,眼尾胭脂泛紅,如同海棠花化作了人形。來人不是別人,正是此前大鬧魘師盟會的「蘇兆青」。
只見她翹著腿坐在主位之上,喝著茶悠然說道:「都來齊了?」
美人從袖子裡拿出幾桿小銀秤,說道:「我今日,給你們帶來了一個好消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1 03:36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5-6-2 06:12 PM 編輯
卷二 崇丹之變 第三十章 利誘
眼下堂中站著前來寧裕的大部門仙門修士還有不少魘師,那眼熟的「第二任魘師盟會盟主」任唐也在其中。
「蘇兆青?昨夜崇丹山上那個魘師是你?」任唐打量著堂內的女子。
「是我。」
「你居然還有膽子出現!快把靈器和謝家小姐交出來!」
溫辭指著他說道:「任兄怎麼跟我說話呢?我可是你的前任盟主,若不是我禪讓給你,你今日哪有資格站在這裡代魘師說話?你該對我千恩萬謝才是啊。」
溫辭陰陽怪氣的能力向來數得上當世第一流,只要不是面對葉憫微便是所向披靡。任唐當下被氣得面色青白,怒道:「住嘴!你這種心術不正肆意妄為之輩,依靠邪門歪道奪取盟主……」
溫辭不願意跟他廢話,徑直打斷他道:「靈器我覺得沒趣兒早扔了,想要自己撿去。至於謝家小姐,我早就放她自由,她沒回家可不關我的事。謝家可有人在此處?問過你們策因道長了吧,謝玉珠如今可還安好?」
扶光宗的承均道長與謝玉想對視一眼,謝玉想點了點頭。
逍遙門甄副門主坐在左位上,青衣雲紋的道袍當得起這門派的「逍遙」二字。他容貌看起來不過三十出頭的樣子,拿起桌上的茶悠悠喝了一口,神態稱得上平靜。
「蘇姑娘突然喊我們前來,究竟有何意圖?」
「也沒什麼。我昨夜裡正巧遇到了葉憫微的魘獸,沒抓到它,但得了些消息。」
溫辭開門見山,他搖晃著手裡的銀秤,淡淡說道:「它告訴我,這座崇丹山底下有熾熱岩漿,將於九日之後噴發。」
此言一出,舉座嘩然。仙門中小輩或許不知,但領頭的道長們多半經歷過百年前宿州的火山噴發,那毀天滅地死傷無數的陣仗至今想來還是心有餘悸。修行者百年不老不死,以血脈馭靈力掌術法,凌駕於紅塵凡俗之上,面對造物主仍然束手無策,如螻蟻觀人,所有神通不過蠅子之力。
「近來山中常有異響,多有死獸,樹木莫名枯萎。人們都以為是魘獸來此引起的騷亂所致,其實不然,這些異象是由這座山而起。而魘獸正是因此而來。」
「我昨日見它,它讓我看見了火山噴發的幻象,並昭示誰能將此地百姓遷到百里外的嘉州,每遷十人便給一顆蒼晶。你們將他們送到嘉州,每十人在離開之前和到達之後在秤上按下指印,另一邊就會出現一顆蒼晶。」
溫辭微微一笑,說道:「這裡有十五個靈秤。我看崇丹山周圍大大小小的村鎮,約有一萬人要撤離,每十人一顆蒼晶,那就是一千顆蒼晶啊。」
他此言一出,眾人的議論聲比剛才更大,驚嘆、欣喜、懷疑、猶豫之聲混雜在一起,響成一壺冒泡的開水。不管這「蘇兆青」之前有什麼劣跡嫌疑,若她說的是真的,那實在是天大的好處。此番眾人為了魘獸大動干戈,卻沒有誰能捉到,能帶回一些蒼晶也是不虛此行。
甄副門主卻皺緊了眉頭,他環視堂下眾人,再望向溫辭,冷然道:「此事事關重大,蘇姑娘可知自己在說什麼?」
「我自然知曉。」
「火山災象是否為真尚不可知,你就拋出此等重利相誘。此地魚龍混雜,少不得有人搶奪脅迫百姓去嘉州,故土難離,衝突一起,死傷或不小於天災!」
「哦?這麼說我該把這些靈秤都交給甄副門主,讓德高望重的甄副門主來分配,以免雜魚作亂。」
溫辭撐著腦袋,淡淡說道:「我本是來讓大家一起發財的,還是甄副門主想的周到。此事事關重大,不然這樣,各位前輩長老去找縣令州牧好好聊聊,依各位門派的聲名威望,他們應該不會不給各位面子,由官府下令組織百姓撤離,仙門從旁輔助。官府下令之後,我再將銀秤送給各位,如何?」
他這話不像是當場反應的,倒像是早就準備好的。甄元啟眉頭緊皺,並未答話。底下某個門派的領頭人說道:「蘇姑娘僅憑這三言兩語,就想隨意擺布我們嗎?」
溫辭看那中年男人一眼,淡淡道:「甄前輩還未答話呢,你怎麼先著急了?怕分不到靈秤?不應該啊,瞧你們儀表堂堂的樣子,難不成那雜魚說的竟是你們?」
那門派的年輕弟子見長輩受了侮辱,立刻怒髮沖冠,其中一人出手道:「休得妄言!」
他那柄靈劍直指溫辭面門,他身後的那長者立刻呼道:「住手!」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那藍衣弟子的身體停在了半空,劍懸在溫辭面前,再不能前進一寸。他面色漲紅,動彈不得。溫辭掀起眼皮看向他,偏過頭一笑,明豔又迫人。
「你以為就你一個人想殺我?這坐著的你的前輩們,哪一個不在心裡頭罵我,哪一個不想來搶我手上的東西,你不想想他們為什麼還坐著?或者你再想想,你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藍衣弟子的眼神裡露出茫然。
「我……」
莊嚴的青蓮堂轟然倒塌,斷臂殘垣落入沼澤般的黑暗中,慢慢下沉消失。地面的石磚也跟著開裂,磚塊彷彿在黑色泥海中漂游,眾人東倒西歪間紛紛各顯神通,各式術法光芒閃耀,以此在這詭異的空間中立足。
從泥海中伸出無數泥漿手臂,爭先恐後地向上攀。甄元啟眉頭一皺,從他袖口湧出瀑布一般的灰燼,滿天飛舞之中瞬間將所有開裂的石磚黏合,造出一片新的平地,那些攀升的泥漿也被盡數下壓,沒入黑海之中。
「蘇姑娘這樣,就有點過分了吧?」甄元啟說道。
溫辭伸出手拍了拍:「甄副門主的吹煙化灰術果然了得。」
世界瞬間大變,黑泥化為皚皚雪原,他們立於冰封的千尺寒潭之上,風雪瀟瀟之中,唯有溫辭幾人的桌椅和茶還是原樣。
眾人紛紛以靈力禦寒,甄元啟嘆道:「瞬生瞬死,萬息萬境,三千世界,一念之間。姑娘的魘術已臻化境。」
溫辭笑笑:「甄副門主比我會誇。」
那可憐的藍衣弟子還懸在半空,剛剛青蓮堂轟然倒塌時他便嚇得臉色蒼白,又被泥漿裹了一身,如今臉上身上盡是髒污,臉都黑得看不出來原樣了。
溫辭一揚手,他便連人帶劍掉在冰面上,被門人接回去。
「年輕就該多長長見識,分清楚什麼是晴天白日,什麼是夜裡做的白日之夢。」
那門派丟了臉面,為首的年長修士嚷道:「妖女休要囂張!別以為我們脫不出你的夢魘!」
「你脫不脫得出我不知道,甄副門主,我們任盟主肯定是能掙脫的,掙脫了又如何?你們能找到我嗎?蒼晶不要了?」
「你!」
甄元啟發話了:「蘇姑娘,我們不要在此打嘴仗了,既然是為了百姓就該想想辦法。即便是官府相信下令撤離百姓,百姓向來安土重遷,也未必願意離開,我們不能脅迫他們。」
「這個好說,後天是金神節,這周圍大大小小的村鎮居民都要來寧裕觀看金神遊街。那時候我們合演一齣戲,自然能夠勸動百姓。」
溫辭分出一桿銀秤遞給甄元啟,說道:「我先給前輩一桿靈秤,您可以和諸位實驗一下,看是否能得到蒼晶。待金神節後,我們只剩六日,從那時起必須立刻開始疏散百姓。」
甄元啟接過那桿秤,探究道:「蘇姑娘為何如此熱心救人?」
「救人還需要什麼理由?哦,我曾來此地看過幾次金神遊街,覺得很是熱鬧有趣,所以想救他們。行嗎?」
溫辭油鹽不進,再次把他們堵回去。有千顆蒼晶的利益相誘,眾人雖然對溫辭的行徑憤憤不平,嘴上說著要掙脫出去,倒也都沒出夢魘。
他們商討了一陣,甄副門主說道:「那金神遊上的舞者『金神』需與我們配合。」
溫辭放下茶杯,爽快道:「我去。」
「這是要跳舞的,聽說這舞至少要練五年,當地能跳的不過……」方才參與討論的謝玉想說道。
溫辭眼皮也不抬:「我跳。」
有去過魘師盟會的人跟謝玉想附耳道,這個蘇姑娘厲害極了,是阜江城第一的伶人。謝玉想便把後面的話咽進了肚子裡。
商討末了,此事初定,溫辭正打算撤夢走人,有人又高聲問道:「我們真的要信她麼?若是九日之後火山不發,我們可是聲名掃地啊!」
溫辭回過頭去,那人隱藏在眾人中,不知是誰發的言。
他扶著椅背笑道:「你們怕什麼呢?就算出了什麼岔子,你們可以怪在我頭上啊,是我妖言惑眾,是我居心不軌,我是魘師敗類害得百姓流離失所,人人得而誅之。只要蒼晶是實在的,你們就會大大得利,最多拿一些蒼晶換出錢來撫恤百姓,把他們接回來,再出去罵我兩三圈,大家自然怪我不怪你們,你們再鋪天蓋地來討伐我便是,就像……」
頓了頓,在驟然消失的夢魘裡,溫辭的聲音擲地有聲。
「——就像對葉憫微那樣。」
晨曦初現時,溫辭出現在了葉憫微面前,她正低著頭在草地上算著什麼,樹枝在地面上劃來劃去,居然還輕聲哼著歌。
走近了便能聽清楚,是前日在鷹還峰上,他閒來無事跳舞的配樂。
溫辭走到她身邊坐下,他以為葉憫微沉迷於計算不會發現,誰知她很快抬起頭來看向他,問道:「你回來了?順利嗎?」
「順利得很,多虧你那一千顆蒼晶。」
葉憫微點點頭,陽光慢慢爬上山巒,耀眼的陽光流瀉而下。她銀白的髮絲拂過那深灰色的眼眸,眼神是幾十年不變的安寧。
溫辭心想,她從來如此,她的世界如此廣闊,容得下日月星辰,江河百匯,世間千萬書籍術法。
她的世界又如此狹窄,只容得下她一個人。
只有她一個人。
是以毀無損,譽無喜,愛無謂,一心空空。
溫辭望著她片刻,眼裡映著慢慢明亮起來的日光,然後他轉頭望著山頭的朝陽,淡淡道:「葉憫微,後天是金神節。」
「你來看金神遊街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1 08:30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5-6-2 07:35 PM 編輯
卷二 崇丹之變 第三十一章 節慶
金神節乃是這崇丹山周圍最盛大的節日,這一帶多礦藏,因礦藏而富裕,當地百姓認為這是天神賜福,因此每年盛夏都會舉辦慶典,祭祀「金神」。寧裕鎮當日從一早開始就熱鬧非凡,到了晚上更是張燈結彩,人潮洶湧,滿天煙花之下遍地歌舞表演。
謝玉珠與葉憫微在寧裕的熱鬧的人流中前行。她們兩人戴著路邊買的彩繪半臉面具,謝玉珠照例一身橘紅蝶紋羅裙,葉憫微也脫下了日常披著的灰斗篷,穿著一身薄藍色衣衫,長髮半挽。
反正也沒有人能看到她的臉,見這一頭白髮,只當是個腿腳利索的老人便好。
然而問題也出在這裡,沒人能看到葉憫微的臉,她更看不清任何人的臉。因為葉憫微有暈人的毛病,在這種人潮如織的地方,她是絕不可能戴著視石的。是以此刻熱鬧的寧裕鎮,在她眼裡熱鬧成一片混雜的顏色。
謝玉珠小心地拉著葉憫微的手,說道:「大師父你向來不愛湊熱鬧,以前在摘月樓除了買柿餅都不出門,怎麼突然想起來參加這麼盛大的節日集會啊?」
葉憫微一路和行人碰碰撞撞地往前走,她說道:「是溫辭要我來的,他說我來,他就幫我做靈器。」
葉憫微「饞」溫辭那雙巧手很久了,此前跟溫辭提出種種思路,溫辭就是不肯幫她做靈器。前幾天為了臨時造出「靈秤」來,他們討論了一整夜,她剛畫好圖溫辭就把東西做出來了,還一連做了十五個。
那手靈活得不像話,讓葉憫微直想把所有想法都交給這雙手付諸實現。
於是溫辭這利誘十分有效,當下葉憫微便點頭答應。
謝玉珠一聽便了然,她說道:「那您可得抓緊我啊!千萬別走散了。就您這眼神兒,現在又是晚上,人來人往的別被撞倒了,要是再踩上幾腳可是不得了。」
話音剛落,葉憫微便聽見不遠處傳來一聲炸響,無數亮晶晶的東西飛入空中,散做明亮火花。謝玉珠「哇」得叫了一聲,她常年被關在家裡哪裡見過這些有趣玩意兒,當下拉著葉憫微的手就往前衝,說道:「快快快,大師父咱們去看看!」
葉憫微往前踉蹌了兩步,便茫然地舉起雙手來,兩隻手空空如也,顯然並沒有被謝玉珠抓住。
她環顧四周,只見到處都是來來往往的模糊人影,實在分不清那個烏黑腦袋是謝玉珠。葉憫微在原地安靜片刻,放下手鎮靜自若地說:「啊,這麼快就走散了。」
如今她孤立無援,眼裡的世界光怪陸離,換了旁人早怕是要驚慌失措,到處求救。然而葉憫微並不慌張,背著手在人群中磨磨蹭蹭地往前走,踩了人便說抱歉,被人踩了便避開,走出幾分狼狽的理直氣壯來。
直到這光怪陸離的世界裡跳出幾個小「妖怪」,指著她說道:「這不是那天種樹的仙人婆婆嗎?」
葉憫微被那幾個「小妖怪」拉住袖子,拉得彎下腰來。他們幾個的面孔終於因貼近而清晰起來,正是那天在樹下玩耍的孩子們。也不知是為了節日喜慶還是怎麼的,他們的臉上都撲了白粉,眉心點著一顆紅點,雙頰上也塗了兩團紅,活像是年畫上的福娃娃。
「婆婆,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啊?那邊有吹火表演呢,不去看嗎?」在鞭炮和人群嘈雜聲中,最高的那個男孩子問道。
「我和朋友走散了。」
葉憫微指指自己的眼睛,補充道:「我的眼睛不好,看不清楚。」
她的悲慘境況一下子引起了孩子們的同情,人在興高采烈時便會對周圍的人生出一種責任感,以發動大家一起開心為己任,不達目的不罷休。當下這群「小妖怪」便拍著胸脯,說要帶這位老婆婆一起玩。
他們並不是「小妖怪」,而是金神節上要跟著遊街隊伍後面道福的「福童」,此時遊街還沒開始就先跑出來玩耍。金神節來街上遊玩的人們都會隨身帶一個裝滿糖果瓜子的口袋,糖果瓜子稱為「彩福」,若是見到認識的人便互道安康抓一把「彩福」互相交換,討一個沾喜氣的好兆頭。
若是見了「福童」,那是一定要給彩福的。
只見這小福童們排成一隊,在街上躥來躥去,一個接一個喊道:「和樂安康,富貴永年!」
路過的行人紛紛笑成一團,回應著「和樂安康,富貴永年」,從兜裡掏「彩福」給他們。這矮矮的可愛隊伍末尾,驀然冒出來一個戴著面具的白髮婆婆,她被前面兩個福童一左一右牽著裙子往前走,真誠而自然地也伸出手來:「和樂安康,富貴永年!」
「……」
寧裕鎮人心中稱奇,今年金神節不僅有小福童,還有老福童呢?
於是這「老福童」便狐假虎威,逢人就說吉祥話,隨「小福童」一起兜了滿滿一個衣擺的「彩福」。小福童們仗著自己討喜,在各個表演場地橫著走,他們個子矮看不到演出,就拉著葉憫微往前排擠。葉憫微跟著他們三下兩下就站在了人群最前排。
「婆婆,你看得清嗎?」孩子們還高聲關照道,唯恐他們離得不夠近,葉憫微看不清。
托他們的福,葉憫微看了踩高蹺、耍獅子、耍大刀、打腰鼓,若不是那打鐵花實在不能湊近,她也要貼上去看一看了。
葉憫微這邊跟「小福童」們玩得開心,謝玉珠則為自己一時興奮丟了師父而追悔不已,滿街的找人。奈何人頭攢動摩肩接踵,跑動都費勁何談找人。
謝玉珠心說,她是不是就是丟師父的命,之前在梁杉一陣風把師父刮走了,現在她一鬆手師父又沒了,趕明兒要讓蒼術給她算一卦。不過這蒼術先生說什麼算卦的日子有講究,每逢春分秋分、夏至冬至要休卦十五日,方是養生之道。
如今他正休著卦呢,也不知道他養生怎麼就養出來這麼多規矩,每天早睡早起,養來養去也還是一副瘦骨伶仃。
謝玉珠正在暗自腹誹,一不留神便迎頭撞上一個人。來人比她高出一個頭,胸膛厚實,她這一撞對方紋絲不動,她倒眼冒金星踉蹌後退,被來人好心地伸手扶住。
她連道抱歉,抬頭看去。
只見對方是個年輕男子。他也戴著一張彩繪獅紋面具,身材高大器宇軒昂,一身上好料子的黑色緞面衣服,衣領裡露出一道直至下巴的紅色胎記。謝玉珠一看他的衣料,心想這可是貢緞,每年經她家的手送到皇宮裡,她家自己都沒幾匹。
「姑娘為何如此著急?」他悠然問道。
謝玉珠回過神來,暫且壓下心裡的驚詫,問道:「這位公子,你有沒有看見一位比我稍高的白髮婆婆,戴著和我相同的面具,眼睛有些不太好的。」
男人沉默了一下,重復道:「你的面具?」
「是啊,我的……我的……我的面具去哪兒了!?」
謝玉珠正欲摸自己的面具,卻一指頭戳到了自己的皮膚,這才意識到她的面具在人潮洶湧裡,早就不知道被擠掉在了哪裡。
她立刻捂住自己的臉,只留兩隻眼睛滴溜溜地轉,前後左右地看,警覺得像一隻受驚的貓。
男人跟著她的目光環顧四周,了然道:「姑娘是在躲什麼人嗎?」
眼見著周圍沒有她大姐,謝玉珠稍稍放下心來,但仍舊捂著臉不肯鬆手,只是尷尬地點頭稱是。男人善解人意地伸手解下自己的面具,遞給謝玉珠:「那姑娘便用我的面具吧。」
謝玉珠欣喜地看過去,只見面具之下,露出一張英俊的臉來。
這個男人看起來近三十歲的樣子,骨架寬闊,眉目深邃。和溫辭那種銳利無當的美不同,他的俊朗彷彿鈍器,厚重之下,望而生威。雖然面帶笑意,可那笑意深深,深不見底。
男人這模樣這身材這氣質,簡直是可著謝玉珠的心長的。
謝玉珠當下放下捂著臉的手,捋捋耳邊的頭髮,接過面具微笑道:「多謝公子相助,佳節相逢亦是有緣,敢問公子尊姓大名?」
男人微微一笑,頷首道:「鄙人姓衛,單名一個淵字。」
謝玉珠愣了愣:「衛淵?公子居然叫衛淵?真巧,您居然和那位逍遙門叛徒天上城城主同名同姓呢,真巧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謝玉珠笑著笑著便笑不下去了,背後冷汗直流。
她心道:不會吧?她本想著如今寧裕鎮動靜鬧得這麼大,來個王公貴族也不奇怪,難不成他還真是天上城城主?那可是靈匪頭子,居然還敢親臨寧裕鎮,這不跟耗子進了貓窩一樣?而且……這年頭靈匪頭子都穿上貢緞了?
男人卻只是繼續笑著,不承認也不否認,順著她說道:「是啊,真巧。」
他說著就想繼續往前走,卻見謝玉珠胳膊一伸,把面具又還給了他。橘紅衣服的姑娘鄭重其事道:「公子……你拿著,你比我更需要它。」
這姑娘沒追問下去,只是對他行了個禮再道聲謝,繼續捂著臉去找她師父了。
衛淵遠遠地看著姑娘消失在人海裡,低下頭翻看著手裡的面具,微笑道:「真沒想到啊,扶光宗還藏著這麼大的秘密。」
沿著這人流如織熱熱鬧鬧的大街一路朝西走,人流漸少,氣氛逐漸肅穆,一路走到頭正是縣衙的所在。縣令大人正在縣衙裡走來走去,眉頭緊鎖神情焦急,顯然根本無心享受節日慶典。他正焦頭爛額,為仙門們提出的撤離百姓一事兒煩惱,給嘉州州牧的呈報昨晚才發出去,也不知什麼時候能有回信兒。
若他擅自撤離百姓,火山不發或安置不當,他便人頭落地,百姓流離失所。可時間緊迫,若火山果然噴發,他與周圍的百姓來不及跑,自然也是死無葬身之地。
進亦難,退亦難。
「經年不見,張大人瘦了。」一道聲音突兀地在堂內響起,驚了張縣令一跳。他抬眼看去,一個黑衣男人正坐在堂上,手一揮旁邊的茶壺便自動而起,給茶杯斟滿茶。
張縣令收起焦急神色,不動聲色地行禮道:「下官見過衛大人,衛大人還是一樣神出鬼沒,也從不見衰老。」
衛淵拿起茶,悠悠地吹了口氣:「不請自來,張大人莫要見怪。」
「下官怎敢。」
「怎麼不敢,當年您在朝上彈劾我時義正言辭,振聾發聵,一字一句猶在耳邊啊。我無故離京前來此處,您再參我一本,衛某可受不了。」
「以聖上對您的信任,您便是三年不回京又能如何。我再參您,恐怕就不是被貶此地,而是要死無全屍了。」
衛淵望向張大人,微微一笑:「張大人這話怎麼說的,我是來給您帶好消息的。崇丹火山即將噴發,天災將至,我剛從嘉州而來,替嘉州州牧請了三萬兩銀子安置百姓。」
張大人眼睛不由得一亮,他問道:「這麼說,可以開始撤離百姓了?」
「我說可以,誰還能說不可。」
「不過平日裡仙門與官府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僅憑他們一句預言便全然相信,若是日後火山不發……」
衛淵低笑一聲,他摸著茶盞道:「這是萬象之宗算出來的。張大人以為萬象之宗,為何被稱為萬象之宗?」
「萬象之宗就是說,我師姐算的東西,絕不可能出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1 08:53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5-6-2 07:37 PM 編輯
卷二 崇丹之變 第三十二章 金神
葉憫微跟著小福童們走街串巷地玩了一通,這個世界大多數時候沉浸在一片喜氣洋洋的熱烈顏色與嘈雜聲裡。行人與她擦肩而過時乍然清晰的面容,都是眉目舒展笑意盎然,繼而融化進紛繁的顏色裡。
世界迷離,人群像是水,歡樂像是浮在水上的一層油,人群湧到哪裡,它就隨之蕩到哪裡,熱烈地燃燒起來,竄起火星,目眩神迷。葉憫微在這樣的目眩神迷中,即使沒有戴視石,居然也感覺到了一絲暈眩。
卻不是因為難受,而是因為新奇。
她兜著滿滿的「彩福」,其實也並不想吃,只是不知為何,很喜歡人們把彩福放進她手裡時的神采。
待金神遊街快開始的時候,孩子們終於告別她去準備,他們特地給她指了個位置讓她佔下,說這裡是觀看金神游街的最佳位置。葉憫微便睜著一雙迷離的眼睛,站在了擁擠人群的前排,任旁邊的人搖搖晃晃,她也紋絲不動。
突然一聲鳴鑼響起,眾人歡呼起來,葉憫微轉過頭看去,只見街道的盡頭晃晃悠悠走來一支長長的隊伍。領頭的數十個少年少女穿著花衣裳搖著鈴鐺,牽著一架巨大的花車,那花車足有兩層樓高,雕刻精緻香氣撲鼻,車身上還貼著金箔。圍繞著花車是奏樂的隊伍,都是些年輕的樂匠,吹拉彈唱配合默契,歡快的音樂聲響徹雲霄。
花車下層架了一圈鼓,幾個赤膊的漢子配合著樂聲打節拍,鼓聲急促,激昂振奮。而在那層疊華麗的花車高台之上,便是扮演「金神」的舞者。花車之後舞獅舞龍,福童道喜。
人們的歡呼聲陣陣響起,葉憫微看不清楚那麼多細節,只是遙遙地看見遊街隊伍來了,高高低低的影子交織在一起。
鼓樂聲響起時,她愣了一愣。
那五顏六色的人群伴著鈴鐺聲逐漸走近,人們的歡呼聲也跟著逼近,鼓聲熱烈樂聲歡樂。葉憫微在所有鼎沸的嘈雜聲中,依稀分辨出了金穗子的聲音。
那應該是一枝木杖上的金穗子,它們正在搖曳相擊,將會隨著鼓樂的高潮飛入空中,一瞬旋轉散開,發出簌簌的聲響。
葉憫微怔愣之時,那花衣服的少年少女就從她的面前走了過去。他們喜悅的面容,他們手裡高舉的鈴鐺,旋轉的繽紛衣角,一一從模糊到清晰再歸於模糊。
這一刻,葉憫微不知被什麼所驅使,從乾坤袋裡拿出她的視石,戴在鼻梁上,轉頭看去。
一瞬間融化在這個世界所有色彩裡的事物清晰得纖毫畢現,漫天煙火下人們被照亮的臉龐,他們高舉的雙手,眼裡的熱切,絢麗華美的花車,喜氣洋洋的樂匠們,赤膊的鼓手。
還有站在花車頂端的那個人。
他穿著一身藤黃的繁復精緻的衣衫,垂穗的金色銅製面具遮住他的下半張臉,只露出一雙上挑的美麗鳳目。手裡的木杖雕刻精美,頂上有一座金製小神像,蓮花座下垂下一尺長的流雲形金穗。
正是她在崇丹山上,見他從夢魘中召出的那支木杖,它的原身居然是金神節的祭杖。
那支木杖果然在他手裡旋轉揮舞如飛,彷彿他有駕馭它的神通,又彷彿那木杖是聽憑他調遣的骨骼血肉。他在那高高的台子上如履平地,身姿如遊龍肆意而熱烈,煙火照得他的面具與手杖炫麗而閃耀,彷彿他在那一刻真的神靈附體。
周遭的觀眾高聲歡呼著,葉憫微只是在鋪天蓋地的暈眩裡,抬眼看著他。
——那天晚上你跳的是什麼舞?
不久前她曾這樣問過溫辭。
——此地曾有一些壯觀的古寨儺舞,如今早就消亡。於是我在記憶中儺舞的基礎上,又改編成此祭舞。
他這麼回答道。
——你很喜歡樂舞百戲?
——那是自然,哪裡有熱鬧的節日慶典我便去往哪裡,一年有三百六十五日,九州之內各地節日何止三百六十五,日日都能尋到熱鬧去處。若不是因為要陪你找魘獸……啊,就算不是陪你尋魘獸,我原本也打算來這裡參加金神節的。
高台上的神靈舞蹈之間,彷彿低眸看了她一眼。就像溫辭同她說那些話時,看著她的神情一樣。
——我這個人最愛熱鬧,最愛聽笑聲,喜歡被矚目。我這幾十年裡走遍大江南北,看最熱烈的慶典祭祀,賞最好的樂舞百戲,凡是喜歡的都學下來。人世變遷,風俗更迭,若他們遺忘了,我再教還給他們。
——人若生生不息,慶典便代代不止。便如你喜歡演算與術法那樣,這是我熱衷之事,我樂此不疲。
「金神」舞者從高台上一躍而下,祭杖挑起花車上的花籃,花籃傾覆間無數金色的乾花落向兩邊的百姓。這些乾花都以特殊香料熏製七七四十九日,能維持一年的香氣,是金神賜福。
大家紛紛伸長了手臂去接,熱情地揮舞,葉憫微也跟著踮起腳伸出手去,眼見著那金子一樣的花雨即將落在自己這一片。
然而「金神」偏偏在此刻,動作不易覺察地頓了一下,於是下一隻花籃倒得慢了些。
正好繞過了葉憫微。
她之前的百姓開心地捧著花互道金神賜福,她之後的百姓也開心地捧著花互道和樂安康,只有她兩手空空懸在半空。
葉憫微慢慢地收回手去,低聲道:「小氣,記仇。」
她旁邊的高個子敦實的大媽一聽這話就不樂意了,說道:「你這姑娘,怎麼能罵金神呢?」
葉憫微抬手指向正在遠去的「金神」:「可是他……」
「呦呦呦!還伸手指金神!」大媽立刻把她的手壓下去,嚴肅道:「不就是沒拿到花嘛,多想想自己的原因!是不是平日裡薄待人了,說人壞話了,給人使絆子了,謊話多了些,小心思多了些,好好反省來年就能拿到了!」
她拍著葉憫微的後背,力道不小,直拍得葉憫微後背「噗噗」作響。
葉憫微還未來得及回答,便見大媽臉色驟然大變,顫顫巍巍地指著天空嚷道:「老天爺啊,這是什麼!」
葉憫微轉過頭去,只見長街盡頭,崇丹山頂一片通紅,火光沖天照亮了半個天空。那火焰彷彿從山頭噴薄而出,流淌而下,如同鐵水一般熾熱湧動,瞬間覆蓋了整個崇丹山,朝著寧裕鎮毀天滅地般沖過來。
剛剛還沉浸在節日歡樂中的百姓們大驚失色,慌張奔逃,人群中不斷有人高呼這是災象。早已在暗處準備好的仙門弟子們立刻出來維持秩序,疏散百姓。
而葉憫微只是安靜地抬頭看著那片赤紅湧來。人影雜亂,大家撞過她的肩膀,四處逃跑呼喊,她還和剛剛一樣紋絲不動。
遊街的隊伍散去,樂匠鼓手少年少女們和福童們都驚慌失措,片刻之間花車邊人群零落,花車上就只剩下了「金神」。
在已經停住的花車之上,他拿著木杖安靜地站在高台中,風垂著他層疊的衣角飛揚,杖上與面具上的金穗搖晃。銀色的月光與山間的火光把他照得彷彿一塊淬火的冷鐵。
葉憫微在驚慌與悲慟的呼喊聲中,聽見了鈴鐺的聲音。清脆頓挫,悠揚清越,此起彼伏地響著,如同一首無詞的歌謠。
那是屬於溫辭的鈴鐺聲。
鋪天蓋地的赤紅炎水席捲而來,卻沒有湧入寧裕鎮。它們在寧裕鎮上空飛過,如同一群赤紅的鷹,簇擁在一起朝遙遠的地方而去,將整個天空遮成一片通紅。
赤紅天空之下,葉憫微看見高台上的「金神」低下頭,往她的方向看來。他似乎笑了一下,太過遙遠看不分明,只一瞬間就消失在暗下去的夜色裡。
山上的火光的消失與出現一樣突然,彷彿被那群赤紅的「鷹」帶走。不過眨眼的瞬間,一切安靜下來,月光下林壑幽深的崇丹山一片鬱鬱蔥蔥,好似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葉憫微想起來人們的傳說,那雲霧繚繞的崇丹山山頂有什麼?連雄鷹飛去都不得還的山頂之上,是仙人,是金神。
是人們的幻想,是美夢與噩夢。
噩夢之主終於從花車上躍下,他一揮木杖背在身後,叮鈴響聲中,將面具摘下掛在葉憫微耳際,遮住她下半張臉。
他說道:「戴視石便不戴面具了?不怕被人看見臉麼。」
葉憫微捂著面具,同他一起轉身走入巷子裡。溫辭身上的香氣隨風而來,她想起一直以來他身上都有這種香氣,是和今日那賜福的乾花一樣的香氣。
——人世變遷,風俗更迭,若他們遺忘了,我再教還給他們。
聽說金神節慶典成型,不過也就是十幾年間的事情。
葉憫微想,原來是這樣。
是你編的舞,是你做的香料,最初是你幫他們編排的慶典。
噩夢之主,卻最愛為人編織美夢。
對於溫辭的人生,葉憫微第一次感到好奇。
半個時辰後,無人的小巷子裡傳來一陣低嘔之聲。葉憫微撐著牆面,腰深深地彎下去,因為沒有吃東西所以也什麼都嘔不出來,只是痛苦地反胃。眼淚順著她的眼眶簌簌地落下來,一滴滴落在地上,好似正在痛哭一般。
溫辭站在她身後,他伸出手彷彿想要拍拍她的後背,快碰到她時卻又停住了。
他幾乎是在葉憫微起身的一剎那收回了手,背在身後。
葉憫微捂著心口,腰還無力地躬著。觀看金神遊街時她已經十分頭暈,不過那時她的注意力在別的東西上面,直到剛剛她回過神,一瞬間就被這積攢的暈眩所擊倒。
此刻她一閉眼就是街上眾人所有清晰的細節,具體到人們指甲上貼的花,耳朵上戴的玉墜,眼睛裡映著的光暈。
「你……你沒事兒吧?」溫辭不自然地問道,他雖然知道她有這個毛病,可還從沒見她犯過病。
畢竟那幾十年裡,她也沒機會看除了他以外的人。
葉憫微沉默地抬眼看向他,一雙眼睛因流過淚而通紅。這一雙紅紅的眼眶扎得溫辭渾身不自在,莫名手足無措起來。
「你……在想什麼呢?怎麼不說話?」
「我在想,你為什麼不給我福花。」
葉憫微的回答出人意料,她瞧見溫辭那雙眼睛驚訝地睜大了,然後她繼續說道:「大概是因為我沒心沒肺、薄情無義、隨心所欲、熟視無睹、肆無忌憚、出口傷人。」
在那位大媽的熱心指導下,她很快想起了溫辭記仇的原因,如數家珍地說起來。
溫辭臉上的表情變幻莫測,半晌他偏過頭去,突然噗嗤一下笑出聲來,眉眼彎彎,好看得灼人。
「葉憫微,你居然想要福花啊。」他語氣輕快。
彷彿是不想讓葉憫微看到自己笑得這麼開心,溫辭轉過身去邁步向前走。那腳步悠然,看起來似乎有些得意。
葉憫微不明所以地跟著他。
月光之下悠長狹窄的巷子裡,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著,屋牆的陰影落在他們身上,像是一副流動的畫卷。從大路上隱隱約約傳來人們的驚慌討論聲,他們二人之間卻是寧靜無言。
數十年前的昆吾山上,他們二人也經常如此。不過那時候走在前面的是葉憫微,走在後面的是少年巫恩辭,那時陽光燦爛,樹林陰翳。
溫辭突然停下腳步,他轉頭看向葉憫微,眼裡藏著笑意,嘴角卻忍著不揚起來。他伸出手說道:「你來。」
數十年前的昆吾山上,葉憫微也停下腳步,白髮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她回頭看向身後的少年,伸出手說:「巫恩辭,你來。」
葉憫微向溫辭走來。
巫恩辭向葉憫微走去。
溫辭手裡握著一塊疊好的帕子,放在葉憫微手心,帕子邊角散開露出裡面包裹的金色乾花。他雙手握住她的手,將她的手合起來包裹住乾花,然後彎下腰來以額頭抵住她的手。
芳香四溢之間,溫辭合上眼眸,低低地說道:「願君長樂,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和鸞雍雍,萬福駢臻。」
他已經為她準備好了祝福,不以金神的名義,以溫辭的名義。
多年前的昆吾山上,葉憫微從袖子裡拿出一個串著五彩鈴鐺的金色指環與琥珀手串,放在巫恩辭的手裡,那是她給他的生辰禮物。
葉憫微彎下腰對少年巫恩辭說:「你說要五顏六色的,夢境中行走時才會發出聲響的鈴鐺,我做出來了。還有什麼願望,不必只在生辰,什麼時候都可以說。我會為你實現的。」
你有什麼願望,無論多麼異想天開,我都會為你實現。
這句承諾彷彿穿越時間瀚海而來,迴響在溫辭的腦海裡。此刻他握著葉憫微的手輕聲笑起來,氣息拂過她的手背,他抬眼看向面前困惑的葉憫微。
「沒想到這個願望也能實現,葉憫微啊葉憫微,你還真是我的心想事成之地。」
你也曾對我有求必應,把天地萬物的神奇都放在我手裡。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想,我要還給你怎樣的東西,才不輸給你給我的。
要把我最喜歡的,像你熱愛天地那樣熱愛的東西給你。
總有一天我要讓你下山來,在人群中看著我。
我想把世人的歡喜與美夢放在你手裡。
年少的夢想,隔了諸多往事與愛恨怨懟,他還以為這夢想永遠不可能實現了。
即使時過境遷,終於夙願得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1 09:06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5-6-2 07:46 PM 編輯
卷二 崇丹之變 第三十三章 狹路
葉憫微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她從來沒有看到溫辭這樣笑過,無論是對她還是對別人。在她面前,他總是滿懷怒氣與不平,無奈與憎恨,欲言又止。
她沒來由地覺得,此刻他有一些沒有說出來的話。但是說與不說,對他來說好像並不重要。
他的眼睛裡盛著壓不下去的笑意,眼睛與嘴角都彎彎似月,握住她的手溫暖又輕柔。方才花車上觸不可及的神祇笑起來,居然可以好看到與月爭輝的地步。
就像鋒利刀刃收入鏤空刀鞘裡,從空隙中仍可見刀身雕花與寒光,但它已不會傷人。
鋒芒在收斂時最為動人心魄。
要看他笑,那該不止花千兩銀子,要萬兩銀子了。
「你……」葉憫微想要問他些什麼,說出口卻又不知道要問什麼。
溫辭看向她,又低下眼眸,低垂的眼簾遮住滿眼笑意。他放下她的手,手背上的鈴鐺錯落地響了幾聲,他轉過身去繼續往前走,腳步依然輕快。
葉憫微捧著那些芳香四溢的乾花,跟上去與他並肩而行。月光漫漫,長巷幽深,溫辭走著走著,突然問道:「金神節有意思嗎?」
「很有趣。」葉憫微把帕子合好包住乾花,再揣進懷裡。
頓了頓,她說道:「但是寧裕鎮連同周圍方圓百里之地,很快就會被掩埋消失了。」
她的語氣不無可惜。
從她身側那個金衣束髮的身影傳來聲音:「災難平息之後人們還會回來,只要人還在,寧裕和其他村鎮都會重建,節日也將恢復。」
「你會幫他們重新編排金神節慶典嗎?」
「當初幫他們排金神節慶典,是覺得當地古寨的儺舞失傳了可惜。如今這慶典無失傳之憂,他們應該能編出許多新花樣。等你找回魘獸了我重獲自由,我就回來看看他們新排的慶典如何。」
「我也回來和你一起看。」葉憫微說道。
溫辭停下了腳步,葉憫微比他多走了一步,不明所以地回頭看著他。只見月色沉沉地沉在溫辭的眼底,鳳眼裡映著她與長巷,情緒看不分明。
「等你找回了你的記憶,你還會來金神節嗎?」他問道。
葉憫微順著他的話問道:「我不會嗎?」
溫辭沉默了片刻,勾起唇角略微嘲諷地一笑:「你不會。那時候你有滿腦子術譜與靈脈圖,怎麼會對這些無關緊要的東西感興趣呢?葉憫微,你向來言出必踐,就別破壞這為數不多的優點了吧。」
他說完就邁步想往前走,葉憫微卻攔住了他。她站在他身前,舉起手來,穿巷而過的風將白髮揚過她的指尖,她認真地說道:「我可以做到的,我一定會和你一起來金神節,我們擊掌為誓。」
溫辭目光灼灼地望著她,半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他舉起手來拍她的手心,清脆的一聲。
「好。」
既然她執意許諾,如果那時他還在這世上,抓也要把她抓來赴約。
這一聲清響過後,緊接著一聲呼喊破空而出,謝玉珠的聲音由遠而近:「大師父,二師父!終於找到你們了!救命啊,救……」
謝玉珠一個急停立在了葉憫微與溫辭面前,抬眼看向葉憫微與溫辭懸在空中交疊的手。
她只愣了一瞬就喜上眉梢:「二位師父……是不是正要合好呢?我……我打擾你們倆了?」
皇天不負有心人,她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到這倆人和解了嗎!
還未待她接著說下去,只聽巷子口那裡傳來人的腳步紛雜聲,有人高喝道:「靈匪你往哪裡跑!」
謝玉珠也顧不上她二位師父之間的氛圍了,一下子躥到葉憫微與溫辭身後,指著巷子口道:「救命!他他他……他要抓我!」
葉憫微與溫辭轉頭看去,只見巷子口跑進來幾個人,除了一人之外高矮胖瘦十分一致,連衣服都穿的一樣,正是卓意朗和他操控的假人們。
卓意朗一見他們便睜大了眼睛,停下步子與他的一眾假人們站在巷子口,烏泱泱地落下一大片陰影。
他舉起手指著他們,不可置信道:「蘇姑娘?老前輩?還有靈匪……你們……」
金神本無性別,這一身「金神」裝扮之人俊美英氣,雖然看起來更像個男子,但這面容分明是蘇兆青。這白髮的姑娘雖然比那日登門拜訪時看起來年輕許多,但分明就是那位幫他改進牽絲術的前輩。
卓意朗一時間十分混亂,想不明白這三個人是怎麼湊到一塊兒的。
他又意識到什麼,不可思議道:「這靈匪剛剛叫你們……師父?」
卓意朗的疑問聲迴蕩在巷子裡,溫辭安靜片刻後悠悠上前一步,身影擋在謝玉珠與葉憫微之前。他淡淡地說道:「是,那又如何?」
卓意朗又是一驚,驚的卻不是這話的內容,而是聲音。
「蘇姑娘……你說話怎麼是男聲?」
「……」
溫辭皺著眉揮揮手:「你管著嗎?」
他這聲音又忽然一下變成了老婦人的嗓子,這下不僅卓意朗吃驚地看著他,其餘兩個人也都齊刷刷地轉頭。溫辭見三道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挑挑眉毛說道:「怎麼著,都沒見過口技嗎?」
三個人都誠實地點頭,謝玉珠小聲道:「我還以為那女聲是二師父你捏著嗓子擠出來的,還奇怪怎麼擠得這麼好聽。」
她這番坦白收獲溫辭一個白眼,他指著卓意朗問她道:「你們是怎麼遇上的?」
說來……說來話也不長,謝玉珠之所以會和卓意朗狹路相逢,實在因為她是個天生的倒黴蛋。
此前溫辭與眾仙門商議好,金神遊街時他會在撒花之後會從夢魘裡召來火焰,屆時百姓都會看到災象,以加強天災將至的可信度。雖然這幻象不會傷人,但百姓難免驚慌四散,若是管控不好容易出現傷亡,仙門弟子們將會從旁協助疏散百姓,避免危險。
於是幻象出現的時候,大家都慌忙奔逃,謝玉珠就如她二位師父一樣鎮定自若,嗑著瓜子靠牆角站著,不擋大家的路。然而她所在的那條路窄了點,湧進來的人又一時多了些,眼見著有幾個孩子與婦人踉蹌跌倒,就要被後面跑來的人踏在腳下。謝玉珠瞬間丟出去兩個土偶,化作人形把那幾個孩子與婦人抱起來,跑到寬闊處放下。
她正拍著手心滿意足地把土偶收回來,將牽絲盒收進懷裡,一扭臉就看到了站在路邊,瞪大眼睛彷彿要吃了她的卓道長。
誰知道她所在的地方,正是卓意朗負責的區域!她今夜也就用了這麼一次牽絲盒,居然能被抓了個現行!
謝玉珠反應奇快扭頭就跑,卓意朗立即去追。一路上她的假人與卓意朗的假人一番你來我往過招,她自然打不過卓意朗,奈何卓意朗也有看護人群的任務在身,無法全神貫注緝拿謝玉珠。以至於謝玉珠磕磕絆絆逃到了現在。
謝玉珠簡明扼要地說完,只聽那邊卓意朗的聲音響起,不是沖她而是沖溫辭來的。
「蘇前輩為何要維護此靈匪?她偷用我派的牽絲術,此前在冀州作惡多端,殺人無數,實乃罪大惡極。我要抓她回師門復命!」
卓意朗指著躲在他們身後的謝玉珠,念著「蘇兆青」在場多了幾分客氣,但話語裡分明壓著怒意。
葉憫微從溫辭身後探出身來,說道:「那個靈匪不是她,你說的那個人已經被我們殺了。她沒有用靈器害過人。」
謝玉珠又從葉憫微身後探出身來,有人撐腰語氣都硬了三分:「就是!我又沒拿它做過壞事,你憑什麼抓我回去!」
卓意朗眉頭緊鎖,大聲道:「太清壇會早已天下布榜、廣而告之,靈器歸屬於術法所屬的仙門,若撿到必須歸還仙家。你得到了這靈器,明知故犯,拒不歸還,乃是偷竊!」
說著他又轉向葉憫微與溫辭,說道:「二位明知靈器關涉重大,為何得到靈器不交還給我門,居然給這樣一位年紀尚小的姑娘使用?她不懂事,二位不會不懂,你們難道是看她年少無知,利用她頂罪嗎?」
少年人挺拔地站在月光裡,一番話說得義正言辭擲地有聲,聽起來不無道理。
然而實在難聽。
溫辭一聽這話便一揮手中木杖,直指卓意朗的面門,金穗嘩然作響,他冷笑道:「我的徒弟,輪得到你來評她懂不懂事,教她是非對錯?」
「既然自詡師父,二位更應該好好教導她,才是對她負責。」卓意朗針鋒相對,並不退讓。
溫辭揚起下巴,冷冷一笑:「徒弟,我問你,若今日你知道這位道長在遠處看著你,那跌倒的人你救不救?」
謝玉珠抓著葉憫微的胳膊,略一思考,堅定道:「還是要救的。」
「倘若你沒找到我們,被這位道長抓了回去關進仙牢裡去,惹上殺身之禍。若你知道自己會如此,這人,你救不救?」
這次謝玉珠猶豫的時間更長了些,她咬咬牙,說道:「那還是要救啊。」
溫辭微微一笑,對著卓意朗說道:「看見沒,我徒弟好得很,她知道是非對錯,用不著任何人教她。」
卓意朗卻不讚同:「她此事做對了,不代表別的沒錯。她今日可以用靈器救人,明日可以用靈器殺人,不受管束之人不可手持利器!」
「她怎麼是不受管束之人?為徒她受師父的管束,為民她受律法的管束,她又不是修士,憑什麼受你們太清壇會管束?」
溫辭收回木杖,在空中劃出一道圓,抱在懷裡,輕蔑地笑了一聲。
「你想想看,若這幾鎮百姓都有靈器,他們大可以自己撤去嘉州,還用得著你們幫忙?葉憫微的東西工匠就算看不懂原理,也可以仿製出一樣的,這麼多年了,你們收回了這麼多靈器,怎麼不見你們想辦法多造些出來?」
卓意朗愣了愣,不知對方為何提起這個。
「可是蒼晶的製造方法至今無人知曉。更何況這樣的東西,為什麼要多造……」
「是啊,這樣的東西為什麼要多造?這東西讓普通人也能掌握術法,讓修士與普通人無異,苦修數十年不如別人拿起靈器學習三兩年。若越來越多,仙門還是仙門嗎?你們何以立足呢?所以平日裡一心修道不問世事的仙門,突然一下子就在乎起百姓生死世人安危了,扯著虎皮做大旗四處搶奪靈器。」
「一派胡言!你這是……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更何況靈器所完成的術法十分粗糙拙劣,怎可和人所施行的術法相比!」
「哈哈哈……」溫辭大笑起來,他偏過頭道:「拙劣?粗糙?這樣吧,我們兩個比一場,若是你贏了,我就把牽絲盒還給你,如何?」
卓意朗雖然氣得面色發紅,卻強咬著牙說道:「前輩若用魘術,在下是敵不過的。」
溫辭搖搖手裡的牽絲盒,從懷裡拿出三個木製人偶,每個指縫夾一個向前扔去:「我不用魘術,就用牽絲術和你比。」
那三個人偶落地便成了三個長相各異,身上色彩繽紛的假人。正好卓意朗帶來了三個假人,溫辭也用三個,十分公平。
卓意朗盯著溫辭,慢慢拔出自己腰間的佩劍,他深厚的靈力隨之而去。剎那間他的三個麻衣假人都目露精光,身上湧動起靈力來。他們拔出腰間木劍,木劍上泛著藍光,便如靈劍一般。
「前輩說話算話。」
「那是自然。」
溫辭一揮手,那三個彩色假人便飛身向卓意朗那麻布衣服的假人而去。
卓意朗的假人身形極其靈活,如同仙門中等修為的修士一樣,結成陣法向彩衣假人們而來。然而彩衣假人的身形竟然更為靈活,手指都動得如同真人一般,騰挪閃避進攻配合,竟絲毫不遜於麻衣假人。他們纏鬥在一起,六個人上上下下,一時眼花繚亂,難分勝負。
卓意朗心下驚詫,但他的假人畢竟靈力不俗,三人在進攻間結陣揮劍而去,只見藍光大盛,就要將彩衣假人籠罩其中。
那彩衣假人身上瞬間也藍光大盛,三人直接揮臂向劍,手臂上湧起靈力,便如靈劍一般硬生生破了對方劍陣。那彩衣假人煥發藍光後個個實力高強,靈力甚至要高過麻衣假人,身形更加靈活,聯起手來幾招之間將對面連連打退。
幾輪過招間,一個麻衣假人的木劍竟被彩衣木人直接斬斷,啪的一聲掉在地上。藍光此消彼長,勝負已定。
卓意朗不可置信道:「怎麼……怎麼可能……」
「除卻靈力之外,這不就是人偶戲嗎?你可以將靈力傳給你的人偶,我也可以在人偶裡塞上蒼晶。你猜怎麼著,我還能給我的人偶別的靈器,讓他給我施什麼吹煙化灰術據影術。」
那些彩衣假人在卓意朗面前又重歸人偶,各個面帶笑容,眼珠子都是活動的,顧盼神飛間彷彿在嘲笑卓意朗似的。
溫辭將牽絲盒丟給身後那個靈匪姑娘,走上前來拍拍卓意朗的肩膀,月光之下笑意深深。
「你也真是天賦卓然,如此年輕便術法大成。但是年輕人,我徒弟再將牽絲盒用上一年半載,也能和你一樣了。你現在會的,她依靠靈器全部都能做到。你害不害怕,甘不甘心?你說你的那些師父師叔們,他們害不害怕,甘不甘心?假以時日人們能大量製造靈器與蒼晶時,這個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太清壇會究竟為何要對靈匪趕盡殺絕?究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還是你自己騙自己呢?」
卓意朗卻低著頭,沉默片刻後倔強道:「術法之力,弱則呼風喚雨,強則移山填海,毀天滅地,怎能隨隨便便托付於人?世上怎能沒有規則秩序?力量要掌握在正確之人手上才是正道!」
溫辭不再理會他,只是領著葉憫微與謝玉珠從他身邊走過,往巷子口走去。卓意朗咬緊牙關,驀然轉過頭看向他們,喚道:「前輩!」
溫辭並沒有回頭,而葉憫微卻回過頭來。她仍舊滿頭雪白,臉沒了那些假的溝壑皺紋,只有一雙明亮澄澈,又迷離的眼睛。
卓意朗只是緊緊盯著她,並不說話,那雙眼睛裡翻湧著滔天不解與不平,似乎想要得到她的解答。
葉憫微安靜地看了他片刻,模糊的視野裡,只能看見少年人緊繃的身體與倔強的脊骨。
這並非她擅長的問題,於是她拉住了溫辭的衣袖。溫辭被葉憫微拉得轉回身來,看了卓意朗一眼,淡淡說道:「我最後再說一句。你是正確的人嗎?你們是因為正確才擁有力量,還是因為已經擁有了力量,所以自然就成為了正確本身呢?」
卓意朗怔住。
溫辭轉過頭繼續向前,而葉憫微從布兜裡抓出一把「彩福」來,走過去放在卓意朗手裡。她拍拍卓意朗的手,真摯地說:「和樂安康,富貴永年,金神節快樂。」
卓意朗捧著「彩福」站在原地,葉憫微轉身離開,那三人的影子就慢慢消失在巷子的石磚路上。
只剩滿地蒼白月光,和站在原地的卓意朗與假人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1 09:54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5-6-2 07:47 PM 編輯
卷二 崇丹之變 第三十四章 埋伏
遇見卓意朗這件事實屬意外。未免牽連宋椒一家,葉憫微、溫辭、謝玉珠與蒼術當夜就離開了宋家,且囑咐宋椒誰問他,他只咬定他們是來借住的,並不知道他們是何人就行。
不過說實話,宋椒也確實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人,他對他們牌技的了解,恐怕比對他們本人的了解多得多。
原本只是萍水相逢一場,他們離開時孫婆婆卻從房間裡追了出來。大半夜的也不知道她怎麼就突然醒了,哭著拉住葉憫微的手,不肯讓她離開。
老婆婆喊著:「小雲兒,小雲兒,你怎麼又要走啊。你不在娘身邊,娘孤獨啊!」
宋椒連忙去勸,孫婆婆卻不肯鬆手,那乾枯的手指緊緊抓住葉憫微的手臂,因為過於用力而留下指痕。
葉憫微這次沒再像從前一樣,直白地告訴孫婆婆她的女兒已經死了。她看著胳膊上紅色的印記,想了一會兒說道:「娘,我會回來的。」
她這一聲「娘」一出,所有人都驚詫地看向她。溫辭的眼睛瞪得最大,彷彿眼前這個人被奪舍了一般。
葉憫微不覺有任何問題,這聲娘叫得毫無心理負擔,承諾也給得流暢自然,面不改色。
「那你……你什麼時候回來看我……」孫婆婆皺皺巴巴的臉皺在一起,委屈得像是個孩子。
「再過幾年,你回來寧裕,你們再辦金神節的時候,我就回來了。」
得了葉憫微的承諾,孫婆婆終於放開了她的手。婆婆戀戀不捨地和宋椒站在門口,目送他們離開。他們走出去好遠的時候,回過頭看去,還能看見小小的房屋門口那個矮矮的身影。
溫辭沉默了很久,才問她:「你為什麼騙孫婆婆?」
「我沒有騙她啊,我會回來的,我也與你約好了。」
「那你為何叫她娘?」
「謝玉珠以前跟我說,師徒關係是由徒弟決定的,是徒弟讓師父成為了師父。那母女關係也是如此吧,是母親讓女兒成為了女兒。既然孫婆婆把我當成她的女兒,那我們便是母女,她叫我女兒,我便喊她娘。」
葉憫微自然地說著她的道理,那道理聽起來稀奇古怪,卻又奇怪地自洽。
頓了頓,她轉過頭看向溫辭,問道:「怎麼了嗎?」
溫辭搖搖頭,他收回目光,望著漸漸明朗的天色。
「沒什麼,就是以前沒有聽你說過這樣的話。」
從前她似乎與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毫無關係。她有很多道理,有很多法則,但是那龐雜得令人瞠目結舌、難以理解的理論與法則中,並沒有與人心相關的部分。
這盛大而混亂的金神節之後,官府便宣布崇丹山不日便會噴發岩漿,屆時熾熱岩漿湧入村鎮,將有滅頂之災。這消息一出便傳遍了崇丹山腳下的數個村鎮,放在平時大家還得將信將疑地磨蹭兩天,可見過了金神節上的異象,他們在驚懼不安中立刻對此深信不疑。眼見著所有人都在慌忙收拾細軟,拖家帶口地找到官府等待撤離。
官府下令之後,來到寧裕的仙門與任唐都從「蘇兆青」那裡拿到了銀秤,他們各自組織弟子與門人,用各種術法一批批將百姓轉移至嘉州。雖說其中為了蒼晶有不少小摩擦,但總體上來說沒出什麼大亂子。
溫辭與葉憫微將謝玉珠和蒼術混在撤離的人群中,送到了嘉州暫住。他們則在崇丹山對面找了個山洞暫時住下,觀察形勢。
蒼術離開寧裕的時候終於過了他休卦的日子,他伸出那纏滿布條的手一番掐算,對溫辭與葉憫微說:「這卦象凶得很,你們這次要遭災嘍。」
溫辭與葉憫微一個向來率性而為,一個向來沒心沒肺,對此倒不是很在乎。謝玉珠為她的兩位師父擔心,問蒼術如何躲過,蒼術微微一笑道:「有些災是躲不過的,倒也不必躲。」
謝玉珠直言道:那你還算個什麼勁兒。
如此,在離算好的火山噴發之期還剩兩天時,撤離井然有序,一切風平浪靜。這天夜裡,任唐突然發出信號請「蘇兆青」往青蓮堂,說有有要事相商。
溫辭看到這信號,皺眉道:「他會有什麼事兒要找我?難不成是靈津閣那小子終於想起來告狀了?」
葉憫微提醒道:「是蒼術所說的災禍發生了嗎?」
溫辭想起蒼術這個算無不中的家伙那煞有其事的樣子,便立刻動身去青蓮堂,看看那邊在搞什麼名堂。橫豎這是晚上,他難道還怕誰不成?
溫辭離開之後,葉憫微在山洞裡席地而坐,在視石中布滿各種符號的視野裡,將這幾日分出去的蒼晶一一算清。算著算著,卻聽見一陣轟隆的聲音。
葉憫微抬頭看去,只見那月光下崇丹山的黑影搖晃著。火山噴發將近,這兩日寧裕開始頻繁地震,這搖晃也不是稀罕事。
她卻安靜地看了那座山半晌,手指在地上寫寫畫畫,喃喃道:「不對勁。」
那邊溫辭踏入了青蓮堂,只見堂內站著任唐與靈津閣、白雲闕、滄浪山莊等一眾仙門弟子,烏泱泱的許多人,這陣勢擺得還挺大。這些人中間,倒是沒看見卓意朗的身影。
溫辭的腳步頓了頓,又往前走去,不客氣地坐在堂上主座之上,漫不經心道:「諸位來勢洶洶,找我什麼事兒啊?」
任唐探究地看了他一眼,從人群中走出,提起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蘇姑娘,你可知我們送到嘉州的百姓,這幾天夜裡無故失蹤了許多人?」
溫辭皺皺眉頭。
任唐說,這幾日半夜到達嘉州的災民之中,總有人無緣無故地失蹤,一開始官府還以為這些人是投奔親族去了,誰知昨日竟一下子失蹤了四百多人。人消失得無聲無息,他們行李家當都還留在原地。這樣一看,算上之前失蹤的人,已經有上千人不見。
州牧緊張起來,便來找仙門相助。仙門正好有一種追蹤術,可用此人三日之內曾使用過的物品來追蹤此人現在的位置。仙門弟子以失蹤百姓留下的行李為媒追蹤他們的方位,卻一無所獲。這件事被輾轉告知到逍遙門的甄副門主這裡,他亦親自嘗試追蹤,竟然也失敗了。
這只能說明,擄走百姓之人有意斷絕了追蹤術的探查,若不是修為高深的大能,就該是靈匪動用靈器遮掩。
任唐將此事講完,溫辭先是神色凝重,手上的吊墜翻覆如飛,再一看堂下眾人戒備的神色,略一思索便全明白了。
他挑眉,不可置信道:「所以各位是在懷疑,這擄掠百姓的匪徒就是我?哈哈哈哈,我請各位幫忙轉移災民,再把人擄走,那我怎麼不乾脆在寧裕就抓人呢?我不至於蠢到幹出這種多此一舉的事情吧?」
任唐卻並不相信,他一揮手,世界突然沉入一片黑暗,溫辭腳下驟然變成血池地獄。溫辭目光一凝,迅速召來許多張開大口的巨鷹,翻身站在了巨鷹之上。只見同時陷入夢境裡的眾位修士們都拔出了靈劍,寒光閃爍。
「其中真相如何分辨,還請蘇姑娘跟我們回去細說。」
溫辭眯起眼睛:「若我不去呢?」
「那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了,蘇姑娘。」
頓了頓,任唐說道:「蘇姑娘,你真的是蘇兆青嗎?」
溫辭微微一笑,舉起手來令無數巨鷹鋪天蓋地飛入夢魘中,漫不經心道:「我?我是你祖宗!」
另一邊葉憫微已經下山,來到了寧裕鎮的主街上,這條街便是當日金神遊街的街道,抬頭望去便可從屋舍之間,正正好好地看見崇丹山。平日裡熱鬧的街上現在空無一人。街道上的店鋪一路關閉,木板把門封得嚴實,整整齊齊的一眼望過去像是街邊多了一道立起來的木板路。
葉憫微尋了一個視野最好的位置,坐在了那石磚路上。她用右手扶著地面,左手拿石頭在地上寫寫畫畫,每一次山體的轟鳴震顫順著磚路傳遞到她的手掌之後,她就會畫出一大堆數符。
崇丹山又是一聲轟隆巨響,伴著這聲巨響,她的身後有聲音響起。
「前輩。」
葉憫微回頭看去,來人眉目年輕俊雅,一身紫色道袍,木冠束髮,腰間佩著一柄銀白靈劍,以及葡萄纏枝紋的玉佩。
「是你啊。」葉憫微從地上站起來,撣撣衣服,望向卓意朗,說道:「你又有新的問題來問我了嗎?」
月光落在少年人的眼底,他緊緊按著劍,情緒復雜地在他的眼底翻騰著。
葉憫微看他不說話,繼續道:「哦對了,那天原本想說的,你的靈力非常深厚,是不是已經魘修成功了?可是你這麼年輕,為什麼要魘修呢?以你的資質,等上幾十年再魘修,靈力的拓展將是現在的數十數百倍,你為何這樣著急?」
卓意朗咬了咬牙,抬眼看向葉憫微,說道:「前輩,我的確有問題要問您。」
葉憫微安然地看著他:「嗯?」
「您真的……您真的是萬象之宗,葉憫微嗎?」
卓意朗緊盯著她不放,一字一頓道。
「葉憫微」這三個字他說得很清晰,聲音在空蕩蕩的街上迴響著,被走街串巷的夏風捲著吹遠,一輪月圓之下,唯有葉憫微與卓意朗靜默地相對。
片刻之後,葉憫微眨眨眼睛,意外地說道:「你這麼年輕,不該認識我吧?」
「他不認識你,可我認識你。」
一個木冠青衣的道長從街邊的陰影中走出。他生得高大卻清瘦,眉目堅毅,長相大約三十上下,立在這裡與崇丹山那山影遙遙相對,竟有幾分神似山影。腰間太極雲紋的木牌邊,佩著一柄青銅長劍。
他正是逍遙門的甄副門主,甄元啟。
葉憫微的目光轉向這位道長。
從陰影裡走出許多青衣的逍遙門弟子,那些身影逐漸逼近,月光拉長他們的影子,高低起伏地將她圍在圈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1 10:08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5-6-2 07:48 PM 編輯
卷二 崇丹之變 第三十五章 爭鬥
這世上認識葉憫微的人確實不多,除了與她一同在昆吾山上待了數十年的溫辭,就是她還未隱居昆吾山時在逍遙門的同輩。七八十年間,修行不濟的人大多老死,只剩下修為高的還活著那麼幾個。
甄元啟便是其中之一。
他和葉憫微同為上一任逍遙門主的親傳弟子,他是老門主的開門大弟子,而葉憫微是老門主的關門弟子,正好是一頭一尾。如此算來,葉憫微還是他嫡親的小師妹。
話雖如此,甄元啟與這個從天而降的師妹其實並不相熟。不過是師父領進門的時候見過幾面,聽到師父為這個小姑娘起的名字——「憫微」。
後來她便隨師父上了襲眀塔,後來那只有門主與下一任門主能夠去往的九十九層塔頂便燃起燈火,晝夜不息。塔下仰望的眾人裡,只能聽見她的傳說,與塔上源源不斷傳下來的各種功法研究改進與拓展的手記。
後來甄元啟也曾在塔裡見過她。
他拿著古書去襲眀塔問師父問題,正碰到葉憫微從塔頂下來。師父便讓葉憫微替他解答,那個神情平和冷靜的小姑娘因為久不見天日而膚色蒼白,眼睛卻十分明亮。她拿過他手裡的書,在朦朧的煙霧影子中看了一眼書,便同他說起如此這般。
那日她說的什麼,他如今也忘了,只是從那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去過襲眀塔問問題。或許是出於某種羞愧,或者是嫉妒。
還有某種不願承認的低頭。
他一生自視甚高,鮮少為了什麼低頭,而曾為葉憫微這個自私自利冷血殘忍的家伙低頭,是他這一生之恥。
月光之下這女子和襲眀塔上那一面並無太大區別,只是頭髮全白,月光下覆蓋了一頭白雪。
逍遙門的弟子們將葉憫微團團圍住,卓意朗因為是別派之人,在最初的問話後就退到了一邊,沉默地望著葉憫微。
葉憫微記憶全無,連溫辭都記不得更別說甄元啟。她茫然了一瞬,然後指著身後那座崇丹山對甄元啟說道:「我還有東西要算,有什麼事兒等會兒再說可以嗎?」
「你還要算什麼?算再劫走多少百姓,算要再把這世界作亂成什麼樣子嗎?」甄元啟冷嘲道。
他緩緩舉起手指,指向葉憫微:「我逍遙門立派千年,戒律森嚴,一向以清正守己、德重恩弘聞名於世,你這樣的大逆不道之輩令本門丟盡顏面,簡直是師門不幸!你若俯首就擒,跟我回去跪在師父的畫像前悔過,念在師兄妹之誼,我今日可饒你一命。」
「哦,你是我的師兄。可是——悔過?」
那多年來容顏未改的女子略一思,同從前一樣安然又真摯道:「我做錯什麼了嗎?」
她此言一出,方才還鎮靜的甄元啟瞬間臉色鐵青,怒意深沉,他拔出劍來直指葉憫微:「時至今日,你居然仍無絲毫悔改之心!歲青、勾年、酈柏、竺煙,擺陣!」
甄元啟這句話同他的劍光一起直指葉憫微。周圍的弟子結成陣法隨他而上,無數藍光如從地面生出的鐵籠。
葉憫微迅速後退,白色裙角隨風層層揚起,從她手中拋出無數樹籽,在月光下如同粉塵般落地,然後無數荊棘拔地而起 ,和那些藍光糾纏在一起。
葉憫微乘著瘋狂生長的荊棘向上而去,被甄元啟一道劍光壓下來,她手掌中吹煙化灰術的灰燼裹著甄元啟的青銅靈劍,勉強擋下這一擊。
她被甄元啟的深厚靈力震得連連後退,落在荊棘叢林之中,抬頭看向甄元啟。
「你們又要殺我?」葉憫微的語氣頗為無奈。
「你竟然毫無悔過之心,不如今日我就清理門戶、為民除害!」
甄元啟的靈力順著手臂蔓延至靈劍之上,瞬間他的背後騰起漫天的灰燼,遮天蔽日,竟如同那日溫辭召來的烈火幻象一樣。
逍遙門弟子已經將荊棘叢林斬落,樹枝散落一地之間向葉憫微合圍。葉憫微從懷裡拿出一袋樹籽,將那樹籽往周圍一拋,低聲嘆息道:「可惜了,見血封喉樹籽很貴的。」
高大粗壯的樹木圍繞著葉憫微騰然而起,這些原本在炎熱潮濕的南洋才能生長的巨大樹木生機勃勃地在月光下挺立。
粗壯筆直的枝幹被逍遙門弟子們紛紛砍斷,立刻噴出乳白色的汁液來,如懸泉瀑布般。躲避不及的弟子被樹汁濺了一臉,有人高呼道:「這是見血封喉樹!樹汁有劇毒!」
他們混亂之際葉憫微視石上的藍光飛快跳動,瞬間找到陣法的破綻。她那白衣身影如一隻白鷹,剎那間便乘著灰燼破陣而出。
逍遙門弟子的慌亂也只是瞬間的事,他們畢竟訓練有素,中毒的立刻掏出門派解毒藥吃下,未中毒的繞過見血封喉樹朝葉憫微的方向追去。
他們結印念咒之間,影子居然和自己的雙腳分開,如有自己的意志般向前奔去,正是逍遙門的據影術。
甄元啟的目光愈加冰冷,他盯著葉憫微奔逃的方向,一字一頓道:「執迷不悟。」
另一邊,溫辭在任唐召來的夢魘裡也和諸位仙門弟子打得熱鬧。他狠狠皺著眉頭,揮手間灰黑的巨鳥羽毛將血池裡衝出的怪物一一穿透,他指著任唐道:「你難道就這麼點兒出息?回回都搞這種伏屍流血的噩夢,你就不嫌噁心?任唐,凶煞之夢確實不是人人能駕馭的,你駕馭得不錯,但是你只拘泥於這一類噩夢,便永遠也無法進益!」
「你的魘術倒是百無禁忌,所向無敵,可惜心術不正,為害一方有什麼用!」
「我跟你們說了幾十遍了,人不是我擄走的,你們耳朵都聾了嗎!」
溫辭的魘術顯然大大勝過任唐,怎奈任唐把那些仙門弟子也都拉進了夢魘裡,還借夢魘之力為他們助力。
人多勢眾之下,溫辭雖說毫髮無傷,但一時也無法脫身。他見一道道藍光向他襲來,不勝其煩地揮手擋過,突然意識到了什麼。
他站在巨鳥之上,望著血海之間烏泱泱的仙門之人,緩緩說道:「你們明知不可能將我抓住,只能把我在此拖住片刻而已,你們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麼?你們又為什麼這麼肯定是我擄走了百姓?」
溫辭眼色深沉地暗下去。
如風暴一般的羽毛裹挾而來,他俯衝而下,直對那些仙門之人,咬牙切齒道:「你們已經知道了,你們是為了抓她。」
「不想死的都給我讓開!」
原本寂靜無聲的寧裕鎮街道上突然爆發出震天的炸響,人去樓空的屋舍應聲而倒,煙塵沖天。
在煙塵之上更大的灰燼覆壓而來,灰燼身影彷彿一隻高過屋舍的巨虎,一腳踩碎房屋。另一片灰燼騰空而起,形如白鶴與巨虎相對,兩方纏鬥在一起,沖散又聚形,如一場風暴。
不遠處重又生長的見血封喉樹叢邊,仙門弟子們的影子紛紛騰躍而上,朝著樹影而去。
只見那些影子揮劍砍向樹影,樹影竟然被人影斬斷,那原本蓬勃生長的見血封喉樹立刻如樹影一般被斬斷倒塌。仙門弟子遠在汁液噴濺範圍之外念咒控制,毫髮無傷。
巨虎揮爪之間白鶴終於被完全撞散,巨虎的爪子凌厲帶風,一爪拍向高樓。煙塵彌散之間,只見牆生生凹進去兩尺,那灰燼纏成的爪子裡,攥著個白衣髮發的姑娘。
葉憫微身上已滿是泥土,白髮都變成了灰發。她低頭吐出一口血來,血在被撕裂的衣襟上蔓延開一片。
甄元啟慢慢落在她面前,背著手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葉憫微抬起頭來,她的額頭被碎瓦劃傷,血順著眼睛留下來,染紅了她的一隻眼睛,那隻眼睛血紅卻眨也不眨,睜得很大。
她的眼睛依然明亮,那副閃著藍光的視石居然一塵不染。
「那控制影子的術法好生有趣,是叫做據影術嗎?你的吹煙化灰術也很厲害。」葉憫微望著那隻巨虎,語氣甚至是讚嘆的。
甄元啟冷哼一聲,眼裡的憤恨越發洶湧:「你知道你輸在了哪裡麼?葉憫微,吹煙化灰術最最精要的不是修士的修為,而是這灰燼本身。你越珍愛之物化成的灰燼,在你手上便越強悍無敵,最好是你恨不得放棄這力量也要讓它回來的東西所化的灰,那才能所向披靡。」
「我這灰燼,是我門襲明塔倒塌時化為的灰燼,是我在夢墟之外收到的師門同輩骨灰。可你呢?葉憫微,你呢!你可有任何珍愛之物!你可有心!」
巨虎瞬間攥緊葉憫微,逼得她再咳出一口血來。
甄元啟終於再也無法抑制怒氣,彷彿這些話自葉憫微離門出走之時便存在了他肚子裡,這些年無處抒發,終於得以與當事人當面對峙。
「你可把師父放在心上過?你可把師門放在心上過?你十五歲便上襲明塔頂修行,九十九層燈火日夜不輟,師父親自為你掌燈。誰不知道你是逍遙門的天才,你是逍遙門的未來,你是逍遙門下一任的門主,可你呢?非要在大論道上爭強好勝,輸了便一走了之!當年夢墟大劫死傷無數,後來衛淵叛教摧毀襲明塔,我逍遙門最需要你的時候,你都在哪裡呢?你對得起師父嗎?你對得起誰!」
葉憫微咳嗽著抬起頭來,臉側被鮮血染紅。她望向甄元啟,眼睛雖然已經浸血,但目光仍然是一派澄澈,沒有愧疚亦沒有動搖。
「那我為什麼要離開你們呢?你說我在大論道上爭強好勝,我到底在爭什麼?」
這當事人已經忘卻所有,甄元啟的怒氣噴薄而出,卻無處著落。
甄元啟彷彿想要回答什麼,突然卻停了口。他手緊攥成拳,示意周圍的弟子:「把她帶走。」
葉憫微低頭嘆息一聲,說道:「真可惜,師兄,我挺想知道的。」
她這句「師兄」讓甄元啟愣了愣,這愣神的一剎那甄元啟周圍突然有白髮飄散。他警覺之間另一個「葉憫微」已經出現在他身後,長髮飄飄無傷無損,揮刀刺向他的咽喉。
弟子們大驚失色,紛紛奔來。只見甄元啟極快地拔劍揮去,那個「葉憫微」便從中被劈成了兩半,化為棉布人偶墜落在地。
「牽絲術……雕蟲小技……」甄元啟正欲大怒,便聽弟子們驚呼道:「師父,看影子!影子!」
甄元啟低頭一看,人偶雖然落下,人偶的影子居然不落,維持著揮刀的姿態向他而來。他驚愕失色即刻躲避,然而已經來不及,他的脖子上瞬間出現一道淺傷,再深一點便要直入咽喉。
甄元啟被刺的瞬間,灰燼巨虎收手去救,葉憫微趁機脫身。被撞散的白鶴重新聚起,葉憫微乘著白鶴而上,回身望向憤怒至極的甄元啟。
她滿身塵土血色,神情卻平和,手腕上萬象森羅旋轉不止,藍光強盛。
她點點自己的視石,那上面有什麼東西飛快地掠過。
「據影術嗎?挺有意思的,我學會了。」
經年之後,她忘卻所有,身敗名裂,卻彷彿依然是襲眀塔上那個讓所有人仰望與憧憬的天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2 08:21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5-6-2 07:49 PM 編輯
卷二 崇丹之變 第三十六章 噴發
半個多月前,葉憫微在來寧裕的路上被溫辭趕下馬車時,正打算跟他討論萬象森羅的構造。等溫辭氣消之後她終於得以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他。
它曾因為擁有太多術法的靈脈而不堪重負,無法運轉。現在抹去其他靈脈,只留生棘術與吹煙化灰術,雖然確保使用無虞,但畢竟只剩兩種術法,略顯無趣了些。
——我想若要使用其他術法,可以即時在鐲子上刻出該術法的靈脈圖,換用別的術法時,再抹除重刻,這樣便不會導致衝突。我重新設計了萬象森羅的構造,應該可以做到。
那時候葉憫微這樣跟溫辭說道。
——但是這樣需要在極短的時間內完成抹除與重刻,且需要非常精確,很難辦到。
——我設計了一個機關,它與我的視石相感應,可以隨我的指令在萬象森羅上雕刻。
——呦,真是好精細的一個機關啊,你做得了嗎?
——你幫我做吧。
——你想得美!
那日金神遊街之後,溫辭爽快履那幫忙做靈器的約,於是葉憫微的鐲子上,終於多了這麼一個小卡扣。
乘著白鶴的葉憫微扶了扶鼻骨上的視石,那上面映著一幅剛剛繪製好的據影術靈脈圖。
視石上切換成牽絲術的靈脈圖,那卡扣在萬象森羅上靈活遊走之間,葉憫微又回身丟了幾個人偶出去。人偶落地竟然變成了「甄元啟」——這都是這些天溫辭有備無患,幫她做的人偶。它們一個個惟妙惟肖,將那些逍遙門弟子唬得不知所措。
而真正的甄元啟已經勃然大怒,巨虎一聲咆哮,朝葉憫微狂奔而來。葉憫微乘著白鶴上下飛舞,極力躲避,便聽見身後甄元啟的怒吼之聲。
「你這個孽障!衣冠梟獍!無恥之徒,我本想給你留著臉面,你卻不想要臉!你就非要這樣一意孤行?」
「你非得要證明玄門三經,修行根基全是錯謬?你非要說草木金石亦有靈場?你非要證明無需修行也可施行術法?你就這麼不擇手段,容不得自己有一點兒錯?!」
葉憫微伏在白鶴背上,凜凜夜風中白髮紛飛。她回頭看向甄元啟,神情自然而篤定。
「可我本來就是正確的。」
甄元啟雙目圓睜,額上青筋乍起。他彷彿聽到全天下最荒唐的話,雷霆震怒地吼道:「正確?你知道你的蒼晶是用什麼煉的嗎!?」
「什麼?」
「人!你把活生生的人,煉成了石頭!!」
甄元啟一字一頓的激憤控訴與崇丹山的轟鳴聲同時響起,震耳欲聾。
隨著山體轟鳴,大地劇烈顫抖繼而轟然塌陷,屋舍紛紛倒塌,塵土飛揚擋住明亮月光。
葉憫微的灰燼「白鶴」驀然停住。在塵土煙灰的陰影之中,她轉身望過來,身形與神情皆曖昧不清。唯有視石背後的那雙眼睛映著藍光。
「你說什麼?」
塵埃漫過那晶瑩剔透藍光閃爍的視石,她的聲音穿過塵煙響起:「你說蒼晶,是用人煉的?」
「是人,就是人!我在白雲闕上親眼看到,我看得清清楚楚,你的好徒弟林雪庚在白雲闕上連殺四十七人,把他們全煉成了蒼晶!」
「你騙我們轉移百姓,再把他們擄走,葉憫微,你又要把他們煉成蒼晶嗎!」
甄元啟身乘巨虎迅速逼近,身形突破倒塌的屋舍和塵埃。葉憫微被血浸潤的眼眸裡映著他,卻彷彿看不見他似的,不躲不避。
「你……葉憫微你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為什麼!!」
甄元啟的靈劍破塵而出,直指葉憫微的眉心。天地一片昏暗之間,忽然有狂風襲來,捲起所有塵土急速旋轉,飛沙走石如一道牆壁將甄元啟與葉憫微隔開。
甄元啟與葉憫微只在咫尺之遙,一個雙目赤紅滿眼憤恨,一個同樣眼眸血紅,卻只是空濛而迷茫。
鈴鐺的聲音錯落紛亂地響起,狂風突然四散,強勁的氣流沖得甄元啟與巨虎都後退兩步。天地間一派澄明,明月高懸,倒塌的屋舍與塌陷的街道都煥然一新,所有塵土均被吹盡消失。
澄明的天地間懸著一個彩衣美人,披著一層冷峻月光,彷彿天神下凡。他偏過頭,嘲笑道:「真是沒想到,名門正派,也搞偷襲這種齷齪事。」
「蘇兆青?」
甄元啟眉頭緊鎖,他看向遠處安靜無聲的青蓮堂。溫辭打了個響指漠然道:「別看了,他們正在另一個夢魘裡跟我打得熱鬧呢,一時半會兒來不了這邊。」
甄元啟語氣沉下去:「他們跟你在爭鬥?那你又怎麼會在這裡?」
「為什麼?哪兒有什麼為什麼?因為我不像你們這些不能一心二用的笨蛋。我可以一會兒在現實裡一會兒在夢境裡,只要轉移速度夠快,就像同時出現在幾個地方似的,不行麼?」
「可是同時在不同的地方行動,你的神志……」
「您管我精神撐不撐得住,是不是管得太寬了?」
溫辭抬起手,狂風又起,捲起他與葉憫微的衣袂瘋狂飛舞。
他居高臨下,淡淡地說道:「甄副門主還不退嗎?夜晚是魘師的天下,你們的術法講道理,魘術可是不講道理的。」
甄元啟握緊了劍,逍遙門的弟子們也全部追了上來,一齊站在屋舍倒塌的廢墟之間。年輕的弟子歲青質問道:「蘇前輩,你有如此本事,為何偏要助紂為虐?」
「助紂為虐?」溫辭冷笑一聲並不回答,彷彿不想搭理那年輕弟子。他回頭看了一眼葉憫微,只見她半臉染血,順著脖子往下流淌,他臉色驀然黑了。
狂風忽然而下把地面又沖出個窟窿,逍遙門眾人紛紛避開。只見溫辭回過頭來一字一頓道:「什麼紂什麼虐?老子想幫誰幫誰,用得著你在這裡大放厥詞?我再說一遍,若災民失蹤之事是真的,你們就立刻去追查,老子幫你們查!但我告訴你,那和我沒關係,也和葉憫微沒關係,你們少血口噴人!」
甄元啟沉聲道:「蘇兆青,我看你心繫百姓不似作假,但你真的知道你身後護著的人,她都做了些什麼事嗎!」
「她做了什麼事?她當然做了你們討厭的事,她動搖你們的根基,她改變這個世界,她把你們的力量都分給了普通人。你們又想要她的力量,又欲除之而後快!」溫辭反唇相譏。
「休要胡言!」甄元啟指著溫辭,震怒之間,神色猶疑:「你到底是什麼人?」
溫辭輕笑一聲,他眯起眼睛:「我是誰跟你沒關係。你需要知道的是,你們沒本事殺我,就別想動葉憫微!」
明月皎皎,山影暗暗。兩邊對峙之間,那高大的崇丹山黑影突然劇烈搖晃起來,發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響亮的轟鳴聲,強橫而武威地打破這場對峙。
無數刺目的赤色從山頂上騰然躍起,如同山下埋著一顆燃燒的心臟,在此刻泵出此起彼伏著火的血液。天空一派明亮的橙紅色,世界亮如白晝,彷彿是地獄墜入人間。
赤紅的光芒映在每一個人的臉上,照亮所有人眼中的愕然,溫辭喃喃道:「這是……」
底下一弟子大嚷:「不好了!崇丹山噴發了!不是……不是還有兩天的嗎?」
甄元啟目光一凝,他轉頭去望向那弟子:「還有多少百姓沒撤走?」
「大概兩千多人,分散在周邊,來不及了……」
「快去撤人!」
那熾熱的炎流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山頂流淌而下,摧枯拉朽地焚毀一切,滾滾濃煙騰空而起,彌天蓋地,遮雲蔽月。
事出突然,一下子打斷了所有爭執,這下兩邊也沒心情再計較,甄元啟迅速帶著弟子們去救百姓。他臨走前望了一眼站在白鶴灰燼上的葉憫微,神色沉沉卻也沒有再說什麼。
那邊夢魘裡,溫辭也強迫正打得熱鬧的任唐和眾弟子停下來,說火山提前爆發。那些仙門弟子收到了信號,一時兩邊都散去,夢魘自然消散。
幾乎是同時,斷壁殘垣裡的溫辭轉過身去看向葉憫微。他伸手去擦她臉上的血跡,皺眉道:「你現在怎麼樣?還能行動嗎?」
葉憫微好像才剛剛回過神來,慢慢點頭道:「我沒事。」
「那我們先想辦法救人。」
溫辭轉身就往前走,葉憫微跟他往前走了兩步,突然輕聲問道:「溫辭,你知道我那些蒼晶,是怎麼煉的嗎?」
她的聲音平穩一如既往,溫辭到的時機趕巧,他並沒有聽到甄元啟與她的對話,也就沒有察覺到異樣。
「蒼晶?誰知道是怎麼煉的。現在不是說那些的時候!」
葉憫微眨了眨眼睛,灰黑的眸子安靜地映著溫辭的背影,她沒有再說什麼。
說話的功夫岩漿已經奔流至山腳下,熱浪滔天,大地震顫。天地之間彌漫著令人窒息的刺鼻氣味,濃煙與塵埃滾滾而來。
正在此時卻突然有一道藍光在另一座山的山腰亮起,無數藍色的光芒從那裡躍出,如游魚般在漆黑的夜空中湧動,朝直沖而下的岩漿與濃煙塵埃而去。那些熔岩灰燼竟然被湧動的藍色「游魚」們所吞食,止步於半山腰,不再往下流淌。
溫辭與葉憫微仰望著這藍光遊走的山尖,溫辭詫異道:「吞魚……是扶光宗弟子在使吞魚術?吞魚術怎麼可能把火山噴出之物盡數吞下?他在做什麼?」
葉憫微的視石上藍光跳動,她搖頭說道:「不是,不是修士的術法。」
「是有人在用靈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2 09:03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5-6-2 07:50 PM 編輯
卷二 崇丹之變 第三十七章 宋椒
溫辭與葉憫微一路衝到藍光所在之處時,意外地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
他們在寧裕借住多日的農戶的主人,那年輕黝黑而憨厚的男人宋椒,正拿著一隻白色石頭圓環,滿頭大汗地立在山崖邊。他正對崇丹山,那靈力所造的藍色「游魚」便源源不斷地從他環中飛出,彷彿在空中游動,一群群湧向火山。
這是扶光宗的吞魚術,這些「游魚」可將術法或者事物吞下,封存在環中,留待以後再放出。
「宋椒?」溫辭驚詫道。
宋椒聞言回頭,一見他們如見救星,都快哭出來了:「仙人!仙人你們來了!快救命啊!」
「你怎麼會有靈器……你怎麼還沒撤到嘉州去?孫婆婆呢?」
「你們搬走後第二天,我去山下砍柴時遇見了一隻白鹿。它給了我這個東西,還給了我一段記憶,我在記憶裡看見了你!雲川姑娘,你就是葉憫微對吧!你是這圓環的主人!我一直在找你們,想把這東西還給你們,就一直等到現在……傍晚的時候,我已經托鎮子裡的親戚把婆婆帶到嘉州了。」
宋椒磕磕絆絆地解釋,溫辭摁著太陽穴,氣道:「這魘獸真會挑時候出現!」
仙家圍捕它一個多月,它左逃右閃時隱時現,把所有人溜得團團轉,待火山之事一出乾脆完全消蹤匿跡。
而溫辭與葉憫微前腳剛離開宋椒家,它就在宋椒面前現身。這家伙彷彿是成心戲耍所有人,也戲耍葉憫微似的。
它為什麼要把吞魚術的靈器交給宋椒?是為了讓宋椒去吸收崇丹山的噴發之物?這根本是螳臂當車!
溫辭當即對宋椒道:「崇丹山噴發岩漿體量太大,吞魚根本吃不下去,你手上的圓環隨時都可能碎裂,到時候所有灌進去的東西都會從這裡吐出來!你快丟下它和我們離開這裡!」
「不行!山下還有好多人呢!就我知道的都還有幾十個人沒走,我現在放手,他們肯定要死了!仙人!求求你們了,你們救救我們吧!」
「仙門正在下面救人,人太分散,眼下只能能救多少是多少了。」
「那咱能撐多久就撐多久吧!好不好!求求你們了!」
宋椒轉向溫辭身後的葉憫微,哀求道:「葉神仙!求求您了,您不是很厲害的嗎!您想想辦法吧,那些都是人命啊!」
溫辭這才注意到,葉憫微一直都沒有說話。他回頭看去,葉憫微安靜地望著宋椒,熾熱的風吹得她白髮飛揚,髮梢焦枯。被煙灰遮擋的黑暗裡,視石藍色的光輝中,她的一隻眼睛浸潤在血裡,殷紅的一片。
「好。」
這個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救人的家伙,居然答應了。
她甚至以一種篤定的語氣說道:「我來想辦法。」
溫辭微微眯起眼睛,眼中的意外一閃即過。他看看滿頭大汗的宋椒,再看看滿身泥土血跡的葉憫微,終於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問葉憫微道:「你要多久?」
葉憫微搖搖頭:「不知道。」
「一炷香。」
「我試試。」
「只是試試?」
葉憫微望向溫辭,她慢慢說道:「我可以。」
「好。」
只是得了這句「我可以」,溫辭卻彷彿確信無疑,乾脆俐落地應下不再追問。
葉憫微撩起衣擺席地而坐,被她收藏在記憶裡的所有靈脈圖瞬間被全部放出,滿布視石之上,充滿了她的視線。她的目光在所有的靈脈之間快速游走,手指劃動之間,數符傾瀉而出。
溫辭則轉眼望向那座山,神色肅穆,他對宋椒說道:「把吞魚停下。」
「可停下的話,這些灰煙和岩漿……」
「叫你停你就停!不停等這圓環炸了,把我們都炸死嗎!」溫辭呵斥道。
宋椒嚇得按下圓環,藍光消弭之間,山頂上的炙熱熔岩立刻向山下沖去,眼看要落到周邊村鎮之中。溫辭舉起右手,手背與手串上的鈴鐺驟然大響,聲音急促,熾熱岩漿煙灰彷彿聽見召喚,突然騰空而起,如同長龍轉頭朝溫辭襲來。一道燃燒的「天橋」升起,這一頭落在了溫辭的面前。
溫辭立在山崖上屹然不動,那些東西在他的面前盡數消失於虛空,彷彿他的身前立著一個看不見的漩渦。
風聲獵獵,他的眼睛裡映著火光,鈴鐺聲越發狂亂。
宋椒驚道:「它們……它們去哪兒了?」
「去我召的夢魘裡。」
「夢魘?夢裡竟然能容下這麼多東西嗎?」
「一個夢當然不行,填滿一個,我就再召一個,召它幾十個。在我沒發瘋之前,應該能支撐一炷香的時間。我撐不住的時候,這岩漿與煙灰就會從我身上流出來,第一個把我挫骨揚灰。」
溫辭輕描淡寫地說著恐怖之語。他轉過頭來看向宋椒,閃爍的火光間美人勾起唇角,慢慢道:「好,現在咱們誰也跑不掉了,要死一起死吧。」
宋椒張大了嘴巴,滿目震動。怔忡片刻後,他驀然退後一步跪在地上,帶著哭腔重重拜倒:「我……我沒想這樣連累兩位仙人……你們大恩大德,宋椒下輩子做牛做馬……」
「吞魚。」葉憫微頭也不抬地伸出手,宋椒說的話明顯一句也沒聽進去。
溫辭輕笑一聲。
宋椒的報恩之詞被打斷,他立刻抹著眼淚從地上爬起來,把那熾熱的吞魚圓環交到葉憫微手裡。
葉憫微將攢了滿滿岩漿與灰煙的吞魚圓環放在地上,點點視石,然後繼續伏下身去。視石之中,在她身下那看起來尋常的蒼黃土地上,鋪滿了她所需要的數字與靈脈回路,是旁人不可見的桌案與戰場。
風熾熱而乾燥,夾雜著濃重而刺激的硫磺味兒。葉憫微深深地彎著腰,汗從她的額頭上落下,一滴滴地砸在地面上。她的嘴唇因為乾涸而開裂,越抿越緊,沒有被血浸透的那隻眼睛也漸漸充血,被紅色血絲所佔據。
溫辭從沒有見過葉憫微如此努力,如此焦灼,焦躁得都不像是葉憫微。
時間流逝彷彿生鏽的鈍刀來回切割血肉,一道一道慢慢深入,慢慢致命。溫辭身上的鈴鐺瘋狂作響,原本只是手串上的鈴鐺,現在連髮辮間的鈴鐺也開始不安地跳動,聲音亂得令人心驚。彷彿再響下去,那銅舌就要將鈴鐺擊碎似的。
溫辭咬緊下唇,目光深沉,極力忍耐著什麼。
葉憫微突然停下動作,她的額頭與脖子已經被汗水所浸潤,汗水沖淡血水,順著她的眼睛流下去。
她深深吐出一口氣,低聲說道:「好了。」
宋椒欣喜若狂,正要詢問,只見萬象森羅極速旋轉之間,藍光瞬間強盛得彷彿晝夜顛倒。
從葉憫微伏下去的後背上燃起紅色的火焰,血肉灼燒之間竟然生長出羽翼。那雙翅膀從她的肩胛骨上極速抽出,彷彿因為摩擦而生出火星繼而被點燃,所有新生的羽翼都在熊熊燃燒。
溫辭目光一凝,拉著宋椒迅速遠離葉憫微。
她的翅膀越長越高,越長越大,遠遠高過她的頭頂,彷彿火焰籠子將她籠罩其中。葉憫微抬起眼眸望向他們的一瞬間,那翅膀陡然張開,瞬間帶她升至半空,火花四濺,夜空大明。
「鳳凰令……」溫辭抬頭看著她,喃喃道。
以火焰為羽翼,浴火而生,御火而行,乃是扶光宗的絕學。
「我改造了吞魚圓環,把它與鳳凰令連在一起,一進一出。」
葉憫微簡短地說道,然後問溫辭:「你現在同時召了多少夢?還能撐多久?」
溫辭輕輕一笑:「三十幾個,還撐得住。」
葉憫微點點頭,她轉頭對宋椒說:「溫辭停下的時候,你繼續用吞魚圓環接上。」
宋椒雲裡霧裡,但覺得聽他們的一定沒錯,於是拼命點頭。
溫辭放手之時,燃燒的「天橋」墜落之際,宋椒再次發動了吞魚圓環。而葉憫微一把握住溫辭的手,將他拉入自己的懷裡,巨大的燃燒的羽翼一瞬騰起,捲著他們向天際飛去。
吞魚圓環源源不斷吞進岩漿與灰燼,不再積攢其中,而是輸向葉憫微。葉憫微的翅膀周圍聚集起熔岩灰燼,團團圍繞著她,如同巨大炎球包裹住她,隨著她的背翼振翅而前行。她彷彿一道從天際飛快劃過的流星,直朝東方而去。
正在山下忙著救人的仙門弟子們抬頭看向天空這道「流星」,不由得紛紛睜大了眼睛。那浮空的「流星」越聚越大,表面流動的岩漿之間,依稀能看見火焰的羽翼。
卓意朗的眼睛裡映著這顆明亮的「流星」,他喃喃說道:「是……鳳凰令。」
是誰?鳳凰令乃是扶光宗內的至高術法,全宗上下掌握此術的不過四人,均未至寧裕。
只可能是葉憫微。
是如今毫無修為靈力的葉憫微。
——這東西讓普通人也能掌握術法,讓修士與普通人無異,苦修數十年不如別人拿起靈器學習三兩年。若越來越多,仙門還是仙門嗎?
——假以時日人們能大量製造靈器與蒼晶時,這個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卓意朗!發什麼呆,快來幫忙!」
混亂的人群中,他師叔喚他的名字。卓意朗咬咬唇,轉過頭來扶起摔倒在地的驚慌災民,說道:「來了。」
荒緲無垠的天際之中,溫辭被葉憫微緊緊抱著,在她懷中與外界熾熱的熔岩隔絕,她抱得非常用力,讓人有些喘不過氣。
就像在那個噩夢裡,她抱住那個孩子一樣。
溫辭卻沒有要她放鬆手臂,他勾著她的脖子,說道:「你在往東飛,你要帶著這些東西去海裡?」
「嗯,去深海無人之處,把崇丹山的所有灰燼與熔岩灌進去。」葉憫微答道。
溫辭低聲笑了起來,葉憫微整晚精神繃得如一根拉緊的弦,被這笑聲晃了一下神。
「你在笑什麼?」
「笑你啊,葉憫微。你果然還是你,是那個無所不能的葉憫微。」溫辭淡淡地說道。
他的神情輕鬆,彷彿他此時並沒有支撐著三十幾個灌滿熔岩灰燼,把做夢者嚇得半死的夢,彷彿他的精神也並未因此岌岌可危。
葉憫微問道:「若我失敗了呢?」
「你說了你可以,怎麼會失敗。」
溫辭望著越來越近的黑色海洋,輕聲道:「你說可以做到,我就全力以赴。數十年來,一向如此。」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2 03:44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5-6-2 07:52 PM 編輯
卷二 崇丹之變 第三十八章 失敗
風聲凜冽之中,葉憫微眸光微動,卻彷彿更加茫然了。
鳳凰令飛行迅疾,風馳電掣間他們便越過山林與大陸,身下的景象變成茫茫海洋。這片海面十分平靜,微波蕩漾,月光照得大海波光粼粼。
葉憫微與溫辭懸在深海之上,四面望去均是不見邊際的墨色。包裹著葉憫微的岩水灰燼便傾瀉而下,鈴鐺響聲紛亂間,溫辭也把引入夢魘之中的灼熱岩漿灰燼放出來,和鳳凰令帶來的熔岩匯聚在一起,灌入海中。
海上瞬間蒸騰起巨大的水汽,彌天而上,彷彿整片海都被煮沸。熔岩與灰燼帶著刺鼻的氣味鋪天蓋地地倒進海裡,被白色蒸汽蓋成一片蒼茫。
吞魚圓環還在源源不斷地吸入崇丹山的岩漿,於是葉憫微這裡也源源不斷地湧現新的岩漿與灰燼,一刻不停注入海洋裡。溫辭很快收回手,三十幾個夢裡的東西被他倒了個乾淨。他將借來的夢魘一一歸還後,終於出現一絲疲憊神色,半合著眼睛,懶懶地靠著葉憫微的肩膀。
葉憫微只是目光灼灼地望著那海面,她巨大的火焰羽翼照得天地明亮,照得她眼睛亮得發燙。水氣撲過她的面龐,在她灼熱的翅膀烘烤下很快消失不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天際有一絲蒙蒙發亮的時候,這傾瀉而下的岩漿與灰燼終於停住,不再有新的湧現。
葉憫微輕聲說道:「火山停下來了嗎?」
大海被白色的水汽覆蓋著,依稀能聽見翻湧的聲響,霧氣稍稍散去之時,只見海中出現了一座新的島嶼。
它焦黑而了無生機,或許仍舊熾熱著。
不過再過上幾十年,上面也應該會長出一片鬱鬱蔥蔥的花草樹木,就和這周圍其他的島嶼一樣。
朦朧的晨光之中,葉憫微低頭望向溫辭,她說道:「我成功了嗎?我救了他們?」
她眼中閃爍著一種溫辭很少看見的,執拗又歡欣,然而又迷茫的光芒。
溫辭點點頭,他懶懶地笑了一聲,說道:「怎麼,你這是想要我稱讚你?」
葉憫微抿著唇,只是看著他不說話。
溫辭被她這麼看著,逐漸有些不自然起來。他最終轉過頭,清清嗓子說道:「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嗎,幹得漂亮,不愧是你葉憫微。」
於是葉憫微的嘴角輕輕地勾起來,歡欣蓋過了茫然,浮在她眼睛的最上面。
蒙蒙發亮的海上,燃灼的巨大羽翼振翅之間發出震耳欲聾的嘯鳴聲,風一般地轉頭離去。波濤逐漸平息的大海中,焦黑的新生島嶼安靜地屹立,周遭水霧彌漫。
明亮的羽翼背對太陽升起的方向,一路落下火星,向著黑暗深處飛去。
風聲凜冽,葉憫微緊繃的心弦終於放下來,陌生的感覺交纏著填滿胸腔。
她不是因為答應了宋椒才救人的,她是因為想救人,所以才答應宋椒的。
她從來與死亡相安無事,這是她生平第一次起了同它鬥爭的心思。即便死亡無可畏懼,可她還是不想把這座鎮子、這些人讓給它,彷彿是那總在躺椅裡打盹的孫婆婆對於女兒的執念一樣。
她不希望她在世界的這頭,看不見他們的身影。她也不希望他們之間豎起高牆,互不相見。
她也不明白這種希望的意義何在,奇怪的是,她覺得開心。她那在聽到甄元啟的話之後,便阻塞不暢的呼吸因此重新舒緩起來。
然而此刻心懷喜悅的葉憫微還不明白,人生第一次嘗試的事情,多半都會慘痛而敗。
即便是萬象之宗也不能幸免。
一盞茶的時間過後,穿過層層白雲,他們看見了崇丹山。
映入眼簾的是大片焦土。
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塵埃,如烏雲墜地。寧裕已經被完全掩埋,岩漿灰燼摧毀了所有樹木、屋舍、街道與樓閣,舉目望去盡是灰黑煙灰與凝固的熔岩,熱氣炙烤,猶如人間地獄。
鳳凰令燃燒的羽翼垂下,彷彿和它的主人一樣震驚而無措,只能從熾熱煙灰中保護著葉憫微與溫辭。
死寂的廢墟之上,葉憫微與溫辭是僅有的活物。
溫辭震驚無言,他睜大眼睛看著滿目瘡痍,怔忡片刻後立即伸手去召集死夢。
在天色尚未大亮的最後一點時間裡,焦土之中掩埋的所有死者遺夢驟然升起,朝溫辭匯聚而來。
那些死夢如一縷縷白色煙塵,又像是黑色風暴中的潔白羽毛,與灰黑的塵埃交雜圍繞著溫辭與葉憫微旋轉,竟有百餘縷。
溫辭食指一挑,從這些白煙中飛出一縷死夢,纏繞在他戴著金色指環的手指上,繼而在空中彌散出一片模糊的畫面。
這模糊的畫面裡出現了他們熟悉的人。
是宋椒。
所謂死夢,是死去之人彌留之際,腦子裡閃過的這一生回憶的碎片。溫辭收到了宋椒的死夢,這便意味著那個剛剛還生龍活虎的,抹著眼淚請求他們救人的少年,此刻已在九泉之下。
宋椒是毫無防備地被人從背後一刀捅入後心,倒地斃命的。傾斜的畫面裡,他只看到一雙尋常的夜行黑靴,那人拿起吞魚圓環便離開,他甚至沒有看到凶手的眉目。
那時火山的轟鳴已經逐漸微弱,剩餘的岩漿失去了入口,赤紅明亮地順著山流淌下來。畫面裡宋椒的胳膊不停地掙扎,手指摳在泥土裡,彷彿想要借一把力氣再站起來似的。
他眼睜睜地看著那些岩漿順著山體湧入寧裕,燒起滾滾濃煙,焚燒與硫磺的味道鋪天蓋地。
他的手臂漸漸失去力氣,然後他哭了。
也不知道他是為了什麼在哭泣,淚水模糊了視線。他的意識裡出現他上山前見到的那些還沒來得及離開的人,出現他蒼老無依的婆婆,出現了溫辭與葉憫微,還出現了一隻非常美麗的霧氣幻影般觸不可及的白鹿。
「快跑啊……快跑……」他低聲說。
「婆婆……婆婆……」
「要把……靈器還給神仙……」
他絮絮叨叨地,語無倫次地說著什麼。
他眼前又出現他一年四季不斷生長,等待收獲的莊稼,他去鎮子上時遇見的藥房掌櫃家的姑娘,小時候最喜歡吃的甜糕。所有畫面雜亂無序,最終歸於空白。空白深處出現他的父母,他們的眉目間毫無歲月的痕跡,一如他兒時仰望的年輕模樣,滿面笑容地向他伸出手來。
他們說想念他。
宋椒摳入泥土裡的手指漸漸鬆開,他像所有久違地見到父母的少年一樣,囁嚅道:「爹……娘………」
畫面暗去。
這個短暫的死夢終結於此。
溫辭逐漸捏緊拳頭,血氣翻湧染紅他的眼睛,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在這荒涼之地,盡是起伏的焦土,連綿的荒蕪與死寂,死者與犯人都不可見。
「是誰……是哪個畜生殺了宋椒!」溫辭一字一頓道。
「這是火山!想靈器想瘋了嗎!?難道吞魚術是救你大爺的狗命的藥引子不成!性命良心都丟到腦後,害死數百人也在所不惜!?你這個豬狗不如的畜生,老子要把你千刀萬剮!」
鈴鐺聲響得雜亂,滿天死夢震顫,終於隨著天明而隕落消散,只餘溫辭的怒吼聲在焦土之上迴蕩。
葉憫微抬頭看著死夢消弭之後灰暗的天空,地面上騰騰升起熱煙。崇丹山已經安靜下來,沉默地矗立在即將亮起來的昏暗裡,在熱浪中身影扭曲。
她腳下踏著的灰燼,本該是寧裕那條店鋪林立的石磚路,金神節的花車就從這裡走過,那時兩邊二層屋舍的窗戶會全部打開,人們趴在窗台上朝花車招手,所有人互道安康,天空中飛揚著金色的福花。
她以為所有的房屋街道都會安然無恙,太陽升起的時候,就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她不知道自己還會為了做一件事如此努力,她明明可以做到的。
她就快要做到了。
為什麼結果卻是這樣?
晨光穿過灰濛濛的空氣,照得天色陰沉地亮起來。只有葉憫微與溫辭的荒涼焦黑的大地上,慢慢聚集起一群人。
溫辭抬眼看去,他望向向他們逼近的這些門派各異的仙門修士,沉默一瞬繼而哈哈大笑起來。他笑得前仰後合,熱烈得彷彿被火燃燒的不是身旁之人的羽翼,而是他。
他說道:「都什麼時候了,還沒忘了抓葉憫微呢?是你們嗎?殺了宋椒搶走吞魚圓環的,是你們嗎!?」
甄元啟神色沉沉地看向溫辭,說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們用吞魚圓環和鳳凰令把岩漿灰燼引到海上去。是你們為了搶走吞魚圓環而殺人,讓岩漿灰燼灌入城鎮,摧毀房屋,害人性命的嗎?」溫辭雙目赤紅,咬著牙質問道。
此言一出周圍修士立刻議論紛紛,他們似乎也很驚詫,對此事並不知情。有人高喝道:「你休要污蔑我們!直到岩漿侵入前我們都在忙著救人,明明是你們心懷叵測,故意說錯時間,招致傷亡,還擄走百姓!」
葉憫微在他們的怒喝與包圍中慢慢抬起頭來,她臉上的血已然乾涸,雙目乾澀布滿血絲,白髮被烈火與熱浪烤得泛起焦色,背後巨大的火焰羽翼無聲無息地垂落。
或許是因為一整晚的過度演算,又或許是什麼別的原因,她的頭腦從來沒有如此疲憊過。那雙灰黑眼睛裡盛滿了迷惑不解,彷彿此時發生的一切她都看不明白。
葉憫微環顧圍著她與溫辭的修士們,問道:「為什麼?」
她不知道這問題是在問誰,也不知道自己在問什麼。
甄元啟盯著葉憫微,回答了她的疑問:「你是在問,為什麼有人會搶走靈器,為什麼這裡會化為焦土,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命喪於此嗎?你問這是因為誰?因為什麼?葉憫微,這都是因為你!因為你造的靈器啊!」
「是你所做的一切攪亂了這個世界!你不擇手段,逆天而行!你把不可控制的力量交給不可控制的人,這些年這世上的人為了搶奪靈器還有你的魘獸,發生了多少慘絕人寰的災難!?多少人爭得你死我活,多少人死在混亂之中?今天的崇丹山,不過是二十年亂局中的一個小小縮影。這你就受不住了?你當年做靈器的時候,都在想些什麼!」
「他們因誰而死?他們因你而死!你問為什麼,他們就不想向你問一句為什麼嗎!」
葉憫微沉默無聲地望著甄元啟,她灰黑的眼睛裡仍然充滿迷茫,在飄飛的火星之中輕微地顫抖著。藤黃的後背與烏黑髮絲進入她的視野,隔絕了她的視線。
溫辭擋在她的身前,花香頑強地突破焦土與硫磺的氣味,填滿她的呼吸。
他的聲音在她身前響起。
「真厲害啊,想把所有過錯都推在葉憫微身上,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要是沒有她的預言,火山須臾爆發你們能不能保命都未可知,如今一切反倒是她的不是了?」
「要追根溯源是吧,好啊,追啊!源頭怎麼是她的靈器,源頭就是你們這些仙門術法!要是沒有仙門沒有修士沒有術法,哪裡會有為術法的爭鬥?這些百姓就不想問你們為什麼?你們既然這樣大義凜然,怎麼自己不以死謝罪啊!?」
溫辭的後背挺得很直,毫不相讓,把他們丟來的枷鎖一股腦兒地全丟回去,砸碎在地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
包圍他們的人紛紛反駁,葉憫微並沒有聽得很真切,但是依稀知道他們罵她的每一句,溫辭都百倍毒辣地還了回去,絕不肯讓那些話落在她的身上。
那指責她的話便轉變為對溫辭的質疑,他們問他能夠收集死夢,究竟是什麼人。
溫辭罵到盡興處突然頓住,僵硬一瞬後,便懷著不顧一切的快意哈哈大笑起來。
「你們不是已經猜到我是誰了嗎,我還能是誰呢。」
葉憫微抬起眼睛,她看見身前溫辭的側臉。他揚起唇角,眯起眼睛,就如平時一般桀驁不馴,不屑一顧,彷彿刀刃出鞘。
「收集死夢除了巫族人還有誰能做到?這世上的巫族人,除了夢墟主人還有誰?」
「夢墟主人……你果然是夢墟主人!你還活著?你不是已經和葉憫微割袍斷義,分道揚鑣了嗎?」有人大驚問道。
「沒錯,可那又如何?我與她分道揚鑣,難道就和你們是一道的?我與她有私仇,可我與你們有公憤,我就要站在她這邊,你們管的著嗎!?」
溫辭的每個字都擲地有聲。
葉憫微眼眸顫動,她知道溫辭不願意讓別人知道他的身份,這份不願意若論程度,應該在所有事情以上。
但是他此刻卻不再隱藏,乾脆俐落地承認自己的身份。即便是旭日東升,他無法施展魘術,卻依然堅定不移地站在她的身前。
就像他承諾的那樣全力以赴。
可是她並非他以為的那樣無所不能。
她失敗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失敗,這世上的事情並不像她的算式,她找不到答案。
葉憫微低下眼眸,她拽住溫辭的袖子 ,疲憊對他說道:「我們走吧,溫辭。」
那些修士們顯然不想放過他們,他們把葉憫微與溫辭團團圍住,甄元啟說道:「葉憫微,闖下如此大禍,你還想走嗎?」
葉憫微轉頭看向甄元啟,此時魘術已經失效,溫辭不再是眾人的對手,所有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鳳凰令的羽翼微微揚起,這附近已經沒有明火,一片焦土上,實在沒有什麼好點燃。
然而空氣凝滯了一瞬,所有浮在空中的火山灰燼忽然朝葉憫微匯聚而來,地面上灰黑的灰燼也跟著驟然騰起,如同黑色的巨大旋風,把所有人都包裹在其中。
葉憫微手腕上的萬象森羅旋轉不止,藍光在灰燼漩渦之中明滅。
甄元啟目光一凝,巨虎從他身後騰躍而出,各門修士的術法靈劍如洪水般湧向葉憫微,竟然都被葉憫微周身的灰燼漩渦所吸入繼而摧毀。
那漩渦越聚越龐大,直入天際不見盡頭,圍繞著葉憫微與溫辭極速旋轉,不停向外擴散,勢不可擋。天地間所有的氣流都隨之湧動、扭曲,聲勢浩大地逼得紛紛眾人後退。
甄元啟目光震動,他從未見過如此浩大的吹煙化灰術,須臾間爆發,竟沒有人可以接近葉憫微一步。
——你越珍愛之物化成的灰燼,在你手上便越強悍無敵,最好是你恨不得放棄這力量也要讓它回來的東西所化的灰,那才能所向無敵。
因痛惜而強悍,因摧毀而成就,吹煙化灰術歷來如此。
甄元啟怔忡之間,鳳凰令羽翼的火焰驀然騰起振翅而去,龐大的灰燼漩渦隨之騰空遠離。
灰燼去後,天色澄明,一碧如洗。
自私無情的葉憫微竟然也有了珍愛之物。
她所珍愛的、被火山摧毀而化為灰燼的,正是寧裕鎮的街巷屋舍與周遭未撤離的百姓。
焦土之上眾人議論紛紛,卓意朗卻輕輕鬆了一口氣。
他把尚未完全拔出來的靈劍慢慢收回劍鞘,抬頭望著遠去的黑色漩渦,安靜無聲地立在他的前輩們之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2 04:08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5-6-2 07:53 PM 編輯
卷二 崇丹之變 第三十九章 迷惘
天災向來一樁接著一樁,並非一朝一夕能平息之事。一夜過去,崇丹山雖然不再噴發出熾熱熔岩,但周邊緊接著下起了暴雨,就連遠在百里之外的嘉州也未能幸免。
雨勢洶湧且夾雜著泥灰,一時間竟像是下泥雨一般,砸得屋舍街道骯髒泥濘,整個世界灰暗得彷彿在為一座山而悼亡。
嘉州郊野一家平平無奇的小客棧客房裡,屋內的白髮姑娘獨自一人坐在一面銅鏡前,窗外是滂沱大雨,室內卻寂靜無聲。
她背上燃燒的翅膀早已消失不見,只剩下後背皮膚上被烈火燒傷的傷疤,那是她長出羽翼的地方。
鳳凰令是一門極傷身的術法,使用時間及次數均有限制,若是過度使用輕則傷及修為根本,重則五臟六腑燃灼而死。葉憫微現在的傷在使用鳳凰令的後果中,只能算小傷罷了。
崇丹山提前爆發的混亂一夜過後,葉憫微與溫辭借著吹煙化灰術脫身,便來到嘉州與謝玉珠和蒼術匯合,在這偏僻的小客棧暫時住下歇息。他們簡單把事情經過告訴謝玉珠和蒼術,謝玉珠震驚之下的安慰還沒說出口,葉憫微就把自己關進了房間裡。
她此刻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確認。
葉憫微的手裡握著一隻白瓷的藥瓶,金鐲子安靜地合起來墜在她的手腕之上。
她出神片刻,便拿起藥瓶倒出一顆丹藥咽下,銅鏡中她的傷口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自傷口而下,渾身的經脈泛起藍色的光芒。
她灰黑的眼眸眨了眨,低聲說:「果然對我也有用。」
這是上次溫辭受傷時用的丹藥,溫辭說這是她專為他做的,只對他奏效。而若如溫辭所說,她喝了三十年他的血,體質已經和他趨同,這藥便也會對她管用。
葉憫微吃這傷藥卻並不是為了治傷,她耐心地觀察著自己身體每個部分浮現的經脈,將他們一一記下來,在視石裡慢慢拼湊出一張完整的人體經脈圖。
她又拿出一顆蒼晶來,目光在經脈圖和蒼晶之間回轉,手指在桌子上有一下沒一下地劃著。
也不知是因為疲憊還是抗拒,她算得並不快,也不像平時那樣興奮而投入。幾個時辰過去之後,她的手指慢慢停了下來。
一道雷聲炸響,天邊亮起慘白的光,銅鏡裡白髮女子的臉亮起來,視石上藍光跳躍,映著她灰黑的眼眸。
葉憫微慢慢地說:「原來真的可以把人煉成蒼晶啊。」
這是第一次她在演算時不想要算出結果。
可是她終究算出來了,甚至於這煉製的方法在她看來,簡便且高效。
一室安靜,窗外暴雨傾盆,視石裡那副圖安靜無聲地落在葉憫微的眼眸裡。大概是因為暴雨的原因,今日格外寒冷。那種寒意超過葉憫微離開昆吾山時寒冬的朔風,在盛夏的陰雨裡奇異地滋生,悄無聲息地浸入骨血。
她曾經把人煉成了蒼晶嗎?
她那數以萬計,可以堆滿一個糧倉的蒼晶,都曾經是人嗎?
葉憫微低下眼眸,望向萬象森羅之中那小小的螢亮的石頭,它在金環層層相交之處,如一顆靈力湧動的心臟。
那他們是什麼樣的人呢?
是金神節上拉她裙角的福童,給她彩福的行人,花車前的少年少女,車邊的樂匠,伸長胳膊接福花的人。是這樣幸福的人嗎?
還是握著她的手,哭著說自己孤獨的,像孫婆婆這樣痛苦悲傷的人?
或者是像花車頂端舞蹈的溫辭那樣,美麗而熱烈的人?
他們如今都變成了無聲無息的石頭嗎?
可是或許還有別的煉製方法,她的蒼晶不一定是用人煉成的。
也或許是。
或許不是。
或許是。
葉憫微沉默片刻,彷彿不能忍受這來回糾纏的念頭,她摘下視石穿好衣服,便走到門邊,打開緊閉的房門走出去。腳步邁出門檻的時候,她低頭看見了一片藤黃的衣角。
那是席地而坐,正靠在門邊熟睡的溫辭。
他一身衣服藤黃為底,一貫配著色彩繽紛的飾物,頭抵著旁邊的紅漆柱子,胳膊搭在膝蓋上,神情十分疲倦,但是看起來繽紛而溫暖。
他什麼時候都這樣鮮豔熱烈,躺在這樣簡陋的走廊裡睡著,簡直像是薄待了這份美麗似的。
葉憫微心情莫名沉靜下去,她瞧了他片刻,慢慢蹲下來認真地端詳他。從走廊拐角處探出一個腦袋,謝玉珠小聲說道:「大師父,你出來了啊。」
葉憫微點點頭,謝玉珠便躡手躡腳地跑到她身邊蹲下,壓低了聲音解釋道:「二師父說您有點不太對勁,您進房間後他就一直在外面盯著,估計是實在太睏就睡著了。」
葉憫微又點點頭。此刻雖然烏雲壓頂,但畢竟是白日,正是溫辭最睏倦的時候。
「二師父昨天真的召了三十幾個夢嗎?我一心二用都很難,二師父居然能一心三十用,還能在現實裡表現如常,你說二師父的腦子究竟是怎麼運作的?」
謝玉珠自顧自地小聲感慨,感慨完便心說不好,她大師父肯定又會說些可怕的話,譬如——「要是能把他頭砍下來研究一下就好了,可惜裝回去人就死了。」
還好二師父睡得很沉,聽不見大師父的聲音,不然又該生大師父的氣了。
謝玉珠正想著,卻聽那邊葉憫微輕聲地說道:「他確實很累了。」
謝玉珠睜圓眼睛,驚詫地望向葉憫微。
她大師父……怎麼一夜之間長出了良心?
謝玉珠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她試圖觀察葉憫微的表情,然而昏暗的光線隱匿了葉憫微的眉目,她的表情看不分明。
「大家都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大師父你有什麼心事千萬別憋著,跟我說說,或者跟二師父說說……」謝玉珠試探著開口。
頓了頓,她接著說:「您別看二師父成天七個不服八個不憤,逮著您死命懟。可要真是有什麼事情,二師父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站在您這邊的人。」
葉憫微凝視著溫辭的睡容,此時他是全然放鬆的狀態,不像平日裡渾身帶刺,連那銳利的輪廓都柔和了許多,眼睛安靜地合著,胸膛緩緩地起伏,看起來彷彿一幅安寧的畫卷。
他雖然渾身帶刺,卻也沒有真的用這刺扎過她。反而別人若罵她一句,他要罵那人千萬句。
她說道:「我知道。」
謝玉珠又被噎了一噎,她不可置信地望著她人情世故一竅不通的大師父,重復道:「您知道?您說您知道?」
頓了頓,謝玉珠真誠道:「大師父,我有點兒害怕,您真的不太對勁兒。您這是怎麼了?」
窗外依舊是暴雨傾盆,雨聲雜亂無章,滿室昏暗。在這種不同尋常的昏暗中,葉憫微轉過頭來,平靜而輕緩地問道:「玉珠,如果可以把人煉成蒼晶,你覺得我會這麼做嗎?」
謝玉珠怔住了。窗外的雨太大,水聲嘈雜而混沌,她有一瞬間懷疑是自己聽錯了什麼。
「大師父你在說什麼……是有誰這樣跟你說嗎?有人說你用人來煉蒼晶?」
葉憫微只是看著謝玉珠,一言不發。
這種沉默讓謝玉珠愈發慌亂,心中湧起強烈的不祥預感,她立刻伸手去推溫辭:「我們叫醒二師父問問他,二師父一定知道是怎麼回事!」
葉憫微卻抓住謝玉珠的手腕,她說:「是甄元啟說的。」
頓了頓,她繼續說道:「其實你也覺得我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對嗎?」
謝玉珠的眸子顫了顫,只覺如鯁在喉,心急如焚,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或許甄元啟是在騙你呢!」
「若甄元啟能騙我,那溫辭也能騙我。」
「二師父不會的!二師父不是這樣的人!」
葉憫微安靜了一會兒,仍然沒有放開謝玉珠的手腕,她慢慢地說道:「那麼,我也可以騙溫辭啊。他並不懂得靈器與蒼晶的原理,以前在昆吾山上,我也可以欺騙他。」
「師父……師父你不是這種人……」
「我是哪種人呢?你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嗎?溫辭,他真的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嗎?」
天邊的電光照亮一室的昏暗,光亮轉瞬即逝,在亮起的那一刻,謝玉珠看清葉憫微平靜的神情,那雙灰黑的眼睛如同蒙了一層霧氣的琉璃珠子,光芒流轉間又歸於黑暗。
她明明是在問問題,卻彷彿並不期待從謝玉珠這裡得到答案。
彷彿她已經認定,沒有人能給她答案。
雷聲炸響,轟鳴聲如同天傾地倒山巒崩塌一般。葉憫微在這時終於放開了謝玉珠的手腕,謝玉珠聽見她的聲音。
「讓溫辭休息吧,我要自己想一想。」
謝玉珠無措地應下。
溫辭在客棧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入夜,窗外雨聲嘈雜。他記得自己在走廊上睡著了,此時卻不知為何躺在了床榻上。因為前夜實在發生了太多事情,溫辭耗費了過多精力,這一覺睡醒只覺得疲憊,半點輕鬆也無。
他昏沉地揉著太陽穴翻身下床,腦子裡閃過火山、宋椒、吞魚圓環、鳳凰令與吹煙化灰術的畫面,還有葉憫微回來後茫然出神的樣子。
一夜之間,時局大變,他與葉憫微皆暴露在眾人眼前。
葉憫微昨夜十分奇怪,突然起了救人的念頭,因此心潮起伏,欣喜之後墜入谷底。她這樣子太過反常,肯定是有事情沒告訴他。
溫辭正思索著,突有一個不尋常的尖銳聲響穿過他的腦海,瞬間打斷他所有思緒,如同利刃穿耳,來勢洶洶,痛不可當。
溫辭瞬間冒出冷汗,踉蹌著撐住桌子。
——巫恩辭,你終於出現了。
這蒼老的、溫辭這輩子最不想聽見的聲音時隔二十多年在他的腦子裡響起。
溫辭捂著額頭,低聲罵道:「討債的死老頭子。」
老頭子來得可真快,他假死之事剛剛被戳破,老頭子就找到他了。不過自從他攪和進葉憫微的事情裡,便知道被老頭子找到只是早晚的事兒。
萬眾矚目之下,怎可有陰影藏身。
老人的聲音在溫辭腦海中迴蕩。
——你為何還不回來?這是我們的約定,如今你要毀約嗎?
——這心想事成之地,總要有人來守。
溫辭咬咬牙。
「要守你自己守,什麼破心想事成之地,誰夢寐以求誰求去!別人稀罕我不稀罕!我不去,死老頭子,有本事你搞瘋我,我死也不回去!!」
溫辭手上的鈴鐺聲隨他的喊聲亂作一團。恰在此刻他的房門被推開,只見謝玉珠驚慌失色地跑進來,大喊道不好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葉憫微失蹤了。
謝玉珠下午去敲葉憫微的房間,怎麼敲也沒人回應,她推門進去一看就發現房間空空如也,完全不見她大師父的影子。而那乾坤袋、萬象森羅和視石則好端端地躺在桌子上。
好消息是,她大師父給他們留了字條,看起來是自己決定要走的,而不是被誰抓走了。
壞消息是,大師父的字條裡只寫了等她想明白就回來尋他們。至於要想明白什麼,怎麼想明白,又何時能想明白,她一概沒說。
溫辭眉頭緊鎖地放下那字條,確認道:「她什麼都沒帶?」
「大師父她……拿走了她的一千兩銀票。」謝玉珠哭喪著臉說道。
她想起什麼,指著旁邊的房間說道:「還有蒼術!蒼術也不見了!」
溫辭一拳砸在桌上,然後慢慢彎下腰去。謝玉珠這才注意到溫辭臉色差得嚇人,慌忙地圍著他問怎麼了。
溫辭只是抓緊桌沿,用力到指節發白。
「混蛋!!葉憫微!求人入局,拉人下水,自己一走了之!隨心所欲的混蛋!」
另一邊,沒能抓住魘獸也沒能捉拿葉憫微的仙門們鎩羽而歸。卓意朗從寧裕回來後,便與各門一同在嘉州修整。
謝玉想似乎是看他鬱鬱寡歡,私下裡把他約出來,問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扶光宗這次牽涉不多,對於葉憫微及夢墟主人的圍捕,謝玉想均未參加,便也不了解詳情。
酒家街邊的桌子旁,卓意朗坐在好友對面,一杯接著一杯地喝酒。
「你是說那日我們見過的白髮前輩便是葉憫微?這真是……」謝玉想拈著糕點,感慨萬千。
「若我知道她是葉憫微,就不會跟師叔說金神節那晚的事情。甄副門主讓我畫像時,我也不會畫她的。」
「你不想抓住葉憫微嗎?」
「……我不知道。」
卓意朗想起他再次在寧裕的街道上看見葉憫微時,葉憫微立在滿地奇異的符號裡,月光下白髮蒼蒼。和之前他每次見她那樣,她的眼神安然又坦蕩,靜靜地等著他提問題。
那一刻他突然感到愧疚。
他也不知道這愧疚從何而來,葉憫微明明是惡人,她偷竊術法,私造為器,她的魘獸擾亂了整個世界,她是罪有應得。
可是她就真的是壞人嗎?她就真的該死嗎?她那些無與倫比,天馬行空的設計,真的都是錯的嗎?
他試圖說服自己,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成功。
卓意朗出神片刻,嘆息道:「玉想,你知道我師叔和師父他們,總是想要爭一口氣。你們是大宗門,是太清壇會上三席主位之一,我們是小宗。」
「你別妄自菲薄!這些年靈津閣發展壯大如此之快,還出了你這樣的英才。我聽師兄們說,可能再過幾年,靈津閣就能躋身太清主席之位了呢。」謝玉想安慰他。
卓意朗苦笑一聲,抬頭看向謝玉想:「對,就是這句話,這是我師父師叔心上的魔咒。」
白雲闕遭林雪庚重創之後,實力已經大不如前,若不是扶光宗與逍遙門念及舊情幫襯著,早就跌出三大宗之外了。如今正是靈津閣崛起,取而代之的最好機會,或許以後的仙門三大宗、太清壇會三主席,便是扶光宗、逍遙門與靈津
閣。
為此師父師叔殫精竭慮,多方籌謀,甚至不惜讓小輩中最有天賦的他提前魘修,博一個「最年輕的魘修大成的修士」的名聲,又立刻擁有了靈力高強的弟子。
他何嘗不知,這是在透支他的未來。
只是他的未來太遙遠,他師門的時機等不及。
「我師父對我恩重如山,為了師門的榮光,要我做什麼都是值得的。只是我現在突然覺得,我們像是在斷壁殘垣,夕陽餘燼中爭一點殘羹冷炙,還爭得那麼殫精竭慮,如履薄冰。」
卓意朗低低地一笑:「真是很可笑。這世界以後,或許都不會再有仙門,也不會有仙門三大宗了。」
屋簷下的木桌旁只有卓意朗與謝玉想。酒家已經打烊,暴雨如注,沿著屋簷落成一道錯落雨簾,安靜的路上一個行人都沒有。
此時卻突然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說得不錯。」
卓意朗怔然地抬起頭來,從街角的黑暗裡走出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他戴著一頂黑紗帷帽,背著手腳步悠悠。雨落在他的身邊便轉向滑開,他走在雨中,身上竟滴水不沾。
從帷帽簾子的縫隙中,依稀可以看到他脖子上一條長長的紅色印痕。
卓意朗警覺地站起身,他按著腰側的劍,問道:「閣下是何人?」
那男人悠悠站定。他伸手把帷帽摘下來,揚起一張英俊的面孔,笑道:「在下天上城主,衛淵。」
卓意朗愣了片刻,意識到什麼,轉頭看去。坐在他旁邊的謝玉想悠悠拿起酒杯,竟抬眸對他微笑了一下。
他突然看不懂他多年的好友。
「謝玉想……你是……天上城的人?」
與此同時,被溫辭咬牙切齒罵了八百遍的葉憫微,正在荒郊裡一座破城隍廟裡避雨。她蹲在地上,豎起一根茅草,再鬆手丟下,準備讓這根茅草來決定她的去處。
那根茅草飄飄悠悠地落在了右側,那裡的地面上用石頭刻了一行字「鬼市林雪庚」。
葉憫微的目光轉向左側地面上的字,沒有被茅草選中的這邊,寫著「失蹤災民」四個字。
突然叮噹一聲響,一支金釵從她的懷裡滑了出來,落在地面上。
說是金釵子,可它的樣子已經面目全非,彷彿融化又壓扁過,扭曲又融進了雜質。若不是看過它原本的樣子,實在很難想像它曾是一支釵子。
這是溫辭從寧裕的廢墟裡尋到的。
那日溫辭收集的死夢裡,不獨有宋椒的死夢,也有孫婆婆的死夢。
或許是看不見宋椒心中不安,她並未跟親戚們撤去嘉州,從排隊的人群中偷偷溜了出來,跑回了田邊的房子裡。
熔岩毀掉整個寧裕的時候,她正坐在門口的躺椅上昏昏欲睡。在她的夢境裡,葉憫微始終以她女兒的面貌出現,抱著她的肩膀在金色福花滿天的節日裡,說自己再也不會離開。
那是個沒有痛苦的美夢。
葉憫微低眸沉默了片刻,把金釵子撿起來收在懷中。然後她伸出一根手指把茅草撥了個方向,指向左邊的「失蹤災民」。
「好,去找他們。」葉憫微滿意地說道。
破廟飄搖的門突然被推開,葉憫微抬頭看去,雨幕中立著個瘦得竹竿似的的家伙。來人撐著一把大得出奇的傘,悠然走進來,他收起傘在地上抖抖水,從容不迫道:「萬象之宗就這麼一聲不吭地走了?」
葉憫微迷惑道:「蒼術?你怎麼在這裡?」
「算到萬象之宗要獨自遠行,覺得需要來陪您這一程。」
蒼術笑眯眯,他抖抖袖子,露出枯瘦的手臂,手指輪轉:「萬象之宗在憂愁什麼,要不要讓我來給您算一卦?」
「不用。」
「您信不過我嗎?」
「不是。」葉憫微搖搖頭。
她低下頭去,用枯草把地上寫的字跡抹去,慢慢地認真地說:「我不能總問別人我是誰,也不能一直聽別人說我是誰。」
「我應該要自己看清楚,我是誰。」
如果此刻謝玉珠和溫辭打開那副視石,便會發現其中曾經寫滿各種形容「葉憫微」之詞的那一頁,如今幾乎已經被抹得乾乾淨淨。
「術法天才」、「博聞強識」之類諸多美譽,「竊法賊人」、「心懷不軌」之類諸多惡名全數消失。
乾淨的頁面裡,只剩簡潔而明確的兩行字。
「謝玉珠之師。」
「溫辭重要之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2 04:37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5-6-2 07:54 PM 編輯
卷三 人心之禍 第四十章 治病
遭遇天災的崇丹山腳下一片狼藉,數個村鎮化為廢墟,牽涉其中的嘉州賑災之務亦是十分繁重。即便是大部分的熔岩灰燼都被轉移到海中,剩餘熔岩造成的破壞也足足讓嘉州上下忙了三個月的時間也沒緩過勁兒來。
然而頭疼的何止嘉州,這世上災禍橫行,那是一視同仁地橫行,可絕不會偏愛哪邊,又放過哪邊。這邊嘉州遇上天災,那邊千里之外的淇州則遭了人禍,正因為靈匪作亂而人心惶惶。
這世上沒被仙門緝拿處死的靈匪們,要麼逃去天上城尋求庇護,要麼在世上終日遊蕩躲藏。天上城規矩森嚴,靈匪們一旦進去多半就再也出不來了,因此在許多人看來,去天上城跟坐個寬敞的牢也沒多大區別,所以去天上城與在世上遊蕩的靈匪相比,大約是五五對半。
這遊蕩於世的一半靈匪為了生計,要麼狩獵其他靈匪,搶奪靈器去鬼市賣出高價,便如孫勝之輩;要麼欺負百姓,就如厲害些的山匪大盜。
在淇州作亂的靈匪便是後者,這人手上有好幾件靈器,素日裡在淇州各府縣四處擄掠百姓,百姓稍有反抗便就地殺死。他每隔一段時間便出來遊蕩,動輒擄走十幾戶人家甚至於全村人,手上已經有六七百條人命。淇州的仙門滄浪山莊追蹤他許久,至今未能將他繩之以法。
於是淇州的百姓們日夜提心吊膽,唯恐某日這厄運落在自己頭上,有些人甚至拖家帶口往淇州首府豫鈞城裡來避難。豫鈞城北面兒的山上有滄浪山莊,城中有州牧府邸與廂軍,還住著當地的藩王淶陽王,怎麼看怎麼安全。
或許也是因為以上種種原因,這靈匪也從來沒有在豫鈞城出現過。
流民們來到豫鈞城孤苦無依,淶陽王便出資建了一座流民營,每日給他們提供些粥食。隔三差五地派人勸他們返回故鄉,有時甚至將自己封地裡的田產分給他們讓他們去耕作。於是流民們陸陸續續地來了,又陸陸續續地離開,好歹沒把豫鈞城擠滿。
正是初冬時節,天氣陰沉,城東的流民營裡大家都拿著飯碗排著隊,等著淶陽王家僕來施粥。只見高高低低的人頭間,驀然有個缺口,往下一看,原來此處站著一個還不到十歲的男孩。
排他後面的婦人問道:「阿嚴,今日怎麼不見你妹妹,阿喜不是從早到晚都跟著你的嗎?」
名叫阿嚴的男孩還沒說話,排在他前面的男人就回頭答道:「聽說阿喜生病了,已經發了兩天燒,營裡的赤腳大夫看不好。」
「哎呦呦,這麼小的孩子燒這麼久,可不得了!阿喜原本就有點瘋病,還不能說話,要是再燒壞什麼地方……」
「你不許這麼說我妹妹!」那瘦瘦的男孩憤憤地瞪著婦人。
初冬時節天氣已經轉涼,他卻還只穿了兩件單薄的粗布衣裳,大概是因為長個子的原因,這粗布衣裳袖子褲腿都短了一截,露出他乾瘦的被凍紅的腳脖子和手腕。他人長得瘦,更顯得眼睛大,這雙大眼睛裡什麼情緒也藏不住,三分的生氣像是五分,五分的生氣就像是十分了。
於是被阿嚴這麼一瞪,婦人便悻悻地止了話頭。
大概是話還沒說完不能爛在肚子裡,婦人轉頭又對身後的姑娘小聲說:「你瞧這孩子最護著他妹妹。可他父母都被靈匪殺死,一個小孩子帶個瘋妹妹,日子怎麼過?我說句挨罵的話,他妹妹若是病死了……說不定他還好活一些。」
婦人的聲音很低,誰曾想阿嚴的耳朵十分靈光,竟然全聽了去。他瞬間就跳起來,五分的怒氣瞬間漲到十分。
「呸!你說誰死呢!我妹妹才不會死呢!你死她也不會死的!」
他聲音響亮,可說到「死」字的時候,嗓子都在顫抖。
婦人只是說道:「唉……我不是這個意思……是我說錯了,你家阿喜一定長命百歲。」
阿嚴癟癟嘴,突然轉向婦人身後的姑娘,說道:「雲川,你哥哥不是從小就燒傷了嗎,滿身纏著布條子,不也長得這麼大了嗎?你哥哥能長大,憑什麼我們阿喜就長不大!」
那姑娘手捧飯碗,瞧著這莫名其妙燒到自己身上的邪火,偏過頭無辜道:「我沒說阿喜長不大啊。」
「對啊,我們阿喜只是……只是小傷風而已!她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阿嚴語氣篤定。
「不是哦,營裡的大夫說你妹妹病症復雜,她可能會死的。」那姑娘誠實道。
婦人拉拉姑娘的衣袖,小聲說道:「雲川啊,你少說兩句。」
阿嚴的眼睛立刻紅了起來,他手裡把那隻缺角的陶碗攥得緊緊的,聲音裡有點哭腔:「不對!是……是大夫看錯了,一定是他看錯了。」
婦人長長地嘆息一聲。
阿嚴的身世算是流民營裡最淒慘的,他所在的村子被作亂的靈匪劫走大半人口,而他的父母則因為反抗被殺死。他與妹妹躲在櫃子裡逃過一劫,卻親眼目睹了父母被殺死的情景。他那六歲的妹妹可能是因此受了刺激,變得瘋瘋癲癲的又說不出話來。他們被王府的門客魘師魏景救下,後來又跟隨流民們來到流民營裡過冬。
這兩兄妹相依為命,不過看樣子,妹妹大概是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那被稱作雲川的姑娘看起來二十出頭,長髮烏黑,長得清麗秀雅如冬日雪柳,只可惜眼神不太靈光。她雖然年輕,但說話做事總是從容不迫,頗有種天塌下來高個子頂著,沒高個子就她頂著的氣度。
此時雲川說道:「營裡的大夫確實不好,這裡也沒有藥。若是去外面的醫館裡看看,說不定能治好阿喜。」
站在阿嚴前面的男人回頭道:「豫鈞城裡什麼都貴得要命,誰能花得起錢去醫館啊!」
前面有人大喊開始放飯了,懶散的人群一下子精神起來,大家紛紛向前移動。阿嚴卻咬了咬牙,突然要朝外面走。
雲川伸出胳膊,隔著婦人提住他的領子。
「你做什麼?」
「你放開我,我這就去醫館求他們給我妹妹看病,沒錢的話……我去給他們幫工……我……我下跪磕頭,我把自己賣給他們!總之我一定要救阿喜!」
雲川仍舊提著他的領子不放手,說道:「他們說的對,若阿喜死了你會活得更輕鬆。」
阿嚴憤而轉頭,只見雲川睜著她那雙迷濛的、灰黑色的眼眸,認真道:「可是你還是想救她嗎?」
「當然!」阿嚴怒吼道。
他揮舞著胳膊腿奮力掙扎,雲川突然一鬆他的領子,阿嚴差點摔了個狗啃呢。
她又拿出了那副天塌下來了她頂著的氣度,說道:「好,那我來想辦法。」
她說罷便拿著飯碗從隊伍中走出,前前後後的人都十分吃驚,只看見放飯的時候來插隊的,沒見自己不排了往前走的。
婦人手搭在眉骨處往前看去,說道:「喲,她去她哥哥那裡插隊了。」
蒼術正捧著碗站在隊伍前頭,眼見著前面還有四個人就輪到他領飯了。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轉過頭去便看見一張熟悉的臉龐。
她喚道:「蒼術。」
蒼術嘆口氣,第四十六次說道:「要叫哥哥。」
他用手擋在嘴邊,繼續說:「你見過誰叫哥哥直呼其名的?也太沒大沒小了。我們現在是兄妹關係,你演也得演得像一點兒吧!」
葉憫微點點頭,她手一指流民營外,對蒼術說道:「哥哥,我們去弄點錢來吧。」
蒼術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飯碗,看看前面還有三個人就輪到他的隊伍,還來不及多看點別的就被葉憫微拉出了隊伍之外,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往流民營營門走去。
蒼術只感到自己的肚子發出悲鳴,他瞧著前面這個不需要吃飯的家伙,一時間百感交集,最終只能吐出來一句:「我真是上輩子造孽了!」
葉憫微回過頭來,真誠地說道:「為什麼?你這輩子造的孽還不夠多嗎?」
「……」
她說的倒也在理。
沒過多久,葉憫微與蒼術便站在了豫鈞城最大的賭坊前。
蒼術揣著袖子抬頭瞧著那賭坊的匾額半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從袖子裡伸出那隻枯瘦的手來掐算一番,道:「不要戀戰,今日你贏到第十三局就出來,我自己會看著辦的。」
葉憫微點點頭。
一個時辰之後,街上就傳來了追打的聲音。一群五大三粗的漢子在後面追著,一男一女瘦高個在前面跑著,靈活地穿街而過驚擾人群,漢子們大喊道:「給我站住!不許跑!敢在我們寶來賭坊出千,不要命了!」
「我們沒出千。」女子的自白夾著呼呼風聲。
「一個博戲連贏十三局,一個射覆連盒子裡扇子上的墨點子都知道,沒出千誰信啊!給我站住!」
「唉唉,大爺您小心頭頂!」纏滿布條子的人回頭大喊。
他話音剛落,樓上便從天而降一盆髒水,追他們的幾個大漢兜頭被澆了個透心涼,一時間都停下腳步罵罵咧咧。葉憫微與蒼術熟練地混入人群之中,逃之夭夭。
蒼術眼見終於甩掉了追他們的賭坊打手們,便慢下步子,捂著肚子道:「不行,我太餓了,實在跑不動了。」
頓了頓,他瞧著旁邊同樣氣喘籲籲的葉憫微,怒道:「您那一千兩的銀票要是省著點花,我們也不至於有今日啊!」
如今距離葉憫微和蒼術離開嘉州已經過去三個多月,他們一路打聽消息,循著消息來到了時有大量百姓被擄掠的淇州。就淇州百姓被擄掠時的情況來看,其與崇丹山災民失蹤之事存在許多相似之處,或許有所關聯。
而他們進流民營,一來自然是為了繼續調查,二來也是因為——他們真沒錢了。
葉憫微這一路打聽消息,不光是打聽消息,什麼家長里短,民間故事,鄉間軼事,聽得那是津津有味來者不拒。她活像是學堂裡聽課的學童,積極發問,求知若渴。
求完知她就化身了散財童子。凡是這些故事有遺留到現在還能用錢解決的,她二話不說就給錢。什麼沒錢看病的,沒錢上學堂的,沒錢養父母孩子,被放印子錢的追債的不在話下。她還給三十幾個奴僕贖身,給十幾戶人家挖井,給八戶人家修房子。就她這做派,觀音廟裡的菩薩都得站起來給她讓位置。
錢以蒼術瞠目結舌的速度流水般地花出去,以至於他們來到淇州的時候,已經是貨真價實的窮光蛋。
蒼術心說,她怎麼就不可憐可憐身邊這個命途多舛的窮算命的呢?
這次的情況也是差不多,他們憑著數術本事與卜算能力賺來了錢,葉憫微便立刻帶阿嚴與阿喜去豫均城最好的醫館找最好的大夫看病,錢頓時嘩啦啦沒了大半。
那老大夫捋著雪白的鬍鬚給阿喜把了把脈,一番行針之後阿喜蒼白的小臉便紅潤了幾分。一副藥下去過了兩個時辰,阿喜便開始發汗,燒終於退下去了。
做大夫的不輕易許諾,見阿喜退燒,大夫才終於開口說阿喜已經沒有大礙。
阿嚴一聽這句話,終於鬆了一口氣,握著阿喜的手把她緊緊抱住。
然後他便放開阿喜,起身就朝葉憫微與蒼術跪下,脆生生地磕了三個頭。
小男孩伏在地上,胳膊腿上的布料紛紛後撤,更顯得他細胳膊細腿兒。然而人窮志不短,他鄭重其事道:「雲川姐姐,蒼術哥哥,你們的恩情阿嚴這輩子絕對不忘!等我長大成人去殺了那個害我父母的靈匪和葉憫微,就回來報答你們!」
阿嚴瘦小的身體里長了顆大大的自尊心,平時倔得跟驢似的,遇事從來不求人自然也就不謝人。這還是葉憫微與蒼術第一次從他嘴裡聽到感謝之詞。
只是這詞實在是又正又歪。
他們一時沉默,蒼術幽幽說道:「你的計劃……很難實現啊。」
「我要攢錢去夢墟,成為和魏景先生一樣厲害的魘師,就能報仇了!」阿嚴以為他們是在說他本領不夠,於是抬起頭來,信誓旦旦地發言。
「夢墟主人可是葉憫微的好友。」蒼術提醒道。
阿嚴愣了愣,他皺起眉頭,說道:「那夢墟主人也一定不是什麼好人!我也去殺了他!」
蒼術瞧著這個九歲的小鬼,讚嘆道:「這可真是一個欺師滅祖的好苗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2 05:04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5-6-2 07:56 PM 編輯
卷三 人心之禍 第四十一章 猜想
葉憫微倒沒對阿嚴的報仇之詞做出什麼評價,她只是抓住阿嚴的手腕,提小雞似的把他從地上提起來。
「我是為了讓你不必下跪磕頭才去弄銀子的,你這樣我不就白幹了嗎?」她嚴肅道。
阿嚴摸不著頭腦:「啊?」
「錢對我來說並不珍貴,但阿喜與尊嚴對你來說都很珍貴,我可以用錢來換回你所珍貴的。最好你一樣都不要折損,這交換才最值當。」
葉憫微說得理所當然,彷彿她只是在說——用一文錢可以買兩個燒餅就絕不能只拿一個。
「所以你不要跪我。」
阿嚴怔怔地看著葉憫微。
葉憫微不知道這孩子怎麼突然要哭出來了。
兩個人面對面大眼瞪小眼,滿室寂靜中,蒼術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只覺得葉憫微這段時間散盡家財也確實學了很多人世間的道理。
但是這道理也學得又正又歪。
於是他幽幽地探出身,鄭重道:「錢不珍貴嗎?我覺得錢很珍貴,你怎麼不換點對你哥哥珍貴的錢來呢?」
葉憫微看向他,真摯道:「可是你本來就沒錢,根本沒有失去的餘地,又怎麼換回呢?」
「……我妹妹真是好狠的心啊!」
他們這番對話讓阿嚴掛在眼眶上的眼淚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這邊阿嚴在醫館陪著阿喜,葉憫微與蒼術便在醫館對面的酒樓落座。自從花完錢後飢一頓飽一頓的蒼術終於得以享用美味佳肴,大手一揮點了一桌子菜。
而不吃飯的葉憫微,則如願以償地去隔壁乾貨店買了柿餅,捧著柿餅在蒼術面前慢慢地吃起來。
不得不說,錢真是好東西。
蒼術略微安撫了五臟廟,便舉著筷子,說起正事兒來:「按流民們的說法,崇丹山火山爆發前後,淇州安寧過很長一段時間。如此看來,淇州與嘉州的百姓失蹤事件是一人所為的可能性很大,那時他去往嘉州,便沒有在淇州犯案。」
葉憫微咬著柿餅,含糊道:「嗯,而且他應該在豫鈞城裡,在滄浪山莊、州牧府邸或者淶陽王府。」
蒼術舉在空中的筷子僵住,他看向葉憫微。
葉憫微疑惑地回望他:「怎麼了?」
「您是拿到那個人的生辰八字給他算了一卦,還是找到他的畫像給他相了個面?」蒼術真誠地問道。
「都沒有。」
「滄浪山莊與官府找了他一年多都沒找到他,您是怎麼知道他在哪裡的?」
蒼術唯恐葉憫微回答一句顯而易見,接著補充道:「勞煩您從頭到尾跟在下詳細說說。」
葉憫微於是放下柿餅,從旁邊的果盤裡挑出幾粒瓜子來,一一擺放到桌上。
「去除崇丹山火山爆發的那段時間,靈匪犯案的最短間隔為十天,最長間隔為一個月,一共在淇州犯案二十四起,犯案的地點分布便如這些瓜子。」
葉憫微邊說邊在桌上擺了二十四枚瓜子,上為北下為南,拿筷子擋在一邊做海。蒼術瞧這瓜子的分布,比例和實際竟分毫不差。
葉憫微繼續道:「靈匪既然頻繁犯案,那麼應當是有穩定的需求,且每樁案子對他來說獲利相當。利益在於人口而花費在於蒼晶,從他安身之所到達作案地點需要消耗蒼晶,從作案地點運人回到他安身之所也需要消耗蒼晶。」
「我在崇丹山時研究過轉移術法的蒼晶消耗情況,其關鍵在於轉移的人數和距離。不過二者影響的比例不同,在轉移距離為十里之內時,約每萬人消耗一顆蒼晶,轉移距離在十里之上百里之內時,每增加五里一顆蒼晶便少轉移百人。百里之上隨著距離增加,一顆蒼晶所能承擔的人數將極速下降。同時只要啟動蒼晶便有大幅消耗,所以分次轉移也並不劃算。他若要獲利最多那麼……」
葉憫微一邊說一邊拿手指當筆在每顆瓜子旁邊寫數字畫算式,真是筆走如飛揮灑自如。她說著各處失蹤人數分別是如何如何,它們之間的距離如何如何,它們將如何耗費蒼晶,又如何與離靈匪巢穴的距離相關,邊說邊在它們之間連線。
她說得快速而流暢,彷彿確信對面的人一定能聽得懂似的,連來連去劃來劃去,葉憫微將一粒瓜子放在它們之間,說道:「由此可以算出他安身之所的位置,大概是在豫均城。豫鈞城能隱藏大量人口的地方,只有滄浪山莊,州牧府邸與淶陽王府。」
蒼術盯著那顆瓜子沉默了半晌,吐出來一句:「您真是個好賬房。」
葉憫微又拿起了柿餅,悠然地咬了一口,總結道:「數術是萬物之基。」
從離開嘉州以來這一路上葉憫微從不向蒼術問卦,完全憑著她那奇異的腦子裡各種奇異的思維,以及聽來的消息來到此處。
蒼術樂得清閒,有道是小卦怡情大卦傷身,破天機傷性命。他瞧著這事兒肯定不小,能不算就不算,他可是天下第一惜命的人。
於是此刻蒼術嘖嘖讚嘆,放下筷子舉手為葉憫微鼓掌,邊鼓掌邊說:「那您能算算他究竟想要做什麼嗎?難不成只是為了賺個人販子的錢?這些人又被帶到了哪裡去呢?」
葉憫微咀嚼的動作頓了頓,她瞧著那桌子上的瓜子們不說話。
「您已經想到什麼了?」蒼術問道。
葉憫微點點頭:「可是我不想說。」
蒼術奇道:「為什麼不想說?」
葉憫微真摯道:「我聽說做人最基本的禮貌,就是當別人不願意說的時候不要追問。」
「……這不像是您會說的話。」
「是溫辭說的。」
「果然,那您是怎麼回答他的?」
葉憫微誠實道:「我說我是個沒有禮貌的人。」
蒼術沒忍住笑出聲來,他一邊夾菜一邊讚嘆道:「夢墟主人還沒被您氣死,真是不容易。」
顯然蒼術是個有禮貌的人,葉憫微不願意說他便沒有追問下去。兩人各吃各的,只聽酒樓外傳來鑼鼓與絲竹之聲,葉憫微朝外面看了看,說道:「我去外面看看。」
「好嘞,我吃完了去找您。」蒼術爽快應下。
酒樓邊不遠處立著個高高的木製戲台子,台子下擺了許多長條板凳,板凳上已經坐滿了老老少少的百姓們,各個伸著脖子翹首以盼。來晚了的人只能站在後頭使勁兒踮腳,總有不安分的人想往前擠,偶爾傳來幾句罵罵咧咧的爭論。遠遠望去黑壓壓的一片。
葉憫微捧著柿餅站在人群之外,她問旁邊的人:「這裡一會兒要演什麼嗎?」
「外鄉來的吧,不知道豫鈞城的風漪堂嗎?這可是全淇州最有名的曲樂班子,十番鑼鼓與三十六齣舞戲那是一絕,咱這裡的達官貴人們辦宴席都以能請到風漪堂為榮,演一場聽說要這個數呢!」
那揣著袖子的老爺子伸出五根手指,他指指那舞台:「風漪堂每三個月在明安台上義演一次,請全城百姓來看。有人就沖這個趕上百里路從外州來一賞風漪堂的風采,你看最前面幾排那些坐著的人,從昨兒早上就在這裡等了!」
鼓樂聲起,舞台後的簾子被拉起。伶人們魚貫而出,一個個金衣白紗戴著銀面具,彷彿天仙下凡,人群爆發出熱烈的掌聲與叫好聲。
葉憫微慢慢咬了一口柿餅,在模糊的視野裡,金與白相融翩翩而舞。
蒼術飽餐一頓從酒樓出來時,才發現外面已經下起小雪,紛紛揚揚的雪白蓋了一條街。旁邊舞台上的演出熱鬧非凡,鼓樂聲悠揚婉轉,伶人的絕技引來一陣陣叫好聲,人群蒸騰起熱氣。
他左看右看,終於在黑壓壓的人群後面看見了葉憫微。葉憫微站在人群之外,長髮與肩頭已經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雪,她微微抬著頭目不轉睛地看著舞台,眼神迷濛又專注。
三個月前她染黑了她的一頭銀髮,如今風雪下,她的頭髮彷彿又重歸銀白,隨風飄飛,像是長在人群中的一樹雪柳。
蒼術正揣著袖子微笑著瞧著葉憫微,只見一個討賞錢的風漪堂小童在人群中穿行路過她面前。大概是葉憫微穿得略顯寒酸,他壓根兒也沒想問葉憫微討賞,然而葉憫微卻叫住那個討賞的孩子,從袖子裡掏出一錠銀子放進那他的鐵盤裡。
那可是整整一錠銀元寶!
這個要命的散財童子!
蒼術頓時雙目圓睜,一溜煙衝過去,眼疾手快地把那銀元寶拿回來。
「妹妹!錢可不是這麼花的!」
葉憫微看向蒼術,蒼術緊緊攥著那錠銀子不鬆手,語重心長道:「妹妹,你給得也太多了!」
葉憫微說道:「可是他們演得真好看。」
小童仰頭看看葉憫微又看看蒼術,不由得挺直了腰板,朗聲說道:「沒錯,我們風漪堂是淇州首屈一指的班子,貴人們要看我們演出,賞錢比這還多呢!我們謹遵師祖訓誡每三月義演一次,這賞錢我們也是要捐給城裡的流民營的。」
蒼術指著小童,對葉憫微說道:「你聽聽看,這錢還是捐給我們的呢!」
「你們是流民嗎!你們怎麼會有這麼多錢?」小童驚奇。
葉憫微又從懷裡掏出一錠銀子放進小童的盤子裡,說道:「真好,那最後我們還能花上一點。」
小童忙道:「客官不必給太多,只是賞錢罷了,心意到了就行。」
葉憫微執著道:「我的心意就值這麼多銀子。」
蒼術眼見這散財童子是鐵了心要散財,無奈道:「妹妹啊,他們演得再好能有溫辭好嗎?不然這樣吧,我來算一下溫辭現在在哪裡,我們現在去找他,你去看他演不行嗎!」
他邊說邊伸出胳膊煞有介事地一番掐算,立刻被葉憫微壓下去,她嚴肅地搖頭道:「不要。」
說罷她就轉身朝醫館走去,也不管小童的呼喊,蒼術瞧了一眼小童盤子上的銀元寶,終究還是沒拿回來,搖著頭揣著袖子跟上她。
小童喊了兩聲看他們都沒回來,瞧著這錠銀子,奇道:「他們怎麼會知道溫師祖的名字呢?」
蒼術走在葉憫微身側,他不經意地回頭一瞥,葉憫微離開原來站的地方竟有一塊乾燥的地方,彷彿從雪飄落時她就站在那裡,不曾離開過。
蒼術眸光一轉,落在葉憫微手裡的柿餅上,那柿餅竟然還沒吃完,只咬了兩口。
她剛剛看得真是入迷啊。
「萬象之宗啊,您看得清他們的表演嗎?您到底是喜歡什麼呢?」蒼術疑惑道。
葉憫微腳步頓了頓,她說道:「她們在演弄扇戲。」
蒼術回過頭去,遙遠的台上伶人身著色彩繽紛的舞裙,金色的扇子在她的手指間旋轉飛舞,靈動如飛蝶。
「溫辭演過的弄扇戲。」葉憫微補充道。
蒼術聞言笑了笑,他搖搖頭道:「原來是這樣啊,您想夢墟主人了吧。」
葉憫微默不作聲。
他們走進醫館去接阿嚴與阿喜時,葉憫微突然說道:「我不希望我的猜想是真的。」
「什麼?」
「你問我為什麼不想說我的猜想。」葉憫微轉頭看向蒼術,她解釋道:「因為我不希望我的猜想是真的。」
她的灰黑迷濛的眼睛深處含著一些不明晰的情緒,彷彿她那顆空空的心臟裡,正蟄伏著什麼東西。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2 05:42 PM
卷三 人心之禍 第四十二章 疑雲
葉憫微與蒼術帶阿喜去了幾日醫館後,阿喜從鬼門關走了一遭,終於徹底痊癒活蹦亂跳起來。
她今年只有六歲,是個長相可愛討喜的小姑娘,不像她哥哥那麼瘦,小臉圓乎乎的,彷彿是家裡的好吃的就緊著她吃了似的。
阿喜整日無憂無慮,吃不飽穿不暖也笑嘻嘻的,蹦蹦跳跳跑來跑去,像是不識人間疾苦的小神仙。
然而她確實不識人間疾苦,並不是因為她是小神仙,而是因為她是小瘋子。不僅是小瘋子,聽不懂人說話,她也不會說話,只能發出一些含糊的咿咿呀呀的聲音。
流民營裡誰看到她都要嘆一口氣,說一聲可惜。
葉憫微與蒼術拿剩下的錢又買了些冬天的棉衣和凍傷膏給阿嚴與阿喜。阿嚴看著身上終於蓋住手腕腳腕的衣服,聞著新棉的氣味,又忍不住紅了眼眶。他從來不怕被誰鄙視摧折,可他怕別人的好意他還不清。
於是阿嚴鄭重地說道:「我將來一定會報答你們的!」
他拎著身穿新棉衣、不諳世事的妹妹,一起向葉憫微與蒼術深深彎腰道謝。阿喜揮舞著手臂不明所以地咿呀咿呀幾句,看著身旁的阿嚴,也跟著老老實實地低下頭來。
蒼術把他們扶起來,拍拍阿嚴的肩膀,說道:「你想好好養大妹妹,想學魘術做魘師,想要報仇還想要報恩。你才幾歲就要扛這麼重的擔子?要我說,你已經做得不錯啦,是個好哥哥。」
蒼術笑眯眯地指指自己,道:「我不如你,我不是個好哥哥。」
「沒關係的,雖然你又懶又饞長得奇怪身體還不好,但你是個好人,雲川姐姐也不會嫌棄你的。」阿嚴朗聲道。
蒼術的手指僵在半空。
這一樁事算是了結,按葉憫微的作風,做完一件好事後她便不會再繼續插手,然而阿嚴與阿喜卻迅速與她親近起來。尤其是阿喜,自從那天被哥哥押著跟葉憫微與蒼術道謝之後,她好像惦記上了他們,每天都來給他們製造點驚喜。
一日至少三次,阿喜會來給葉憫微或蒼術送點東西,通常是裂了的骨頭、被撕碎的花,或者肢體零落的蟲子、小鳥和小蛇之類。
以這謝禮的內容來看,真讓人疑心阿喜是勘破天機,替她哥哥報仇來了。
這天葉憫微抱回來一個肚大口小的陶甕,在流民營裡找了個角落喊阿嚴幫她挖坑,將陶甕埋下去只露出甕口,蓋上一層薄皮。阿嚴幹活利索,卻並不明白她為何如此,倚著比人還高的鋤頭疑惑道:「雲川姐,你為什麼要種陶甕?」
「不是種,是要聽。」葉憫微趴下身去,把耳朵貼在地甕口的薄膜上。
她的視線裡出現阿嚴的大眼睛。這孩子也放下鋤頭,學她的樣子趴在地上耳朵貼著地面,認真道:「要聽什麼?」
「醫館對面有個明安台,阿喜去看病那天有一場演出。堂鼓放在地上,敲起來的時候,聲音聽著不太對。」葉憫微邊說邊閉上眼睛。
阿嚴也跟著閉上眼睛,努力去聽,只是感覺到所有人的腳步聲都非常清楚,沒感覺到什麼異樣。
而在葉憫微黑暗的世界裡,所有的聲音遠近交錯混雜在一起,她的手指在地上上上下下地劃動,所有信息在她腦中來往變化。
「醫館那裡也是,這裡也是……這裡的地下,是空的。」
「空的?」阿嚴驚詫道。
葉憫微睜開眼睛,卻見面前不僅趴著阿嚴,還趴著阿喜。小姑娘與阿嚴頭對頭,學著她哥哥的樣子伏在地上,一身紅棉襖彷彿是一顆長出胳膊腿兒的蘋果。
她一看葉憫微睜眼便咯咯笑出來,一雙圓圓的眼睛滿是快樂,咿咿呀呀地揮舞著雙臂,握緊的小拳頭伸到葉憫微面前。
看來她又要送小禮物了。
葉憫微坐起身來,配合地伸出手去。阿喜拳頭一鬆,手裡的東西掉進葉憫微的手心。
似乎是溫熱的一顆石頭。
阿喜的手移開,葉憫微的眼睛跟著睜大。
她手心裡,躺著一顆瑩瑩發亮的蒼晶。
在那陶甕之下,淇州的土地深處,鮮有人知的幽深地宮裡,一個身著深紫色錦袍的男人坐在小紫檀木的三角椅上,漫不經心地伸手在火盆上烤火。
一個黑影走近他,影子被牆壁上的火光拉長落在男人身前,他頭也不抬,問道:「還沒有葉憫微的消息嗎?」
來人披著黑色斗篷,頭戴兜帽,俯身行禮道:「尚未收到。」
頓了頓,黑衣人問道:「屬下不知,如今葉憫微修為與記憶全失,只是個普通人罷了,您就算把她抓來又有何用處呢?」
男人輕笑一聲,他抓起旁邊的香料撒進火盆裡,白煙裊裊,香氣四溢之間他淡淡說道:「你懂什麼。記憶與修為算什麼,我要的才是葉憫微身上最寶貴的東西。」
黑衣人低頭道:「是屬下愚鈍。」
男人抬眼看向黑衣人,說道:「你丟失的東西,如今找到了嗎?」
「屬下無能,至今仍未找到。」黑衣人再次深深一拜。
男人站起身來走到黑衣人的身前,悠悠將來人的兜帽掀起來。此人髮間已經有一些白絲,看起來比他更年長,約有四十歲的樣子,頭髮束得一絲不苟,神色肅穆而緊張。
然後男人拍拍黑衣人的肩膀,低聲說:「給了你力量,你需得用用好,不要讓我失望。」
黑衣人捏緊拳頭,應道:「屬下明白。」
這邊的流民營裡,最偏僻的角落中面對面席地而坐四個人,正是阿嚴阿喜、蒼術雲川兩對兄妹。阿嚴看著一臉嚴肅的雲川與蒼術,頗有些摸不著頭腦,之前阿喜送蛇給雲川時雲川都淡然地接過來了,怎麼這次只給了個石頭,雲川反應居然這麼大?
「阿嚴,這段時間阿喜去過什麼地方,見過什麼人嗎?」雲川問道。
她的語氣嚴肅得反常,以至於阿嚴都挺起了腰板。他說道:「阿喜除了去醫館那幾天,都是在營裡待著的,從來沒出去過。我去哪裡她就去哪裡,見過的人都是營裡的伯伯嬸嬸們,沒什麼特別的人啊。」
雲川握著那顆藍色石頭,她思索片刻,然後抬眸望向阿嚴,慢慢說道:「阿嚴,醫館的大夫說,阿喜不是受了刺激才啞的,她是被藥灌啞的。」
阿嚴眼睛慢慢睜大,拳頭捏緊,稚嫩的臉上浮現出完全不加掩蓋的防備神色。
「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著我們?」蒼術接著問道。
阿嚴騰得一下站起來,他緊緊抱住阿喜,說道:「你們想問我什麼?你們是幫了我,可欠你們的我以後一定會還,你們別想把阿喜從我身邊搶走!」
「我沒有想……」
「你們憑什麼質問我?你們就沒有瞞著我什麼嗎?這顆石頭是什麼,你們究竟是什麼人?你們從哪裡弄來的這麼多錢?你們為什麼變成了流民?你們每天早出晚歸都在幹什麼?你們自己分明也沒有說實話啊!」
阿嚴刺蝟般豎起滿身尖刺。他是個早熟的孩子,許多事他看在眼裡,但是因為他們是他的恩人,他對他們心懷感激,所以什麼都沒有問。
阿喜無憂無慮地笑著伸出手抱住阿嚴,對緊張的氣氛毫不在意。
阿嚴攬著阿喜,就跟護小雞崽似的,對她說道:「我們走。」
蒼術瞧著阿嚴那義無反顧扭頭就走的架勢,說道:「得了,咱們把他給得罪了。」
到了傍晚,蒼術瞧著床鋪上被還回來的棉襖,嘆息道:「咱把他得罪透了。」
葉憫微說:「我床鋪上沒棉襖,有個摁了手印的紙條子。」
「他不會寫字,讓你自己寫欠條他提前摁指印呢。還的是他的棉襖,欠的是他妹妹的棉襖和凍傷膏。」
蒼術嘖嘖感嘆一聲:「瞧這個牛脾氣。」
正路走不通,只好走歪路。阿喜整日精力旺盛,夜裡也不喜歡睡覺,就喜歡偷偷跑出營帳在營地裡溜溜噠噠,天快亮了再回去裝睡。
這事兒恐怕連阿嚴都不知道,他夜裡睡得死得打雷都驚不醒,而葉憫微卻十分清楚。
因為她晚上也不睡覺。
這天晚上阿喜又蹦噠著從營帳裡跑出來了,營帳後接連探出兩個腦袋。
蒼術憂慮道:「萬象之宗,您不會是想偷孩子吧?」
「不是。」葉憫微搖搖頭。
白天阿喜一直跟著阿嚴,確實不會在阿嚴不知情的情況下接觸奇怪的人,阿嚴說不知道石頭哪裡來的,應該就的確不是白天得到的。
或許是晚上她自己跑出來玩的時候,在某處得到了蒼晶。
葉憫微與蒼術躡手躡腳地跟在阿喜身後,這小姑娘一會兒挖石頭,一會兒在路邊撲蝴蝶,玩了半個時辰之後突然回頭一看。
正好看見鬼鬼祟祟的葉憫微和蒼術。
四下寂靜裡,阿喜卻開心地笑出聲,張開手向他們奔來。顯然她哥哥跟她說過要離這倆人遠一點,而阿喜完全沒聽進去——或者沒聽明白。
葉憫微與蒼術被這個小家伙狂奔而來抱了滿懷,阿喜也不重,可不知怎的那個瞬間他們突然暈眩得站不住,一齊向後倒去。
突然有潮濕陰冷的塵土氣息傳來,葉憫微的後背撞在堅硬冰冷的東西上,腦袋順勢砸下去,撞得後腦勺嗡嗡發疼。
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竟然靠在高聳的石壁上,石壁上掛著火把,將牆壁照得泛紅。
阿喜笑嘻嘻地在她懷裡仰起頭看她,這狹窄的石室裡,在阿喜圓圓腦袋之後,有整整一箱光芒閃爍的蒼晶。
蒼術的聲音在旁邊響起,他揉著腦袋驚詫道:「這……這是哪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2 06:00 PM
卷三 人心之禍 第四十三章 目睹
這間狹窄的石室光線昏暗,彌漫著泥土中獨有的潮濕陰冷的氣味,牆壁上細密地滲出水珠,看起來他們如今身處地下。
白天葉憫微剛剛發現這地下是空的,沒想到晚上就直接掉進地底下去了。至於他們是如何穿越厚厚的土層掉進地底的,他們自己也弄不清楚。
葉憫微與蒼術站在那箱蒼晶之前端詳許久,蒼術揣著袖子環顧四周,說道:「這裡似乎是什麼人存放蒼晶的寶庫。」
葉憫微拿起一顆蒼晶放在眼前瞧了片刻,說道:「這不是我在崇丹山發出去的蒼晶。」
他們在這邊聊著,那邊阿喜還在石室裡轉著圈跑來跑去,把她撲死的蝴蝶揮灑一地,然後又奔過來抓住葉憫微的衣袖。
轉瞬之間葉憫微和蒼術就站在了石道之中,葉憫微還維持著舉蒼晶的姿勢,與蒼術面面相覷。
而四個持刀的士兵就在他們的面前。
不幸中的萬幸,這四個持刀的士兵是背對著他們。
蒼術與葉憫微立即屏住呼吸,彷彿是立在石道裡的兩座石雕。士兵們並沒有意識到自己身後突然出現了三個人,他們排成一隊,按著刀提著油燈在狹窄的石道中朝前走去,身影伴隨著火光消失在石道轉角處。
他們一消失葉憫微與蒼術就立刻貼上牆壁,順便也把蹦蹦跳跳的阿喜抱起來。舉目望去,左邊是不見盡頭的黑暗,右沒多遠處便是石道的轉角,道路狹窄而曲折,這裡彷彿是一座地下的迷宮。
他們身後所靠著那扇門,從門縫裡依稀可以看到藍色的石頭,正是他們剛剛待過的石室。
葉憫微低下眼眸看向阿喜,她仍然無憂無慮的樣子,咧著嘴就要咯咯地笑出聲來。蒼術眼疾手快地捂住阿喜的嘴,轉頭面色凝重地看向葉憫微。
葉憫微點點頭,說道:「我們之所以來到這裡,是因為阿喜。」
阿喜似乎可以帶人在不同的地方自由穿行,她絕非尋常之輩。
蒼術壓低了聲音:「可是她沒有修為靈力,也沒見她用靈器。這麼小的年齡,她更不可能是魘師。」
葉憫微低眸看著阿喜,眼裡也滿是疑惑。
蒼術騰出手來,手指輪轉一番,嘆道:「看來要想離開這座地宮,我們要跟著阿喜才行。」
葉憫微看了看周遭的黑暗,於是把阿喜重新放回地上,只虛虛掩著她的嘴,不讓她發出太大的聲音。阿喜似乎對這裡十分熟悉,雙腳一落地就歡快地往前走,若不是被葉憫微拉著,恐怕就要開始大步奔跑。
葉憫微與蒼術跟著阿喜在蜿蜒曲折的石道裡來來去去,期間蒼術的手指一直眼花繚亂地動著,彷彿在防備什麼。
轉了幾個彎後,前面出現幾條岔路。蒼術突然停下腳步,把阿喜與葉憫微一齊拉住。三個人緊靠石壁,如同貼在石壁上的三塊膏藥。
從旁邊的石道中傳來人的腳步聲與說話的聲音,由遠及近。
「魏先生,今日王爺來嗎?」
「王爺有事,由我代為監看。」
蒼術看過去,只見一個黑衣的四十歲上下的男人走在隊伍之前,他手裡牽著一個小男孩,身後有七個侍衛跟著他,離他最近的侍衛舉著火把,對他很尊敬的模樣。他們簡單地說了兩句,便消失在石道的盡頭。
他轉過頭來對葉憫微說道:「是淶陽王府的門客,魘師魏景。」
世人說魘師雙傑是任唐與蘇兆青,乃是因為他們一個闖到夢墟二十九重夢境,一個闖過了全部三十二重夢境,按理說是當世魘術最強的兩人。然而人們談論起來,卻還有一位只闖過二十一重夢境的魘師,魘術也極為厲害,曾與任唐比試也不落下風,正是淶陽王的門客魏景。
魘師盟會也給魏景發過邀請,只是魏景說自己為報淶陽王知遇之恩,一向只為淶陽王做事,不可當他人之主,便推辭未去。他在淇州多年,幫助百姓們解決過虎患水患,那靈匪作亂時,他也救過許多人,因此被視作淇州的英雄。
阿嚴便是被魏景救出來的,他視魏景為恩人更為榜樣,整日說要去學魘術,成為魏景這樣厲害的魘師。
如今魏景卻現身在這詭異的存放了蒼晶的地宮裡,看起來十分蹊蹺。
「既然魏景出現在這裡,那麼這應該是淶陽王的地宮,剛剛那些是淶陽王的府兵。淶陽王已經在淇州經營三代,沒想到居然有這樣一座龐大的地宮。」蒼術低聲說道。
葉憫微點點頭。
阿喜似乎是被抱得不耐煩了,又掙扎著要下來。葉憫微把她放在地上,阿喜就開開心心地繼續往前跑去,蒼術與葉憫微跟在她身後,在昏暗低矮的石道裡四處穿行。走了大概半個時辰,竟然隱隱傳來人群嘈雜的聲音,他們循著聲音轉彎,卻走到一條死路裡。
若說死路也有些不準確,路的盡頭並非一堵石牆,而是許多石欄桿,每道欄桿間隙越有半人寬,側著身也可過去,有火光從間隙間透過來。
人群的聲音越發清晰,不像是他們在石道裡聽過的府兵聲音,而是至少百人才能發出來的混亂喧囂。這些聲音似乎被什麼堵住,含糊不清,卻又尖銳悠長,滿含驚恐。
阿喜不覺有異,她一溜小跑,跑去那石欄桿邊,從石頭縫裡揪下一朵小花來,笑嘻嘻地轉圈圈。
葉憫微的腳步在石道口頓了頓,然後她一步步慢慢朝那石欄桿走去。石欄桿盡頭的光芒漸漸清晰起來,隱約可見一個寬闊的地穴。
這地穴很大,地面呈圓形而牆壁高聳,石欄桿恰在牆壁半中央。從欄桿間望去,可見對面上方的石壁上伸出一個石台,其中高高站著四五個人。而往下看,便能看見百餘人高高低低黑壓壓的頭頂,擁擠地佔滿整個地穴。而地穴的牆壁上,畫滿了藍色的紋路。
那些似乎是靈脈圖。
葉憫微看不太清楚,她正想再走近時,所有藍色的紋路突然爆發出熾烈而刺眼的光芒。她猝不及防踉蹌後退,人群含糊的嘈雜聲突然是剛才的數十倍,此起彼伏,哀嚎淒厲,刺耳至極彷彿地穴裡射出利箭,讓人的腦子嗡嗡作響。
她眼裡那些模糊的黑色頭頂突然矮下去,如同黑色的雪在陽光下極速融化,融化流淌出鮮紅的水澤,滾燙地將所有其他顏色吞噬,煮沸,蒸發。
然後析出一層藍色之物,消失在一地藍色的碎屑裡。
血腥味鋪天蓋地而來,鮮紅與湛藍映在葉憫微顫動的眼眸中。
她突然解凍般向前跑去,有人用力拉住她的胳膊,與她雙雙摔倒在地。葉憫微跪倒在地,想要站起來向前走,卻被那人攔住腰死死抱住,她拼命地掙扎,那個人也拼命地用力壓著她,兩人彷彿在撕鬥般渾身骨頭咯吱作響。
「葉憫微……葉憫微你冷靜!葉憫微……葉雲川!」
蒼術極力壓低聲音在葉憫微耳邊呵斥,他呼吸凝滯一瞬間,然後一字一頓道:「萬象之宗,他們已經死了!」
「你不能去,你去了就回不來了!」
「你救不了他們。」
葉憫微的身體驀然頓住,她好像想要說什麼。蒼術連忙捂住她的嘴不讓她發出聲音,葉憫微卻並不是想要說話,她的腰深深地躬起來。
她在乾嘔。
彷彿被什麼擊中頭顱,她明明沒有戴視石,卻開始強烈地乾嘔。她吐不出任何東西,乾嘔聲一聲接著一聲從她的喉嚨裡滑出來,她渾身戰慄,彷彿身體裡燃起一把大火,燒得她的四肢百骸與鮮血都沸騰,她的五臟六腑連同那個陌生而可疑的靈魂,就要從她的嘴裡跳出來。
她嘔得喘不過氣來,便開始咳嗽,胸膛劇烈震顫,邊咳邊流出眼淚。
蒼術感覺到自己捂住葉憫微的那隻手一陣潮濕,她的眼淚順著他的手背滑落,燙得灼人。
那顆從石室裡被帶出來的蒼晶,正被她緊握在手心,鋒利的邊緣割破她的血肉,指縫間滲出鮮血。
地穴之上的高台上,那些目睹一切的人淡然地交談著。
「又失敗了。」
「只煉出一層碎渣子,完全用不了。」
「你說葉憫微和林雪庚那蒼晶到底是怎麼煉的?」
——「我不想說我的猜想,因為我不希望它是真的。」
葉憫微的這句話響在蒼術腦海中,他目露不忍之色,慢慢放開葉憫微。
葉憫微趴在地上,用胳膊撐著身體,她睜著眼睛看著自己的眼淚一滴滴掉落在地,積起一片水澤。
她泣不成聲,卻不知道自己為何而哭。
正在這時,一雙手捧起了她的臉。
葉憫微朦朧的淚眼中,出現了阿喜的面龐。
身著紅棉襖的小姑娘跪在她的面前捧著她的臉,路盡頭刺目的光芒從阿喜身後漫來,地穴中不知何時飄起了藍色的游魚,那些游魚所過之處,鮮紅與白骨漸漸消失不見。
阿喜圓圓的漆黑的眼睛裡映著葉憫微布滿淚水的面龐。
她把手裡的小花插進葉憫微的耳朵後面。阿喜總愛把東西弄壞,之前送的花總是殘碎的。
然而這朵小小的,淺藍色的花卻馨香而完好。
然後阿喜抬起手來捂住葉憫微通紅的、盈滿淚水的眼睛。
阿喜的手柔軟而溫暖,在什麼無邊的黑暗裡,葉憫微聽見府兵的呼喊與腳步聲,有人大喊是誰在哪裡。
轉瞬之間一切寂靜無聲,寒冷的風與塵煙味道襲來,阿喜的手慢慢從葉憫微的眼睛上放下。葉憫微看見了流民營高高低低的灰色帳篷之間,正緩緩升起的一輪朝陽。
溫暖的金色的太陽,將天地萬物都染成淺淺的金色,彷彿這個世上全是生機,從來沒有死亡這回事。
葉憫微跪坐在流民營的蒼黃土地裡,蒼術在她身後,就如同他們落入那令人暈眩的地宮之前那樣。
阿嚴的聲音響起,遙遠而焦急地喚著阿喜。
嬌小的小女孩望著葉憫微,突然眉眼彎彎地笑起來。她還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小神仙,站起身蹦蹦跳跳地去找她的哥哥,在冬日暖陽裡逐漸走遠。
陽光穿過晨霧,彷彿碎金灑在葉憫微含淚的眼睛裡。
葉憫微靜默無聲地看著朝陽破雲。
她想,他們真的是在用人煉蒼晶。
陽光逐漸明亮得刺目,她眯起眼睛,空白與混沌的腦海之中,無端地冒出一個念頭。
黑夜已盡,天光破曉,白晝來臨。
這個時候,溫辭應該要睡著了吧。
冬風凜冽。
塵土飛揚。
葉憫微耳畔的藍色小花被風吹落在地,黃土上摻了一點藍。她從懷裡拿出香囊,把這朵花撿起來拍拍乾淨,放進滿是金色乾花的香囊裡,藍色的花瓣被金色與撲鼻的香氣淹沒。
香氣蓋過了殘留鼻間的血腥味道。
「你說得對。」葉憫微喃喃說道。
蒼術愣道:「什麼?」
「我想念溫辭。」她提起毫不相干的話題,似乎有些茫然,又一滴淚落在她握著香囊的手指上。
彷彿她自己都非常迷惑,不明白這想念從何而來,緣何而生。
蒼術沉默地望著她半晌,終於輕輕嘆了口氣。他伸出那隻枯瘦的,纏滿布條的手去拍拍葉憫微的頭,就像個真正的哥哥那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2 09:05 PM
卷三 人心之禍 第四十四章 消失
葉憫微三個月來的調查在一夜之間進度突飛猛進,她突然之間目睹事情的真相。
既是意料之中,卻又猝不及防。
晨光朗朗,葉憫微與蒼術坐在流民營的一間營帳中,流民們在營簾外熱鬧地來來往往,說著中午要發的粥食,劈柴生火,聲音吵吵嚷嚷,聽著卻不太真實。
葉憫微耳邊總是隱約傳來昨夜聽見的悲鳴聲,似遠似近。
蒼術盤腿坐在榻上,說著崇丹山失蹤的災民恐怕已經死在了昨夜所見的煉人地穴裡。
他還說,淶陽王身份顯貴,此事水深,不僅涉及靈匪還涉及朝廷。葉憫微身份敏感此刻又沒有靈器,若貿然現身反而會讓事情更加復雜,還是寫信將此事告訴仙門,由仙門來處理為好。
葉憫微看著蒼術的嘴唇開開合合,她沉默良久,終於開口:「你不意外嗎?」
蒼術停下話頭,他的眼睛微微睜大,思索片刻然後說道:「意外?您是指,他們在用人煉蒼晶這件事嗎?」
葉憫微點點頭。
「我也有可能是這樣煉蒼晶的。」
蒼術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卻並不沉重:「原來您懷疑自己是個殺人魔,怕嚇到在下啊!」
頓了頓,他微微一笑,以一種見怪不怪的語氣說道:「這話聽來可能有些奇怪,但在下平生便和貪欲打交道,就數殺人魔見得最多。人心至暗,貪欲一起,千萬人死亦不可止。不過在下看來,萬象之宗並不是那種人。」
「為何?」
蒼術舉起手,在臉前比劃了一下說道:「在下頗擅長相面。您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眼如日月,鼻聳天庭,乃是仁善聰慧之相,並無凶戾之氣。」
蒼術這話聽著很假,語氣卻十分篤定。
葉憫微有些迷惑。
她眼眸泛紅,烏黑的長髮垂落身側,彷彿不再是初見時察見淵魚而未老先衰的智者。
如今她滿頭青絲,彷彿重回青春少年時,於人世之中橫衝直撞,踉踉蹌蹌。
蒼術嘆息道:「原來這便是您離開謝小姐和夢墟主人的原因。」
「什麼原因?」
「因為有愧。」
「有愧?」
蒼術伸出手指點點胸膛,意味深長地說:「由愛而生愧,此為人心。」
「您以後會明白的。」
午時放完飯的流民營正是一天中最為祥和之時,大家紛紛感念淶陽王府的恩德,誰也沒想過他們大加誇讚的貴人,正是逼他們流離失所的罪魁禍首。人之道,損不足而奉有餘,罪人往往是最有餘裕偽裝成好人的家伙。
當然,他們這流民營裡還藏著另一位罪魁禍首,追究起來,當是一切禍亂的源頭。而這位罪魁禍首正跪坐在地寫寫畫畫。
瞧她的狀態,似乎並不打算置身事外,也不想將此事完全交給仙門處理。
她的營帳外出現兩個小腦袋,阿嚴與阿喜悄悄地扒在營簾外,瞧著雲川滿地寫東西,只覺得她寫的東西稀奇古怪,跟鬼畫符似的,讓人摸不著頭腦。
阿嚴之所以會出現在雲川的營帳外,是因為他一大清早就看見雲川在痛哭,驚得以為自己做夢沒醒過來。
阿嚴低頭憂慮地問阿喜:「早上雲川姐為什麼哭得那麼凶啊?」
他雖然認識雲川不久,但很明白她是個雲淡風輕到怪異地步的人,彷彿這世上絕無不可能之事,總是輕飄飄地說一句她來想辦法。這得是多大的事兒才能讓她哭得滿面淚水啊?
小瘋子阿喜當然不可能回答他,她只是天真地眨著眼睛,呵呵傻笑。她自從病癒又穿上新棉衣後小臉越來越圓,臉色紅撲撲的,越發像一隻小紅蘋果。
阿嚴瞧著阿喜似乎長胖了些,對此滿心驕傲,覺得自己這個哥哥做得還湊合,於是捏捏阿喜的臉蛋。
「你們在看什麼?」
這聲音嚇了阿嚴一跳,他抬頭看去,只見蒼術正叼著剛發的燒餅,同他們一樣扒著營帳往裡面看。
阿嚴昨日才與蒼術與雲川吵架鬧翻,今日再見蒼術就十分別扭,他乾乾道:「我……我就是……」
可擔心終究還是壓過了別扭,阿嚴小聲問蒼術道:「早上雲川姐為什麼哭啊,是不是你……得重病要死了?」
「……」
蒼術笑眯眯道:「你可別咒我,我身子骨雖然脆了點,但不至於現在就死。」
「那是怎麼回事?」
蒼術點點自己的胸膛,說道:「她這裡長了點兒東西。」
阿嚴驚惶道:「長……長瘤子了嗎?」
「不是,她長了一顆心出來。」
阿嚴立刻把驚惶咽了回去。
只見蒼術揮著他纏著白布的手,煞有介事道:「長心這件事啊,就跟你們現在換牙長牙一樣,從血肉裡長出別的東西來,總是會很痛的。」
他語氣正經,說話的內容卻離譜。
「我又不是三歲小孩,你還拿這種話騙我?誰會沒有心還要長心啊,再說長牙又不痛,牙爛了才痛呢。」阿嚴嗤之以鼻。
「是呀是呀,這顆心長出來之後才會更痛,血肉如此柔軟,觸之即傷。所謂萬丈紅塵,也是萬刃加身,椎心泣血啊。」蒼術開始咬文嚼字。
阿嚴沒聽明白,只覺得蒼術神神叨叨的,滿嘴沒一句正經話。
蒼術卻笑眯眯地打量阿嚴片刻,再看向他身邊的阿喜,若無其事地說道:「怎麼樣,你還生氣嗎?氣消就算啦,我們不就問問嘛,要不要跟我們和好?」
他這話正戳在阿嚴心坎上,阿嚴這小小身板裡雖然長了顆大大的自尊心,可自尊心也是溏心的。他自父母去世之後便無依無靠,蒼術與雲川是他來到流民營後,除了阿喜之外最親近的人。
他脾氣上來只想著和他們斷交,一覺睡醒就開始後悔了。
阿嚴清清嗓子,說道:「也行,那你們之前說的阿喜的嗓子是怎麼……」
他的話說了一半,只見雲川攥在手心的蒼晶突然冒出一陣閃電似的藍光,轉瞬便熄滅。她專注地瞧著這藍光,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再俯下身去寫寫畫畫。
阿嚴卻忘了自己要說什麼,臉色陡然刷白,渾身僵硬。
他眼前驀然閃過無數混亂的畫面,噩夢步步逼近,夜晚他家裡燒起的大火,火光裡震耳欲聾的哀嚎與哭泣聲,喧囂中他父母拼命反抗的身影,錯亂的影子裡看不清模樣的凶手,凶手手中穿透夜色的詭異而刺眼的藍光。
冰冷藍光之後流淌一地的鮮血,和倒在血泊裡的人。
他們癱軟的四肢,無神圓睜的雙目。
他的父親,母親。
還有他的妹妹。
那藍光張開血盆大口,吞噬他所愛的一切,獨留他在世上。
「這……這石頭為什麼會發出藍色的光?雲川……雲川是誰?」
阿嚴的聲音顫抖,他指著葉憫微,不可置信地看向蒼術。他指尖凍得通紅,眼睛裡先是震驚,繼而湧上被背叛的滔天憤怒。
阿嚴突然撲上來抓住蒼術的衣角,奮力搖晃,厲聲質問:「說啊!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阿喜發出咿咿呀呀的含糊聲音,笑得開心。
蒼術舉著胳膊,轉著眼睛說道:「這個……這件事說來話長……」
他還未來及編出什麼瞎話,只聽營帳前便響起一聲冷峻的呼喊:「夢九,過來。」
蒼術與阿嚴轉頭看去,只見一個黑袍的中年男人牽著一個小男孩的手,與二三十個王府侍衛站在他們這間營帳之前。
一群人佔滿了營帳間的小路,如黑雲壓境。
這黑袍男人正是魘師魏景。
魏景來到流民營引起了不小的動靜,流民們紛紛跑過來,裡三層外三層將這間小小營帳圍了個水洩不通。蒼術看向魏景手裡捏著的一塊布料,不動聲色地摸了摸自己的袖子。那正是昨夜他阻止葉憫微時,兩人爭鬥間被撕下的一塊布料,估計是落在石道裡了。
壞就壞在,這衣服是流民營剛剛發的,估計是因此被地宮裡的侍衛認出。
魏景卻並不看蒼術,他目光只落在阿喜身上,眼角嘴角的皺紋走勢均向下,語氣冷淡甚至帶著威脅:「夢九,別讓我動手。」
阿喜嗖得躲在阿嚴身後攥緊他的衣服,像一隻警覺的貓,成天笑呵呵的小姑娘居然板起臉來。
阿嚴下意識護住阿喜,說道:「魏先生,這是……這是我妹妹!」
「妹妹?」
魏景看向阿嚴,他上上下下打量阿嚴片刻,彷彿想起來阿嚴是誰。
「你全家除你之外盡數被殺,你哪裡來的妹妹?」
阿嚴面色蒼白,他彷彿雕像一般站在原地,不能動彈。
「這個丫頭是我的養女。」魏景一揮袖子,冷然道。
圍觀的流民紛紛驚詫與疑惑,他們瞧著阿嚴阿喜與魏景,竊竊私語,說著阿喜到底是哪家的孩子,這又是怎麼回事。
「我……我……」
窸窸窣窣的議論聲中,阿嚴六神無主,他蒼白無力地重復道:「阿喜她……阿喜她就是我的妹妹!」
他的音調因為過於緊張而怪異,似乎除了重申這句話,他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
阿嚴想,阿喜是他的妹妹,阿喜是他撿來的妹妹,雖然和他沒有血緣關係,但是阿喜就是他的妹妹。
在阿喜之前,他也曾有一個妹妹。
他的妹妹從他們藏身的衣櫃裡跑出去,也被那個靈匪殺死。
他沒有能抓住她,沒有保護好她。
他沒有能抓住任何人,他是被厄運遺漏的人,又承擔了最可怕的厄運。他所愛的,重要的人全部消失了,他的爹娘妹妹,他的叔叔嬸嬸,他村子裡所有的伙伴。
偌大個村子,就剩下他一個人。
如果不是撿到了阿喜,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會在哪裡,說不定早就絕望地死在某個小溝渠裡。
阿喜是他的妹妹,他是阿喜的哥哥。
他已經決定要作為阿喜的哥哥活下去,給她他所能給的一切,好好照顧她,把她撫養長大。
雖然魏景先生是他的恩人,可他不能沒有阿喜,阿喜是他的骨頭,如果不是阿喜的哥哥,他就是一攤無名的血肉。
阿嚴緊緊抱著阿喜,哀求道:「魏先生……先生您別帶走阿喜……我求求您了……」
蒼術站在兩個孩子身邊,他看了一眼阿喜,手指輪轉之間,又若有所思地看向魏景。
侍衛們逼近時,蒼術突然出聲:「魏先生。」
魏景看向蒼術,蒼術微微一笑:「在下善於相面,您這是惡貫滿盈,命不久矣之相啊。」
他話音剛落,阿喜突然尖銳地驚叫起來,在場所有人都立刻捂住耳朵。
等大家回過神來時,蒼術、阿嚴與阿喜都沒了影子,空蕩蕩的營帳前,只剩風捲起營簾,在空中搖晃。
光天化日之下,他們消失得無影無蹤。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2 09:15 PM
卷三 人心之禍 第四十五章 過往
葉憫微被阿喜的尖叫聲所喚醒。
她轉頭看向營帳門口,便看見蒼術、阿嚴與阿喜消失在塵土中的這一幕。一瞬間人聲鼎沸,議論聲嘈雜,圍觀者震驚又惶恐,紛紛猜測這是鬧鬼還是靈匪又作祟。
不是鬧鬼也不是靈匪作祟,是阿喜又帶人去別處了,可是從前阿喜只在晚上才會消失。
葉憫微喃喃說道:「糟了。」
她聽見有人高喊要把相關之人全部抓回王府,便立刻起身從另一邊的營帳門中奔逃出去,一路撞散領餅的隊伍,穿過流民之間的縫隙狂奔而去。
不知道哪個嘴碎的人喊了一句「蒼術的妹妹跑了!」,她身後傳便傳來紛亂的腳步聲,追兵紛紛湧向她,大喊著讓她停下來。
葉憫微從流民營一路跑到了大街上,專挑行人最多的街跑,躥得像一條入水的游魚。王府侍衛們在她後面追,驚得擁擠的街巷雞飛狗跳。
葉憫微奔逃片刻後,七拐八拐跑進一條巷子裡,只聽巷子盡頭與身後均傳來腳步聲與呼喊聲,應該是那些侍衛兵分兩路想把她合圍在其中。
這條巷子窄窄長長全無支岔,葉憫微望向旁邊高高的圍牆。正在此時,一輛華麗的馬車路過她身邊,車簾被撩起。
車簾後是一張陌生的中年女子面容,女人眉目秀麗,髮間已有銀絲,雖是美人已老,卻也眉目溫婉,若春風若幽蘭。
葉憫微與她對視一瞬,女人眸光微動,沉聲道:「上車!」
葉憫微稀裡糊塗地被拽上了這輛馬車,巷子中緊接著傳來腳步聲與罵罵咧咧的呼喊,追兵們沒看到葉憫微十分憤怒,有人高喊道:「她還能插上翅膀飛了不成!你們去那邊看看,其餘人跟我來,來往的車都喊停搜車!」
葉憫微貼著車廂的另一邊,拉她上車的女子不動聲色地撩起車簾,轉過頭去,頭髮間的銀蝴蝶翅膀顫動。
女子對窗外說道:「馮統領,此地發生了何事?」
車外侍衛的聲音立刻變得恭敬:「原來是秋老板,我們正奉命追緝犯人。」
這位被稱作「秋老板」的女人輕輕咳嗽兩聲,說道:「原來是有公務,那秋笙自當下車配合。」
「秋老板您身子弱,別受了風,風漪堂全仰仗您呢。您也不可能和這犯人相關,快回去歇息吧。」
侍衛似乎和秋老板熟識,十分信任她,當即便給馬車放行。秋老板溫聲謝過,從始至終氣定神閒,彷彿拽逃犯上馬車的人不是她似的。
馬車沿著交錯縱橫的街巷,不緊不慢搖搖晃晃地向前駛去。侍衛們搜尋犯人的聲音逐漸遠去乃至於完全消失,只剩街上行人的聊天聲,大家對剛剛王府追緝逃犯之事議論紛紛。
此時秋老板終於轉過頭看向葉憫微,微微一笑。
葉憫微迷惑道:「你認識我嗎?」
秋老板搖了搖頭,她說:「不過我在明安台下看見過您,那日豫鈞初雪,您捧著柿餅看我們演出,還給了明海一錠銀子。」
秋老板的描述詳細得過分,彷彿曾經仔細端詳過葉憫微,刻意把她記在腦子裡似的。
頓了頓,秋老板說道:「您是溫師父的故人吧?」
葉憫微怔了怔。
秋老板彷彿已經篤定自己的猜想,並不需要葉憫微回答,只是溫聲道:「雖然不知您為何被追緝,但是若您現在沒有好的去處,可隨我去風漪堂暫時藏身。」
這邊葉憫微他鄉遇故人的故人,那邊當著眾人的面消失的蒼術、阿嚴與阿喜在天旋地轉的黑暗之後,又掉進了一個光線昏暗陰冷潮濕之地。
蒼術一摸身下的石磚,就是昨夜他才來過的那個地宮沒錯。
這剛離開不過幾個時辰,他又回來了。
蒼術渾身沒有三兩肉,砸在地上骨頭差點散了架。他揉著肩膀和腰艱難從地上站起來,只見旁邊的阿嚴正瞠目結舌地呆坐在石磚地上,難以置信地環顧四周。看樣子阿嚴是頭一次知道阿喜的本事。
蒼術再一看阿喜,這小姑娘此刻閉著眼軟軟地趴在牆邊不省人事,這可不妙,他們一時半會兒怕是回不去了。
阿嚴突然反應過來什麼似的,一下躥起三尺高扯住蒼術的衣角,凶狠道:「你為什麼把我們帶到這裡來,你想幹什麼?」
「……我?」
蒼術冤枉得要命,他指著暈倒的阿喜,說道:「分明是你妹妹把我們帶到這裡來的。」
阿嚴愣了愣,立刻反駁道:「怎麼可能!」
「確實,我頭一次見的時候也覺得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你妹妹這麼小的年紀,哪裡來這樣的本事?但是再一想,若她真的普普通通又瘋癲,那位大名鼎鼎的魘師魏景先生,又為什麼要收她做養女呢?阿嚴,你恐怕是惹上大事了!」
蒼術三言兩語便把話轉回來,成功將阿嚴繞了進去,阿嚴迷茫地眨眨眼睛,怔怔地看向身邊的「妹妹」。
蒼術趁著阿嚴迷茫之際,便走到一邊,借著牆壁上燈火的光芒觀察他們這次掉進的石室。
這間石室唯有一扇大門,此刻大門緊鎖,無法從他們這一邊打開,看樣子他們現在是被關在這裡了。
此處比昨夜那間存放蒼晶的石室寬闊許多,他們三個人待在這裡顯得房間十分空闊,說話再輕都有回聲。高聳的牆壁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掏出一個四四方方的格子,裡面似乎存放著什麼東西。
蒼術踮起腳去,看向第一個格子,昏暗的光線中,依稀可見裡面躺著一個白色石環。
那是卸去蒼晶的吞魚圓環。
蒼術神色逐漸肅穆,手指上下掐弄,他一個格子一個格子地看過去,只見每個方正狹窄的格子裡面都存放著不同的靈器。
蒼術抬頭看去,高高的牆壁之上,他踮腳不可及之處至少還有十幾個格子。那麼這間屋子裡居然收藏了十多件靈器,且都被機關封存著,不可觸碰。
淶陽王府竟有一間存放靈器的寶庫。
這裡的水越探越深,深不可測。
即便是葉憫微來此,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蒼術望著這些靈器,幽幽道:「凡窮貪喪心者,未有不速其殃啊。」
風漪堂在豫鈞城中西市最熱鬧的一條街上,離淶陽王府並不遠,三層的樓閣連綿不斷成一片氣派的建築,闊氣程度與阜江的摘月樓不相上下。
葉憫微暫時住在其中一間偏僻隱蔽的房間內。風漪堂生意紅火,秋老板事務繁忙,安置完她便去處理堂中的事情,是以除了秋老板認識溫辭之外,葉憫微對風漪堂與溫辭的淵源一無所知。
葉憫微想,秋老板似乎很尊敬溫辭,她叫溫辭溫師父,那她還有風漪堂的這些伶人都是溫辭的徒弟嗎?
原來溫辭以前收過這麼多徒弟,那謝玉珠雖然是萬象之宗的首徒,卻不是夢墟主人的首徒了,她要是知道恐怕十分失望。
葉憫微邊想邊在地上的紙上寫寫畫畫,卻聽見房門外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明海說房間裡這位是溫師祖的朋友呢。」一個清脆的少年聲說道。
隨即響起一個低沉些的男聲,聽起來比剛剛那位要年長一些。
「師傅們把溫師祖說得跟神仙一樣,說我這戲還比不上溫師祖三成功力,長相更是不及他一成。真不知道溫師祖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朋友也和他一樣嗎?」
「可姜爺爺說,溫師祖一直獨來獨往,不收徒弟也不交朋友,屋子裡那個也未必真是溫師祖的朋友。」
葉憫微轉過頭去看了一眼那扇緊閉的門扉,略一思忖便抱著一摞白紙走到門邊,靠著門席地而坐。她一邊認認真真畫地宮地形圖,一邊認認真真聽牆角。
門外的三個風漪堂小學徒不負所望地開始聊起溫辭與風漪堂的淵源,添油加醋,頗為傳奇。
據說三十多年前,溫辭孤身一人來到淇州豫鈞城,指名道姓地要挑戰鼓王尚效興。他們就在如今明安台的位置搭起擂台,兩人鬥鼓,從太陽初升鬥到夕陽西下,酣戰五局,精彩絕倫令全城百姓嘆為觀止。五局之中溫辭只輸一局,大獲全勝,在淇州一戰成名。
這三個人為當時溫辭架了幾面鼓小有爭執。鬥鼓時他們都還沒出生,誰也沒看過當時的情景,一會兒說是七面,一會兒說是十三面,最後連二十面都說出來了,彷彿溫辭是千手觀音再世。
雖然溫辭用魘術駕馭二十面鼓也不在話下,但聽起來他們並不知道溫辭是魘師。
「聽說那時候咱們風漪堂生意不太好……」
「什麼叫不太好!我師父說,那時候差點就散伙了!」
三十多年前的風漪堂並沒有如今的名聲,還是個小曲戲班子,當時的堂主——也就是他們的正牌師祖身患重病,難以為繼。於是他們的師祖便找到名聲大噪的溫辭,希望他來風漪堂坐鎮。
師父們說,溫老板性格孤傲,以自己從不進班子而斷然拒絕,堂主鍥而不捨地找了溫老板許多次,某次竟在溫老板面前暈倒,不省人事。堂主一倒下風漪堂就亂了套,競爭的對頭與追債的老板紛紛上門,眼看祖上傳下來宅院都要保不住。
「夏師傅說,那時候溫師祖已經打馬出了豫鈞城門,他追出去求,溫師祖把他捎上馬就奔回來了。溫師祖走進風漪堂裡將上門的那些豺狼虎豹罵得狗血淋頭,一並轟出去,站在風漪堂門口放出話,五年之內他會讓風漪堂成為豫鈞乃至整個淇州最有名的曲戲班子。」聲音清脆的少年說得繪聲繪色。
少女小聲感嘆:「這是真的嗎?」
「反正夏師傅是這麼說的,不管這真不真,咱們如今這三十六出舞戲裡最難的十六支,不都是溫師祖教師傅們的嗎?師傅們一喝酒,就開始互相打趣誰當年學戲時哭得最多,被溫師祖罵得最狠。」
「溫師祖明明教了師傅們這麼多東西,咱們老堂主又那麼感謝溫師祖,怎麼就沒個正式的拜師儀式,讓師傅們也拜溫師祖為師呢?」年長的少年問道,他顯然不如年輕的那個聽到的八卦多。
「溫師祖不讓唄。聽說溫師祖脾氣挺怪的,孑然一身浪跡天涯,那五年裡每年也只在咱們這裡待幾個月,過年的時候一定會回家。」
「溫師祖家住在哪裡啊?」
「好像是在一座高山裡。」
「這個我也知道,堂主說他家裡還有個人一直在山上待著。那些年溫師祖下山來學到最好的舞樂百戲,就去打敗當世最有名的伶人,然後再回去把這戲演給山上的那個人看。」
葉憫微演算的筆停了停。
門外的少年們嘖嘖感嘆著,少女說道:「也不知道山上那位看沒看到,溫師祖舞樂百戲樣樣精通,山上那個人該看過多少好戲,真是讓人羨慕啊。」
葉憫微認真想著,她應該看過的,可是她已經全部忘記了。
她突然有些難過,又像是遺憾與愧疚,彷彿胸膛裡有粗糲的石子來回滾動。
她第一次為自己遺忘了術法靈脈之外的東西而悵然,好像在她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她失去了一些非常重要的東西。
如今她意識到的時候,就彷彿重新失去了它們一次一樣。
葉憫微沉思片刻,轉身打開門。外面三個少年被嚇了一大跳,只見他們一個臉上兩團紅似小丑,一個勒頭吊眉似武神,一個高髻簪花似仙子。他們裝扮都還沒卸下來,彷彿剛剛從台上下來就湊在一起閒聊。
那三個少年被嚇得做西子捧心狀,葉憫微端詳那個武神裝扮的少年片刻,誠實道:「溫辭長得非常好看,你的長相確實不及他一成。」
其餘兩人不合時宜地噗嗤笑出聲,武神打扮的少年眉毛耷拉下去,苦著個臉。
「他現在也收徒弟了,不過好像還是不怎麼交朋友。」
還好,謝玉珠保住了夢墟主人首徒之位。
人與人之間的聯繫真是微妙,七十年前的她與溫辭,三十年前的溫辭與風漪堂,以及此刻的她與風漪堂,冥冥之中被一根線穿起。
而她與她所帶到這世上的蒼晶、靈器,與岩漿覆蓋下的百姓,地宮裡融化為碎屑的人們,與這世上千千萬萬的野心與災禍也被一線相連。
葉憫微說道:「你們去請你們堂主來一下吧,我有事想跟她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2 09:25 PM
卷三 人心之禍 第四十六章 神相
秋笙邁步走進房間時,只見滿地鋪滿了白紙,上面皆畫著些稀奇古怪的符號。葉憫微不以為意地撥開一片紙堆,請秋笙在椅子上坐下。
「我這裡有一封信,您能幫我送去滄浪山莊嗎?」
葉憫微將一個封好的信遞給秋笙,秋笙接過來時,覺得裡面好像有塊硬硬的石頭。
秋笙笑道:「當然可以,您還有什麼其他需要嗎?」
「你們最近要去淶陽王府演出嗎?」
「後天有一場宴席,我們已經受邀。」
「帶我去吧。」
秋笙深深地看著葉憫微,她問道:「我可以讓您扮做樂師進入府中,不過您去淶陽王府,想要做什麼呢?」
葉憫微思索片刻,似乎覺得這件事很難解釋,她試圖描述道:「我好像養出了怪物,說不定我自己也是怪物。總之,有我需要確認和負責的事情。」
這樣怪異的說法,恐怕沒人能聽懂。
面前這個姑娘面容年輕,髮根深處卻有一點銀白,秋笙第一次在明安台下看見這個姑娘時,她正捧著一塊柿餅,目光迷離。
秋笙想,她確實如溫師父以前說過的那樣,是個奇怪的人。
那個久居深山之中、從不下山的姑娘,她一頭銀髮、愛吃柿餅、眼睛不好,但滿心赤誠又純粹,是全天下最聰明的,最接近於神明的人。
他們每次問起溫師父的經歷,溫師父總是淡淡地說一聲你們懂什麼,彷彿他並不想被任何人所了解,也不想被任何人所親近。
可是唯獨山上那個人,溫師父好像很希望那個人能夠了解他。
秋笙粲然一笑:「既然如此,那風漪堂自然要鼎力相助。」
既然是溫師父最在乎之人在乎的事,便值得冒險。
豫鈞城北面的山上,氣勢恢宏的建築沿山而上,連綿不絕,正是傳承數百年的仙門滄浪山莊。滄浪山莊大弟子惠南衣一襲藍色道袍,立站在山門邊,與風漪堂來的姑娘互相一拜,那姑娘便上車走遠。
惠南衣轉身往門內走,邊走邊展開風漪堂送來的信,信展開的剎那,一顆蒼晶掉落在地,叮噹作響。
惠南衣目光一凝。
他正欲俯身將蒼晶撿起,只聽一個聲音在他身邊響起:「大師兄,哪家小姑娘給你寫……蒼晶!」
他的師弟藍星竹躥出來,藍衣嗖得一閃,在惠南衣之前眼疾手快地撿起蒼晶。
藍星竹瞪大眼睛看著這蒼晶,又伸長脖子去看惠南衣手裡的信,越看眼睛越大。
「大師兄,我說什麼來著!我就說淶陽王府有問題!那個作亂的靈匪和魏景總是前後腳出現,他們之間果然有貓膩!」
惠南衣從藍星竹手裡把蒼晶拿回來,連同信一起封存好,嚴肅道:「事關重大,不可妄下斷言。」
「我知道我知道,師父說了八百遍,我們滄浪山莊與淶陽王府一向交好,仙門與朝廷也從來井水不犯河水,沒有確鑿的證據不可輕舉妄動壞了規矩。可這封信怎麼說呢?」
「信中並未署名,僅憑一顆蒼晶,並不能算得上實證。」
「那我們按兵不動,實證又不會從天上掉下來啊!淇州每個月都會繼續有人失蹤!」
「你只是同我吵嘴,實證也不會從天上掉下來,失蹤的百姓也不會回來。靈匪之事師父早交由你負責調查,你如果想要查淶陽王府,就要先盡力找到有力的實證,不能空靠一張嘴。」
藍星竹頗為憤怒,他皺著眉地抱著胳膊,似乎想說什麼但又覺得不合禮數,最後只憋出來一句:「好好好,我知道了!」
說罷藍星竹便轉身而去,惠南衣看著他的背影,目光沉沉,並不說話。
方才送信的姑娘說,寫信之人是一位年輕女子。
名叫雲川。
藍星竹一轉彎便沿著山路一路往上,穿過裊裊白雲到達山頂的妙音堂,他遠遠地就扯著嗓子大喊道:「莫師妹!莫師妹!莫笑鳶!」
還未走進堂裡便聽見一聲凌厲的琵琶響,氣刃迎面而來。藍星竹閃身躲過,頭髮差點給削下去一半。
只見一個紅衣的英氣姑娘抱著琵琶,婷婷裊裊地站在堂門口,不耐煩道:「喊什麼喊,整日裡跟個蚊子似的嗡嗡嗡說不停,你不去查你的靈匪,來煩我做什麼?」
「這不是正要查嘛!」
藍星竹將莫笑鳶推到堂裡,將她按在板凳上,將方才惠南衣收到信的事情如此這般與她說了一遍。
他說道:「師父總說沒有證據,那我們潛入淶陽王府去找到他們擄走百姓的實證,不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搜查淶陽王府了嗎?」
「淶陽王府建府數十年,外有師祖幫他們布置的保護符界,我們一旦硬闖師父們馬上就能知道,肯定要被抓回來,罰跪都是輕的!」
莫笑鳶直搖頭。
「所以這就要靠你了啊!師妹,你的弦殺術練得怎麼樣啊?我聽說明日風漪堂要去淶陽王府演出,你不是一直說綺玉姑娘的琵琶是一絕嗎?明日咱們去拜訪王府,就說想沾王府的光向風漪堂討教音律以精進術法。等進了王府,咱們伺機而動,去調查信上說的地宮在何處!」藍知竹謀劃一通,雙目發亮。
他一口一個好師妹求了半天,莫笑鳶伸出三根手指:「欠我三頓悅椿樓的肘子。」
「師妹!你這麼貪嘴,什麼時候才能辟穀啊!」
「那我不去了。」
「好好好,我答應我答應。」
淶陽王府幽深的地宮之中,因為不見天光所以無法計算時間流逝。蒼術與阿嚴靠著石牆坐著,阿喜躺在阿嚴懷裡呼呼大睡,睡得香甜無比,甚至還打起了呼嚕,怎麼喊也叫不醒。
阿嚴愣愣地看著那滿牆的寶貝,他剛沉浸在被背叛的悲憤中,就被魏景索要阿喜的恐懼打斷,再為阿喜的本領而震驚。此刻他頭腦空白,滿心茫然。
「牆上那些都是靈器嗎?」
蒼術從懷裡掏出一張燒餅,遞給阿嚴,岔開話題道:「幸好進來之前才放了飯,雲川又不吃飯,幾張餅都在我這裡,吃一口填填肚子吧。」
阿嚴轉頭倔強地看向蒼術,彷彿要搞貧者不食嗟來之食那一套。
蒼術直接將燒餅塞進阿嚴嘴裡,把所有答案一股腦地抖落出來:「沒錯,這些都是靈器。我們現在是在淶陽王府的地宮裡,這些東西不是淶陽王的就是你那大恩人魏景的。他很可能就是到處作亂擄走百姓殺你父母的那個靈匪,阿喜也是被他弄啞的。」
「不可能!魏先生他救了我!」阿嚴咬著餅,含糊道。
「哦,他救你的時候只有你們兩人在場嗎?滄浪山莊的弟子們是不是也在?他會不會是怕暴露自己凶手的身份,所以裝作救人給滄浪山莊的人看?」
蒼術一番話連上前因後果,說得極流暢。
阿嚴又被他說愣住了,張張嘴不知如何辯駁。他沉默良久後,怔怔地低下眼睛,抱緊了懷裡的阿喜,只管否認:「不可能……你騙我……你說謊!不可能!」
光線昏暗的靈器寶庫裡陰冷而潮濕,那些世人趨之若鶩的寶貝被封存在一個個格子裡,彷彿毒物一般泛出幽幽的冷光。
阿嚴捂住自己的頭,他終於忍不住哭起來,肩膀顫動,哭聲止不住,漸漸變成嚎啕聲。
「騙人,你們都在騙人!為什麼你們所有人都在說謊騙人,為什麼你們要造出這種害人的東西!以前……以前道長們只用仙術救人,現在大家都在殺人……為什麼!」
他邊哭邊質問道:「你呢,蒼術你到底是什麼人?你不許再騙我!」
蒼術凝視著阿嚴,唇角的笑容淡下去。
「我啊……」
蒼術的話也沒有個結尾,阿嚴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滿臉的淚水順著臉頰流淌而下,落在阿喜臉上。
這睡意昏沉的小姑娘彷彿被驚擾,皺皺眉頭,眼睛微微睜開一線。她睜眼的瞬間,他們就眼前一黑,又掉在了寶庫外的石道裡。
蒼術輕車熟路地摸索兩把,捂住阿嚴的嘴,將阿嚴的驚叫聲悶在喉嚨裡。
而始作俑者阿喜翻了個身,又睡過去了。
「你看,就是因為阿喜。」蒼術對阿嚴小聲道。
石道兩頭都是深不可見的黑暗,這情形和上次來時一模一樣。蒼術習慣性地伸出手來,纏著白布的手指輪轉一圈,手指卻突然頓住。
他的目光慢慢變冷,轉頭看向左手邊那幽深的黑暗。
阿嚴不明所以地跟著蒼術看向那無聲無息的暗處。下一刻蒼術便鬆開他,把兩個燒餅都塞給他,低聲對他說道:「你往右手邊走,那裡有個凸出來的柱子,去躲在柱子後面。看好阿喜,等她醒過來帶你出去。」
阿嚴一頭霧水地被蒼術推著藏在了柱子後面。他剛擁著阿喜蹲下,就聽見從遠處傳來腳步聲,聽起來像是十幾個人正往這邊走。
這條石道筆直沒有分叉,柱子後也不是死角,即便他躲在這裡,那些人走過來也會看見他。
阿嚴臉色蒼白,屏住呼吸。
蒼術卻摸摸他的頭,輕嘆一聲,竟然從柱子後站起來,轉身迎著腳步聲不疾不徐地走去。
「什麼人在那裡!」
有人高喝道,刀劍與腳步聲紛亂,火光將眾人的影子投在牆壁上,許多高大魁梧的身影將那道清瘦的身影圍在其中,劍影直指清瘦人影的面門。
阿嚴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
那連成片的黑影們裡卻走出一個影子,身著皮毛大氅,頭戴髮冠。
那個影子慢慢說道:「神相大人,您竟然還活在世上。」
神相大人?沾一個神字,聽起來是好大的官,誰是神相大人?
阿嚴正疑惑著,只見被刀劍包圍的清瘦人影俯身行禮,脊背直挺,身形優雅。
「淶陽王殿下,別來無恙。」
蒼術的聲音輕緩和氣,不卑不亢。
阿嚴睜大眼眸,神相大人是指……蒼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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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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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6-2 09:57 PM
卷三 人心之禍 第四十七章 潛入
蒼術抬眼看向面前的淶陽王秦嘉澤。
這位三十歲上下的王爺生得眉目俊朗端正,氣度不凡。在幽深的地宮石道之中,他一襲狐皮大氅,被侍衛們簇擁著,一看便是無數金銀財寶與權勢才能堆出的雍容華貴。
蒼術向來知道,所謂富貴與權勢,若撕開表皮仔細端詳,便會看見白骨森森。
昏暗的火光映照下,年輕的淶陽王目光深深,道:「大人怎麼會出現在本王的地宮裡呢?」
蒼術淡然道:「機緣巧合。」
秦嘉澤沉默一瞬便撫掌大笑:「哈哈哈哈,別人說這話本王不信,可神相大人說這話,本王便不得不信了。」
「久別重逢,此處冰冷刺骨,大人最怕受寒,還請去本王的暖閣一敘。」
秦嘉澤的聲音在石道內迴蕩。阿嚴藏在石柱之後的陰影裡,聽著眾人腳步聲逐漸走遠,終於面色蒼白地鬆了一口氣。
淶陽王一行本要順著這條路往前走,因為突然遇見蒼術而臨時調轉方向,才沒有看見他與阿喜。蒼術好像對這一切早有預料。
阿嚴抱著阿喜,喃喃道:「神相……大人?」
淶陽王,神相大人,魘師與靈匪,還有雲川……他們到底都是什麼人,到底在幹什麼?
他到底能相信誰呢?
淶陽王府坐擁淇州大半稅收,暖閣之內金磚玉砌,奢華至極。秦嘉澤似乎是知道蒼術畏寒,房內的炭火燒得充足,一室溫暖如春。
這位淇州的權貴,面上樂善好施,卻擁有一座龐大的地宮、靈器與蒼晶的寶庫,並嘗試用人煉製蒼晶的淶陽王,正似笑非笑地打量著蒼術。
侍者給蒼術倒上一杯清茶便退去。
秦嘉澤感嘆道:「真沒想到有朝一日,本王還能和神相大人對坐相談。當年在宮中,太子都與您說不上話,更何況本王一個小小侍讀。」
蒼術卻笑著擺擺手:「神相已死,在下如今落魄啦,只是行走江湖的算命先生,殿下叫我蒼術便好。」
「蒼術?先生又換名字了。」
秦嘉澤端過一邊的香爐,輕輕往其中倒入香灰,倒得七八分滿。撲鼻香氣間他漫不經心地開口:「先生說神相已死,卻不知道神相那起卦算天道、改天運的本領,是否還活著?」
這言語之間暗藏刀鋒。
蒼術卻只是嘆息一聲,彷彿並未察覺什麼似的,他抬起手示意自己渾身上下的白布:「在下實在是再沒什麼能祭獻的了,再觸碰天機只有死路一條。若不是已經失去價值,先皇又怎麼肯放在下離開呢?」
「是啊,當年先皇連太子都要防著,不讓他從您這裡詢問天機。」
秦嘉澤抬眼看向蒼術,意味深長地吐出一句話:「不巧卻讓本王知道了。是王道將衰,新神將出,得神通者統御天下。」
淶陽王所說,正是當年在宮中先皇命蒼術起卦,算出的百年天道國運。
王道將衰,新神將出,得神通者統御天下。這句預言出現不久,便是靈器現世。
蒼術與秦嘉澤對視片刻,手指在袖子裡一掐,他淡笑道:「您偷聽先皇的問卦,貪他人之運,得非所當位,這是不祥之兆。」
「不祥?本王活一遭,可不是為了當個吉祥物的。」
這淶陽王府的世子自幼不愛四書五經禮法之道,唯獨鐘愛仙門術法。可惜他出身於王公貴族,仙門嚴規絕不涉政事,便不肯收他為徒。他年幼時也曾去往昆吾山向萬象之宗求教,自然也是被拒絕,由此便斷了修道之途。
然而道路雖斷心卻未死。
秦嘉澤說道:「您看到我的收藏了?」
「收集這麼多靈器,並非易事。」
「有錢能使鬼推磨,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小鬼。」
秦嘉澤拿出灰押,一點點將香爐裡的香灰押平,又將祥雲香印放入香爐中,填上香粉。他做得從容不迫,聲音也從容不迫。
「世道要變了,先生,您最早窺見,也是看得最清的。自古以來,朝廷與仙門各行其事,仙門不沾世俗之權,皇家不碰仙門之道。然而世上有了靈器,既然術法已經與修行無關,就不再是仙門所能掌控之物,總要落到紅塵俗世裡,被我等凡人所爭奪。術法入世,時局將大變。」
「從前是橋歸橋,路歸路,以後這橋與路恐怕就要成合二為一了。」
他勾起嘴角,慢慢說道:「王道既然要衰落,新神或許是葉憫微,或許是衛淵,怎麼就不能是本王呢?」
蒼術不動聲色道:「淶陽王想要統御天下?」
「這就需要萬象之宗了,得神通者統御天下,這天下最大的神通,不就在萬象之宗身上嗎?」秦嘉澤抬起眼皮,說得意味深長。
被點燃的香篆燃起裊裊白煙,飄過他與蒼術的眼前。
蒼術手指輪轉之間,笑意深深,不置可否。
轉日便到了淶陽王府辦宴席的這一天,王府門口人流如織。淶陽王府的宴席向來是最闊氣的,豫鈞城中的權貴們都前來赴宴,風漪堂的伶人們魚貫而入,極少赴宴的滄浪山莊竟也有兩位弟子來訪。
賓客們在大堂內落座,互相寒暄熱鬧非凡。
藍星竹與莫笑鳶坐在席間,附近的賓客們他們誰也不認識,在外面又需端著仙門弟子的架子。這兩個本性活潑的弟子憋得實在難受,莫笑鳶低聲對藍星竹說:「咱們什麼時候能溜走啊?」
「等舉杯之後吧,我先拿鏡水探探路。」藍星竹從袖子裡掏出一個細竹筒。
此乃滄浪山莊的鏡水術,以山頂清泉取來的極淨之水為基,混入自己的一滴血,便可駕馭此水。此水便彷彿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可為眼、耳、喉、鼻或四肢,常用來做探查之用。
藍星竹將水倒在腳邊,水澤便快速滲入木質地板的縫隙之中,一路深入泥土,向外擴展。它如同活物一般,時不時湧上地面形成一個小水潭,水潭裡倒映的事物盡入藍星竹之眼。
藍星竹突然臉色一白,莫笑鳶推推他,問道:「怎麼了?」
他還沒開口,莫笑鳶就感覺到面前出現一個高大的身影,她抬頭看去,便立刻明白藍星竹看到了什麼。
他們的大師兄惠南衣一襲藍色道袍,腰間玉墜搖晃,正按著劍站在他們席前。他默默地盯著他們二人看,如同一朵飄到他們席前的陰雲。
他不像是來赴宴的,倒像是來抓人的。
旁邊引路的王府家僕說道:「哎呦,滄浪山莊竟來了三位,您二位怎麼沒提前招呼呢?這坐席便稍顯擁擠了吧,我去回稟王爺……」
惠南衣轉身對家僕和氣道:「不必麻煩,我和他們擠擠便好。」
轉回頭來惠南衣的笑意便消失,他一撩衣擺便挨著藍星竹坐下。
藍星竹震驚中回神,忙不迭解釋道:「大師兄,師妹想聽風漪堂的琵琶練弦殺術,我們才來王府參加宴席的。我們就是吃個席,也沒做錯什麼……你總不能抓我們回去吧?」
惠南衣也不看他,淡淡說道:「下山參加宴席的事,你們稟告師父了嗎?」
藍星竹心虛地說:「還沒有。」
「未曾說明便下山赴宴,私查朝廷官員府邸,按門規屏除靈力後杖責三十,跪孤心峰十五日。若在此惹出別的事來,後果你們絕無法承擔,你可知道?」
屏除靈力後修士便與凡人無異,前半段懲罰就夠扒人一層皮的了,藍星竹蔫蔫道:「我也沒說要查府邸……我……知道……可是……」
「知道就好,以後師父問起來,就說是我要帶你們來的。」
藍星竹睜大眼睛,與莫笑鳶對視一眼。只見他們的大師兄從懷裡掏出竹筒,低低倒在地上,那些水又極快地滲入地板縫隙之中。
剛剛把門規背了一遍的惠南衣,竟然親自動手施鏡水術,查官員府邸了。
藍星竹看著惠南衣的行動,恍然大悟:「大師兄……你不是來抓我們回去的,你是來幫我們的?」
「信裡所說地宮位置極深,以你們的功力無法探查到如此深度。若我不來,你們打算怎麼查?恐怕查不到東西,還會招惹是非。」
頓了頓,惠南衣轉過頭看向自己兩個師弟師妹:「一天天的盡知道闖禍!這後果既然你們無法承擔,總得有人來擔吧?」
藍星竹沉默片刻,頗為感動地拉住惠南衣的胳膊,道:「大師兄!」
莫笑鳶馬後炮道:「我就說這件事沒必要瞞著大師兄,從小到大我們闖禍哪一次不是大師兄給我們兜底背黑鍋的,這次大師兄肯定不會撒手不管的。」
藍星竹回頭對她道:「剛剛也不知道是誰嚇得說不出話來。」
惠南衣將袖子從藍星竹手裡抽出來,按了按太陽穴。
鏡水探查需要時間,所以開席淶陽王說完祝詞之後,滄浪山莊這三人也暫時沒有離席。只聽鼓樂聲起,風漪堂的伶人們入堂表演舞戲,當真是美輪美奐。
莫笑鳶精通音律,便盯著樂師們看,藍星竹說道:「師妹,你真在學綺玉姑娘的琵琶嗎?」
莫笑鳶搖搖頭,她說:「我在看那個搖鈴鼓的。」
「她怎麼了?」
莫笑鳶誠實道:「她有點多餘。」
「……」
風漪堂的樂師班子是淇州最好的樂師班子,怎麼會安排一個多餘的樂師?莫笑鳶正奇怪著,淶陽王此次宴席的上賓便指名要那位搖鈴鼓的樂師為自己侍酒。只見這位上賓左眼纏著白布,伸出袖子的手臂之上也纏著白布,彷彿身受重傷的病人,十分奇怪。
那樂師似乎有些躊躇地走過去,看見這位上賓的時候腳步還頓了頓,才在上賓旁邊坐下。
藍星竹小聲跟莫笑鳶說:「這多餘姑娘眼神兒好像不太好……你看看,她酒都倒到酒杯外面來了。哎呀,大概是沒見過什麼大場面。」
那「多餘」的樂師,正是跟著風漪堂伶人混進王府的葉憫微。
她面戴輕紗一身胭脂紅裙,和平日的樣子大相徑庭,難為蒼術竟然能認出她來。葉憫微端坐在蒼術身邊,低聲奇道:「你怎麼會是淶陽王的上賓?」
「一些往事,不值一提。」
蒼術一句話帶過,便說道:「地宮入口在後院靜心齋下,你酉時三刻去為宜。」
葉憫微側頭看去,蒼術側後方站著幾個侍衛,與其說是保護蒼術,更像是監視。她便沒有追問,只是點頭應下。
待她準備離去時,蒼術才又說了一句:「小心。」
蒼術眼裡的憂慮之重,前所未有。
靜心齋是王府的藏書樓,葉憫微依蒼術的指引,一路躲避王府巡邏的府兵侍衛,偷偷地來到了靜心齋側邊的竹林裡。靜心齋門口有約五名侍衛看守,想要繞過他們進去,並不容易。
葉憫微看向自己手裡的蒼晶,在地宮撿的那枚蒼晶她已經附信寄給了滄浪山莊,她手上這顆是阿喜給她的。
正在她將它舉起來時,她身側突然傳來一個壓低的呼聲。
「姑娘。」
葉憫微轉過頭去。
竹林裡離她不遠處也藏著三個人,看衣服像是滄浪山莊的弟子。
看樣子他們目標一致。
沉沉夜色中三人走向她,面目由模糊逐漸清晰,是一個圓臉圓眼睛滿臉喜氣的年輕男子,一位秀麗的抱著琵琶的姑娘,和一位瞧著端正儒雅的年長些的男子。
葉憫微定睛一看,最後這位道長她認識的。
他正是阜江摘月樓裡,說她偷了生棘術,要抓她回滄浪山莊的那位道長。
顯然道長也認出了她。
明月皎皎,四下寂靜。
卻是那位圓臉的年輕男子先開口,他驚奇道:「怎麼是你?」
這話倒讓儒雅的道長十分意外:「你認識她?」
「是啊,剛剛給上賓侍酒的時候把酒倒出來的那個多餘姑娘!不過她把樂師那身紅衣服換了。」藍星竹流暢道。
惠南衣沉默一瞬,不再理會藍星竹。他轉過頭看向葉憫微,問道:「信是姑娘寫的嗎?」
葉憫微點點頭。
「姑娘來此處想要做什麼?」
「……救人?」
「救什麼人?」
葉憫微還未來得及回答,只聽靜心齋樓前一陣騷動。他們轉頭望去,樓前寬闊的石板路上,竟然憑空出現了兩個人。
是一個瘦瘦的小男孩和一個紅棉襖的小女孩。二人如鬼怪突現,嚇得靜心齋前的侍衛驚叫幾聲,喚人手過來,卻不敢上前。
葉憫微一瞧月影,酉時三刻,一刻不差。
她指著那兩個孩子道:「救他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2 10:59 PM
卷三 人心之禍 第四十八章 地穴
靜心齋前的侍衛們十分驚慌,抱著阿喜的阿嚴也十分驚慌。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阿喜的匪夷所思之處。剛剛他們又在地宮裡躲過一群巡邏的府兵之後,阿喜突然醒了過來,看了他片刻,就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似的抱住他咯咯一笑。
剎那間他四周的昏暗石道盡數瓦解,夜光大亮,他眼前一輪明月高懸,高聳的藏書樓與驚慌的侍衛們彷彿從天而降落在他面前。
阿嚴滿心震撼,他想這怎麼可能……這到底……是什麼?阿喜是……什麼?
有一瞬間他甚至開始懷疑,他懷裡抱著的他視為生命的妹妹,是不是妖怪?
阿嚴正驚惶著,他的領子卻驀然被人提了起來,雙腳騰空。這手法實在是熟悉,他回頭看去,果然看見了雲川姐姐的面龐。
阿嚴大喜過望,剛想要喊她卻又想起了「神相大人」蒼術,聲音就不上不下地卡在他的喉嚨裡。他想,她真的叫做雲川嗎?她又是誰呢?
葉憫微把阿嚴與阿喜拎起來之際,侍衛們終於合圍,從府內各處跑來的侍衛把他們團團圍住,喝問他們是什麼人。
葉憫微回頭一瞥,暗處滄浪山莊的弟子們震驚地看著她,顯然被她突然衝出去的行動打了個措手不及,圓臉弟子就要出來卻被那位年長的道長拉住。
在這個節骨眼上,阿喜揮動著胳膊腿,仰頭看到了她熟悉的姐姐,雙眼發亮開心地伸出手抱緊葉憫微的脖子。
阿喜一興奮,就又有大變活人要上演了。
只見明亮月光之下,侍衛們的包圍圈驀然變成了一個空圈,原本葉憫微與阿嚴阿喜所站的地面上除了潔白的月光之外,空無一物,連個影子也沒有。
侍衛們惶恐地議論,暗處的滄浪山莊弟子們也大為震驚。
葉憫微只感到一陣暈眩,抱緊了手裡的孩子踉蹌兩步,她眼睛閉上再睜開時,便看見一堵石磚砌成的高牆橫在身前。
她以面壁思過的姿態,再次來到了那個地宮。
熟悉的潮濕泥土氣味充斥此地,夾著一點血腥氣。葉憫微沉默片刻,低頭看去,阿喜天真無邪地眨著眼睛看著她,哈哈一笑。
阿喜身體力行地向葉憫微詮釋了什麼叫做「身不由己」。
此處似乎並無府兵或侍衛在,安靜得只能聽見他們三人的喘氣聲,光線又此前葉憫微經過的任何一個地道或石室都要明亮。
葉憫微抬起頭環顧四周,發現自己站在一個高台之上。台中央有一個石桌,出入口處立著幾個木架子,架子上擺著許多青色石頭。
高台下是一個巨大的圓形地穴,牆上掛了無數火把,將地穴照得亮如白晝。只見以高台上的石桌為核心,藍色紋路蔓延而去,密密麻麻地布滿了整個地穴的牆壁及地面,彷彿藍色藤蔓編織而成的一個籠子。
她腳下的地穴是一個巨大而精緻的煉人熔爐。
這個地方她並不陌生,雖然她只見過一次,但是對於葉憫微來說,一眼向來就是銘記不忘。
記憶過於清晰,精確到所有微末的細節,紅與白,血腥與哀鳴。葉憫微身體一顫,本能地想要嘔吐。
她彎下腰時,阿嚴突然掙扎著掙脫她的懷抱,搶過阿喜跑到石桌另一邊,戒備地瞪著葉憫微。
「你……你又是什麼人!你想幹什麼!」阿嚴色厲內荏地質問道,眼裡已經沒有半分信任神色。
空空蕩蕩的「熔爐」中迴蕩著他的聲音。兩人隔著高台上那一丈長的石桌,遙遙對視,一個憤怒而另一個則痛苦而迷惑。
雖然葉憫微覺得阿嚴知道她此行的目的也毫無用處,但她還是忍著嘔意,誠實地回答:「我來救你和阿喜出去,我還要用這個地穴確認一些事,然後毀掉這裡。」
她原本就打算要到這個熔爐裡來。
葉憫微好像突然意識到什麼,她看向正在阿嚴懷裡撲騰的阿喜,醍醐灌頂。
她上前兩步:「阿喜她……」
「你別過來!你們都在騙人!你們沒一句話是真的……你是不是也在騙我!我,我不相信你!」阿嚴後退,他雙目通紅,咬牙看著葉憫微。
阿嚴過於激動的情緒讓葉憫微停下腳步。
她安然地望著他,偏過頭疑惑道:「我是騙過你,可你不也騙我了嗎?阿喜不是你的親妹妹,對吧?」
阿嚴怔了怔。
葉憫微說起她又歪又正的道理:「這幾個月來我聽過的故事絕大多數都關於欺騙,可見欺騙是世間常事。我想信任就是把被欺騙的權利交給別人,你信任某人,難道是認為他永不會用這種權利嗎?」
「不然呢……你被我騙了,難道會覺得……」
「我覺得你有你的理由,因為我相信你,所以你可以欺騙我,沒有關係。」
葉憫微眼神清澈目光坦然,話說得因果顛倒,語氣卻極盡真誠。阿嚴怔愣地看著她,試圖從她的眼裡找到半分虛假,卻怎麼也找不到。
阿嚴喉頭一動,眼裡湧上淚水:「這不一樣……我……我做不到。」
葉憫微短暫移開目光,看向高台唯一的出入口,那裡的石門緊閉。既然他們已經在靜心齋前出現,地宮裡應該很快就會展開大範圍的搜索,這裡一覽無餘沒有藏身之處,得讓阿嚴與阿喜快點離開才行。
「阿嚴,阿喜的能力……」
她話音剛起,竟有一聲沉悶的響動打破寂靜,高台盡頭那扇緊閉的石門竟緩緩升起。
阿嚴驚惶轉頭,只見塵土飛揚,高台震顫,門下顯現一雙熟悉的黑靴。
那是魏景的黑靴。
葉憫微瞬間邁步奔向門邊的木架,白色的衣袂翩飛,從木架上拿下一塊青色石頭。她回身掏出一顆藍色晶石,按進石桌內的凹槽裡。
那凹槽與藍色晶石嚴絲合縫,彷彿專為它所造。
晶石嵌進石桌的剎那彷彿點燃引信,藍色的光芒驟然騰起,順著牆壁地面上的紋路一路奔湧,整個地穴連同高台上描摹的紋路全數被點亮,明亮得恍如陷入藍色的火海之中,光芒刺目,晝夜顛倒。
恰在此刻石門升到頂,魘師魏景目光陰鬱地鎖住高台上的三人。
他的身邊跟著兩隻詭異的凶獸,以人的面容、蠅的復眼、蛇的信子、馬與熊的身體組成,像是被撕碎之後拙劣地縫合而成的陰森怪物。
門一打開那怪物竟發出孩童的笑聲,萬分瘆人,迅疾地朝著阿嚴與阿喜撲來。
阿嚴驚叫聲還未落下便見眼前一道人影閃過,葉憫微在阿嚴與阿喜身前劃下一道長線,截斷數道藍紋。
那一道長線瞬間噴湧出藍色光芒,怪物被光芒所傷,猝不及防地爆發出痛呼聲,奔回魏景身邊。眨眼間葉憫微已經在阿嚴與阿喜周圍劃出閉合的藍線,線中噴湧而出的靈力彷彿牢不可破的盾,將他們保護在其中。
魏景眯起眼睛看向站在靈脈之中的白衣女子,她手裡正攥著他們用來篆刻靈脈的青石,神情平靜難以捉摸,手指在身側快速地劃動。
高台下的整座煉人熔爐亮如白晝,若此刻有人在地穴之中早已融化。
她竟然以蒼晶發動這座地穴,又須臾之間改寫靈脈,建起足以阻擋他魘術的屏障。而她此刻卻站在屏障之外,暴露於他的魘術之下。
「你是誰?」
魏景驚訝之餘心生警惕,他從噩夢裡召出的怪物轉而撲向葉憫微。葉憫微轉身就跑,指尖仍不停劃動,怪物即將咬上她後頸時,她竟然扶著欄桿從高台上一躍而下。
「雲川姐!」阿嚴瞪圓眼睛大喊。
魏景大吃一驚,立刻奔到高台邊往下看,一旦發動靈陣進入地穴便是自尋死路,她竟然毫不猶豫地跳下去了!
只見滿堂藍光裡,葉憫微揮手將青石釘在石壁上,隨著下落在復雜的藍色紋路中拉下一道長長的劃痕。被毀壞的靈脈回路不受控地爆發出力量,瘋狂的藍光在地穴裡來回衝撞,竟未索葉憫微的命,反而捲著她安然落地。
她在地面上翻滾一圈,魏景的怪物緊隨其後躍下,她穩住身形的剎那便又在地上劃出數道紋路,被改寫的靈脈射出尖刀般的藍光,瞬間將怪物穿刺。
在怪物的悲鳴聲與魏景的震驚之中,葉憫微高聲喊道:「阿嚴!」
阿嚴在屏障內顫抖回應:「雲……雲川。」
「阿喜移動的關鍵在於意志,她想要滿足所喜歡之人的願望,會帶他去他想去的地方!」
最初在流民營裡,她想知道失蹤災民的所在,阿喜便帶她來到這座地宮煉人之處。當她不想再看他們煉人且阿嚴呼喊阿喜時,阿喜就把他們又帶回了流民營。
魏景出現時,阿喜想要逃跑,於是跑進了地宮。
剛剛或許是阿嚴想要找到出口,阿喜便帶阿嚴出現在地宮外。而她想找到曾經看見過的煉人熔爐,阿喜抱住她的時候,她就瞬間來到了這座地穴。
葉憫微在地穴裡奔跑,以青石不停改寫靈脈。靈脈破損爆發的靈力極為暴虐,卻完全聽憑她任意調遣,彷彿她手裡忠心耿耿的鬣狗與怪物的尖爪利齒撕咬。
熔爐已經被破壞不能再煉人,魏景也從高台上躍下,乘著怪物落在葉憫微面前,探究地看著她。
「阿嚴,你要想明白要去的地方,讓阿喜帶你離開這裡。你要信念強烈意志堅定,才能讓阿喜感覺到。你聽到了嗎!」葉憫微邊跑邊朗聲說道。
魏景冷笑一聲,他也高聲說道:「阿嚴,你竟要聽她的?她可是你的仇人!能隨心所欲地改寫靈脈回路,除了林雪庚之外這個世上只剩下一個人。」
「她是萬象之宗,葉憫微!」
魏景的聲音在地穴裡迴蕩,高台上一片死寂。
在葉憫微面前鎩羽而歸的兩隻怪物又聚攏回魏景身邊,魏景揮手之間,他腰間的金色鈴鐺輕響幾聲,又有兩隻怪物憑空出現,在葉憫微身側虎視眈眈。
葉憫微的手被青石尖銳的棱角所劃破,血順著磨損大半的青石落在爆裂的藍光之中。
「我不是在改寫靈脈,我只是在破壞。」
葉憫微看向魏景腰間的金鈴鐺,再抬起眼睛看端詳魏景,若有所思道:「我是葉憫微。但你不是魘師……不,你不是純粹的魘師,你的力量不完全是魘術。」
葉憫微抬手指向魏景腰間的那串鈴鐺:「那是縱夢鈴吧,是以靈力將魘術之力提升十餘倍的靈器。你之所以能以闖過二十一重夢境的實力與闖過二十九重夢境的魘師抗衡,是因為你用了這個靈器,你是身為靈匪的魘師。」
魏景身後的怪物並不穩定,面孔頭顱身體四肢幾乎是時刻都在變幻為不同的獸類,卻一直張著嘴呵呵發笑,那是孩子的笑聲。若是平常人只是看一眼這怪物都要被嚇暈過去。
而阿喜的笑聲、她對殘損之物的喜好、魏景身邊時常出現的其他孩子、魏景對阿喜夢九的稱呼,所有一切飛快在葉憫微腦海中閃過,猜想漸漸成型。
葉憫微放下手指,慢慢說道:「你所操控的,是不是一個瘋孩子的噩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3 12:01 AM
卷三 人心之禍 第四十九章 對峙
阿嚴緊緊抱著阿喜,在這完全陌生的藍色紋路和光芒包裹之中,他什麼也看不清,只能聽見從高台下傳來的聲音。
「她是萬象之宗,葉憫微!」
魏景的話迴蕩在地穴之中,迴響百遍彷彿眾口一詞。阿嚴原本被魏景的怪物嚇得顫抖,聞言卻僵硬地一動不動。
他又聽見,雲川說魏景是靈匪。
高台上的大門已經再次落下,他與阿喜被困於此。偌大的地穴中不斷傳來尖銳的劃破石壁的聲音,怪物怪異刺耳的笑聲與痛叫,藍光熾烈,交替不止。高台震顫著,不斷有石頭自頂上落下,砸在阿嚴與阿喜四周。
彷彿世界顛倒,墜入可怖的噩夢之中。
雲川的聲音再次響起:「阿喜是夢九,應當還有夢六夢七夢八,你馴養這些孩子,就是為了從他們身上取噩夢?是你把他們變成瘋子的嗎?是你把阿喜藥啞的嗎?」
魏景冷冷道:「萬象之宗為何要如此激動?比起您煉千萬人為蒼晶的本事,魏景甘拜下風。」
地穴之中,葉憫微所過之處靈脈已然被劃得眼花繚亂,怪物咬住她抵向牆壁時,她揮手在身後的壁上一劃,怪物身後一道藍光襲來。怪物驚叫一聲躲避靈力爆衝,葉憫微又補了兩筆,那藍光堪堪在她身前停住又再次轉向怪物。
她說道:「我沒有用人煉蒼晶,我剛剛算下來,一個人若修行有成獲得的全部靈力折算成蒼晶,需要至少三十二人才能煉製而成。一個人就能完成的事情,為什麼要犧牲三十二人來完成?這太不合理。」
葉憫微翻滾落地,在怪物們再次衝向她時,她的腳下所踩的地面爆發出一圈藍色靈刃,直沖屋頂,將她包圍在其中。一時間怪物們不能再靠近。
她彎著腰喘氣,手上沾滿齏粉,手裡的石頭已經幾乎磨光。
魏景目光陰鷙立在那光罩之外,他說道:「您剛剛一邊跟在下過招,一邊還在算這些?」
「這並不困難。」葉憫微的聲音有些沙啞。
她方才將這裡全部跑了一遍,入眼的靈脈回路全數被她記在腦中,以當日目睹煉人的情形獲得的信息加以演算,大約一柱香的時間便明確了結果。
她雖不知道自己從前為人如何,但她絕不是個沒事找事的傻子。一比三十二的代價太過離譜,這種捨近求遠、徒勞無益的設計,不可能從她手上誕生。
所以她的蒼晶不是由人而煉成。
她想,太好了,她不是怪物。
既然不是怪物的話,那她就可以回去找溫辭與謝玉珠了。
當然她也同時在演算如何破壞靈脈,既可以毀了此處地穴,又能讓靈脈斷裂時發出的力量為她所用。
魏景意味不明地說道:「果然是這世上第一等的聰明,怪不得王爺……」
他話未說完,便抱起胳膊站在光罩之外,幽幽地看著葉憫微。
「您手裡的畫石已經磨光,依您這般大肆消耗靈力的做法,那顆蒼晶很快就會被耗盡。沒了蒼晶再精妙絕倫的靈脈回路也全無用處,魏某就在此處恭候您。」
葉憫微只是丟了已經磨到抓不住的畫石,拍拍手對高台上喊道:「阿嚴,你看看桌上的蒼晶,你要在蒼晶消耗完之前離開這裡!」
她的聲音騰起,穿過一切喧囂與混亂,直達阿嚴的耳際。阿嚴慌亂地起身,踉蹌扶住身邊被一並劃進屏障內的石桌。桌中央那顆蒼晶藍光洶湧,彷彿一顆跳動的心臟,竟已經消融了一半多。
阿嚴目光顫動,本能地心生恐懼,彷彿看見父母死去、全村人消失那夜的藍光,詭異而不祥。
頭上傳來轟隆一聲響,他抬頭看去,便見頭頂上落下一塊大石頭,直向他與阿喜砸來。他立刻彎腰保護住阿喜,那石頭砸在他頭頂的藍光屏障上,在劇烈的碰撞聲中瓦解四散,滾落在周遭。
這狠毒的吞噬一切的藍光又救了他和阿喜的命。
阿嚴抱著阿喜,混亂思緒衝破喉嚨化為一聲大喊,然後他跪倒在地泣不成聲,滿心絕望。
他們要去哪裡?
流民營?魏景去過那裡了,那裡不安全。他家的村子?那裡已經是一片廢墟。剛剛的出口之外?那裡全是侍衛。
阿嚴不知道要去哪裡,世界之大,他與阿喜卻好像已經無處可去。
滿腦子兵荒馬亂中,阿嚴沒來由地想起從前第一次見到雲川的時候,她一身乾淨的淺藍色衣裙,背對著他站在夕陽中的塵土飛揚裡。然後她回過頭來看向他,拿著一袋子柿餅問他要不要嘗嘗看。
他說不要,阿喜卻直接跳起來拿了一個。最後他也拿了一個,他們三個人就坐在牆角下,一邊吃柿餅一邊看夕陽。
他跟雲川說他以後要報仇,他要去殺了害死他父母的靈匪,還有葉憫微。
雲川問他為什麼要殺葉憫微。
他只是聽所有人都在議論萬象之宗葉憫微,是葉憫微做出的靈器,沒有葉憫微就沒有靈匪。這些術法在世界上存在千百年,從前都好好的,都是因為她才會流傳出來導致災禍橫行。
可能是天災人禍總要找一個人歸怨,而恰好葉憫微又並不無辜。
雲川說:「可是有人執刀殺人,你卻要找鍛刀匠報仇嗎?」
「這不是一回事!她才不只是鍛刀匠呢,她是教唆殺人的共犯!她才是最可恨的!這個靈匪只害了淇州的人,她害了世上所有的人,她難道不知道自己造出的東西,會帶來什麼後果嗎?」
當時他從地上跳起來,義憤填膺。而雲川只是安靜地看著他,然後說道:「或許,她真的不知道呢?」
他還沒接下去說,雲川就轉過頭去繼續吃她的柿餅了,邊吃她邊說:「不過這世上想要殺她人的太多,每個人都有很正當的道理。」
「所以她就該死啊!」
那時夕陽橙紅,照得雲川的面容與眼眸一片暖色。她並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從懷裡拿出一個柿餅,問他要不要再吃一個。
那其實是他生平第一次吃到柿餅。
從他父母去世後,他就沒有吃過這種甜食。這麼甜,甜得他捨不得吃完。
阿嚴跪在震顫的高台上,四周落石轟隆,他想為什麼!?雲川姐為什麼會是葉憫微?魏景先生為什麼會是靈匪?阿喜是被魏景先生害瘋害啞的嗎?到底誰是他的仇人誰是恩人?誰是好人誰又是惡人?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回事!?
雲川又為什麼要救一個想殺了自己的人?
他忍不住想,或許……或許雲川是真的無意害人呢?她會不會真的不知道?
如果現在他和阿喜走了,雲川怎麼辦?剛剛魏景說這種藍色石頭耗盡後,雲川就沒有辦法再反抗了。
那雲川……會死嗎?
——信任就是把被欺騙的權利交給別人。
——我覺得你有你的理由,因為我相信你,所以你可以欺騙我,沒有關係。
——你要信念強烈,意志堅定。
阿嚴迷茫一瞬,看向石桌上即將融化殆盡的蒼晶。他牙齒咬得咯吱作響,抱著阿喜,渾身顫抖,彷彿孤注一擲般閉上眼睛。
下一刻,他和阿喜消失在了高台之上。
這處地穴晃動而藍光強盛,葉憫微聽見外面傳來侍衛的腳步聲,卻沒有人敢進入此地。
她與魏景僵持著,果然如魏景所說,高台上的藍光漸漸變得動蕩起來,時強時弱,正是蒼晶耗盡的徵兆。
而葉憫微也仰頭看著高台,彷彿也在等著台上的蒼晶耗盡。她的衣裙在洶湧藍光之中飛揚,彷彿綻開一朵藍色的花,她的神情卻一直平靜,手指在身側不停劃動。
這些詭異的怪物,錯綜復雜的靈脈,危在旦夕的險境,似乎都無法從葉憫微身上討得一絲恐懼。
魏景想,這位萬象之宗真是從容不迫,神鬼莫測。
他凝視著葉憫微,目光深幽,彷彿在盤算著什麼。
高台上的藍光逐漸熄滅,地穴裡所有靈脈中的湧動的靈力隨之消退,葉憫微面前那藍色屏障驟然落下,露出她那雙灰黑色的眼眸。
魏景的怪物們逐漸靠近她,他說道:「萬象之宗,您還有什麼花招?」
葉憫微沒來得及說什麼,高台上竟然又驟然爆發出藍光,須臾之間蔓延而來。
她面前的屏障騰起,魏景目光一凝後退數步,差點被這噴湧的靈力灼傷。而葉憫微看起來似乎和魏景一樣驚訝,彷彿始料未及。
「雲川姐!」
從高台上傳來一聲石破天驚的呼喊,葉憫微抬頭看去,便見一塊青色畫石從高台上被扔下。畫石劃出一道高高的弧度,穿過靈力屏障被葉憫微接住。
高台上阿嚴喊道:「我去拿了很多那種藍色石頭和畫石來!」
「你在做什麼?」葉憫微問道。
「我……我……我還欠你阿喜的藥錢呢!你不是需要它們嗎!沒有它們你……你會死吧!」阿嚴高聲道。
「你不是說要救我和阿喜的嗎!我要先來救你,你才能救我們啊!」他將雲川又歪又正的道理學了個十成十。
魏景看了一眼高台,突然放緩態度,對藍光籠罩下的葉憫微說道:「萬象之宗,咱們若是這樣僵持恐怕沒有盡頭,不如做個交易如何?」
葉憫微看向魏景。
魏景撫摸著腰間的金鈴鐺,說道:「您說的不錯,這是一件令人魘術實力大漲的靈器,乃是淶陽王從鬼市中所得,交於在下使用。而他將縱夢鈴交給在下,同時與在下簽訂了結生契,在下不得違抗他的命令,必須聽從他的安排行事。」
結生契乃是一種仙門術法,自願簽成,契約雙方必須謹守條約,若有違反必當場殞命,乃是不背之誓。
「在下所作所為實在也是受人所迫,身不由己。萬象之宗本領深不可測,能否替在下將那契約偷來毀掉?」
魏景的神情在藍光之後模糊而扭曲,葉憫微偏過頭問道:「我為什麼要為你做這件事?」
「若萬象之宗可以毀掉在下的結生契,在下也願意換一樣東西給您。」
魏景指向腳下:「淶陽王熱衷於搜尋所有仙門之物,一個月之前機緣巧合尋到某物,關進了這座地宮最深處。那座地牢堅固無比,以鬼市的秘法屏蔽所有靈力,即使阿喜也無法去往。而我可以將那間地牢的鑰匙給您,讓您輕鬆到達。」
「而那間地牢裡關著的……」
魏景幽幽道:「正是一隻魘獸,您的魘獸。」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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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6-3 08:43 AM
卷三 人心之禍 第五十章 捲入
葉憫微與魏景隔著靈脈爆發的藍光遙遙對視,整個地穴轟隆作響,魏景的聲音並不響,恐怕高台上的阿嚴與阿喜也聽不見。這個契約的提議,便只在葉憫微與魏景之間。
魏景因為這一紙結生契受制於秦嘉澤多年,不得不依照他的命令行事,早已心生厭煩之意卻不能表露,只能壓抑於心底。而葉憫微如此厲害,王爺又在尋找葉憫微,她實在是幫他重獲自由的最佳人選。
他遇見葉憫微乃是聽見靜心齋的動靜巡查地宮所致,並非奉王爺之令,即便他在這裡放走葉憫微也不算違抗結生契。而此地普通侍衛府兵都不敢進,亦無人能知道他與葉憫微的約定。
魏景打定主意,自覺提出的籌碼十分誘人,葉憫微不可能不動心。
那藍光背後衣袂飄飄的姑娘卻沒什麼驚喜神色,她安靜片刻之後說道:「你說你是受人所迫,身不由己,那你為什麼不把縱夢鈴還給淶陽王呢?按照結生契,你不再掌握縱夢鈴,就不必再為他效力。」
魏景愣了愣,沒想到對方會問出這種問題。
葉憫微戳破他的粉飾之詞:「你不是受人所迫,你是不肯放棄力量。」
「這個世界自古以來就是弱肉強食,誰能放棄力量?」魏景目光沉沉。
他舉起雙臂示意這座地穴,說道:「萬象之宗難道真想繼續與在下在此相鬥?雖然不知道萬象之宗還留有什麼後手,但您也能看出來,在下亦未使出全力。這個交易對你我來說,都再好不過。」
說完這句話,他便從腰間拿出一支玉筆,筆中似乎有藍光瑩瑩,正是用以簽結生契的靈器。
「在下可以與萬象之宗簽下結生契,保證此交易必定踐約。」
魏景揮以筆在空中寫下契約的內容,那些字懸浮在空中,不停躍動。寫罷他便把筆扔給葉憫微,葉憫微抬手接過越過屏障而來的結生契筆,抬頭看了一眼頭頂的高台。
「好吧。」她終於答應。
葉憫微也揮筆在空中寫下自己的名字,簽成落定,所有浮空的字便向上翻捲合在一起,變成兩個小紙卷,分別飛向葉憫微與魏景。這便是結生契的憑據,若兩個紙卷皆毀,結生契便會作廢。
葉憫微看著魏景信守承諾帶著自己的怪物們離開這間地穴,又低頭看向手裡的結生契紙卷,說道:「我造縱夢鈴和結生契筆,肯定不是為了讓他幹這種事的。」
言罷她輕嘆一聲,便蹲下劃出幾道長線,靈力奔湧而出攢集於在她四周,將她托到高台邊緣。
阿嚴看著雲川,不,是葉憫微乘著藍光落在他面前。他滿眼欣喜又畏懼,上前一步又忍不住後退一步,抱著阿喜尷尬地立在原地。
葉憫微卻只是望著他問道:「方才蒼晶融盡後剩下的東西,你有看到嗎?」
阿嚴點點頭,他伸出手來,手心裡躺了六個顏色形狀各異的小石子。剛剛他回來時就看到那放蒼晶凹槽裡只剩下這些小石頭,便拿下來換上新的蒼晶。
葉憫微看見他手心裡的石子,長長鬆了一口氣。她將手端起舉在眉前,然後俯下身去向阿嚴行禮。
「多謝。」
阿嚴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然後葉憫微便將保護阿嚴與阿喜的屏障撤除,她拿起阿嚴手裡的蒼晶餘石揣進懷裡,然後俯身在石桌上的藍色紋路間畫出新的紋路。
當她的手停下之時,地穴裡所有的靈脈紋路都開始劇烈顫動,彷彿大廈將傾,落石如雨下。
葉憫微低頭看了一眼那即將毀滅的地穴。
然後她後退一步,雙膝跪於地面朝著地穴的方向伏下身去,手懸於眼前,額頭落在地上,「咚」的一聲輕響。
阿嚴想,從前雲川讓他不要跪她,她似乎把跪拜看得很重要。
可她此刻卻朝一座空地穴跪下,也不知道是在跪什麼。
葉憫微起身去抱起阿嚴與阿喜,說道:「我們走。」
阿喜環上葉憫微脖子的剎那,他們消失在這座曾經的煉人熔爐之中。在他們身後,彷彿藍色火海的地穴之中,牆上所有的靈脈紋路彷彿金蟬脫殼一般開始剝落,砸在地上化為碎屑,石桌上的蒼晶極速融化殆盡,高台轟然墜落。
曾在這裡響起的萬千悲鳴與慟哭,被墜落的靈脈紋路與高台掩埋。
高台墜落的轟響聲遙遙傳遍了整個地宮,已經通過術法潛入地宮的滄浪山莊弟子們聽見這震耳欲聾的巨響,十分驚詫地轉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藍星竹貼在牆邊,小聲對惠南衣說道:「那邊從剛剛開始就一直在響,府兵也往那邊跑,現在這一聲就跟塌了似的。師兄你的鏡水看見了嗎?那裡發生了什麼?」
惠南衣卻神色凝重,沉默不語。
莫笑鳶只覺得奇怪,她大師兄的本事她是知道的,那邊傳來第一聲響動後惠南衣的鏡水便朝那處而去,沒有理由沒看見發生了什麼。
「大師兄……」她剛想追問,便見惠南衣抬起眼睛,開口說道:「她來了。」
莫笑鳶摸不著頭腦,她和藍星竹一道前後左右看,問道:「誰?」
「啊,在那裡!她怎麼是憑空出現的,真嚇人……」
伴著藍星竹的聲音,從石道的盡頭,昏暗的火光中走來一個纖長的身影。來人似乎是個年輕姑娘,她滿身塵土,衣衫多處破損,臉上與衣上均有血跡,彷彿是剛剛跟別人狠狠打了一架回來的。
她的步履不緊不慢,似乎是因為她懷中抱著一個孩子,手裡還牽著一個孩子,於是依著孩子的步速平穩而緩慢地前行。
這身影走到他們面前,狹窄的石道牆壁上的火把光芒將她的面容照亮。藍星竹驚道:「你……是方才那位樂師姑娘?你剛剛怎麼突然消失了,你這又是從哪裡來的?」
這位樂師姑娘以下巴示意懷裡那個紅棉襖的小姑娘,簡短解釋道:「是因為她。不過阿喜今晚帶人穿行太多次,似乎非常疲倦,剛剛又睡著了。」
那個趴在她肩膀上的小姑娘面色有些發白,睡得很沉。
樂師姑娘這話彷彿完全沒打算讓人聽明白,她不覺有異,繼續說道:「我是來找你們的。」
惠南衣徑直走到這姑娘面前,也不多問,只是說道:「您想要我們做什麼?」
莫笑鳶咂摸出一些不對來,藍星竹先她一步問道:「大師兄你認識這位姑娘?你居然稱她『您』,她是哪位前輩嗎?可是她分明沒有靈力……」
惠南衣以眼神示意藍星竹閉嘴。
這樂師姑娘把手裡牽的小男孩拉過來,對惠南衣說道:「我想把他們托付給你們,你們若想查淶陽王府在做什麼,他們就是人證。你們應該可以把他們帶出去,並且好好照顧他們的吧?」
「我們滄浪山莊也不是什麼……」藍星竹剛想說什麼,只見惠南衣就從這姑娘手裡接過這兩個孩子,乾脆俐落地答應道:「好。」
藍星竹驚詫地把後面的話吞下去,轉而對莫笑鳶小聲道:「大師兄怎麼答應得這麼乾脆?我們現在連這姑娘叫什麼都不知道呢!」
莫笑鳶低聲回答他:「你能不能閉嘴?」
惠南衣問樂師姑娘道:「您把他們交給滄浪山莊,是否另有要事去辦?」
「我要去找那位王爺,我還有位朋友在他手上,還有一樁交易要解決。」
「您獨自一人可以嗎?」
「不知道,不過總要試一試。」
那個小男孩卻說道:「雲川姐!王爺有很多靈器,他有一座寶庫裡放了十幾件靈器!你去找他……你……」
他仰頭看著樂師姑娘,滿眼擔憂,他似乎是想她說會有危險,卻沒能說出口。
莫笑鳶驚訝道:「什麼?十幾件?淶陽王竟然有這麼多靈器!這樣即便是我們也不好對付,姑娘你孤身前往更是羊入虎口,千萬三思。不如即刻同我們回山莊,稟明師父之後加派人手來解救你的朋友。」
這位雲川姑娘略一思索,喃喃道:「滄浪山莊……」
她彷彿想到什麼,手指在衣袖上左右劃動兩下,便向惠南衣伸出手來:「你有帶無主的鏡水嗎?給我一些。」
鏡水術中鏡水會隨著施術而損耗,故而弟子身上總會帶著備用的鏡水。惠南衣並不猶豫,立刻從懷裡拿出兩個細長竹筒遞給雲川,說道:「這些夠嗎?」
藍星竹琢磨著這情景,恍然大悟地對莫笑鳶附耳道:「大師兄是不是早知道會在此地遇見這位姑娘?合著大師兄其實不是為了幫我們,而是為了這姑娘來的?」
藍星竹還沒分析出個子丑寅卯,整座地宮突然開始晃動,牆壁竟彷彿融化般軟下來。幾聲琵琶聲響將塌下來的牆壁掃到別處,這六人迅速集中在一起,莫笑鳶說道:「怕是剛剛那邊的崩塌影響到整座地宮了。」
「不會,我毀掉那裡時……」雲川搖頭。
藍星竹拔劍出鞘道:「先別說了,我們快出去!」
他們在靜心齋外的竹林裡設了陣,以鏡水為媒轉移到地宮之中,此時以鏡水向上連接地面的陣法便可出去。
然而轉瞬間所有牆壁地面彷彿受到某種感召,突然都開始融化,頹爛一地化為沼澤,他們頃刻間便被軟陷的地面所吞噬。
滿世界黑暗土腥氣之中葉憫微彷彿被土流捲著前行,連撞數個硬物之後,有樹藤拽住葉憫微的胳膊,大力將她拉出泥淖。葉憫微脫出黑暗翻滾兩圈,便發覺眼前燈火通明。
她與阿嚴阿喜,滄浪山莊的三人皆在此處,拽她出來的是藍星竹的生棘術。以地面的石磚來看,這裡依然在地宮之中。
葉憫微抬起頭去,朦朧的視野裡,只見這圓形的高闊石室中央有一座高台,台階上燃著無數明燈。台上共有三人,兩人相對而坐,旁邊又站著一個人。
其中紫色錦袍頭戴金冠的男人拿著一件灼灼發光的方形靈器,悠悠起身道:「今夜的宴席真是熱鬧啊,來都來了,各位不見見本王再走嗎?」
魏景站在紫衣男人身側,而他對面坐著的那個人慢慢轉過頭來望向台下的六人,那正是蒼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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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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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6-3 09:25 AM
卷三 人心之禍 第五十一章 亂戰
這間石室燈火通明,牆壁光滑,舉目望去竟看不見一扇門,氣道亦無比狹小。看來若非通過術法,尋常人便不能進入這個密室 。
裹挾他們前來的泥沼已經沉澱化為磚石。惠南衣從地上站起身,望向高台上的淶陽王秦嘉澤與魏景,說道:「王爺,魏景先生。淇州百姓失蹤之事,果然是淶陽王府所為嗎?」
他一只手背在身後,邊說邊給藍星竹與莫笑鳶打手勢。
莫笑鳶立刻拉起阿嚴抱起阿喜,一步步退到葉憫微身前保護他們,而藍星竹則執劍走到惠南衣身邊三尺之處。
秦嘉澤面帶笑容,把玩著手裡那印章模樣的靈器。他目光掃視一遍台下眾人,悠然道:「是或不是,有什麼區別嗎?你們既然已經來了本王的地宮,反正也不可能活著離開這裡,知道這些有什麼用呢?」
他的發言讓所有人驟然緊張。惠南衣目光沉沉,他的手按在劍上,說道:「王爺,您收集靈器亦是仙門大忌,您是執意要與太清壇會、所有仙門為敵嗎?」
秦嘉澤聞言仰天大笑,彷彿聽見什麼滑稽的笑話似的,他將手中靈器按在身邊的桌之上,漫不經心道:「道長這是在威脅本王?與仙門為敵又怎樣?仙門就天下無敵嗎?看來你們自以為是十分了得的人吶!」
他話音剛落,他手下的石桌又像方才石道中的牆壁地面一樣軟塌下去,瞬間化為了泥漿,石室地面也跟著快速融化為爛泥沼澤。藍星竹手腕一翻,榕樹粗枝突破泥漿而出急速生長,他與惠南衣騰躍而上,莫笑鳶翻上樹枝站穩,一掃琵琶便有氣旋而出將葉憫微、阿嚴與阿喜也捲上樹枝。
那邊秦嘉澤手邊的泥漿翻起一座半人高的土台,竟然將地宮寶庫裡封存的所有靈器都捲來此處,壘於土台之中。秦嘉澤扶著那土台,十幾件靈器從第一件開始依次被發動,嗡嗡作響,放出藍色的光芒。
他笑道:「本王正愁著這些寶貝無用武之地,殺些庸人簡直是殺雞焉用牛刀,沒想到各位道長竟然自己送上門來,讓本王練手。」
秦嘉澤令魏景只管保護蒼術,魏景俯身應下,抬起頭來時便遠遠地看了葉憫微一眼。
他已經告訴過葉憫微自己的結生契在何處,只等她動手了。
而那位萬象之宗站在懷抱琵琶的姑娘身後,探了半個身子出來看向這邊,彷彿只是受保護的柔弱女子。
秦嘉澤抬手之間便有數種術法奔向惠南衣、藍星竹與莫笑鳶。石室內又開始瘋狂生長出樹木,鏡水糾纏其中,惠南衣與藍星竹的劍光凜然,藍衣翻飛,在那奔流的泥漿、雷電與冰凌中往來穿行。
莫笑鳶手中的琵琶聲如疾風驟雨而出,弦音化刃將襲來的術法擊退,五指輪轉間音刃便飛向秦嘉澤手下的土台。土台旋轉間吞魚圓環亮起,瞬間將音刃全數吞下又回擊給莫笑鳶。
「該死的!」莫笑鳶擋過自己的音刃,後退兩步對旁邊三個普通人道:「你們都站到我身後!」
整座石室亂成一團,術法噴湧以至於眼花繚亂,斷裂聲轟鳴聲不絕於耳,當真是術法的盛景。便是大論道上各家切磋時,也看不到這樣混亂而精彩的畫面。
「他以渾土術將所有靈器連接一處,以吞魚圓環為防禦,一人同時控制這麼多靈器,真是聰明的設計啊。應當是花功夫研究過的。」
那位叫做雲川的姑娘在她身後感嘆道。
莫笑鳶正逐漸感到吃力,邊奏琵琶邊以生棘術帶他們騰挪躲避襲擊,聞言氣不打一處來。
這姑娘居然還有閒心讚賞這個喪心病狂的王爺?
「他手中術法太多,尚未完全放出。渾土術天然剋制鏡水術,你們難以脫身也打不過他。」這姑娘繼續說道。
「你躲躲好,少說話!」
莫笑鳶在奏樂間隙一揮手,身後樹枝圍繞著那三人生長,彷彿結成一個樹屋。她並沒看到身後的姑娘打開了惠南衣給的竹筒,將竹筒中的鏡水一飲而盡。
莫笑鳶手裡的琵琶聲如金戈鐵馬,四面八方而去劈開所有向她們襲來的術法攻擊,指尖已然滲出鮮血。她凌然一掃弦劈開數道迎面襲來的冰凌,冰凌碎落其中埋伏的電光卻顯現,直向莫笑鳶劈來。莫笑鳶瞪大眼睛,下意識想躲卻又想起身後要護著的人,硬生生停住站在他們之前。
千鈞一髮之際,有人扶住她的肩膀從她身後躍出,將她往後一扯,衣袖拂過她的臉頰,那人旋身擋在她身前。數道雷擊轟然落在那人身上,光芒大盛刺眼無比。
「雲川姑娘!」莫笑鳶踉蹌後退,大聲驚呼。
這是白雲闕的風雷咒,便是她受這雷擊也必定重傷,沒有靈力的普通人被擊中只有死路一條!
可雲川的身影只是頓了頓,甚至沒有多搖晃一下,便回過頭來看向莫笑鳶。
遠處各種術法光芒眼花繚亂,而雲川一雙明亮的灰色眼眸只是安然,黑髮拂過她毫髮無損的面容,周身靈力浩蕩,纏繞著她的四肢百骸。
她的牙間正咬著一枚蒼晶,靈力便是由此而來。
「你……你怎麼……」莫笑鳶說不出話來。
雲川拍了拍莫笑鳶的肩膀,便銜著蒼晶從樹幹上一躍而下。在泥土中掙扎榕樹如同聽從她的召喚一般,瘋狂向她而來鋪成她腳下的路。
莫笑鳶怔怔道:「生棘術……」
數道術法向雲川襲來,她周身騰起藍色游魚,靠近她的術法全數被吞食。她左手食指與中指並攏,點在自己眉心,剎那間從她的肩胛之處抽出火光凜冽的巨大羽翼。振翅的瞬間石室熱得驚人,所有冰凌融化而泥漿蒸騰起熱氣。
「吞魚術……鳳凰令……」
莫笑鳶看呆了。
不遠處的藍星竹也呆住,動作一頓險些被泥流所絞殺。幸而藍色游魚湧到他面前吞沒泥流,這個樂師姑娘須臾之間以輝煌燦爛的火焰羽翼落在他與惠南衣身邊。
「您……您是怎麼回事兒啊?」藍星竹從沒見過這場面。沒有修為,沒有靈器,居然也能使用術法?
而惠南衣卻問:「前輩,您恢復靈力了嗎?」
葉憫微搖搖頭,她指向自己咬著的灼灼發亮的蒼晶。
藍星竹兩邊瞧瞧,只覺好像只有他和莫笑鳶兩個人像傻子。
葉憫微突然加入攪亂局勢,令所有人措手不及,滿室疾風暴雨般的術法攻擊暫時停止,兩方各自戒備地對峙。
石室各處已經被破壞得不成樣子,唯有那座高台完好無損,台上的秦嘉澤眯起眼睛看向葉憫微,燈火灼灼,他的神情高深莫測。
思索片刻後秦嘉澤突然撫掌大笑,說道:「精彩,真是精彩!生棘術、吞魚術、鳳凰令,以身為靈器,操縱百家術法,真不愧是萬象之宗啊!」
「……萬象之宗!?」
藍星竹與莫笑鳶驚嘆出聲,而惠南衣卻只是默不作聲。
秦嘉澤轉頭對蒼術說道:「先生真是玄機妙算,您說本王今夜便會見到萬象之宗,萬象之宗就果真出現了!」
在葉憫微朦朧的視線中,蒼術的神色曖昧不明。
秦嘉澤並沒有說錯,葉憫微早在拿到阿喜給的蒼晶時,就在做以身為靈器的構想,只是始終缺點東西,直到她剛剛想到滄浪山莊的鏡水術。
滄浪山莊是將血融進鏡水,以控制鏡水。那她也可以反過來將鏡水融進她的血液,以蒼晶為靈力源泉,以血肉骨骼為靈器,以鏡水穿行其中搭建靈脈。
如此,她便可成為萬象森羅本身。
只是用自己的身體比起用萬象森羅來說,還是沒那麼順手。
葉憫微對秦嘉澤的猜測十分讚同,然而她此時畢竟咬著蒼晶,沒法說出完整的句子,只能點點頭。
她似乎覺得這樣不太夠,又向秦嘉澤比了個拇指。
滄浪山莊弟子們一時無言,心說到底誰跟誰是一伙兒的?
形勢暫緩,而置身事外的蒼術端坐在高台之上,卻突然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轉頭看去,秦嘉澤與魏景都離他很遠,他若有所思,又低頭看向自己的影子。
那裡竟然探出一根指頭,指向秦嘉澤。
蒼術再一看葉憫微,她的腳下果然已經沒有影子了,只是這石室內一片狼藉,誰還注意她有沒有影子。
那邊秦嘉澤面露欣喜之色,對葉憫微說道:「本王一直在尋找尊上,未曾想到與尊上相遇竟是這樣的局面。」
他尚未說完,蒼術便突然起身走到他身邊:「王爺,在下有一事想要稟明王爺……」
秦嘉澤微笑轉身,繼而臉色驟變。一個纖長的影子從蒼術的影子內暴起,直取秦嘉澤命門,手已經要扼住秦嘉澤影子的咽喉。秦嘉澤目眥欲裂,手下土台驟亮,光源大變,他的影子瞬間偏移躲過據影術的襲擊。
然而只聽一聲錚鳴,秦嘉澤身側的佩劍被拔劍出鞘,那影子倏然消失之間,葉憫微的手上便出現了秦嘉澤的佩劍。
蒼術淡然地接著把話說完:「……在下要稟告王爺,我和萬象之宗,原是一伙兒的。」
秦嘉澤的佩劍華麗無比,劍身上雕刻繁復花紋,一看便是中看不中用的一柄劍。
滄浪山莊弟子摸不著頭腦,不知道葉憫微用據影術搶來這把劍要做什麼,秦嘉澤卻面色頓黑。只見葉憫微抬手一揮這柄劍,藍光閃耀之間劍身盡數碎裂,露出其中的紙卷。
這柄劍的劍身竟然是空心的,而其中正藏著魏景的結生契。
那紙卷露出的瞬間,鳳凰令的烈火燃燒而去,紙卷霎時間化為灰燼。魏景的結生契早被他自己毀去,秦嘉澤的結生契消失,約定便由此作廢。
一直默不作聲的魏景突然仰天大笑,他平日裡不苟言笑,此時驟然大笑竟顯得扭曲而張狂。他閃身而去,黑影迅速穿過石室將某物拋給葉憫微,留下一聲告別。
「恩怨與人,別時自見!王爺,後會無期!」
自他們進入此石室後便在旁埋伏的怪物躍出,叼起昏睡的阿喜與魏景一道消失在石室之中。阿嚴措手不及,被莫笑鳶拉著,慟喊出聲。
「阿喜!」
一切的發生只在電光火石之間,魏景顯然蓄謀已久,消失與擄人快得令人措手不及。他的目標只在於縱夢鈴與阿喜。
秦嘉澤冷笑一聲,道:「丟了一條好狗,真是可惜啊。」
魏景最了解這座地宮與秦嘉澤,知道秦嘉澤絕不會丟下葉憫微來追他,脫身之後便抱著阿喜,借魘術之力離開地宮,飛快向豫鈞城外奔去。
明月皎皎,冬風凜冽,豫鈞城郊的樹林裡傳來野獸的狂奔聲與詭異笑聲。魏景乘在那怪異的野獸上,心中狂喜,興奮地幾乎要看不清路途。
為了這縱夢鈴他聽命於秦嘉澤八載,被那高傲自大的年輕人百般使喚踐踏,如今終於得以自由,完全擁有了縱夢鈴!
今日實在是心想事成,美夢成真!
夢九是他製造的所有瘋孩子裡最為奇特的一個。她居然從某天開始不受他的控制,突然能夠自由穿行於各種她去過的地方。無心插柳柳成蔭,別的瘋孩子可以再造,但阿喜他一定要攥在手中。
魏景忍不住仰天大笑,嘆道:「一群蠢貨!什麼夢墟主人,什麼任唐、蘇兆青,都是一群蠢貨!他們怎麼想都沒想到,這世上最可怕的噩夢當是瘋子的噩夢!」
無論日夜、夢境或現實,這世上的一切東西對於瘋子來說都是噩夢,詭異而恐怖,恐懼至深化為利刃,這才是魘術最好的原料!
他將會是這個世界上最強的魘師!
樹影婆娑,前路寬闊,魏景興奮之際眼前竟天光大亮。
樹影月色與土路消失不見,他突然踏入一片蒼茫的沙漠,烈日炎炎,滿地金沙看不見盡頭,四處只有高高低低的沙丘,怪物也一聲驚叫停下腳步。
這是夢魘。
魏景驚詫而戒備,環顧四周,只見沙漠盡頭的熱浪之中,出現一個扭曲的彩衣身影。
那個男人一身色彩斑斕的衣服,不疾不徐而來,手指上戴了金色的戒指,髮辮與手腕上皆有無數彩色鈴鐺,鈴鐺響聲輕快。他面容白皙而五官深刻銳利,美麗驚人,熱風從他的方向吹來,隱約有花香。
來人抬起一雙鳳眼幽幽地看向魏景,皮笑肉不笑道:「終於找到你了,就是你小子濫用魘術擾亂眾生識海的?」
他的聲音在沙漠中迴蕩,頓了頓,他道:「你剛剛,罵誰是蠢貨呢?」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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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6-3 09:53 AM
卷三 人心之禍 第五十二章 換腦
沙漠裡炎熱驚人,魏景只覺得渾身發燙,雙目乾澀難耐。他不知道對方所說的「眾生識海」是什麼東西,但對方言辭之間似乎對他十分了解。
「閣下是何人,為何擋我的路?」魏景腰間的金鈴鐺叮鈴作響,縱夢鈴的控制下,金色沙漠漸漸消解,化為陰涔涔的黑暗。
黑暗泥濘之中噴薄而出詭異的動物與人的面孔,從人咧開的嘴裡吐出蛇,花苞綻放噴出碩大的彩色蜘蛛。一切怪異之物顏色極度鮮豔而銳利,詭誕無常,爭先恐後蜂擁而至,笑聲哭聲與各種尖銳聲響此起彼伏。
彷彿這噩夢是噴湧的墨水,只要碰到清水就開始迅速擴散、污染,將所有清水都變成深黑,將所有正常思緒都逼至瘋狂。
來人站在泥濘的黑暗之中,渾身長滿翅膀的蟲紛紛爬上他的腿。他看了一眼魏景腰間的縱夢鈴,再環顧四周,冷冷地說了一句:「還真是瘋童的噩夢,果然是個畜生。」
「與你何干?難道你也想搶這孩子?識相點……」魏景無心戀戰,只想快點離開豫鈞。
卻見那人的身影簌簌地化為一堆黃沙,下一刻那人便出現在他身側,一抬手緊緊捂住魏景的嘴,說道:「既然是畜生,就別說人話了。」
那人心情似乎非常糟糕,一字一頓道:「畜生味兒太大,我噁心。」
而此時此刻,淶陽王府下的地宮裡卻十分安靜。這安靜並非和平的安靜,而是刀懸於頸上,將落不落的安靜。
葉憫微早先的預言十分精準,滄浪山莊的人確實打不過秦嘉澤,就算是加上她也十分勉強。畢竟對面財大氣粗有耗不完的蒼晶,手下術法眾多,每種術法的使用也算是上乘水平。
果不其然,葉憫微使出據影術偷襲後,秦嘉澤就一改之前玩笑的態度,下狠手施展出所有術法。
於是一陣眼花繚亂鋪天蓋地的光芒飛掠,滄浪山莊的弟子們連同阿嚴都被捆仙術捆了個結實,高高地掛在生棘術長出的大樹上。
被毀壞的高台台階翻湧著恢復如初,秦嘉澤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對葉憫微笑道:「尊上請上座。」
葉憫微瞧了一眼掛在樹上的人質們,依這樣的情景,這話大概不是邀請,而是要挾。
「怪不得方才爐子毀了魏景卻說不知緣由,原來是與您做了交易。都怪這些俗人打擾,本王方才都沒能和尊上好好說句話。」秦嘉澤沒事兒人似的,似乎完全不在意魏景逃跑之事。
此時那裹著所有靈器的土台正搭在秦嘉澤胳膊下,整座石室只留頂上一盞掛燈,所有人的影子都在自己身下。
他看起來鬆弛,實則時刻防備著。
葉憫微拾級而上坐在蒼術身邊,開門見山問道:「你是怎麼得到吞魚圓環的?」
「哦?這個,我從鬼市買到您的行蹤,原本派魏景去寧裕尋您,未曾想到火山突然噴發。沒尋到您總不好空手而歸,他便帶了這吞魚圓環與一些煉蒼晶的原料回來。」
「不是原料,那是人。」
「本王當然知道那是人。」
秦嘉澤抬眼看向葉憫微,似乎覺得不可思議:「難不成尊上是為了這件事苛責本王來的?不過是一些螻蟻罷了,天災人禍白白死去許多,若是能為煉出蒼晶而死,也算是他們死得其所。您難道不也是這樣認為,才會用人煉蒼晶的嗎?」
「我的蒼晶不是用人煉的。」葉憫微鄭重地搖頭。
秦嘉澤沉默一瞬,似信非信,微微一笑:「那又如何?是不是用人煉的,道理也不會變。這世間總有人要在萬人之上,總有骸骨墊在道路之下。」
「那為什麼是你在萬人之上,他們在道路之下呢?」
「與生俱來。萬象之宗難道不明白?像您這樣的聰明人,您腦子裡所思所想,這些精妙絕倫的創造與設計,究竟有多少人能懂得?您有與生俱來聰明的頭腦,而有人生來便愚不可及,窮盡一生也不能稍稍理解你一分,他們能在你腳下受您驅使,已經是三生有幸。聰明頭腦是如此,血脈、財富、權勢亦如此。」
秦嘉澤指向自己,淡然道:「您是如此,本王亦是如此。」
秦嘉澤說得理所當然,然而葉憫微回答得更理所當然。
「可這不正因為我還不夠聰明嗎?若我足夠聰明,那麼我就可以想出法子令世人都理解我,或者不必理解我,也能和我一樣行事。明明是我想不出辦法,為什麼反而要說他們愚笨,不是我愚笨呢?」
在這場對話中一直游刃有餘的秦嘉澤,頭一次露出詫異的表情。
「你有什麼特別的呢,血脈、財富、權勢都是別人給你的,你又怎麼會生來就在萬人之上?你只是恰好被擺在橘子山上面的橘子,有一點幸運,又足夠自私,僅此而已。」葉憫微的語氣尤其真誠而傷人。
蒼術瞧著她,只覺得她在夢墟主人身邊時沒得到他罵人的真傳,離開了夢墟主人這罵人的本事倒是蹭蹭進步。
秦嘉澤眼裡終於泛起惱怒,他嘲諷地哈哈大笑起來,說道:「是啊,本王自然比不上尊上,尊上如此無私,還為了一群失蹤的平民找找到本王府上來。如此說來那爐子裡所有承重的柱子都完好無損,原來是您怕地宮塌了殃及地面上的百姓啊。」
「可是您信不信,若我把您在這裡的消息放出去,這裡掛著的修士們,他們背後的滄浪山莊,外面的魘師靈匪甚至於城中百姓,他們所有人第一個要殺的可是你啊,萬象之宗!」
「世道便是如此,尊上以為您真的會有同伴嗎?接近您的人,哪個不是想要利用您?您是魘修的首創者,是世上最了解魘修的人,怎麼可能魘修失敗,夢墟主人與此事就沒有一點兒干係?」
「鬼市通過您隨身攜帶的消息珠掌握您的行蹤,高價售賣,這事兒蒼術先生怎麼可能沒算到呢?可是先生什麼都沒跟你說吧?」
秦嘉澤吐出一長段話,語氣嘲弄而意味深長:「尊上知道,蒼術先生一心要找的那個人是誰嗎?」
「王爺。」蒼術終於出聲,他眯起眼睛,語氣裡隱隱有些不悅。
葉憫微看了身側的蒼術一眼。
秦嘉澤便沒有說下去,他高深莫測地笑笑,摩挲著胳膊下的土台,說道:「既然尊上如此悲憫眾生,那本王不妨告訴尊上,地宮內所有的磚石土壤都在本王掌控之中。而豫鈞城的房屋大半都在地宮之上,地宮若倒萬舍崩塌,上千百姓的性命便將不保,一切只在本王一念之間。」
「憑豫鈞城半城百姓的性命,再加上旁邊那三個修士和小孩,我要向尊上討一樣東西。」
「你想要什麼?」
秦嘉澤目光幽深地望著葉憫微,玩笑般輕鬆道:「若我說,想要尊上的命呢?」
葉憫微沉默一瞬,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又來了,又是想要她命的。
她的命竟然是如此炙手可熱的珍寶?她明明才剛剛覺得,比起死亡她的生命有更珍貴之處。
即便是她死去,這個世界也不會恢復如初啊。
旁邊樹上掛著的人質們艱難地發出聲音,他們被捆仙術掐住脖子以至於語不成調,但似乎都十分憤慨,阿嚴竟然是掙扎最厲害的一個。
葉憫微看向他們,心想他們明明也都想要她死,說起來他們和秦嘉澤才應該是志同道合,應當喜出望外才對。
為何是此刻呢,她剛剛才確認自己未曾用人煉蒼晶,剛剛拿到可以煉蒼晶的原石,她還想把蒼術救出去之後,馬上就要去找溫辭和謝玉珠。
她真的非常想念他們,她懷念謝玉珠喊她師父,也懷念溫辭惡狠狠地喊她葉憫微。
她這一路而來聽說,親近的人之間總會有些與旁人不同的稱呼,以她與溫辭的交情,溫辭或許該喊她一聲「憫微」或別的什麼。
可溫辭總是完整地叫她的名字,不親暱地,咬牙切齒地說著「葉憫微」三個字。
聽慣了也覺得這種叫法也十分特別,畢竟別人也很難喊出這種九轉十八彎的恨鐵不成鋼來。
死去之後連這樣的稱呼都聽不到了。
如果能再見他們一面就好了。
葉憫微滿心遺憾,卻說道:「好吧,我可以答應你。」
被捆仙術綁住的人質們掙扎得越發厲害。秦嘉澤卻突然大笑出聲,他似乎覺得滑稽,說道:「尊上居然說可以……真是讓本王失望。」
對方明明答應了他的要求,他居然說失望,讓人雲裡霧裡。
安靜片刻後,秦嘉澤果然話鋒一轉,說道:「剛剛本王說要尊上的命,只是玩笑。」
「本王這些年看著這些靈器,常常感嘆其玄妙,創造者該何等聰明。萬象之宗明明已經失憶,須臾間卻又能在體內搭建靈脈施展術法,有如神跡。這聰慧才是一切神通的源頭,是天下最大的神通。剛剛您卻說自己愚笨,真是令人惋惜,本王倒想要這種愚笨呢。」
圖窮匕見,秦嘉澤終於說出他真正想要之物:「不知道萬象之宗願不願意,把這神通讓給本王呢?」
有一種仙門禁術,名叫易生術,在雙方自願的前提下可將雙方的部分軀體對換。從此之後,便是舊肢離舊主,新人用新肢,此術百無禁忌可換身體的任何部分。
包括一顆聰明頭腦。
此術雖然被禁,但卻也被葉憫微製成了靈器,又被魘獸搶走。兜兜轉轉二十年,如今那易生術的靈器,正在秦嘉澤手下的土台之中。
這世上最大的神通,秦嘉澤一直以來最想要的,不是萬象之宗的命。
他要她創造出魘術、魘修、無數靈器,那舉世無雙的智慧本身。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3 10:35 AM
卷三 人心之禍 第五十三章 相見
易生術的靈器長得像四四方方的一個羅盤,放入蒼晶雙頭的指針便開始不停旋轉,只等待雙方交換的意願達成。燈火灼灼之中,指針閃閃發亮。
葉憫微沉默地瞧著易生術羅盤片刻,抬眼看向秦嘉澤,確認道:「你想要我的腦子?」
「不錯。」秦嘉澤答道。
頓了頓,他說道:「只是交換腦子而非記憶或魂魄,換完之後葉憫微還是葉憫微,秦嘉澤還是秦嘉澤,尊上不必擔心。」
「我很特別嗎?」葉憫微問道。
「自然如此。」
「有多特別呢?」
「天上地下,古往今來,千百年間唯有您有可比肩神靈的智慧。」
面對如此讚譽,葉憫微卻搖搖頭說道:「那這個世界真是狹窄啊。」
這個人竟然想要她的腦子,要她命的人太多了,可想要她腦子的這還是頭一遭。
如此看來,她所聽說和遇見的所有人,無論對她懷有恨是敬抑或只是利用,即便是萬般不情願都稱她聰明絕世。然而除此之外,他們也眾口一詞聲稱她的腦子有問題,十分古怪。
他們對她懷有敬畏卻並不羨慕,彷彿她的腦子並非寶物,而是凶器。
如果她失去了這個腦子會怎樣?她所喜歡的那些靈脈術法,她就算不出來了嗎?那她想要明白的那些人情冷暖,她就能明白了嗎?
她還是葉憫微嗎?所謂「葉憫微」的一切根基,她之所以為她的原因,都在這於這顆如此與眾不同的腦子嗎?
那麼,秦嘉澤會成為「葉憫微」嗎?
秦嘉澤審視著葉憫微,不動聲色道:「依我看來一切災亂的源頭,在於您創造了連您自己也無法控制的神通,萬象之宗您是盤古開天闢地的刀斧,卻並非盤古本身。不如把您的聰明讓給能控制後果的人,如何?」
秦嘉澤正說著話,卻突然有荊棘躥出纏繞土台,直刺台中的靈器。秦嘉澤目光一凜,火焰順著荊棘燃燒而去,緊接著掛在樹上的惠南衣便被提過來懸在空中。只見惠南衣已經以鏡水撐開捆仙術束縛,雙手脫出金光繩正結印。
「前輩!萬萬不可!」惠南衣朝著葉憫微大喊。
「您不能與他交換頭腦!喪心病狂之徒得到您的智慧,定會天翻地覆生靈塗炭!」
他奮力喊出一句,就立刻又被捆仙術纏緊,一道冰棱穿肩而過,惠南衣吐出一口鮮血。底下的兩個滄浪山莊弟子掙扎間發出嗚嗚的聲音,因為被扼緊喉嚨而面色發紅。
「你叫秦嘉澤,對吧?」葉憫微突然問道。
秦嘉澤放下惠南衣,轉過頭來看向她,點點頭:「怎麼了?」
「既然要用我的腦子,那我要先知道你的名字吧。」
頓了頓,葉憫微說道:「我可以答應你。」
人質們嗚嗚的聲音越發強烈,葉憫微恍若未聞,她繼續說道:「不過不止是放過他們與淇州的百姓,你還要答應我,不會再嘗試用人煉製蒼晶。而且若你想出其他煉製蒼晶的方法、新的靈器、靈脈設計,都要公諸天下。」
秦嘉澤皺起眉頭,道:「這對您又有什麼好處?」
「是試驗的附加條件,如果你不以此為條件與我簽結生契的話,我是不會同意的。」
葉憫微竟然稱之為「試驗」。
秦嘉澤端詳葉憫微片刻,眼底壓抑著狂熱,還夾雜著一絲憐憫,他笑道:「好,就按尊上說的辦。」
豫鈞城外的樹林裡,魏景狼狽地掉在地上,手腳並用地後退。樹影婆娑中,彩衣男人抱著熟睡的小女孩,搖著剛剛扯下來的縱夢鈴,一步步漫不經心地朝他走來。
魏景驚慌失措道:「不可能……你怎麼可能……」
「什麼不可能?我怎麼沒瘋,還能摧毀你的夢魘?」
溫辭偏過頭,他冷笑一聲,不屑道:「這算什麼?人間地獄我也待過,心想事成之地那鬼地方我也待過,這要能讓我瘋,我十幾歲的時候早瘋了。」
「說到這個,我突然想起來一樁事……」溫辭說話之間,黃沙如冰冷的毒蛇一般沿著魏景的四肢纏繞而上,將他纏緊。
「你第一次造出瘋夢童是什麼時候?該不會是在二十四年前的十一月初九吧?」
魏景滿臉震驚,他的震驚向溫辭確認了自己的猜想。
溫辭走出樹影之外,月光落在他冰冷的眼睛裡,彷彿刀鋒。他伸出手去,手指摳緊魏景的肩膀:「合著二十四年前,就是你小子擾亂眾生識海,讓我掉進心想事成之地被死老頭子追債到今天的啊!」
「你……你是……你是夢墟主人?」魏景終於猜測到來人的身份。
「哈,你這畜生反應夠慢的。」
魏景瞪大眼睛,忙不迭地大喊:「巫先生,巫先生且慢!我知道萬象之宗在哪裡!」
纏繞著他的黃沙停頓片刻,溫辭皺起眉頭,一字一頓道:「葉憫微?」
「對!她此刻正身陷險境,您饒我一命,我這就帶您去見她!」
自從三個月前夢墟主人與萬象之宗現身於崇丹山下之後,消息便迅速傳遍五湖四海,如今大家都知曉夢墟主人並未去世,且與萬象之宗重歸於好。兩人正攜手追尋魘獸。
雖不知萬象之宗為何孤身潛入王府,與夢墟主人分開行動,但是想來此時萬象之宗那邊應當萬分凶險,夢墟主人定會趕去相救。而他對地宮與秦嘉澤十分熟悉,巫先生或許會因此留他一命。
溫辭居高臨下地看著魏景,神色莫測。
「她手上有蒼晶嗎?」他問道。
「有……有的。」
「這樣。」
魏景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低頭看向自己的胸口,那裡被凝結的黃沙貫穿,鮮血噴湧一地。溫辭彎下腰,在他耳邊不咸不淡道:「抱歉,我與萬象之宗又絕交了。她如今是死是活,不關我的事兒。」
魏景伸出手去想抓溫辭的袖子,又或是想抓他手裡的縱夢鈴,最終那隻手掉落在地,他雙目圓瞪地低下頭去,沒了氣息。
有道是樂極生悲,前一刻他還覺得今日是他美夢成真重獲自由之日,轉瞬之間今日就成為了他的死期。
溫辭手指一勾,魏景的死夢如一縷煙纏上他的金色指環。
十七歲剛剛成為魘師的魏景,某日發現反復借用同一個人的噩夢會使此人神志受損,順勢制造出來了第一個瘋孩子。
那是他七歲的親妹妹。
那時他還沒得到縱夢鈴,選擇妹妹,是因為她年幼、全心全意地信任他,所以比任何人都便於製造和操控。
後來他製造了無數個相似的孩子,在他死前的最後一刻,他竟然也會想起他的妹妹。
溫辭五指驟然收緊,魏景的死夢消散殆盡,溫辭冷然道:「想什麼想,豬狗不如的家伙,想一刻也是污糟亡魂。」
溫辭懷裡的小姑娘仍然睡得很沉,今夜種種精彩紛呈的變故都沒能將她喚醒,他低頭看了一眼雙目緊閉的圓潤女孩,便轉過身去瀟灑地邁開大步往回走。
他似乎真的對萬象之宗在做什麼又發生了什麼事情,完全不感到好奇。
然而他的步子卻越走越慢,漸漸在草叢中停下。在樹林裡安靜地站了片刻後,溫辭從懷裡拿出一個薑黃色布口袋,勾在食指上轉了兩圈。
「雖然分道揚鑣,東西總要還給她。」溫辭不鹹不淡道。
他轉回頭走到魏景的屍體身邊,抬腳勾起魏景的腰牌:「淶陽王府?」
淶陽王府的地宮之內,易生術的光芒褪去,靈器上的指針由靜止又重新開始旋轉,葉憫微臉色蒼白地向前倒去,低頭用胳膊撐住身體。
易生術完成,此時此刻,葉憫微與秦嘉澤的頭腦已然交換。而結生契也從此刻開始生效,秦嘉澤不可再傷害淇州及地宮裡的任何人,不可殺人煉蒼晶,所想出的靈脈設計都要公之於眾。
只要他使用這個頭腦一日,便要遵守約定。
秦嘉澤沉默片刻,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狀若瘋狂。
「哈哈哈哈,我竟然得到了,我竟然真的得到了!」
他身下的地面瞬間長高數尺,渾土術從地宮裡捲來書冊揮灑入空中,書頁散落漫天飛舞,土台猶如活物般載著秦嘉澤在紛紛書頁中穿行,他的狂笑聲不絕於耳。
「厲害啊,厲害,過目不忘,一望而知,這就是萬象之宗的頭腦,這就是天才!」
「萬象之宗您或許忘了,以前我去昆吾山下向您求教,您說我資質不夠不可修道,讓我斷了這個念想。可如今呢!彼時高高在上的萬象之宗,如今還剩下什麼?你的記憶被搶走了,你的修為被搶走了,如今連你這天才的腦子也被搶走了,多麼可笑啊!!」秦嘉澤欣喜若狂,終於吐出多年的舊怨。
「你居然被自己創造的東西剝奪了一切,多麼可笑啊,萬象之宗!葉憫微!」
葉憫微一直低著頭,她肩胛上鳳凰令留下的傷口仍然往外淌血,染紅她的白衣,彷彿一筆筆繡上海棠花。她好似一點兒也不傷感,肩胛動了動,緩過勁兒來從懷裡拿出一枚蒼晶,淡然道:「看來你的眼睛挺好的。」
她把蒼晶放進嘴裡,石室裡便突然出現烏泱泱的人群。樹木重新瘋長,葉憫微旋身跳上樹木在落紙之間來到秦嘉澤面前,那些靈活的牽絲假人們紛紛跟在她身後。
「哈哈哈哈,尊上就別白……」秦嘉澤輕蔑道。
白費力氣四個字還沒說完,秦嘉澤的喉嚨裡突然傳來一聲嘔聲,他捂住胸口,那烏泱泱的人群彷彿山呼海嘯般湧進他新得來的腦子,攪得他天旋地轉。
他暈眩中勉強躲過殺招,只聽一聲裂響,他手下的土台竟然硬生生被葉憫微撕裂,半數靈器被葉憫微捲入樹藤中。
葉憫微神色淡然,完全不在意殺掉秦嘉澤也是殺死自己原來的聰明腦子,下的都是死手。秦嘉澤暈得天旋地轉自顧不暇,一時之間弄不清緣由,猝不及防地被葉憫微重創,只能倉皇逃離此處,消失在一陣泥流裡不見蹤影。
葉憫微也沒有追擊的意思,她站在傾倒的石柱與塌陷的地磚之間,滿身塵土與血跡,長長鬆了一口氣。
喧囂了一個多時辰的石室徹底安靜下來。捆仙術束縛消失,掛在樹上的人質們終於掙脫束縛,倒在碎裂的地上咳喘不止。在這亂戰之中,唯獨蒼術毫髮無損,始終置身事外,氣定神閒地坐在一地狼藉之中,彷彿就是個來看戲的。
而今夜獨挑大樑的「伶人」葉憫微從樹上跳下來,踉蹌兩步,揉著太陽穴走向蒼術:「你沒事吧?」
蒼術揣著手搖搖頭:「我沒事。不過萬象之宗都跟淶陽王簽結生契了,為什麼還要費力氣把他逼走?」
「我看秦嘉澤想帶走你。他沒有把你作為人質,結生契裡也沒有寫你。」
蒼術啊了一聲,笑眯眯道:「那您讓他把我加進結生契的條件裡,不就行了?」
葉憫微偏過頭:「可是蒼術這個名字,不是你的真名吧?」
蒼術愣了愣,笑眼裡浮起一絲訝然。
葉憫微已經走到了蒼術身側,她直白道:「不寫真名結生契無法生效,你應該也不想讓我知道你的真名。」
蒼術輕聲說:「所以您……」
「沒關係,我來想辦法就行了。」
葉憫微向蒼術伸出手:「我不擅長鑽研文字,還是直接把他趕走比較好,只有你一個人,我還是護得來的。」
蒼術眸光微動,他伸出手去,纏滿白布的枯枝般的手握上葉憫微被畫石劃得鮮血淋漓的手,他借葉憫微的力氣站起來,手也被她的血染紅。
蒼術瞧著自己手上的血,沉默片刻說道:「王爺剛剛說的話,您就不懷疑嗎?其實我們會來到淇州、今夜您身上發生的一切、您會失去什麼,我早在離開寧裕時便有預見,可我什麼都沒有告訴您。您不怕,我是在利用您嗎?」
葉憫微皺皺眉頭,她用指腹揉了揉太陽穴,似乎是這個新腦子還用得生疏。然而她似乎完全不覺得可惜,說出口的,還是她那些稀奇古怪的道理。
「這有什麼關係嗎?我想做的事情又不會改變,這一次我救了我想救的人,滄浪山莊的修士們、流民營的流民們、風漪堂的伶人們、城東賣柿餅的老板、醫館的老大夫和他的病人、那些明安台下陪我一起看戲的淇州人,還有你。」葉憫微指向蒼術。
「他們都活著,你活著,我也活著,不是很好嗎?」葉憫微偏過頭,她此時居然眉眼彎彎地笑起來,似乎十分開心而滿足。
「而且我也在利用你啊。」
「您利用我?」
葉憫微點點頭,她一本正經地指指頭頂:「等我們出去,你快算算溫辭和謝玉珠在哪裡,我想去找他們。」
言罷她便向那些滄浪山莊弟子們走去,又挨個把他們拽起來,他們與阿嚴圍上葉憫微,七嘴八舌地詢問葉憫微情況,言辭之間都是擔憂與感激。
她彷彿是不明白。
卻又彷彿是明白卻不在意。
——明明是我想不出辦法,為什麼反而要說他們愚笨,不是我愚笨呢?
或許她是相信自己生來就可以解決一切問題。無論她有沒有記憶修為,甚至無論她有沒有聰明的頭腦,如此謙卑,又自負至極。
蒼術遙遙看著葉憫微,低頭輕笑一聲,彷彿無奈地搖搖頭。
今夜竟然是皆大歡喜之夜,秦嘉澤得到他魂牽夢縈的智慧,而葉憫微終於成功保護了她想保護和拯救的人。
魏景也得到了他夢寐以求的自由,死亡怎麼能不算是徹底的自由呢?
蒼術想,不管今後如何造化弄人,至少此夜大家各取所需,怎麼能不算是皆大歡喜。
當然,估計滄浪山莊弟子和阿嚴都不會同意蒼術的說法。
今夜除了蒼術之外的人都受傷不輕,滄浪山莊的弟子們驅使鏡水術連接地面上的陣法,大家終於得以離開這座暗無天日令人窒息的地宮。
他們施術將王府裡的侍衛們控制起來。葉憫微只是站在靜心齋台階上,背著手看他們收拾殘局。她看起來十分正常,只是說話與行動稍顯遲緩,也不知是因為太累了還是因為換了一個普通人的腦子。
「前輩若是信得過我們,便同我們一起回滄浪山莊休養吧。我會把今夜的情況稟明師父,我以性命擔保,滄浪山莊絕不會為難尊上。」惠南衣走上台階對葉憫微行禮說道。
葉憫微搖搖頭,她說道:「我不去滄浪山莊,我要去尋人。」
「您現在還受著傷呢。」
「是啊,要是什麼時候有人再來要我的命,我見不到他們了怎麼辦?」
滄浪山莊的求援煙花躥入夜空,綻開銀白的光芒,如同空中揚起的一朵浪花。今夜月明星稀,煙花與月光交相輝映。
「蒼術,溫辭和玉珠……」葉憫微轉頭詢問蒼術,卻見蒼術笑意盈盈地舉起手指,指著靜心齋前的某個身影。
「在那裡呢。」
葉憫微的目光轉過去,靜心齋前的階梯之下,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彩衣的身影。他抱著一個孩子抬頭看著她,容貌看不分明。
熟悉的花香隨風而來,煙花的光芒在他身上明暗變換。
葉憫微愣了愣,心臟比緩慢的思維率先動作,輕微地停滯。
他一字一頓地說道:「葉憫微。」
心臟再落下的時候,轟然作響。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3 11:36 AM
卷三 人心之禍 第五十四章 休養
靜心齋台階上下,溫辭與葉憫微遙遙相對。阿嚴驚詫地喊著阿喜,莫笑鳶從溫辭手裡把阿喜接過來,滄浪山莊弟子們竊竊私語著來人到底是誰。
而溫辭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葉憫微,葉憫微也望向溫辭。冬日夜晚北風凜冽,溫辭的衣衫與髮辮在風中飛揚,渾身鈴鐺微弱而清脆地作響。
人若是太過美麗也有一點不好,出現的時候就像個夢境。
葉憫微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彷彿從水中撈起掉落的思緒。只見自夢境丟來一個薑黃色布包,力道狠得彷彿要砸人,她伸手接住,便聽那花香的來處傳來熟悉的聲音。
「既然要走,就別回來了。我又不是當鋪,把你那些破玩意兒押在我這裡是什麼意思?」
「萬象之宗,拿好你的東西走你自己的路去。從今以後你的事情和我無關,我不會再幫你找魘獸,你也不必幫我實現願望,我們的交易就此作廢。我們橋歸橋,路歸路,大道朝天,各走一邊。生死不問。」
他揚著頭在台下高聲說話,嗓音清朗,像以前一樣明豔無雙,盛氣凌人。
然後他幽幽哂笑一聲,道:「後會無期。倘若你死了,我再給你燒紙。」
溫辭也不等對方回答,話音落地轉身就走,衣袂飄飄,看起來相當無情而瀟灑。
藍星竹跟莫笑鳶附耳道:「這不會是夢墟主人吧,他和萬象之宗又絕……」
藍星竹還沒說完,只見葉憫微突然從台階上奔下來。她跑得非常快,連被易生術奪走腦子時都沒有如此激動,衣擺拂過台階帶起地上的落葉,她伸手從身後將彩衣男子抱住。
男人猝不及防,被她撞得身形搖晃,腳步僵硬地停住。
「絕絕……絕了。」藍星竹結巴道。
溫辭的胸口被葉憫微收緊雙臂抱住,她額頭靠著他的後背,擁抱太過用力讓人喘不過氣來。他幾乎能感受到她的心跳,快速而熾烈。
葉憫微居然也會有如此熾烈的心跳嗎?
溫辭滿腔的憤怒被這匪夷所思的境況所澆滅,只剩茫然。
「溫辭。」她喊他的名字,如同嘆息。
頓了頓,她說道:「我好想你啊。」
葉憫微的語氣裡充滿了歡欣與懷念,身體隨著這句話徹底鬆懈,胳膊上的力道也跟著放鬆。
溫辭終於能喘上來一口氣,可仍然動彈不得,一步也邁不出。
「你……你剛才說什麼?」
「我想念你。」
溫辭彷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突然轉頭問藍星竹:「她說什麼?」
藍星竹沒想到這話還能落到他頭上,愣愣地說道:「那個……萬象之宗說她想您了!」
溫辭沉默一瞬繼而轉回身來,葉憫微並不放手,於是他生生在她的懷抱裡轉了個圈,再被她面對面抱住。
莫笑鳶在旁邊「嘶」的輕聲吸了口氣,左看右看。
葉憫微抬起頭來看向溫辭,她染黑了頭髮,滿頭青絲,看起來熟悉又陌生,但灰黑的眼眸裡一派真誠。
她剛剛說她想念他。
溫辭的眼睛眨得極快,他稍微和她拉開一點距離,混亂而疑惑地上下打量葉憫微,認真地問道:「你……葉憫微?你真是葉憫微?你被奪舍了嗎?」
抓住她的手時,溫辭才發現她的手心一片潮濕,全是傷口與鮮血。他目光一凝,卻聽葉憫微答道:「沒有,不過我換了個腦子。」
一瞬間,所有可稱為柔軟繾綣旖旎的氛圍碎裂一地。溫辭挑起眉毛,不可置信道:「你換了個腦子!?」
葉憫微還未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是的,淶陽王想要我的腦子,我用易生術跟他交換了頭腦。」
溫辭霎時間暴跳如雷:「他算什麼東西,他讓你換你就換?」
「他威脅我。」
「得了吧葉憫微,這世上誰能威脅你?」
「他拿滄浪山莊這些修士,阿嚴蒼術,還有淇州百姓的命威脅我。」
「你難道在乎他們的死活嗎?」
「我在乎啊。」
溫辭瞪大眼睛,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他心說這是葉憫微嗎,她不會真被奪舍了吧?
葉憫微繼續說道:「而且我覺得挺有趣的。」
「有趣什麼有趣!?你不是答應過我再也不會在自己身上做試驗了嗎!?」溫辭火冒三丈。
葉憫微新奇道:「我還答應過你這種事?」
溫辭揉著太陽穴,很好,沒被奪舍,在氣死人不償命這方面沒人能像她這樣登峰造極。
他環顧四周:「那個什麼狗屁淶陽王人在哪裡?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敢要你的腦子,老子扒了他的皮!」
「他跑了,暫時找不到。」
「……葉憫微!!!」
「你怎麼老是生氣呢,你以前生病是不是肝火太盛,所以脾氣太差,暴躁易怒,最愛爭吵?」
「你胡扯什麼!」
葉憫微可惜地搖搖頭:「啊,這居然還不是你最大的毛病。」
眼見溫辭就要擼起袖子與葉憫微決一死戰,藍星竹和莫笑鳶這倆站在戲台邊兒的捧哏沒想到戲本變化如此迅速,從割袍斷義到風情月意再瞬間變為針鋒相對,趕緊衝上去給兩位主角兒拉架去了。
葉憫微目光灼灼發亮,盯著溫辭不放,她隔著兩個人問溫辭:「對了,剛剛你說了一大段話,說的是什麼?我沒注意聽。」
溫辭在兩名滄浪山莊弟子的好言相勸中大喊:「沒注意?你怎麼可能有沒注意的東西!」
「是啊,奇怪,我居然沒注意到。果然是這個腦子不一樣了。」
「你還敢說!」
「哎呀別吵了別吵二位,尊上!夢墟主人剛才也沒說什麼,主要就是想跟您分道揚鑣!」
藍星竹這話音剛落,兩邊都安靜下來了,準確地說是僵住了。
葉憫微彷彿才意識到溫辭剛剛說了什麼,溫辭也彷彿才想起來自己剛剛說了什麼,兩邊一時寂靜。
月光皎皎下,葉憫微看著溫辭,她滿眼茫然,問道:「你要跟我分道揚鑣嗎?」
溫辭張張嘴又閉上,臉色鐵青目光冰冷地看向藍星竹。
藍星竹覺得自己遭受了不白之冤,回過頭去卻發現自己的師妹和師兄以同樣的眼神看向他。
「為什麼?我沒有拿人煉蒼晶啊。」葉憫微說道。
她說得很誠懇,溫辭眸光微動,他想起來在寧裕最後一夜她的低沉與反常,又想起後來謝玉珠跟他轉述的她的話。
溫辭深深吸了一口氣,語氣終於稍稍放緩:「你本來就不是拿人煉的蒼晶,你一個孤寡老人住在昆吾山上從不下山,到哪裡去抓人回來,難不成我替你抓嗎?你怎麼就不問問我,你怕我會包庇你?」
葉憫微搖搖頭,她抓著乾坤袋晃了晃:「也不是,只是我總覺得無論別人說什麼,無論我做了什麼,你永遠會說我是對的。」
溫辭沉默片刻,嗤笑一聲道:「少自作多情了。」
藍星竹與莫笑鳶攔在這兩人之間,互相看了一眼。
他們覺得自己站在這裡好像有點多餘。
藍星竹與莫笑鳶識趣兒地散開,遠處依稀傳來人聲,想來是滄浪山莊看到信號,派出的援兵們到了。
葉憫微望了一眼聲音傳來的方向,然後走向溫辭:「溫辭……」
溫辭卻沒有聽到她要說什麼,葉憫微只是向他走了兩步,就突然向前栽去。溫辭立刻上步抱住她,她的頭撞在他的肩膀上,整個人毫無意識地軟下來。
溫辭扶著她的後背,才看見她的後背已經完全被鮮血染紅,溫熱而潮濕,她一路跑下來的台階上,也是一路嘀嗒血跡。
也不知道這人剛剛的精神頭是從哪裡來的。
溫辭瞳孔緊縮,將她的手臂放在自己肩膀上,一把將她抱起。
滄浪山莊三人趕緊圍上來,惠南衣說自己留下來與前來的弟子們交接,讓藍星竹與莫笑鳶立刻帶溫辭、葉憫微與蒼術去滄浪山莊。
溫辭一言不發地抱著葉憫微用魘術捲起這幾個人往滄浪山莊去,被魘術捲起來時,藍星竹與莫笑鳶聽到夢墟主人咬牙切齒的低語。
「混蛋葉憫微。」
晨曦初現的時候,葉憫微終於在滄浪山莊的暖閣之中悠悠轉醒。應該是被餵了乾坤袋裡那療傷的靈藥,她身上的傷口正在慢慢癒合,疼痛得以緩解只剩疲乏。
昨夜來不及細細體會,策略又都是換腦子之前想的,此刻葉憫微終於感覺到,世界確實變得和平時不太一樣。
她的腦筋彷彿泡在水裡似的,倒是能夠動,就彷彿被一種柔緩的阻力所牽制,尤其是在她想起算數與靈脈時,彷彿生鏽的鐵門,遲暮的老人,動不快了。
秦嘉澤看起來也挺聰明的。
葉憫微想,可他的腦子也不怎麼靈活啊。
「大師父!你醒了!」一聲石破天驚的呼喊吸引了葉憫微的注意,她轉過頭去,視線裡便出現了謝玉珠的臉。
三個月不見,她的小徒弟看起來沒太大變化,穿著一身富貴的橘紅貂絨小襖,哭喪著個臉,喊道:「大師父,大師父!他們說你換了腦子,你還記得我嗎?」
葉憫微點點頭,笑起來:「玉珠,我好想你啊。」
旁邊有人沒好氣兒地哼了一聲。
葉憫微抬眼看去,哼的人正是抱著胳膊靠在牆邊的溫辭。
謝玉珠聽到她那在人情世故上一向缺根筋的大師父說想她,感動得緊緊抱住她大師父不撒手,莫笑鳶來送藥拽她都拽不動。
謝玉珠這三個月這真是遭罪了,倒不是她二師父對她不好。就是每天聽到溫辭的第一句話都是在問她,他和葉憫微絕交之後她以後到底要跟著誰?
謝玉珠總算是知道那些夫妻和離家的小孩是多麼良心煎熬,她天天盼著她二師父找到她大師父,又天天擔心她二師父找到她大師父她就要做選擇,愁得她白頭髮都長了好幾根。
幸而目前看情形,她二師父又放不下她大師父了。她便裝傻充愣,假裝完全忘記了她二師父曾經要她做的抉擇,畢竟她二師父現在看起來也記不得這茬。
莫笑鳶來送藥的時候,只見這江東首富謝家的六小姐伸出兩根手指,殷切地問葉憫微:「師父,您還知道一加一是幾嗎?」
莫笑鳶端藥碗的手抖了抖,貼心地提醒道:「謝小姐,尊上是換了腦子,不是傻了。」
謝玉珠又從旁邊拿出一本書,在葉憫微面前嘩啦啦翻一遍,然後說道:「師父您背一下第六頁吧!」
葉憫微搖搖頭道:「我背不出來。」
「這誰能背得出來啊!」莫笑鳶驚詫。
謝玉珠癟癟嘴,道:「我大師父!我大師父以前就能背的!」
她看起來比當事人要傷心一萬倍。
一上午葉憫微的房間熱鬧非凡,直到中午的時候才安靜下來,惠南衣終於從淶陽王府趕回了滄浪山莊,來探望葉憫微。
「尊上放心,您的事情我已經與師父說過,我滄浪山莊之人絕非忘恩負義之輩,您救了我與兩位師弟師妹的命,我們理應報答。您只管在滄浪山莊養傷,我們不會對外洩露您的行蹤一分一毫。」
惠南衣在葉憫微的床前拜道。
「還有一件事,淶陽王府的地宮最深處發現了一座地牢,十分奇特,堅固至極且術法不可破。」
頓了頓,惠南衣目光沉沉說道:「裡面關著尊上的魘獸吧?」
那日他以鏡水術探查時,聽見了葉憫微與魏景的交易。
惠南衣道:「這件事我沒有告訴師父,尊上還是早日將魘獸取回吧。」
葉憫微望著身長玉立,溫和從容的惠南衣,他還是第一個希望她取回自己魘獸的修士。這樣想來,他從在王府見面開始就一直在幫她。
葉憫微疑惑道:「你不想要我的魘獸嗎?」
「我?南衣何德何能,這一切是由尊上開始的,無論是非功過,都應該由尊上結束。」惠南衣淡淡道。
「你早就知道我是葉憫微了嗎?」
「嗯,在下聽說掌握生棘術與吹煙化灰術的那位靈匪,實則就是萬象之宗。那麼雲川姑娘就是葉憫微。」
「那你為什麼要幫我呢?」
惠南衣低眸笑了笑,彷彿玩笑又彷彿認真般說道:「或許是因為您在摘月樓與謝小姐演的那齣戲,演得太過生澀,一看就知道不是惡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3 11:45 AM
卷三 人心之禍 第五十五章 人世
淶陽王府的事情十分駭人聽聞,一下子驚動了仙門與朝廷,一時之間人馬來來往往於豫鈞城裡,踏得大路上塵土飛揚,豫鈞城熱鬧得彷彿提前過年了似的。
流民營裡的流民們並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只聽說那四處作惡的靈匪已經被緝拿殺死,而這靈匪還是淶陽王的手下。最令人驚詫的,還是據說將靈匪誅殺並趕走淶陽王的竟是惡名昭著的萬象之宗葉憫微。
也不知道這萬象之宗在打什麼主意,存的是好心還是壞心,總也算是為民除害。流民們終於放心下來,沒了被殺害擄走之虞,大家紛紛喜氣洋洋地收拾行李趕回家鄉,準備過年。
豫鈞城那一條長長的承平街上人流如織,有些流民往城門走時看見了熟悉的身影,便打招呼道:「雲川?你沒事啊!怎麼站在這裡不走?在等你哥哥嗎?」
葉憫微站在人流之中,她披著月白色絨邊斗篷,長而密的絨毛隨風搖動,摩挲著她的臉頰。她的臉色發白,彷彿又因為風吹而透出一點紅色,鼻梁上戴著一塊奇特的視石,晶瑩剔透,彷彿屋簷下垂落的冰棱。
她搖搖頭,說道:「我送你們。」
流民們覺得奇怪,但也都笑著與她道別,喜悅地背著包袱朝家鄉而去。
葉憫微在人潮擁擠的街頭,冬日金色的陽光灑滿大街小巷,如同波光粼粼的海面,在此刻她第一次看清了人群的模樣。他們的長相一瞬間就在她的腦海裡淡去,沒有暈眩也沒有痛苦,遺留下喜怒哀樂的印象,像是一些五顏六色的染料,慢慢地侵染於她。
這種侵染甚至不受她的控制。
真神奇,她第一次感覺到她的頭腦不受她的控制。
從前葉憫微彷彿站在巨大藥櫃前的伙計,世間的洪流湧到她面前,她便收下來分門別類一一擺放整齊。她有一套從以前遺留下來的本能而精確的整理方法,輕重緩急,主次分明,確保她在想要的時候抽開抽屜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記憶。
她是這個藥櫃完全的掌控者,藥櫃只是沉默著聽從她的要求行事,近來這藥櫃裝得有些滿,她還想著要找法子把無關緊要的記憶清空。
然而此刻她的藥櫃好像自己活了過來。它自作主張地丟掉記憶、存放記憶,甚至偶爾胡亂地彈開抽屜把某些記憶丟給她,與她的意願背道而馳。
原來大家的腦子竟如此不聽話。
或許便是因此,她一路而來聽到的那些故事裡才會有這麼多自相矛盾與無能為力。
所以這人世大家白駒過隙的生命裡,痛哭而來痛哭而去,生老病死、離合悲歡紛至沓來又紛紛而去,如此瑣碎復雜,徒勞無功與不遺餘力,最後匯成浩瀚人世。
「葉……」
她聽到熟悉的聲音,轉頭看去,便在人潮的盡頭看見了溫辭。他眉眼依舊精緻得找不到一點兒錯處,一身溫暖的藤黃衣衫,墨藍比甲與柿子紅的髮帶,渾身的鈴鐺默不作聲,彷彿是復甦在冬日的一隻蝴蝶。
葉憫微想原來遠望溫辭是這個樣子,他在人群中時整個人彷彿有種蒸騰而起的生氣,像是風拂過水面泛起波光,美麗得強烈而耀眼。
溫辭大概是想起來不能喊她葉憫微,卻又不願意喊她別的什麼,只喊出她的姓就沒再說下去。他邁步走到她身邊,說道:「不是讓你在風漪堂等我嗎?」
葉憫微已經將魘獸的事情告訴溫辭,他們約好要一起去往已經被州牧與滄浪山莊接管的淶陽王府,將魘獸取回。
「我想來街上看看。阿喜現在怎麼樣了?」葉憫微問道。
方才溫辭被惠南衣和惠南衣的師父——也就是滄浪山莊莊主請去,討論阿喜的「怪病」。阿喜自那夜沉沉睡去後,足足睡了兩天才醒過來,又變得和以前一樣時不時消失,幸而阿嚴一直陪著她,他們每次消失最終都還能回來。
「她的情況很復雜,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恢復的。」
溫辭沉默片刻,轉過頭去看向街上的來往的人潮。
這來來往往的每個人面目各異,喜怒哀樂各懷心思,各有所願,誰也不能探知他人的想法。世人的意識彷彿互不相連的島嶼,互不相見的河流,這一生不與其他人連通。
然而所有島嶼的深處是同一片陸地,所有河流都將匯入同一片海洋。所有看似不相干的、獨立的人們在意識最深處彼此相融成汪洋,巫族人給這片汪洋取了名字,叫做「眾生識海」。
絕大部分人終其一生都不會察覺到眾生識海的存在。
「然而魘術是對於意識的干涉。若人的意識如河流,魘術便相當於在做夢者的河床上開渠引流,不過因為時間短暫流量稀少,河床很快就會恢復如初。」
「但若是有人鍥而不捨地重復在一條河流上不停開渠,便會徹底破壞這條河流——也就是說,魘師若不停重復借用某一個人的噩夢,做夢者很快就會發瘋。這便是那叫魏景的人對阿喜所做的事情。」
普通瘋子的噩夢難以控制,然而有縱夢鈴輔助,夢的主人又是年紀尚小的孩子,魘師便可以他們的噩夢為利器。
「阿喜很特殊,她的意識在被破壞中發生了異變,河水決堤,四處蔓延,污染到別人的意識中。所以她能感受到別人強烈的願望,並且通過眾生識海影響現實。我來到豫鈞便是因為眾生識海被她擾亂,我察覺到她的存在,一路追來這裡。」溫辭說道。
阿喜身上發生的事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溫辭也不是非常明白。
如果曾經掉進心想事成之地的人是葉憫微而不是他,或許葉憫微就能弄清楚其中的機理。
葉憫微聞言安靜了片刻,然後抬起眼睛來看向溫辭,目光透過澄澈的水晶落在溫辭眼睛上。
「溫辭,我們都養出了怪物啊。」她嘆息道,白白的霧氣從她的嘴裡飄出漫過頭頂。
她並不是在說阿喜。
她所說的怪物是魏景,是秦嘉澤,是最初拿牽絲盒劫殺他們的孫勝,是在這二十年裡為了爭奪力量而不擇手段踐踏人命的亡命之徒。
她抱著要弄清楚蒼晶煉製真相的念頭一路而來,卻漸漸發現,即便她並沒有為了煉蒼晶而殺人無數,但這世上的災禍卻是真的因她而起。
秦嘉澤說,她創造了連自己也無法掌控的神通,或許真是如此。
溫辭卻皺起眉頭,他抱著胳膊盯著葉憫微,說道:「怪物原本就是怪物,遇水變成水鬼,遇虎變成倀鬼,遇到權勢便長成權勢中的蛆蟲。怪物自古有之,沒了你我他們仗刀仗劍仗權勢仗富貴,一樣害人性命。他們豈是你養出來的?你未免也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可是,是我給了他們力量。」
「人世的秩序便是損不足而補有餘,力量自然會流向更有力量之人。不是因為你,是因為人們建立的世界原本就如此運行。他們自然高起樓閣,又自然會垮塌。」
「葉憫微,不是你的債,你不要背。」溫辭一字一頓道。
寒風拂過街道,吹起葉憫微的髮絲拂過她的眼眸,而她安靜地望著溫辭的眼睛,望得溫辭不自在。
葉憫微篤定道:「看吧,我說的沒錯。無論我做了什麼,無論別人怎麼說,你都會說我是對的。」
溫辭被她噎住,冷哼一聲轉過頭去。
沉默片刻後他說道:「信不信由你……好吧,若當全是你的錯。那你以後怎麼辦,你再也不研究術法靈器了?」
葉憫微遺憾地嘆息一聲,搖搖頭:「我做不到。」
事實上剛剛下山之前,她還在思索她以前是以怎樣的方法煉出蒼晶的。雖然等她找回魘獸就能想起來,雖然如今這個腦子不聽使喚又磨蹭,但她仍然極富耐心,樂此不疲,近乎本能。
「我說的也沒錯,你葉憫微就算重活多少次也只能活成你葉憫微的樣子。縱使這世界天翻地覆,你也將一如往昔。」溫辭說得斬釘截鐵。
葉憫微彷彿想到什麼,認真道:「我現在這個腦子也挺不錯,有利於我了解人世的道理。等我研究研究,那些我帶來的災亂,我也可以想辦法平息。」
溫辭瞧著葉憫微,縱使不想在她面前有太好的臉色,還是忍不住笑了一聲。
葉憫微滿懷期待地繼續說道:「我馬上就可以想起你了。」
溫辭臉上的笑意褪去。
「風漪堂的伶人們說,以前你每年都會和我一起過年,把你學會的樂舞百戲演給我看。我之前忘記了,真是好可惜。」
溫辭低下眼眸,意味不明地說道:「你覺得可惜嗎?」
葉憫微偏過頭,以她近來得到的微薄的眼色觀察了溫辭片刻,說道:「你好像不太希望我想起來?」
溫辭嗤笑一聲:「我?我哪裡管得了你,我沒想過要修剪你,向來只有你自己修剪你自己。」
他的用詞十分奇怪,葉憫微還沒琢磨過味兒來,便見溫辭轉身而去,說道:「走吧,我們去地宮接你的魘獸去。」
秋笙推開風漪堂的窗戶時,便見到街上並肩走遠的兩個身影。她的徒弟在旁邊雀躍地說聽說溫師祖來豫鈞了,過年要來風漪堂一起吃年夜飯呢。
秋笙倚著窗戶,心想這幫小崽子見到如此年輕的師祖,不知道會被嚇成什麼樣子。
八年前,她在豫鈞偶遇溫辭時也是驚了半天不敢相認。她雙鬢已花白,而她還是個孩子時就年輕英俊的溫師父還是老樣子,一點兒也沒有改變。
那時也是冬日,也是年關將近,溫師父卻獨自一人站在明安台下看他們義演。
她問溫師父,不回家陪那位一起過年了嗎?
溫辭卻淡淡說道:「我跟她鬧掰了。」
她知道溫師父熱愛樂舞百戲,新春之時各地慶典最為隆重,他卻總是回去深山之中過年,無法去遊玩觀賞。
秋笙只能安慰道他這樣也好,淇州各地的新春社火都十分隆重,還有祭海典禮,他可以盡情遊玩。
溫師父一直沉默著,聽到她這句話卻說道:「有什麼好的。」
溫師父總是很難以親近和理解,此時秋笙倚著窗框,終於想明白溫師父那句話裡的含義。新春是家中親人團聚之日,從前他無論如何都要趕回那座山上去,大概是因為山上有他眷戀的人,他把那裡當做家。
而當他孑然一身站在舉世的其樂融融,煙花慶典中時,他已經是個沒有家的人了。
「溫師祖不是要跟山上那位一起過年的嗎,怎麼到咱們這裡來了!」
秋笙轉過頭來瞧著自己這幫徒弟們,笑道:「當然是因為山上那位也來了,溫師父才會跟我們一起過年。」
想來今年舉世的其樂融融裡,溫師父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3 12:10 PM
卷三 人心之禍 第五十六章 魘獸
此時淶陽王府正是人滿為患。
淶陽王自幼便被送往京城做太子侍讀,也算是去當質子,直到新皇登基老淶陽王去世,他才從京城返回淇州襲承王位。秦嘉澤先為父親守孝三年,喪期剛過母親又去世,是以到如今還未娶妻,府上只有些侍妾。
或許是知道仙門不會輕易放過他,而且府裡也沒什麼可留戀,秦嘉澤從地宮中消失之後便捲著他的靈器和葉憫微的腦子遠走高飛,再沒有在淶陽王府中出現過。
據說他把淶陽王這幾代積累的財富都藏在了外頭,想來他收集靈器煉製蒼晶,那都是刀尖上舔血的險事,他早給自己找好了敗露時的退路。
官府派人來查抄淶陽王府,而仙門則調查靈器之事,兩撥人馬來來往往,淶陽王府好不熱鬧。卻鮮有人知,他們腳下踏著的地宮裡正有無數人垂涎已久的,萬象之宗的魘獸。
葉憫微與溫辭來到淶陽王府,惠南衣便給他們引路,往那座奇異的地牢而去。通向地牢的石道十分低矮,葉憫微直著身子勉強能過,溫辭就得躬著腰歪著頭才能走進去,幸而他渾身筋骨軟,不然非得在這石道裡走抽筋不可。
惠南衣留在了石道口,狹長的石道裡只有葉憫微與溫辭二人,葉憫微提著燈在前而溫辭在後,安靜的石道中迴蕩著兩人的腳步聲。
那金色的圓鐲又重回葉憫微的手腕上,她轉轉手腕,圓環散開旋轉之際藍光湧現,沿著地面一路流去。
葉憫微道:「我能感覺到那個地牢,的確不能通過術法進去,所有術法接觸到它竟然都會彈回來。」
「想來是林雪庚的設計,她已經把鬼市造成了無靈之地,一旦進入鬼市所有術法靈力都會失效,這裡的情況大概也類似。」溫辭淡淡道。
葉憫微由衷感嘆:「真有意思。」
溫辭輕笑一聲。
昏暗的石道裡,葉憫微手腕上萬象森羅的光芒如螢火,她安靜了一會兒之後說道:「我看見大門了。」
頓了頓,她卻問道:「溫辭,你為什麼不希望我想起來?」
溫辭的腳步聲停頓片刻。
葉憫微接著說:「這次如果你不想說,我就不會追問。不過等打開門我找回魘獸,你再生氣就已經晚了。」
「你最近眼色真是長了不少。」
「多謝誇讚。」
「沒在誇你。」
頓了頓,溫辭說道:「若我說我會生氣,又說等你恢復記憶我就離開你,你就不取回魘獸了嗎?」
葉憫微嘆了一口氣,她掙扎地說道:「我會很為難。」
只聽溫辭懶懶道:「很為難地取回你的魘獸,恢復記憶和修為,然後天南海北地逮我回來,是嗎?」
葉憫微思索一瞬,誠實道:「嗯。」
「我就知道!」溫辭恨聲道。
「那你他大爺的還問我個屁!不管我怎麼想,你不是照樣要按你自己的想法做嗎?非得在這麼矮的地方說些廢話,我脖子都要折了!你取回修為靈力還要完成我們之間的交易,交易沒完成我怎麼會走?你以為追我的人那麼好對付嗎?」
「你還不趕快拿回你的魘獸,再去找到那個該死的搶了你腦子的畜牲把腦子換回來!」
溫辭的怒吼聲在石道裡迴蕩,葉憫微聞言卻心滿意足地伸出手去,拿魏景給她的鑰匙打開了地牢的大門。
一共有四把鑰匙對應四道門,開鎖的過程復雜,門開啟得卻很順利。他們穿過地牢最後一道低矮的門,終於得以直起腰來環顧四周。
這座地牢並不大,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什麼也看不清。葉憫微拿出火折子點亮,地牢之中便亮起光芒,她好奇地四處打量:「林雪庚是怎麼做到的……」
溫辭突然拉住她的胳膊,抬起手沉聲對她道:「你看。」
葉憫微順著溫辭的手指看過去,平整的石板地面上端坐著一隻白色的魘獸,如煙似霧,正睜著眼睛打量他們。模樣雖然說朦朦朧朧,但依稀能看出來像是一隻約有手掌大小,袖珍玲瓏的白兔。
葉憫微沉默片刻,轉頭對溫辭說道:「我聽說,我的魘獸樣子是一隻白鹿。」
她指著那魘獸,說道:「可是這怎麼是一隻白兔呢?難道我的魘獸會化形術嗎?」
這自然是絕無可能的,魘獸自誕生後就不可能變樣子。這情景處處透露著詭異,溫辭眉頭緊鎖,伸出手來:「你們簽的結生契給我看看。」
葉憫微從袖子裡拿出一個紙卷,遞給溫辭,溫辭展開紙卷同葉憫微兩人從頭到尾細細地看了一遍。
契約上白紙黑字,明明白白寫著魏景要把關有魘獸的地牢鑰匙交給葉憫微,然而契約裡也只寫了「關有魘獸的地牢」。
魏景嘴上說地牢裡是葉憫微的魘獸,契約裡可沒寫魘獸是誰的。
溫辭沉默半晌,手指猝然收緊,他氣不打一處來:「你被這家伙騙了!地牢裡關的壓根兒就不是你的魘獸!他大爺的我該把他從墳裡揪出來再揍一頓!」
這隻小白兔,也不知道屬於哪個跟葉憫微一樣魘修失敗化出魘獸的倒黴修士,倒黴地被淶陽王抓住關在這裡,還被魏景拿來做招搖撞騙的幌子。
這倆人為這騙局一個憤怒一個驚奇,只見那倒黴的魘獸突然跳起來。
它大約是被關了太久,乍一見到人來便心情很好,竟然像一隻真正的兔子那樣一蹦一跳地來到他們的腳邊,還慷慨地給了葉憫微與溫辭屬於原主人的一點記憶。
葉憫微與溫辭的眼眸瞬間瞪大,兩人面面相覷。
他們同時出聲。
「策玉師君?」
「謝玉珠?」
此時謝玉珠正在滄浪山莊裡焦急地等待著葉憫微與溫辭,她也知道葉憫微即將拿回魘獸,心中既興奮又不安。
她與蒼術圍著火爐磕瓜子,蒼術畏寒,火爐把房間烤得暖和得不行,大冬天的謝玉珠直淌汗。
她灌了一口茶解渴,不安道:「蒼術先生,我總覺得事情也太順利了。你看大師父來豫鈞也不是為了找魘獸,可偏偏就遇上了淶陽王,魘獸就正好在淶陽王手上,而那個什麼叫魏景的又正好有地牢的鑰匙,又正好跟大師父簽了結生契,怎麼就這麼正正好好?冥冥之中,感覺就像誰安排好的,這不會是陷阱吧?」
蒼術嚼了一把瓜子,又喝了一口蹭來的人參湯,拉長了聲音嘆道:「這就是命運啊。」
「命運?您不是說我們倒黴嗎,大師父突然這麼走運了?」
蒼術抬起眼睛,悠悠笑道:「你怎麼知道這是你大師父的命運呢?」
謝玉珠最看不得蒼術賣關子,她正要說什麼,卻見大門轟然被打開,她兩位師父前後邁步走進房間裡,掀起一陣寒風,步履匆匆彷彿十分焦急。
謝玉珠一蹦三尺高,奔到葉憫微身邊上下打量她:「大師父,你恢復記憶靈力了嗎?」
葉憫微搖搖頭,溫辭回身把門關上,神情嚴肅地盯著謝玉珠道:「玉珠,我們有事要問你。」
言罷溫辭目光轉向蒼術,蒼術立刻知趣地站起身來要走。葉憫微卻一揮胳膊攔下他,她對蒼術說道:「外面太冷了,你留在這裡吧。」
蒼術乾脆俐落地又坐回去,煞有介事地撿起他與葉憫微曾假扮的身份,佔了一回便宜:「還是妹妹心疼我!」
溫辭皺皺眉頭盯著蒼術片刻,卻也不再多說什麼。
謝玉珠瞧著這架勢頗摸不著頭腦,不由得跟著緊張起來。
只見她大師父將她按在桌邊的圓凳上,凝視著她的眼睛問道:「你對扶光宗的策玉師君,了解多少?」
聽到「策玉師君」這個名字,謝玉珠立刻眼睛一亮,興奮地抬手指天道:「策玉師君那可是我爹的師父!我對她的故事那是瞭如指掌啊!」
原來是要問仙門軼事,她還以為出了什麼大事兒呢。謝玉珠放鬆下來,卯足勁兒地談起仙門的八卦,如數家珍滔滔不絕。
策玉師君乃是扶光宗的宗主,是當今所有仙門首領之中最為年長的一位,也是唯一一位仍存於世的開宗立派的首領。
策玉六歲便入道修行,別人的命劍都是一把靈劍,她的命劍卻是一柄一人高的、壯漢也無法拿起的陌刀。這柄卻月刀打遍天下無敵手,助策玉師君立下赫赫威名,她修行六十載後尋到一本上古術譜,習得鳳凰令等許多術法,便以此創立了扶光宗。
扶光宗在她手上一路發展壯大,三百年前太清壇會立壇之時,扶光宗便位列三主席之一。大家敬仰策玉的修為與建樹,便尊稱她為師君。
如今這仙門三大宗,逍遙門中葉憫微出走、鎮門之寶浮空界碑遭竊,白雲闕又被屠,兩宗多多少少都傷了元氣。唯有扶光宗風平浪靜,屹立不倒,論實力應當是仙門頭籌。
不過扶光宗似乎並沒有什麼野心,各事仍然放在太清壇會與其餘兩宗有商有量地解決。那宗主策玉師君本人更是閉關修行二十餘年不問世事,當真是八風不動,與世無爭。
謝玉珠洋洋灑灑、興高采烈地介紹完策玉師君的傳奇人生,溫辭的神情卻越發復雜,他緩緩開口:「我們去淶陽王府下的地牢找到了一隻魘獸,不過那魘獸不是葉憫微的。」
謝玉珠驚詫道:「不是大師父的?不是大師父的還能是誰的?」
她想起來自己剛剛慷慨激昂談論的人,難以置信道:「不會……不會是策玉師君的吧?」
葉憫微點點頭。
謝玉珠倒吸一口涼氣,捂住嘴不斷嘆道:「天吶,天吶!怎麼會這樣!原來……原來策玉師君這麼多年閉關不出,竟是為了掩飾自己魘修失敗的事實?我聽說修為越高的人魘修後功力提升越多也越凶險,所以魘修最重時機,果然如此!不僅您失敗了,連策玉師君都失敗了!」
謝玉珠止不住地感慨半天,又拍了一下手,醍醐灌頂道:「那策玉師君現在豈不是和大師父你一樣,失去了全部的修為和記憶?」
「是的,策玉師君修煉的功法十分特別,以至於魘修失敗的後果也與旁人不同。她不僅失去記憶修為,身體與心智還倒退回了嬰孩的狀態。」
謝玉珠睜圓了眼睛,嘖嘖稱奇:「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這樣說來,策玉師君魘修失敗之後沒有靈力也沒有記憶,就跟普通嬰孩沒有區別嘛。她已經閉關二十餘年,那這孩子也該長大了。」
「是啊。」
葉憫微說完這句話,竟然與溫辭雙雙沉默了,氣氛安靜得詭異。謝玉珠被她兩位師父默不作聲地盯著看,漸漸升起不祥的預感,開始在腦內搜刮可能出現的各種糟糕局面。
左不過是她兩位師父又要分道揚鑣逼她選師父,但這和他們剛剛說的事兒也沒關係啊?
謝玉珠正坐如針氈,只見她大師父緩緩抬起手指向她,說道:「那個人就是你啊。」
謝玉珠愣了愣。
她指向自己,迷茫道:「誰是我,我怎麼了?」
「你剛剛說的就是你自己。」
「我剛剛說什麼了?」
「魘修失敗從嬰孩重新長大成人的策玉師君。」
「噢是這個……所以說……什麼!?是我!?」
這一聲驚呼差點掀翻房頂,謝玉珠的手指僵在半空,她瞠目結舌結結巴巴地說:「大師父……你在開玩笑吧?難道你在說,策策策玉師君是……」
「是你。」
「我我我是……」
「策玉師君。」
葉憫微語氣篤定,雙手捧出那隻神情溫良和策玉師君的赫赫威名毫不相干的兔子魘獸。
魘獸欣然吐出一點兒記憶給謝玉珠,謝玉珠在其中赫然看見了熟悉又陌生的自己。威風凜凜的宗師拎著一柄長刀,居然頂著一張她的臉。
謝玉珠同它大眼瞪小眼半晌,捂著自己的腦袋,大喊道:「娘哎!這不可能吧!!」
端坐在桌邊的蒼術將碗裡的人參湯一飲而盡,看熱鬧不嫌事兒大道:「這就是命運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3 02:25 PM
卷三 人心之禍 第五十七章 師父
乾坤朗朗,冬日的陽光彷彿一層金色油酥,最是溫暖醉人。葉憫微一行人所住的院子位於滄浪山莊中最僻靜的角落,在山崖之上,從院子裡望出去就能看見山下波瀾起伏的海面。
然而謝玉珠完全沒有心思欣賞海景,她蹲在地上同那隻魘獸白兔面面相覷,已經維持此姿勢半個時辰沒有動彈過,恨不得化為院子裡的一座石雕。
正當她嘆出今日第三十四聲「這怎麼可能呢」之時,身邊落下一道藍影,她大師父蹲在了她的身側。
葉憫微關切道:「玉珠,你在憂愁什麼呢?」
謝玉珠想,她大師父居然能看出來她在憂愁,這實屬不易。但是正常人也應該能看出來她為什麼憂愁,可見她大師父離正常人還差著點兒。
謝玉珠抬起一雙無神的眼睛,喚道:「大師父你來了,二師父呢?」
「在那裡。」葉憫微指向院子角落。
謝玉珠看過去,只見靠近欄桿處掛著一個長吊椅,繩子拽著吊椅晃晃悠悠,溫辭正躺在在吊椅裡。他長腿伸在吊椅之外,手臂搭在眼睛上,另一隻手垂在吊椅邊,手背上的金鏈子和鈴鐺在地面上搖晃。
冬日溫暖的陽光下,溫辭披著個毛毯子,正在補覺。
謝玉珠瞧了溫辭片刻,點點頭木然說道:「好啊,二師父能睡著就好。」
然後又她將那雙無神的眼睛轉到眼前的兔子身上,繼續說道:「大師父,您說這想找的魘獸它不來,沒想找的魘獸自個兒來了,放在這裡叫它跑它都不跑。人世間的事情怎麼就能這麼鬼使神差陰差陽錯呢?」
葉憫微張張嘴又閉上,她覺得謝玉珠雖然喊了她的名字,但說話的內容好像是在自言自語。
果然謝玉珠沒等她回答,又自顧自地說下去:「這都是什麼事兒嘛,我爹不是我爹,我娘不是我娘,我哥哥姐姐都不是我哥哥姐姐,我也不是謝玉珠。我是策玉師君,我爹是我徒弟,我娘是我徒弟的夫人,我哥哥姐姐是我……是我徒孫?」
謝玉珠說著說著,忍不住大喊一句:「這也太離譜了吧!」
謝玉珠喊完這句彷彿把身體裡的氣兒都吐了出去,她垂頭喪氣,頭都掉進了臂彎裡。
沉默許久後,謝玉珠抽了抽鼻子,悵然地說道:「我小時候一直覺得,我爹娘起名字太偏心,我哥哥姐姐們叫什麼謝玉想、謝玉寧、謝玉乾、謝玉皎……個個都有好寓意,就我叫謝玉珠。」
「我爹娘說這名字由來是掌上明珠,但我覺得掌上明珠就是一生乖乖受寵罷了,跟人家養的小鳥小貓有什麼區別?我想修道、做生意、學賬、讀書、遊歷天下,他們都不讓我做,說這些事太累了怕我辛苦,只有我發脾氣他們讓我隨便發。我以前總想怎麼會有父母希望子女一事無成呢,如今一下子就想通了。」
「原來我是策玉師君啊,我是我爹的師父,他怎麼敢管教我。我拋頭露面就會被認出來,我積攢了靈力就會和策玉師君的修為衝突,所以我被關在家裡,整日無所事事。所有一切,都是為了有朝一日我能順利地變回策玉師君。」
「那這十七年裡……爹娘真的曾把我當成女兒過嗎?他們……說我是他們的掌上明珠……這些都是騙我的嗎?」
葉憫微蹲在謝玉珠身邊,她聽著謝玉珠的聲音越來越小,開始顫抖,逐漸哽咽。
葉憫微低下眼眸,伸出手去輕輕拍了拍謝玉珠的背,問道:「你不願意變回策玉師君嗎?」
謝玉珠抽了抽鼻子,她掙扎地說:「這事兒也由不得我願不願意啊,策玉師君是扶光宗的宗主,是太清壇會的領袖,多年來靈器之亂天翻地覆,天下人需要她。我的意願算什麼……」
「你算什麼?你當你的兩位師父是死人嗎?」
一個聲音從晃晃悠悠的吊椅那裡傳來,謝玉珠抬起頭看去。她滿面淚痕,淚眼朦朧裡,只見她二師父放下眼睛上的手臂,轉頭望著她。他看起來壓根兒就沒睡著,此時眯起眼睛不緊不慢地開口。
「我們可不認識什麼策玉師君,你是謝玉珠,只要你喊我們一聲師父,你就是我們的徒弟。既然是萬象之宗與夢墟主人的徒弟,那你想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
頓了頓,溫辭說道:「不想做什麼,也可以不做,想不明白也可以一直想。這世上有誰要逼迫你,先來打贏我們再說。」
「你說是不是,謝玉珠的大師父?」
葉憫微拍著謝玉珠的後背,理所當然地說道:「是啊,原本你不願意,魘獸就無法被你吸收。正好我從秦嘉澤那裡拿回了好幾件靈器,待我研究研究,就把它們給你用。或許將來,你會比策玉師君還要厲害。」
謝玉珠臉上掛著淚珠,她眼眸顫動,癟了癟嘴,竟然揮著胳膊抱住葉憫微哇哇大哭起來。驚得那隻兔子魘獸蹦了一下,無辜地眨眼睛。
正在謝玉珠抱著葉憫微放聲大哭時,莫笑鳶正好來到小院裡,被大哭的謝玉珠嚇了一跳。而那隻白兔魘獸很自覺地跳進了葉憫微的乾坤袋裡,沒讓莫笑鳶看見。
莫笑鳶疑惑地看了幾眼謝玉珠,便向葉憫微俯身行禮,說是莊主邀請葉憫微前去有事相商。
「請萬象之宗放心,會面只有師父與您二人,絕無外人。」
溫辭與葉憫微從淶陽王府地宮出來,只跟惠南衣說被魏景耍詐欺騙,沒有能找回葉憫微的魘獸。惠南衣雖然疑惑但看葉憫微的修為確實沒有恢復,也就沒有再多問。現如今,應該沒有人知道謝玉珠的情況才對。
溫辭翻身從吊椅上坐起來,彷彿頭疼般揉揉太陽穴,說道:「那老頭子喊你去幹什麼?」
莫笑鳶聞言面色不虞:「巫先生如此稱呼家師,是否太過冒犯了?」
溫辭抬眼看向莫笑鳶,他雙眼布滿血絲,笑道:「你說的在理,想來我們歲數也差不多,只是他看著顯老而已,或許我該喊他一句小伙子。」
「你!」
莫笑鳶正要生氣,卻被一隻手按住肩膀。蒼術不知何時從房間裡躥了出來,他一身布條子在陽光裡晃悠,息事寧人道:「哎呀這位姑娘不要生氣,那二位都是好人,就是向來不懂禮貌為何物,你跟他們較真只會讓自己生氣,氣來氣去有什麼用呢?」
跟著萬象之宗三個多月,顯然蒼術積累了很多經驗,和稀泥的技術已臻化境,時機和火候拿捏得剛剛好。
或許是憑著過人的和稀泥技術,蒼術被葉憫微選中跟她一起面見滄浪山莊莊主,葉憫微囑咐溫辭先補覺休息,她說道:「我帶著蒼術,他想要逃走總是能逃出來給你們報信的。而且他還要利用我,沒利用完應該不會讓我出事。」
她說完便同蒼術一起跟莫笑鳶離開小院,謝玉珠默默看著他們走遠的身影,將她大師父的話來回琢磨了半天,疑惑地轉過頭看向溫辭。
「大師父到底是在說蒼術先生是好人呢,還是說他不是好人呢?」
溫辭皺著眉頭,他緩緩道:「蒼術這個家伙深不可測。他對我們瞭如指掌,恐怕他第一次見你時就已經知道你的身份了。昏而未覺者不知,妄行而失路,這句說的就是你。」
謝玉珠將初遇時蒼術的表現與他今日賣關子說的命運一一回想過,只覺得毛骨悚然,她皺著眉說道:「不過……蒼術他把所有人所有命數都看得透透的,這日子過得還有什麼意思嘛!」
「沒意思吧,所以我猜他想要改命。」
「改命?那……蒼術先生是不是想恢復他的身體?他聽力全失又壞了一隻眼睛,身體也是破破爛爛,他想要體魄恢復完好嗎?」謝玉珠猜測道。
她越說越覺得有道理:「你看蒼術他那麼注重養生,早睡早起抓到機會就要喝補藥,我說的肯定沒錯!」
溫辭不置可否:「總之事到如今,扶光宗那天下第一善占的策因道長還未找到我們,估計是有賴於蒼術的幫忙。厲害的占者本身就是最大的變數,他與我們同行,策因就很難算到我們。」
溫辭邊說邊沉下肩膀,他的胳膊搭在膝蓋上,拳頭漸漸握緊,彷彿在忍耐什麼。
謝玉珠瞧著溫辭蒼白的臉色,想到他方才說補覺卻好像又沒睡著,不禁心生擔憂:「二師父,你又沒睡著啊,你的失眠是不是越來越嚴重了?」
溫辭低低地回應:「嗯。」
頓了頓,他淡然道:「就看是葉憫微先找到魘獸,還是我先發瘋。要是我忍不住把自己殺死,記得告訴葉憫微讓她找最毒的惡咒把我的魂魄釘在牌位上,最好釘個百年千年,別便宜了眾生識海裡那個老頭子。」
謝玉珠皺著一張臉,既擔憂又愁苦,說道:「您為什麼不自己告訴大師父啊?」
「到時候我都要瘋了,哪裡還有功夫說遺言。」溫辭輕描淡寫道。
葉憫微與蒼術跟著莫笑鳶沿著山間小路向上走,穿過重重山霧雲海,來到灑滿金光的凌雲峰頂。峰頂有一座精緻的小寮,竟然沒有一磚一瓦,是由數棵樹木相依生長結成。
小寮前有兩個木樁凳子,凳子間豎著一方木桌,桌上擺著一個棋盤。
一位白髮老者撫摸著雪白鬍鬚,坐在桌前,揮手請葉憫微坐下:「不知萬象之宗棋藝如何,可願陪老朽下兩局棋?」
老者正是滄浪山莊的莊主,鶴俞白。
葉憫微便應下坐在了鶴俞白對面,蒼術則揣著手站在一邊,莫笑鳶跟師父行完禮便退下。
雲霧繚繞裡,鶴俞白落下一子,開口道:「太清壇會來人調查淶陽王煉製蒼晶之事,如今已經有了眉目,消息是千羽門走漏的。」
「當年在白雲闕林雪庚殺數十人煉製蒼晶,老朽亦是親歷者,林雪庚當場立下重誓絕不會將此法告訴任何人,並以結生契為保。那件事後太清壇會迅速封鎖消息,唯有白雲闕、逍遙門、扶光宗幾位宗主副宗主,以及當時的在場者知情,千羽門的門主也在其內。近年來太清壇會盯得緊,知情者又不多,便是有人想要嘗試煉製蒼晶也不敢輕舉妄動。」
「千羽門靠近京師,實力在所有仙門裡排不上前十,卻與朝廷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恐怕淶陽王就是在那裡搭上千羽門這條線,得知可以用人煉製蒼晶之事,並在淇州付諸實施。他們兩邊也算互相利用,如今事情敗露,太清壇會正在問罪千羽門,想來會給淇州百姓一個交代。只是淶陽王奪走了您的頭腦,不知道會不會生出什麼事端。」
葉憫微說道:「我的頭腦並沒有你們想的那樣好用,他用著應當很辛苦。總之,他不會成為我,你們抓他應當會比抓我容易。」
「事已至此,蒼晶原料是人之事定然會傳出去,這世上的貪欲無止無盡,恐怕將再生波瀾。萬象之宗,可有什麼想法?」鶴俞白說話之間,已經與葉憫微連下數子,棋盤上逐漸黑白交錯。
葉憫微從袖子裡掏出幾個色彩繽紛的小石子,遞給鶴俞白:「用人煉蒼晶事倍功半,還是用這些石頭煉比較好。」
她那日在地穴中破壞靈脈陣,同時也嘗試將靈脈陣改為逆陣,將作為靈力源泉的蒼晶還原,於是便有了阿嚴在凹槽裡看到的這些石頭。
它們是一些銅、錫、赤焰石、岐蘭石還有兩種她也沒見過的石頭,或許煉製中也加入了某些其他不易保存的東西,但至少已經有大半的正確答案。
「莊主將這些原料交給太清壇會,然後公諸天下吧。我這些天會把我現今知道的所有靈器的靈脈圖也畫出來,也請你一並供天下人傳閱。」
鶴俞白抬眼看向葉憫微:「您要將這些東西公諸於世?」
葉憫微點點頭,她說:「一切災亂的源頭是無知,等大家都知道如何製造蒼晶與靈器,還有什麼好爭鬥的呢?若它們比不上生命寶貴,自然就不會有人再為它們付出生命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3 02:32 PM
卷三 人心之禍 第五十八章 論對
鶴俞白接過葉憫微手裡的那些蒼晶原石,他端詳了它們片刻,說道:「萬象之宗可知,如今誰掌握剛剛您所說的東西,便如同掌握了天下命脈,甚至可以憑此凌駕於太清壇會之上,您卻決定就此放手嗎?」
「萬人之上……」葉憫微喃喃道。
她端詳著棋局,放下一子說道:「這種話近來我聽到許多,似乎你們認為高人一等很重要,都為我可惜。可我對這事兒不感興趣,我創造魘修、魘術、靈器不是為了要和人爭鬥,不是為了要統御什麼人,我也沒有想過數典忘祖、離經叛道。」
頓了頓,葉憫微說道:「我只是覺得有趣,也覺得這個世界本該如此。」
鶴俞白將那些石子還給葉憫微,說道:「本該如此?那萬象之宗可曾想過,您要公諸於世之物原有主人。您憑什麼未經主人同意,便把有主之物送給天下人?」
「我一直想不明白,你們說我是竊賊,我為什麼是竊賊呢?那些東西為什麼屬於你們?」葉憫微望向鶴俞白。她已經能明白泱泱百姓對她的憎恨,卻並不理解仙門對她的撻伐。
她說道:「術法、靈脈便如同世間的風雨雷電,它們屬於天地甚至不獨屬於人,為何竟能被一小部分人所私有?」
「萬象之宗何以有此見解?術法靈脈並非自然誕生,而是數千年前上古的先賢們所研究而成。先賢們開宗立派,將自己的創造放於門派裡傳承,自然是屬於門派的。」
「可是我見你們修習術法,卻並不懂得靈脈真正的原理所在。仙門傳承的本就只是術,而不是理,我把我研究出的理公諸於世有何不可?」
「你研究出的理也是由術中得來,若無術你可怎可得知其理?既然是由術中而來,自然並不完全屬於您自己。」
葉憫微與鶴俞白的棋子縱橫交錯,逐漸佔住大半棋盤,黑白混沌互相角力。
葉憫微從學會下棋的那一天開始就沒有輸過。她與蒼術去賭坊賺錢時,常常以賭棋贏錢,硬生生贏到這無法作弊的棋局也被人大喊出千。
在她眼裡,走一步看十步不在話下,棋局的千萬種推演也只在須臾之間完成。而此刻沒了她的那顆絕頂聰明的腦子,葉憫微沒法像從前一樣短時間完成推演。她第一次覺得,她可能要輸了。
鶴俞白的棋力深厚,當冠絕天下。
此時卻有一隻纏著布條的手出現在棋盤上,蒼術從葉憫微的棋盒裡拿出一枚黑子,中指與食指夾著棋子按在棋盤之中。
一子落下,棋局形勢突變。鶴俞白目光微沉,轉過頭看向蒼術。這渾身纏滿布條的怪人笑眯眯道:「鶴莊主好棋藝!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與莊主切磋一下?」
蒼術憑著這一子扭轉乾坤,也憑這一子坐在了鶴俞白面前,換成葉憫微背著手站在一邊看著棋局。
待鶴俞白落子之後,蒼術拿起一枚棋子,悠然道:「方才鶴莊主說的十分在理,不才多嘴幾句。術法已經按此道理在仙門中傳承千年,若按此道理,即便是萬象之宗做出再多靈器,弄清楚靈脈的法理,這一切還將繼續在仙門中傳承至萬世萬代。先人已逝,千年已過,道理卻不曾變過。」
「真是奇怪啊,從百姓身邊偷走牲畜糧食的賊人,被稱為大盜;從魘獸和葉憫微這裡學走知識的百姓,被稱為靈匪;而從泱泱百姓的頭腦中剝奪知識的強盜,卻被稱為貴族仙家。」
鶴俞白落子之手一頓。
蒼術的手在棋盒中漫不經心地抓起一把棋子,又放下,發出清脆錯落的聲音。
「您說道理,所謂道理原本就是為強梁的辯護。如今的賢儒們說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可是天生就有王與臣嗎?三皇五帝之時,堯舜禹賢人治世之期,並沒有王與臣之區別,不過是選賢舉能而已。難道他們錯了嗎,難道是先有這天下至理,才出現王臣與王土的嗎?當然不是,是現有王與臣出現,他們便編排道理以說明他們的正確不可置疑。道理並非天生,道理是秩序,是強權的秩序。」
「而今世上的強權,是皇家是仙門,強權自然可以定義正義,從而剝奪他人鞏固自己,越源遠流長越腐朽不堪。您用您出身的仙門所製造的道理來約束萬象之宗,否太過可笑了?」
鶴俞白目光深深地望著蒼術,幾個回合之間,棋局之上已然是白子勢弱黑子強盛,白子雖勉勵支持,卻也難逃一敗。鶴俞白自詡棋藝高超,難嘗一敗,今日原本佔盡優勢的棋局卻被這奇異的年輕人所扭轉。
這白髮白鬚的老頭子盯著棋局片刻,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他一反之前的嚴肅,將棋子往棋盤上一丟,拍手道:「精彩精彩!痛快!萬象之宗交了好朋友啊!老朽認輸。」
蒼術悠然抬手一拜:「承讓。」
鶴俞白指著蒼術,扭頭對葉憫微說道:「當年你要是有你這位朋友的口才,怎會在大論道上百口莫辯、鎩羽而歸?若你贏了大論道,而今世事也不會是這種局面啊!」
這位仙門首領突然變臉實在叫人猝不及防,葉憫微滿眼迷茫。只見鶴俞白笑眼眯眯,他身形又略有些發福,瞧著不像個道士倒像個彌勒佛,真是慈眉善目笑容可掬,與剛剛那一板一眼的樣子判若兩人。
鶴俞白嘆息一聲,撫摸著膝蓋頗為遺憾道:「當年在大論道上初次遇見您時,您在眾仙門面前談論對玄門三經的研究,老朽聽得雲裡霧裡。而您言辭激烈又駭人聽聞,以至於無人能接受啊。」
葉憫微指指自己,疑惑道:「我言辭激烈嗎?」
「是啊。您說玄門三經錯漏百出,從根基上就是歧途,長生駐顏之道或許還有可取之處,至於術法築基簡直是一塌糊塗。只知表象,推及原因機理要麼謬以千里要麼捨本逐末,一出問題便推說是心性不定、走火入魔。這言辭還不夠激烈嗎?」
鶴俞白捋了一把鬍子,道:「玄門三經是上古先賢所撰寫,是修行的根本。那大論道上的修士們哪一個不是照著玄門三經苦修了數十年上百年,你卻說他們這些年都修錯了,白費了光陰,其實只要花數年就能修成。聽見這話還有誰有心思聽你的道理?眾仙門對你咄咄逼問,那時你說不下去,便黯然離場。」
「自靈器之亂後,老朽才發覺原來您從未認輸。那時大論道上我們不聽,不信你,你便要把你的主張都實現,做成實物扔在我們面前,讓我們都看看你並沒有說錯。」
萬象之宗能將術法造為器,便證明她在大論道上的主張並無錯謬,人並非天地心神,靈力也完全不依托於人而生。那麼仙門傳承千年的三經,便確實如她所說錯漏百出。
或許這就是她研究靈器的初衷。
「你是對的,你沒有錯。若是你當時身邊有這位朋友,或許你可以慢慢說服各個仙門。事情或許就不會發展到如今這樣混亂的局面。」
鶴俞白嘆息一聲,道:「可惜啊,千金難買早知道。等策玉師君閉關出來看見如今的世道,估計也會後悔當年對您疾言厲色,逼您出走吧。」
鶴俞白與其他仙門首領大不一樣,性情豁達不拘小節。他與葉憫微歲數相當,修為深厚卻刻意不修駐顏之術,由著自己隨歲月流逝衰老。他說人生一世俯仰天地間,本該生老病死一一嘗遍,人若執著於某物,便會為其所困。
譬如那仙門三大宗,執掌眾仙門幾百年,風光無限,卻也因為要維持聲名逆勢而為。
本該順其自然,方得逍遙。
鶴俞白慢悠悠地撿著棋盤上的棋子,放回棋盒裡。
「這世上之事自有定數,時勢並非人力所能逆轉。不過秩序崩塌,天下的動蕩將曠日持久,今日老朽問萬象之宗的這些問題,日後還將有無數人來質問您。」
「既然您已經有自己的答案,那麼希望今後您也不要為他人所動搖,便是再有厲言穿耳、惡語誅心,您也要像今日一樣堅定不移、振聾發聵。如此,才能在世上踏出一條路來。」
鶴俞白笑眼眯眯,像是個慈祥的長者:「老朽希望,萬象之宗真能為天地萬象立宗,令萬民為弟子。他日滄浪山莊湮沒於世,也並無遺憾。」
雲霧繚繞間,三人圍著棋局相對,桌上的棋局已經終了,而天下的棋局才剛剛開始。
葉憫微安靜地凝視鶴俞白片刻,便舉起手掌貼於額頭,深深俯身一拜,說道:「謝謝。」
在滄浪山莊裡,她第一次得到來自於仙門的幫助,又第一次得到了來自於仙門的祝福。
當葉憫微與蒼術披著一身金光,離開這座凌雲峰時,蒼術揣著袖子感嘆道:「哎呀,果然是這樣性情的師父,才能教出惠道長、藍道長和莫道長這樣的徒弟啊!」
頓了頓,他說道:「看來你與謝小姐早有淵源,不過卻是些惡緣,謝小姐知道了會很傷心吧。」
葉憫微確實很難想象剛才抱著她痛哭的小姑娘疾言厲色的樣子,以傳聞來看,策玉師君與謝玉珠大不相同,幾乎是兩個人。
一朝敵人竟成為了師徒,世事實在是難料。
葉憫微轉而對蒼術道:「你棋藝真是厲害,以前從沒聽你說過。」
「在下年輕時貪玩,雜七雜八學了不少東西,棋藝尚可。在下也看過不少書,論怒罵謔言比不過夢墟主人,可正經辯論還是很在行的。」
蒼術微微一笑。
葉憫微問道:「那我們從前是否也有關聯?蒼術,在我失憶之前,我們是不是互相認識?」
他們同行於山間小路之上,身後是林壑幽深,身前是雲海翻湧。蒼術在這雲霧飄渺的墨綠之間面目模糊,彷彿觸不可及。
蒼術笑意深深,他看向山間流雲,悠悠地嘆了一口氣:「是啊,我們認識的。」
「萬象之宗可真不走運,您瞧,溫辭、謝玉珠與我,我們都是些從您過去而來,糾纏至今的討債鬼。所幸的是,雖然討債鬼們心意各不相同,但我們都是愛你的。」
葉憫微停下腳步,蒼術也跟著站定。
「你愛我?」她重復道。
「不是您以為的那個意思。」
葉憫微低眸,再抬頭看他:「我是你要找的那個姑娘嗎?」
「不是。」
「那你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呢?」
蒼術嘆了一口氣,他搖搖頭道:「你還是不懂啊,萬象之宗。」
頓了頓,他拍拍葉憫微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好好記住我們吧。記住我,別記恨我,這樣就夠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3 02:54 PM
卷三 人心之禍 第五十九章 除夕
無論世事如何翻覆,天下是大亂還是太平,光陰總是照舊流逝,百姓的日子也是照舊過。被靈匪作亂鬧了一整年的豫鈞城,終於迎來了新春除夕夜。
大概是去年太過晦氣,大家都卯足了勁兒除舊迎新,豫鈞城內到處都掛上紅燈籠,鞭炮聲不絕於耳,好不熱鬧。
這是葉憫微、溫辭、謝玉珠與蒼術一起過的第一個新年。
他們受到風漪堂邀請,同堂中眾人一起吃年夜飯,阿嚴也說要跟葉憫微一起過年,於是他們便把阿嚴與阿喜也帶上了。
溫辭暌違多年回到風漪堂,一踏進門就被風漪堂眾團團人圍住。秋堂主與那老一輩的師傅們對溫辭噓寒問暖,七嘴八舌地感嘆他為何容顏不老,又問這些年裡都發生了什麼。
小一輩的弟子們則踮著腳好奇地圍觀,竊竊私語溫師祖好生年輕,當真是神采英拔,絕世無雙,該不會是哪裡修道的仙人吧?
他們又說原來師父在遇見自己師父的時候,一個個也是跳脫毛躁的小弟子嘛。
風漪堂在後院裡擺了五大桌,葉憫微一行四個大人兩個孩子被安排在主桌上,被風漪堂眾人簇擁著嬉笑。
大家都是到處演出走江湖的,熱情又能說會道,便是謝玉珠和蒼術這兩個頭一次來到風漪堂的人也被照顧得周到,絲毫不覺得尷尬。
年夜飯過後,風漪堂照例要在明安台上演出十番鑼鼓《萬花燈》,既然溫辭來了,他們少不得要讓溫辭露一手,推溫辭去領頭打堂鼓。
於是溫辭便先去準備演出,葉憫微、謝玉珠與蒼術先領著阿嚴與阿喜在街上閒逛。
見這五人在風漪堂人的精心打扮下,全穿上了喜慶的紅衣。葉憫微經由秋笙親自裝扮尤其隆重,胭脂水粉一樣也不少用,頭髮高高盤起梳成復雜的髮髻,髮間插著兩三枝早開的紅梅,垂下金色與藍色的髮帶,身上穿著一件紅底金梅紋白色狐毛邊兒的裘衣。
謝玉珠一向闊氣,髮間插著珊瑚與珍珠,一身朱紅緞面吉祥團紋小襖,看起來可愛又神氣。
她斜挎一個橘紅布袋,那布袋正是葉憫微從滄浪山莊討的乾坤袋,裡面別的什麼都沒裝,只裝了謝玉珠那乖巧的魘獸。
就連蒼術都嚴嚴實實地纏了一層紅綢,將他身上的白布完全蓋住,端的是位實實在在的「紅人」。他被風漪堂人灌了酒,倒不至於很醉,就是走路有點兒晃悠。
阿嚴與阿喜也都穿著新棉衣,葉憫微拉著阿嚴,蒼術拉著阿喜。他們在張燈結彩的街上前行,五人便橫佔了一條街,加上葉憫微鼻梁上那個奇怪的水晶視石,所有路過的人都不由得回頭多看他們幾眼。
阿嚴牽著葉憫微的手,另一隻手拿著糖人,他似乎鼓了幾番勇氣才喚道:「憫微姐姐。」
葉憫微的步子頓了頓,她低頭看向阿嚴。阿嚴一直喊她雲川,即便是知道她是葉憫微後也未曾改口,這還是她第一次聽到阿嚴喊她「憫微姐姐」。
阿嚴一雙大眼睛盯著葉憫微,他在滄浪山莊裡養得胖了些,臉色也紅潤起來,和圓圓的阿喜越發像親兄妹。
鶴莊主已經答應讓阿嚴入莊修行,他以後也是有家的人了。
只見他磕磕巴巴猶猶豫豫地想要說什麼,卻好像說不出口似的。
「抱……抱……」
葉憫微略一思忖,指著旁邊的爆竹攤:「你想要爆竹嗎?」
「啊……是!」阿嚴露出懊惱神色。
葉憫微一聲令下,謝玉珠便蹦蹦跳跳地跑去爆竹攤子,豪橫地抱了一堆煙花爆竹回來。他們跑到空曠之處燃香盡情點炮,爆竹聲噼裡啪啦震天響,大人小孩都越玩越興奮。
阿喜開心得揮著香非要去點炮,點了炮居然就攥著炮不肯鬆手。
眼看著引信極速變短,蒼術伸手去拉阿喜,喊道:「阿喜!把炮放下!」
阿喜咯咯大笑丟下炮竹,炮聲震響的瞬間,蒼術與阿喜隨著炮聲消失得無影無蹤,被憑空「炸」沒了。
謝玉珠舉著炮目瞪口呆,前後左右來回看,而葉憫微與阿嚴已經見怪不怪。
阿嚴說道:「不知道阿喜又想去哪兒玩了。」
這些天他每夜都要跟阿喜跑幾個地方,嚇壞了不少人,豫鈞城都有鬧鬼的傳言了。
「沒關係,有蒼術在,他們過一會兒就會回來。」葉憫微淡然地拆開一排火鞭,說道:「正好他們不在,我們可以把他們的那份兒都放了。」
謝玉珠便將信將疑地跟他們一起把蒼術和阿喜的煙花爆竹瓜分了。
待明安台那邊響起鼓聲,他們又一起朝明安台的方向走去,阿嚴牽著葉憫微的手,總是抬頭看她。
「憫微姐姐。」他又喊了一聲。
他們三人已經在明安台下站定,葉憫微又低頭看他,她以為阿嚴是被擋了視線看不到台子,於是抬手把他抱了起來。
阿嚴掙扎片刻,認命地低頭,在葉憫微耳邊說道:「抱歉。」
第一句話說出口,後面的話彷彿連珠串似的被他吐出來。
「對不起,憫微姐姐。我說過你那麼多壞話,你還救我,還為了救我而受傷。是我錯了,我不該那麼說你的。你不是壞人,憫微姐姐,你心腸很好,而且很聰明,你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葉憫微安靜了一會兒,阿嚴有點不敢看葉憫微的神情,緊張之時卻聽見了笑聲。
他詫異地抬起眼睛,葉憫微彎著眼睛微笑著,她說道:「我知道,我是個好人。」
頓了頓,她接著說道:「不過是遇見你們之後我才知道的,所以謝謝你。」
阿嚴眨了眨眼睛,又低下頭去,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小聲說他都這麼大了不要抱,讓葉憫微放他下去,葉憫微卻不放。
她說台上的溫辭才是最好看的溫辭,讓阿嚴一定要看看。
阿嚴和溫辭不熟,他小聲說:「幹嘛非得要我看他,他是你的心上人嗎?」
葉憫微若有所思道:「心上人?」
「是啊,從地宮出來那天,你說你想念他還跑過去抱他,你喜歡這個哥哥吧?」
阿嚴的語氣竟有些無端的酸澀。
「喜歡嗎?」葉憫微也不知道是在問阿嚴,還是在問自己。
「哥哥確實長得很好看。」
「他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就是脾氣太差了。」
「只是嘴上說話不好聽而已,他其實待人很好。而且像他長得這麼好看的人,原本就有嬌縱的資格啊。」
阿嚴癟癟嘴,指著葉憫微斬釘截鐵道:「你瞧,你就是喜歡這個哥哥!」
鼓樂聲急促起來,觀眾們奮力鼓掌,他們的注意便轉回了台上。只見台上樂師一一就位,都是晚上才一起吃過飯的熟面孔,可拿起了樂器便瞧著大不一樣。
樂器紛繁復雜,笙、簫、二胡、板胡、三弦、琵琶、月琴與鑼鼓看得人眼花繚亂,當中最顯眼的要屬擺在堂正中的那面架起的堂鼓,鼓面碩大,上面繪著富貴的紅牡丹紋。
而樂師之中最顯眼的,自然是站在堂鼓前的溫辭。
他背對著眾人,長髮間彩色的鈴鐺時隱時現,衣衫孔雀藍與藤黃朱紅交錯。他手臂上纏繞五彩的絲帶,隨著鼓槌落於鼓面上,絲帶飄飛,紅牡丹震顫,絲竹之聲隨之大盛。
所有樂師樂器都圍繞著那面堂鼓,圍繞著溫辭,樂聲宛如祥雲升起,驅散凜冬寒風。堂鼓總領所有絲竹的步調,時緩時急,在寒夜中激蕩起急流,一圈圈擴散開來。
台下之人無不歡呼雀躍,拍手讚嘆。
葉憫微望著台上的溫辭,他雖沒有回身,但是擊鼓的動作卻十分瀟灑快意,彩帶飄飛、鼓槌旋轉,意氣風發,神采飛揚。
果然台上的溫辭才是最好看的溫辭。
葉憫微滿心歡喜地笑起來,她抬起手腕,藍光流轉之間,明安台上的夜空裡突然湧出無數明亮的游魚。
台下的觀眾的讚嘆聲立刻提高,不僅是台下,整座豫鈞城都傳來驚詫之聲,沸沸揚揚滔天不絕。
被燈火照亮的夜空彷彿海洋高懸於空中,游魚在其中肆意遨游。只聽人群又一聲驚呼,紅色游龍穿過游魚,與它們在漫天煙火之中追逐嬉戲。滿城的梅花相繼綻放,寒枝上綻出紅蕊,花香撲鼻。
溫辭轉回頭去,只見在台下震驚而歡喜的人群之中,葉憫微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她手腕上的萬象森羅快速旋轉間閃爍著藍色的光芒。
視石之後她的雙眸明亮,且滿含笑意。
游魚與龍從她頭頂的夜空中劃過,湛藍金紅交織。她髮間的梅花花苞逐漸綻放,金色與藍色的髮帶隨風飄動,紅色裘衣上的金紋被燈火照得灼灼發亮。在人聲鼎沸中她安然地,專注地望著他。
那些術法並沒有實效,她只是用術法來為他的鼓樂造一場美景。
所謂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鼓槌落下,響聲震徹心扉。
溫辭想起自己原本十分厭惡紅色,後來發現世人以紅色為喜,節慶時常常滿城緋紅,厭惡之心便漸漸淡去。
如今葉憫微穿著一身紅衣這樣眼含笑意地瞧著他,他彷彿就要喜歡上紅色了。
他最初心動時,她也是這般站在盛大的神奇之中安然地望著他,說這神奇是她的禮物。那分明是絕無僅有的奇景,可她的眼睛裡只有他。
讓人心神震顫。
讓人心生錯覺。
溫辭閉眼轉過頭去,在心中痛罵:你這個好了傷疤忘了疼的家伙,沒骨氣的家伙,活該受罪的家伙。你痛恨她千萬次,難道還要繼續心動千萬次嗎?
正在他滿心復雜之時,兩個人噗通掉在了明安台上。
正是剛剛消失在爆竹聲中的蒼術與阿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3 03:03 PM
卷三 人心之禍 第六十章 悵然
只見台上出現的一大一小兩個人,小的那個開心地蹦蹦跳跳,大的那個卻一個頭兩個大。
蒼術雙手撐著台面瞪大眼睛看向台下烏泱泱的觀眾們,他這滿身纏著紅綢緞的樣子走在街上顯得怪異,可放在台上卻是剛剛好,正像是個來演出的伶人。
觀眾們紛紛鼓掌叫好,說道今年除夕不僅有仙門造的魚龍美景,連風漪堂的十番鑼鼓都編排新花樣了。
恰好此時一段鑼鼓牌子結束,蒼術在台上愣了一瞬,彷彿是被逼上梁山破罐破摔。他突然拿起架勢,迤迤起身抱拳向台下觀眾們行禮,彷彿剛剛從天而降真是安排好的亮相。
溫辭瞧了蒼術一眼,便回過頭去繼續擊鼓。樂師們紛紛反應過來,絲竹樂聲又隨著鼓聲而起。
蒼術在台上昂首闊步,晃晃悠悠走了一圈,便來到溫辭的堂鼓邊,伸手扶住了堂鼓邊緣。
藍色的游魚在台上游曳,圍繞著蒼術與阿喜而上,蒼術就著堂鼓震動的節奏,揮手朗聲道:「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與疏狂。曾批給雨支風券,累上留雲借月章。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
蒼術揮手之間紅綢在燈火中飛揚,阿嚴小聲對葉憫微說道:「完了,蒼術哥哥酒勁兒上腦,開始胡言亂語了。」
台下人也聽不懂蒼術在說什麼,只覺得他的聲音合著鼓點抑揚頓挫,氣貫長虹,紛紛叫好。
蒼術抱拳行禮,說道:「承讓承讓。」
然後他繼續高聲道:「水有滔天之勢,燈垂不夜之光;水能涴濁以揚清,燈可除昏而破暗。日有熹,月有光,富且昌,壽而康。新春嘉平,長樂未央!」
在觀眾們的齊聲叫好中,蒼術四處作揖拎著阿喜從台上走下來。
蒼術下台時還是昂首闊步,走到葉憫微面前時一下子腿軟,險些倒在地上。
葉憫微扶住蒼術,只聽他底氣不足地問道:「我剛剛都說了些什麼?」
「你不記得自己剛剛說什麼了嗎?」
蒼術搖搖頭,苦澀道:「一下來就全忘了。」
「你吟了好些詩,還說了新春祝語。什麼清都山水郎,燈垂不夜之光……」
「好了好了,您別說了。」蒼術虛弱地別過臉去。
葉憫微拍拍蒼術的後背,說道:「你演技比我好,看起來很像是那麼一回事兒,把場面撐過去了。想來溫辭會很感謝你的。」
阿喜蹦蹦跳跳地抱住蒼術的腿,蒼術笑眼眯眯心有餘悸地把她拎開來,溫言道:「去找你哥去!」
說罷蒼術環顧四周,說道:「謝小姐哪兒去了?」
葉憫微跟著左右看看,這才發現自己那小徒弟不知何時不見了蹤影。
謝玉珠沒看到這場橫生的熱鬧,若她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應當會十分後悔。
當時她瞧著台上意氣風發的她二師父,再看身邊她大師父手腕上旋轉的萬象森羅,以及漫天的湛藍游魚、捲起所有鞭炮紅紙變成紅色龍形的灰燼,她驚嘆之餘竟然心生悵然。
她兩位師父都有熱愛神往之事,凡是涉及此事必定神采飛揚,滿目生光,世人難以望其項背。
可是她卻沒有什麼志向。
從前她還想著要學出點兒名堂來證明自己,現在倒好,只要她願意搖身一變就能成比她兩位師父還年長的宗師。這名堂大了去了,那策玉師君也是雄心萬丈,名滿天下啊。
她這個渺小的謝玉珠,不學無術胸無大志的家伙,究竟有什麼價值,有什麼理由不變回策玉師君呢?
她滿心憂傷,又覺得自己的憂傷十分煞風景,便從她大師父身邊偷偷溜走,在大街上閒逛,獨自悵然去了。
她某個大戶人家門前的台階上坐下,頭頂上的紅燈籠把她所坐之處照亮。謝玉珠撐著腦袋看著街上的孩子們拿著爆竹點心嬉笑而去,長長地嘆息一聲。
「好巧,又遇見小姐了。」
身側突然傳來聲音,謝玉珠一個激靈轉頭看去。她剛剛來的時候沒注意,只見這門頭掛的另一盞紅燈籠底下,台階的另一邊兒也坐著個人。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她還真認識這個人。
男子身披黑色大氅,拎著一壺酒,手臂搭在膝蓋上,慵懶地低頭對謝玉珠行禮。揚起頭時月光映在眼底,照亮他脖子那段紅色胎記。
「衛衛衛……衛公子?」謝玉珠瞪圓眼睛結巴道。
這不是正是她在寧裕金神節上見到的男人嗎?
謝玉珠僵坐原地,腦子裡鬧熱得跟搭了個明安台似的,各路想法你方唱罷我登場。
她心想這位衛淵公子怎麼會在這裡,他果真是天上城的城主嗎?若他就是那個衛淵,那他出身逍遙門,會不會認識她大師父,難不成他是沖著她大師父來的?
她又想,真別說他長得真端正,正是她喜歡的那種模樣,濃眉大眼的……
不不不,這衛淵知道她和她大師父之間的關係嗎?又或許,他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嗎?
謝玉珠心中大感不妙,只見對方開口彷彿要說什麼,謝玉珠搶先問道:「衛公子怎麼在這裡?」
衛淵略一沉默,伸手指了指身後的大門:「這是州牧衙門的後門。」
謝玉珠驚詫地回頭端詳:「哦?」
「我奉命來查抄淶陽王府,住在此處。」
謝玉珠心說她怎麼一下子挑了這麼個地方來惆悵。
「你是朝廷的人?可是你不是……」
「修士,我是修士。」
「可是仙門嚴令,修道之人不涉政事啊。」
「所以衛某是仙門叛徒啊。」
衛淵一絲羞愧之色也無,坦誠得讓謝玉珠無言以對。他繼續說道:「謝小姐……」
謝玉珠再次搶先道:「新春佳節,衛大人怎麼一個人在州牧衙門後門喝悶酒?」
衛淵再次順著謝玉珠的話說道:「我們修道之人親眷早已去世,自然無人可以團聚。」
「衛大人是哪裡人啊?」
「滄州人。」
「滄州人啊!」
「謝小姐去過?」
「我……」謝玉珠這還是頭一次離開家,自然是沒有去過滄州的。她目光落在衛淵脖子上的紅色胎記上,突然想起她聽說過的滄州舊事。
「我……我聽說,大約八十年前豫州曾經有一場大瘟疫,滄州二十八鎮百姓超過半數染病而亡,生靈塗炭。倖存的滄州人說那瘟疫由疫魔而生,疫魔所過之處災疫橫行。祂偽裝成幼童模樣,就是這裡……」
謝玉珠指了指自己的脖子,說道:「這裡有一道紅色印記,據說是疫魔的魔印。」
一陣寒風吹過,衛淵目不轉睛地望著謝玉珠,他笑道:「謝小姐想說什麼?」
謝玉珠干笑幾聲:「哈哈哈哈,我就是講個故事。你看真是巧了,你脖子上也有個紅色胎記,你也是滄州人,這不是很巧嗎?」
謝玉珠一拍手,她說道:「你也肯定不是疫魔啊,我們倆之前見面後我也沒得病……」
「謝小姐說的故事是真的。」衛淵笑得意味深長。
謝玉珠的手僵在半空,笑容僵在臉上。
衛淵繼續道:「確實有疫魔,滄州的瘟疫是由疫魔帶來,我全家都死於疫病,只有我一人幸免於難。不過,我不是疫魔。」
謝玉珠鬆了一口氣。
「師父自滄州救出我,將我帶入逍遙門修行,可惜很快師父便羽化而去。我資質平平又心浮氣躁,幾次險些走火入魔,有位師姐便為我重理全身靈脈。整理靈脈會在身上留下傷疤,我便讓她留在我的脖子上,和那疫魔一樣的位置,以志不忘。」
謝玉珠心想,把仇人的印記留在自己身上以志不忘,這銘記的方式夠特別的。
「我的那位師姐,謝小姐應該也認識的。」衛淵悠然道。
這彷彿是把麻將一推打明牌,謝玉珠端詳衛淵片刻,倒放鬆下來,抬頭看著天空的藍色游魚與煙火。
「都八十年前的事情了,縱使有疫魔也早被仙家緝拿處死了,你還記它幹什麼呢?」謝玉珠輕聲問道。
衛淵喝了一口酒,笑道:「疫魔還活著。師父留給我一道符咒,符咒那頭牽著疫魔,疫魔未消符咒不滅。這八十年間,它一直好端端地在我身上。」
「那衛公子是為了找疫魔,所以幹了這麼多大事嗎?」
「自然不是,人活的日子長了,想要的東西自然會越來越多,要幹的事情便多得看不到邊。」
謝玉珠撐著下巴,喟嘆一聲:「真好啊。衛公子也是人中豪傑,不論是好是壞,總還有很多大事等著衛公子去做。我沒有遠大的志向,也沒有過人的天賦,這一生要是由著我自己過,不過也是庸庸碌碌籍籍無名的一輩子。」
「哈哈,怎麼,庸庸碌碌、籍籍無名的一輩子就沒有意義了?」衛淵哈哈大笑。
他指著自己對謝玉珠說道:「謝小姐你看我,若以仙門的標準品評衛某,衛某怕是一塌糊塗、邪魔外道、死有餘辜,連庸庸碌碌也比不上。你再看看我的那位師姐,你覺得她是為了要成名成家,兼濟天下才整日埋頭研究那些術法的嗎?」
「她不是為了要照耀世人,她只是生來就要燃燒。謝小姐也是,你這一生燒你自己的命,何須照耀世人呢?」
謝玉珠轉頭看向衛淵,這黑衣男人笑意深深,拎著一壺酒坐在紅燈籠之下,宛如黑夜裡落滿紅葉的山巒。
她深深地凝視衛淵片刻,說道:「衛公子,我真是挺喜歡你的。」
衛淵幽深的眼眸裡浮現出一絲訝色。
謝玉珠指著衛淵,說道:「看,看,你現在才是真的。剛剛那些話都是真假摻半,你先說自己的悲慘身世,再說我想聽的話,說得我都要心動了。」
「天上城本就是靈匪窩子,你是天上城主又是朝廷的人,還來查抄淶陽王府。你肯定早就知道淶陽王在幹什麼事兒了吧?你是不是一直默默監視他縱容他?你沒安好心吧?」
「你明明認識我大師父卻不去找她,只和我見面,是不是怕被他們看出來你不是好人吶?你來找我,是覺得我年輕好騙嗎?」
謝玉珠搖搖手指:「大師父二師父我看不懂,但你我還是很能看得懂的。生意人嘛,我全家都是生意人,生意人最不能相信了。」
衛淵沉默地看著謝玉珠,他偏過頭微微一笑,說道:「沒想到策玉師君還有這般魅力呢。」
謝玉珠心說,他果然什麼都知道。
她站起身來向衛淵一拜,說道:「謝謝公子今晚開解,我心情好多了。你也知道他們在哪裡,你想見他們就去見,別從我這裡打主意了。」
謝玉珠轉身沿著街道往明安台的方向走,只聽衛淵在她身後說:「謝小姐,衛某方才所說都是真的。」
謝玉珠擺擺手道:「我說喜歡你也是真的,我真喜歡你的長相。」
頓了頓,謝玉珠回過頭來看向衛淵,鄭重道:「而且我就喜歡壞男人。」
說罷謝玉珠也沒管衛淵的的反應,揮著胳膊大搖大擺地繼續往前走。此時此刻她彷彿又是謝家那嬌縱機靈的六小姐,她心情大好,一掃剛剛的陰霾,哼著小曲兒腳步輕快。
她正開心著,卻見面前的街上突然出現一群人,嚇得她腳步一頓。
這群人出現得過於突兀,就跟阿喜與蒼術人間蒸發那樣令人猝不及防。一排人把街道堵得嚴嚴實實,目光灼灼,彷彿要把謝玉珠盯出個洞來。
他們皆著白衣上繪太陽紋,腰間金牌閃閃發光,風捲起衣角彷彿白浪翻湧。
這是扶光宗的道袍。
謝玉珠懵了一瞬,跳起來扭頭就跑,從容也沒有了驕傲也沒有了,邊跑邊扯著嗓子大喊:「救命啊救命啊!衛淵!衛大公子!大師父二師父!」
扶光宗來抓她了!
那邊明安台邊的蒼術一掐指頭,不緊不慢地「呀」了一聲,扭頭看向葉憫微和已經下台的溫辭。
「剛剛醉糊塗了,讓策因鑽了個空子,他們找來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3 03:11 PM
卷四 浮光掠影 第六十一章 識海
豫鈞城大街上再一次雞飛狗跳,一群白衣修士追著一個姑娘跑,路過的百姓紛紛驚慌避讓,炮仗都給掃飛一片。
形勢危急之時,只聽眾人一陣驚呼,竟有一隻碩大的舞獅從天而降。它渾身金燦燦,竟像是披著舞獅外衣的活獅子,溫辭踩在舞獅之上,葉憫微攀著舞獅,伸手一把將謝玉珠拉上獅背。
舞獅越過那些扶光宗修士頭頂向城外飛馳而去,留下溫辭的痛罵聲:「策因那臭算命的看的是哪本黃曆,挑這時候來抓人,大過年的上趕著敗人興致!」
這幾個扶光宗弟子也不多言,紛紛念訣乘風飛去,這兩方馬離開人流密集的豫鈞城中心,在城郊的樹林裡纏鬥起來。
夜色之中銀白與金黃交錯,速度之快令人眼花繚亂。樹林裡枝條活過來似的四處橫生,而白衣所過之處,草木上紛紛結出璀璨堅硬的晶石。就連那舞獅碰到白衣修士都逐漸化為晶石,雙腿一僵跌倒在地。
是扶光宗的化晶術。
灰燼騰空,吹煙化灰術擊破舞獅身上的結晶。舞獅口中吐出紅色小球,小球彷彿炮仗般遇到修士便轟然爆炸,炸出碩大的煙花。
葉溫二人配合默契,整個樹林裡噼裡啪啦好不熱鬧,像是在樹林裡炸了個爆竹煙花坊似的。
黑夜本當是魘師的天下,可溫辭卻遲遲無法脫身。他只覺得處處被掣肘,這些扶光宗人都彷彿他肚子裡的蛔蟲一樣,將他每一步行動一一看破,開了天眼似的死死纏住他們不放。
開了天眼的自然不是這些修士,而是那遙遙坐鎮扶光宗指揮他們的策因,只見那些修士耳上掛著晶瑩的傳音墜,正一刻不停地閃爍。
溫辭被纏得怒火中燒,恨不能直接衝去扶光宗把那個不停卜算他的家伙摁在地上。
金色的舞獅們在叢林裡飛奔,五彩繽紛的煙火燃起,再被灰燼與結晶覆蓋。雙方僵持不下時,扶光宗的白衣修士們突然三三結對,結對人之間靈脈湧動,竟然出現了一面巨大的鏡子。
在黑暗的樹林之中,這鏡子上寂寂無光,彷彿野獸張開的血盆大口。
「鏡影術?」
溫辭目眥欲裂,他怒喝道:「讓開!你們不要命了嗎!!」
須臾之間他的舞獅們出現在兩面鏡子之間,兩面鏡子中出現舞獅的無窮疊影,舞獅們隨之扭曲,彷彿被抓住兩頭擰成麻花。
溫辭只來得及將身邊兩個人推出去,下一刻便與舞獅一起被捲入鏡子之中,連帶著施鏡影術的六人竟然都一起消失無影。
彷彿這鏡子的血盆大口把他們連同鏡子本身都一口吞了似的。
謝玉珠撲倒在草叢裡,她慌忙地抬起頭來四處張望,喊道:「大師父!二師父!」
她的聲音迴蕩在樹林裡,卻無人應聲。
滿樹林的火藥味兒與樹影裡,只有白色道袍的修士們走近她,將她圍在其中。
與此同時被吞入鏡中的溫辭只覺墜入洪流,四肢與魂魄彷彿都被四面撕扯,無窮無盡、似是而非的噪音穿插於耳際。
他恍若沉入深海之中,水裡有無數人在說話,說著每日他在街上都能聽見的閒言碎語,但是每一句話都隱藏不安與心虛。
盡是謊言。
溫辭恍惚撞到什麼東西,被疼痛瞬間喚醒,他用力攀住那硬物爬上去,終於浮出水面,喘出一口氣。
浮出水面的那一刻,糾纏了三個多月日夜不停的呼喚聲再次響徹他的耳際,聲如洪鐘震得溫辭頭暈目眩。
——「巫恩辭!回來!」
——「回到眾生識海,回到心想事成之地!」
溫辭撐著身體吐出幾口水來,頓了頓,竟接著吐出一口血。
血噴灑在潮濕的地面上,他身下是一塊碩大岩石,這裡是為數不多的水中高地,奔湧的激流圍繞著岩石蕩起水花。
溫辭咳嗽兩聲,抹去唇邊的血跡,心想還好葉憫微和謝玉珠沒有被捲進此地。魘術與鏡影術對沖後,還從來沒有人能活著回來……
他邊想邊抬頭,只見在水汽漫天的模糊視線裡,遠處又漂來一個人。
這模樣,看起來竟是葉憫微。
溫辭瞪大眼睛,只見此人也撞到岩石邊,一隻掛著金鐲子的手攀上岩石,葉憫微的面容從岩石邊緣升上來。
片刻後,本應該在豫鈞城郊的葉憫微渾身濕透,彷彿一支落水的紅梅,和溫辭剛才一樣趴在岩石上邊咳嗽邊吐水。
溫辭坐在她身邊,大惑不解:「……我剛剛不是把你推下去了嗎?」
葉憫微摸出乾坤袋裡的視石戴上,自然道:「咳咳……掉下去時我抓住了獅子尾巴。」
「推你都推不下去!你想什麼呢!?」溫辭怒髮沖冠。
「我不知道你要幹什麼,但是不想讓你一個人幹。」
「我要來送死,你也跟我一起幹嗎?」
「有我在你怎麼會死呢?」
葉憫微一如既往信心滿滿,她擦了一把臉上的水,目光從溫辭慍怒的眼睛往下移,落在溫辭染血的嘴唇上。
她有些驚訝,伸出手去撫上溫辭的唇角:「你臉上為什麼有血?你受傷了嗎?」
溫辭偏過頭避開葉憫微的手指,沉默一瞬,說道:「沒事。」
此時此刻他們所在之地不像是豫鈞,甚至不像是在人間。此處天上烏雲密布呈壓頂之勢,光線昏暗,空中有不知名的黑色水鳥來回盤旋,萬物都被刷上一層陰鬱的灰色。
岩石四周皆是湍急水流,水勢滔天無邊無際,看不見水流來處,亦不見河岸。舉目望去只有些類似的巨石三三兩兩立於水中,水繞過已經被磨得圓鈍的岩石,一刻不停地朝前奔去。
溫辭與葉憫微不約而同地轉身,朝水流奔向的地方看去。就在離這塊岩石不遠之處,巨量的水流驟然隨懸崖墜落,激起蒼茫的水汽翻湧而上,水聲震天響,白茫茫看不見盡頭。
他們身後竟是一道漫無邊際的大瀑布,他們便身處這瀑布頂端。
溫辭眉頭緊鎖,他冷冷道:「同歸於盡……策因可真是狠得下心。」
剛剛在城郊樹林裡扶光宗使的鏡影術,需三人共同結鏡,鏡子可以短暫複製出映照的人或物,並交由結鏡者調遣。
然而鏡影術一向對於魘術無效,不僅無效還十分危險,兩者相遇的後果便是施術人與魘師同時消失,再也找不到一點兒蹤跡。沒人知道其中原因何在,也沒人知道消失的人會去哪裡。
所以一直以來,魘術與鏡影術都互為禁忌。
「策因令那六個弟子使出鏡影術與我們同歸於盡,可真是不惜代價、捨生取義。這就是他算出來,能解決我們最好的方法?」溫辭冷冷道。
葉憫微聞言四處張望:「這麼說那些扶光宗修士也一起來這裡了,他們人在哪兒呢?」
溫辭淡然道:「別找他們了,除了巫族人沒有人能在這水裡存活。你若不是喝過我三十年的血成了半個巫族人,早被溶得連骨頭碴子都沒有了。」
「你知道這裡是哪裡?」
溫辭轉頭望向那飛流直下不見邊際的瀑布,眯起眼睛道:「以前不清楚,不過,現在好像知道了。」
頓了頓,溫辭慢慢說道:「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眾生識海嗎?」
眾生的意識最深處,彼此相溶為一片汪洋,此為眾生識海。
想來魘術原本就是將噩夢之物映照到現實的鏡子。與鏡影術兩鏡相對,將產生無窮疊影,無限收束,沉進自身的最深處。
夢魘的最深處,意識的最深處,他們來到了眾生識海。
溫辭指著那瀑布的盡頭,說道:「若我沒有猜錯,瀑布下面便是眾生識海,我們此時此刻正在眾生識海的邊緣。」
葉憫微抬頭看向那不見來處的湍急水面。
「眾生識海?」
「眾生識海極其浩瀚,邊緣地帶是包圍它的一圈高聳懸崖。千千萬萬不同的,獨立的人心奔流至此,而在這裡所有的人心都被混合、抽絲剝繭,分門別類為不同的意念,自懸崖落入眾生識海後,便成為無所不同,又無所不是的思緒。」
溫辭盤腿而坐,他撐著下巴說道:「你們中原人傳說中的心想事成之地,就是眾生識海最中央的一座狹小島嶼。」
那流傳多年,世人口口相傳的心想事成之地。
葉憫微好奇地問道:「那所謂心想事成之地,真的能讓人心想事成嗎?」
溫辭偏過頭,他輕蔑地一笑,說道:「那便要看你怎麼想了。那裡是所有意識的核心,是意識的墳墓與襁褓。在那裡意念就是現實,你可以用意念為自己搭建一個世界,完全控制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感,自然心想事成,好夢無邊。」
葉憫微往那瀑布盡頭瞧了一眼,轉頭問道:「你為何對心想事成之地如此了解呢?」
溫辭沉默了片刻,他說道:「當然是因為,我曾經掉進去過。」
「掉進去?」
「魏景造出的第一個瘋夢童和阿喜十分類似,那個孩子瘋癲之時我正在夢墟那蹩腳的八風塔下加固防禦。眾生識海突生波動,我就被捲進了心想事成之地!」
溫辭咬牙切齒道。
數十年前巫族人與中原仙門合建八風塔,想要打通去往心想事成之地的道路。雖然這嘗試最終失敗,但八風塔也是人間與眾生識海壁障最薄弱之處。眾生識海稍有波動,便會席捲八風塔。
上次令他掉進心想事成之地的波動之後,眾生識海的影響已經開始滲透進整個夢墟,所以溫辭才關閉了二十重以上的夢境。
溫辭指著岩石邊的激流說道:「我們如今所在的地方是眾生識海的某處邊緣,是某一類意識的集合處,我猜此處應該是謊崖。」
「謊崖?」
「嗯,眾生謊言匯集之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3 05:06 PM
卷四 浮光掠影 第六十二章 謊言
葉憫微側身從岩石邊緣掬起一捧水,將耳朵浸入水中時,便聽見了水裡嘈雜的聲響。
「我這木材是全城最好的,絕不能再讓一個銅子兒……」
「待我考取功名就回來娶你……」
「大人明鑑,小的從沒有貪過一兩銀子……」
「等過了冬天你的病就會好……」
世上各種瑣事之中,高高低低的謊言聲滾滾而來。若葉憫微還有從前那個包羅萬象、永志不忘的腦子,恐怕會立刻被沖得頭暈眼花。
葉憫微張開手指將手中的水放掉,若有所思道:「原來這些是謊言的思緒。」
她點點鼻梁上的視石,視石上泛起藍色光芒。她站起來環顧四周,再走到岩石邊緣,趴下去探出頭來,努力去聽從崖底濺上來的水花聲。
葉憫微凝神聆聽片刻後說道:「崖上的意念還算成形,它們過懸崖之後便彷彿摔碎了,只剩笑、哭、嘆等短促的聲響。」
溫辭屈著腿支著胳膊,以手托腮看著葉憫微,了然道:「你又想研究眾生識海了?」
趴在岩石邊的葉憫微轉過頭來,神情認真雙目發亮。
「這裡很有意思啊!」
「你想想外頭的你徒弟謝玉珠,再想想你這半個巫族人的身體能在此處撐多久。現在可不是優哉遊哉研究的時候。」
溫辭沖葉憫微招手:「你過來,伸手。」
葉憫微走向溫辭伸出手去。
只見琥珀鈴鐺手串順暢地滑上她手腕。溫辭捉住她的手,將花紋繁復的金指環推上她的拇指。
這指環原本戴在溫辭的中指上,大小與葉憫微的拇指正好符合,嚴絲合縫地扣在她的指間。
指環上的細金鏈子連著手串,所有的鈴鐺自他們進入此地開始便一直在輕聲作響。
「它能幫你穩固身魂,減緩你被消解的速度,你戴好了。」溫辭說道。
葉憫微轉了轉手腕,萬象森羅挨著琥珀手串,金指環雕鏤精美。這手腕實在是富麗堂皇,雍容華貴,都不像是她自己身上長出來的。
「這手串有名字嗎?」葉憫微問道。
「好夢。」
「好夢?」
溫辭拍拍手:「別問我,這是你起的名字。」
在水面上盤旋的黑色水鳥飛掠而過,在崖邊盤旋一圈又飛回來,葉憫微轉頭望去。
溫辭指指遠處的水鳥們,說道:「這些是嘲雀,是從水裡生出的鳥。既然此處是謊崖,它們應當可以分辨真話與謊言。」
彷彿是為了驗證自己的話,溫辭雙手放在嘴邊,喊道:「葉憫微是個心地善良重情重義的家伙!」
他的聲音排雲而上,在空中重重迴蕩。嘲雀們紛紛振翅鳴叫,它們的叫聲好似人的笑聲,邊笑邊發出尖利的聲音:「假的!假的!」
葉憫微緊接著喊了一聲:「我是個心地善良的人!」
這次那群嘲雀卻安安靜靜,撲棱著翅膀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溫辭驚詫道:「你還居然真覺得自己心地善良?」
葉憫微點頭道:「看來所謂謊言,是看說話的人自己是否認為這是謊言,和事實沒什麼關係。」
嘲雀們偶爾飛累了落在石頭上,俯身啄一口水喝,這水一入口它們便喊著假的,喊完了喝喝完了喊,活像是個討人嫌的食客。
葉憫微端詳它們好一會兒,又沿著岩石邊緣走了一圈,時而遠眺時而近觀。她興致勃勃道:「這裡的骨架結構類似於夢魘,我看看該怎麼出去。」
葉憫微眼眸中視石的藍光開始快速地跳躍,她皺了皺眉頭,合併雙指扣了扣,那些數符跳躍的速度便慢了許多。
看來她的腦子到底是不比從前靈光,已經跟不上視石運轉的速度了。
所有水流洶湧地朝懸崖下墜去,順流而下十分簡單,逆流而上卻難如登天。從眾生識海回到現世,光靠他們二人幾乎是完全不可能的。
溫辭沉默地凝視著葉憫微,他感覺到某種溫熱的液體順著他的脖子緩緩流下來,他不動聲色地伸出手去擦掉,收回手時果然看見一片淋漓鮮紅。
他的耳朵在流血。
腦海裡的呼喚聲時大時小,像是有人不停地用鑿子在敲擊他的頭,怕不是愚公移山移到他腦子裡頭了。
被老頭子抓到的這三個月來他不得安眠,已經不勝其苦,而在眾生識海邊緣,痛苦竟突然強烈數倍。原本只是精神折磨,現如今連身體都開始出問題了。
大概是這裡精神與身體的界限原本就模糊,而那心想事成之地的老頭子也感覺到他在附近,想威脅他趕緊履約吧。
溫辭正想得出神,視線裡葉憫微的臉龐卻突然放大,驚得他撐著身體向後仰去。
她湊近他,繼而伸出手臂雙手捂住他的耳朵,嘴唇開開合合。
溫辭此刻聽力原本就時好時壞,此處瀑布水聲震天,葉憫微還捂住他的耳朵,他根本聽不清她在說什麼。
「你大聲點。」溫辭嚷道。
葉憫微眸光微動,她抿了抿唇,提高了聲音慢慢地說道:「你的耳朵流血了,你能聽見嗎?溫辭!」
「沒關係,估計一會兒眼睛鼻子嘴巴都要流血。」
「你怎麼了?」
「你管我呢?你快想怎麼出去吧。」
「我當然要管你,溫辭,玉珠說你最近完全睡不著覺。你還痛苦得想要自盡,讓我在你死後用惡咒把你的魂魄釘起來,不讓你回到眾生識海。你既然痛苦為什麼不告訴我?你的魂魄又為什麼會去眾生識海?」
葉憫微應該是扯著嗓子在喊,她因為用力而面色發紅,說完話還別過頭咳嗽。
然而在溫辭的耳中,她的聲音只是微弱得只能勉強聽清而已。
溫辭愣了愣,繼而皺眉嘁了一聲。
謝玉珠這個告密的家伙,她到底還是跟葉憫微親,帶著她三個月都白帶了。跟她說是遺言她竟然扭頭就告訴葉憫微,結果怎麼著,真成遺言了。
「我痛苦和你有什麼關係?你連我的死活都不在意,什麼時候在意起這種東西了?」
頓了頓,溫辭繼續說道:「我的魂魄為什麼會去眾生識海?當然是我把自己賣給了心想事成之地那守島的老頭子。」
「當年我掉進心想事成之地,說我有心願未了求老頭子放我出去,答應他了卻心願後就會回來替他守島。如若不歸,便不得安眠受盡折磨,身死後魂魄困於眾生識海。」
「如今我毀約不歸,正遭報應呢。」
溫辭的神情戲謔而輕鬆。葉憫微灰黑的眼眸專注地望著他,溫辭竟然從她的眼底看見了一絲隱約的難過與迷惑。
她難過什麼?該不會是因為,沒想到不是人人都像她這樣遵守約定吧?
「你的痛苦為什麼和我沒有關係?」她的問題卻出乎溫辭意料。
葉憫微沉默片刻,鄭重地說道:「溫辭,我覺得,我應該有點喜歡你。」
溫辭怔了怔,慢慢睜大眼睛。
「你說什麼?」
「我可能有點喜歡你。」她提高了聲音。
溫辭的聽力太過微弱,此時他聽不見那些嘲雀的聲音,不知道它們是否在此起彼伏地叫著「假的!假的!」。
它們應當要叫。
即便它們沒有叫,葉憫微所以為的喜歡究竟是什麼?什麼隨口一說的東西嗎?「可能」、「有點」,這是什麼荒唐的用詞?
她說喜歡,她怎麼會喜歡他,葉憫微怎麼可能喜歡他?
溫辭沉默著,微微張開嘴又顫抖著閉上,他說道:「葉憫微,你敢說你喜歡我?」
他指著瀑布的方向,一字一頓道:「葉憫微,你再說一句喜歡我,我就從這裡跳下去!」
葉憫微疑惑地問道:「為什麼?你不是喜歡我嗎?」
「誰說我喜歡你的?」
「你分明喜歡我。」
「我不喜歡你。」
「你喜歡我啊。」
葉憫微可以舉出她這些日子聽到的故事、察覺到的種種痕跡和眾人的言論。她早早收集到了足夠的證據,來證明溫辭按照世俗對於喜歡的標準那樣喜歡她。
她對於自己的喜歡並不確信,溫辭的喜歡卻是鐵證如山。
溫辭眼睛卻越來越紅,眼裡湧上滔天憤怒:「我不喜歡你,葉憫微。我告訴你,我不喜歡你!」
嘲雀們被驚動紛紛飛來,它們張開黑色的翅膀在葉憫微與溫辭頭頂盤旋,如同枯焦的樹葉,笑聲此起彼伏彷彿驚濤拍岸。
「假的!假的!」
溫辭喉頭一動,他突然彎下腰去捂住嘴,卻從手指間溢出鮮血,不可阻擋地灑落在地,源源不斷。
他咬牙切齒地、不甘心地說道:「我不喜歡你,葉憫微!」
「假的!假的!」
「咳咳,我不喜歡……咳咳,我不喜歡,不喜歡!」
「假的!假的!」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假的!!」
嘲雀尖利的笑聲穿破雲霄,它們如同一場黑色風暴吞沒溫辭,溫辭恍若未聞,他低頭撐著岩石,彷彿要嘶聲力竭地一遍遍說到嘲雀承認。
鮮紅的血自岩石上迅速擴散流入謊水之中,溫辭滿襟殷紅。
他越努力就越荒唐,他越憤怒就越無處躲藏。
葉憫微無措地看著溫辭,她問道:「溫辭,你……你現在還能聽見聲音嗎?」
「我不喜歡你。」溫辭只是低聲地重復這句話,說話間又吐出血來。
他像是聽不見了,聽不見自己的否認,亦聽不見嘲雀的嘲笑聲。
葉憫微眼眸震顫,她這一生從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手足無措,焦急又茫然。她不知道溫辭為什麼這樣,是因為他之前說的,她沒心沒肺、薄情無義……後面是什麼來著?
葉憫微想不起來了。
她腦子裡的巨大藥櫃震顫著落下簌簌灰塵,胡亂地彈出抽屜,不能給她一絲有用的信息。葉憫微只能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拽住溫辭的胳膊。
鈴鐺響聲清越間,她把溫辭抱在懷裡,他只掙扎了一下就被葉憫微用力摟緊。
葉憫微捂著他的耳朵,抬頭對那些嘲雀大喊道:「你們不要再說了!」
然後她說道:「好,你不喜歡我,我知道了。」
溫辭靠在葉憫微的懷裡,他似乎聽見了她的聲音,又似乎什麼都沒聽見。他彷彿已經太累了,血從葉憫微的指縫裡汩汩滲出,沿著他的脖子流下去。
溫辭把頭埋在她的肩膀裡,臉側與衣襟上一片鮮紅。
「葉憫微,我討厭你,我恨你。」溫辭疲憊而沙啞地,咬牙切齒地說道。
水波翻湧,瀑布下水聲震天,天地間一片白茫茫。
嘲雀卻沒再發出笑聲,它們寂靜地盤旋兩圈後,終於從葉憫微與溫辭身邊散去。
溫辭不喜歡葉憫微,是假的。
溫辭恨葉憫微,卻是真的。
葉憫微拍著溫辭的後背,她迷惑而認真地說道:「好,我知道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3 07:25 PM
卷四 浮光掠影 第六十三章 痛白
溫辭再次恢復意識的時候,視線所及之處仍然被一片灰濛濛的水汽所籠罩,他還在謊崖邊,坐在那岩石中央。不過他的背後溫熱柔軟,溫辭微微偏過頭去,他竟然正靠著葉憫微的後背。
葉憫微盤腿坐著,低頭拿蒼晶在石頭上寫著什麼。如此珍貴的蒼晶卻被她拿來在岩石上寫字,要是讓外面的人看見了,不知道該多麼心疼。
溫辭渾身的疼痛減退了許多,聽力也恢復七成,只是那折磨人的聲音依然在他腦子裡響著。他身體裡彷彿有摧毀和拯救的兩股力量來回角力,想來是葉憫微又把專給他治傷的藥拿來給他用了。
他這身體本來就不容易死,此刻還用了藥,一時半會兒看起來死不了。
葉憫微沒有發現溫辭已經醒了,她伏在地上,後背偶爾隨動作輕微地起伏,溫辭的身體便隨她的動作搖晃。幸而溫辭身量不重,幸而葉憫微以前修道煉過筋骨,不然她肯定撐不起來他。
溫辭餘光裡看見葉憫微在地上寫畫,無聲地一笑。
她還是老樣子,看見新奇東西就興奮得什麼都忘了。這裡是意識邊緣,所有事物規律都與現實裡大不相同,絕大多數術法在此地全無效用。
若給她時間,她大概要在此處把所有術法都復原了才肯罷休。
只可惜沒時間了。
溫辭想起方才那一齣鬧劇,只覺得頭疼。雖然最後他失卻聽力什麼也沒聽見,但想來少不了嘲雀的熱鬧。他幹嘛那麼激動呢?到最後狼狽的不就只有他嗎?
溫辭輕輕嘆息一聲,抬頭看向空中飛過的嘲雀們。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他不逃了。
至於葉憫微欠他的……她欠他嗎?她還真不欠他。
他從前說山上寂寞要回去陪她過年,如今說人世凶險要陪她一起找魘獸。
其實他心底裡也知道,葉憫微雖然孤身一人,但從不寂寞,她有日月星辰、萬物法則為伴,沒人比她更充實又自由。
而人世再凶險葉憫微也有自己應對的方式,她仍然可以獨自解決所有問題,沒有他,她也是無所不能的葉憫微。
她從不曾需要他。
只是他放不下她罷了。
溫辭支起身體,緩緩地離開葉憫微的後背,她果然全神貫注在她的推算上,連後背重量變輕都沒有察覺。
溫辭撐著岩石看著葉憫微清秀的後背,烏黑而潮濕的髮絲、髮間已經頹敗的梅花,他靜默一笑。
最後一面竟然是個後背,也挺好,他也沒那麼想記住她。
溫辭沒有跟葉憫微說一句話,他悠悠站起身來後退了兩步,轉過頭去俐落地縱身一躍,如一隻彩色鸞鳥同嘲雀們一起飛起。
嘲雀們向上飛入高空,溫辭向下落入滾滾急流之中。
溫辭瞬間被滔天謊言所淹沒,水花激蕩飛揚,他的身軀騰空隨水流墜落,崖頂極速遙遠淹沒在蒼茫白霧中。
他的腦子裡終於得享片刻安寧,全身鬆懈得再不願使一絲力氣。
溫辭心想:死老頭子別催了,老子來替你就是了。
然而恰在此時,突然從天而降一道藍色鎖鏈,那發著光的鏈子攜風疾來,一圈圈綁住溫辭。
在溫辭瞠目結舌之時,鎖鏈一揚,他從瀑布間憑空飛起,彷彿是被釣起的魚,一個甩桿就被拽回崖上。
把他釣上來的不可能是別人,只有葉憫微。
溫辭高高騰空,而後啪嘰一聲掉在剛剛才離開的岩石上,摔得渾身骨頭疼。他彎著腰直咳嗽,勉強抬起頭看向葉憫微。
他不可置信道:「捆仙術?你在這裡做出捆仙術了?」
他一抬頭,卻對上葉憫微驚慌的眼神。
葉憫微伸手攥住他的肩膀,急切道:「你為什麼要跳下去?我沒有再說喜歡你,也沒有說你喜歡我啊。」
這話讓溫辭沒法回答。
葉憫微的眼睛眨得很快,從臉頰滾落的也不知是汗還是水,她語速很快地說起來。
「你要去替裡面的老人守島嗎?你不回來了嗎?你……你不是很喜歡各地節日慶典嗎?你不是最喜歡樂舞百戲嗎?你不是要走遍九州,看最好的樂舞,學會它們再教給別人嗎?你不是能做出最好看的器物雕刻嗎?這些東西你……你都不喜歡了嗎?你都不想做了嗎?」
溫辭怔了怔,他張張嘴,最終緩慢而艱難地說道:「當然……喜歡啊。」
「既然喜歡你為什麼要跳下去,下面構造復雜,你會回不來的!」
「我知道啊!」
「你知道回不來,為什麼還去!」
「葉憫微,你是真的不明白嗎!」溫辭突然怒吼道。
葉憫微愣了愣。
溫辭的眼睛迅速變紅,他勾勾嘴角道:「你一定要追問嗎,你一定要逼我說嗎?」
「為什麼?因為我去替那個老頭子守心想事成之地,就能像他放走我一樣,把你放出去啊!!」
葉憫微繼續地追問:「為什麼……你為什麼要為我出去而放棄……」
「因為我喜歡你,我喜歡你葉憫微!行了嗎?」
溫辭彷彿被逼至絕境,不顧一切孤注一擲地吼出這句話。他呼吸急促,胸膛劇烈起伏著,靜默一瞬後,突然捂著臉大笑起來。
他戲謔道:「你剛剛說喜歡我,葉憫微,你知道什麼是喜歡嗎?在嘉州你一聲不吭就走了,是,你大受打擊要尋找關於自己的真相。可是我呢?葉憫微,你有沒有想過我!?」
「你有沒有想過我為什麼要假死?為什麼我一直極力隱姓埋名?我在眾目睽睽之下承認自己的身份,全天下所有人都會知道我還活著,我又會發生什麼事情!?我會不會深陷險境?我會不會萬劫不復?你有想過嗎!你有擔心過我嗎!」
「你說你想念我,哈哈是嗎?你想念我嗎?你想的到底是什麼!?」
葉憫微怔愣在原地:「我……」
溫辭深吸一口氣,突然話鋒一轉:「對,其實你也沒有必要擔心我。我是你什麼人啊?我們難道很親密嗎?都活了上百年的人了,又不是還沒斷奶的孩子,誰還不能處理好自己的事情?你不告而別一走了之也很正常,這就是你的作風。」
他一字一頓道:「但是葉憫微,你憑什麼說你喜歡我?」
「你知道什麼是喜歡嗎?喜歡我的手,喜歡我的臉,喜歡我的身體,喜歡我巫族人的血脈,這就叫喜歡了?這樣也是喜歡?」
溫辭戳著自己的胸膛,用力地點著自己的心房,彷彿憤慨至極又彷彿不甘至極,他咬著牙說道:「像我,像我這樣的才是喜歡啊。」
「因為喜歡你,因為太喜歡你,所以連其他的我所喜歡的東西都可以放棄,我連命也可以放棄。葉憫微,這才是喜歡啊!!」
葉憫微所有條分縷析的思緒都被溫辭沖得東倒西歪,腦海裡的藥櫃倒塌,一地狼籍。
她不知如何是好,手足無措地看著溫辭。
淚水接二連三地從溫辭的眼眶墜落,他雙目通紅,彷彿被疾風驟雨打落的海棠。葉憫微想伸手去擦溫辭的眼淚,溫辭卻轉頭避開。
葉憫微收回手,她說道:「對不起,我以前是不是傷害過你,讓你傷心了?」
這句話讓溫辭沉默良久。
他竟然低頭輕輕地笑起來,彷彿終於在那快要將他淹沒的不甘裡尋到一絲暢快。
他說道:「沒錯。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們之間發生過什麼?」
葉憫微鄭重道:「我想知道。」
溫辭抬起頭望向葉憫微,戲謔道:「那你就繼續想吧,我不會告訴你的,葉憫微。」
「你就繼續滿腹疑團不得其解吧,最好用盡你剩下的所有時間苦思冥想、最好你這輩子永遠念念不忘,不得安寧!!」
溫辭眼中彷彿有更猛烈的火焰點燃荒原。他也不知是在嘲笑她還是嘲笑自己,高聲道:「我不會原諒你的。葉憫微,我喜歡你沒錯,關於這一點我也沒有辦法。」
「但是我這輩子永遠、永遠都不會原諒你,我絕不原諒!」
嘲雀們鴉雀無聲。
溫辭說的並無半分虛言。
來自溫辭的大火席捲而過,葉憫微彷彿火中的冰雕,無法燃燒卻茫然地融化。
她與溫辭靜默相對,她想說什麼,似乎怕自己說錯又咽了回去。她想抬手去拉溫辭,似乎怕他避開又放下手去。最後她只能躊躇地,小心翼翼地望著溫辭。
她對這種濃烈的情緒太過陌生,無論是來自於他的還是來自於自己的,以至於束手無策。
嘲雀撲棱著翅膀在天空中翱翔,瀑布發出嘩啦啦的巨大聲響,兩人之間的寂靜彷彿漫長無期。
這一通爆發似乎耗盡了溫辭所有的力氣,也耗盡了他所有的情緒。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深呼吸幾口後,肩膀漸漸塌下去,他突然變得非常平靜,平靜得不像平時臭脾氣的溫辭。
「我們兩個搞成這樣,真是難看。」
溫辭以一種疲憊而平淡的語氣說道:「都最後了還是要惡語相向,葉憫微,你跟我真是八字犯沖。」
「你聽到了吧,我跳下去你就能出去。你不想出去麼?蒼晶、靈器,你不是還有好多東西要研究麼?那些對你不是至關重要嗎?」
溫辭輕描淡寫道:「所以一會兒我再跳下去你別拽我回來,我下定決心也不是那麼容易……」
溫辭話音未落,突然被潮濕的梅花香猛然砸進懷裡。
他猝不及防被撲倒在地,葉憫微的手臂緊緊地抱住他的後背,簡直要勒得他喘不過氣。
溫辭後腦磕得吃痛,他仰面瞪著眼睛地看著灰白天空,只聽見自己懷裡冒出一個堅定的聲音:「不要去。」
葉憫微似乎想不出什麼好理由,又怕自己再說錯話,以至於欲言又止。
她沉默了很久,才小心而鄭重地說道:「我會救你出去的,我們兩個一起離開這裡回去找玉珠和蒼術,我可以做到。」
「你不是說只要我說可以,你就全力以赴嗎?溫辭,你再全力以赴一次吧。」
她壓在他的身上,彷彿要用她以葉憫微這個名字擁有的全部重量留住他。
她在他的胸膛處低語道:「再全力以赴一次吧,溫辭。」
溫辭怔了怔,他慢慢說道:「你沒聽到嗎?我剛剛在詛咒你。」
「對不起。」
「……何必多費口舌,用捆仙術束縛我不就行了。」
頓了頓,他說道:「那才像你。」
她輕聲說:「不行,我怕你會傷心。」
葉憫微說她怕他傷心。
她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突然知道怕他傷心了?
溫辭抬起胳膊遮住眼睛,喉頭顫動。
他咬著牙,不甘心地、惡狠狠地說道:「我討厭你,我恨你,葉憫微我真恨死你了。」
葉憫微順從地點頭:「好,那就恨我吧,你不想聽,那以後我就不會再說喜歡你了。不過,你不要走。」
「葉憫微,你想做什麼就一定要做到嗎?」
「是,我會做到的。」
溫辭說什麼葉憫微都順著他,無論是咒罵還是嘲諷她都全盤收下,唯有一句她不肯讓步。
「所以溫辭,你不要走。」
一行淚順著溫辭手臂與臉頰的縫隙流下來。
他眼前一片黑暗,呼喊與耳鳴聲時遠時近,他彷彿在黑暗之中,回頭看見了一個男孩。
他永遠跟在溫辭的陰影裡,唯有在葉憫微身邊時,他才敢回頭看向這個孩子。
他質問這個孩子。
——即使她忘記你了,她拋棄你了,看到她你還是覺得開心嗎?
——只有在她身邊你才能安心嗎?
——時至今日,只要她開口你就一敗塗地嗎?
而那個孩子只是睜著一雙冰冷的眼睛,沉默無言地望著他。
男孩長得秀氣,皮膚白皙彷彿雪塑出來的人,渾身上下只有一抹豔色,便是脖子上那道長長的,紅色的胎記。
溫辭慘然一笑,指著他嘲諷。
——真可憐啊,蠢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3 07:40 PM
卷四 浮光掠影 第六十四章 疫魔
這個孩子和他長大後成為的溫辭一樣愚蠢又偏執。
溫辭總是想把這個孩子,這個年幼的自己藏起來,以至於他有時候忘了,他年幼時就是被藏起來的。
巫恩辭從記事起,就生活在一道精美而巨大的門之後。
那扇門在他的記憶裡一直高得如同入雲的山川,或許因為那時他太過矮小,也或許是因為他用盡全力也不能將那扇門撼動分毫。
他所待的屋子是一座孤島,所有一切交流都通過那扇門進行,會有食物從門底下被推進來,會有巫族與中原的師傅在門外教他說話。
有時候他們會讓他走到屋內的地下室裡,當他再回到屋內時,房間便已經被打掃乾淨。
門外的人對他總是很恭敬,也很畏懼。
他從不曾面對面見過他們,從門縫裡看見的狹窄世界只有一座庭院,庭院裡有一棵碧綠的樹,到了某個特定的時候樹上會結出橙紅的果實。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巫恩辭以為所有人都是活在一道門後面的。只是有人可以偶爾出來,有人——譬如他,或許是因為還沒長大的原因,就得待在門後。
直到他開始嘗試如族人一樣縱夢,夜幕低垂時他在成百上千人的夢境中行走,才知道外面有一個廣大、擁擠而異彩紛呈的世界,有千千萬萬各不相同的人。他將那些噩夢裡不那麼可怕的、有趣的東西召入現實,在黑夜裡陪他玩耍。
只有他一個人生活在門後,他並不知道於原因,沒人肯告訴他。
在那精美的大門之後,他童年唯一的玩具,就是這個光怪陸離的夢境世界。
有一天門外突然陷入混亂,所有人奔走呼喊著什麼,他聽見「八風塔」、「失敗」、「滅族」這樣的聲音,沒人再來管他。然後在某個夜裡,巫恩辭用縱夢術撞開了那扇大門,逃了出去。
他穿過庭院,避開雜亂嘈雜的人群,翻過院牆,終於獲得自由。
他來到他所向往多年的、幻想多年的煙火人間——那個熙熙攘攘的、異彩紛呈的世界。當他被人流所包圍時,彷彿終於美夢成真。
然而很快,美夢就變成了噩夢。
他所逃到的地方叫做滄州。
從他出現開始,滄州就爆發了舉世震驚史無前例的大瘟疫。他所過之處疫病橫行,他身邊的人們紛紛倒下,口吐鮮血,不治身亡,只剩下他茫然獨立。
他不記得他經過了多少村鎮,他覺得身後有嗜血的鬼怪在追逐他,他攥著疫病而亡的人們的死夢,日夜不停地逃離,然而卻怎麼也無法逃出去。
那些死夢裡,人們認為他是疫魔,他們在最後的痛苦裡極盡惡毒地詛咒他,希望他能夠消失,好讓其他人能活下去。
巫恩辭覺得他是無辜的,他沒有生病,他沒有想過要害人。他們誤會了他,這種疫病怎麼會是他帶來的?
他如此努力地來到這個世界,怎麼可能想要毀了它?
他淹沒在千千萬萬死夢對他的詛咒與唾罵聲中,日夜不休。他想著終有一日疫病結束,真相大白於天下時,或許這些死夢能代替死者看到真相。
他們會看到罪魁禍首不是他。
他遇見那個白鬚及地、一臉悲憫的老人時,手上攥了半個滄州死者的死夢,已經不堪重負。
那位老人是仙門一位避世修行的高人,叫做天機老人。天機老人說他要在所有仙門之前找到巫恩辭,因為他的父親生前曾經囑托天機老人,幫忙照看他——照看自己這個被瘟疫詛咒了的幼子。
許多年前巫族人為避災禍遠離故土乘船來到中原,而他們想要逃離的災禍,正是一場無藥可治的大瘟疫。
巫恩辭的母親在快臨盆時染上瘟疫,生下他不久後便去世。他生來便帶著疫病,自己不發病,卻能將疫病傳染給接近他的任何一個人。
所以巫恩辭才會在門後長大,所以門外的人如此畏懼他。已經有許多進入門中照顧他的人死於疫病,只是他已經不記得了。
天機老人溫和又殘忍地告訴他,他正是一切的罪魁禍首。
不曾有一個人錯怪了他。
巫恩辭自然無法逃脫那鬼怪的追逐,正如他無法逃離自己。
他滿心絕望地鬆手,那圍繞著他的死夢便如從前在彩門後他為自己編織的世界,在天亮時消失得一乾二淨。
他跟隨天機老人去了昆吾山,與世隔絕,天機老人對外說巫族族長幼子身患重病,謝絕訪客。
他確實身患重病,不治之症,將要一生為此所囚。
沒過多久,天機老人便羽化而去,他不知道這位老人是到了歲數,還是因染了他的疫病而死。不過天機老人給他留下了足夠厲害可以阻擋山下人上山來見他的陣法,也給他留下了堅固的牢獄。
巫恩辭以為他的一生也就這樣過去了,直到某一個冬天,昆吾山上下起大雪,漫無邊際的雪白之中,有個叫做葉憫微的姑娘踏雪而來。
她一身藍衣,髮間一根木釵,雪花落在她烏黑的髮間,她如同一樹雪柳。
他不知道她是怎麼穿過那堅固至極的牢獄來到他面前的。
她向他走來他便往後退,他讓她不要過來,不要靠近他,趕緊下山去。
她問:「為什麼?」
他說:「會死的,你靠近我會死的。」
她卻一陣風似的來到他面前,蹲下來認真地問他:「我為什麼會死呢?」
為什麼?他們的一切便是從這些「為什麼」而開始的。
白駒過隙七十多年,直至今日這孽緣仍然還在繼續。
謊崖上的爭執終於告一段落,唯有水聲與嘲雀振翅的聲音,它們飲水時偶爾發出一兩聲鳴叫,這岩石之上嘈雜而又寂靜,那兩位不速之客仍然停留在此地。
溫辭太過疲憊,側身靠著葉憫微的後背,她這次時不時就會停下演算,偏頭看他一眼。
他淡淡道:「別看了,我不走。」
葉憫微說道:「你剛剛說我復原了捆仙術,那不是捆仙術,只是看起來相像,遠遠比不上捆仙術的力量。」
葉憫微低眸,在岩石上寫寫畫畫,她說道:「我不確定它能不能生效,所以發現你不見的時候,我很害怕。」
溫辭略一沉默,他偏過頭去,說道:「能這麼快摸到規律,你應該很自信才對。」
「不快啊。溫辭,你已經昏過去整整兩天了。」
「……這裡沒有日夜,你是如何計時的?」
「用脈搏,用萬象森羅數我的脈搏。」
頓了頓,葉憫微補充道:「剛剛跟你說話太激動脈搏都亂了,這段計時做不了數。」
溫辭沉默地偏過頭去,看向葉憫微在岩石上畫的東西。
她從前演算時筆走如飛,寫東西極其潦草且幾乎從不停頓,即便是卡住也能瞬間想出許多種可能的推算方向,若是什麼都想不出來便要在地上打滾。
而現在她卻寫得很工整,彷彿潦草了她自己也會想不起來之前寫的是什麼,下筆的速度時快時慢。
而她此刻寫著寫著竟然慢慢停下來。
溫辭問道:「怎麼了?」
葉憫微輕聲道:「我忘了。剛剛太慌張,救你上來的術法生效時的機理,我記不清了。」
他第一次從她的聲音裡聽到這種由衷的沮喪,葉憫微低下頭去,只一瞬就振作道:「可能要花時間想想,你等等我。」
溫辭瞧著她在之前所寫的痕跡裡再畫出新的橫線,他說道:「葉憫微,我之前說你無所不能,不是說你必須無所不能。」
葉憫微的手頓了頓。
「這世上還有誰能真的無所不能嗎?如果勉強……」
「我沒有勉強,雖然我現在想東西比以前要慢很多,但是我有經驗。」
葉憫微偏過頭,她眼底裡只能看見溫辭的側臉,潮濕的頭髮貼在他的臉側。
「我沒有了那顆最聰明的腦子,你就不再相信我了嗎?現在的我,就不是無所不能的葉憫微了嗎?」
溫辭沉默一瞬,他道:「我只是……」
然後他突然煩躁起來,扭過頭道:「行行行,你無所不能。要是我們走不出去,要是你跟我一起死在這裡全是你的錯,都是你害的,行了吧?」
「我們會出去的。」
葉憫微伸出手來,她手上戴著那富麗堂皇的金指環與鈴鐺。她說道:「時間應該還很充裕,你的傷藥我前些日子又做了一些,袋子裡還有兩瓶。你暈倒之時,我將你這手鏈與指環戴回你手上,大概有一天半的時間才取回。我觀察過我自己,我並沒有被消解,是不是很神奇?」
溫辭沉默片刻,疲倦而堅決地說:「葉憫微,你要是敢拿你自己做試驗,我就從這裡跳下去。」
「但是我的情況很特別,我雖然喝過你大量的血,體內與你產生相似之處,但到底與你來自不同種族。這裡水汽漫天,按理說我應該更像那些修士,被慢慢腐蝕才對。」葉憫微振振有詞。
溫辭堅決否認:「不行。你以為你頭髮是怎麼白的,你的眼睛又是怎麼壞的,還有你這腦子是怎麼換的?我說了,你要是這麼幹,我就跳下去。」
葉憫微看了一眼那瀑布,試探道:「那如果我把你綁起來……」
溫辭不假思索道:「我會傷心。」
在溫辭半死不活的威脅下,葉憫微終於屈服,嘆息道:「好吧。」
溫辭偏過頭看她一眼,葉憫微的神情萬分遺憾,她伏下身去邊畫數符邊說道:「溫辭,你真的不原諒我嗎?」
溫辭沉默了。
「等我想起來我為何傷害你,再補償你,你還是不能原諒我嗎?」
「等你想起來……」溫辭低聲重復道,彷彿是覺得這話可笑。
他安靜半晌後,輕描淡寫道:「好啊,等你想起來,我就原諒你。」
葉憫微驟然回頭看向溫辭,視石之後的眼睛明亮而歡喜。彷彿是覺得溫辭答應得太輕易了,怕他反悔似的,她說道:「好,一言為定。」
溫辭不置可否地閉上眼睛。
他想,葉憫微,那你也全力以赴一次吧。
全力以赴以後再發現,你永遠也無法想起我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3 08:25 PM
卷四 浮光掠影 第六十五章 棄枝
巫恩辭最初見到葉憫微的時候,以為他們的關係是獵人與獵物,因為葉憫微說她想要研究他。
他不懂「研究」是什麼意思,只覺得這大概是一件要命的事情,所以轉身就跑。
於是在最初的幾個月裡,他們在大雪紛飛的昆吾山上你追我逃,他白日被抓住,夜裡就用縱夢術逃跑,周而復始。
最初是為了逃命,後來他漸漸覺得有意思。
從來沒有人陪他玩耍過,這樣的追逐彷彿是一種遊戲,他珍貴而奢侈的遊戲,葉憫微是他珍貴而奢侈的玩伴。
所以後來巫恩辭再次被抓住時,覺得被他唯一的玩伴殺死,好像也不算是一件壞事。
然而葉憫微並不是獵人,她比誰都要珍視他的命——或者說他的巫族血脈。
她向他提出了交易,她說她會治好他的病,讓他下山去他喜歡的世界。條件是他要配合她的研究,聽從她的一切安排。
這對巫恩辭來說簡直是神跡,無論是怎樣的條件,他當然都可以答應。
然後他便發現,葉憫微似乎挺不把他的命當命的。
她翻來覆去地折騰他,研究他的經脈肺腑差點把他弄死,又在最後將它們全部重塑,還給他一個古怪卻耐傷的身體。
她侵入他的夢境天天讓他召各種東西給她看,越是他畏懼的她越要看。
他在她手上死去活來活來死去,每天咒罵她一千次,逼她發各種毒誓一定要治好他的病。他原本並不是話多的人,後來這些嘲諷人的本事,大都是被葉憫微逼出來的。
不過葉憫微似乎對於死亡本身就沒什麼敬畏之心,因為她也不怎麼把自己的命當命。
她可能是怕弄死這個唯一的巫族血脈,有些稀奇古怪的試驗便在自己身上做。當巫恩辭某日發現葉憫微頭髮突然快速變白,眼睛也大不如前時,立刻以死相逼讓她不能再以身試險,葉憫微這才收斂。
巫恩辭雖然每天咒罵葉憫微一千次,但是他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希望葉憫微死的人。
這種畏懼甚至比對自己死亡的畏懼還強烈。
葉憫微死了,巫恩辭便真的一無所有。她是他的同伴,是他的醫者,是他的希望,是唯一一個穿越牢獄來到他身邊的人。
所以即使他被折騰得死去活來,定期還是記得去放一碗血給葉憫微喝。
葉憫微也染上了他的疫病,她是修道之人體魄強健,雖不致急死卻也有日積月累的損害。他的血恰能抑制疫病,她按時喝他的血,便不會受到什麼影響。
若他的血夠多可供天下人喝,他也不至於困在這山上。
葉憫微的涼薄無情一向很令人羨慕。她染上疫病也會傳給他人,所以跟巫恩辭一樣困在山上不得而出,但她卻優哉遊哉,毫不在意。
她說自己從前便生活在一座高塔之上隔絕人煙,她十分喜歡這種隱居生活,並沒有任何想見的人。
葉憫微這個古怪的人,有時候冰冷得不近人情,有時候又天真溫柔得像個孩子。
除了研究以外,葉憫微對巫恩辭有求必應,不僅不問為什麼,甚至會舉一反三。
他讓她陪他吃飯,她就每天按他的作息準備餐食;他說起他兒時從門縫裡看到的結紅果子的樹,她便用術法挨個變樹出來讓確認那是柿子樹;她讓來向她求教的仙門弟子送來柿子籽,再教他用靈器種出樹來;他想要保存柿子,她就想辦法做柿餅。
他想在夏日煎雪泡茶,便會有天降大雪,從土地裡長出茶樹。
他想在雨天放煙花,昆吾山頂便避水,四周大雨瓢潑,唯有山頂上空火樹銀花。
他想出造某種稀奇古怪的怪物,她就擺弄著灰燼,按他的要求捏腦袋眼睛鼻子身體。
葉憫微彷彿是專屬於他的神明,他所有的願望,無論再幼稚、奇怪、或者瑣碎,她都會為他一一實現。除了病癒下山之外,他的其他願望從來不需要忍耐。
以至於數十年後他墜入心想事成之地時,對於守島老頭子的誘惑不屑一顧,他說:「心想事成有什麼了不起?」
葉憫微也可以做到,葉憫微一直是巫恩辭的心想事成之地。
葉憫微也會告訴他,他的設想如何用靈器實現。巫恩辭大部分都聽不明白,即使聽明白了也說不明白,他不想自己用靈器玩,他想要葉憫微陪他。
這個對他有求必應的,像神明一樣無所不能的神奇的人,他喜歡在她的眼裡看到自己的影子。
葉憫微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具象的,唯一屬於他自己的美夢。
在他們相遇二十一年之後,巫恩辭終於緩慢地從孩子長成了少年模樣。
那段時間是他們關係最好的時候,他以出色的手藝幫葉憫微做了許多靈器,葉憫微以包羅萬象的術法為他實現了許多願望。
她並不擅長醫術,但對於他疫病的治療也在穩步推進,他病癒下山指日可待。
他們在山間木屋裡朝夕相伴,明明葉憫微是為他而學的做柿餅,她自己卻喜歡上了柿餅,變成年年他給葉憫微做柿餅吃。
某一日巫恩辭叫葉憫微陪他吃飯,她卻沉溺於演算之中什麼也聽不見。
他圍著她喊了她半天,正想照例讀算題把她喊起來,不知為何卻突然心生他念。
他說,葉憫微,你再不起來我就親你了。
那時春日負暄,滿屋花香。他說了很多遍,甚至於貼著葉憫微的耳朵大聲地喊。他想全怪她無動於衷,所以他真的俯下身親吻了葉憫微。
葉憫微居然被他親醒了,四目相對中她茫然而疑惑地望著他,眼裡盛滿了他,就像他最喜歡的那樣。
他平淡地說我剛剛跟你說過要親你的。
他知道雖然她沒意識到,但是只要她回憶就一定能想起。
葉憫微果然想起來了,她啊了一聲,問他道:「怎麼了?」
他說:「陪我吃飯。」
他說得自然,攥在身後的手心已經出汗。
他了解葉憫微的脾氣,他知道這個吻已經是貪心。
然而事態的發展超出他的意料,葉憫微似乎沒有與人這樣親近過,她竟好奇於這個法子為何能打斷她的思緒,於是讓他可以時常試著這樣叫她。
他當時愣在原地半天,而葉憫微疑惑地問他為什麼臉色通紅。
一切推進都來自於葉憫微的好奇,她好奇於親吻對於她的影響,好奇於擁抱的影響,好奇於肌膚相貼,好奇於一切,好奇到他們最終真的肌膚相親、親密無間。
他從沒想過他可以擁有葉憫微。
雖然理由非常怪異,非常「葉憫微」。
巫恩辭彷彿陷入一場美夢。他不知道是不是任何人親吻過葉憫微後都會得到相同的結果,他並沒有覺得葉憫微是真的喜歡他,他不覺得葉憫微會喜歡上任何人,但他已經無可救藥地沉溺於此。
他暗自希望她的好奇能持續地更久一些,他已經幸福得不想醒來。
遺憾的是葉憫微的好奇並沒有持續很久,至少對巫恩辭來說這時間太過短暫。差不多一年之後,葉憫微說她大概弄明白了,他們以後可以不必這樣,會影響她研究術法時的專注。
這在巫恩辭的意料之中。
然而葉憫微又說,她已經把這段記憶給清理掉了。
他愣了愣,突然如墜深淵,毛骨悚然。
他突然想起來,葉憫微有清理記憶的習慣。因為葉憫微天生不會遺忘,腦子裡存了太多冗雜而無意義的記憶,時間長了便成為她的負擔,所以她定期會整理它們。
她將沒有價值的記憶清除,為更有意義的記憶騰出新的位置。
那些沒有價值的記憶往往被總結為一兩句話,刪去細枝末節,剩下一塊墓碑遺留於腦海之中。
所以她記得成千上萬書籍裡的每一個字,記得所有看過的術法與思路。
但他問起葉憫微一些生活瑣事時,她卻不清楚其中的細節,甚至不記得參與其中的人。
她說,既然被她清理掉了,便說明那記憶不重要。
葉憫微不是一棵自然生長的樹,她是她自己的花匠,時常拿著一把剪刀,將這樹上無用的枝枝叉叉全部剪去。而她這棵樹又得天獨厚生長迅速,所以在她自己的修剪下,那筆直的枝幹便穿雲破霧、直入雲霄,世人無人能及。
巫恩辭發現那屬於他的枝丫之上,竟然也懸著葉憫微的剪刀。
她時常審視著他,評估著他,等待某個合適的時機將他從她的枝幹上剪去。
巫恩辭就此和葉憫微大吵一架,或許也不能算吵架,那是他的滿腔怒火與葉憫微的滿心茫然。
然後他便奪門而去,葉憫微找了七天才找到他,他們約定過她不能用術法找他,於是他們相見的時候,葉憫微十分狼狽。
她問他為什麼生氣。
他知道葉憫微不會明白他為什麼生氣,她永遠不明白。
所以他站在懸崖邊上,指著那萬丈懸崖說道:「葉憫微,你下次如果再敢忘記關於我的任何事情,我就從這懸崖上跳下去。我死了,你就再也別想研究巫族血脈了,你聽明白了嗎!?」
葉憫微把他從懸崖邊拉回來,她答應了他的要求,和從前一樣沒有猶豫。
那一天巫恩辭終於醍醐灌頂,葉憫微之所以不猶豫,之所以對他的願望有求必應,是因為「巫恩辭」本人對她來說並無價值,她也並不好奇。
對她來說珍貴的僅僅是他的血脈,這是他仍然長在她這棵樹上的唯一原因。
這也是他唯一能拿來威脅她的東西。
她只要他好好活著,乖乖給她研究就好了。
巫恩辭第一次對葉憫微生出恨意。
後來他們的關係一直時好時壞。巫恩辭對她的愛意與恨意多年來此消彼長,來回博弈。
巫恩辭病癒山下後也曾想過要釋懷。他讓葉憫微去除了他身上的胎記,消掉了關於「疫魔」的所有痕跡,以「溫辭」這個名字踏入他夢寐以求的煙火人間。
溫辭已經不是那個偏執孤獨的孩子,他也想要放下對與葉憫微的愛憎。
他試著心平氣和地跟葉憫微相處,他時常回昆吾山上看葉憫微,無論去往多遠的地方,每年一定會陪她過年。他把他在山下遇到的有趣的事情講給她聽,把他在山下學會的樂舞百戲演給她看,就像對待一個家人。
他也對她說:「你跟我下山看看吧。」
葉憫微看他演出的時候分明很認真,但當他說出這句話後,她卻總是拒絕。
「人群沒什麼意思,我討厭人群。」
「為什麼?」
葉憫微皺皺眉不說話,溫辭便知道這是來源於某段被清理的記憶的總結了。
每當這種時候,溫辭心裡便會有一根刺隱隱作祟。
幸而葉憫微是個遵守約定的人,後來她又清理過許多次記憶,時常感嘆腦子裡的記憶太過擁擠,卻並未捨棄關於溫辭的記憶。
即便那些瑣事與她的研究毫無關係。
她能夠在她那舉世無雙的天才腦子裡,開闢出一塊地方,來存放這數十年他與她的點點滴滴,也實在是不容易。
溫辭也勸自己知足。
時間一年一年地過去,下山十七年後溫辭意外被困於心想事成之地中,再度回到人世間已經是三年之後。
他一回來就奔去昆吾山上找葉憫微,睽違三年,葉憫微坐在木屋前,一如既往地抱著她的一堆紙卷。
彼時春日暖陽,綠意盎然,她的眼眸裡和從前一樣映著他的影子,恰如他最喜歡的那樣。
然後葉憫微問道:「你是誰?」
她問他,你是誰?
他站在原地,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聲音:「葉憫微,難道……你最近清理過記憶?」
「嗯,看來你認識我。」
「為什麼清理掉我,只是三年沒見而已……你以為我死了嗎?」
「我為什麼要記得你?如果你死了,那當然要把你清理掉了。」
葉憫微回答得尤其自然而流暢,沒有一點兒傷心。
那時她還並未開始魘修,靈力充沛,那些經過她精挑細選保留下來的記憶也十分完好。
葉憫微記得魘術、魘修、靈器與靈脈,記得所有從他身上研究到的一切,唯獨不記得他。
她終於做了一次全面的、徹底的清掃,把沒有價值的陳年舊物盡數拋去,為對她來說更有意義的記憶騰出位置。
最荒唐的是這一切溫辭居然早有預感。
不然呢?葉憫微已經把他的一切研究得徹徹底底,巫族血脈對她來說無關緊要,他以命相抵的威脅早就失效。
一旦她以為他已經死了,自然會急不可待地把他忘記。
她腦子裡從不存放與研究無關的東西。
或許在很早的時候,他就已經在下意識地忐忑不安地等待著被她遺忘。
不然為什麼他總是回昆吾山上看望葉憫微?為什麼他總是心懷焦躁,為什麼每次聽她喊出他的名字時,他都會鬆一口氣。
他知道那些東西,那些術法、靈脈、靈器,那些讓葉憫微如同神明一樣無所不能,光輝奪目的東西是她的全部,它們對她來說比他重要百倍。
可他呢?
巫恩辭對於葉憫微來說就全無意義嗎?
這些回憶全無意義嗎?
那是近五十年的時間中,從昆吾山上的一場大雪開始,他們的朝夕相伴,爭執與和好。
他被她折騰得要命的痛罵,她為他實現的每一個願望,他幫她做的每一件靈器,那些她說了他也不懂卻還要她說給他聽的術法原理,他回來陪她過的每一個新年。
只有他還記得的那些親吻,親暱與繾綣。
只有他知道的心動。
這世上他只與一個人分享過他的所有秘密與孤獨,只有葉憫微知道巫恩辭。
他這輩子身負血債、極盡曲折、無人可托,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一個人比葉憫微對他更重要。
可是葉憫微永遠也不會再知曉。
記憶要兩個人都記得才是記憶,只有一個人記得,那就是執念與牢籠。
溫辭氣得發瘋,剎那間他便看清他從沒有放下過,他從來都不甘心,什麼狗屁釋懷,什麼狗屁家人。
他從來都喜歡葉憫微!從來沒有一天釋懷,沒有一天甘心!
他為葉憫微永遠無法像他喜歡她那樣喜歡他而不甘。
他因為他對葉憫微難以控制的、不可戒除的、彷彿唯有死亡可以根治的喜歡而不甘。
他永不甘心。
溫辭二話不說與葉憫微在昆吾山上大打出手。葉憫微大概覺得這個突然出現的陌生人莫名其妙,下手毫不留情,他們你死我活般打了一場,兩敗俱傷。
從那之後世上便謠言紛紛,世人說萬象之宗殺了夢墟主人。
是啊,沒錯,萬象之宗怎麼沒有殺了夢墟主人?
葉憫微分明親手殺了巫恩辭!
後來她魘修失敗連自己的遺忘也一並忘記。但是等她重拾那些精心整理過的記憶後,也不會在其中找到他的身影。
葉憫微殺了巫恩辭。
巫恩辭在葉憫微的記憶裡永不復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3 10:59 PM
卷四 浮光掠影 第六十六章 出海
溫辭彷彿做了一場憶盡半生的死夢。
他慢慢睜開眼睛,葉憫微的面容充滿了他的視線。
她的面容數十年來從不曾改變過,柳葉眼與遠山眉,偏灰的眼睛和淡而薄的唇,彷彿陽光曝曬的古冰川,任歲月婆娑滄海桑田也千年不化。
葉憫微沒有戴視石,俯下身貼近他的面龐,彷彿他們在阜江城重遇時的情景調換角色。那時葉憫微躺在草叢裡,滿頭華麗珠翠,像她又不像她,身旁兩棵血肉模糊的橘子樹。
她好奇地問他是誰。
這輩子溫辭最討厭的就是她問他,他是誰。
此時在他的眼眸之中,葉憫微身後水汽漫天,他們二人之間也是纏綿而潮濕的水霧,她凝視著他道:「看你現在的眼神,好像很討厭我的樣子。」
「你現在……才知道?」溫辭不甚清醒地低聲道。
葉憫微眨眨眼睛,她將一把藤條舉到溫辭眼前,說道:「那你還願意幫我做個鳥籠嗎?」
她就像數十年前,拿著靈脈圖問他是否能幫她做出靈器時那樣。
溫辭凝視她片刻,目光由朦朧漸漸清醒,他發覺自己腦後柔軟而溫暖,竟枕著葉憫微的雙腿,所以她才會這樣彎下腰來看他。
溫辭立刻坐起身來,葉憫微便扶起腿上下敲打,彷彿是被他枕了太久,雙腿已經麻木。
溫辭瞧著葉憫微的動作,他問道:「你為什麼把我放在你腿上?」
「你靠著我的背太久,我有點累。」
「那你把我放在石頭上不就行了?」
「石頭上太冷,你之前流了很多血,身體摸著本來就很冷。我很暖和,你挨著我更好。」葉憫微說得很自然,並非在邀功。
溫辭抿著唇看著她,目光轉向葉憫微手裡的藤條,然後再低眸看去。
只見岩石上正躺著一隻被布條子捆著的,極力掙扎的倒黴嘲雀。那灰不溜秋像烏鴉又像燕子的家伙滿懷憤懣,小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也不知道是怎麼栽在葉憫微手上的。
溫辭沉默無聲地望著嘲雀,不知為何,葉憫微竟從他神情裡看出一種同病相憐的悲憫之情。
然後他長長地嘆息一聲,彷彿要嘆盡平生不順意似的,向葉憫微伸出手來,不鹹不淡道:「不是普通的鳥籠吧?靈脈圖呢?」
葉憫微在岩石上圈出一大片範圍,欣然道:「這裡。」
溫辭瞥她一眼,便俯下身去仔細看著她畫的靈脈圖。
「你這條脈絡上有三個靈倉,兩個靈沖,靈力過此回轉太強,藤條受不了。」
溫辭把藤條扔給葉憫微,說道:「換個材料。」
「乾坤袋裡沒別的材料了。」
「那你改靈脈設計,這裡、這裡還有這裡,回路數量可以增加,但是靈倉與靈沖一條路線上只能各一個。」溫辭指著她畫的圖。
「這樣會很復雜……」
「你改你的,把彼此獨立的部分圈出來。」
溫辭談話間與葉憫微的頭逐漸挨近。葉憫微在那圖案裡寫寫畫畫,她每次圈出一部分,溫辭上下掃幾眼之後就拿起雕刀,也不需她多解釋,就在藤條上一筆筆刻下靈脈回路。
這潮濕而嘈雜的瀑布上,他們兩人一個畫圖一個做靈器,彷彿一旦涉及靈器,這兩個人之間就會生出一種不可打擾的默契。
溫辭手腕動作間,一根根藤條便被刻好靈脈,十指輪轉交替,一隻藤條鳥籠就從他的手下快速成型。
他一轉頭就看見葉憫微望著他雙手的亮晶晶的眼神。
溫辭動作一頓,將那鳥籠丟給葉憫微,說道:「你在上面做的靈脈設計,在這裡恐怕也不會生效。」
「總要試試看。」
葉憫微將蒼晶嵌進鳥籠裡,再把那隻可憐見的嘲雀關進鳥籠。她上上下下端詳鳥籠一遍,嘆息一聲:「確實不行。」
溫辭胳膊搭在膝蓋上,淡淡地看著葉憫微。
他們從前在昆吾山上也是如此,手裡失敗的靈器沒有千件也有百件。葉憫微雖然是個天才,卻也不是做什麼事都能一下子成功的。
溫辭正想著,突然愣了愣。
他腦海裡的呼喊聲怎麼消失了?
難不成是老頭子喊累了?還是他快死了迴光返照?哪種情形都著實反常。
溫辭心生不祥之感,正在此刻謊崖上驟然狂風大作水波翻湧,他與葉憫微望去,只見嘲雀們四散躲避,竟有一場大風暴迅疾而至。
意念之水被風暴揚起一丈高,如慘白巨獸猛撲而下,水聲震徹天地,彷彿崖上所有水流都向上捲入空中。岩石在巨浪中避無可避,溫辭只來得及抓過葉憫微將她抱緊,轉瞬間就被風暴吞入其中。
他們如汪洋中的小舟,隨風暴急速旋轉左沖右撞,溫辭低頭勉力護住葉憫微,葉憫微在他的懷裡……用力抱住剛剛他做的鳥籠子。
視線極其模糊而暈眩,完全喘不上氣來,令溫辭想起年少時覺得好玩,要在雷雨天穿入雲層的感覺,那時的感覺和現在如出一轍。
這瀕臨死亡的感覺。
溫辭緊緊抱住葉憫微單薄的肩膀,她的心臟在他的懷裡激烈跳動,幾乎要從她的胸膛跳進他的胸膛裡。
她是在害怕?葉憫微竟然也會懼怕死亡嗎?
這念頭一閃而過,溫辭只覺得被一股疾風甩出去,他抱著葉憫微脫出風暴在地上翻滾,撞到某物才得以停下,溫辭以後背抵著那硬物,不住地咳嗽。
狂風驟雨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身下的地面柔軟,四周十分安靜,炭火燒得房間乾燥,隱隱約約還能聽見遠處往來的交談的人聲。
溫辭慢慢抬起頭來,舉目所見竟然是一間尋常的房間,桌椅板凳一應俱全,他們身下柔軟之物是一條深紅色的地毯。
葉憫微從溫辭懷裡探出頭來,她抱著鳥籠疑惑道:「這裡是哪兒?我們回現世了?」
「可算等到二位了!」
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葉憫微與溫辭轉頭看去。
只見擋住他們翻滾的正是一張木床,而床榻之上盤腿坐著一位老熟人,正是渾身纏滿白布條子枯樹枝一般的蒼術。
蒼術彷彿那守株待兔的農夫,老神在在地舉起藥碗搖晃兩下,說道:「我算到二位會在此地此時回來,在此處恭候已久。」
溫辭與葉憫微一言不發地看了蒼術片刻,似乎在判斷這是夢境還是現實。
然後溫辭轉回頭來,伸手摸了摸四周的桌椅地面,若有所思地對葉憫微說道:「我們就這麼回來了?謊崖上不可能憑空起風暴……是心想事成之地的老頭子送我們回來的。」
他目光微冷:「那個老頭子到底在想什麼?」
那位老人掌管思緒,他此前逃避老頭子的搜尋,正是利用了眾生識海的漏洞。
眾生識海是意識集合之處,意識便是事實,只要大多數人的意識裡「夢墟主人」已經死了,那麼「夢墟主人」就彷彿是真的死去,老頭子便很難抓到「溫辭」的思緒。
如今名滿天下的夢墟主人死而復生,他的思緒被識海老人抓到,那老頭子怎麼會輕易放手,不再折磨他呢?
「他應該是感覺到了我們。我們當時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他聽到了什麼,為什麼突然決定送我們出來?他怎麼會就這樣放過我?」
溫辭越說神情越凝重。
他才不相信會有什麼天上掉餡兒餅的事情。就算是天上掉了餡兒餅,以他一直以來倒黴透頂的運氣,也該是個一口斃命的毒餡兒餅。
葉憫微思索片刻,說道:「或許是他相信你終究會回心想事成之地呢?」
「他相信我?我都不相信我自己,他怎麼能相信我?」
葉憫微與溫辭之間伸出一雙手,晃著白布條子清脆地拍了一聲。
「好了好了二位,不是我想打擾二位談心,只是時間實在緊迫。您二位的徒弟已經被抓回扶光宗了,扶光宗傳出消息,說策玉師君不日便要出關。」
方才被無視的蒼術俯下身來,向這兩人解釋:「二位再耽誤片刻,怕是連謝小姐的最後一面都見不著了。」
歷經了一番生死磨難的葉憫微與溫辭這才想起來他們的倒黴徒弟。
謝玉珠再一次錯過了她最為熱衷的兩位師父的舊事八卦,橫豎都是受困,要是她早知道估計也得抓住舞獅尾巴一起去眾生識海瞧瞧。
此處是淇州官道附近的一座客棧,蒼術算準這間房間來此,也是剛剛住下沒多久。
他起身下床把旁邊的椅子搬過來,道:「咱們從長計議,二位尊上坐凳子,別在地上坐著了。呦,這是哪兒來的鳥兒,長得挺好看啊!」
蒼術話音剛落,便聽見兩聲嘹亮的鳥鳴:「假的!假的!」
葉憫微舉起她從謊崖帶回來的藤條鳥籠,它歷經風暴倒是毫無損傷,此時透過視石便能看見鳥籠上的靈力湧動。
在現世中鳥籠上的所有靈脈均生效運轉,而那嘲雀正生龍活虎,撲騰著翅膀,在籠子裡打轉。
蒼術沉默一瞬,捧著鳥籠誠摯道:「這鳥兒長得確實不好看,是個醜東西。」
嘲雀沉默地在籠子裡跺著腳跳來跳去,彷彿憋了一肚子氣。
「嘲雀能分辨謊言與真話,不可以把它從籠子裡放出來,它不屬於這個世界,離開鳥籠就會消失。」
葉憫微邊說邊把嘲雀放在了桌子上。
蒼術鼓掌道:「兩位消失七天,不僅全鬚全尾地回來了還帶回來一隻奇鳥兒,真是可喜可賀!」
葉憫微與溫辭在謊崖這混沌之地大概待了兩三日的時間,而外面這世界已經過去七日。
謝玉珠自除夕夜被扶光宗人抓走後便音訊全無,扶光宗趕著大年三十抓謝玉珠回去,自然要的不是謝玉珠而是策玉師君。
魘獸與謝玉珠集齊,只等謝玉珠願意便可變回策玉師君。
蒼術坐在桌邊,好整以暇道:「世間之事錯綜復雜,千變萬化,便是最厲害的占者也不能掌握所有變數。所以占者之間的鬥爭就彷彿小孩子打架,你鑽我的空子我鑽你的空子。」
「策因鑽我的空子帶走了謝小姐,我便鑽他的空子來找你們。只要我先他一步算出你們的行蹤,策因便找不到你們了。」
蒼術指向自己,說道:「因為我在卦象落定之時便注定來到你們身邊,在下命數奇詭,與我同行之人將隱匿於世人的占卜之中。」
「那天阿喜把我帶離你們太遠,策因便發現了謝小姐。不過早在我們於嘉州分別之時,策因就應該算到謝小姐的行蹤,也知道謝小姐會與她的魘獸相遇,所以才一直放任她在外。」
蒼術望向葉憫微與溫辭,微微一笑道:「前情大約如此,那麼之後,兩位打算去扶光宗將謝小姐救回來嗎?」
這話問得實在多餘。
溫辭偏過頭,問道:「怎麼,你有什麼想說的嗎?」
蒼術果然潑起了冷水:「扶光宗是策因的地盤,他佔著地利,二位一旦進去便如肚子裡生了策因的蛔蟲,每一步行動都會被他所預知。饒是二位有通天的本事,也舉步維艱啊。」
「而且,還有最為重要的事情,在下這些時日細細算了一卦。」蒼術搖頭嘆息道。
「謝玉珠終將消失,策玉必定歸來。這是命中注定不可更改。」
房間內的火盆發出火星炸裂之聲,蒼術悠悠道:「若此行必敗,二位還要去救謝小姐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4 12:09 AM
卷四 浮光掠影 第六十七章 入島
這一路以來葉憫微與溫辭已經領教過蒼術的本領,蒼術向來算無不中,從他嘴裡說出的預言幾乎就是定局。
然而一路以來蒼術也領教了溫辭與葉憫微的脾氣,這兩個人極少向他問卦,視命運如無物,向來不計後果盡興而為。
溫辭果然嗤笑一聲,說道:「我管你算出來的是好是壞是生是死,他們把我徒弟抓走還想要我的命,我既然活著回來了,就沒有把我徒弟丟下不管的道理。」
葉憫微在鳥籠子邊撐著下巴道:「真是十分有趣,你的命理術當真玄妙,待我將蒼晶與靈器之事研究透徹之後,可以向你討教研究。」
溫辭眯著眼睛看向葉憫微,皮笑肉不笑道:「好,很好,那你就留下來與蒼術先生好好研究命理術吧,我自己去扶光宗。」
說罷溫辭就從凳子上起身,葉憫微立刻扯住他的袖子,她仰頭看溫辭道:「你怎麼動不動就要跟我分道揚鑣呢?」
溫辭嗤笑一聲,沒好氣兒地說:「道不同不相為謀。」
「我也要去扶光宗的。」
「你不是從不做徒勞無功的事情麼,若玉珠注定會變回策玉,你還去扶光宗幹什麼?」
「玉珠說過她不想做策玉,我不去救她,她會傷心的。我是玉珠的師父,我不想讓她傷心,就像不想讓你傷心一樣。」
溫辭眸光微動,眼裡的憤怒褪去,浮上一絲驚詫與迷惘。
葉憫微一雙澄澈乾淨的,如同淺淡墨跡的眼眸望著他,自然道:「我還是能做到我想做到的任何事,我依然是無所不能的葉憫微,所以溫辭,我會做到的。」
「我會把玉珠救出來。總有一天我會知道你為何受到傷害,我可以將你彌補至完好,我會再說出喜歡你,讓你無可置疑。」
被牽住的袖子裡的手猝然握緊,葉憫微依然抓著那袖子不放,雙目眨也不眨,袒露最深處的銳利而明亮的光芒。
她一直認為溫辭的容貌美至鋒利如匕首,卻沒有看過自己的眼睛,她眼睛裡分明有更加銳利的光芒。以至於眼眸裡映著的溫辭,彷彿都要瓦解在這種光芒中。
溫辭凝視葉憫微半晌,抿抿唇移開目光,然後——緩緩轉向旁邊的蒼術。
這不合時宜坐在他們旁邊的家伙,此時此刻正笑得一臉狡黠,只恨沒有一碟瓜子磕。
蒼術與溫辭對視一瞬,立刻正色揮手拍拍自己的耳朵,煞有介事地說道:「你們剛剛在說什麼?在下是個聾子,什麼都聽不見。方才陽光太刺眼,旁邊兒的銅鏡反光險些刺瞎在下的眼睛,在下就沒讀出來幾句。」
頓了頓,蒼術再次伸出手在他們二人之間一拍,將這旖旎又莫名傷感的氛圍一巴掌拍碎。
「好嘞二位,我這預言說了也白說,正如在下所料。我方才說時間緊迫,其實謝小姐那邊還是一般緊迫,在下這裡卻是十分緊迫。實不相瞞,扶光宗的弟子們正奔著在下來呢。」
「自從七天前二位消失、謝小姐被抓之後,他們就一直在追尋在下,估計是策因也想見見我這個攪混水的家伙。在下一路躲躲藏藏,剛剛到達這裡。他們再有一盞茶的時間就該推門而入了,二位快點準備準備。」
蒼術微笑地指向自己:「借在下的光,一起去扶光宗吧。」
蒼術的卜算果然分毫不差,一盞茶的時間剛過,這房間的門便轟然大開。
七名扶光宗修士紛紛湧入房內,白色道袍如浪花翻湧。而這間上好的廂房裡只站著渾身纏滿布條枯瘦的蒼術,蒼術手裡還提溜著個平平無奇的鳥籠。
蒼術優雅從容地向這些扶光宗修士們行禮,笑道:「各位的來意在下已經知曉,在下仰慕策因道長已久,願隨各位前往扶光宗。只是還有一個問題,想要請問各位。」
到底是出身大宗門,扶光宗修士們都還算客氣,領頭的那個年長修士上前一步,向蒼術行禮,說道:「先生請講。」
「各位,帶夠錢了吧?」
蒼術這問題一出,扶光宗的修士們紛紛面露驚詫之色。
只見蒼術掰著手指頭說道:「在下房錢還沒結,除此之外在下還從客棧掌櫃的那裡要了三棵老人參,兩棵靈芝。在下明白各位想請在下去扶光宗做客,可這錢要是不結,恐怕掌櫃的不放人走啊。」
「堂堂扶光宗,總不至於賴一家小客棧的賬吧?」
扶光宗道長們的臉色一陣青白。
沒過多久客棧老板搖著算盤來了,一點兒也沒看在仙門的面子上讓價,噼裡啪啦一算給出個一百五十七兩有零有整的價錢。仙人們向來不食人間煙火,七個人湊來湊去只湊出來一百五十兩銀子。
「先生,不如把你養的鳥兒押下來抵債如何?」有個年輕弟子看向蒼術手裡的鳥籠。
蒼術立刻提高了鳥籠:「不行不行,這三隻鳥兒可是在下的心頭寶貝,半條性命!誰要是讓在下與它們分離,在下咒他倒黴十年!」
那年輕弟子聽說這人是策因道長也忌憚的占者,趕緊把指著鳥籠的手收了回去。
只見這是個藤條編的鳥籠,成色還很新,籠內有三隻鳥,一隻藍色虎皮鸚鵡,一隻玄鳳鳥,還有一隻烏漆麻黑的小鳥。
那年輕弟子大概是從沒見過這種黑鳥,好奇道:「先生,請問這鳥是什麼品種?」
「烏鴉。」
那烏漆麻黑的小鳥在籠子裡上下撲騰,喊道:「假的!假的!」
旁邊兩隻鳥一左一右飛起圍著那黑鳥搧翅膀,彷彿要把它按在地上。
蒼術面不改色道:「哦,是烏鴉與鸚鵡的雜交種。」
「假的!假的!」
「教他好些話,到現在也只會一句說假的,完全比不上旁邊那兩隻。」
蒼術抱住鳥籠,彷彿抱著自己不成器的孩子。他悠然走到這幾位道長之間,說道:「差錢嗎?我算得正正好好,不應該啊。」
手指輪轉之間,他指著左邊一個高瘦年輕修士道:「他袖子裡還藏著三兩銀子。」
他又一指右邊方臉修士道:「他腰裡還有二兩。」
「這位乾坤袋裡藏了一吊銅錢正好是二兩銀子。」
蒼術一拍手,道:「好了,齊活兒了!」
被他點名的幾個修士瞬間臉色通紅,被旁邊的同伴們注目,三人漲紅了臉連連解釋不是不願意拿,是忘記了身上還有錢。
他們最終離開客棧去往扶光宗時,每位扶光宗道長的兜兒都被掏得比臉還乾淨。
在籠子裡的玄鳳鳥沖虎皮鸚鵡叫了兩聲,只有做鳥兒的能聽懂他的話。
——蒼術的演技比你好多了。
與此同時,在扶光宗赫赫有名的天鏡陣之中,十八名修士圍著一座三層樓閣盤腿打坐,閉目修行。這座碧霄閣畫棟飛甕,輝煌威嚴,上塑一個金頂,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從樓閣二層的窗戶裡望去,裡面正端坐著一位身著扶光宗白金相間的道袍的年輕姑娘,長得嬌俏可愛卻愁眉苦臉。
隔著寬闊的大堂,她對面坐著一個長髮黑白交織垂及地面,樣貌清俊氣質疏離的男人。
那模樣看起來三十歲上下的男人說道:「師姐。」
年輕姑娘一哆嗦。
這年輕姑娘正是謝玉珠,只見她苦著臉擺手道:「策因道長別……別這麼喊我,我這……我不習慣。」
「但尊上就是我的師姐,是策玉師君,是這扶光宗的宗主,全宗上下幾百人,已經等候您多年。」
策因如一座千年不化的雪山端坐於她身前。
謝玉珠放下胳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她被抓回扶光宗已經過去了七天,從第一天起她就被關在這間碧霄閣裡,周圍無數靈力高強的道長們守著。大家對她倒都是畢恭畢敬客客氣氣,就是每次聽這些活了幾十上百年的道長喊她尊上,她就一個激靈。
她平日裡聽人稱呼「尊上」都是稱呼她兩位師父,這稱呼砸在她頭上砸得她直不起腰來。
「那個……勞煩尊上這段日子一一跟我細數策玉師君的過往,不過我自小聽著策玉師君的盛名,這些故事我早就爛熟於心,一直對策玉師君仰慕有加。」
謝玉珠委婉地暗示不想再聽他們念叨了。
策因淡淡問道:「那您為何還不願變回策玉師君?」
謝玉珠又嘆息一聲,她低下頭思索片刻,清清嗓子道:「策因道長啊,您說策玉師君篤志好學,夙夜苦修,不到三十便道法大成。又說她勇武無雙,提著卻月刀平息仙門紛亂。她有膽有識,孤身潛入天裂尋得上古術譜、開宗立派,篳路藍縷披荊斬棘,終將扶光宗發揚光大,成為仙門三大宗之一。這實在是沒有人能完成的英雄壯舉,樣樣都可歌可泣。」
謝玉珠指著自己,皺著眉道:「可是您看,我跟那些詞兒挨得上邊嗎?半點兒也挨不上啊……我這人好吃懶做愛耍機靈,做事兒少費力氣做得不錯就行了,什麼苦心孤詣夙夜修行,我也不是那種人啊!」
「等你變回師姐,就能成為這樣的人了。」策因說道。
「策玉師君雖超凡卓絕,可也不是每個人都想成為策玉師君啊!」
「那你又想成為什麼樣的人?」
「我……我想成為我二師父那樣的人,遊遍九州看遍節日慶典,我還想成為我大師父那樣的人,鐘愛一事極深研幾。」
謝玉珠這話一出,只覺得對面的雪山凍得更嚴實了,寒氣凜冽直逼她面門。
謝玉珠咬咬牙,哀求道:「策因道長,我兩位師父被你弄到哪裡去了?你把他們放回來好不好?」
策因安靜地看著謝玉珠,這種古水無波的眼睛讓謝玉珠尤為悚然。她寧願瞧見滿含算計的眼神,便如她家那些管事,或者衛淵那樣,也不願瞧見這冰冷無波的眼神。
「師姐,你我的師父是紫清真人。」
策因慢慢說道:「不要隨便記錯師父。」
謝玉珠抿緊唇,目露憤懣之色。
而另一邊,蒼術已經拎著他的鳥籠子走進了扶光宗。
扶光宗位於寧州靈台湖心的島嶼之上,離阜江城也不遠,一宗佔據一整座大島,湖面水光耀眼,而島嶼中心的金光竟比波光還要耀眼。
蒼術跟著扶光宗弟子們從空中落下,一落地便手搭涼棚感嘆道:「哎呀,天鏡陣竟然開了,看來貴宗是下定決心一定要迎回策玉師君啊。」
他籠子裡的小鳥們撲騰著,彷彿想飛去那裡一探究竟。
蒼術提著籠子,跟隨那些修士往宗門裡走,邊走邊說:「這天鏡陣是扶光宗的至高陣法之一,需由十八名修為有成的道長支撐。若有外人踏入陣法,方圓三里之地內便會豎起迷宮高牆,將其困入其中。這高牆多是鏡影術的鏡牆,入陣之人便會與無數被複製出的自己搏鬥。破陣人越強,影人便越強,糾纏其中不得而入。」
蒼術身邊的修士小聲交談,剛剛被掏了三兩銀子的那個道:「他怎麼對我們宗門的事兒知道得這麼清楚?」
另一個人憤憤不平道:「他都把我們每一個銅板都算清楚了,還能有什麼不清楚的。」
蒼術笑眼眯眯,彷彿這話是誇他似的說著承讓承讓。
策玉師君閉關的這些年,策因道長一力挑起了扶光宗的大局,因而瑣事纏身十分繁忙。蒼術便先將被安排到宗門的客房裡看管起來,待策因那邊事了再去面見策因。
蒼術見扶光宗的弟子們關上房門離去,便把提了一路的鳥籠放在桌上,打開籠門。
虎皮鸚鵡和玄鳳鳥挨個從籠子裡跳了出來,那黑不溜秋的嘲雀也蹦蹦跳跳,想跟著它們一起飛出來,結果被玄鳳鳥一腳踹了回去。
蒼術悠然關上鳥籠。那兩隻鳥一落地便脫胎換骨似的長大化為人形,正是葉憫微與溫辭。
葉憫微落地便揮揮手腕,整個房間被障眼法所籠罩,將房間內外的聲音隔絕。
蒼術笑道:「眼下的情形二位也看到了,扶光宗也是早有準備,帶走謝小姐並非易事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4 01:28 PM
卷四 浮光掠影 第六十八章 春日
這三人在桌邊坐定,溫辭五指在桌子上敲了一輪,皺眉道:「天鏡陣是由鏡影術而成的迷宮,有鏡影術在,我便不能用魘術。」
葉憫微自然道:「我們不是從眾生識海邊緣回來了嗎?如此,再去一次應該也能回來。」
「……」
溫辭立眉豎眼,抬起手指著葉憫微說道:「要去你去,我死也不去。」
「我們到現在都不知道為什麼能回來,那老頭子不是個做賠本兒買賣的家伙,他送我們回來一定是另有所圖,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這暗雷就會跳出來要我們的命。葉憫微,你上點兒心。」
葉憫微偏過頭,從善如流道:「那我把從秦嘉澤那裡得到的七件靈器給你,你來用術法。」
「唉,兩位可要想清楚,你們一進天鏡陣之中,免不了被鏡影術複製,就連你們手上的靈器也會被複製。你們厲害,那複製出的影人和你們一樣厲害,還不止一個。雙拳難敵四腿,二位怕是會大大吃虧啊。」蒼術揣著手端坐在他們二人中間,連連搖頭。
葉憫微思索片刻,她轉頭看向蒼術問道:「鏡影術複製的規則是什麼?」
「這規則嘛,是人和有靈力之物均會被複製。」
「複製的是當下狀態的事物吧?」
蒼術挑挑眉:「您是指?」
「當下的人或者物品不具備的能力,複製出的影物也不能具備。」
「沒錯。」
葉憫微看向溫辭,說道:「如此說來,靈器尚未發動時,其中沒有靈力運轉便不會被複製。靈器只有發動時才會被複製。」
「幸而我們都毫無靈力,所依仗的只有靈器。如此我們進入陣中時,我不用萬象森羅,我們依次發動靈器,影人出現有時間差,我們每隔一段時間就換用靈器,用新的術法去壓制之前的術法。」
溫辭將桌布穗子打出花結來,他說道:「可真打起來恐怕會非常混亂,換用靈器的時間節點很難把控。而且天鏡陣受陣心的修士操控,瞬息萬變,有策因時時卜算我們,他們一定會極力阻擋我們的道路。」
若是葉憫微還有從前那個絕頂聰明的腦子,溫辭相信她能邊闖陣邊演算,把所有精微的時機與走勢掌握在手中,甚至快過策因的卜算。
然而如今這對她來說大約太過勉強了。
「你現在能算得過策因麼?」
葉憫微略一思索,遺憾道:「比較困難。」
蒼術擺擺手,笑道:「這倒沒關係。在下勉勉強強,該是能算過策因的。那就由在下,來為二位指路吧。」
此刻天鏡陣中心的謝玉珠正軟軟地趴在碧霄閣窗戶邊,呆呆望著一碧如洗的天空。她如今的心願唯有一條,便是一趴不起,把什麼策玉師君與扶光宗都拋在腦後。
有交談聲隱隱約約鑽進她的耳朵裡,是碧霄閣外守陣的道長們在交談。
「沒想到宗主居然與葉憫微混到一起,還拜那賊人為師了。」
「噓,宗主失卻記憶,心性單純識人不清,等宗主恢復自然便好。」
「策因師伯勸了這麼些天,宗主還是不願恢復呢。」
「你們沒聽說過謝家六小姐是多麼囂張跋扈之人麼?她如今這樣也算是正常。」
「真沒想到宗主居然變成這樣子……」
謝玉珠聽著他們的閒言碎語,趴在窗框上,陰陽怪氣道:「哼,謝玉珠可真是英明神武的策玉師君最大的污點啊。」
恰在此時傳來上樓的腳步聲,謝玉珠心想大概是策因或者哪位道長又來勸她了吧。這些日子天天如此,她都聽累了他們還沒說累呢?
她懶懶地轉過頭去,雙目卻驟然睜圓,她一下子坐直,驚喜道:「爹!」
那雙鬢斑白卻精神矍鑠的中年男人一身黑色裘衣,站在樓梯邊凝視著她。
隔著寬闊的屋子,江東首富謝昭與謝玉珠相對而坐,如同隔著條銀河似的。
謝昭對子女向來寬和,從不擺什麼嚴父的架子,是以謝玉珠自小與父親關係親厚,以至於嘻笑打鬧無法無天。
而此刻謝玉珠卻雙手緊緊握成拳,跪坐在錦墊之上,眼裡的驚喜已經褪去變為忐忑。
她不知道面前坐著的這個人,是疼愛她的爹爹,還是策玉師君的愛徒。
謝昭細細地將謝玉珠打量一番,嘆息一聲道:「九個月不見,你瘦了。」
謝玉珠眸光一顫,委屈突然湧上心頭。
她說道:「爹,我不想變回策玉師君,我不能一直做謝玉珠嗎?」
她的父親沉默許久,偏過頭去望向閣內懸掛的那面太陽紋的大旗,說道:「玉珠,爹曾同你說過,我原本志在修道並不想繼承家業,可為什麼我要回去謝家?」
「因為……爺爺重病難支,謝家枝葉凋零。」謝玉珠低聲回答。
「是啊,這世上又有誰能隨心所欲呢?每個人有要盡之責,玉珠,爹知道你畏懼策玉師君身上的重任,也不想被扶光宗所束縛。你只想要自由自在,盡情玩樂,我孩子時也是如此。但是玉珠,沒有人能一直做個孩子啊。」
「扶光宗上下百餘人在等待著策玉師君歸來,太清壇會今年就該輪到扶光宗主持,天下人也在等著策玉師君歸來。你也知道如今的仙門裡,策玉師君最為德高望重。她的一言一行對於眾仙門分量極大,若她能早點歸來,靈器之亂也不至於發展成今日的局面。」
「玉珠,你想要一直做謝玉珠,你可想過你為何能做謝玉珠?那是因為謝家為你提供了庇護,所以你才能錦衣玉食萬分嬌寵地長大,你才能在外一擲千金,受人擁戴。可若你生於貧寒之家,若你因靈器災亂而流離失所,你還能夠隨心所欲嗎?我為謝家承擔起了責任,才有你的這十七年。」
「玉珠,你該長大了,輪到你承擔責任的時候了。」
謝昭的語氣平緩而無奈,謝玉珠聽著聽著就咬緊下唇,她雙膝上的手緊握成拳,眨眼之間,衣服上竟漸漸落下深色的水印。
「……我知道,你說的道理我都知道。」
但是她不想聽她爹說這些。
策因說什麼都沒關係,他當然在乎策玉師君不在乎她,可是她爹不一樣。
謝玉珠抬起頭,雙目通紅:「爹,可我是玉珠啊,我是你的女兒啊。策玉師君她自然重要,那我呢?謝玉珠只是策玉師君光輝人生裡急待抹去的污點嗎?」
「自然不是……」
謝玉珠高聲打斷他:「怎麼不是!你們還要騙我嗎!騙我是你們的掌上明珠?等我恢復成策玉師君,你們分明會立刻抹去謝玉珠的所有痕跡!」
「謝家六小姐會突然亡故!你們把我兩位師父弄走了,以後這世上就沒人知道謝玉珠了!就連我變成的策玉師君也會嫌棄現在的我,也會想辦法掩埋我!這不可怕嗎?」
「你們都說她是我、我也是她,可我根本不想過她的人生,她也會以我為恥,我們怎麼會是同一個人!」
「爹,你們是要我殺了我啊!你怎麼能勸我殺了自己呢!!」
謝玉珠伏在地上嚎啕大哭,肩膀聳動哭聲哀切。
她的哭聲迴蕩在碧霄閣之內,她的父親,或者是她曾經的徒弟,便沉默著沒能再說出一句話。
另一邊蒼術所在的房間之中,溫辭已經做好了傳音術的耳墜。蒼術嘖嘖稱讚著溫辭的一雙巧手,連鑲嵌工藝都如此精湛,耳墜都可以拿去賣錢了。
溫辭只嫌蒼術聒噪,他將用以連接傳音術的藥丸塞進蒼術嘴裡,說道:「三個時辰的效用,過了時辰要再吃一顆。」
蒼術笑眯眯道:「夠用,夠用。」
溫辭本就有耳孔,他將這翠綠耳墜穿進自己耳際,便伸手摸上葉憫微的耳朵。
她的耳垂小巧圓潤,沒有一點傷口。那耳墜的長針就懸在了她的耳垂上。
葉憫微正偏頭對蒼術說話:「你若是要與我們交談,須先喊我們的名字,傳音術才會生效。」
言罷,葉憫微很輕地嘶了一聲,溫辭手上的耳墜長針終於戳破她的耳朵,那碧綠的耳墜掛在了她耳邊。
溫辭還捏著她的耳朵,以拇指抹去她耳上細細的血跡,葉憫微抬眼定定地看著他,睫毛顫動。
溫辭問道:「怎麼了?」
「你的手指太涼。」
「那下次自己穿耳孔。」
「但是你下手很輕。」
「所以呢?」
「所以我覺得很喜歡。」葉憫微說道。
溫辭怔了怔,他眯起眼睛說:「葉憫微,你說過……」
「我沒說喜歡你啊,只是說喜歡你的手。」
葉憫微的神情一派坦然,溫辭莫名覺得自己被耍了。
蒼術在旁邊瞧瞧這個再看看那個,拍掌道:「二位,這裡還有個人呢。」
「我看策因一會兒便要喊我去見面,正好我也有事找他。不過咱們一旦分開,策因就能察覺到你們的行動。」
蒼術邊說邊揮手將六枚銅板扔到桌上,那六枚銅板一落便在梨木桌上來回交錯,旋轉不止。
「用這個應該能勉強拖策因一會兒。」
葉憫微指著銅板問道:「這是什麼?」
「這是二位最初見面時給在下的銅板。它們攜有二位的氣機,可擾亂他人對於二位的占卜。所以以後要再有算命的問你們要銅板,二位長個心眼兒,可別隨便給。」
蒼術解釋一番,便從凳子上站起來,沖他們張開雙臂,像是個纏滿白布的十字竿子:「出發之前,咱們擁抱一下振奮士氣吧!」
溫辭與葉憫微面面相覷,溫辭說道:「怎麼著,我們此去是要死在天鏡陣裡了,所以你要跟我們告個別?」
「唉,說什麼晦氣話呢!」
蒼術不由分說,把溫辭扯過來狠狠地抱住,再鬆開他將葉憫微拉過來也狠狠地抱緊。要不是看他細胳膊細腿怕弄折了他,溫辭定要把他從葉憫微身上扒下來扔出去。
蒼術剛剛放開葉憫微,門外便傳來腳步聲。扶光宗弟子推開門時,房間內轉瞬之間又變成了三鳥一人,那弟子果然行禮請蒼術前去與策因相談。
蒼術將鳥籠和銅板留在桌子上,揣著袖子邁步往門外走,走進初春的暖陽裡。
他抬頭看著太陽,眯著眼睛語氣輕快道:「哎呀,今年的春天來得真早,這個時節日頭就這麼暖了,真好,真好啊。」
房門又被關上,他們的身影在窗上漸漸模糊消失。
那虎皮鸚鵡轉頭對玄鳳鳥說道:「蒼術身上真冷啊。」
蒼術總是非常怕冷,到哪裡都要燒起足足的炭火來取暖。可即便取暖了,蒼術身上也沒有一絲暖意。
他彷彿一冬落盡樹葉的枝干,好不容易等到春日,抖擻身體時才發覺自己已經枯萎,再不會長出新葉。
彷彿四季輪轉唯獨錯過了他。
蒼術身上有一個無法到來的春天。
不遠處的碧霄閣裡,謝昭已經離去,而謝玉珠趴在地上獨自哭泣。
蒼術跟著扶光宗弟子穿越重重回廊,走上高聳的觀星閣。
房間內的葉憫微與溫辭重新站在地面上。
銅錢旋轉之間,已經開始搖擺不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4 01:41 PM
卷四 浮光掠影 第六十九章 闖陣
觀星閣的門向蒼術打開時,蒼術彷彿在白晝中看見了黑夜。
整座閣子四壁一片漆黑,閣頂高遠融於黑暗之中,彷彿無邊無際,卻有璀璨星河縈繞其中,從閣地一直到閣頂,如同無數螢火。
蒼術邁步走進觀星閣內,房門在身後關上時,春日暖陽消失,他彷彿墜入銀河。
策因站在銀河之中,黑白交織的頭髮披落在身後,猶如黑墨白紙,回頭看向蒼術。
在策因面前有一座巨大的渾天儀,便如萬象森羅發動時一般,寂靜不動地懸在星河中,正輕微地發出嗡嗡聲響。
策因皺起眉頭,他的目光緩緩在蒼術身上掃視一遍,冷然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蒼術那隻露在外面的眼睛彎起來,在星辰中如螢火棲息的枯枝,他慢慢走到策因身邊,望向頭頂的星河。
「許久未曾觀星,著實讓人懷念啊。瞧這些星辰,遵循軌跡運轉,亙古不變,無論晝夜。與之相比人實在是朝生夕死,渺小如塵。」蒼術悠悠感嘆道。
有星辰漂流過他們之間,策因也轉眸看過去,他淡淡道:「既知命不可忽,天不可違,渺小之人,便不該插手星辰的軌轍。」
「尊上這是在說在下了?」
「你用布條遮掩的是什麼?」
蒼術與策因對視,一人目光冷冽,一人盈盈帶笑。
蒼術偏過頭笑道:「尊上想看嗎?這可不好看啊。」
他毫不忌諱,抓住自己手臂上的白布條,一圈圈慢悠悠地鬆開,邊扯邊說道:「尊上又敢說自己沒有插手命運嗎?」
「我只是推動命運按照它的軌跡運行。」
蒼術了然道:「謝小姐將消失,策玉師君將歸來。」
「還有萬象之宗。」
「萬象之宗?」
「你應該也算過萬象之宗的結局。」
頓了頓,策因平淡地吐出一句預言:「萬象之宗,終將困於深淵。」
一聲輕笑從身邊面目模糊的怪人口中傳出,策因轉過頭來看向蒼術,眼眸微微睜大。
星辰閃爍間,蒼術的皮膚隨著布條的落下而寸寸顯現。因常年不見天日而病態蒼白,上面卻爬滿暗紅的傷疤,如同爬滿紅葉藤的白牆。
從他的手背直到衣袖深處,再從他的脖子直到額頭,傷疤密集而規律,每道長約六寸,如同被利刃劃開,纖細、狹長,傷疤兩側各有一排怪異細小的朱紅色符文。
最明顯的一道疤直接穿過蒼術的左眼,他睜開左眼之時,竟連眼球上都印有傷痕。
那隻印著傷痕與符文的詭異眼睛緩緩抬起,同另一隻完好的眼睛一起注視著策因。
對方的驚詫似乎讓蒼術覺得有趣,他沒什麼血色的唇慢慢彎起。
策因古水無波的眼睛終於開始震動,他說道:「竟然……如此之多……」
他料到此人身上要遮掩的,應該是天譴戒印。
以凡人之身窺探天機,妄與造物者爭勝,必遭天罰,不得善終。
然而策因不曾想過這人身上的天譴戒印居然密集到這個地步,渾身上下幾乎再容不下一條新疤。彷彿這個人無所畏憚,此生狂熱地在窺探天機的路上馬不停蹄,百死一生也甘之如飴。
說是生也勉強,這個人看起來已經不再像是個人,而像是個怪物。
「你到底想做什麼?」策因目光凝重,低聲道。
蒼術略一思索,他伸手直指閣內浩瀚的星空,那黯淡無光、被天譴戒印刺瞎的眼睛彎起來。
他落落大方道:「如尊上所說,插手星辰的軌轍。」
話音落下時,他此前撒在房間裡的銅錢終於悠然落下。葉憫微與溫辭從窗內內一躍而下,乘著吹煙化灰術的巨鶴朝天鏡陣而去。
策因目光一凝,門外立刻喧嘩起來,他的徒弟循霜在門外高聲道:「師父!萬象之宗與夢墟主人闖陣了!」
蒼術懸於空中的手掐動一輪,他說道:「葉憫微,夬位九四。」
葉憫微的答復傳入他的腦海。
「好。」
地面顫動,觀星閣外的天鏡陣驟然爆發出金光,所有高牆與鏡影術之牆陡然升起,高聳接天。
葉憫微與溫辭落入天鏡陣,她耳邊玉墜搖曳,在臉側映出淺綠的光芒。
葉憫微仰望高牆,道:「確實如蒼術所說,陣法地形是六十四卦方圓圖,碧霄閣在巽、恆、益、震四卦之間。」
鏡影術對靈力消耗很大,是以陣法之中並非都是鏡牆,而是尋常石牆與鏡影牆密集交錯。從夬位而進直奔九四,他們兩邊驟然升起的都是石牆。
四壁開始震動變換,眼見石牆就要變為鏡牆,葉憫微耳邊玉墜閃爍,她說道:「大有六五至上九,轉暌位初九。」
溫辭點頭,與葉憫微在陣法中飛奔而去,一彩一藍兩道身影掠過牆壁之間。
觀星閣內,策因一揮手夜空中便出現天鏡陣的地形圖,那些牆壁由星辰組成的線條指示,而兩顆極亮的星星正在夬位移動。
策因道:「子虛,大有上九。」
天鏡陣中心那一圈十八顆星星中,有一顆閃了閃,靠近葉憫微與溫辭的牆面開始翻轉。
策因望向蒼術說道:「明知徒勞無功,你們還要一意孤行麼?」
蒼術微微一笑:「瞧您這話說的,若命運是策玉師君將完全消失,您果真會放任不管嗎?」
策因目光沉沉,未置一詞。
蒼術低頭瞧著這天鏡陣的影像,笑道:「在下與尊上該是天下最強的兩個占者,尊上有沒有興趣與在下對弈一局,一較高下呢?」
「天意不可違,策玉師君與葉憫微的命運有關天下時局,千萬人的命運涉及其中。事關天道,便是你祭獻你所剩的全部,也不可改變她們的命運。」
蒼術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道:「尊上說的是,星辰自有其軌跡。」
「可人心的軌跡,也同樣難以阻擋。」
葉憫微與溫辭在天鏡陣中飛奔,沿著蒼術所指之路而去,他們腳步踏過之地,身邊石牆紛紛變成鏡牆,鏡子裡只能照見他們飛揚的衣袂。
那些鏡子彷彿追著他們的腳步,卻總是差一步無法追上似的。
葉憫微踏入大有上九時,便聽溫辭一聲大喊:「葉憫微!右邊!」
她轉頭看去,只見右邊的石牆瞬間變為了鏡牆,與她一模一樣之人正破鏡而出。那人睜著一雙灰黑色眼眸,拔下簪子直刺她的咽喉。
溫辭一把攥住葉憫微的胳膊,身形交錯間抬腿踢掉影人的髮簪。他旋身落地與葉憫微背靠背,望著從鏡子裡不斷走出的「葉憫微」與「溫辭」。
眼下並未有靈器發動,所有人都手無寸鐵。那面鏡牆消失之時,狹窄的道路上已經擠滿了十幾個影人。
他們逐漸逼近葉憫微與溫辭。
「你離牆壁太近。」溫辭從袖子裡掏出一個竹筒,將其中的水倒入地上。
「好,我會當心。」葉憫微答道。
「看來策因反應過來了。」
「那我們也開始吧。」
葉憫微打開竹筒,水聲淅瀝間藍光閃爍,所有水都迅速滲入土中。
眼花繚亂的影人們撲上來之時,水流從土壤之中噴出,那些細小的水滴碰到影人的皮膚仍一刻不停地滲進去。
影人中爆發出此起彼伏的慘叫聲,那些水在影人體內遊走,開膛破腹,血流成河。
葉憫微與溫辭在哀嚎吐血的影人之間穿行,水流穿過影人的七竅而出,未染滴血地流回竹筒裡。
倒地的影人肢體與血液湧動著重回牆裡。
葉憫微與溫辭將竹筒收回懷中,一個轉彎身邊便又出現了鏡牆。
影人們攜著竹筒從鏡子裡奔出,再次追逐而來,水脈躍起的同時,葉憫微與溫辭周身騰起灰燼。
溫辭冷然說道:「這鏡影術有問題。」
「有什麼問題?」
溫辭拎著鳥籠翻越過朝他而來的「自己」,高聲道:「老子才不會像他們一樣嚎得那麼難聽!」
此時此刻,碧霄閣中伏在地上哭泣的謝玉珠茫然地抬起頭來。
窗外驟然升起高聳入雲的牆壁,大地轟隆作響,她身下的樓板不停震顫,閣外道長們的念咒聲急促而響亮。
她睜著一雙紅腫的眼眸,疑惑道:「發生什麼了?」
「肯定是有人闖陣來救你了唄!」
一個聲音從謝玉珠身邊傳來,她轉頭看去。只見一個身著扶光宗道袍的年輕男子蹲在她身側,雙手撐著下巴懶洋洋道。
他生了一副英俊面容舉止卻懶散,不像個修士,更像是個紈絝子弟。
「謝玉寧!?」謝玉珠驚詫道。
來人正是她在扶光宗修行的二哥,謝玉寧。
謝玉寧轉眸看過來,他那雙桃花眼眨了眨,彷彿知道謝玉珠在想什麼,他搖搖手指道:「我可不是來救你的,是宗裡的前輩讓我來勸你收回魘獸,變回策玉師君的。」
不等謝玉珠反應,謝玉寧便先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們可太高看我了,我還能勸得動你呢?你謝六是我們謝家最伶牙俐齒的一個,我從小與你爭執便輸多贏少,偶爾贏一次還得挨爹的打,這麼多年我早已心中戚戚,哪有做哥哥的威風?」
「而且方才我看爹走出來,那臉色差的啊,你還記得小時候咱家在海上翻了兩艘貨船嗎?爹比那時候的臉色還差呢!爹都勸不動你,我就更幹不了這活了。」
在謝玉珠紅彤彤的眼睛注視下,謝玉寧發表了一番演說,闡明了自己必定失敗的事實。
謝玉寧說他早就來到碧霄閣中,一直在樓下蹲著,想蹲一陣子就出去,跟那些前輩說自己已經苦口婆心地勸過謝玉珠,但是沒勸動,就算是交差。
誰知蹲了片刻,外面竟突然打起來了,天鏡陣圍牆高聳謝玉寧進退不得,便索性上來看看他妹妹。
謝玉寧瞧著謝玉珠臉上的淚痕,輕飄飄道:「你這丫頭可真能哭,我在下面蹲那麼久,你哭聲就沒停過。」
謝玉珠癟了癟嘴,她二哥的油嘴滑舌倒讓她止住了哭泣,她擔憂而又喜悅地望向窗外,說道:「有人來救我了?難道說……」
「自然是萬象之宗與夢墟主人,除了你那兩位師父以外,這世上也沒別人會阻止你變回策玉師君。」
頓了頓,謝玉寧疑惑道:「我也不明白你為什麼不想變回策玉師君。你當策玉師君多威風啊,你輩分扶搖直上,宗裡的前輩們都要拜你,爹還要喊你一聲師父,比在家裡還神氣呢。」
謝玉珠瞪了謝玉寧一眼,她自小伶牙俐齒愛發脾氣,謝玉寧則油嘴滑舌愛撩撥人,他倆一直不對付。每次謝玉寧從扶光宗回家探親,謝玉珠都能與他大戰三百回合,所以此刻她二哥說的這些話,謝玉珠全懶得回應。
「謝玉寧,你到底想幹什麼?你是來看笑話的嗎!」謝玉珠一抹眼淚,憤然道。
謝玉寧哈哈一笑,他拍拍手一屁股坐在謝玉珠身邊,盤起腿同她一起瞧著窗外那高聳的石牆。
他說道:「橫豎出不去,我在這裡陪陪你總是沒錯的,畢竟再見面就要喊你宗主了啊,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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夬:音同怪,《易經》卦名。六十四卦之一。乾(☰)下兌(☱)上。象決斷之義。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4 01:51 PM
卷四 浮光掠影 第七十章 星讖
觀星閣中那浩瀚星海之間,策因與蒼術之間以天鏡陣為棋盤,陣心十八位修士,萬象之宗、夢墟主人、策玉師君為棋子的棋局正在繼續。璀璨的星星不斷閃爍,在一道道高牆內上演包圍、解困、埋伏、反埋伏、廝殺與逃脫。
「子虛,無妄九四。」
「葉憫微,同人六二。」
「赫闌,噬嗑六三。」
蒼術與策因的聲音此起彼伏,這怕是天下最知己知彼的棋局,彼此預見,交纏相鬥,難分勝負。
「蒼術,我找不到溫辭了。」
蒼術腦海裡傳來葉憫微的聲音,他看向天鏡陣中被分開的兩顆星星,笑道:「好,我會分別給你們指路。」
天鏡陣中,不斷被複製出的影人攜各種各樣的靈器而來,水來土掩,土來樹生,樹生化晶,眼花繚亂震聲驚天。
葉憫微以化晶術殺盡身邊上一輪複製出的生棘術影人,將所有生棘術靈器損毀殆盡。
滿地鮮血殘肢與靈器碎片湧動著向牆壁流去,沒入牆壁之間。葉憫微呼吸略微急促,她抬眼環顧四周,這高聳入雲的牆壁之間,再沒有站著的第二個人。
道路乾淨如新,彷彿沒有經歷過廝殺,牆壁亦未變成鏡牆。在這難得的寂靜中,突然從前面轉角處走出來一個人。
那人容貌昳麗,衣色鮮豔,髮辮間編著彩色鈴鐺,手指上也戴著金指環與鈴鐺。
葉憫微道:「溫辭?嘲雀呢?」
他們進陣後發現嘲雀在鏡子裡並無身影,複製出來的只是空鳥籠。
溫辭面色不虞,道:「剛剛被那些影人追著,脫手丟了。」
溫辭向前一步,葉憫微卻後退一步。她將殘損的長劍扔在一邊,蹲下扶住地面,以化晶術從地面裡又抽出一把晶瑩剔透的新劍來。
葉憫微以劍指著溫辭,高聲道:「你告訴我,我從前如何傷害過你?」
溫辭挑挑眉毛:「你在懷疑我?」
「你說出來,我就相信你是真的溫辭。」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
溫辭上前一步,繼而瞪大眼眸,寒光閃爍之間鮮血噴湧,他仰面倒地,從傷口處結出透明而堅硬的石頭,一路蔓延刺穿心臟。
屍體驟然融化,湧動著被吸收回牆裡。
葉憫微一甩長劍上的鮮血,簡單道:「假的。」
「你下手可真狠,若是真的我被你殺了怎麼辦?」
葉憫微轉過頭去,只見溫辭倚著牆壁,挑眉冷冷感嘆道,神情十足嘲諷。
然而這人還沒來得及說下一句話就被一劍穿心,藍色的衣袖落下,葉憫微淡然道:「靠著牆壁,也是假的。」
方才溫辭才提醒過她不能靠近牆壁。
那倒在牆邊的影人翻湧著回到牆裡,只見從四面八方走來近十個「溫辭」。所有人都生了一副美貌的面孔,平日裡若看到大概是飽眼福,此刻那些目光落在葉憫微身上,只令人瘆得慌。
葉憫微環顧四周的溫辭們,略一思忖便舉起長劍來晃晃,高聲道:「這樣吧,你們誰能說明白我從前如何傷害你的,誰就是真的溫辭!」
那些溫辭神色各異,有不願意說的有願意說的,答案各種各樣。葉憫微卻須臾間衝去,旋身之間衣袂飄飛,長劍所過之處「溫辭」們身上如冰凍般長出結晶,輕輕一敲便連人一起碎成齏粉。
影人們圖窮匕見,紛紛使出術法,大多還是上一輪複製出的生棘術。
化晶術剋制生棘術,樹木結晶碎落,漫天粉塵之間,葉憫微嘆息道:「都不罵我,沒一個是真的。」
溫辭那邊就簡單許多,因為他手裡正提著個能辨別真話假話的嘲雀。
只聽那葉憫微的影人一開口跟溫辭說話,那嘲雀便沒命地叫著「假的!假的!」
溫辭輕笑一聲,道:「謝了。」
影人們怫然變色,溫辭則抬手將鳥籠扔進了半空中,嘲雀在鳥籠裡支哇亂叫,溫辭旋身而去。
窄道內聲響如山崩地裂,溫辭如雜戲表演一般在影人之中穿行,生棘術狂生的枝條也未能追上他的腳步,石頭裹著枝條與人生長,咯吱作響繼而化作齏粉。
待嘲雀吱哇亂叫地落下時,溫辭穩穩接住了鳥籠,再次拋上半空。
藍光與碎裂驚叫聲交錯,鳥籠穿過枝蔓與晶粉忽上忽下,嘲雀叫得嘶聲力竭無比可憐。
鳥籠第五次墜落時,最後一個影人也倒下融化在鮮血裡。溫辭抬手接住鳥籠,彷彿完成一場弄扇戲表演,從道路中快速穿出。
在嘲雀憤怒的撲騰之中,溫辭抹去臉側的血,笑道:「你還是有點用處的。」
這偌大的迷宮裡,「葉憫微」們圍著溫辭,「溫辭」們圍著葉憫微。這兩人面對朝夕相伴的面孔卻一點兒也不猶豫 ,竟還越殺越來勁兒,真讓人疑心他們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是借此機會洩憤來的。
鏡子再度出現,化晶術的影人從中生出,兩團烏泱泱的「葉憫微」與「溫辭」終於融會在狹窄的道路上。
葉憫微粉碎一片「溫辭」之後,手裡的劍指向「溫辭」,對方手裡恰好也有一把劍指向她。
兩柄劍不約而同地懸在對方咽喉之上,又不約而同地停頓了一下。
「你告訴我我從前到底如何傷害了你,你就是真的溫辭!」葉憫微快速說道。
溫辭瞪圓眼睛,怒道:「老子就是真的,你愛信不信別想套我的話!」
葉憫微滿意地收回劍,一個旋身把後背交給他,說道:「這個是真的。」
溫辭抬起手來,那被他嫌礙事,每次打架都要扔到半空的鳥籠正正好落回了他手裡。
他與葉憫微後背相抵,道:「有幾次複製的影人沒有殺乾淨。我們已經被複製一輪,此刻還剩二十幾個影人,五成化晶術、兩成生棘術、兩成吹煙化灰術、還有幾個風雷咒的。」
「我們現在在益位九二,再越過四面牆就是碧霄閣。蒼術從剛剛開始,便沒有聲音了。」葉憫微道。
「你覺得陣中心那十八個修士的靈力被耗得如何?他們還能複製出多少我們?」
「沒來得及算他們。」
「沒事。」
溫辭向葉憫微伸出手,淡淡道:「再給我兩顆傷藥,我們殺到他們靈力耗盡。」
觀星閣之中的蒼術並非不想給他們指導,而是他身邊也突生變故。
從蒼術踏入觀星閣便開始嗡嗡作響的渾天儀,竟隨著蒼術與策因的棋局而震顫起來,它似乎被什麼所喚醒,蒼術與策因的交鋒越多它便越興奮。
當策因分出心來注意到它時,眼裡立刻被震驚所填滿:「怎麼可能,星讖居然……醒了?」
他話音剛落,那重重嵌套的圓環突然開始旋轉,摩擦聲沉悶而悠長。從策因與蒼術懷裡各飛出三枚銅板,被那名為「星讖」的東西所吸引而去,自身瘋狂旋轉著,圍繞在那運轉的圓環之間。
策因突然感覺身負千鈞之力,竟無法自持,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屋內的天鏡陣棋局扭曲消失,整座觀星閣頃刻封閉 。
蒼術同他一樣跪倒在星讖面前,閣中所有高懸的星辰急速圍繞著星讖飛舞,彷彿那星讖是星河的漩渦之中,風暴之心,星辰劃出長而明亮的拖尾,如同萬千流星。
星辰湧過蒼術的身體,他如同置身於星辰洪流之中,卻只是笑道:「果然,這才是開啟星讖的方法。」
策因轉頭望向蒼術,不可置信道:「能開啟星讖之人,居然是你。」
這世上凡是涉足命理之人,無不知曉「星讖」之名。
星讖乃最初創造術法的先賢們所造,是占術至高無上的秘寶,可見一切命理,可改一切命運,擁有此物者便可成為命理之主,與造物者無異。
然而這一切只是傳說,因為數百年來從未有人開啟過星讖,亦無人知曉開啟星讖之法。期間它歷經無數厲害的占者,就連當下保存此物的策因道長也未能讓它甦醒。
蒼術也看向策因,他因巨大的壓力匍匐於地上,彎著細瘦的脊背,笑眼彎彎道:「那倒不是,敢問尊上這星讖是從何處而來?」
「先皇一朝,神相大人所贈。」
「你見過他嗎?」
「不曾見過。」
策因話音剛落,便彷彿意識到了什麼,他瞪大眼睛,道:「你……你是……」
蒼術點點頭,他笑道:「我也曾以為尊上是能夠開啟星讖之人,所以把星讖送給了你。」
「在您之前,在下保存星讖多年,星讖在我身邊一直寂寂無聲。直到祭天時您來訪,隔簾相見時星讖卻突然躁動,我以為您是它所承認的主人,便托人轉交給您。誰知十數年過去,您也未能開啟它。」
「我翻閱各種古書,漸漸有了新的猜想。它的躁動並非因我,也並非因為你,而是因為我們。」
「它為兩個強大的占者對命運的異見而甦醒,它需要我們爭鬥,需要我們頭破血流然後將撰寫命運的權力交到勝者的手裡。讓勝者借星讖,來做一刻命理之主。」
蒼術微微一笑,道:「所以我們再爭一次如何?策玉師君和葉憫微的結局,到底會如何?」
策因雙目圓睜:「你要改天命!就算你能借星讖做到,也要遭受天罰!」
「不是我,是我們。若我要改策玉師君的命數,您果真不攔我嗎?」
策因怒目而視。
蒼術偏頭一笑,輕描淡寫道:「幸好在下早有準備,出門前已經讓扶光宗的小兄弟把那老人參和靈芝燉上了。除此之外……」
他指指自己僅剩的那隻右眼,笑道:「在下還準備了一隻眼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4 02:31 PM
卷四 浮光掠影 第七十一章 命運
此時益位九二的兩道高牆之內已經殺成一片血海,屍體與鮮血止不住地朝牆壁湧去,溫辭手臂與前胸均有深可見骨的傷痕,在藥力的作用下傷口慢慢翻湧著癒合。
他們二人今日不知吃了多少藥,已經達到凶險的地步。
倏忽之間葉憫微以捆仙術來到溫辭身邊,與她的影人短兵相接,寒光閃爍,兩三招之後「葉憫微」便渾身長出結晶,化為齏粉。
溫辭眼眸微彎,他笑道:「你的身體竟還記得你的劍術。」
葉憫微道:「我以前用靈劍?劍術如何?」
「你但凡做什麼事,自然會做到最好。」
溫辭飛躍之間擋過數道水脈,道:「你的劍術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更強,你的影人就交給你了。」
「好。」
溫辭彎腰躲過對面「葉憫微」的揮劍,旋身間捆仙術將葉憫微一把拽至影人面前,將她的影人「送」給她。
已經是黃昏時刻,高牆內光線漸暗漸紅,如同紅霧籠罩,不知是因為血色殘陽,還是由遍地屍體鮮血映照而生。
「溫辭,你真的不能告訴我我為何傷你嗎?」
葉憫微的聲音在鮮血四濺中再次響起。
「你死了這條心吧!」
嘲雀的驚叫聲中夾雜著溫辭的聲音。
「那你說說別的。你不能原諒我,為什麼還要幫我?」
「你現在閒得慌嗎!?」
「那我再換一個問題?」
兩人再次相匯,身上均染盡鮮血,不知多少是影人的多少是自己的。背上傳來屬於葉憫微的溫度時,溫辭嗤笑一聲,終於鬆口。
「因為你還沒有看見。」
「沒看見什麼?」
溫辭揮臂而去,灰燼迷茫之間他的眼眸明亮,笑意桀驁。
「因為你還沒有看到,這個世界因你所愛之物輝煌燦爛。」
他羨慕那些得到了葉憫微熱烈愛意的東西。
這可恨的家伙不能只看到世界因她陷入黑暗混亂。她要活著,在這個世界上走下去,看到她所熱愛之物將世界重新照亮。
「葉憫微,這個時代有你是這個時代的不幸,但你是下個時代的幸運,你一定要看到。」
他輸給了葉憫微所熱愛之物,輸都輸了,他總不能白輸。
他所輸給的東西,要贏得一切。
那最終的勝利,他要看到,她也要看到。
那碧霄閣內,謝玉珠與謝玉寧正扒著二樓的窗戶往外看,高牆隔絕視線,只能聽見震耳的碎裂聲與人的痛呼聲。
「你聽,這些聲音是不是越來越近了?」謝玉珠極力將頭探出窗戶,急切道。
謝玉寧目光在閣下圍著的扶光宗修士裡掃了一眼,看熱鬧般道:「眼下形勢嚴峻吶,你看素銀前輩面有菜色,哎呦,子虛前輩嘴角都流血了!你的兩位師父們當真厲害,我看天鏡陣要困不住他們嘍。」
謝玉珠挑挑眉毛,忍不住道:「謝玉寧,閣外都是你的師門前輩,你怎麼這麼沒良心?」
「我可不像大姐,我在扶光宗就是混日子的,他們看看我的笑話,我看看他們的笑話,這日子才有意思嘛。」
謝玉寧一貫的紈絝做派,在仙門待了這麼久竟沒沾上一點兒仙風道骨,也不知道他是意志堅定還是頑固不化。
他懶懶靠著窗框,轉回身來看向謝玉珠:「可就算那兩位宗師來到你面前又有什麼用?」
他指著謝玉寧腳腕上的墨玉環,說道:「你可知你腳上這圓環是什麼?這可是地縛環!」
地縛環與地脈相結,謝玉珠戴上這地縛環便被束縛於碧霄閣中,即便山崩地裂她也不能踏出碧霄閣半步。
「解縛石由季安前輩貼身保管,如今前輩出使白雲闕,萬象之宗與夢墟主人總不能衝去白雲闕,把解縛石搶回來再重新來救你一次吧?」
謝玉珠看著自己手腕腳腕上的圓環,眸色由興奮慢慢黯淡下去。
她沉默一瞬,扒著窗戶沖著高牆大喊道:「大師父,二師父!你們快走吧!你們救不了我的!」
謝玉珠的聲音在高牆間回蕩,道長們的念咒聲與遠處的爭鬥聲喧囂鼎沸,並無人應答她的呼喊。
謝玉珠咬緊嘴唇,沮喪地抓緊了窗框。
謝玉寧還在旁邊跟謝玉珠嘴碎,他撐著下巴說道:「你看你這趟離家之旅可真是精彩,居然當上了萬象之宗與夢墟主人的徒弟。小妹,你還有什麼有趣的事兒跟我說說唄。」
謝玉珠彎腰用頭抵著窗框,沉默片刻後,有氣無力地說道:「我差點對一個人一見鐘情。」
謝玉寧目光一亮,興奮地湊過去:「呦和,我們小妹情竇初開了?快詳細說說!」
「那人身材很高大,很英俊,五官生得很深邃,劍眉星目,就是我最喜歡的那種長相。而且笑起來眼睛也不彎,城府很深琢磨不透的樣子,看起來不是什麼好人。」
「嘖,這不就正中你下懷。」
「可惜我和他不配。」
「謝家六小姐皇后也做得,天上地下還有你配不起的男人?不然等你變回策玉師君,就把他抓回來。」
「他是衛淵,天上城城主衛淵。」
「……」
謝玉寧誠摯道:「那你們確實不太相配。」
謝玉珠長長地嘆出一口氣來,肩膀塌下去,整個人身上寫著「諸事不順,垂頭喪氣」八個大字。
謝玉寧端詳謝玉珠片面,突然福至心靈,說道:「哎呀,大姐隨季安前輩出使白雲闕前,給我送了個禮物,我還沒拆開看呢,你要不要一起看看?」
謝玉珠哼了一聲,不為所動。
謝玉寧從懷裡拿出一個紅色的錦囊,掂了掂,故意大聲道:「也不知是什麼東西,說不定是金陵的龍鬚糖呢。」
謝玉珠聞言默默轉過了眼睛,只見謝玉寧將錦囊打開往手心裡一倒,從裡面滾出一塊形似印章的黑色石頭,石身上遍布紅色的咒文,一瞧就不是龍鬚糖。
謝玉珠只覺索然無味,又把頭埋了回去。她沒發現謝玉寧正雙目圓睜,呆若木雞。
這錦囊裡揣的不是別的,正是地縛環的解縛石。
金陵紈絝謝玉寧誠惶誠恐,只覺得手上握著個燙手山芋。
須臾之間,碧霄閣內的角色掉了個個兒,焦頭爛額的變成了謝玉寧。
他的心煩氣躁太過明顯,連謝玉珠都收起沮喪,開始關心起他來了。
「謝玉寧,你怎麼了?」
謝玉寧蹲在地上,抬起一雙幽怨的眼睛,他捏緊拳頭憤恨道:「謝玉珠我跟你說,我們家兄弟姐妹六個最壞的就是謝玉想!」
「從小到大,她想幹什麼壞事都不自己幹,回回都坑蒙拐騙我替她幹,讓我替她背黑鍋!我從小到大蒙受了多少不白之冤,跳了多少坑,挨了多少打,我今日又跳進她的坑裡了!」
謝玉珠疑惑道:「大姐又怎麼坑你了?」
謝玉寧眉頭緊鎖,捂著腦袋一言不發,彷彿正在天人交戰。
謝玉珠心中大感稀奇。謝玉寧這人一貫隨波逐流,家裡讓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可幹什麼都不上心,彷彿平生不願意使一點兒力氣。就連被爹罵是扶不上牆的爛泥,謝玉寧也不生氣,情願一爛到底。
謝玉寧被送進扶光宗,也是爹想讓扶光宗好好管教謝玉寧,如今看來並無什麼成果。
他這把懶骨頭居然也能露出這種猶豫不決的表情?
「玉珠啊,你知道我這輩子最討厭做選擇。大姐這錦囊送你不就行了,她非送我,她這不是逼我嗎?」謝玉寧喃喃道。
謝玉珠越發疑惑,她拍著謝玉寧的後背,左問右問卻問不出他一句話。
閣外傳來一聲天崩地裂的炸響,縈繞耳邊的念咒聲終於斷絕。
謝玉珠聽見這動靜立刻喜出望外,一溜小跑奔到窗邊,探頭說道:「是我大師父二師父來了嗎!?」
她身後安靜一瞬,突然傳來謝玉寧的聲音。
「謝玉珠,你好久沒叫過我哥了吧。」
謝玉珠疑惑地回頭,只見謝玉寧仍然懶散地蹲在地上,那一直埋在手臂間的頭終於抬起,他望著她,揮著手裡布滿符文的黑色石頭。
他彷彿認命道:「看,這就是解縛石。」
謝玉珠瞪大眼睛。
「你叫我一聲二哥吧,你叫我二哥,我就帶你出去。」
謝玉珠迷惑:「為什麼……你不是來勸我……」
「是啊,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不想變回策玉師君,說老實話現在也不明白,不過那也不重要。」
謝玉寧長長嘆了口氣,從地上站起身來。他再抬起眼睛看向謝玉珠時,那雙桃花眼裡終於又出現了懶懶的笑意。
「重要的是,你是我妹妹,至少現在還是。妹妹哭成這樣一心想要做的事,哥哥怎麼能不幫呢?」
謝玉珠不知所措,她低聲喚道:「二哥。」
她手上腳上的地縛環應聲而落,謝玉珠還沒反應過來,便被謝玉寧牽著手,從窗戶中一躍而下。
「好嘞,愛哭鬼,咱們走吧。」
晴空裡一道天雷直劈觀星閣而去,島嶼周圍的湖水蕩起一丈高,大地震顫,聲震四方,無數人向觀星閣看過去,只見觀星閣竟然燒起藍色的大火。
策因彷彿終於鬆了一口氣,汗從他的額頭滑落至脖頸,他捏緊雙拳,彷彿在忍受蝕心刻骨之痛,只見他的手臂上緩緩出現一道天譴戒印。
他低聲道:「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此人以策玉的命運相挾逼他爭命,獻出自己僅剩的眼睛,最後也不過是在命運這龐然大物面前,做出一些最為微小的改變。
蒼術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來。
星讖終於心滿意足地再次沉睡。蒼術的右額上出現一道疤痕,一路向下穿過他的右眼,紅色咒文隨之浮現在疤痕兩側,和他失去光彩的眼睛裡。
殷紅鮮血順著疤痕一路流淌,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我要的就是那其一。」
蒼術低下頭笑起來,他那枯瘦虛弱的身軀抖動,彷彿有什麼在他的胸膛裡無聲激蕩。
他慢慢說道:「謝玉珠將消失,策玉師君將重返扶光宗,但不在今日,今日她將得自由。」
「葉憫微將困於深淵,但那不是結局。」
「葉憫微終會歸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4 02:43 PM
卷四 浮光掠影 第七十二章 天道
星讖再次沉睡後,觀星閣內所有星辰又恢復如初,星光在策因與蒼術之間緩慢規律地飄動,彷彿亙古寂靜。
策因凝視著蒼術,神色愈發冷峻。
此人想要憑借星讖改天道,竟蟄伏如此之久,十幾年前將星讖贈予他,一步步鋪路以至於今日。
蒼術究竟和策玉或葉憫微有什麼關係?他費盡心機不惜以自身獻祭修改天道,到底是為了什麼?
「你可知自己做了什麼?策玉師君與葉憫微事關千千萬萬生靈,事關這世間大局。天機如此錯綜復雜,牽一髮而動全身,你也敢插手其中?」策因憤怒道。
蒼術只是在星海中安靜地仰頭站著,片刻之後轉回頭來,那天譴戒印的新傷鮮血淋漓。
他說道:「方才忘記同尊上說了,在下許久之前便聽力盡失,讀唇語以交流。現在雙目已盲,無論您說什麼,在下都聽不見了。」
然後他慢慢轉過身來,一步步朝策因走去。
「不過在下能猜到尊上想要問什麼。這個答案說來話長,其實您不該問我,您該去問問天道。若是您問了,便自然能看見。」
「您會看到這靈器之亂將愈演愈烈,持續七十年之久。仙家、朝廷與靈匪互相爭鬥,一切將被摧毀再重立,硝煙遍及九州四海,生靈塗炭,民不聊生。」
頓了頓,蒼術微微一笑:「原本如此,不過今日之後,尊上若再去算算,這亂局應該已經縮短了二十年。待我死時,還能夠再縮短二十年。」
策因一時間有些怔然,驚詫道:「你怎麼確定……」
蒼術繼續道:「天道錯綜復雜,牽一髮而動全身。我只是渺小凡人,即便是憑借星讖,所能撼動之事也不過毫釐。所以我自然要尋找代價最少,卻能夠最大程度改變天道的契機。」
「說來最為漫長而耗神的,反而是這數十年尋找契機的過程。」
「你……」
蒼術落落大方地張開手臂,展示自己滿身的天譴戒印,道:「是啊,這便是探路的代價。百年以來,我接近這世上最欲念深重者,為他們的欲望卜算天機。而我亦借他們的求問窺探天機,一步步將碎片拼湊成完圖,得以掌握天機的脈絡,尋得契機。」
「今日憑借星讖所改動的,便是我尋找到的契機,是那可動全身的一髮,是策玉師君和葉憫微的命運,也是她們身後,這世上所有星辰的軌跡。」
蒼術終於站在策因面前,他立於觀星閣的浩瀚星海之間,如同星河一般不見來處也不見歸處,令人難以想像他一生的軌跡。
蒼術閉著那雙鮮血淋漓的眼睛,思索片刻,道:「您還會有什麼疑問?我還有什麼沒說的嗎?」
「言而總之,在下是一個由他人好運與天譴縫合而成的怪物,所以您這次被我設計,也不要覺得沮喪。」
「畢竟人,總是比不過怪物的。」
蒼術說完這句話,突然如樹木傾倒一般跪倒在策因面前,策因聽見他微弱的聲音。
「最後一次觀星竟是與您一起,哎呀……可惜啊……我的老人參和靈芝熬好了嗎……煩請尊上給我服下,吊一吊在下的命……今日在下還不當死呢……」
在他細碎的絮叨之中,策因迷茫道:「你為何要如此?」
蒼術明明聽力盡失,卻彷彿心有所感,輕聲一笑。
「要怪就怪頭一次逼在下算天道的那家伙,誰讓他逼在下看見了呢。既然已經看到,總不坐視不理吧。」
說完話,蒼術便徹底歪倒,落在策因身邊。
他太過瘦弱,此身有價值之物已經被悉數榨盡,彷彿沒有重量似的,倒在地上的聲音輕飄飄如同一聲嘆息。
策因怔愣半晌,震驚與迷惘在他的胸腔中來回激蕩,最終他只吐出一句話。
「……瘋子。」
此時此刻的碧霄閣下正是一片混亂,葉憫微與溫辭踏過所有高牆,殺盡所有擋路的影人,終於站在此處。
天鏡陣的高牆已然齊齊落下,從四處趕來的扶光宗弟子們將他們包圍其中。即便他們闖過天鏡陣來到碧霄閣下,帶謝玉珠離開也並非易事。
眾人戒備時,碧霄閣中竟有一道白光閃過,謝玉寧與謝玉珠從碧霄閣上躍下,正正好好落在溫辭與葉憫微身邊。
所有扶光宗弟子都嘩然大驚,紛紛喊著謝玉寧的名字,問他在做什麼。
那平日裡偷懶耍滑的謝玉寧高舉謝玉珠的手,對葉憫微說道:「萬象之宗想帶走我妹妹,不想讓她變回策玉師君,是不是因為從前跟我們師君有過節,以此報復她?」
全身被血染得斑駁的葉憫微偏過頭去,她說:「我沒這麼想過。」
溫辭哂笑道:「誰管策玉師君。我只問謝玉珠,徒弟,你要不要跟我們走?」
夕陽已盡,天際一片黯淡的藍色,燈火的光芒在葉憫微與溫辭身上躍動,彷彿深海與火焰在此地交匯。二人身上染盡鮮紅,筋脈泛起瑩瑩藍色光芒,暴露在外的傷口正漸漸癒合。
謝玉珠眼眸一顫,繼而淚如雨下,忙不迭地點頭:「大師父二師父!我想你們!」
謝玉寧便將她向前一推,葉憫微接住踉蹌而來的謝玉珠,謝玉寧則轉過身去,站在了他們身邊。
「謝玉寧!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你這是叛教!」
謝玉珠的視線被她的二哥和她的師父們所遮擋。她看不見人群的表情,在那些痛罵與威脅中,她聽見她二哥的聲音,卻不是回應那些人,而是對她所說。
「別哭啦,你還是生氣的時候好看。」謝玉寧的聲音一貫懶洋洋。
「方才我說的許多話,都是逗你的。其實是爹讓我來看你,他沒讓我勸你什麼,只說你一見我就能打起精神。看看,到頭來爹還是最愛你,不過他也有他的難處,你別怪他。」
「既然選了這條路就好好走,別回頭,別看我也別看謝家,我們自然會好好照顧自己。」
謝玉珠抓著她二哥後背的衣服,鼻頭一酸,又沒忍住眼淚。
這燈火幢幢的夜色,雙方對峙的膠著局面中,忽而從遠處傳來一個聲音:「放他們走吧。」
「尊上!」
「策因師叔!」
謝玉珠從她二哥和大師父之間探出頭去。明月初升,只見那些重重疊疊,不見邊際的白袍向兩邊讓出道路來。策因從中緩步走來,他神情冷淡仍然彷彿亙古雪山,身邊的弟子則扶著一個人。
那人歪倒在白衣修士身上,隱約可見從低垂的頭上落下血滴,他伸長的脖子上、垂落的手臂上遍布詭異駭人的傷疤。
「這是……」
謝玉珠驚詫出聲,便聽她二師父沉聲道:「蒼術。」
頓了頓,溫辭眯起眼睛:「你對蒼術做了什麼?」
策因冷然道:「你該問問他都做了些什麼,恐怕你我都只是他的棋子,便連他自己也是他的棋子。」
策因抬起手來,燈火映照間他的手臂上纏著一段白布,蒼術便從那修士身邊飛起,如一隻沒有重量的布袋子落在溫辭身邊。
溫辭伸手接住蒼術。
扶光宗人紛紛勸說策因,策因卻擺擺手讓他們安靜。他的目光在被包圍的葉憫微、溫辭、謝玉珠和謝玉寧身上緩緩移動,平靜道:「他們今日會帶走謝玉珠,但終有一日,謝玉珠會變回策玉師君。」
「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萬象之宗、夢墟主人,你們今日所為是否值得?」
葉憫微望著策因,她安然答道:「這不在於時間,而在於意願。玉珠當然可以變回策玉師君,不過那要在她想做策玉的時候。」
策因沉默不語。
那日靈台湖波濤洶湧,扶光宗中金光大盛,震顫不已,又有天譴劈下觀星閣,是扶光宗幾十年不遇的大劫。
策因最終將策玉的魘獸送給謝玉珠,說等她歸來的那一日。然後目送夢墟主人、萬象之宗、他失卻記憶的師姐和那前朝的神相大人遠走。
那些身影消失在天際之後,策因回頭看向人群之中的謝玉寧。
碧霄閣下一地狼籍,謝玉寧並未與萬象之宗他們一同離去。此時他已經丟下手裡的劍,自覺地跪在地上,神色就像每次挨罰一樣愁苦中又透著漫不經心。
策因彷彿透過他看見了觀星閣裡的蒼術,同樣明知結局如何,卻仍要肆意妄為。
策因沉默一瞬,道:「此事我不再深究,你廢去修為,離開扶光宗吧。」
謝玉寧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拜倒在地,說道:「多謝尊上。」
這似乎是謝玉寧進扶光宗以來,朝他行過的最真心實意的一個跪禮。
策因摸摸自己手臂上那道隱隱作痛的天譴戒印,轉身而去,對身邊之人說道:「我要閉關,待季安回來,讓他代行宗主之責。」
一旦受天譴便有厄運纏身,至少十年不散,他不能將厄運帶給扶光宗。
他無法想像那個渾身布滿天譴的家伙到底是如何存活至今的,那人一生恐怕是生不如死。
策因此生奉天命而行,即便占術獨步天下,此前也未惹過一次天罰。
竟也有人,已知命運無常,卻仍傾盡所有,以伶仃枯骨與天爭命。
離開扶光宗的葉憫微、溫辭、謝玉珠與蒼術一行人也非大功告成,一帆風順。四人剛出靈台湖,在一座破廟中落腳,溫辭便先倒下了。
他原本在眾生識海邊緣就已經服過傷藥,此來天鏡陣又在一日內連接服藥兩次,方才在碧霄閣下其實已經是強弩之末。
剛剛推開廟門溫辭便吐出一口鮮血,嘲雀鳥籠掉落在地,他搖晃著向前栽倒,葉憫微拉著他的手將他抱住,同他雙雙跪倒在地。
溫辭的頭落在了葉憫微肩膀上,謝玉珠則慌忙地把蒼術安置在荒草堆上,再過來攙扶溫辭。
葉憫微卻道:「你一個人扶得起來溫辭嗎?」
謝玉珠無措地搖頭。
葉憫微嘆息一聲:「再有兩個時辰,我的藥性反噬也要發作了。我們要趕快離開此地。」
她抬起手腕,腕上的萬象森羅散開,藍光閃爍快速旋轉。
恰在此時,破廟外傳來馬蹄聲,噠噠聲踏破寂靜。葉憫微與謝玉珠抬眼看去,破敗的大門外一群人策馬而來,其中還夾著一輛富麗堂皇的馬車。
以這輛馬車的富貴程度,竟連謝家也比不上。
他們停在破廟前,最前面那匹白馬上坐著位清俊優雅的公子,從馬上悠然地跳下,走到馬車邊,恭敬地撩起車簾。
銀白月光下,車簾裡依稀坐著個端莊的女子,車廂的影子落在她身上看不清面目,她肩膀上還停著一隻小鳥。
「終於見到各位了。」那小鳥嘴裡竟發出清脆的聲音。
這一路人馬明顯是沖他們來的,謝玉珠心中震驚,高聲道:「你是什麼人!」
小鳥咯吱笑起來,說道:「我的名字,你們早已說過千百遍了吧。」
「我姓蘇,我叫蘇兆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4 02:49 PM
卷四 浮光掠影 第七十三章 蘇宅
這半日內發生了太多事情,實在超過謝玉珠的承受能力,她只覺應接不暇,腦子嗡嗡作響。
她遲緩地想起,她二師父曾借用「蘇兆青」之名大鬧魘師盟會與寧裕,因為這位闖過夢墟全部夢境的魘師從未在世人面前出現過,因而不易被戳穿。
不曾想這向來低調的蘇兆青正主,居然在此時找上門來了。
更未曾想到,蘇兆青並非來找她二師父算賬的,而是來向她二師父報恩的。
謝玉珠環顧四周,這房內的瓷器桌椅都是上百年的古董,竟也拿出來讓他們隨意使用。一邊的炭火將房間烘得溫暖,狻猊形狀的香爐裡升起裊裊白煙,是極難得的瑞麟香。
更被說那些描金畫銀的擺設,無不透露出「富貴」二字。
這正是蘇兆青的府邸。
謝玉珠只覺恍如隔世,她被關在扶光宗的日子便像是上輩子發生的一樣。
她再慢慢低頭看向身邊柔軟而寬闊的床鋪,上面躺著她的兩位師父。
她大師父勉強撐到踏入蘇宅,便也和二師父一樣吐血暈倒,不省人事。
蘇兆青一力擔下了照顧他們的責任,蘇家的僕役們馬不停蹄,把蒼術、溫辭與葉憫微扶到房間裡歇息。大夫剛剛在另一個房間給蒼術診完脈,此時又跑來給溫辭與葉憫微診脈。
老大夫捋著鬍鬚說蒼術的病症著實詭異,他看不明白。但葉憫微、溫辭二人的症狀倒是明顯,用藥強行提振身體,以至於體內虛耗虧空,需好生進補靜養。
介於蒼術、溫辭與葉憫微接連倒下,作為四人之中碩果僅存的獨苗兒,謝玉珠不得不挑起大樑,裝出一副鎮定自若、當家做主的樣子。
她緩緩轉過頭望向房裡的人,馬車裡匆匆一瞥的女子已經不知道去了哪裡,房內除了僕役之外,只有一位三十歲上下面目清俊的公子——和他肩膀上的小鳥兒。
小鳥兒朗聲道:「幾位沒有大礙就好。」
謝玉珠瞧瞧這隻小鳥兒,再瞧瞧這位公子,將「鎮定自若」在心裡重復了七八遍。
所幸這位公子先開口解釋道:「兆青身有不便,只好以此鳥代為傳聲。這是她以魘術從夢魘裡召出之物,它所說之話便是兆青的意志。如此相見確實失禮,還請謝小姐海涵。」
謝玉珠連連說沒有,她向這位公子和鳥兒拜謝,說道:「多謝蘇姑娘與公子相助……啊,還不知公子姓名?」
男子還禮,溫和地笑道:「在下藺子安。」
謝玉珠遲緩的腦子轉了轉,她還保持著彎腰行禮的姿勢,雙目圓睜地抬起頭來。
「您是藺子安,藺先生?西河蘇家的那位藺先生?這麼說蘇姑娘是……西河蘇家人?」
怪不得這蘇宅如此富貴!
這天下姓蘇的人何止千萬,浩如煙海的蘇氏之中,最有名的當屬西河蘇氏。
西河蘇氏是傳承五代的大茶鹽商,富甲天下,有天下金銀半出蘇家之盛譽。謝家雖富,與蘇家相比也實在是小巫見大巫。
然而天不作美,上一代蘇家家主子女多夭折,長到成年的只有一位女兒,老家主便招了一位女婿入門。待老家主過世時,竟不顧自家的各個蘇姓兄弟子侄,指名要這位贅婿接手蘇家生意。
這女婿不是別人,正是她面前這溫和優雅的男子,藺子安。
不過傳聞裡藺子安與「溫和」這兩字可沾不上邊。
他說到底姓藺不姓蘇,老家主一去世蘇家旁系便鬧翻了天。然而此前默默無聞的藺子安竟雷霆手段,不出三年便站穩腳跟,平息了蘇家的紛爭,甚至將多年來生意中飽食終日的蘇家人們清洗一遍。
甚至有幾脈蘇家旁系,全家都叫他送進了大牢裡,此人手段不可不說狠厲。
雖說此後蘇家生意蒸蒸日上更勝從前,但大家都議論這蘇家怕是要姓藺不姓蘇了。
在關於蘇家的各種閒言碎語、傳聞軼事中,那老家主唯一的女兒,藺子安的妻子始終面目模糊,無人知其名。
謝玉珠驚詫道:「所以蘇姑娘便是……」
藺子安直起身來,笑道:「在下的妻子。」
頓了頓,他補充道:「也是這蘇家的主人。」
謝玉珠努力壓抑住驚詫,盡量平淡地點點頭,說道:「原來如此。」
然而她心裡卻是驚濤駭浪,心說誰能想到蘇家家主的獨女,就是仙門與魘師之中赫赫大名、唯一一個闖過夢墟三十二重夢境的魘師——蘇兆青!
她二師父可是借了一個了不得的人的名字啊。
蘇兆青的小鳥對藺子安道:「子安,他們遠道而來,風塵僕僕,你安排讓他們好好歇息,待兩位尊上醒來再從長計議吧。」
藺子安應下,他向大夫與僕人細致地囑咐一番,能看出有多年照顧病人的經驗。一切安排停當後,藺子安便客客氣氣地請謝玉珠去旁邊的房間歇息。
謝玉珠跟著他們走出房間,腦子裡轉著蘇家的各種傳聞,又轉出剛剛藺子安所說的話。
他說蘇兆青是蘇家的主人。
藺子安溫和有禮,應當是個出身書香門第的謙謙君子。
謝玉珠莫名覺得,那傳聞裡殺伐果斷、雷霆手段掌控蘇家生意的,不像是藺子安,倒像是……這用魘術來跟她說話的蘇兆青。
謝玉珠心中嘖嘖稱奇。
蘇兆青以魘術帶他們來到的這處蘇家宅邸位於讚州,並非蘇家本家所在的西河,而是茶路要道,想來是蘇家的一處別苑。以宅內的擺設僕役來看,蘇兆青與藺子安平日裡經常來此。
這蘇宅上高懸的明月漸漸落下,繼而旭日東升,周而復始,春意漸濃。
葉憫微是在躺了三天之後,在一場春雨裡甦醒的。
清晨的細雨在發出新芽的枝頭摩挲出細微的聲響,雖然下雨但光線依舊不弱,樹影在門上搖晃,從打開一線的窗戶間可窺得一絲綠意。
葉憫微眨了眨眼睛,望著那繡著銀色雲紋的絲綢床簾,房間裡其餘一切在她眼裡都交融成模糊的色彩,但看來都十分鮮豔而華貴。
她悠悠想起暈倒前發生的事情,料想這應當是蘇宅,這位真正的蘇兆青,家境似乎十分殷實。
葉憫微躺了太久,渾身僵硬而乏力,她慢慢地伸展四肢,轉過頭去。
她的身邊還躺著一個人。
溫辭只著一件白色單衣,長髮披散在枕頭上,身體隱沒於藍色緞面被之下,面對她側躺著沉沉昏睡。
他頭一次身著白色,看起來如此單薄而素淨,竟美出一種出水芙蓉的風格,讓葉憫微有些不認識了。
葉憫微低頭瞧了瞧,她和溫辭各自蓋著一床被子。如此甚好,不然等溫辭醒過來她怕是要說不清楚。
她記得溫辭不喜歡她碰他,若不是形勢所需,一旦她觸碰他他總是立刻避開。
葉憫微於是也轉過身來,仔細地打量溫辭,她先探了探溫辭的呼吸,他的氣息平穩正常。然後葉憫微掀開他的領口,溫辭比中原人白上三分的皮膚一寸寸露出,闖陣時所有受傷的痕跡都已經消失,沒有留下一條疤痕。
那傷藥雖然讓他們此刻昏昏沉沉,虛弱無力地躺在這裡,但到底還是很有效的。
葉憫微滿意地收回手來,心想溫辭看起來狀態尚可,不過他服的藥比她多,應該還要多睡一會兒。
溫辭從未如此乖巧過,他頭半埋在枕頭裡,任葉憫微怎麼動作不罵也不反抗。
葉憫微突然發覺,這實在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她心念一動,便毫不客氣地伸手把剛剛拉開的領口繼續往外扯,直到將溫辭的衣襟拉下肩頭。單衣滑下,溫辭的脖頸以至於肩膀便全部暴露在外,白皙如玉,骨骼分明。
領口已經被拉到最大,葉憫微不得不遺憾地停手,她將手臂收回來枕在頭下,認真地端詳著溫辭。
在她眼中所有模糊的顏色之中,溫辭是最為清晰的,也是唯一清晰的。
在敞開的領口之下,他的皮膚彷彿被雪覆蓋的大地,在白皙之中微妙地起伏,底下有一顆沉穩跳動的心臟,彷彿是深埋地底,湧動的熔岩。
葉憫微突然生出一種奇異的欲念。
她探過頭去,深深地聞溫辭身上的味道,鼻尖幾乎要貼上他的肩膀。她果然聞到了熟悉的花香,淺淡芬芳,太陽的氣味穿透潮濕的空氣,彷彿要雨過天晴的春日。
這和溫辭在金神節上給她的乾花香氣一樣,卻又不太一樣。
葉憫微認真地思索,溫辭身上的香氣是暖的,裡頭有種熱烈的生機。
就像雪地之下掩埋的熔岩裡,融化了一整個春日的陽光與繁花。
葉憫微抬起頭來,溫辭的臉正在她面前,他安靜地閉著眼睛,淺色的唇懸在她的額頭。
葉憫微想,若是親他一下應該也不妨事吧?
這個念頭剛剛一閃而過,溫辭彷彿感知到什麼似的,突然深深皺起眉頭。彷彿雪地裡無端升起山巒,他的神色焦灼而痛苦。
他微微張開嘴,咬住嘴唇,呼吸陡然急促起來。
葉憫微眼前的一切突然變得模糊,她彷彿又咕咚一聲沉入水中,窗外淅瀝瀝的雨聲含糊不清。
當葉憫微再次定神時,發覺自己竟站在一條血水橫流的街道上。
放眼望去街上沒有一個人,兩邊卻堆滿屍體,鮮紅腥臭的血沿著石磚縫隙流淌過她腳邊,耳邊的雨聲再次清晰起來。
葉憫微戴上視石環顧四周,喃喃道:「是夢魘啊。」
她又被召進溫辭噩夢裡了。
不曉得是不是聽見雨聲的緣故,他的噩夢裡也正在下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4 03:20 PM
卷四 浮光掠影 第七十四章 美夢
夢魘裡的街道彷彿一座迷宮,每個路口都有許多分叉,曲折蜿蜒不知通向何處。
葉憫微踏過堆積一地的屍體,血將她的鞋與裙邊染成殷紅,腥臭味沖天的死寂之地裡,連啄屍的烏鴉與禿鷲都不見蹤跡。
她看向路邊的房屋鋪子,藍色的夢境骨骼之中,此地到處張燈結彩,家家戶戶門前掛著彩色布穗,彷彿正在過什麼節日。
所有喜慶的布置被雨水侵襲而頹唐,水滴從色彩豔麗的布穗上落下,不斷墜入門下堆積的屍體之中。
葉憫微走著走著,突然停下腳步。
街道盡頭出現了一個男孩的身影。
她曾見過這個孩子,他是年幼的溫辭,只是從鎖骨到下頜,有一道貫穿脖子的紅色胎記。
他長得彷彿瓷娃娃,卻穿著普通的灰色麻布衣服,站在雨水裡抬頭看著她,目光冰冷平靜。
葉憫微瞧了他片刻,試著喊道:「溫辭?」
那孩子卻沒有應聲,他突然轉身朝某條街跑去,葉憫微立刻快步跟上。
那瘦小的身影奔跑在落雨的街道裡,步伐踏起水花,迷宮似的道路他卻無比熟悉,彷彿他已經長久以來被困於此,曾踏遍每一條路。
葉憫微跟著他彎彎繞繞,最終拐過一個路口,那孩子突然不見蹤影,視線卻豁然開朗,眼前出現了一大片平地。
這空曠之處恐怕是這座鎮子的市集,然而此刻地上也已經堆滿了屍體。
市集之中有一座塑像,看樣子是新修的,也掛滿了和百姓家門上一樣的彩色布穗子,穗子隨著風雨狼狽地搖擺。
橫七豎八的屍體之間,有個家伙仰面倒在塑像下的石階上,頭枕著最高一級台階。
他夾雜著彩色鈴鐺的黑髮被雨水濕潤散落在地,面容蒼白,眼眸微睜,衣上血跡深一塊淺一塊,彷彿經年鏽蝕爬滿鏽斑的刀刃。
葉憫微步子頓了頓,繼而加快,血紅的裙擺拂過台階,她在那人身邊蹲下,扶上他的肩膀。
「溫辭。」
這個已是成人模樣的溫辭並沒有應答,他甚至沒有一點反應,只是似醒非醒地微睜著眼,雨水不斷順著他眼眸劃過臉龐,流進脖頸裡。
「溫辭,這只是個噩夢。我們闖天鏡陣時殺了許多影人,你不喜歡見血,所以又做噩夢了。」
「溫辭。」
「溫辭?」
無論葉憫微說什麼,溫辭始終沉默無言,低垂的眼睛裡空空如也,沒有銳利沒有暴躁,也沒有生機。
葉憫微伸手在他的眼前揮了揮,沉默片刻後嘆息一聲,在他身邊坐下。
彷彿百無聊賴似的,她把手放在石階上,萬象森羅散開,藍光悠悠亮起。
石縫裡的小草開始蓬勃地生長,所有裸露的泥土裡都泛起濃鬱的綠意。街邊被雨水打得頹唐的樹木抬起頭來,抖擻枝葉開花結果;土壤裡的細小藤蔓蜿蜒地伸出,纏繞著牆壁、門扉、塑像還有滿地的屍體一路生長,綠芽變成綠葉,花苞綻開繽紛的花朵。
雨勢似乎比剛剛小了一些,細雨紛紛之中,世界逐漸被綠意與花朵包裹,血色幾乎已經被掩蓋殆盡。
葉憫微撐著下巴,她似乎仍然不滿意,手指敲敲地面。
那冰冷灰暗的石磚上逐漸結出一層晶瑩的石頭,那些石頭慢慢生長而去,將所有黑灰的石頭覆蓋成明亮的瑩白色。
這個世界再沒有一點兒灰暗血腥的樣子,新的生命從死亡之中重生,一切蓬勃而炫目。
葉憫微與溫辭的身側慢慢長出藤蔓,它們交纏著升起在他們的頭頂交匯,再依附彼此生長而去,為底下二人遮去風雨。
視石之後噩夢的藍色脈絡從密集慢慢變得稀疏起來,這個夢在逐漸由深變淺。
「你是誰?」溫辭終於低低地出聲。
他彷彿清醒了一些,但又未完全清醒。
「我是葉憫微。」
「葉憫微是誰?」
「嗯……你討厭的人。」
「我討厭你嗎?」
溫辭輕聲說著,他好像有些茫然,說道:「我為什麼……討厭你?」
圍繞著他們的樹藤上枝葉生發,綠葉裡生出細小的花苞。
「你說我自私無情,不懂得什麼叫喜歡,你說我曾經傷害過你。」
「……那你呢?」
「我不記得了。不過,若是我從現在開始彌補應該也可以吧?我不再傷害你,也不會讓別的東西傷害你。」
葉憫微轉過身去,她撐著地面俯身看溫辭的眼睛,說道:「你不喜歡見血,那我來做一副視石,讓你所見的血都變成別的東西,怎麼樣?」
溫辭緩慢地眨眨眼睛,他的視線裡,她頭頂的藤蔓綠意盎然,金色的花朵慢慢綻放,芳香撲鼻。
有一隻蝴蝶翩翩而來,落在金色的花朵之中。
這陌生又熟悉的姑娘順著他的目光轉過頭去,看到那隻彩色蝴蝶,她再轉回頭來時眼睛裡就帶上了笑意。
「蝴蝶怎麼樣?我把所有鮮血,都變成蝴蝶。」
溫辭目光顫動。
那姑娘仰頭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真好,血腥氣都變成了花香,你身上總是有花香味兒的。」
溫辭輕輕聳動鼻翼:「我身上……有這種味道嗎?」
她便俯下身來,貼近他脖頸邊聞了聞,說道:「現在沒有,但是等你醒過來的時候就能聞到,你身上的味道比這裡的花香要好聞上百倍。」
頓了頓,她說道:「所以方才我差點就親你了。」
「為什麼……你喜歡我嗎?」
「我覺得我是喜歡的,但你覺得不是。所以只要你覺得我是,那麼我就是喜歡你的了。」
這個姑娘以灰黑的眼眸專注地望著他,眼眸瑩瑩發亮,溫辭不知道為何,心顫得厲害。
「你說謊,沒有人喜歡我。」
「人人都喜歡你。」
「我害死了太多人,所有人都希望我去死。」
「不對。害死過很多人,人人都希望死去的那個是我才對。」
「那你要怎麼辦?」
「嗯……若我的死亡意義重大,那我就活得比死去更有價值,那不就行了?」
溫辭還想說什麼,她卻彷彿不想再說,低下眼眸來,真的親吻了他。
柔軟而溫暖,淺淺的吻觸之即收。
她抬起頭認真地觀察他的神情,彷彿是在等他生氣、等他怒罵,等他反抗或者逃跑。
溫辭卻什麼都沒做,只是滿眼迷惑。
「你沒有傷心吧?」葉憫微問道。
溫辭搖搖頭。
她微微一笑,說道:「那就好。」
然後她就再次低下頭親吻他。葉憫微並不熟練,卻有種近乎於本能的沉著,與溫辭呼吸相換、唇舌交纏、水澤相融,彷彿要從他的血肉深處喚醒她喜歡的花香。
溫辭漸漸仰起下巴開始回應她,貪婪而懇切。葉憫微的腰越伏越低,某個時刻溫辭突然身手攬住她的腰,她便隨著他的力道沉沉壓在他身上,親密無間。
雨聲越來越小,被別的聲音取而代之,而花香卻越來越濃鬱,從唇舌鼻尖蔓延開來。
在親吻的間隙,葉憫微含糊地說道:「你……聞到了嗎?就是這種香氣。」
你身上的花香。
抱住她的人收緊手臂,他把她緊緊抱在懷裡,頭深埋在她頸間。
他一字一頓道:「葉憫微。」
這才像是溫辭的聲音。
總是咬牙切齒、心有不甘,卻無可奈何。
這聲「葉憫微」響起時,雨聲完全消失,烏雲退卻,陽光蔓延。屍體與鮮血盡數化作彩色蝴蝶,從綠藤和花朵間翩翩飛起,穿過陽光朝天際而去,如同一場斑斕風雨。
她總是有這種本事,讓一場噩夢做成美夢。
葉憫微睜開眼睛,發覺自己又回到了蘇宅柔軟的床鋪之上。她還保持著被召入夢境之前的姿勢,鼻尖懸在溫辭的脖頸處。
窗外的春雨也已經停止,陽光爛漫,葉憫微抬起頭來,與溫辭四目相對。
她還未來得及說什麼,便被溫辭一把按在床上,他重傷未癒,稍一動作便面色蒼白地咳嗽起來。
葉憫微伸手拍拍他的後背,道:「你醒了……」
「閉嘴!」溫辭低聲道。
然後他就俯下身來,再次吻住葉憫微的唇。他的黑髮落在葉憫微的肩膀上,戴著金色指環的手指與她相扣,寸寸緊纏。
和夢裡的懇切不同,夢醒的溫辭吻得極深,凶狠而用力,彷彿恨不得啖食血肉,掠奪魂魄一般。
他偶爾會放開葉憫微一瞬,輕微地咳嗽兩聲,咳嗽一止旋即又繼續吻住她,周而復始,絕不肯停下。
葉憫微攥緊溫辭的手,因為呼吸不暢而頭腦昏沉,終於能深深吸氣時,又被溫暖而熱烈的花香籠罩。她腦子裡的巨大藥櫃彷彿被這花香封死,再抽不出一個抽屜。
直到門外傳來聲音時,兩人才稍稍清醒。
謝玉珠在門外說道:「大師父,二師父……奇怪,門怎麼打不開了?」
溫辭仍吻著葉憫微不放,他轉眸看去,只見與他緊握的那隻手的腕上,萬象森羅正散發出幽幽藍光。
他轉過眼神與葉憫微的目光對上,她的眼神迷離,卻彷彿本能地用了術法。
溫辭目光微動,繼而變得更加凶狠,他突然用了牙齒,葉憫微的嘴唇被他咬破,血氣蔓延。
然後他放過葉憫微的唇,低頭再次咬住她的脖子,在她脖子上留下一個見血的牙印。葉憫微輕輕嘶了兩聲,無辜而迷惑地望向溫辭。
溫辭衣衫不整地伏在她身上——當然衣衫不整是因為早先被她拉的,眼眸裡燒著熱烈的火光。
他的胸膛正劇烈起伏,喘息劇烈,身上燙得驚人。
此人惡人先告狀道:「葉憫微,你在幹什麼!?」
他的嗓子是啞的,剛說完這句話又開始咳嗽。
謝玉珠大概是趴在門上認真聽著動靜,喊道:「大師父,二師父,你們醒了嗎?」
「醒了,我和你大師父有事要聊!」溫辭怒道。
門外立刻沒了動靜。
葉憫微瞧著溫辭片刻,她舔舔唇上的血,真誠道:「明明是你咬我。」
「是你先親我。」
「是你先把我召進你的噩夢裡。」
「我說過那個我控制不了!」
「我也控制不了。」
「你有什麼控制不了的?」
「我想親你,我控制不了。」
溫辭瞪大眼睛,匪夷所思地瞧著葉憫微,他張張嘴,又恨恨地閉上。
他一把推開葉憫微,坐起身來靠著牆壁。溫辭的領口依舊大敞,這一動作半邊的衣服都滑了下來,他低眸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
溫辭挑眉,問道:「我的衣服又是怎麼回事?」
「也是我拉下來的。」
葉憫微大大方方地解釋道道:「我控制不了。可是,你不也控制不了嗎?」
葉憫微靠近溫辭,而溫辭則本能地後退。
「我還以為你不喜歡與我肌膚相貼。」
葉憫微彷彿有了新的發現,眼眸明亮:「原來你很喜歡啊。」
溫辭一口氣沒上來,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滿臉通紅。
葉憫微想要伸手碰他,卻被溫辭一掌打開。溫辭邊咳邊色厲內荏道:「怎麼……現在又開始對我好奇了?又要重來一次?葉憫微……把你的好奇心收回去!我是人不是你的什麼書冊物件!」
「我知道你是人,我也是人啊。」
「我們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溫辭嘲諷一笑,道:「當然不一樣,到最後又只有我一個人心動,只有我一個人記得。」
葉憫微思索片刻,突然攥住溫辭的手腕,她將他緊握成拳的手指一一展平,然後放在自己的心口。
只見葉憫微閉上眼睛安靜不語,她白色單衣的衣襟下,那顆心臟跳得熱烈而迅速。
萬籟俱寂內,她的心跳聲彷彿越來越響,幾乎震耳欲聾,充斥整個房間。
溫辭卻恍惚聽見了兩個人的心跳聲。
然後葉憫微睜開眼睛,陽光透過窗縫落在她的眼中,她認真道:「你看,不只有你,我也心動的。」
溫辭眼眸一顫,他彷彿被燙到一樣收回手,移開目光合上自己的衣襟快步下床,下地時差點被絆到,簡直是落荒而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4 03:30 PM
卷四 浮光掠影 第七十五章 動搖
謝玉珠沒想到她大師父二師父並肩作戰,雙雙負傷醒來後第一件事,竟是大吵一架。
這架吵得甚至動用了術法,他們的房門直接因生棘術長在了一起,封死了一上午才打開。待守在門外的謝玉珠小心翼翼地敲門進去時,她的兩位師父面無血色氣氛卻劍拔弩張,她心裡直嘀咕他們到底哪裡來的力氣吵架。
葉憫微與溫辭雖然一時間頭昏腦漲、虛弱無力,但好歹是醒過來了。那最早陷入昏迷的蒼術,卻一直遲遲未醒。
蒼術全身的布條已經被拆下,慘白駭人的皮膚上,所有的暗紅傷疤觸目驚心,互不相交地遍布每一寸皮膚。
他寂靜無聲地躺在床鋪上,彷彿是歷經千刀萬剮的倖存者。
謝玉珠坐在蒼術的床前,說道:「蒼術還在昏迷,大夫說他全身臟腑早已衰竭,看脈象……彷彿是行將就木的垂暮老人,現如今還有一口氣在已是奇跡。也不知道蒼術都經歷過什麼,身上怎麼會那麼多奇怪的傷疤,臟腑又怎麼會衰敗到這個地步。」
謝玉珠越說越傷感,葉憫微聽完便走到蒼術的床邊,她戴上視石俯下身來,視石上藍光跳躍,她仔細觀察遍布蒼術全身的詭異疤痕。
「這些疤痕中,許多都尚有靈力殘留。」
葉憫微抬起他的胳膊,又看向蒼術的脖子,說道:「右眼這條疤痕中殘留的靈力最為充足,由兩邊符文所維持,左眼這道次之,脖子右側這道再次之。剩下的傷疤所留殘留的靈力便不多了。」
她的手指在身側緩緩地劃了劃,道:「以靈力流失的速度看來,最早的那條疤,應該是百年之前落下的。」
謝玉珠驚奇道:「我以為蒼術不過三十多歲……他居然真的是垂暮老人嗎?那他……他還能活多久呢?」
頓了頓,謝玉珠露出愧疚神色:「這次為了救我,蒼術僅剩的一隻眼睛也失明了,我該怎麼還他的恩情啊?該不會……該不會他要找的那個姑娘,就是我吧?」
溫辭倚著床架子望著蒼術,語氣淡淡:「誰知道他說的那些故事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呢?」
蒼術曾經向他們訴說的所有過往,都籠罩著一層迷霧。他到底有沒有偷人好運以生存,又有沒有在尋找一個姑娘,一切都不得而知,就算它們是真相,也定然不是全部的真相。
這個人一向神秘莫測,看似散漫不經,卻掌握著每個人身上最多的線索。他彷彿是農夫也是莊稼,辛勤地延續性命,然後在某些時間一一收割其中有價值的部分,直至死亡。
他所展露出來的,比起他真正的人生來說,少之又少。
葉憫微把蒼術的胳膊放回被子裡,她說道:「不知道他想利用我們以達成的目的,如今有沒有達成。」
頓了頓,她說道:「希望他如願以償,畢竟我們想要的,他都幫我們做到了。」
謝玉珠聞言略有些吃驚,她瞧了葉憫微一眼,靠近溫辭小聲道:「沒想到大師父還會說這種話呢,二師父,你說大師父的心腸是不是越來越軟了?」
溫辭那邊卻沒有聲音,謝玉珠轉眸一看,只見她二師父梗著脖子,好似絕不肯轉頭看她大師父一眼。
謝玉珠後知後覺地發現,從進來開始溫辭就面有慍色,彷彿餘怒猶在。他沒接過葉憫微的話茬,唯一的一句話還是接著她的話說的。
再看看她大師父……嘴唇竟還破了一道口子。
謝玉珠心想,這次她兩位師父吵得真是激烈,他們還是頭一次吵到掛彩呢。
但是……這傷怎麼能傷到嘴唇上呢?總不至於是被打了一巴掌吧!
謝玉珠只覺形勢不妙,轉而湊近葉憫微,低聲問道:「師父,方才你跟二師父到底為什麼吵架啊?」
謝玉珠的聲音微弱如蚊蚋,葉憫微卻絲毫沒壓低聲音。她看向謝玉珠,以一雙平靜的眼眸,堂堂正正道:「啊,因為我親了他。」
葉憫微這話彷彿平地一聲驚雷,謝玉珠與溫辭同時被炸得一激靈。
溫辭梗著的脖子一瞬鬆開,他怒髮沖冠道:「葉憫微!你怎麼什麼都敢說!?」
始作俑者未覺有任何不妥:「為什麼不能說?」
「親親親……大師父你……」謝玉珠瞠目結舌,語無倫次以至於手舞足蹈起來,她手在臉上胡亂地指:「是是……親哪裡?」
葉憫微指指嘴唇:「這裡。」
謝玉珠看著她大師父嘴上的傷口,醍醐灌頂地嚷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她雙目放出異樣的神采,興奮道:「大師父你……你對二師父,居然有愛慕之情嗎!」
「是啊,我也覺得……」
正欲拂袖而去的溫辭從門前一個轉身走回來,彷彿被戳了痛處一般氣道:「你覺得什麼?你想要什麼就要得到什麼,你覺得什麼就是什麼?你想要我的手,想要我的身體,然後呢?你不想要了該怎麼辦?」
謝玉珠捂住嘴,不可置信道:「身身身體!?」
「這與我現在喜不喜歡你沒有關係啊。」
「我說有關係,那就有關係!」
謝玉珠左瞧右看,揮著胳膊求知若渴道:「你們在說什麼?不止是心意,都……都到身體了?這是怎麼一回事情!你們快展開來詳細講講啊!」
「你少管閒事!」
溫辭丟下這句話,便面色鐵青地轉過頭去,彷彿在這房間再待不下去一刻般大步流星地離開。
房門轟然大開,謝玉珠悻悻地和她睜著一雙無辜眼睛的大師父面面相覷。
溫辭的力道餘威猶在,他的身影已然消失,可房門仍然前後搖晃。
「大師父你不去追二師父嗎!?」謝玉珠語氣裡的期待按捺不住。
「你想看我和他打架嗎?」葉憫微真誠道。
謝玉珠眼睛亮了一瞬,便如同被吹熄的蠟燭一樣滅了。
「那……那還是算了。」
她到底還是有幾分良心,總不能攛掇因她受傷的兩位師父再負傷。
說話間只見對面屋頂上太陽漸漸下落,金燦燦的夕陽餘暉從大開門扉間蔓延過來,已經是黃昏時分。這還是謝玉珠的兩位師父自昏迷以來,將要在蘇宅過的第一個清醒的夜晚。
謝玉珠環顧四周,見庭院裡並沒僕人在,於是小聲對葉憫微說道:「你還記得接我們來此,說要報恩的那位蘇兆青嗎?」
「嗯,這裡不就是她的府邸嗎?」
「是啊,二師父也說可以信任她……可是吧,蘇兆青這個人挺奇怪的。不光是她,這座蘇宅一入夜就會變得很奇怪。」
謝玉珠皺著眉頭,彷彿這種奇怪難以言述。
陽光漸漸弱下去,昏暗的庭院裡,突然貼著地面憑空湧來許多溫熱霧氣,屋內屋外都潮濕而悶熱,視線朦朧一片,彷彿這宅院變成了個大澡池子似的。
屋外傳來僕人的聲音,那人敲著院門說可以去用晚飯了,語氣鎮定彷彿對這情形見怪不怪。
謝玉珠一指那潔白的霧氣,道:「大師父你看,又來了!每天情形都不一樣,今天是熱霧。」
片刻前離開院子的溫辭板著臉在蘇宅中快步行走,路過的家僕紛紛向他行禮。他彷彿完全沒看到他們似的,沿著廊道怒氣沖沖地只管往前走,穿過回廊、踏上磚路、踩過草地,直到前面再無路可走。
他走到了波光粼粼的湖邊。
蘇宅臨湖,從後花園穿出來便是一個小碼頭,碼頭邊繫著一葉小舟。夕陽西下時,滿湖將要燃燒起來的橙紅色,灼熱刺目。
溫辭終於在湖邊停下腳步,他板著的面容鬆懈下來,彷彿得到自由,終於能從肺腑之間吐出一口氣來。
他的眼眸裡映著橙紅夕陽、明亮的湖水,眼簾慢慢地垂下來。
他低下頭去,捂住自己的臉,十指收緊,手背上的鈴鐺與鏈子碰撞,發出輕微的聲響。
數十年前,也是某個夕陽西下的時刻,他在昆吾山的木屋裡斷斷續續地跟葉憫微講他的故事,講那些高聳的彩繪木門,可怕的疫病,和身為疫魔的他自己。
他問她,他要怎麼辦?
她說,我好不容易治好你的病,你現在卻不想下山了嗎?
他當然想,他這一生都在渴望,做夢也渴望。
但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實現願望的資格。
「為什麼不可以?你繼續留在這裡也不會有任何事發生改變,不會有任何人死而復生。你下山去做你想做的事,活得比死去、比在山上更有價值,這樣不就行了?」
那時她這樣說道,與白日那個夢魘裡說得如出一轍,輕鬆而篤定。
他對她說,他從前聽夠了詛咒與哭聲,他餘生想要在人們的笑聲裡度過。
她道——那你就走遍九州,去聽人們的笑聲。
葉憫微還是一樣,總是能輕易斬斷過去,將他腐朽的黴斑剜去,也將他斬斷。
——我覺得我是喜歡的,但你覺得不是。所以只要你覺得我是,那麼我就是喜歡你的了。
葉憫微在誘惑他。
或許她本意並非如此,但是他確實受到了誘惑,他恍恍惚惚間,在夢裡不知道她是誰的那一刻,還有醒來想起她是誰的那一瞬,都極其渴望鬆口應允。
溫辭彷彿眼睜睜看著自己重蹈覆轍。
他方才並不是奪門而出,他是奪路而逃。
溫辭慢慢彎下腰來,他咬牙道:「巫恩辭你這個沒骨氣的家伙,我真看不起你。」
潮濕悶熱的霧氣從他身後襲來,逐漸將他包圍其中。溫辭的身影僵了僵,他慢慢放下手去,眼裡浮起一絲冷意,手背上的鈴鐺清脆作響。
他慢慢轉過頭去,只見霧氣深沉中一個身影提燈而來,這黑影奇怪而崎嶇,由模糊逐漸清晰,馬頭人身,正是地府勾魂的馬面羅剎。
那羅剎口中發出低沉的聲音,語氣卻十分輕快:「您現在看起來比我還要年輕,我實在喊不出巫叔叔,還是稱呼您巫先生吧。」
溫辭眼裡的戒備退卻,手上的鈴鐺聲跟著消失。
他背著手轉身,淡淡道:「蘇兆青,你這是想嚇唬誰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4 03:38 PM
卷四 浮光掠影 第七十六章 證明
那馬面羅剎嘴裡發出呵呵的笑聲,在夜色中顯得陰森可怖,它提著燈走到溫辭身邊站定,悠悠開口。
「今夜我遍覽方圓百里內的夢魘,發覺某個慣會誹謗他人的家伙做了個墜入蒸籠地獄的噩夢。這夢魘裡熱氣蒸騰,恰巧近來天氣回冷,夜裡正是春寒料峭,我便將夢魘裡的熱氣召到宅院裡給大家暖上,倒省去許多炭火。」
竟有人拿蒸籠地獄裡的熱氣來取暖,可真是藝高人膽大。
日光已熄滅殆盡,蘇宅中一盞盞點上燈籠,燈光在霧氣中十分朦朧。溫辭揮揮手撥開熱霧,淡淡道:「區區幾斤炭火,西河蘇家還燒不起麼?」
「平日自然是燒得起,不過近日才花了一筆大錢,須得節省些。」
馬面羅剎搖搖它的長腦袋,嘆息道:「巫先生,您和萬象之宗的行蹤實在昂貴,我在鬼市競買四輪,花了白銀萬兩才將其收入囊中。」
「鬼市?是林雪庚?」
「嗯,自萬象之宗下山以來,她便一直掌握著你們的行蹤,每三個月在鬼市千金榜首競賣一次。第一次買到的是淶陽王秦嘉澤,這第二次便由我競得。」
馬面羅剎鬆開手,手裡那盞破破爛爛的燈便升到半空。燈籠雖說破爛,光線卻明亮,悠悠地照亮了這個小碼頭。
馬面羅剎說道:「想不到二十七年後,被群狼環伺的變成了您。」
溫辭自嘲地一笑,朦朧霧氣裡,馬面面目僵硬,令人無法想像操控它的魘師是個什麼模樣,此刻又是什麼神情。
他淡淡道:「二十七年……居然已經過去二十七年了。」
他第一次遇見蘇兆青時,她還只是個八歲的孩子,在夢墟之中惶惶迷路。
夢墟對於心智成熟的成人來說都凶險萬分,更別說是一個懵懂稚子。溫辭向來不管夢墟中歷練之人,卻也未曾見過這麼小的孩子來闖夢墟,驚詫之餘破例對蘇兆青施以援手。
蘇兆青竟也悟性過人,他不過幫了她兩次她便聞一知十,自第十重夢境之後一路勢如破竹,闖過所有三十二重夢境,就連當年的溫辭也始料未及。
從湖上吹來的風將霧氣吹薄,他們頭頂來自於夢魘的燈籠搖晃。
如今已經成為名聲斐然的魘師的蘇兆青,驅使著馬面羅剎說道:「當年若不是我父母的決斷和您的善心,我恐怕就和我的那些手足一樣,活不到成年便死於非命了。」
溫辭抱著胳膊,說道:「害你們的人,後來查到了嗎?」
「不過是些叔叔伯伯的親戚,這個的貪欲連著那個的利益,蛀在蘇家這棵大樹上。總之,如今我已經把他們送到地下去見我的兄弟姐妹了。」
「現在你的身體如何?」
「還是老樣子,想來這一生也就是這樣了。」
他們面前的湖泊在夜晚中變為一片漫無邊際的黑暗,船家中燃起星星點點的燈火,在黑暗中漂浮移動。
溫辭向來很少誇人,卻誇讚蘇兆青道:「早知道你是個厲害的丫頭。」
馬面羅剎笑起來,那張陰森的面孔上表情不變——自然它也沒什麼表情可改變,笑聲沉悶卻也真心。
「巫叔叔……不,巫先生,我如今三十有五,早已不是小丫頭。我當年跟您說的那些願望十有八九都已實現,我也早已覓得良人,相伴相依。」
馬面羅剎安靜片刻,說道:「您呢?巫先生,過了二十七年,萬象之宗仍然是您未成真的美夢嗎?」
夢墟的最後一重夢境,正是夢墟主人自己的噩夢與美夢。
以至於今日,葉憫微已經忘卻所有,唯有當年那個闖過第三十二重夢境的年幼孩童,她推開過高門,走過被鮮血染紅的長街,看過高樓上夢墟主人的美夢。
湖面上的風漸強,將溫辭四周的朦朧熱霧吹散,絲絲縷縷的霧氣沿著他骨骼的輪廓流去,彷彿拂去面紗,又彷彿從夢中醒來。
馬面羅剎僵硬灰白的樣貌也變得分外清晰。
溫辭最終並未回答,他只是偏過頭去,輕描淡寫地嘲笑道:「你今夜召的這家伙,可真是醜極了。」
另一邊,葉憫微與謝玉珠跟著僕人在蘇宅中行走,熱氣蒸騰間視線一片模糊,謝玉珠努力睜大眼睛,感嘆道:「我總算明白大師父你摘掉視石後,眼裡頭是個什麼景象了。」
葉憫微的視石之上瑩瑩藍光跳躍,她說道:「這是從噩夢裡召來的霧氣,她實力很強。」
「是吧,但是蘇姑娘每夜千變萬化,從來不顯露真身……」
謝玉珠正說著,只見霧氣繚繞的盡頭突然朦朧亮起一盞燈,與燈一同緩緩而來的黑影形狀崎嶇詭異,走近了才能看清,那竟然是個人身馬面的羅剎!
謝玉珠好險沒叫出聲來。
但見羅剎旁邊又走來兩個身形相近的男子,一個彩衣一個白衣,正是溫辭與藺子安。
不得不說,霧氣繚繞配上凶神惡煞的馬面,此情此景倒真像是大家由羅剎引路,在黃泉路上狹路相逢了。
蘇宅的僕人當真定力十足,不僅對這熱霧見怪不怪,看到馬面羅剎竟也面不改色,熟練地轉身行禮道:「夫人。」
那馬面羅剎頭上懸著一盞破燈籠,和處處富麗堂皇的宅院十分不符,燈火之下,那馬面發出低沉的聲音。
「可喜可賀,尊上與巫先生終於醒來,兆青早已為各位備下洗塵宴,還請謝小姐與尊上移步主堂。今夜有湘西與金陵的大廚來操持宴席,又有方圓百里最有名的蜜餞坊專門訂製的柿餅。今夜惟願各位把蘇宅當做自己家,吃得盡興開懷。」
藺子安走到前面,彬彬有禮地揮手道:「各位隨我來吧。」
溫辭自羅剎身邊邁步而來,葉憫微喚他道:「溫辭。」
溫辭卻沒有同她說話,他與她擦肩而過,步伐未有片刻停頓。
葉憫微迷惑地轉過頭去,看著溫辭的背影。
這冷戰的情形謝玉珠以前也見過。那時候她還憂愁不已,如今她只是拍拍葉憫微的後背,語重心長道:「不礙事不礙事,俗話說得好,天上下雨地上流,夫妻吵架不記仇。」
今夜的洗塵宴辦得闊氣,在蘇家雕樑畫棟的廳堂裡,歌舞伎樂、好酒好菜應有盡有。
大概是馬面羅剎身子太過僵硬難以落座,眨眼之間熱霧與馬面羅剎都消失不見,座位上取而代之地坐了位美人。
只不過這花容月貌、媚眼如絲的美人,下半身竟然是條蛇——想來從噩夢裡召出來的東西,總不會太正常。不過畢竟桌上只能看見上半身,一眼望過去這宴席倒正常許多。
謝玉珠總算是知道為什麼蘇宅的僕人這麼鎮定了,每天夜裡都變上這麼幾次,看多了自然見怪不怪。
然而吃著吃著,謝玉珠便發覺今夜更奇怪的竟然是葉憫微。
只見她大師父只咬了一口柿餅,便放下柿餅拿起筷子,象牙白的筷子在精致菜肴間移動,竟像普通人一樣吃起宴席來。
這情形實在是難得,葉憫微向來視山珍海味如無物,謝玉珠驚詫道:「原來大師父你喜歡湘菜啊!」
溫辭與蘇兆青交談間,目光也瞥向葉憫微。
他的筷子自哪道菜中揚起時,葉憫微的筷子便跟著落下去,也夾起這道菜。
他吃肉她便也吃肉,他夾蝦她也夾蝦。葉憫微原本就很少吃東西,又是左撇子,右手拿筷十分生疏,然而即便是鵪鶉蛋這種極難夾起之物,她失敗數次也執著地跟著他夾起。
然後她還把在與鵪鶉蛋鬥爭中落下的,溫辭剛剛嘗過的菜再都嘗一遍。
溫辭挑挑眉毛,他心念微動,夾起菜裡一枚完整的紅辣椒,面不改色地吃下去。
葉憫微果不其然跟著他落筷,也夾起紅彤彤的辣椒放入口中。
然後下一刻她便面色一變,捂著嘴咳嗽出聲,面色通紅,直咳出眼淚來。
坐在葉憫微左右之人連忙關心她,葉憫微說不出話來只是搖頭,眼淚一串串地往下流,竟然還是把辣椒咽下去了。
謝玉珠說湘菜本就重香濃鮮辣,若不能吃辣,還是嘗桌上的金陵菜為好。藺子安還貼心地將金陵菜擺到了葉憫微面前。
然而當溫辭再夾起辣椒時,葉憫微還是一邊咳嗽著一邊伸長手臂,將那道菜裡剛剛令她落淚的辣椒夾起。
這次辣椒入嘴葉憫微便咳得更加響亮,雙目通紅一片,連耳朵都紅了起來。誰想到平日裡天塌下來也氣定神閒的家伙,竟然被幾顆辣椒折騰得如此狼狽。
溫辭真不明白葉憫微這是想干什麼。
謝玉珠也誠摯地發問:「大師父……你是在尋刺激嗎?」
侍者連忙給她倒茶解辣,而葉憫微咳嗽著,那雙淚眼依然盯著桌子,彷彿不肯錯過溫辭落筷的軌跡。
她的好奇似乎愈演愈烈,便像是從前研究術法一樣,對他生出了十足認真地探索欲望。
溫辭瞧著謝玉珠、藺子安與蘇兆青對葉憫微問長問短,他依然沒有跟葉憫微說一句話。
只不過這頓飯到結束,他也沒再碰過辣椒。
宴席散去,夜晚向來才是溫辭最精神的時候,謝玉珠已經早早回房睡下,蘇兆青與藺子安也去處理家事。
天空一輪下弦月,月光清輝落在屋頂之上,瓦片泛著一層銀光。溫辭便倚著這層銀光,胳膊搭在膝蓋上,拎著個酒壺,目光沉沉地瞧著那細瘦的月亮。
有人踏上瓦片來到他身邊,聲音略有些低啞道:「大夫說,我們如今還不能喝酒。」
溫辭轉頭看去,便見葉憫微立在他身邊,她一身淺藍衣衫,烏髮盡處沾染白色,如同落雪的枝丫,只是眼睛還略有些泛紅。
溫辭凝視她許久,終於開口對她說出今夜第一句話:「那你要喝嗎?」
葉憫微在他身邊坐下,大大方方道:「要的。」
溫辭把酒遞給葉憫微,她仰起頭喝了一口,果然被這烈酒辣得眼睛眉毛都皺在一起。
溫辭輕描淡寫道:「今晚你是怎麼回事?」
葉憫微抱著膝蓋轉頭看向溫辭,月光在溫辭身上灑下一層冷輝,他的目光深沉。
明明下午的時候他還在生氣,晚飯前也不肯同她說話,此刻卻被名為月光的水澆透,戲謔與怨憤之火悉數熄滅,只剩一派深藍的冷峻沉著。
「蘇兆青說你喜歡吃湘菜,所以我想嘗嘗看你喜歡的菜是什麼味道。」
頓了頓,葉憫微皺著眉說出她的研究成果:「好痛,你為什麼會喜歡這種味道呢?」
「我兒時在湘西生活,那裡氣候溫和濕潤,飲食便是如此。」
「所以蘇兆青請的那個湘菜名廚,也是你喜歡的嗎?」
「她請的,是我兒時專為我做菜的那位名廚之子,那時候……我生病不能出門,所以四季更迭和外界的交流,很長時間便仰賴四季的菜肴。」
「這些蘇兆青也知道嗎?」
「嗯。」
葉憫微晃晃酒壺,她轉過頭去看向面前高高低低的屋頂,彷彿瓦片壘砌的山巒,屋簷燃起暖色燈火,與月光相映。
「她好像很了解你。」
「如今她應該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比你更甚。」
葉憫微看向溫辭,說道:「那她知道的事情,你也告訴我吧。」
溫辭轉眸凝視著她的眼睛,淡淡道:「我憑什麼?」
頓了頓,他突然問道:「葉憫微,你會害怕失去我嗎?」
葉憫微愣了愣,她偏過頭想了想,說道:「方才在霧氣裡看見你和馬面羅剎站在一起,我確實想過若你死去會不會是這樣的場面。按人們的傳說,會有羅剎來勾走你的魂,帶你去走黃泉路奈何橋,再世輪迴。」
「那你會如何呢?」
「我會從羅剎手裡把你搶回來。」
溫辭嗤笑一聲,彷彿這答案在他意料之中,然後他抬起眼睛凝視著葉憫微的雙眸。
「但若是我不想留在這個世上了呢,我就想要跟羅剎去走黃泉,你會如何?你願意放棄這世上的一切,陪我走嗎?」
葉憫微眸光微動,流露出猶豫和迷惑的神色。
溫辭接著說道:「當日在眾生識海,我確實更想要回到現世,所以你百般挽留我也是自然。但若我就是想要留在眾生識海,若我就想永生永世待在心想事成之地,你會如何?你願意放棄這世上的術法、靈器、蒼晶、魘術、魘修,所有的一切,永遠留在我身邊嗎?」
葉憫微眼裡的猶豫更甚,她道:「我可以想辦法讓你改變心意……」
溫辭嗤笑一聲:「你以為你天縱奇才,便可以罔顧他人意願了?你這樣和策因對玉珠所做的又有什麼區別!」
葉憫微眼裡朦朧一片,她似乎尋不到答案。
溫辭嘲諷道:「葉憫微,你是我見過最自私的人。你旁若無人、我行我素,什麼設身處地、感同身受,對你來說就像個笑話。我們相識數十年,我仍無法想像像你這樣的一個人,究竟會怎樣去愛人。」
「我……」
他卻打斷她,道:「你說你喜歡我,那就來讓我信服。」
葉憫微發覺溫辭身上火焰並沒有熄滅,它們冷卻凝固,如刀光隱藏在他的眼眸深處。
那刀光指向她,他的眼眸凝視著她。
「葉憫微,竭盡全力一試吧,讓我看看你的喜歡、你的愛意、你的犧牲,究竟是何模樣。」
他已經折戟沉沙,退無可退,避無可避。
既然避無可避,不如短兵相接。
即使鮮血淋漓,也要個痛快。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4 03:50 PM
卷四 浮光掠影 第七十七章 鈴鐺
夜風吹拂間,葉憫微凝視著溫辭眼裡的鋒芒,她問道:「那你會原諒我嗎?」
溫辭緩慢而篤定地搖頭:「我不原諒你。怎麼樣,要放棄嗎?」
葉憫微也搖頭,她同樣篤定道:「我不放棄。」
溫辭不置可否地一笑,道:「好,不愧是你葉憫微。」
世人的譏諷嘲笑,指責與否認從來不能打擾葉憫微,她沒有要與誰對抗的概念,也因此,她沒有屈服的概念。
所以葉憫微永不屈服。
蘇宅的日子逐漸變得風平浪靜起來,連謝玉珠都漸漸習慣每天夜裡翻著花兒出現各種夢魘之物,可以像蘇宅僕人們那樣淡然處之了。
那日洗塵宴上蘇兆青向葉憫微與謝玉珠介紹了自己與溫辭的淵源,說夢墟主人對自己有再造之恩,請他們在府上安心養傷,想住多久便住多久,待有下一步計劃再行動。
溫辭托蘇兆青打聽秦嘉澤與魘獸的消息,他們便暫時在蘇宅休養。
正是春日融融,陽光爛漫溫暖得不像話,溫辭照例在房間內補覺,而葉憫微、謝玉珠與蒼術則在庭院裡曬太陽。
至於蒼術是怎麼走到庭院裡的,倒不是因為他醒了,他實則是被牽絲術「提」過來的。葉憫微與溫辭改造了牽絲盒,從中牽出幾根絲,可以像控制木偶一樣操控人身。
於是謝玉珠便把絲線連上蒼術的四肢,稍一擺弄,蒼術便順暢地站起身來。他在牽絲盒操控下行走如風能跑能跳,從背後看和正常人根本沒區別,就是正面一瞧就能看見他雙目緊閉,實則仍在昏迷。
大夫說久臥傷身,謝玉珠便操控蒼術,讓他走到庭院裡,坐在她們身邊一起曬太陽。
謝玉珠向後躺在草叢之中,伸長了胳膊感嘆道:「啊,春天真好啊,最喜歡春天了。」
頓了頓,她眯起眼睛,由衷慶幸道:「幸好我沒有變回策玉師君。」
自除夕夜以來至於春暖花開的今日,她身上所發生的一切跌宕起伏,恍如隔世。謝玉珠想起她二哥牽著她從碧霄閣上一躍而下,想起那日渾身是血的她二位師父,不免心生動搖。
「……大師父,你說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啊?」謝玉珠喃喃道。
葉憫微近來正巧對「自私」這個詞兒十分敏感,聞言眼眸一亮。
只見謝玉珠望著天空,繼續道:「我大姐、我二哥……他們為了救我忤逆師門,你們為我也受了重傷,蒼術甚至……至今昏迷不醒。我總覺得……很對不起你們,一切只是因為我的一句不願意而已。」
「那你為什麼不願意呢?」葉憫微問道。
「……我說這話可能有點不識好歹,但我就是不想要過策玉師君的人生。她屬於扶光宗,也困於扶光宗,即使我現在不想擔起扶光宗的重任,等我變回她之後也一定會回心轉意,為宗門與仙道殫精竭慮。」
「說到底我就是沒信心敵過策玉師君的意志。我才從家裡跑出來一年,我還有成百上千的願望沒有實現,我想長見識、見美景、交朋友、長本事,我想自由自在地浪跡天涯。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我的自由才剛剛開始,我不甘心。」
謝玉珠轉過頭看向葉憫微,認真道:「我也不想失去你和二師父。」
葉憫微灰黑的眼眸一派安然,她說道:「原來如此。」
謝玉珠略一思索,覺得有些不對。她一骨碌從草地上爬起來,道:「不是……您都不知道我為什麼不願意變回策玉,為何還竭盡全力地來救我啊?您都不問問我,勸勸我?」
「你的不願意不就是一切嗎?人若不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和牽絲盒操縱的傀儡有什麼區別。」
葉憫微放下膝蓋,在春日陽光中盤腿而坐。
同樣是春日暖風,就像她與謝玉珠一年前成為師徒的那天一樣。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時,是你讓我成為了你的師父,那是我獲得的第一個身份。這一次我雖不知道你的動機何在,但是所謂師父不就是徒弟有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時,要幫她完成嗎?」
謝玉珠怔怔地望著葉憫微,她眼眶有些發紅,鼻子跟著抽了抽,伸出手臂去抱住她的大師父,軟聲喚道:「師父……」
葉憫微舉起手,她拍著謝玉珠的後背道:「我是這樣想的,不過溫辭說我是個自私的人,所以或許我們都很自私,所以才志同道合。」
謝玉珠認為,她大師父一向很擅長破壞所有感動的氛圍。
然而這個話題也實在讓她好奇。
謝玉珠從前覺得她兩位師父都是世外高人,活到這份上也該斷情絕愛了,而且兩人之間的關係實在復雜,就沒往男女之情那方面想。
而今她醍醐灌頂,這世間最復雜的不正是男女之情嗎!
謝玉珠鬆開葉憫微,興奮道:「大師父,你和二師父現在到底是什麼關係呢?」
顯然這也是葉憫微所關心的問題,她正襟危坐,彷彿探討術法一樣,說道:「是這樣的,我們以前有過肌膚之親,抱過也親過,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然後現在,他應該是想讓我追求他。」
「……啊?」
謝玉珠的表情變幻莫測,先是驚詫興奮,最後全部轉為由衷的疑惑。
她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道:「師父你們……你們這步驟是不是……全反過來了?」
葉憫微勤學好問道:「你覺得,我該如何追求他呢?」
「我……我也不知道啊!」
謝玉珠全無經驗,雖然說是對衛淵有些好感,但也不算是鐘情,只是喜歡那張臉那身氣質罷了。
再說她看過的話本子上的才子佳人們,只要是才子和佳人就一定能看對眼,拿出個信物就能私定終身,哪有她兩位師父這錯綜復雜的關係?更別說她兩位師父這般特立獨行,都不能以常人的心理去揣摩。
謝玉珠也正襟危坐,她嚴肅道:「那二師父有沒有說過,他希望你怎麼追求他啊?」
葉憫微於是把他們在屋頂上的對話與謝玉珠說了一遍。從來很向著葉憫微的謝玉珠,這次卻站在了溫辭那邊。
她托著下巴思忖片刻,認真地點頭道:「我覺得二師父說得很有道理。」
「為什麼?」
「當大師父你和你喜歡的人意願相符時,你就會傾盡全力幫他達成所有願望。這時候你最有魅力,最讓人動容。」
謝玉珠指指自己:「比如我變回策玉這件事。」
「但是你和你喜歡的人意願相悖時,你永遠會以自己的意願為準……而二師父就永遠為你讓步。」
謝玉珠看了一眼遠處關閉的房門,小聲說道:「大師父,你不告而別的那三個月,你不知道二師父有多麼受折磨。你還記得二師父白日裡多麼嗜睡吧?那三個月裡我就沒見他在白天合過眼,夜晚他更無法入眠,他說頭疼,去藥鋪裡買安神的藥丸不要命地吃。」
「他每天都要罵上你兩句,說要把乾坤袋還給你跟你分道揚鑣,但一見面看你在淶陽王府受傷,他就再沒提過離開你的事,也沒提過他的病。」
「二師父心裡最高的意願就是你,如果你的意願與他的相悖,他一定會選擇你。」
謝玉珠越說越明白,以至於突然在這一刻看清了她二師父。
她二師父其實是個很孤單,脾氣倔,嘴巴壞,又容易不安的人。
他大概很希望能被堅定地愛,但是他對他愛的那個人沒有信心。
所以他氣急敗壞,口是心非。
又滿心悲哀。
謝玉珠覺得自己在這方面有一些無師自通的本領,可以勝任軍師或者紅娘一職。
她分析道:「……二師父應該也很希望你能這樣對待他吧,不是你成全他,而是你選擇他。」
葉憫微眸光微動,灰黑的眼睛裡深深埋著一點震顫的東西,她低下頭來開始仔細思索。
謝玉珠發覺,這幾日她大師父演算術法的時間都減少了,她還以為是她大師父換腦子之後容易疲憊。
原來她大師父是在想她二師父呢。
謝玉珠不知該可憐哪個,她二師父不容易,她大師父想要追求她二師父,也不容易啊!
風平浪靜的日子過了沒多久,蘇兆青便打探到了秦嘉澤的消息,如今鬼市裡又有一賣家名聲漸起,幾乎和林雪庚平分秋色,那賣家似乎正是消失的秦嘉澤。
而葉憫微的魘獸自上次在寧裕出現後,便銷聲匿跡,再未現身。
自從葉憫微下山以來所遇到的許多事情背後都有鬼市的影子,那被她魘獸挑中的「徒弟」林雪庚雖未現身,卻一直若有若無地影響著她的軌跡。
那個殺上白雲闕屠殺四十多人的凶手,以人煉蒼晶的年輕姑娘。
葉憫微也覺得,應該要去鬼市看看了。
葉憫微、溫辭、謝玉珠一番收拾,他們帶著蒼術離開蘇宅,向招待他們的主人們辭行時,終於得以見到了蘇兆青的真面目。
那是一個天氣晴朗的破曉,從微微亮起的晨光盡頭裡走來一個姑娘。蘇宅的燈火輝煌,照亮那個姑娘的面容。她面容白皙秀麗而清瘦,一身淺紫扶桑花金紋緞面襖,髮髻間珠玉耀眼,華貴卻寂靜無聲,彷彿一朵繡在織錦屏風上的鳶尾花。
美麗卻無生機。
她被一些灰黑的鳥兒銜著衣服,提著向她們飛來,像是活著的人偶一般。那些鳥兒銜著她的衣服讓她跪在地上,彎下腰去,向溫辭跪拜三次。
而這個姑娘一直閉著雙目,無聲無息。
蘇家幼女八歲時意外墜落患上木僵症,終日昏睡,除了有呼吸心跳外與死人無異。蘇家老家主求醫無果後,便將蘇兆青送去了夢墟。
夢墟喚醒了蘇兆青的精神,她以精魄行走於夢墟之中,得夢墟主人援手,領悟魘術之道,終闖過三十二重夢境,成為魘師。
然而她的身體卻永遠不會再好轉,無聲無息,雖有知覺,卻無法反應。
這具身體是囚禁她魂魄的監牢,唯有在夢裡她才能醒來。
從噩夢裡召來的鳥兒銜著蘇兆青的身體直起身來,在她頭頂盤旋的那隻發出奇異沉悶的聲音。
「感謝先生賜我以世界。」
謝玉珠與葉憫微驚詫地站在旁邊,而溫辭只是端詳了蘇兆青的軀體片刻,輕笑道:「你長大了。」
「我說過你不用向我報恩,你能好好長大,我便覺得很欣慰。」
溫辭以前並不怎麼喜歡魘術,他自己一個尚且身陷噩夢的人,竟要去利用別人的噩夢傷人。
不過看到蘇兆青之後,他開始覺得魘術或許還是有那麼一些意義的。
太陽出來的瞬間,鳥兒煙消雲散,蘇兆青的身體無力傾倒,被站在旁邊的藺子安抱在懷裡。
藺子安抱著癱軟無力的蘇兆青向溫辭他們行禮,他們便向藺子安還禮。晨光慢慢照亮大地,藺子安看著那四人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盡頭,然後低頭輕手輕腳地把蘇兆青的身體放進旁邊的四輪車裡。
那白衣翩翩的公子推著小車,帶著小車上的姑娘緩緩朝著宅院深處走去。
「兆青,桃花終於開了。」藺子安溫聲說道。
他從旁邊的樹枝上折下一枝桃花,插在蘇兆青的耳後。
他知道蘇兆青此刻醒著,她能聽到他的聲音,也能聞到花香,只是她無法驅使這身上的任意一點骨骼血肉,給予一點回應。
蘇兆青也曾說她的身體毫無用處。
但是藺子安卻覺得,正是因為那顆心臟夜以繼日地跳動,血脈得以流轉,大腦借此存活,從那寂寂無聲的腦子裡誕生的精神「蘇兆青」,造就了她的生命,也成為他的妻子。
藺子安淡淡一笑,他親吻她的額頭,道:「等你晚上醒過來,我們再聊春日吧。」
春日朗朗,葉憫微從那推著小車遠去的一對夫妻身上移回目光,看向溫辭。
溫辭瞥她一眼,問道:「怎麼了?」
「世上人們之間的聯繫,真讓人羨慕啊。你和風漪堂那些伶人們還有蘇兆青,蘇兆青和她的丈夫,阿嚴和阿喜,孫婆婆和她的女兒。」
頓了頓,葉憫微說道:「我也想擁有這種聯繫,溫辭,你教教我吧。」
溫辭眸光微動。
葉憫微繼續說道:「還有你的意願、你想要的愛意,若你教我,我會竭盡全力。」
陽光逐漸清晰,天地之間光線朦朧而柔軟,謝玉珠走在他們前面,興致勃勃地看路邊的花。溫辭凝視葉憫微片刻後,突然低頭親吻了她。
很輕很快的親吻,如春風拂過。
「這個吻,是還上次你親我的。」
溫辭輕哼一聲,不鹹不淡道:「第一件事,就是你若想對我做什麼,必需先要問我是否願意。」
葉憫微睜大眼睛望著他,繼而點頭。
溫辭曾聽天機老人說過,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像是繫鈴鐺。
人出生的時候攥著一把鈴鐺,當遇到珍惜的人,就彷彿把鈴鐺繫在她的身上。於是當他們在這個世間行走時,牽動他手裡的絲線,那些與他相連的人們身上就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
就算遠隔百里,亦有感應。
他年輕時太死心眼,見到了葉憫微,攥著那把鈴鐺,這顆也繫在她身上,那顆也繫在她身上,把手裡的鈴鐺都快繫光了。
所以她在世間的任何地方,所做的任何事情,都讓無數他的鈴鐺叮噹作響。
她一無所覺,他卻能聽見,就算遠隔百里,亦有感應。
如今溫辭似乎正看著,葉憫微把她的鈴鐺,也繫在他的身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4 04:30 PM
卷五 新人舊鬼 第七十八章 客棧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塞外邊疆之地,舉目望去只有無際的滾滾黃沙,落日下起伏不平的沙丘彷彿凝固的波浪,從天而地一派孤絕又熾烈的橙黃。風沙掩埋駱駝與商隊的足跡,此地彷彿萬古寂靜,隔絕人煙。
仔細看去,卻能在大漠邊緣分辨出一座不大不小的客棧。
這座客棧高約三層,連同院子一起佔地約一畝半,由土坯砌成,外牆亦是土黃色。它幾乎和大漠融為一體,不仔細看還以為又是一座突起的小沙丘。
這座客棧前不著村後不挨店,旁邊只一條破土路,也沒掛什麼牌匾,彷彿在關門的邊緣搖搖欲墜,恐怕來一次風暴就真能被埋成沙丘。
此時此刻,這外表平平無奇的客棧裡頭,生意卻好得出奇。
大堂裡已經坐滿了客人,客人們雖風塵僕僕,穿著打扮卻都十分體面,操著南腔北調互相寒暄,來回吹捧。那個叫著孫老板,這個叫著吳老爺,一會兒誇聲震關中,一會兒讚名揚海外,好似這客棧裡的人隨便推一個出來,都是叫得上名字的英雄好漢。
「呦,杜大官人,我還以為你這次來不成了呢!聽說淮北叛亂聲勢浩大,都亂成一鍋粥啦!」一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穿過人群,操著關東腔朝坐在靠窗邊的黝黑矮胖男人道。
那矮胖男人嘆息一聲,以一口淮北官話擺手道:「可別提了,我繞了一大圈,一個月的路走了三個月,緊趕慢趕才到這裡。」
兩人的腔調南轅北轍,竟也不妨礙他們聊得熱鬧。
關東的邱老板道:「聽說這次淮北叛亂,也不知是叛軍還是朝廷的軍隊,居然動用了靈器術法,你可瞧見了?」
「瞧見了!血流成河,屍橫遍野吶!」
家正住戰場附近的杜大官人直搖頭。
靈器之亂從葉憫微的魘獸現世開始,至今已經有二十多年,期間局勢雖一直在惡化,卻也勉強控制在仙門與靈匪之間。四處多有災禍,卻未演變成真正的戰亂。
誰知自從去年葉憫微下山之後,局勢惡化的速度竟驟然加快,以至於翻天覆地令人猝不及防。
今年一開年便發生了兩件大事。頭一件事是淮北叛亂,流民伙同山匪起義,朝廷鎮壓起義時,戰場混亂之間居然出現了術法。
原本近來年景不好,流民起義之事也不少見,但戰場上出現了靈器與術法,這意味便大不相同。術法一出血流成河伏屍百里,起義雖然被成功鎮壓,但仙門與朝廷之間的關係卻驟然緊張。
「果真是朝廷動用術法,來鎮壓起義嗎?」關東的邱老板關切道。
杜大官人搖頭:「誰知道呢?當時戰場上亂成一團,沒證據的事兒,朝廷就算做了又怎麼可能承認?」
他四下看了看,在嘴邊豎起手掌,小聲對邱老板說道:「早有風聲,說那逍遙門叛徒衛淵權傾朝野,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衛淵那廝建立天上城廣收靈匪,如今有術法流到軍中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我瞧著,仙門已經認定了是衛淵做的。」
「這仙門怎麼忍得了?衛淵勢弱時他們未能將其鏟除,如今衛淵和朝廷的關係已盤根錯節、密不可分。主持太清壇會的又正是逍遙門,逍遙門與衛淵早有宿怨,這些年兩方關係一直如履薄冰,該不會……該不會這次仙門要與朝廷開戰吧?」
杜大官人與邱老板一齊嘆息。只聽雷震似的腳步聲響起,客棧老板提著兩大壺酒放在他們桌上,酒晃蕩著灑出一大片。
那老板膀大腰圓,肚子一挺足能佔四人的地兒,吹著絡腮鬍子道:「大家都是靠靈器之亂發家的,發什麼愁!喝酒,喝酒!自來這世道就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依我看越亂越有賺頭!你們誰贏了這次競賣,這輩子就躺在金山銀山上睡大覺吧!」
開年以來的第二樁大事,也是諸多人齊聚此處的原因,便是鬼市千金榜上放出消息,有人要在鬼市競賣蒼晶煉製之法。
千金榜上的售賣絕不可能造假,蒼晶正是靈器之亂的重中之重,怎麼珍稀也不為過。這消息一出舉世嘩然,大家紛紛猜測售賣者是不是萬象之宗,都在找門路往鬼市湧。
而在這場舉世矚目的競賣被捧得火熱之時,林雪庚又宣布將於同一日在鬼市競賣「斥靈場」建造之法。
斥靈場之中所有術法靈力一概失效,這是林雪庚的拿手絕技。
這消息彷彿就像在火上又澆了一把油,在世人之間炸開了鍋。同時競賣「蒼晶煉製之法」與「斥靈場建造之法」,尖矛與重盾同時擺上貨架,這是鬼市百年不遇的盛會啊!
千金榜競賣會頓時一席難求,大家更加削尖了腦袋往鬼市去。
「我們靠著鬼市混口飯吃,自己幾斤幾兩也還是清楚的,也就是去見見世面,還真能競得這東西不成?」
杜大官人倒是拎得清,他邊回答客棧老板,邊邀請邱老板與他同桌吃飯。客棧老板如雷震般的腳步便轉而咚咚咚去招呼別的客人了。
客棧老板的腳步聲遠去之際,杜大官人卻聽窗外傳來「咚噠咚噠」的駝鈴聲響,有人隨著駝鈴聲吹起羌笛。笛聲悠遠細長,如大漠上空盤旋的鷹,穿天透地,孤寂又恢宏。
杜大官人從身旁那扇小窗看出去,蒼茫沙漠之中,從落日之處浮現四個騎著駱駝的剪影,沿著破土路慢慢靠近,慢慢變大。
邱老板也看過去,他讚嘆道:「這羌笛吹得是真好啊,我來塞外這麼多趟,此人技藝數得上第一!」
「看來也是去鬼市的。」杜大官人猜測道。
那一行四人果然在客棧前停下,他們將駱駝們交給伙計,由大門走進客棧中。
只見這四個人皆著大漠商旅常見的長袍,頭戴兜帽面縛面巾,渾身上下裹得嚴實,每人只露出一雙眼睛。
最先走進來的是個年輕姑娘,步履輕快雀躍。而後的姑娘便沉穩許多,眼神有些迷濛,步子也緩慢得過頭。
她身後的男子大約是方才笛曲的演奏者,羌笛在他的手心手背之間旋轉,彷彿雜耍一樣神奇。
他雖然只露出眼睛,但那雙眼睛實在是漂亮至極,眼眸漫不經心地掃視堂中眾人,氣勢逼人。杜大官人與和邱老板與他對上眼神時竟心生膽怯,立刻移開目光。
最後走進來的那個男人似乎很瘦弱,不僅從頭到腳都裹著,頭上還戴著帷帽,連眼睛都被遮住了。他手裡提著個鳥籠子,竟維持著手臂彎曲的弧度紋絲不動。
那邊最年輕的姑娘快步躥上了櫃台,她問道:「老板,這裡住店多少錢一晚啊?」
只見櫃台後站著一胖一瘦兩個女人,胖的那個是老板娘,瘦的那個是她的女兒。
老板娘也生得身材敦實,膀闊腰圓,她一伸手,十個指頭竟戴了七個金戒指,咧嘴露出一顆光芒閃爍的金牙。
實在令人難以想象,在這麼個破地方開家破客棧,怎麼能賺到這個地步。
她女兒看起來則樸實得多。她二十歲上下,沒穿金戴銀,只是腰間掛了兩串銅錢。她手裡舉著個酸枝木的煙桿,一晃身上便嘩啦啦銅錢聲作響,正伏在櫃台上做賬。
老板娘上上下下打量了這些新來的客人一遍,彷彿估了一遍價,不鹹不淡道:「三百兩銀子一晚上!」
老板娘這話一出,滿身的金銀頓時有了理由。
客人驚道:「果然是家黑店!」
「明碼標價,沒錢就滾!」
客人不但不生氣,還眼露歡喜之色:「滾什麼滾,找的就是你們這家黑店!」
她扭頭對後面道:「大師父,二師父,我們終於到地方了!」
於是有著漂亮眼眸的男人邁步從後面走到最前,從懷裡拿出一封信放在櫃台上。
這特製的信封在坐的各位客人無不熟悉。
「來了一群新客啊。」邱老板壓低了聲音。
杜大官人道:「瞧著可是些不好惹的家伙,專為競買而來的,也不知道是什麼來頭。」
老板娘拿起信來,將那封信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再將這四人從頭到尾看了一遍,露出個笑容,語氣稍緩。
「原來是繆老板介紹的新客,得了這麼多舊客保舉,本事不小。」
老板娘話鋒一轉,將那信折起在手裡甩了甩,說道:「不過近來客人太多,我家這座廟小,你們一下來四位,我們怕是招待不過來啊。」
她話裡有話,只見她邊說邊伸出戴滿金戒指的圓潤指頭,大拇指食指中指這麼一撮。
謝玉珠立刻心神領會地將一錠銀子奉上,老板娘瞅了那銀子一眼並不說話,謝玉珠便再加上一錠金子。
老板娘終於喜笑顏開,她一隻手在櫃台下摸索半天,拿出兩塊房牌來:「客官們趕得巧,本店正好還剩兩間房,再晚來便沒位置了。」
謝玉珠正想去拿房牌,房牌卻被老板娘按住不放。
「最後兩間,每間五百兩一晚,絕不還價!」老板娘獅子大開口,山匪搶劫怕是都比不上她心狠手黑。
謝玉珠倒吸一口氣,對葉憫微小聲道:「這也太黑了!」
話雖如此,謝玉珠還是如數掏出了銀票,老板娘接了銀票這才鬆手。
葉憫微的目光卻落在了老板娘女兒的賬簿上。
溫辭瞧著老板娘把銀票收入囊中,問道:「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出發?」
「這可不好說,最近正是最擁擠的時候,您瞧大堂裡這麼多客人都等著呢。聽哨子安排就是了。」老板娘大著嗓門說道。
鬼市隱匿於世,出入口十分隱蔽,而這些出入口的所在以及進入鬼市的方法,只有被稱作「哨子」的鬼市中人知道。這麼多人齊聚於此,便是在等待鬼市的哨子為他們引路。
謝玉珠環顧四周,跟老板娘打聽:「鬼市的哨子是哪位,能否給我們引薦一下?」
「引薦什麼,不就在這兒嗎?」
老板娘一指旁邊做賬的姑娘,道:「就是我女兒,放心,跑不了!」
那一直低頭做賬的姑娘抬起眼睛,她端著煙桿,嘬了一口煙嘴徐徐吐出一口氣。雲霧繚繞間她瞥了她娘一眼,又把謝玉珠四人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興致缺缺地再次低下頭去。
謝玉珠乾乾一笑收回身體,由衷地對她大師父小聲道:「真是太黑了啊!」
女兒去鬼市做哨子,爹娘在外頭開客棧,客人什麼時候去鬼市全聽哨子安排,多住一天這家人就多掙一日的錢。
一夜五百兩,這家人可真是把生財致富之道牢牢攥在了手心裡。
葉憫微一行四人領了房牌,由伙計引路上樓。葉憫微跟著他們走了兩步,卻又回過頭來,俯下身點點客棧女兒手裡的賬簿。
「你這裡算錯了。」她平淡道。
那姑娘略有些詫異地抬起頭,對面那雙恍若有霧氣的朦朧眼睛從賬簿上轉開,並未在她身上停留一瞬。
這客人轉身跟上她的同伴,上樓的時候不緊不慢,卻還差點絆了一跤。
老板娘納悶地從女兒手裡拿過賬簿,算盤噼裡啪啦打了半個時辰,才恍然大悟道:「呦,真算錯了。」
她瞧著這滿本用密文記的賬,一不是一五不是五的,尋常人連一串數字都認不出來。
「真是奇了怪了欸,她是怎麼看明白的?」
老板娘思索片刻,突然指著女兒道:「不對,秋娘!你這丫頭是不是昧錢了!」
而她女兒只是吐了一口煙,端著煙桿,拎著賬簿慢悠悠地晃走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4 05:01 PM
卷五 新人舊鬼 第七十九章 纏人
這家店好似與葉憫微不對付,她上樓的時候絆了一跤,走進房間時又好險撞上門。
不過進入大漠之後她的日常便是如此——「到處碰壁」。
這也不能怪葉憫微,茫茫大漠一片金黃,連房屋都是土坯砌的,實在是缺乏標識。未免引人注目葉憫微又沒戴視石,這世界在她眼裡只是深深淺淺的黃色,她路上沒一頭栽進沙子裡就不錯了。
房門一關,溫辭便鬆開面上裹著的面巾,露出那張異域面容。
進入大漠後溫辭好幾次被認作是本地人,這裡原本就是外族人的地盤,他的長相恰能融入他們之中。未蒙面時會有人操著稀奇古怪的外族話來找他攀談,溫辭竟也聽得懂,並且大部分時候只簡單地回一個單音。
謝玉珠詢問之下,知道這個單音的意思是——滾。
她二師父白日裡實在是個暴脾氣的,誰來打擾他睡覺他就逮著誰罵。
蒼術依舊昏迷不醒,只能依靠牽絲術牽引行動。謝玉珠將蒼術安頓在床榻上便收了絲線,轉頭朝她兩位師父嘖嘖感嘆。
「太黑了,真是太黑了!若不是蘇姑娘此前給了我們一大筆錢,我們今夜怕是要睡到大漠裡去了。」
暮色漸深,溫辭將長袍兜帽摘下來,伸到窗戶外面抖沙,漫不經心道:「人家開黑店的,自然要黑得敬業,更別說這正是坐地起價的好時候。」
他們能夠得到進入鬼市的推舉信,自然是有賴蘇兆青的幫助。
有頭有臉的人物通常都不會自己去往鬼市,大家都有各自在鬼市的線人,由線人代為進行情報及物品的交易。蘇兆青在鬼市有許多線人,她通過其中一位拿到鬼市的新客推舉信,以確保葉憫微一行人進入鬼市的資格。
然而他們剛離開蘇宅沒多久,便傳出了叛亂以及鬼市競賣的消息,一時間無人不在議論此事,形勢越發復雜。
去往鬼市的人流驟然暴漲,蘇兆青線人相熟的哨子手下名額已滿,他們不得不輾轉邊疆,來到這最偏遠的鬼市哨子處。
聊起此事,謝玉珠便有些憤憤不平,她道:「怎麼什麼黑鍋都往大師父身上扣,那鬼市裡賣蒼晶煉製之法的,不是秦嘉澤就是林雪庚,關大師父什麼事兒啊?」
他們這一路而來,沒少聽到流言蜚語。
葉憫微早已經被人罵習慣了,對於此事心平氣和一點兒也不生氣。畢竟秦嘉澤與她換腦之事大部分人都並不知曉,而且說到底是她與秦嘉澤立下契約,要他把所研究創造之物都公諸天下的。
只是現在公布,實在不是一個好時機。
「若是現在蒼晶煉製之法被公布,會挑起仙門與朝廷之間的戰事嗎?」
房內的燈火被點亮,昏黃燭光中葉憫微問溫辭道。
溫辭抱著手臂,目光沉沉道:「區別不大,事已至此,仙門朝廷的衝突只是早晚的事情。」
仙門與朝廷的和睦相處,是千年來無數嚴規重責,以及修道高豎的門檻所維繫的結果。
先出了一個遊離於規則之外的衛淵,又有了徹底打破門檻的靈器,兩方權力的邊界開始模糊不清,必有勝負要分。
「不過秦嘉澤在鬼市售賣蒼晶煉製之法,買家自然會把方法私有,這不符合你與他結生契中公之於眾的要求。不知道他在打什麼注意。」
頓了頓,溫辭繼續對葉憫微說道:「總之我們進入鬼市之後,謹言慎行,小心行事。先去找到秦嘉澤,把你與他之間的恩怨解決再說。」
「時勢瞬息萬變,利弊相易。之後應該還會有很多人找上我們,我們要確保在那時,有做決策的餘力。」
他們初初商定時,夜色已深,謝玉珠牽著蒼術去了隔壁房間。而葉憫微從懷裡掏出一個袖珍的小本子和一顆珠子,在燭火下,拿出毛筆在袖珍本上面寫寫畫畫。
溫辭一隻手撐著桌子,俯下身來看葉憫微寫的東西,道:「你到底把消息珠的構造拆出來了。」
林雪庚掌握他們的行蹤,正是通過這最初他們在牽絲盒靈匪身上拿到的消息珠進行的。
消息珠將鬼市販賣的情報送到買主手裡,但暗地裡消息珠也是林雪庚的眼睛,她通過這些散落的消息珠收集買主身邊的信息。
所以這一路上,林雪庚一直在悄無聲息地看著他們。
在地宮時秦嘉澤暗示過這一點,不過之後發生了一連串事情,導致葉憫微對消息珠的研究被擱置。到蘇家時,葉憫微終於把這消息珠拆掉,大刀闊斧地改造了一番。
所以他們離開蘇家之後的行蹤,林雪庚應該已經無法得見。
「我聽說鬼市籠罩了一層斥靈場,進入鬼市後所有的術法都會失效,那麼我的視石也會失去效用。」葉憫微抬起頭來,她鼻梁上的水晶視石上藍光躍動。
「我得用筆把可能用得上的靈脈圖記錄下來,尤其是消息珠的。消息珠運行的機理也與靈力相關,林雪庚手上必然有以蒼晶維繫的一個消息總匯處,然而這樣的東西卻能在鬼市斥靈場裡運轉……」葉憫微解釋道。
溫辭接著她補充道:「說明這是林雪庚在斥靈場中為靈力開的口子,她以某種方式給予自己的靈器特權。」
葉憫微點點頭,她旋轉著手裡的黑色珠子,興致勃勃地感嘆道:「林雪庚對於靈脈的設計和運用真有趣。」
她如今已經做不到過目不忘,卻也不沮喪,甚至若不是秦嘉澤實在是個人渣,溫辭瞧著她也沒那麼想拿回自己的腦子。
「用紙筆而非默記,感覺如何?」溫辭問道。
葉憫微笑道:「挺有意思的。」
溫辭輕笑一聲,他退後兩步伸了個懶腰,懶懶道:「你寫你的,我去活動活動筋骨。」
葉憫微卻突然收起珠子與書冊,端起燭台,一臉真誠道:「你去哪裡?我跟你一起去。」
溫辭伸懶腰的胳膊懸在半空,他眯起眼睛打量葉憫微,狐疑道:「你最近怎麼變得這麼黏人了?」
葉憫微眨眨眼睛,面不改色:「沒有啊。」
「是不是謝玉珠又教你什麼了?」
「沒有啊。」
「烈女怕纏郎?」
葉憫微沉默一瞬,她思索道:「這應該不算我出賣她吧?」
溫辭抱起胳膊,皮笑肉不笑道:「你們還真是一個敢教一個敢學,之前那些教訓都白吃了?」
溫辭所說的正是葉憫微這一路上種種異想天開的事跡,最厲害的,當屬她生服砒霜那一次。
此事的過程十分離譜,葉憫微拿她那特效傷藥裹了砒霜吃下去,這無異於把殺手與醫者捆在一起丟在人群裡,此讓兩邊都罵娘的行為成功地將她狠狠折騰了一番。
葉憫微當日頭疼得拿頭撞牆,流了不少血,被溫辭死死抱住,緩了一整天才平息下來,倒是沒留下什麼後遺症。
而此事的理由就更加離譜,因為葉憫微得知溫辭曾苦於頭疼,為了能夠達成「感同身受」的願望,就想身體力行地感受一下頭疼之苦。
當時謝玉珠在旁邊大喊三聲蒼天明鑑,說她教她大師父感同身受,但絕沒想到她大師父岔到這條路上來了!而葉憫微也據理力爭,說她事先算過劑量不會出事。
當然,這並不妨礙溫辭怒不可遏,把她們倆一齊罵得狗血淋頭。
零零總總的事情讓溫辭發覺,葉憫微這個人生來可能就不大適合愛人。她適合去愛天愛地愛星辰愛術法,一到愛人這件事上她就八字犯了沖,腦子裡也不知道都在想什麼,說不定命都要折在裡頭。
葉憫微還總是問他,他想要的愛意是怎樣的,他怎麼不告訴她。
溫辭說就她這拐得南轅北轍的思路,他說了一她以為是十,這還有正事要辦,他可經不起折騰。
話雖這麼說,但葉憫微的要求溫辭大多數時候還是難以拒絕。比如今夜葉憫微便成功纏到了他,舉著燭台跟他一起坐在了屋頂上。
大漠中雨水稀少,房屋不似中原,屋頂十分平坦開闊,就跟堅實的黃土地面似的,支了幾根用於晾曬的竿子。
葉憫微將燭台放在地上,與溫辭隔著燭台相對而坐。溫辭胳膊向後支撐著身體,翹著腿抬頭看向天空,葉憫微也跟著仰頭看去,廣袤無垠的明亮星河便映入眼簾。
天如漆盤,而星辰大者如珍珠懸空,小者如細碎金屑,這世上再上等的錦袍冠冕,也比不過這漫天璀璨。
葉憫微剛剛進入大漠時,夜裡看見這滿天星河便燃起了觀星的興致,興奮得走不動道兒,好幾天才緩過來。
此時她喃喃道:「可惜,蒼術曾說想與我一起觀星,現在卻沉睡不醒。」
「他算盡世間一切命運,若真如他所說,他要見的姑娘不是你,也不是玉珠,那他一定會醒過來去見那個姑娘。」溫辭說道。
頓了頓,他繼續道:「等鬼市的事情結束之後,我們把蒼術帶去夢墟,若他能在夢墟醒來並修得魘術,便又能看見這世界。」
「蒼術會做夢嗎?」
「沒有,他從不做夢。」
葉憫微思索片刻,她突然轉過來,目光從星空轉移到溫辭臉上,她好奇道:「那你此刻看到的夢,應該和在中原時很不一樣吧?」
「每個地方風土人情不同,人們的夢也不盡相同。一個地方一夜發生的所有夢境,就像此地的史書一般。」
溫辭的側臉被燭火映得昏黃,黑暗之外是璀璨星辰,靜謐之中,他緩緩說道:「在你研究出魘術之前,我們巫族人把那叫做縱夢術。我們可以穿行於不同夢境之中,在夢境裡塑造一個世界,在世界裡塑造一個夢境。」
「就像夢墟那樣?比魘術要強大得多?」
「嗯。」
「那有沒有方法,可以讓我看到你所見的那些夢境?」
溫辭收回目光望向葉憫微,漫天星斗下,葉憫微的眼裡閃爍著他熟悉的熱切。
「當然有方法,你以前就已經好奇過了。」
溫辭偏過頭去,伸出自己的右手,他手上那精緻繁復的指環與鈴鐺手串瑩瑩發亮。
「用這個,用你所做的這『好夢』手串。」
「只要我徹底放下所有戒心、向你敞開意志,你就可以用它侵入我的精神,左右我的意念,看到我所見的所有夢境,借由我使用縱夢術。」
這描述不由得使人悚然,但顯然葉憫微並不這麼覺得,她眼眸微微睜大,眼裡只是單純的興奮。
溫辭彷彿意料之內般嗤笑一聲,他收回那隻手撐著下巴道:「我年少時你便如此,用我的縱夢術在夢裡塑造出靈脈靈器,模擬它們的運轉。用送給一個孩子的禮物來做這種事,真是讓人寒心。」
葉憫微原本聽著溫辭的敘述,驚嘆地哇了一聲,然而聽到他的最後一句話,意識到什麼。
她收斂了神色,降低了音量,含蓄地收起驚嘆。
溫辭凝視著葉憫微的眼眸,探究道:「若我現在把這權力再給你,你打算做什麼呢?」
葉憫微將方才溫辭的話思考一遍,誠實道:「改變你的意志,讓你原諒我。」
溫辭冷笑道:「我就知道。」
葉憫微眸光一亮,道:「若再做一個類似的東西,我把同等的權力交給你,你也可以塑造我。你可以讓我按照你的意願那樣愛慕你。」
葉憫微彷彿找到了某種便利而直接的方法,溫辭卻移開目光,搖了搖頭。
大漠夜裡的涼風掀起他頭上的兜帽,他慢慢說道:「葉憫微,我說過我沒想過修剪你,只有你修剪你自己。」
關於這一點他也想了許多年。
「你身上的確有我所痛恨的地方,我到現在也還痛恨著。但是我所喜歡你的部分,也是自你可恨之處生長而來,我不可能將它們分割開來。」
她的無情,她的漠視,她的捨棄。
她的純粹,她的堅定,她的智慧。
「你是我無法塑造的葉憫微,如果我能造出一個你,我就不會喜歡你了。」溫辭輕描淡寫地說道。
燭火跳躍,葉憫微專注地望著溫辭的眼睛,她眸光微動,若有所思。
大漠之中萬籟俱寂,星河亙古不變,風吹拂過大地揚起煙一樣的沙塵。
溫辭卻突然彷彿想起了什麼要緊之事,轉過頭來,指著葉憫微一本正經道:「葉憫微,你給我聽好,我剛剛說的你就當沒聽過,務必左耳進右耳出給我忘了!」
葉憫微疑惑:「為什麼?」
「這道理對於你的理解水平來說實在太過晦澀高深,你別又想歪到什麼莫名其妙的地方,弄出什麼驢唇不對馬嘴的東西!」
溫辭神情嚴肅,心有餘悸。
葉憫微與溫辭對視片刻,然後捂住耳朵說道:「好,我現在都忘了。」
然後她果真開始幹正事,又掏出她的袖珍本,甚至從還從乾坤袋裡拿出個算盤來,噼裡啪啦邊打邊寫。又拿出溫辭給她新做的小鼎爐,試驗煉製蒼晶的方法。
溫辭見她行動如此迅速,不由得詫異挑眉。
半晌他輕笑一聲,溫辭靠近她,背貼著她的背放鬆了力氣,就像在眾生識海倚在她背上那樣。
葉憫微的動作頓了頓,她問道:「你為什麼要靠著我?」
「妨礙你研究了嗎?」
「沒有。」
「你不喜歡嗎?」
「喜歡。」
「那還問這麼多幹什麼。」
葉憫微果然沒再說話,她只是直起後背,灰燼托起燭台升到半空,方便她把冊子舉起來寫。
溫辭仰起頭,頭抵著她頸側,看著那恢宏廣袤的星空。他想起來葉憫微一切命運的開始,是因為她十二歲時算出了太白經天的天象,被認為不祥。
所以後來她被家人送到了逍遙門修行,再之後的許多年後,她在風雪交加的昆吾山上見到了他。
「一切的開始,竟然是因為你被一顆星星欺負了。」溫辭喃喃道。
「什麼?」
「沒什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4 05:31 PM
卷五 新人舊鬼 第八十章 秋娘
這一行四人還是第一次住黑店,住了兩天便感覺到這店果然黑得不同凡響。
餐食飲水貴得彷彿在生吃銀子,燈油炭火貴得彷彿在生燒金子。即便是大漠裡物資匱乏,也斷不該有這樣的價格。
撇開這些不說,這店家若只是貪錢也就罷了,至少交夠了錢就能早日進入鬼市。但情況並非如此,客棧老板老板娘只顧貪財,然而他們的女兒,鬼市哨子秋娘又有她自己的想法。
那姑娘樣貌清秀,雙眉如上弦之月,雙目如水中扁舟,五官小巧。本是好看的長相,然而不知怎的,年紀輕輕竟渾身散發出暮氣沉沉的氛圍。
她平日裡誰也不愛搭理,但自有一套標準。誰討得她開心了她就先把誰送進鬼市,誰一句話惹她不順意了,她便要她爹娘把銀子退給人家,叫他們打道回府。
從她爹娘手裡把銀子摳出來簡直是要了他們的命!為這事葉憫微他們已經好幾次目睹老板當著客人的面沖秋娘大發脾氣,叫她不要使性子,收錢辦事。
秋娘只是舉著煙桿,在她爹暴跳如雷搬出一堆不肖之女不聽老子爹的話要下地獄之類的詛咒之後,朝她爹臉上吐了一口煙,淡淡道:「我下地獄,你們就得在人間做窮光蛋。你收了錢,自己送去啊。」
她爹跳起來被她娘死死攔住,秋娘只是轉過頭晃悠悠地離開了。
謝玉珠小聲對葉憫微與溫辭說:「好家伙,這一身反骨比我還硬呢。」
大堂滿座的客人每每目睹此情形,除了慘遭拒絕的客人們氣得跳腳,其餘沒誰上去摻和的。
如今要去鬼市的人太多,各地的入口都吃緊,現在得罪了秋娘怕是來不及找別處了。
正在客人們絞盡腦汁揣摩秋娘的標準,想討她歡心時,葉憫微卻另闢蹊徑。在住店三天後的晌午,她穿上長袍,戴好兜帽面巾,牽著駱駝出門去了。
即便還未到夏天,白日裡大漠中也是熱浪滾滾,除了駱駝商隊外少見人煙。黃沙漫天之間,天地中葉憫微與她的駱駝如同兩粒芝麻。
葉憫微戴上視石,走走停停,時而環顧四周模樣差不多的沙丘,時而蹲下來在沙地裡寫寫畫畫,視石上藍光跳躍。
最後她望向大漠深處的某個方向,喃喃道:「在那裡。」
言罷葉憫微便騎上駱駝,不緊不慢地朝著那個方向行進。大約一個半時辰之後,視野盡頭果然漸漸出現一片綠洲,胡楊樹枝繁葉茂鬱鬱蔥蔥,在藍天黃土中格外顯眼。
再走進了才能看清,這居然是被胡楊樹林所籠罩的一座荒鎮。
不知為何這座鎮子已經被廢棄,人去樓空,在風沙侵襲下只剩些斷壁殘垣,倒塌的牆壁中穿出樹苗,磚頭裡長出梭梭草。
葉憫微從駱駝上跳下來,把它拴在樹上,靴子踏過碎磚與荒草,獨自走進這被胡楊樹籠罩的荒鎮之中。
這古怪的荒鎮讓人瘆得慌,葉憫微卻並不害怕。
「確實在這裡。」
她低聲說道,邊說便解開腰間的乾坤袋拿出蒼晶。
葉憫微把蒼晶扔到地裡兼而撒下樹籽,萬象森羅運轉,樹籽扎根將蒼晶捲入地底,她的腳步走過去,然後又退回來。
那樹苗竟長出一點兒就枯死了,根鬚沒能將蒼晶推入它該在的位置。
葉憫微蹲下來瞧著枯樹,若有所思:「土地太貧瘠,種不活嗎。」
「你在這裡幹什麼?」
這荒鎮中竟然冷不丁響起人聲,彷彿孤魂野鬼說話一樣,一時有些嚇人。
葉憫微抬起頭去,離她不遠的胡楊樹上坐著一個姑娘,頭戴斗笠,抱著煙桿居高臨下地望著她,正是那鬼市的哨子秋娘。
問話聲在斷壁殘垣中迴蕩,逐漸平息。葉憫微仰頭與秋娘對視片刻,指著枯死的樹苗,誠實道:「我在種樹。」
秋娘晃著腿,腰間銅錢串嘩啦作響,她不鹹不淡道:「是嗎?」
自然不全是。
葉憫微來到這裡,是來尋找鬼市入口的。
這幾日每當秋娘去送客時,她便以視石觀察周邊的靈場波動,幾番測算下,推算入口應該正在此處。此刻她正準備埋下蒼晶,算出入口的具體位置。
然而蒼晶還沒埋好,她就一下子被秋娘抓個正著。
秋娘卻沒戳破葉憫微,她凝視葉憫微片刻,便低眸將那煙桿上的煙鍋頭在樹枝上磕磕,清出餘灰。
她漫不經心道:「土壤不同草木便各異,想在這裡種東西可不容易。」
「但是這裡長出了很多樹。」
「這裡的樹是我種的。」
葉憫微問道:「那你能教教我嗎?我也想種東西。」
大約是沒見過這麼聽不懂弦外之音又得寸進尺的人,秋娘動作一頓,轉過頭看向葉憫微,挑眉道:「你讓我,教你?」
葉憫微站起身來,篤定地點點頭。
秋娘吐出煙霧,從胡楊樹上跳下來,一步步走近葉憫微,道:「你想種什麼?」
葉憫微瞧了一眼那枯死的樹苗,說道:「什麼能活就種什麼,當然,最好是辣椒。」
秋娘尚未對此做出回應,卻聽見有駱駝奔跑聲由遠而近,蹄聲急促,葉憫微與秋娘轉頭看去。
只見一位不速之客——不速之駱駝從大漠中朝此地奔來,背上還趴著個暈倒的人,直衝到葉憫微的駱駝旁才停下腳步。兩只駱駝互相叫了兩聲,彷彿在交流方才的遭遇。
「蒼術?」葉憫微驚詫道。
秋娘走近那駱駝背上的人,低頭端詳了一陣,拿煙桿挑起蒼術布滿傷痕的手臂,說道:「他被蛇咬了。」
一柱香的時間之後,這荒鎮果然又迎來了新訪客。
謝玉珠氣喘籲籲地踏入這個鎮子,繼而狐疑地環顧四周。
鎮子雖然已經殘破不堪,但從那些掉落的門扉往裡看,卻能見到各種零碎的家當。彷彿這裡的人並非離開,而是一夜之間人間蒸發了似的。
謝玉珠心有戚戚,恰在此時刮起了風,荒鎮中飛沙走石,天地一片昏黃。她小心地一點點前行,卻好像在昏暗中出現了一個人影。
那人坐在街道邊的粗壯胡楊樹上,默不作聲。
這情景無異於大白天見鬼。
謝玉珠停下腳步,哆嗦著問道:「你是誰?這裡是什麼地方?」
那人發出死氣沉沉的,平淡的聲音:「墓地。」
「誰……誰的墓地?」
「我的墓地。」
謝玉珠深吸兩口氣,大白天見鬼之事似乎已經坐實了,她謹慎地問道:「姑娘,你有……你有什麼不平之事嗎?」
那鬼淡淡道:「真是好命的蠢貨。」
謝玉珠覺得冤枉,這鬼怎麼還罵人呢?
風沙漸止,樹上坐著的那個人面目逐漸清晰起來,謝玉珠終於看清她的樣子。
「秋娘?」謝玉珠驚詫道。
只見秋娘穿著件土黃色的麻布衣服,靠著樹幹淡淡地一邊抽旱煙一邊看她,而在秋娘身邊的樹枝上,正趴著她要找的人。
「蒼術?」
謝玉珠的目光再轉下去,竟在遠處的屋角邊,看見了抱著膝蓋蹲在地上的葉憫微。
「大師父?」
這見面實在大大出乎謝玉珠的意料。
謝玉珠方才的遭遇,說來也是不湊巧。
她原本牽了一匹駱駝帶蒼術出門活動筋骨,她如今的牽絲術已經十分熟練,而且蒼術坐在駱駝上她牽著韁繩,原本不應該出什麼事兒。
誰曾想走著走著,沙地裡蠕動兩下,竟突然鑽出一條黑黢黢的細蛇來。
謝玉珠自小最怕蛇,當下腦海裡一片空白,嗷得叫了一嗓子蹲下來捂住頭。過了半天她才發覺,那蛇好像是沖著蒼術去的。
載著蒼術的駱駝受驚狂奔而去,待謝玉珠反應過來時,不僅連他們的影子都沒有了,蒼術還已經離開她能操縱的範圍,掙斷了絲線。
謝玉珠撫著心口道:「好險好險,我還以為我把蒼術丟了呢!我剛剛這麼一路追過來,想哭的心都有了。」
「秋娘帶了蛇毒藥,已經給蒼術敷上藥,應該沒事了。」葉憫微道。
謝玉珠轉過身朝秋娘連連道謝:「多謝您相助。」
秋娘瞥她一眼,轉過頭去嘬著煙嘴,一句話也沒說。
謝玉珠莫名在秋娘眼裡看到了蔑視。
謝玉珠有些不忿,她走到葉憫微身旁,她大師父正把鏡水倒進地裡,彷彿在認真種植著什麼東西。
「您就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挖人家牆角啊?」謝玉珠發出蚊子哼哼一般的聲音。
葉憫微來幹什麼,出發之前跟謝玉珠與溫辭都說過。
「嗯,這裡土壤太乾旱貧瘠,尋常方法種不活草木,還是她教我培土的法子的。」
謝玉珠睜圓眼睛,她迷茫地瞧了一眼遠處的秋娘,不能明白兩人之間為何能維持這種和平。
她壓低聲音說道:「對了,大師父,早上你聽客棧老板吹牛了嗎?」
這客棧老板十分自豪,經常吹噓他做的最正確的事兒,就是把女兒送進了鬼市,他女兒才能被培養成鬼市哨子歸來,他們夫婦靠此終於翻身做人。
「可是我聽說這夫婦原本是有五個孩子的,他們把五個全送進了鬼市,只有秋娘一個人回來了,其他的孩子都死在了鬼市裡。他們根本是自己豪賭,拿孩子做賭注啊!」
「所以說秋娘這古怪脾氣……也算有幾分道理。」
葉憫微聞言回頭看了一眼,秋娘坐在樹枝上,煙霧繚繞間低眸看著旁邊躺著的蒼術,不知道在想什麼。
秋娘此人從早到晚都面無表情,對什麼都不聞不問,興致缺缺。
無論是討得她歡心的人還是惹她不悅的人都一頭霧水,不曉得自己到底是贏在哪一點,又是栽在哪一點。
葉憫微略一思忖,低眸看向她剛剛悉心改造過的一片土地,萬象森羅旋轉之間從土壤中慢慢發出幼嫩的綠芽來。那綠芽悠然生長,抽枝發葉,開出白色的小花。繼而花朵凋謝,根部膨脹,結出紅色的果實。
謝玉珠驚訝道:「這是……辣椒?」
葉憫微滿意地點點頭,說道:「深度夠了,又種出來溫辭喜歡的辣椒,真好。」
她將那些果實摘下來,又拿出一顆走到別處播種。待葉憫微收獲了一大兜子辣椒之後,終於跟謝玉珠說道:「可以了,我們回去吧。」
謝玉珠便去鎮子邊牽駱駝。
葉憫微一邊戴好兜帽面巾,一邊走向在胡楊樹上坐了一下午的秋娘。秋娘轉眼看過來,只見葉憫微舉起手,對她說道:「這是送你的。」
葉憫微張開手,手裡竟然抓著一把煙葉。
「我剛剛種出來的,用了鼎爐加速炮製,不知道味道怎麼樣。」
秋娘的煙桿停在半空,她咬著煙嘴卻沒有將那口煙吸進去,低眸看著葉憫微手裡的煙葉。
「謝謝你剛剛教我培土。」
頓了頓,葉憫微說道:「嗯,也是賄賂,想拿來討你開心的東西。」
她露在外面的那雙眼睛微微彎起,語氣十分坦然。
秋娘抬眼看向葉憫微,眸光微動,沉默不言。
葉憫微將煙葉用帕子包好,放在了秋娘身邊,道:「若你覺得好,我再教你怎麼做,並不很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4 06:29 PM
卷五 新人舊鬼 第八十一章 落雪
葉憫微聲稱她賄賂了秋娘,只是不知道成沒成功。
至少秋娘沒讓客棧老板退錢趕他們走,而且葉憫微在秋娘眼皮子底下挖她的牆角,秋娘竟也沒管她。
以秋娘的性格,恐怕即便葉憫微把這鬼市哨子的活兒搶過來幹,她也只會揣著她的煙桿欣然讓位,拍拍屁股走人,真把她爹娘留下來當窮光蛋。
晚上溫辭醒過來,謝玉珠與葉憫微與他圍在一起商討。葉憫微說她白日裡在那座荒鎮裡算了算,雖然能基本確定入口在何處,但入口深處靈場波動太復雜,要明確進入的方法還需要一些時日,恐怕會趕不上競賣會。
「所以不如賄賂秋娘來得快。」葉憫微總結道。
溫辭手裡打磨著一塊水晶,略一思忖,看向謝玉珠道:「徒弟,你表現的機會來了。」
謝玉珠詫異:「我?您沒看到,那秋娘莫名其妙的特別討厭我,都不正眼瞧我一下,今日還罵我是蠢貨。」
頓了頓,她道:「我覺得,要不二師父您犧牲一下美色?」
葉憫微唰得轉頭看向溫辭,而溫辭眯起眼睛,皮笑肉不笑道:「犧牲美色?」
謝玉珠在這目光裡察覺到危險,迅速把話圓回來,道:「也是,您只會罵人哪裡會勾引人呢,而且雖然您長得好看,但也不是誰都喜歡您這模樣的。」
比如她就更喜歡那神出鬼沒的天上城主的長相。
腦子裡閃過衛淵這個人,謝玉珠不由得心生疑惑。
她早跟兩位師父提起過遇到衛淵的事情,此時感嘆道:「說起衛淵,真是奇怪了,他時常在我們周圍出現,怎麼到現在也不來見你們呢?」
溫辭漫不經心地說道:「恐怕很快我們就可以當面問他這個問題了。」
謝玉珠指著自己的脖子道:「他這裡有一道紅印子,我還以為是胎記呢。結果居然是他仇家的印記,他說他是從滄州大疫中倖存下來的,那是疫魔的魔印。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溫辭的動作一頓,他抬眼看向謝玉珠,慢慢道:「衛淵是滄州人?」
謝玉珠點點頭,她說道:「都七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他非說疫魔還沒死,要找……」
「要不要吃辣椒?」葉憫微突然將話題岔去奇怪的方向,她獻寶似的捧出一碟辣椒,放在溫辭面前。
溫辭愣了愣,目光轉移到這碟紅彤彤的辣椒上,他沉默一瞬後說道:「你這是讓我……生嚼辣椒?」
葉憫微看了一眼這一碟天然去雕飾——只是洗乾淨的水靈辣椒,道:「你不是喜歡辣椒嗎?」
謝玉珠與溫辭對視一眼,她的眼神頓時表了三百個忠心,表示此事絕非她慫恿。
「這些是我今天下午自己種的,不能吃嗎?」葉憫微說道。
溫辭看了看那碟辣椒,再看向葉憫微一派真誠的眼睛,他沉默片刻後伸手拿起一顆辣椒,就像拿起果脯瓜子一樣放進了嘴裡。
溫辭面色不改道:「倒也未嘗不可。」
頓了頓,溫辭還是試圖跟葉憫微說明白道理:「你知道為什麼我喜歡吃辣嗎?」
「為什麼?」
「因為我兒時所在的地方常年潮濕,濕氣重便可吃辣椒,可散寒燥濕。那些菜……」
溫辭還沒說完,葉憫微便若有所思道:「我知道了,你等等。」
說罷葉憫微便起身推門出去,身軀彷彿一道藍影,動作一氣呵成。門扉搖晃,只餘溫辭與謝玉珠在房間內面面相覷。
「她知道什麼了?」溫辭充滿疑惑。
謝玉珠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我也不知道啊。」
謝玉珠跑去走廊上四處張望,沒能看到她大師父的人影,她摸不著頭腦地回來,問道:「二師父,大師父這辣椒種得不辣嗎?你都沒什麼反應哎。」
謝玉珠邊說邊拿起一根辣椒。這辣椒大概只一根指頭的粗細,她小小咬了一口,立刻就被直沖天靈蓋的辣味嗆得面色通紅涕淚俱下,邊咳邊咳感嘆:「二師父……你……你也太抗辣了吧?」
這愛實在只有她二師父與大師父能談得。
溫辭瞧著她的樣子,冷冷搖頭道:「你們江南人屬實不行。」
謝玉珠憤然作色,就吃辣這件事與她二師父據理力爭了半天,卻聽外面傳來她大師父的喊聲:「溫辭!你出來一下!」
溫辭念及葉憫微的種種事跡,心生不好的預感。
他立刻站起身來邁步出門,腳步剛踏過門檻,又回來將那碟辣椒端起來,叼了一根辣椒,面不改色地邊吃邊下樓去了。
謝玉珠在後面拍掌,心說怎麼會有人喜歡這酷刑。
「你在做……什麼……」溫辭掀開客棧大門的門簾走出來,抬眼的瞬間,聲音卻消失在喉嚨裡。
這乾旱的大漠裡,竟然正在下雪。
茫茫大雪從天而降,雪花在空中飄揚,如同星河墜落,捲起細沙漂浮於連綿起伏的沙丘上。
葉憫微在大雪中,提著一盞燈回頭看向他,眉眼彎彎道:「好了,現在潮濕了。」
——濕氣重便可吃辣椒,可散寒燥濕。
大漠日夜便如寒暑兩季,白日裡熱浪滾滾,然而夜裡卻寒冷如深冬,水降落時,竟化為了雪花。
溫辭端著辣椒站在沙地裡,看著葉憫微站在廣袤無垠的沙地之前,頭髮被白雪覆蓋,就像許多年以前白髮蒼蒼時的模樣。
溫辭安靜無聲地凝視她半晌,突然轉過頭大笑出聲,他微微彎著腰,肩膀震顫,眉笑眼舒,笑聲不絕。
「為了讓我吃辣椒,你居然降了一場雪?」
「是啊。」
葉憫微也跟著溫辭笑逐顏開,眼睛瑩瑩發亮,似乎雀躍而得意。
溫辭完全忍不住笑,他斷斷續續道:「你怎麼……這麼……」
「我怎麼了?」
「……可愛。」
葉憫微聞言笑顏愈發燦爛,她從來沒有見溫辭笑得如此暢快,他笑得實在好看,勝過她在世上看過的一切風景。
她的目光落在溫辭的脖子上。
他也不像剛剛謝玉珠提起疫魔時,神情那樣冷寂。
葉憫微見過年幼溫辭脖子上的胎記。
那時候在眾生識海邊緣,溫辭暈倒之後靠在她的背上,說過很多含糊不清的夢話。他也曾低聲反復呢喃著,以痛苦的語調提起巨門與瘟疫。
他說,他不是疫魔。
而成群的嘲雀在他們上空盤旋,大聲喊著「假的!假的!」
蕭蕭風雪中,溫辭已經走近葉憫微,他將剛剛打磨好的一副普通視石放在葉憫微鼻梁上,眼裡笑意仍舊未褪。
他說道:「你好像有事情想要問我?」
葉憫微點點頭。
「不問嗎?我現在心情好,說不定就回答你了。」
葉憫微搖搖頭,她鄭重地說:「你說當別人有不想回答的問題時,不要追問。」
溫辭睜大眼睛。
他略一沉默,詫異道:「你什麼時候這麼聽我的話了。」
「如今你對我很重要,所以你說的每一句話,也都很重要。」
「我比你的好奇還重要嗎?」
「嗯,是的。」
溫辭眸光顫動,他凝視葉憫微片刻,低下眼眸,輕聲說道:「怎麼回事,你現在……像你又不像你。」
葉憫微伸出手去,卻懸在溫辭腰側不動,她詢問道:「我可以抱你嗎?」
她謹遵他的要求,等他行動才有下一步行動。
溫辭忍不住笑了一聲,繼而別過臉道:「你想抱就抱。」
「那我可以親你嗎?」
「……你別得寸進尺。」
第十六次被拒絕親吻的葉憫微上前一步,徑直抱住了溫辭的腰,嗅到他身體深處的花香,他的心臟沉穩而熱烈地跳動。
她聽見溫辭的聲音,輕而猶豫。
「等你換回腦子後,還會……」
「什麼?」
溫辭沉默良久,他伸出手抱住葉憫微,拍拍她的後腦:「沒什麼,那本就是屬於你的,你一定要把它拿回來。」
溫辭與葉憫微在茫茫大雪裡相擁,白雪覆蓋沙丘,受風處一片雪白,背風處仍是金黃,實在是大漠奇景。
謝玉珠倚著門框,看著這一幕,滿面笑容地讚嘆道:「絕配,真是絕配。」
她正讚嘆著,卻見眼前飄過一陣煙霧。謝玉珠訝然地轉過頭去,只見秋娘也正站在她身邊,端著煙桿,同她一樣瞧著門前的那兩個人。
謝玉珠猛然想起師父們交給她的賄賂任務,躊躇道:「秋娘姑娘,好巧啊……」
「我出生的時候,聽說大漠裡也下了一場大雪。」秋娘目光落在遠處連綿起伏的的沙丘上,慢慢開口。
這開頭讓謝玉珠措手不及,她道:「……這樣啊。」
「我娘說,那時有一位貴人路過我家,抱著我給我起了名字。貴人說我將澤被蒼生,名滿天下,待我長大後他會再來接我。」
謝玉珠心想,這貴人給她起名叫秋娘,可見文采也並不是多麼斐然。
然而她面上卻嘖嘖讚嘆道:「是嘛!那這位貴人後來來接你了嗎?」
秋娘終於轉過頭來看向謝玉珠,呼吸之間煙霧嗆得謝玉珠咳嗽,她淡淡道:「那人要是來了,我現在還會在這裡嗎?」
「……說的也是。」
秋娘突然問道:「你大師父叫什麼名字?」
「嗯?叫……叫雲川。」
「雲川,無垠星河,是個好名字。」
秋娘吐出一口煙去,淡淡道:「你兩位師父應該待你很好吧?」
「那是自然,世上絕沒有比他們更好的師父了!」謝玉珠萬分篤定。
「真讓人嫉妒啊,好命的蠢貨。」
「……」
謝玉珠確定,秋娘果真十分討厭她。
謝玉珠這邊敢怒不敢言,秋娘卻悠然轉過身去,說道:「明日我送你們進鬼市,你們好好準備吧。」
謝玉珠十分意外,她看著秋娘的背影消失在櫃台之後,只餘下慢慢飄散的煙霧。
她瞧瞧雪地裡的兩位師父,納悶道:「我是怎麼賄賂成功的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4 06:46 PM
卷五 新人舊鬼 第八十二章 戒壁
出發去鬼市一事,葉憫微、溫辭與謝玉珠也沒什麼好準備的,主要的問題在於蒼術。
一進鬼市所有術法都將失效,蒼術就無法再以牽絲術行動,只能臥床休息,不便於他們行事。
鑑於這一點,他們便把蒼術暫時安置在大漠外的這家客棧,付了一大筆銀子請客棧老板暫時照顧蒼術,待他們歸來再將蒼術帶走。
老板夫婦見到蒼術渾身的傷痕不禁嘖嘖稱奇,但畢竟大家都不是做正經生意的,也見多了稀奇事兒。這兩人向來只看銀子,拿了銀票之後就沒再多問什麼。
第二日傍晚,秋娘便點了一批客人出發去鬼市,葉憫微、溫辭與謝玉珠也在其內。
他們眼睛都被綁上黑色的布帶,他們先是坐了一段時間的駱駝,黑暗之中葉憫微聽見沙沙樹葉聲,感覺到他們應該是來到了那座荒鎮。
這時候秋娘令他們從駱駝上下來,讓他們踏入一個木製之物中,那東西摸邊緣來看彷彿是一條木船。
在這茫茫大漠中,根本沒有高過腳脖子的水澤,他們竟然坐進了一條木船?
「坐好了,用面巾掩住口鼻,閉上眼睛,閉住呼吸。」秋娘淡淡地說道。
船上客人們剛剛按秋娘要求的做完,便感覺到一陣大力攜大家向下,好似小舟俯衝進沙地裡一般。大家恍如陷入流沙之中,細沙從軀體間的每一寸縫隙間極速流過,擠壓胸膛撞擊脖頸,使人不得喘息。
嗚叫聲不絕於耳,黑暗中沙流壓得人無法動彈,就要死過去似的。
被流沙吞沒的窒息感逐漸減弱,他們彷彿從流沙中穿出躍入沙塵暴之中,細沙仍然不停拍打面頰,但已經比剛剛好多了。
黑暗中傳來秋娘的聲音:「可以喘氣了,把眼上的帶子解下來吧。」
葉憫微解開眼睛上的帶子,戴上溫辭給她做的視石。
只見秋娘提著一盞燈站在舟頭,急速流逝的黃沙繞過小舟向後飛去。這小舟上下皆是沙礫,便如一把鑽進沙海裡的剪刀,尖刃劈開沙流,急速向下,一心要攜乘客一直扎到地底去。
所有人都緊緊攥住小舟邊緣,若是被它甩出去,怕是會立刻葬身於沙流之中。
這難熬的時間不知過去多久,秋娘的身前突然出現光亮。
光亮快速擴大逼退沙子,沙流如煙消散,小舟脫離沙流,竟然從空中驟然墜落在水面上。
水花撿起幾丈高,頓時將小舟上所有人都澆成了落湯雞。
坐在船後面的人小聲罵罵咧咧道:「他娘的,每次進鬼市都搞得這麼狼狽!」
客人們紛紛打理自己,而葉憫微抬頭看去,只見頭頂的天空一片黑暗,無星也無月,與其說是天空,更像是一座巨大洞窟的窟頂。
光芒的來處,是茫茫水面中心的一座島嶼。那座島嶼地形起起伏伏,樓閣屋舍密集地建滿每一處,層層疊疊燈火通明,彷彿黑暗中燃燒的一座山巒。
有一道巨大的藍色穹頂似碗倒扣在島嶼之上,罩住了整個島嶼,正是斥靈場。
水聲潺潺,這看不見邊際的廣袤水面上有許多小舟,熱鬧而擁擠地駛向與島嶼以一道長橋相連的渡口。
那似乎是這座島嶼唯一的渡口,渡口處依稀立著一塊高大的石壁。
「前面就是戒壁,新客務必把每一條規矩都看清楚,咬破手指在戒壁上摁下指印,再走過戒壁。」
秋娘拿出煙桿,吸了一口煙,漫不經心道。
鬼市和世上任何一個地方都大不相同,千年以來鬼市沒有任何管轄者,亦無人能在鬼市為王。
鬼市最至高無上的權威,便是這石壁上的七七四十九條規則,它矗立在鬼市唯一的渡口處,靜默無聲地審視每一個踏入鬼市的人。
規則之下眾生平等,絕無高低之分,守序者行動自如,違逆者必受懲戒。
即便是如今成就了鬼市靈器生意的林雪庚,也不例外。
客流擁擠,這一船落湯雞們排了好一會兒隊,待秋娘與守渡人對了一系列切口,才得以登上渡口。
只見渡口立了一個木頭牌坊,上用朱砂寫了「迷津」兩個大字。牌坊下就是刻有鬼市市規的戒壁,戒壁正在斥靈場界邊緣。
老客們看也不看戒壁就走了過去,一個個沒入藍色的屏障之內,新客們則在戒壁下裡三層外三層圍了一圈,細細琢磨這鬼市的規矩。
「……強迫及干擾交易者逐出,永不得入;販假貨者逐出,永不得入;債不及父母子女,人死債消;不得偷竊搶劫;傷人財物者必等價償之……」
謝玉珠踮著腳一條條讀著這些規矩,讀得口乾舌燥。
她轉頭對葉憫微道:「這也太長了吧,要是大師父你還能像以前一樣,看一眼就能記住就好了。」
旁邊路過的老客見這裡擠滿了人,便扯著嗓子大聲喊起來。
「不必記!走過這迷津一進去,就全是賣戒壁規則書冊的!」
有人附和道:「沒錯!給你從第一條到最後一條寫得明明白白,還有一堆註解和案例!」
「除了貴點兒沒別的壞處,嫌貴你再往裡走走,隨便尋一家鋪子都有賣的!」
許多人聞言都在戒壁上摁了手印,徑直往裡走。前排的人群呼啦啦地進入鬼市,葉憫微、溫辭與謝玉珠便被後面的人推推搡搡,擠到了戒壁最前面。
「這些懲罰由誰來執行呢?」葉憫微問道。
「戒壁自身。」
溫辭從上到下掃視這些規則,說道:「在鬼市之中,所有人的性命、身體都受這些規則管轄,它能夠監視、支配人的行動,甚至奪取性命。」
「不過好處是,所有規矩明明白白,規矩不受賄賂,不會放過犯戒者,也不會枉殺無辜。所有王公貴族,修士仙家,在這規矩面前並無優劣之分。」
「那這裡還真是個和平又公平的地方。」謝玉珠感嘆道。
溫辭不置可否,他探頭看去,指著那巨大的藍色穹頂對葉憫微與謝玉珠道:「你們看。」
她們仰頭看去,那穹頂上有密密麻麻的文字滑過,仔細一看,竟全是鬼市裡發生的交易。
某人以多少錢買了某人手裡的什麼,某人贈送某人何物,某人損傷了某人的錢財多少,某人如何償還欠債多少。
姓名、事項與買賣金額一覽無餘,明白得嚇人,彷彿是個活賬本。
「戒壁背面會自行實時篆刻鬼市中進行的交易,每日子時抹平再重記。」
「林雪庚以戒壁為界建立斥靈場,取戒壁上的買賣文字顯現於斥靈場之上。每個在鬼市之中的人,只要仰起頭就能看到鬼市裡發生的一切。」
葉憫微眼裡映著穹頂上的藍光,她眼眸發亮,由衷讚嘆道:「真厲害啊。」
這實在是世上絕無僅有的稀奇地方。
溫辭、謝玉珠與葉憫微是秋娘這船客人中最後進入鬼市的三個。他們將那戒壁品讀許久,終於穿過斥靈場界,沿著渡口後細長的橋往鬼市走去。
秋娘早已進來,此時她正抱著煙桿倚在橋邊,吞雲吐霧間瞧了他們一眼。
她似乎在等他們。
與此同時,在遙遠的大漠黑店裡,今日未能被選中來鬼市的客人正不滿地向老板娘抱怨。
「我們都多少年的交情了,你就不能跟秋娘說說情,早點放我去鬼市?」
老板娘端著酒壇放在櫃子裡,四兩撥千斤地說道:「最近客人多,許是鬼市有什麼規矩,秋娘也是按規矩挑人。咱也不知道哨子的規矩,聽她的就行了!」
那客人看出老板娘打太極,轉而說道:「我也記著你們的恩情呢,沒你們我也搭不上鬼市這條線……不過說來,我記得秋娘小時候是最聽話膽小的一個孩子,長大了脾氣怎麼變成這樣?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客人磕著瓜子,玩笑道:「你們把秋娘送進鬼市時她才五六歲,近二十她才回來。這麼長時間不見,就算真變了個人你們也認不出吧!」
老板娘卻不知被觸到什麼逆鱗,突然急了,她把酒壇子往地上一放,怒髮沖冠道:「什麼認不出?自己的娃娃還有認不出的道理?她還能是什麼人?她就是秋娘!」
客人沒想到老板娘反應如此激烈,呆愣原地,滿堂的客人都轉頭看過來。平日裡脾氣火爆的老板大喊道:「怎麼了怎麼了!你這婆娘誰又惹你了!」腳步咚咚咚地走過去和稀泥。
大漠黑店裡混亂著,而長橋上人流擁擠中,那眉清目秀的年輕姑娘站在高懸的紅色的燈籠之下,倚著橋邊欄桿,望著那師徒三人走近。
燈火映照之下她的眉眼與輪廓,不太像她的父親,也不像她的母親。
秋娘悠悠邁步走上前去,站在了他們面前。
葉憫微、溫辭與謝玉珠也站定。
匆忙的人們紛紛與他們擦肩而去,秋娘的目光在這三人身上掠過,最終停在葉憫微臉上。
「歡迎來到鬼市。」
秋娘端著煙桿,另一隻手拍了拍葉憫微的肩膀,手指滑動之間,一枚銅錢沒入了葉憫微的衣縫裡。
一向面無表情的秋娘竟然彎起眼睛,微微一笑。
她說完這句話,便轉過頭去,頃刻間便被人流所吞沒。
突然有議論聲吵吵嚷嚷,彷彿星火燎原,一路燃燒過來,燃起熊熊火焰,人頭攢動間,所有人都在互相提醒,指向天空,驚訝地談論什麼。
穹頂上密密麻麻的交易文字中,出現了兩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名字。
「林雪庚贈葉憫微銅錢一文。」
人聲鼎沸中,煙霧繚繞間,林雪庚的面容被燈火照亮,她淡淡道:「祝你們在鬼市玩得愉快,師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4 06:57 PM
卷五 新人舊鬼 第八十三章 鬼市
長橋上的人們仰著脖子停滯不前,將連接渡口與鬼市正門的這座橋擠個水洩不通。堵在渡口的小舟上無人知曉發生何事,哨子們與乘客們紛紛罵罵咧咧,一時間「迷津」熱鬧非凡。
「葉憫微也來鬼市了!看來競賣蒼晶煉製之法的真是她!」
「林雪庚和她在一起,怎麼回事,這是她們商量好的嗎?」
「事情不簡單啊……」
而葉憫微正站在喧囂鼎沸之中,她仰著頭,眼裡映著穹頂藍光,若有所思地從衣襟裡把那一文錢摸出來。
謝玉珠瞧了那行文字半天,瞠目結舌道:「怎麼回事?秋娘她……竟然是林雪庚?」
「她真的是林雪庚啊。」葉憫微說道。
謝玉珠驚詫道:「……怎麼,大師父你知道她是林雪庚?」
溫辭對葉憫微說道:「東西放了嗎?」
葉憫微晃晃手裡的袋子,道:「嗯,已經在她身上放了一顆消息珠。」
謝玉珠再看向溫辭,她睜圓眼睛道:「二師父你也知道她是林雪庚嗎!!」
「噓!」溫辭將手指豎在唇前。
謝玉珠不情不願地閉上嘴巴,把疑問吞進了肚子裡。師徒三人被重新流動起來的人潮裹挾著,踮著腳擠過了長橋。
長橋那頭寫有「金錢勝境」的木牌坊逐漸清晰起來,這是鬼市的正門,這道門之後便是真正的鬼市。
舉目望去,只見此處地勢高低起伏,依山而建的屋宇樓閣把山裹得密不透風,以至於只見樓不見山,彷彿那高低錯落的樓閣,是自己踩著自己堆起來的。
到處掛著長串的紅燈籠,照得無星無月的黑暗亮如白晝。
介於從迷津上來的客人們一個個都是狼狽的落湯雞,一過那「金錢勝境」木牌坊,映入眼簾的便是大大小小供人洗澡的浴堂。
那些浴堂樓沿著石階一字排開,其中升起騰騰蒸汽,把這擁擠的大門口尋得水汽繚繞,彷彿仙境一般。
這個地方但凡是有商機,定然會被恰如其分地利用起來。
葉憫微、溫辭與謝玉珠三隻落湯雞便挑了其中最大的那一家「金香湯」沐浴更衣,進門時自然是謝玉珠付的銀子,確保交易是由她完成。
然而他們剛進去不久,剛剛各自在澡池子裡泡下,便聽見有澡客議論。
「瞧見了嗎,萬象之宗進這金香湯了!」
「還有個姓巫的,怕不是夢墟主人啊!」
「老天爺!沒想到我這輩子還能有幸跟萬象之宗、夢墟主人泡一個池子呢!」
原來是穹頂方才上出現了文字——謝玉珠購金香湯澡券三張。
而後接著是——謝玉珠贈葉憫微金香湯澡券一張。
——謝玉珠贈巫恩辭金香湯澡券一張。
戒壁盡忠職守,讓人真是裝也裝不成,躲也躲不過。
幸好這浴堂極大,客人又極多,幾百號人都在此處,澡池子也有十幾二十個,大家也不知道究竟哪個是萬象之宗,哪個又是夢墟主人。
只是路過的人都互相瞧幾眼,身體上「坦誠相見」,心裡頭各懷鬼胎。
葉憫微與謝玉珠泡在澡池子裡的角落裡,只聽旁邊池子裡,有人以萬分沉痛的語氣出聲——近日鬼市交易太多,她得了消息衝出去看時,穹頂上葉憫微的名字已經被擠出去,看不到了!
那人彷彿就像損失了幾百兩銀子一般長籲短嘆。
葉憫微與謝玉珠默默地矮下去,叫池水掩去半張臉,只露眼睛和鼻子,彷彿要溶在池水裡,只豎著耳朵聽眾人議論。
沉默地豎了耳朵半晌,謝玉珠終究是憋不住了。
她將嘴巴升出水面,將那忍了一路的問題問出來。
「大師父,你和二師夫究竟是怎麼猜到秋娘身份的呢?」
葉憫微轉過頭來,她也從水裡升起來,誠實道:「我們並不知道啊。」
「不可能!那您怎麼會在秋娘身上放珠子?」謝玉珠小聲質疑。
「不只是她,客棧老板、老板娘,總來找我們聊天的隔壁客人,賣駱駝給我們的商人,他們身上都有我的消息珠。」
「……啊?」
葉憫微解釋道:「之前蘇兆青、溫辭與我商量,覺得林雪庚對我的關注不同尋常。而且去往鬼市中人大多數都有消息珠,我就算毀掉自己的珠子,她也能從別人的珠子那裡看到我。」
「蘇兆青說,既然她對我的行動瞭如指掌,那麼應該會在我來鬼市的這一路上,找機會來見我。」
葉憫微舉起她手腕上掛著的小袋子,即便是泡澡池子她也沒解下來,裡面似乎放著許多圓圓的珠子。
「我拆解改造消息珠後,讓溫辭按我的改造做了一批新消息珠,讓它們有監視之能,轉而成為我的眼睛。這一路上,每個與我說話超過四句的人,我都在他們身上放了珠子。」
葉憫微頗自豪地示意自己手腕上的袋子。
她並不確定秋娘是林雪庚,她只是廣泛懷疑所有靠近她的人。
謝玉珠愣了半晌,不禁伸出拇指感嘆道:「您這真是……滿湖撒下金絲網,哪怕魚兒不上鉤啊!」
頓了頓,謝玉珠好奇道:「那大師父,你現在能看見她在幹什麼嗎?」
葉憫微點點頭——消息珠是她唯一知道,可以在鬼市生效的靈器。
她頭髮濕淋淋地飄在水裡,凝神片刻後,指著西面道:「她在那邊山上一座叫雲煙樓的閣子裡點錢。」
鬼市地勢四周低中間高,低處人流如織喧囂鼎沸,越往高處走便越安靜。相比於吵吵嚷嚷的浴堂街,山頂的那座雲煙閣彷彿要融入萬籟俱寂之中。
在這種寧靜裡,算盤珠子的聲音便愈發清晰。
從敞開的暗閣大門之中溢出迷人眼睛的金碧輝煌。
這暗閣裡地上放的是成箱的金錠銀錠,桌子上擺的是精美絕倫的古董花瓶字畫,匣子裝的是光彩奪目的珍珠寶石點翠首飾,抽屜裡藏的是整沓的地契房契。
面容清秀,身長玉立的姑娘打著算盤,從金碧輝煌中緩緩走過。
這金山銀山大約已經足夠買下幾座城池,五年來居於榜首的鬼市最大賣家,自然不是浪得虛名。
金光映照下林雪庚的眼裡卻只有一派平靜,手指不斷撥弄著那白玉珠子。
「姑娘一回來就來點寶庫了?不先喝口茶歇歇嗎?」侍女小梅在門邊詢問道。
林雪庚解下腰間的兩吊錢往桌上盤子裡一扔,說道:「今日珍珠的價錢跌了。」
小梅道:「鬼市裡貨價起伏不定,總有多有少。」
林雪庚手指在算盤上最後一敲,然後抬起頭無甚表情地掃視滿屋子的金銀財寶。
「還是沒到一萬萬兩。」
那邊葉憫微、謝玉珠與溫辭沐浴更衣完,便從「金香湯」裡默不作聲地溜出來了。
雖然在這裡行事實在不便,但再不便,卻還要行事。
這師徒三人一番整頓之後,開始逛起鬼市來。
鬼市鬼市,陰暗之處的市集,沒什麼不能做的生意,越是外面禁止買賣的,在這裡賣得越火熱。如今最為炙手可熱的,當屬靈器的生意。
瞧這店面安排就知道。
鬼市並無官府,沒有僧面沒有佛面更沒有官面,只有錢的面子。一出浴場街,最開闊的好地段連著三座鋪子,裡面掛的牌子無不與靈器有關。
「買賣靈器的,賣靈器情報的,買賣蒼晶的,賣現成靈脈圖的,賣……賣自在軒的票號的?自在軒是什麼地方?」謝玉珠一邊走一邊歷數。
「自在軒!林雪庚的鋪子!天上地下獨一份能改造靈器的地兒,每月只做十筆生意,拿到票號才能進去!」
倚在那鋪子門口的伙計揮著胳膊,指向這鋪子:「您來我這兒,我保準給您弄到票號!但最近三個月的已經沒有了啊,要買也是三個月後的了。」
謝玉珠乾乾一笑道不用,轉過頭來對她二位師父說:「這也有票販子呢?」
葉憫微捧著在街口鋪子買的戒壁規則十三家注版書冊,戴著溫辭給她的那副尋常視石,熙熙攘攘的人群及熱鬧的吆喝聲中,她說道:「真神奇啊。」
這在外面,分明是遭人痛恨,談之色變之事,在鬼市卻好像只是尋常營生。
溫辭指著對面一座樓閣,道:「你瞧,那是做靈匪生意的。」
只見樓閣足有三層,門前擺了大招牌,寫道——「靈匪解憂,殺人尋寶、求雨求親,無事不可!」
那正是買家花錢,雇靈匪辦事的牙行。
葉憫微、謝玉珠從那牙行面前走過,走老遠仍轉過頭看著,謝玉珠嘖嘖稱奇。
此類生意不止一家經營,各式各樣的店鋪開滿這幾條街,競爭十分激烈,導致每家門前都掛著大招牌顯示自家業績。
在鬼市這叫自賣自誇推而廣之,在外面這就得叫人證物證一應俱全。
這般明目張膽實在讓人不適應。
他們在此地轉了兩圈後,踏入其中一家牙行。溫辭裝作買家向老板打探消息,而葉憫微則被牆上的木牌子所吸引。
她走過去,只見每塊木牌上都寫著某件靈器、術法和可辦之事。
葉憫微從上到下把那些牌子一一看過去,這些靈器的用途許多她都未曾想到過。
她喃喃道:「哦?還能做這些事……」
她正站在那裡專心致志地端詳著,對面果脯鋪子的老板托著盤子走進牙行,對牙行裡的客人道:「客官!要不要嘗一下咱新進的蜜餞,不要錢,您嘗個鮮喜歡就買!」
來鬼市的到底是普通人,有七情六欲,要吃喝拉撒,鬼市有半數鋪子便是做這些日常生意的。
葉憫微仍然凝神看著那些牌子,盤子靠近她時,她瞥見盤子裡有切片的柿餅,沒多想就拿了一片放進嘴裡。
只聽外面忽有一陣吵鬧,那托著盤子的老板伸出頭看了一眼天空,在穹頂上看見了自己的名字和一個了不得的名字並排出現。
他瞠目結舌地收回頭來,扯著嗓子喊道:「哎呦喂!萬象之宗!」
這一嗓子如一聲鳴鑼,滿屋子的人齊刷刷地回頭,看向葉憫微與老板。葉憫微的手懸在空中,手裡還拿著未吃完的半片柿餅,與滿屋子人面面相覷。
果脯老板雀躍道:「今兒可算是見到真人了!」
人們從牙行敞開的大門裡呼啦啦裡湧,葉憫微連連後退,轉瞬之間被擠在了牆角。
她迷茫地瞧著這些興奮而又崇敬的眼睛,他們你擠我我挨你,彷彿觀看異獸祥瑞一般,互相說著這就是萬象之宗啊。
又見人頭攢動間,牙行老板從人群之中擠過來,對邊上人說道:「去去去!讓一邊兒去!這是我的店!」
那山羊鬍的中年男人一路擠到葉憫微面前,滿面笑容道:「萬象之宗您大駕光臨啊!來喝杯茶歇息歇息……要不嫌棄,給小店提個字兒唄!寫啥都行!」
葉憫微指向自己:「我……提字嗎?」
「對對對,最好寫個落款,那……」
店老板山羊鬍子一聳一聳,話還沒說完,就見溫辭面色鐵青地從人群中擠出一條路,將一條面巾往葉憫微臉上一裹,擁著她把她拽出了牙行。
人們跟著紛紛湧出去,謝玉珠也被擠得東倒西歪,好不容易走出牙行。她走街轉巷找了一柱香的時間,才在某條商鋪後街找到溫辭與葉憫微。
謝玉珠控訴道:「二師父!一遇到事兒您又只管大師父了!您好歹先告訴我在哪兒匯合吧!」
葉憫微與溫辭撫著心口氣喘籲籲,溫辭擺擺手道:「我哪兒顧得上這個?走散了你隨便去買件東西,我們不就能找到你了?」
葉憫微卻朝著某個方向看去,動作停住,驚訝地睜大眼睛。
謝玉珠和溫辭也看去。
只見這正是剛剛他們來時的路,從這條後街望出去,就能看見「金香湯」的大門。
那門邊不知何時新擺了招牌。
「萬象之宗、夢墟主人親選沐浴之地。」
葉憫微、溫辭與謝玉珠沉默地看著那嶄新的、墨跡未乾的招牌半天。
葉憫微道:「這真是個神奇的地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4 07:50 PM
卷五 新人舊鬼 第八十四章 規則
葉憫微、溫辭與謝玉珠三人心有餘悸,他們暫且先遠離人潮洶湧之處,尋了個島嶼邊緣靠水的角落休息。
葉憫微坐在臨水的石階上,迷惑地望著倒映燈火光芒的水面。斥靈場外,還有許多小舟朝著迷津渡口而去,繁忙而不知疲倦。
此地和外界乾坤顛倒,以至於光怪陸離,令人滿腹疑雲,頭腦嗡嗡。
石階兩旁綠樹掩映,街巷的人聲在遠處模糊。
溫辭站在她身側,拿起一塊石頭,在手裡掂了掂然後往水裡一扔,石頭在水上飛躍,打出十三個水漂。
他彷彿知道葉憫微在想什麼,一針見血道:「怎麼,覺得不習慣?在外面上至仙門官府下至平民百姓,畏之如虎恨之入骨的葉憫微,居然在鬼市成了飽受愛戴的英雄?」
葉憫微思索片刻,道:「我覺得他們愛的好像並不是我。」
她難得如此洞察世事。
「當然不是,這個地方是金錢勝境,人們只愛財神爺。」
頓了頓,溫辭拍拍手道:「不過恰巧,眼下你便是鬼市的財神爺之一。」
世人從不是鐵板一塊,各有各的利益,你哭我笑、你死我生,你滅你的魔,我奉我的佛,管你的魔和我的佛是不是同一個家伙。
溫辭伸手點了點葉憫微手中的書冊,道:「戒壁規則意在保護各人的財物。它把身體也視作財物,所以在這裡殺戮、鬥毆、監禁都會被戒壁阻止。」
「戒壁剝奪了人們互相傷害的權力,斥靈場又消除了靈器的威力,靈器不再是凶器,與黃金珠寶無異,對鬼市中人來說都只是賺錢的生意而已。」
葉憫微眼裡映著水面波光,她若有所思道:「因為戒壁上的規則,這裡便成為與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嗎?」
溫辭略一沉默,不無嘲諷道:「乍一眼看起來不一樣,看久了你便會發現,沒什麼不同的。」
穹頂上藍色的字跡不斷跳躍出現,遠處人聲喧囂,而水波拍打著石階,嘩啦作響。
葉憫微安靜片刻,轉頭看向溫辭道:「那如果我想傷你會怎麼樣?」
溫辭篤定道:「你做不到。」
「我可以試試嗎?」
「你試試。」
葉憫微從髮間拔下一根簪子,銀光閃過,溫辭並不閃避。然後下一刻——溫辭左手那白皙的手背上,便出現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血迅速滲出染紅手背。
加害者與受害者都始料未及,一時間氣氛凝滯。
溫辭緊皺眉頭轉著自己的手,說道:「這怎麼可能?」
他突然聽見簪子掉落在地的清脆響聲,還沒反應過來便被撲倒在地,一隻溫熱的手捂住他的眼睛:「不要看!」
溫辭的視線一片黑暗,他愣愣地說道:「就這麼一點兒血我還不至於做噩夢……」
他的手被人小心地牽起來,清涼的水從上面澆過,葉憫微的動作有點急躁,她苦惱地說道:「在這裡傷藥也不會起作用……你疼嗎?」
溫辭彷彿僵了僵,他把葉憫微的手從眼前拿下來,一雙眸子盯著葉憫微有些慌張的眼睛。
「你問我,疼不疼?」他似乎覺得從她的嘴裡問出這個問題,讓人難以置信。
葉憫微點點頭,認真道:「要不要我出道算題給你?」
「……算題?」
葉憫微解釋說,她以前受傷的時候只要想些別的,就能完全忘記疼痛。但是她上次吃砒霜時,心無旁騖地感受了一下疼痛,覺得那滋味太難熬了。
「我不希望你這麼痛苦,我能做什麼令它消失嗎?」
葉憫微的目光真誠,彷彿她願意竭盡全力避免溫辭的任何痛苦。而溫辭驚詫地望著她,彷彿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正在兩人沉默之時,只聽謝玉珠興奮的聲音傳來:「大師父二師父,你們在幹什麼呢!」
他們兩人一轉頭就看見了沿石階跑下來的橘紅身影。謝玉珠一雙亮得發燙的眼睛,一手捧著買來的酒水食物,一手指著穹頂。
穹頂跳躍的字跡中正有他們兩個的名字。
——巫恩辭將身體贈予葉憫微一次。
謝玉珠努力保持正經道:「我才離開這麼一會兒……二師父你怎麼贈予的啊!」
溫辭與葉憫微兩人同時沉默了,方才事情發生前他二人的對話湧上腦海。
——我可以試試嗎?
——你試試。
他們這對話被戒壁認作了交易的達成,溫辭就這麼把自己送出去,暫時成為了葉憫微的東西。
故而葉憫微傷他一次,並未受到任何阻攔。
最後這試驗還是由謝玉珠完成的,她拿石頭去丟她大師父,手剛抬到半空便動彈不得,完美呈現了被戒壁規則阻攔的例子。
謝玉珠得知這穹頂上令人興奮的字跡不過是她兩位師父的試驗,不免有些失望。她把在街上買的酒水食物遞給溫辭。當溫辭接過謝玉珠手裡的東西時,那藍光閃爍的穹頂上又顯現出新字。
——謝玉珠贈巫恩辭桃釀一壺,羊肉燒餅三隻。
「我看過不了多久我也要名震鬼市了,以後我買上東西就得趕緊跑!」
謝玉珠也在她兩位師父旁邊坐下,三個人正好佔據了一整排石階,她伸展雙腿對他們說道:「我剛剛繞了一圈,這裡靈器的生意做得真是五花八門,林雪庚可當真是厲害!」
戒壁矗立千年之久,鬼市依托戒壁而生,一直都是見不得光的生意交易之處。林雪庚來鬼市之後,靈器生意才發展壯大,以至於今日佔了鬼市生意十之七八的地步。
這滿街生意直戳仙門心病,若不是那道斥靈場以及林雪庚的庇護,這裡恐怕早被仙門鏟平了。
說到這裡,謝玉珠不由得迷惑不解:「林雪庚的事情說來也是撲朔迷離啊。當年白雲闕如日中天,林雪庚比白雲闕內門弟子都風光,她到底為什麼要與白雲闕決裂,還殺上師門連屠數十人呢?」
曾經也因為林雪庚的存在,仙門對於靈器的態度留有餘地,不像現在這般深惡痛絕。
那時葉憫微的魘獸初現,靈器之事被揭曉,太清壇會中三家意見並不相同,逍遙門堅決反對靈器的存在,扶光宗模糊不言,而白雲闕卻是積極的。
而最積極的白雲闕,又恰在那時主持太清壇會,他們尋到了魘獸和被魘獸選中的孩子——林雪庚,便力排眾議讓林雪庚留在白雲闕修行。
名義上林雪庚拜萬象之宗為師,與魘獸朝夕相伴,魘獸也只將靈器與記憶交托與她。但魘獸到底不能言語交流,實際上從十歲到十六歲的六年間,林雪庚一直生活在白雲闕裡接受教導,白雲闕對她而言與師門無異。
期間白雲闕對林雪庚用心栽培,可謂是寄予厚望。
「我爹說……」謝玉珠提起她爹謝昭,突然想起來她爹實際上不是她親爹,心中忽而一陣酸楚。
謝玉珠壓下這酸楚,繼續說道:「我爹說,他以前在白雲闕見過林雪庚,覺得那是位聰明又知禮的姑娘,與白雲闕眾人感情深厚,也不知道後面怎麼會做出這種事情來。」
林雪庚製造出白雲闕慘案後,仙門對於靈器的態度便急轉直下。
魘獸從那之後也失去控制,離開林雪庚在這世上神出鬼沒,隨意給予靈器。靈匪紛紛出現,真正開啟了直到如今的「靈器之亂」。
無論如何,林雪庚都是這靈器之亂中濃墨重彩的一筆,無數轉折的開端源頭。
葉憫微搖搖頭,她思索片刻後道:「不過應該與我有關吧。」
這世上由靈器而生的一切,總是跟她有關。
無論是恨意還是愛意,無論是那些被靈匪禍害的百姓,是這裡依靠靈器交易生財的人們;亦或是痛心疾首要抓她回師門的師兄,是野心勃勃又高高在上的秦嘉澤,還是那山間樓閣裡琢磨不透的林雪庚。
他們每一個都積攢了滿腔愛恨,有話要對她說,卻又不能從她這裡要到想要的答案。
「走吧。」溫辭裹著紗布的手在葉憫微眼前打了個響指。
他揶揄道:「一會兒再去街上,千萬別再隨便拿別人給的東西了,財神爺。」
這些人其中還有溫辭,不過溫辭與她的關係並非由靈器而生,而是由她本身而生。
葉憫微先溫辭一步站起身來,藍色衣裙搖晃間,她彎腰向他伸出手:「我來拉你。」
溫辭坐在石階上,他望著葉憫微的手,詫異道:「我只是傷了手,又不是傷了腿。」
葉憫微的手固執地懸在半空。溫辭沉默片刻,那隻沒受傷的,戴著金色指環與鈴鐺手串的手便伸出來,被葉憫微攥住手腕,從地上拉起來。
葉憫微把溫辭拉起來後,認真評價:「這樣被拉起身,你看起來好像不太舒服。」
頓了頓,葉憫微伸出雙手道:「下次我要同時握住你兩隻手腕,再把你拉起來。」
溫辭與葉憫微對視半晌,轉過身哼了一聲,不鹹不淡道:「你想法還真多。」
葉憫微跟著他往街巷走去,謝玉珠也從台階上躥起來,跟著他們走去,師徒三人再次融入街巷的人潮裡。
葉憫微、溫辭與謝玉珠花了三天的時間,踏遍了鬼市的街頭巷尾。
除了與靈器生意相關的區域,他們也去看了那些販賣武器兵械、禁書、官府文牒、奇珍異獸、奴隸、蠱毒的店鋪。
這裡處處都是生意,即使極力避免,也時不時會有交易出現,更別說還有他們三人之間的互相贈予。
於是沒過多久,他們就在書店裡《十三家注戒壁規》這本最為熱銷的書冊旁邊,看見了一摞《萬象之宗遊鬼市圖冊》。
裡面詳細標注了曾經與葉憫微發生相關交易的地點、店鋪,以及推測出的遊覽線路。
當時書店老板搧著芭蕉扇,大聲道:「客官看看,這是最新上的,最好賣的書!」
葉憫微拿起那本書翻了半天,讚許道:「確實做得很全。」
然後就被溫辭從手裡把書拿走放回攤子上,拉著走遠了。
把鬼市摸了一遍後,他們便各司其職。溫辭手上有一份蘇兆青給的名單,她查到了秦嘉澤在鬼市的線人姓名,溫辭便從他們入手去打探秦嘉澤的消息。
葉憫微則又撿起了老本行,她帶謝玉珠租了艘小舟,沿著斥靈場周圍的水面晃悠。
謝玉珠端著《十三家注戒壁規》坐在船頭,說道:「我看來看去,這裡只要不在金錢上虧欠別人,就萬事大吉。不過不能傷人不能殺人,更不能強迫人交易,我們該怎麼讓秦嘉澤把腦子還給您呢?」
「那就讓斥靈場與戒壁失效片刻。」
葉憫微俯身在她的本子上寫寫畫畫,同時噼裡啪啦地打著算盤,語氣輕鬆。
謝玉珠慢慢地放下手中的書冊,納悶道:「讓斥靈場和戒壁失效……這事兒很簡單嗎?」
「很困難。」
「……」謝玉珠心說那您怎麼說得那麼輕鬆。
謝玉珠只覺得她大師父這人,若是規則是她擅長的她就利用規則,若是規則不利於她,她就掀桌子。
還別說,她大師父最擅長的就是掀桌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4 08:35 PM
卷五 新人舊鬼 第八十五章 密談
果不其然,葉憫微開始跟謝玉珠講述她掀桌子的思路。
葉憫微對謝玉珠道:「我此前給你講過消息珠裡的靈脈構造,你還記得嗎?」
謝玉珠皺著一張臉,她腦子裡浮現出那百轉千回的圖案,小聲道:「一知……一知半解。」
「它可以在斥靈場中生效,其中可見許多躲避斥靈場限制的設計。而且你看……」
葉憫微邊說,便將自己的手穿出斥靈場,萬象森羅正停在那道藍色屏障上。
葉憫微發動萬象森羅,那鐲子嗡嗡作響彷彿被什麼所束縛,而斥靈場界上蕩漾起水面一樣的波紋,有規律地顫動起來。
「這樣發動靈器時能看見斥靈場的結構,再結合消息珠中消解斥靈場的設計……」
葉憫微筆走如飛,無法使用能看到靈力脈絡的視石,她便想別的方法看見,如此這般跟謝玉珠說著她對斥靈場的測試情況。
結論便是——葉憫微打算圍繞戒壁布置一個靈脈陣法,令戒壁與斥靈場同時失效。
不過這個靈脈陣法的設計十分復雜,她現在還沒有完全想好。
謝玉珠低頭看她大師父寫了滿本子的數符圖案。
她大師父換了個腦子之後,描述術法靈脈原理比從前清楚了太多,彷彿終於能理解普通人是怎麼思考了的一般,能夠一步步拆解給她聽。
所以謝玉珠雖然看得痛苦,但也勉強能看懂五六成。
謝玉珠嘗試跟著她師父寫寫畫畫,求教了一會兒這靈脈陣法的設計,又納悶道:「可是這幾天,林雪庚就沒什麼動靜嗎?她到底是怎麼看待您的呢?她就不想跟您見見面聊聊?」
葉憫微一邊寫一邊答道:「她每天都要按市價點一遍她的寶庫,今早點的那次離一萬萬兩還差五百兩。」
「……」
謝玉珠怪道:「林雪庚和白雲闕決裂,總不會是嫌白雲闕太窮吧?不應該啊!」
葉憫微正在描畫的筆卻突然一頓,染開一團墨跡。她放下毛筆直起身來,望向島嶼山脈上的一座閣子。
「師父,怎麼了?」謝玉珠也跟著看去。
「林雪庚有客人……」
頓了頓,葉憫微眸光微動,補充道:「是秦嘉澤來了。」
「秦嘉澤!?」
整座鬼市地勢最高處建了一座三層小閣,閣門上掛了一塊牌匾,上書「自在軒」三字,正是林雪庚所開,接受八方來客做靈器改造生意之處。登上這座樓閣的頂層,便可俯瞰整個鬼市。
鬼市中不見日月,故而只有夜晚並無白晝,放眼望去大半地方隱沒在黑暗中,而燈火明亮的街道上,無不人流如織。
喧鬧聲傳不到此處,遠遠看去人群彷彿在上演無聲戲劇。
一位年輕女子正倚在欄桿上,她一身鴉青綾羅生色花紋袍子,身側的紅燈籠將她的臉龐照亮,即便在這樣溫暖的顏色下,她的神色也冷淡得驚人。
「許久未見,林老板還是老樣子。」從身後的屋子裡傳來聲音。
林雪庚不緊不慢地回過身去,以煙桿掀起珠簾,打量著屋子中站著的男人。
男人一身紫袍,腰間佩玉手上戴著金鑲翡翠的扳指,和從前一樣雍容華貴。不過他沒有束髮,又似乎瘦了許多,面頰略有凹陷,而眼裡布滿血絲,又隱隱透露出某種狂熱。
林雪庚那雙舟柳葉眼凝視秦嘉澤片刻,她悠悠穿過珠簾,說道:「淶陽王府已經被查抄,聽說朝廷與仙門都在通緝你,秦先生。」
「該帶的我已帶走,一座空殼,查抄便查抄了。至於通緝,你我誰不是被通緝呢?」秦嘉澤全不在意,笑意輕鬆。
林雪庚低頭拿煙桿磕磕桌角,漫不經心道:「今日秦公子是來與我閒談的?」
秦嘉澤知道林雪庚向來不喜歡廢話,所以也不兜圈子,他笑道:「自然是與您有生意要做。」
秦嘉澤表明來意,他說自己帶來了一件靈器,想請林雪庚免去斥靈場對它的影響,讓它在斥靈場內能夠生效。
秦嘉澤身邊的小廝畢恭畢敬地捧上一個木匣子,木匣子上又放著一紙票號。
他說道:「拿了今日的票號來的,沒壞了林老板您的規矩。」
侍女接過小廝手裡的匣子,奉給林雪庚。林雪庚瞥了一眼那票號,看也沒看匣子裡的靈器是什麼,便說道:「這生意我不做。」
秦嘉澤道:「您看看匣子裡的銀票。」
「多少銀子,我也不做。」
侍女在一旁幫襯道:「要靈器在斥靈場內也能生效,這種買賣我們姑娘從來也沒接過。秦先生,鬼市生意不能強求,您還是請回吧。」
林雪庚彷彿覺得該說的已經說完了,轉過身去往裡間走,儼然是送客的架勢。
卻聽秦嘉澤在她身後輕聲一笑,道:「怎麼,林老板是怕我如今得了萬象之宗的頭腦,借此研究透了斥靈場,和您搶生意不成?」
林雪庚半個身子已經沒入黑暗中,她腳步一頓,舉著煙桿轉過身來。雲霧繚繞間,她的神情曖昧不明。
「看起來,你還有別的生意想談。」
秦嘉澤笑意深深,說道:「有,我正有一筆更大的生意,想要跟林老板做。」
頓了頓,秦嘉澤道:「這天下的生意,這江山社稷,舉世富貴,不知林老板感不感興趣。」
那邊謝玉珠已經撐著小舟,和葉憫微回到了岸邊,期間葉憫微一直端坐在舟上出神。小舟停在岸邊的垂柳之下,謝玉珠舉著燈坐在她大師父旁邊,小聲問道:「大師父,你都看見什麼了?」
葉憫微目光彷彿落在極遠之處,她若有所思道:「淮北叛亂中出現靈器一事,好像與秦嘉澤有關。」
山林間的自在軒中,林雪庚坐在梨花木的太師椅中,胳膊支在桌子上,慢慢說道:「淮北叛亂那件事,背後是你?」
秦嘉澤悠悠一笑,他端起茶喝了一口,道:「是與不是又有什麼區別?軍中有人以術法為兵刃,此事已經是板上釘釘,仙門難道會相信衛淵嗎?」
「此前仙門與朝廷之間微妙的和平,只是自欺欺人,隱而不發的危機罷了。」
衛淵在朝中悄無聲息地蟄伏多年,趁著靈器之亂建立天上城後,才被仙門發覺。然而仙門圍剿天上城時,天上城只是抵抗卻未反擊,衛淵雖有軍權,卻從未動用過朝廷軍隊的力量。
仙門討伐衛淵時,也未曾向朝廷發難。
兩邊都不想把朝廷牽涉其中擴大事態,彷彿那朝中的衛太傅與天上城的衛淵,是兩個人似的。
「這有什麼意思?大家都心知肚明,朝廷不可能放棄靈器之力,術法早晚會滲透到軍政之中,而這正會危及仙門的根基。仙門與朝廷的矛盾早晚會尖銳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這世上必有一場大戰。如今這場戰亂已經迫在眉睫,林老板,天下要大亂了!」
林雪庚吐出一口煙去,辛辣的味道在房間內彌漫,她說道:「這與我又有什麼關係?」
秦嘉澤哈哈大笑,他說道:「走到這一步,衛淵不可能不動用天上城的力量,屆時是靈器術法的大戰,這世上從未有過以術法為武器的戰爭,那場面該是多麼壯觀啊!衛淵與仙門,沒有任何一方能夠全身而退,終將兩敗俱傷。」
「而這正是我們的時機。」
林雪庚望向秦嘉澤,只見他那雙充血的眼睛裡滿是狂熱與興奮的光芒,他一字一頓道:「衛淵算什麼?被他把持的那個傀儡皇帝算什麼?我才是真正的皇權貴胄。」
「更何況……那統御天下的神通,正在我這裡。」
秦嘉澤點點自己的腦子,他笑道:「你未曾研究出來的蒼晶煉製之法,萬象之宗至今也沒有想起來的蒼晶煉製之法,我已經研究出來了。」
林雪庚神色淡淡地望著他的眼睛,說道:「原來如此,好一場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秦嘉澤微微一笑:「這並非我一人的意願,朝中厭惡衛淵支持我的人不在少數,只是礙於衛淵勢大。若天上城受挫,你與我又能帶來術法之力,一朝便能改天換地。」
「你已經有萬象之宗的頭腦,要我做什麼?」
「非也,林老板擅長因事制宜,將靈脈千變萬化,而我這顆頭腦擅長本源機理的考量。你擅拳腳我擅內功,我們合作才能珠聯璧合,天下無敵。」
秦嘉澤起身,望著這雕欄畫棟陳設華美的自在軒,悠悠說道:「林老板賺盡鬼市之財就能滿足嗎,鬼市之外天下何其之大,財富何其浩瀚,堆金疊玉,積滿整個鬼市也不在話下。屆時誰能針對你,誰又能限制你的自由?你所仇恨之人都要匍匐在你的腳下。」
頓了頓,秦嘉澤道:「包括萬象之宗。」
林雪庚凝視著秦嘉澤的雙目,煙霧慢慢從他們二人之間升起,沉默良久之後,林雪庚淡淡道:「你那匣子裡的靈器,留下吧。我收五百兩銀子,你明日來取。」
秦嘉澤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而遠處水邊的小舟之中,謝玉珠緊張地觀察著葉憫微的神情,只見她師父感慨一聲,露出意料之中卻又迷惑不解的神情。
「大師父,怎麼了怎麼了?」謝玉珠問道。
葉憫微說道:「林雪庚,她也恨我。」
這個世上痛恨她,想要她命的人又多了一個。
「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溫辭的聲音傳來,謝玉珠轉過頭去,只見他抱著胳膊站在岸邊,拉下面巾對她們道:「我查到一些關於秦嘉澤線人的事情。」
那邊自在軒裡,秦嘉澤正準備告辭離去,卻彷彿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回身對林雪庚說道:「林老板,你最近有沒有遇到一個身纏白布,失卻一隻眼睛之人?」
林雪庚蹙眉:「身纏白布之人?」
「嗯,他現在的名字叫做蒼術。」
看著林雪庚目露疑惑之色,秦嘉澤笑道:「罷了,他應該會來找你的。這是個很有用的人,請務必把他留下來賣給我,我必以重金相酬。」
「他是什麼人?」
「嗯……這可難說,他的身份太多了。恰好我最近翻閱前朝史冊,有些出乎意料的發現,想要與他秉燭長談。」秦嘉澤笑得高深莫測。
這一番相談終於結束,秦嘉澤由侍女引著沿著樓梯而下。
林雪庚目送秦嘉澤遠去,目光裡的疑惑被冷淡所取代。
「真沒意思。」她面無表情道。
她舉起煙桿,手伸進桿子上的煙袋裡,手指頓了頓,從裡面拿出一顆極小的珠子來。
林雪庚端詳那珠子上極為纖細,若隱若現的紋路片刻,道:「還算有點意思。」
她將那珠子伸出欄桿之外,手一鬆珠子便掉進了叢林之中。
然後林雪庚抱著煙桿悠然走向樓閣深處的房間。
她推開那扇門,門上的木牌泛起一陣藍色的光芒,她便一步從燈火昏黃中踏入了白日,從鬼市踏入了大漠的客棧裡。
陽光一時間亮得讓林雪庚眯起眼睛。
這是間不大不小的臥房,林雪庚走到床邊,揭開床邊的紗帳,她倚著床架看著床上那昏迷不醒,面色蒼白又滿身傷痕的男人。
她緩緩道:「你的名字叫做蒼術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4 08:51 PM
卷五 新人舊鬼 第八十六章 計劃
林雪庚聽那個聒噪的小姑娘,提起過關於這個男人的事情。
那姑娘說這個人原本就有許多來處不明的陳年舊傷,一直用白布遮擋著。他雙耳失聰、左眼失明,原本還剩一隻好眼睛,以它讀唇語就可以對談如常,時常讓人忘記了他耳不能聞。
然而前些日子他又受了很重的傷,就連僅剩的眼睛也失去了。
那姑娘還說,這個人生性豁達開朗,一向非常惜命,請客棧老板與老板娘一定要好好照顧他。他還有心願未了,定然會為此醒來。
「真是可憐啊,都已經這樣了,還有人等著利用你呢。」
林雪庚呼吸之間,白霧繚繞漫過紗帳,她淡淡道:「居然有人覺得你惜命?惜命的人,怎麼會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
那躺在床上的男人雙目輕闔,他的臉上印著狹長而奇異的傷疤,睡得很沉,呼吸平穩。
他自然不會回應她。
既然他已經失聰,那麼就連她的問題,他也一句都不能聽見。
林雪庚端詳他半晌,然後俯下身去握住他的手臂。她一圈圈解開他手臂上纏的紗布,前幾日被蛇所咬的傷口仍然呈現出青紫色。
臟腑虛弱,血氣凝滯,毒消得極其緩慢。
「你還有什麼心願,值得你以這樣一副身軀苟活於世呢?」
林雪庚將他的手放回床上。
她直起身來放下紗帳,正欲轉身而去,手卻突然被人牽住。
準確地說,是小指被人牽住了。
林雪庚停下腳步,她低頭看去,紗帳中露出一隻蒼白的手,指骨突出,朱紅色傷疤詭異駭人,從手背一直延伸到被紗帳所覆蓋的深處。
他的手沒什麼力氣,食指與拇指鬆鬆地搭在她的小指上,指腹冰涼。
「你……」
林雪庚小指微動,那隻手就無力地滑了下去,垂落在床沿。
這個名叫蒼術的男人並未醒來,似乎只是本能地抓住了什麼,又放下。
林雪庚站在原地,沉默地望著他修長蒼白的手,繼而抬起眼睛,目光穿過紗帳落在那張模糊不清的面容上。
隔著一道紗帳,這個人的輪廓寧靜又孱弱,彷彿被紅葉藤纏滿的一段溺水之木,不生不死,半浮半沉。
林雪庚無聲地吞吐一陣煙氣,煙霧繚繞模糊了她的神情,良久後她端著煙桿轉身推門而出。
光線一瞬間昏暗下去,她的鞋子便踏在了綿軟的波斯地毯上。
她又回到了剛剛的鬼市樓閣中。
林雪庚沿著廊道行走,高高懸掛的紅燈籠光芒在她臉上明明暗暗,她喚道:「小梅。」
那年輕侍女的身影出現在房內,道:「是。」
林雪庚淡淡道:「我記得冰窖裡存了一株雪蓮,拿來煎藥吧。」
侍女驚詫地抬起眼睛,愣了片刻才道:「……是。」
林雪庚留下那句話,便沿著樓梯緩步而下,她舉著秦嘉澤剛剛給的五百兩銀票,來回看了看。
她的雪蓮價值連城,有價無市,若硬折成鬼市中的價格,一萬兩也不為過。
林雪庚揮著煙桿,搖頭道:「又不夠一萬萬兩了。」
葉憫微、謝玉珠與溫辭三人劃著小舟到了僻靜的水面上,相對而坐,將各人掌握的情況逐一分享。
葉憫微把她看到的一切詳細地講給謝玉珠與溫辭聽,然後不無可惜道:「消息珠被林雪庚發現,她已經把珠子丟進林子裡了。」
謝玉珠思索道:「秦嘉澤匣子裡那靈器究竟是什麼呢?等他去取回靈器的時候,穹頂上就會顯現交易的名目了吧。」
溫辭盤腿坐在舟中,幾枚石頭在他手上輪番跳躍,他搖頭道:「我聽說與林雪庚相關的交易很少在穹頂上出現。」
「為什麼?」
「她能免於斥靈場束縛,憑術法隨心所欲地在鬼市與外界穿行。只要她在交易的某些環節離開鬼市,就會被視為交易中斷,不在穹頂顯現。」
頓了頓,溫辭一伸手,騰空的石頭一一落在他手心,他若有所思道:「不過我大概知道秦嘉澤的靈器是什麼。」
那應該是一個縮地令。
鬼市的情報生意四通八達,也有店鋪專門記錄和販賣每日穹頂上的交易文字。溫辭去查了最近幾個月穹頂的買賣記錄,在其中找到了秦嘉澤幾位線人的蹤跡。
「最近他的線人頻繁買賣情報,其中還有大量軍情。就在一個月前,他的一個線人設重金懸賞,購得了一枚縮地令。這縮地令溢價不少,可見他要得很急。」
縮地令是用來瞬間轉移位置的靈器,若能在鬼市生效,秦嘉澤便可頃刻離開鬼市去往他預先定好的別處。
葉憫微說道:「他是想要以備不時之需,用來逃跑嗎?」
「他先是重金懸賞,又趕在競賣會開始前請林雪庚准許縮地令在鬼市生效,應當是打算在這次競賣會中使用。」溫辭答道。
謝玉珠撫摸著燈籠,將她大師父說的那些來回想了一遍,心有戚戚道:「這秦嘉澤像是在謀劃什麼了不得的事情,這背後牽涉廣泛,非常復雜啊。」
然而謝玉珠又深覺就算他們知道了這些事,也沒地方說去。這世上絕大部分勢力對他們都虎視眈眈,他們去找這些人,就跟羊入虎口沒兩樣。
「算來算去,咱們能信得過的,也就只有滄浪山莊和蘇姑娘。」謝玉珠嘆息一聲。
「玉珠說得有道理。」溫辭認同道。
謝玉珠迷茫地看看她二師父,卻不知道自己哪裡說得有道理了。
溫辭對葉憫微道:「我們現在有兩條路可走。第一條路,你算出令戒壁和斥靈場失效的陣法。我們找到秦嘉澤的同時讓玉珠啟動陣法,把秦嘉澤抓住逼他把腦子還回來,再把他交給滄浪山莊。」
謝玉珠一聽要她去啟動陣法,想起那需要現畫的復雜靈脈,唯恐自己不能勝任,問道:「那第二條路呢?」
溫辭拋著手裡的石子,望向葉憫微:「你還記得縮地令的靈脈構造嗎?」
葉憫微搖搖頭,她睜著一雙明亮而從容的眼睛,說道:「不過我應該可以從相近的術法推算出來。」
「一枚縮地令的起點與終點是固定的,由靈脈構造而設定。」溫辭說道。
葉憫微眨眨眼,了然道:「那我去修改秦嘉澤的縮地令。」
她略一思忖,語氣輕快地說:「我把他縮地令的終點,改到滄浪山莊去。」
溫辭讚同道:「我也是這麼想的。」
謝玉珠聽著她兩位師父流暢的交流,沉默片刻,不禁為他們鼓掌:「你們果然是天才!」
師徒三人一致同意,將這第二套出奇制勝的方案放在了優先位置。
介於有鬼市的諸多規則限制,他們首先要避免名字出現在穹頂之上,其次要迴避偷盜傷人等事端。
為達成修改秦嘉澤縮地令的目的,他們謀劃了一套頗為迂回的方案。
於是第二天,秦嘉澤的隨從阿福在街上行走時,便迎面撞上一個頭戴斗笠的橘紅衣衫姑娘。阿福被撞得踉蹌兩步,還未待開罵,便見那姑娘匆匆跟他道歉然後快步離去。
「沒長眼睛啊!」
即便姑娘的身影已經走遠,阿福仍然憋不住氣,叉著腰罵罵咧咧。待他轉過頭時,卻見身前的路面上落下了一個鵝黃色的絲綢荷包。
阿福瞬間睜圓眼睛,機警地環顧四周,只見行人紛紛沒人注意他,他便喜上眉梢。
他不動聲色地將那荷包撿起來,打開一看,裡面竟然是沉甸甸的銀子和珍珠。
阿福笑成了一朵花,忙不迭地把那荷包收好揣進懷裡,哼著小曲兒洋洋得意地走了。
謝玉珠、溫辭與葉憫微站在街邊轉角處,目送阿福遠去,而穹頂上並未出現買賣信息——阿福並不知道丟棄者有意為之,便不被認作交易。
謝玉珠與她兩位師父擊掌。
那荷包裡自然混雜了葉憫微的消息珠,葉憫微便借此來觀察阿福的一舉一動。
當天下午,阿福果然就跟著秦嘉澤去取回了靈器。
林雪庚設了一道門,讓阿福穿過門去取靈器,那門後的櫃台似乎在鬼市之外。待阿福捧著靈器回來時,穹頂上果然未顯現林雪庚與秦嘉澤的名字。
秦嘉澤當場打開匣子驗貨,滿意地收下。
葉憫微對溫辭說道:「你猜的不錯,那的確是一枚縮地令。」
阿福花起來這意外之財來大手大腳毫不珍惜,讓人擔心不久之後他就會把消息珠也花出去。
所幸他先花的是銀子而非珍珠,消息珠繼續留在珍珠裡濫竽充數。阿福四處走動之間,葉憫微便借他將秦嘉澤住所的情況摸了個清楚。
因為鬼市的規則保護,鬼市中人一向戒備鬆散,秦嘉澤的住處也不例外。
葉憫微在地上展開一張圖,對謝玉珠與溫辭道:「這是秦嘉澤住處的房間排布,裝有靈器的匣子一直放在他的臥房裡,匣子上有鎖。鎖的鑰匙阿福有一把,每日貼身保管。」
「可是鬼市禁止偷盜,我們該怎麼偷鑰匙呢?」謝玉珠道。
溫辭抱著胳膊,悠悠道:「誰說我們要偷了?」
沒過兩天,阿福送秦嘉澤的衣服去給鋪子漿洗熏香,回來的路上正趕上有人在街邊表演。也不知演出的是什麼,人頭攢動好不熱鬧。
阿福一走進這條街便被人群吞沒,是走也走不得退也退不了,在其中被擠來擠去,圓的人都快被擠成扁的。偏偏還有人推搡,也不知誰的手賤,他的衣服都險些被扯開。
「是你!我的荷包是不是你拿的!」一道聲音在他身後響起,阿福驚詫回頭,只見那橘紅衣衫的姑娘正站在他身後。
「快把我的銀子還給我!」那姑娘伸手在他的衣襟袖口摸索,彷彿要把自己的荷包找出來。
「去去去!這裡誰能偷東西?誰拿你的荷包了!」阿福怒罵道。
兩人爭執半天,被人群擠得搖搖晃晃,誰也走不掉。阿福掙扎了好一會兒,才終於尋了條縫,氣得罵娘一邊撥開擁擠的人潮,去旁邊店鋪裡躲避去了。
而謝玉珠收起偽裝的怒氣,露出個滿意的笑容。她的手心正握著塊專用來做模具的泥,泥上清晰印出一枚鑰匙的形狀。
方才推搡間她摸到了鑰匙,不過很快又放了回去。
「只是拿來印個模子,都沒離開他的身,果然算不得偷竊。」謝玉珠滿意道。
待那高處的伶人收了扇子跳下來,人群逐漸散去之後,謝玉珠走到戴著面具的伶人身邊,道:「二師父,用這個能仿造出來嗎?」
演完一場雜戲的溫辭掀起面具,面上的水粉描畫華美而妖冶,他伸手從謝玉珠手上拿起那刻印清晰的泥模,道:「可以。」
頓了頓,溫辭轉身望向戴著斗笠,從另一邊走來的葉憫微,說道:「接下來就看你的了。」
葉憫微點點頭。
秦嘉澤喜好香道,衣服通常都要拿去熏香。之前阿福便是拿著他的衣服去熏香,被溫辭使計堵在了街上。
沒過幾天這衣服便漿洗好熏完香,由漿洗店的人捧著衣服送還到秦嘉澤的住處。
那個漿洗店的小姑娘也不過十五六歲的樣子,捧著厚重的衣服卻也健步如飛,走得四平八穩。轉過街角時,她面前卻突然出現了一個頭戴斗笠的女子,正站在她面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漿洗店的姑娘十分疑惑地瞧了這身形纖長挺拔的女子,往旁邊一步準備繞過她,然而這姑娘卻也往旁邊走一步,又擋住了她。
這小姑娘不禁生氣了,她怒道:「你這人怎麼擋人家路呢!!」
那女子抬起頭,斗笠下露出一雙灰黑的眼睛,她的聲音和緩:「你前幾天,是不是買了一本《萬象之宗遊鬼市圖冊》?」
小姑娘瞪著眼睛道:「是啊!我知道已經賣光了。我跟你說我好不容易訂到的,不轉賣啊,你找別人吧。」
戴著斗笠的女子突然從懷裡摸出一文錢,叫住從旁邊跑過的一個小男孩,將這銅錢遞給他,道:「送你了。」
那流著口水,說話還不利索的小孩舉著銅錢,喜滋滋地走了。
然後女子指了指穹頂。
小姑娘抬起頭看去,只見那穹頂的文字間出現一行字。
——葉憫微贈鄭三子一文錢。
小姑娘眼睛裡驟然顯露出明亮的光芒,她欣喜若狂地看向葉憫微,難以置信道:「你……你是……」
葉憫微在嘴前豎起手指:「噓。」
小姑娘開心地直跺腳,道:「讓我見到真人了!讓我見著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4 10:17 PM
卷五 新人舊鬼 第八十七章 改器
葉憫微觀察過這小姑娘,猜到她十分崇敬自己。但對方如此大喜過望的反應,還是出乎葉憫微的意料。
葉憫微疑惑地看著那小姑娘興奮地蹦跳,再看著她安靜下來,這才指著對方懷裡的衣服,說道:「我可以替你送這些衣服嗎?」
小姑娘眨著眼睛,雀躍道:「您……您要幫我送衣服嗎?」
葉憫微不太明白自己這句話有什麼值得激動的。
頓了頓,葉憫微說道:「鬼市不允許偷竊,所以我一定會幫你把這些衣服送到主人那裡。我有些事情要處理,希望你保守秘密,不要跟別人說遇見我的事。」
「哇……我和您……是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的秘密嗎!」
葉憫微沉默無言。
面前的姑娘呼吸不暢,面色通紅,思緒彷彿已經奔騰了十萬八千里,完全答非所問。
葉憫微真誠道:「你是不是生病了?」
這小姑娘頭搖成了撥浪鼓,就差沒原地轉圈跳躍以證明自己的生龍活虎,她說道:「您要做什麼事?我能和您一起嗎?」
「不用,只要讓我替你送衣服就行了。」
當葉憫微伸出雙臂時,小姑娘有些遺憾地將那些衣服交了出去,還期期艾艾道:「多麻煩您啊,衣服這麼重。」
頓了頓,她豎起手指,道:「您放心,遇見您的事情我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我家店在鬼市很有名的,您到我家來漿洗熏香,我絕對不收錢!」
葉憫微抱著那沉甸甸的衣服,瞧著小姑娘激動的眼眸,這姑娘也不知聽了些什麼故事,眼神熱烈又滾燙。
那滿溢的憧憬,彷彿是某種奇特的愛意。
跟她這一年來所遇見的目光完全不一樣,和溫辭也不一樣。
葉憫微想起她在牙行受到的追捧,若有所思道:「你……想要我提字嗎?」
小姑娘心花怒放,忙不迭地點頭。
「那等我辦完事情再來找你。」
葉憫微抱著衣服走了好遠,回頭時那小姑娘還站在街邊的紅燈籠下,歡喜地揮手跟她告別。
葉憫微回過頭來,喃喃道:「她為什麼這麼開心呢?」
待葉憫微來到秦嘉澤的住處時,她已經摘掉斗笠,換上一身與那小姑娘相似的衣服。她低頭捧著衣服,跟門前的侍從說明來意,便跟著侍從走進了門中。
秦嘉澤並不常住鬼市,此來鬼市包下了山邊一整間名為寶來的客棧,偌大的客棧裡只住著秦嘉澤與他的侍從,顯得空空蕩蕩。
秦嘉澤在鬼市總是閉門不出,今日難得出門。從前在淶陽王府,他出行必然前呼後擁,侍從無數。這幾次葉憫微從阿福那裡看到秦嘉澤,他隨身都只帶一兩個侍從。
秦嘉澤得到她這顆見到人群就暈的腦子,大概也是暈得昏天黑地之後吸取教訓了。
她跟著侍從沿著樓梯走上二樓,走進房間將衣物放下之後,便聽得外面有人喊這個侍從的名字,語氣急切。
「阿隆!阿隆!」
這侍從皺起眉頭,有些不耐道:「阿福那家伙又找我什麼事?」
「錢已經給店裡結過了,你回去吧……別喊了,來了來了!」他沖葉憫微揮揮手,便腳步匆匆地朝喊他的方向去。
葉憫微跟在他身後,阿隆步子很急,她卻走得不緊不慢。待阿隆快步消失在樓梯處時,葉憫微停下了腳步,她轉過身去徑直走進東邊一間房間,輕輕推開房門進去然後回身關上。
她直奔那房間的櫃子,從一摞摞書冊後捧出一隻漆木匣子放在桌子上,從袖子裡掏出溫辭昨日趕製好的鑰匙,插進鎖眼之中。
鑰匙旋轉間,那鎖咔噠一聲輕響,被她打開了。
隨著匣子的打開,一枚縮地令顯現在眼前。
那是一塊手掌大的方形木牌,上面刻出深深淺淺的凹槽,葉憫微掃視了一遍上面刻畫的靈脈圖,雕工有些粗糙,不是溫辭的手筆。
葉憫微喃喃道:「應該是從前我做的。」
不過看起來秦嘉澤拿到它之後,也沒有對它多做修改。
葉憫微拿起雕刀開始修改這靈脈回路,萬籟俱寂中她的神情專注,落刀沉穩,那回路在她的刀下漸漸出現微妙的轉變。
正在葉憫微凝神修改時,她的目光忽而一沉,手也停下。
她在阿福那裡看到了走出轎子的秦嘉澤。樓下傳來聲音:「王爺,您怎麼提前回來了……」
腳步聲快速逼近,葉憫微再刻下兩筆之後便心知來不及完成修改。她便當機立斷,把縮地令放進匣子裡,鎖上匣子將它放回書冊之後,輕輕合上櫃門。
秦嘉澤推門進來的前一刻,葉憫微從窗戶翻了出去。
只聽門開一聲砰響,秦嘉澤腳步煩亂地走進屋內。他頭髮披散,雙目充斥血絲,面色極差,一進房間就靠在軟榻上,揉著太陽穴默不作聲。兩個侍從快步跟上他,阿福了然道:「王爺是不是又犯頭疼了?」
「拿一碗安神湯來!」秦嘉澤緊皺眉頭,彷彿要把太陽穴揉出血來。
「王爺,大夫說了,安神湯雖然能止頭疼但傷身。您來鬼市前幾乎天天喝,大夫千叮嚀萬囑咐,這段時間您不能再喝了!您先忍著點吧。」
阿福邊勸邊要去把安神的香點上,秦嘉澤卻陰惻惻地說了一句:「忍?」
一瞬間桌子上的東西全被掃到地上,瓷杯茶壺碎了一地,茶水四濺,香爐打翻,滿房間香灰飄散。
「哈哈哈哈……你要我忍!」秦嘉澤的笑聲狀若瘋狂,房間緊接著傳來一陣轟隆哐啷的巨響,木架傾倒,桌子被掀翻,秦嘉澤歇斯里底地把整個房間砸了稀巴爛。
「葉憫微到底在易生術裡動了什麼手腳!」秦嘉澤捂住額頭,咆哮道。
他話裡的主角此時正站在一樓狹窄的房簷上,身子緊緊貼著窗戶外的牆。
房間裡的震顫順著牆壁傳來,葉憫微從窗戶裡瞥了一眼那滿地的狼藉,默默地想:她可什麼都沒做。
然而即便她什麼都沒做,秦嘉澤完完本本得到了她的腦子,也並不能和它相處融洽。
當她換來秦嘉澤的腦子時,便發覺她與其他人的思維截然不同。這個新的頭腦自由而不受控制,它對她的記憶有自己的處理主張,知道該銘記什麼又該遺忘什麼,再不需要她費心。
她從安排一切的管家身份卸任,從她腦海的巨大「藥櫃」之前獲得自由。
而被丟在那沉默的、高聳的、完全依賴主人安排一切的藥櫃前的秦嘉澤,該要怎麼面對這世間向他湧來的洪流?
如今看來,他果然在這洪流中掙扎得十分痛苦。
「王爺!王爺息怒!」
侍從們顫顫巍巍地跪下,有人說道:「小的聽說葉憫微已經來到了鬼市,這些日子她的消息在鬼市流傳甚廣,咱們去把她抓過來問分明!」
秦嘉澤撐著桌子,目光沉沉道:「你去抓?在鬼市抓人限制繁多,你們誰能吃透鬼市的規則?要抓葉憫微,還是要靠林雪庚。」
「可是聽說此前林老板已經見過葉憫微,穹頂上出現了記錄,然而葉憫微至今行動自如……王爺,林老板真的可信嗎?」
「要是見幾面就能抓住葉憫微,她早就死了一千次了。」
秦嘉澤揉著太陽穴,坐在太師椅上低聲道:「在外葉憫微身邊有夢墟主人,在鬼市有戒壁傷人監禁的禁令,萬事都需要交易,要抓住葉憫微自然要付出同等的代價。這一番謀劃只有林雪庚能做到,她也必定會做。」
頓了頓,他冷笑道:「畢竟除去已經死在她手下的人之外,萬象之宗當屬她痛恨之首。」
葉憫微站在窗邊,聞言安靜片刻,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仙門的許多修士恨她,是因為她「偷竊」了術法製成靈器,導致秘法洩露。
自稱是她師兄的甄元啟恨她,是因為她辱沒師門,他又懷疑她拿人煉蒼晶。
包括阿嚴在內的許多百姓恨她,是因為由她而生的靈匪肆虐,害得人們家破人亡。
希望她在這個世上消失的人,總有十分正當的理由,那麼林雪庚的理由又是什麼?
從前葉憫微不理解,現在她越來越明白這些人為何而恨她。她似乎要付出更多的努力,窮盡一生以令她的生存戰勝這些致死的仇恨。
這是比研究術法靈脈漫長得多的戰役。
「葉憫微如今沒了她天賦異稟的頭腦,便只是個掌握幾件靈器的靈匪而已,已經沒有什麼價值……」
屋內的對話仍在繼續,葉憫微聽到樓下傳來幾聲輕微的貓叫,於是低下頭去。只見樓下正站著個戴著斗笠縛著面巾的人,抬起頭以一雙鳳目望著她。
那正是溫辭。
秦嘉澤特地住在一間人少僻靜的客棧裡,所以此處緊挨山林,這扇窗戶下正對著枝繁葉茂的樹林,溫辭站在樹下看著她。
葉憫微對他搖搖頭,示意溫辭她並沒有來得及改完。
溫辭皺起眉頭向她打手勢,讓她先下來再說,然後伸出了雙臂。
葉憫微望了身側那扇窗戶一眼,便又往遠處挪到窗戶絕對看不見她的位置,往前走了半步,朝著溫辭的方向一躍。
溫辭果然精準而穩穩地抱住了她,沒發出一點兒聲音。葉憫微攬著他的脖子,小聲說道:「你口技當真厲害,方才阿福的聲音模仿得很像。」
把侍從支走的呼喊聲,正是溫辭模仿的。
溫辭彷彿理所當然般挑眉一笑,將她放在地上,手指在嘴前比了個噓,拉起葉憫微快步離開了這間客棧。
「只差兩筆了,我沒來得及改完。」
走在山林之中,葉憫微便將她剛剛才所做之事、所聽到的話講給溫辭聽。
溫辭關注的卻並非是這個,他聽完葉憫微講完一切後,神情凝重對她道:「你把靈脈圖給我,最後兩筆我去改,你現在盡快離開鬼市。」
「為什麼?」
溫辭還未來得及說完,便聽遠處傳來慘叫聲。他們對視一眼,便立刻朝著聲音的來處奔跑而去。
跑了沒多久林間便出現一條大路,路盡頭有一座被圍牆圍起來的圓形樓閣,圍牆只開一扇小門。有許多人沿著路往門裡面走,門口站著收錢的伙計,客人交錢伙計給牌子,這才放人進去。
慘叫聲與喝彩、鼓掌之聲此起彼伏,越發響亮。門口的伙計和走進門去的客人都對慘叫聲充耳不聞,甚至目露興奮之色。
溫辭停下腳步,他眯起眼睛打量此處片刻,對葉憫微道:「沿這條路下山不遠便是人奴坊,是鬼市販賣奴隸之處。這裡應該是鬥奴場,裡面正有有奴隸在廝殺。」
「廝殺?鬼市規則不是不許傷人嗎?」葉憫微問道。
「鬼市保護的並不是人,而是財產,或者說主人處置財產的權力。只是恰好,我們是自己的主人。」
溫辭淡淡道:「而奴隸的生命不屬於自己,他們是主人的財產。鬼市的規則,確保他們的主人可以對他們為所欲為。」
在林雪庚進入鬼市之前,溫辭曾經來過鬼市幾次,那時的鬼市還沒有靈器,其中充斥著大量奴隸、人牲、人骨人皮的交易。
外界那些復雜的秩序層層疊疊,血統、金錢、修為,鬼市的秩序只是更加赤裸,唯有金錢。
「所以我說這個地方,乍一看跟外面不一樣。但仔細一看,沒什麼分別。」
頓了頓,溫辭看向葉憫微:「所以你在這裡並不全然安全,若林雪庚對你懷有殺心,你需要盡早離開她的勢力範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4 10:32 PM
卷五 新人舊鬼 第八十八章 舊夢
「你和林雪庚早晚要將舊怨解決,不過不能在此刻,也不能在鬼市。我們並不熟悉這裡,而林雪庚已經對這裡的規則瞭如指掌。現在你最好先和謝玉珠離開鬼市,去滄浪山莊等我。把秦嘉澤這件事了結,再從長計議。」溫辭跟葉憫微分析道。
葉憫微低眸思索一陣,看向溫辭道:「但是我不想和你分開。」
溫辭抱起胳膊,哼了一聲:「也不知道是誰在嘉州丟下我一走了之的。」
「你不是很介意這件事嗎,所以我絕不會再丟下你了。」
葉憫微還記得溫辭在眾生識海裡的怒斥,於是向他鄭重承諾。
溫辭偏過頭看向葉憫微,斗笠之下她的那雙眼睛裡滿含篤定。如此想來自豫鈞之後,她確實再沒離開過他,連眾生識海那次她都待在他身邊。
最近這段時間她一直表現得很好,十分溫暖,又好像真的很在乎他。
以至於一些以前不願意說出口的話,他也逐漸願意對她說了。
溫辭嗤笑一聲,彷彿玩笑般說道:「沒關係,你這也不是頭一次丟下我,我早已習慣被你丟下了。」
葉憫微眸光微動,彷彿想要解釋什麼,卻見溫辭靠近她一步,彎腰凝視她的雙眸。
他慢慢道:「但你也很清楚,我不可能丟下你。所以如果我被困,那就是我一個人被困,但是如果你遇險,那就是我們倆個一起遇險。」
「更何況要躲債的人是你,你這天下最好的賬房來算算這筆賬如何更劃算,還是聽我的吧。」
溫辭很了解葉憫微的思路,知道她把所有東西都放在賬面上算個七七八八的習慣。然而這次葉憫微卻沉默了,她輕聲說道:「不是這麼算的。」
溫辭只當她答應了,他轉身沿著這條路往山下走,道:「我們回去找玉珠吧。」
葉憫微看著溫辭的背影走遠幾步,卻並未跟上。
溫辭停下步子回過身來看她,偏過頭道:「怎麼,你想進去看奴隸角鬥嗎?那場面非常血腥,我看過之後做了幾日的噩夢。」
葉憫微的腳步終於鬆動,她跟上溫辭,問道:「然後呢?」
這通往生死場的路邊,客人來來往往,門口的伙計還在吆喝,截然相反的慘叫與喝彩聲仍然不絕於耳,痛苦與愉悅同時上演。
「然後我散盡錢財買下整個鬥奴場,把裡面所有的奴隸放了。然而沒過多少年,鬼市裡又有了新的鬥奴場。」溫辭淡淡道。
他救得了一場角鬥的人,救不了人奴坊所有的奴隸,救不了此後源源不斷送進鬼市的奴隸,更救不了這普天之下的甿隸之人。
這個鬼市毀了還會有新的鬼市,一群奴隸獲得自由之後還會有新的奴隸。人之貪欲存於世,鬼市便存於世,傾軋下的弱者便匍匐於世。
葉憫微望向那些滿眼期待的客人,她與他們擦肩而過。
「若此地可以使用靈器,他們定然會用靈器讓奴隸角鬥的場面更加痛苦、血腥而激烈。但你能說那全是你的過錯嗎?」
頓了頓,溫辭說道:「所以我說,不要把所有的債都算在自己頭上。我不清楚林雪庚為何對你心懷恨意,但是道理也是一樣的。」
葉憫微與他並肩而行,下山走入街道,匯入人人流之中,她想溫辭還是老樣子。
無論她做什麼,無論別人怎麼看待她,他永遠會說她是對的。
甚至在別人的指責尚未出口時,他就要提前告訴她,她無可指摘。
彷彿他曾經背著沉重的孽債,深受其苦,所以不願她承受一點負擔。
葉憫微與溫辭的身影消息在山下人潮之中。而此刻在山的另一側,高懸的紅燈籠之下,遠離山腳人流與喧囂的雲煙閣內,林雪庚她正伏在她寶庫的木桌之上沉沉入睡。
她修道那些年被白雲闕悉心培養,以至於幾年便入道築基,如今年過三十,看來仍然是青春少女。
擁有這樣年輕而秀麗的面容,林雪庚卻一身暗色的鴉青羅裙,她安靜地躺在小紫檀木的矮几之上,頭枕著手臂,那不離身的紅酸枝木煙桿橫在鬆鬆張開的手指間。
林雪庚眠於令人豔羨的金碧輝煌之中,卻在做著一個混亂而蒼涼的夢。
年少的她站在大雨之中,身上衣衫染盡鮮血,手裡的長劍寒光雪亮,因為殺了太多人,那隻手已經在發抖,連劍都握不穩。
她的另一隻手裡,捧著同樣染血的蒼晶。
深林莽莽,大雨如天傾,她面前站著一隻白鹿,如同煙霧凝成的幻影一般,懸浮在空中,披著一層安寧的白光。
「你也要離開我嗎?」她的聲音顫抖,比起質問更像是懇求。
那隻白鹿安靜地退後兩步,繼而化為一縷白煙向遠方飄去,消失在大雨茫茫之中。
她沒有挽留也沒有追趕,雨水從她身上淋漓落下,被衣上血跡染紅,在她腳下匯成一灘血水。
或許正是因為她太過骯髒,所以那纖塵不染的白鹿避之不及。
蒼晶掉落一地,聲音混沌不清。
「為什麼……為什麼……」
「既然如此當初為什麼要選中我?一切都是因為你!連你也在利用我嗎!為什麼?你告訴我為什麼啊!!」
靈劍掉落在地,劍柄上掛著的的鈴鐺被雨水浸透,她跪倒在雨水裡捂著臉嚎啕大哭。
大雨也未能洗盡她身上他人的鮮血。
那是她最後一次流淚。
畫面忽而模糊起來,彷彿突然變換了時空。林雪庚從大雨中抽身而出,看到自己仰面躺在地上。
她渾身潮濕而黏膩,浸透鮮血,不過這次血並非屬於他人,而是出自她自己。
她好似在彌留之際,被某個人抱在懷裡。
抱著她的人臂彎顫抖,他對她說:「對不起……」
眼前的場景十分陌生。
她太過疲倦,模糊的視野裡看不見他的面容,只能聽到他低沉而溫柔的聲音,他對她說:「我不是你的恩人,我沒有對你做過一件好事,我不值得你……」
他抬起她的肩膀,緊緊把她扣在懷裡,她聞到他頸側乾乾淨淨的焚香味道,他低聲在她耳邊一遍遍重復,說他對不起。
為什麼對不起?他有什麼對不起她的?
她竟然聽到自己回答了他,像是從胸膛裡擠出的最後一口氣,虛弱而緩慢:「不要哭……不用對不起……是我願意的……你要……活下去……」
「對不起。」
頓了頓,那個人低聲道:「等等我,我一定會再找到你。」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她好像突然積攢起一些力量,終於睜大眼睛看清了他。
他眉目如水墨畫卷,面容清雅絕塵,眼底的水澤顫動,手臂上有一道長長的,朱紅色傷疤。
林雪庚驟然從夢中驚醒,險些被滿目的金銀晃到眼睛,她皺著眉舉起手擋在眼前,恍然看著自己置身的這間寶庫。
一段她習以為常的噩夢,加上一段她從未做過的新夢,都真切地彷彿身臨其境。
小梅站在她身側,有些擔憂地說道:「姑娘做噩夢了嗎?」
林雪庚並沒有回答她,小梅向來很有眼色,她看著林雪庚的神情,遲疑片刻道:「姑娘,最近發生什麼事情了?您怎麼突然決定將之前放出去的錢全數收回?這樣未免也折損太多利錢了。」
林雪庚沉默許久,才拿起她的煙桿,重拾她的從容。
她輕描淡寫道:「養了個病鬼,錢的虧空總要從別處補上。」
「哪裡有虧空,您看這寶庫裡的銀子都快擺不下了。」小梅指著這滿屋子的金銀財寶,不解道。
林雪庚搖搖頭,她站起身披上披風,又把鑰匙給小梅讓她把寶庫鎖上,她說道:「我跟你說過,有一件大事終於要了結了。」
鬼市不見天日,大漠裡的陽光卻好得過分,春末夏初的時節,大漠裡早已熱浪滾滾。
床上沉睡的病人蒼白而枯瘦,他被遍布全身的傷疤分割成一塊塊蒼白的碎片,拼不出原本的樣子。
林雪庚站在床邊,她慢慢伸出手去,手指落在蒼術的眼睛之上,擋住他眼上的傷口,試圖想像他未曾受傷的模樣。
若是傷疤再少一些,他再豐腴一些,似乎就和夢裡那個陌生男人十分相像。
「是你嗎?」林雪庚低聲問道。
病人安靜無聲地沉睡著,呼吸聲輕微而平穩。
林雪庚沉默片刻,她似乎覺得自己好笑,說道:「什麼亂七八糟的夢,我居然會夢見你。」
她端著煙桿倚著床架,呼吸間雲霧蔓延,她不鹹不淡道:「聽那個姓秦的家伙說,你原本打算來見我。怎麼,以這樣一副身軀就來找我了?倒要我耗費那麼多補藥,請你醒來開口。」
林雪庚吐出一口煙,慢慢道:「我沒那麼多耐心,你再不醒來,可就見不到我了。」
那病重的男人與她之間安靜無聲,大漠的日光漸漸微弱下去,辛辣的煙霧味道漸漸充斥了整個房間。
男人突然動了動手指,輕微地掙扎著,彷彿想抬起手來。
林雪庚低眸瞧著他那隻晃動的手,思索片刻之後,把自己的手放在了他手裡。
他抓住了她的指尖,力道依然很輕,但是抓住她之後便不再掙扎。
每次來看他,他都會這樣掙扎幾下,直到抓住她為止。
「你真的沒有醒嗎?」
林雪庚握住那隻手,提起來又放下去,他沒有一點兒力氣,任憑她提來拽去,彷彿她再用力就能捏碎他的骨頭。
他並沒有醒來,只是無意識地抓住她。
她偏過頭看向他,嗤笑一聲道:「求生的念頭真強啊。」
她鬆開他的手,那隻瘦削的手便跌落在床上,再沒動彈。
那紅酸枝木鑲金的煙桿在林雪庚手裡轉了一圈,她穿過煙霧繚繞,從這間客棧走回鬼市,身後的房門關上時,她隱沒在鬼市的黑暗中,目光漸冷。
她把手裡的煙桿遞給迎上來的小梅,說道:「我說的那件事,開始準備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4 10:52 PM
卷五 新人舊鬼 第八十九章 受困
對於溫辭要葉憫微與謝玉珠提前離開鬼市這件事,葉憫微其實並不讚同。
以她的想法,林雪庚既然與她有一些糾葛,對她懷有恨意,她就該把秦嘉澤那邊的兩筆畫完之後,找上門去向林雪庚問清楚。
反倒是溫辭與此事無關,應該由他帶著謝玉珠早點離開鬼市,去滄浪山莊說明在此處聽到的情況,等著捉住秦嘉澤。
「若你滯留在鬼市,秦嘉澤被緝拿後滄浪山莊也只能將他交給太清壇會。仙門三宗拿到你的頭腦難道會還給你?那我們潛入鬼市還有什麼意義?」
「更何況你去找一個想要你命的人問清楚,你問得清楚嗎?你是去找死嗎?」
溫辭果不其然火冒三丈。
葉憫微想說她對林雪庚和她的糾葛很好奇,她覺得她應當沒那麼容易死。
但是介於她每一次與溫辭爭吵,結果似乎都會傷害到溫辭,葉憫微略一沉默,指著謝玉珠說道:「可是玉珠也讚同我的意見。」
「我!?」謝玉珠指著自己。
旁觀師父們吵架已經成為謝玉珠的一項日常活動,她正為這膠著的氣氛而緊張,沒想到自己竟突然被點名。
溫辭眯起眼睛看向謝玉珠,謝玉珠慢慢轉過頭來,放下手指說道:「啊……我是覺得……我覺得,我們應該要同甘共苦共進退才行!」
「你覺得有什麼用?」溫辭一句話就把謝玉珠堵了回去。
謝玉珠望向葉憫微,心說她大師父太看得起她了,她二師父什麼時候聽過她的勸?
而她大師父依然目光灼灼,看來是寄希望於謝玉珠提出更有理有據的反對意見。
謝玉珠其實也不希望兩位師父分開,依她所見,那縮地令也只差兩筆,再找機會去改完一起離開不就得了。
她趕鴨子上架,正準備再勸一次。卻聽遠處街道上傳來驚天動地的議論聲,依稀是競賣會發生了大變動。
他們三人正站在偏僻的水岸垂柳之下,聽到騷動聲他們便拾級而上,奔向街道。
人們都往一個方向匯集,只見鬼市市集中心掛的那塊「千金榜」榜上,三日後要舉辦的蒼晶煉製之法競賣會突然改變了規則。
背後的賣家宣布放棄競賣,屆時會直接將蒼晶煉製之法公之於眾,不取分文,凡到場者皆可得知。
溫辭、葉憫微與謝玉珠站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聽得身後的人嚷嚷道:「這萬象之宗搞的什麼名堂,放著百萬白銀不要,竟將如此重要之法隨意散布?」
又有人說:「林雪庚那場競賣不會也要有變化吧?」
斥靈場的競賣是由林雪庚本人宣布的,而蒼晶煉製之法的背後賣家一直沒有揭曉,大多數人仍然猜測這賣家是葉憫微。
葉憫微轉頭對溫辭說:「秦嘉澤大概是為了遵守結生契才這麼做的,不過他為什麼先前競賣,如今又要臨時更改呢?」
她也沒有從阿福身上看到秦嘉澤如此行事的理由。
溫辭卻神色凝重,他抱著胳膊若有所思道:「淮北叛亂……仙門和衛淵……」
頓了頓,他目光沉下來:「他是在……施壓。」
「施壓?」
謝玉珠剛剛發出疑問,就見溫辭指著她和葉憫微說道:「你們馬上離開鬼市!剩下的事情交給我。」
謝玉珠說道:「可是……」
「現在就走!一刻也不要停留。」溫辭難得如此疾言厲色。
謝玉珠打了半天的腹稿沒來得及說出來,鴨子趕了一半就從被她二師父從架子上踹下來了。
葉憫微和謝玉珠幾乎是被溫辭從人群中推出來的,她們沿著那一條直通迷津的主街被溫辭一路拉著踉蹌前行,與人流的方向背道而行。
「為什麼?為什麼急著要我們走啊!那二師父你怎麼不走?」謝玉珠嚷嚷道。
葉憫微也問道:「你想到什麼了?」
溫辭只是嚴肅道:「別廢話!」
介於謝玉珠與葉憫微實在不配合,溫辭直接打橫抱起葉憫微,大步往前走。謝玉珠雖然一下被放開,但除了跟著她兩位師父也別無他法,路過的行人紛紛注目,看熱鬧似的指指點點。
正在這時,從旁邊臨街的二樓窗戶裡傳來爭吵聲,突然一個厚重的木頭箱子從窗戶中落下,像是爭執中被不小心推出窗戶的。
而那窗戶下正走過一個姑娘,驚慌地抬頭看著從天而降的箱子。
鬼市禁止有意傷人,然而意外致死卻不可防禦。眼見這箱子就要砸到女人頭上,抱著人的男人居然身輕如燕地幾步上前,旋身間抬腿把那箱子踢到一邊,再把懷裡的人放下。
周圍的人爆發出驚嘆聲。
溫辭蹲下,問那個逃過一劫的女人道:「你沒事吧?」
那女人癱坐在地,驚魂未定地啜泣。
從樓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繼而跑下一個老漢,大喊著抱歉抱歉,又去看他砸落在旁邊的箱子,那上鎖的箱子被砸破兩個角,已然變形。
那箱子十分沉重,老漢想搬也搬不起來。
謝玉珠氣道:「你這人不去看看差點被你害死的人,怎麼倒先看自己的箱子?」
「麻煩小姑娘你先搭把手!這箱子抬回去再說!」老漢顫顫巍巍地說道。
站在一邊的葉憫微先走過去,幫老漢抬起了箱子,謝玉珠見狀雖心有不忿,也跑過去伸手一起抬箱子。
溫辭抬頭看向穹頂,瞳孔一陣緊縮,他沖葉憫微與謝玉珠道:「快放下那箱子!」
他話音未落,卻是那老漢先鬆開手道:「交給你們了。」
那箱子太過沉重,在謝玉珠與葉憫微的手裡搖晃著傾斜,繼而墜落,在地上徹底摔了個稀爛,終於露出裡面的東西。
沉重的箱子裡竟有許多尖銳的石頭,其中還有一柄已經摔斷的煙桿。
那煙桿是用紅酸枝木做成,煙嘴與煙斗鑲金,此刻桿體斷成七八截,鑲金也脫落碎裂。
路邊傳來不緊不慢的鼓掌聲,溫辭、葉憫微與謝玉珠轉頭看去,只見秋娘——不,是林雪庚身著玄青繡金生色花的羅裙,悠悠邁步走來。
「萬象之宗與夢墟主人果然心地善良,不會見死不救。」
那啜泣的女子與老漢都收起了害怕神情,默默退到林雪庚身後去。只見穹頂之上躍動的文字之間,出現這樣的字樣。
——巫恩辭毀林雪庚之煙桿,價不可計。
——葉憫微、謝玉珠毀林雪庚之煙桿,價不可計。
鬼市中對於損傷財物者的界定,不論過程,以最終直接傷害財物的人為準。所以歸於踢走箱子造成第一次破壞的溫辭,與鬆開箱子造成第二次破壞的葉憫微與謝玉珠。
顯然這老漢深諳鬼市的規則。
圍觀人群議論紛紛,所有人震驚不已,說著這竟是夢墟主人與萬象之宗,而林雪庚也出現了。
「你們三位此刻欠我錢了。你們可知道,在鬼市欠人錢意味著什麼嗎?」
林雪庚微微一笑,站在溫辭、葉憫微與謝玉珠面前,慢慢說道:「傷人財物者必等價償之,如何償還由物主決定。」
她的目光一一掃過面色鐵青的溫辭,專注凝視她的葉憫微,以及躲在他們身後驚詫的謝玉珠。
林雪庚淡淡道:「我暫且先要你們的自由。」
半個時辰之後,溫辭、葉憫微與謝玉珠便被關進了自在軒一間暗無天日的房間裡。
自從林雪庚說出那句——我要你們的自由之後,他們突然之間便動彈不得,連稍微反抗都不可能,被徑直抓進了自在軒內。便是在這漆黑一片的房間裡,他們仍然無法動彈,只能僵硬地圍靠在一根柱子周圍。
黑暗裡傳來葉憫微的聲音,她無論何時都平靜甚至於好奇,她說道:「我們為什麼完全無法活動?」
「你沒聽到嗎?林雪庚要走了我們的自由。」溫辭冷冷說道。
謝玉珠的聲音響起:「我之前看那戒壁規則,就是不欠人錢萬事大吉,欠了人錢就是大事不好!鬼市裡什麼東西都可以買賣,所以債主可以要求欠債的人拿任何東西償還,也包括自由。」
「但是戒壁的規則是等價以償。」葉憫微說道。
溫辭緩緩道:「這價值,由財物對於主人的價值而定。穹頂上顯現的價值是不可計,說明這煙桿對於林雪庚無比珍貴。以至於她現在要走了我們的自由,戒壁仍然沒有判定我們償還乾淨。」
葉憫微若有所思道:「林雪庚肯犧牲對她來說如此珍貴的東西來抓我,我對她來說當真很重要。」
溫辭略一沉默,怒道:「怎麼……咳咳……你還……與有榮焉嗎?」
這間狹窄的房間裡彌漫著乾草與塵埃的味道,說了一會兒話這師徒三人就開始咳嗽起來。溫辭邊咳邊低聲說道:「葉憫微,你手指還能動嗎?」
葉憫微嘗試動了動手指,道:「能稍微動一下。」
一片漆黑之中,她感覺到什麼東西被推入了她的手心。
堅硬卻溫暖帶著體溫,表面有輕微的凹凸,是溫辭的指環和手串。
葉憫微問道:「你把好夢給我做什麼?」
溫辭低聲道:「你拿好就是了。」
這不見天日的房間裡,連最輕微的光亮也沒有,時間的流逝也難以計量,簡直要把人逼瘋。
謝玉珠靠著柱子,低聲說道:「應該已經過去好久了吧……我睡了一覺又醒過來,我好餓啊。」
溫辭沉默片刻,道:「林雪庚難道是想要把我們關在這裡,拖過競賣會嗎?」
「若只是這樣,我何必犧牲我最珍惜之物?」林雪庚的聲音傳來。
房門被打開,許久未曾露面的林雪庚提著一盞燈悠悠走進房間之內,這突如其來的光芒刺得葉憫微、溫辭與謝玉珠三人紛紛皺起眉頭。
林雪庚把燈籠放在旁邊的桌上,她一身暗色衣服幾乎要融進黑暗裡,望著地上坐著的三人,輕笑一聲。
「那煙桿是我第一次從父母那裡得到的禮物,也是他們唯一留下的遺物,我惜之如命。若有人要我用命來買它,我願為它而死,戒壁知道它在我心中的價值。」
林雪庚站在他們身前,俯下身說道:「也就是說,在你們三個人之中,我可以挑一個來償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4 11:26 PM
卷五 新人舊鬼 第九十章 質問
房間裡光線昏暗,空氣潮濕而彌漫著塵土的味道,此處彷彿令人窒息的地獄,而林雪庚的聲音恍如鬼魅。
謝玉珠有氣無力地怒道:「你別嚇唬人,你若真的愛它如命怎麼捨得毀了它?再說那東西是你故意設計我們損壞的,你才是罪魁禍首!」
「哦?這裡的規則可不是你說了算,要看戒壁的判斷,你想試試看嗎?」
林雪庚的聲音淡淡,燈火閃爍之中一道銀光閃過,她驟然抽出一柄寒光四射的長劍,鈴鐺輕響,長劍直抵謝玉珠的眉心。
謝玉珠碰到那冰冷的劍尖,動彈不得,避無可避,一時間睜圓眼睛屏住了呼吸。
葉憫微的聲音響起,彷彿穿過昏暗光線。
「如果你殺了她,債務由她償清,我就自由了。」
她靠著柱子坐在稻草之上,那一雙灰黑的眼睛專注地望著林雪庚,說道:「你最想抓住的人,是我才對吧?」
林雪庚轉頭看向葉憫微,她的神色模糊不清,只聽見一聲似輕蔑的笑聲:「你很護著她啊。」
劍光一轉,林雪庚旋身之間,手裡的長劍又落在了葉憫微頸側。那長劍瘦而薄,中心有一道一指寬的纏枝蓮紋雕花,自劍尖一直雕刻至劍柄,劍柄之上又有博局紋樣,劍穗垂下三顆銀鈴鐺和一串五帝錢。
溫辭目光一沉,而林雪庚漫不經心對葉憫微道:「你還認得這柄劍嗎?」
葉憫微並不緊張,她轉眼看去,劍身之上依稀有篆文,她沒有戴視石加之燈火微弱,她看不清它的名字。
卻是溫辭開口,他沉聲說道:「這是蝶鳴。」
「不錯。」
林雪庚緩緩道:「這是萬象之宗你的命劍,蝶鳴是你親手所鑄、親自命名,曾跟隨你數十年。」
頓了頓,林雪庚抬起劍,說道:「只可惜你現在沒有靈力,已經無法駕馭它。而魘獸已經將它贈予我,令它認我為主。」
「你果然已經認不出它來了,想必也不會為此而難過,只有夢墟主人還認得它。」
林雪庚看向溫辭,意有所指道:「總是記得的人最難過,對吧?」
溫辭冷然望著她,並不回答。林雪庚她俯下身來細細端詳溫辭,面前之人原本就生得光彩奪目,眼含冷意竟更美得鋒芒畢露。
「比從消息珠裡看到的還要好看上百倍,這樣風華絕世的一張臉,你說她怎麼捨得的?」林雪庚的笑裡深藏惡意。
溫辭眼裡映著蝶鳴的劍光,寒光四射,他嗤笑道:「看來你這家伙買賣消息上了癮,得了不搬弄是非就難受的病。」
林雪庚但笑不語,她直起身拎著劍迤迤然坐在椅子上,靠在桌子上撐著額角。燈火將她的半張臉映得緋紅,她的目光在這三人臉上逐一看過,最後停在葉憫微的臉上。
「我有一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等了許多年,終於找到機會可以問一問萬象之宗。」
林雪庚拿起桌上的茶杯,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低眸說道:「不過在問這個問題之前,我有個故事要講給萬象之宗聽,不是什麼稀奇事情,只是有點長。」
她端起茶,虛虛地朝她的三位囚徒一敬:「那麼我便開始講了。」
「你們也知道,我十歲的時候突然得了無上光榮,遇見一隻神通廣大的白鹿。它不知為何對我青眼相加,整日與我形影不離。我一開始只當它是我的玩伴,然而我與它玩耍沒多久之後,便有一群衣袂飄飄的貴人找上門來,說要帶我去修道。」
她並不想離開家鄉,也根本不知道修道是什麼,所以抱著她的白鹿抵死不從。
她的父母只是販酒的商人,他們自然也不清楚修道為何物,卻無端地喜出望外,好說歹說哄她跟貴人們離開。
為了哄她鬆口,她爹娘還帶她去最近的玉門城中隨她挑選喜歡的玩意兒。她花費一整天逛遍所有市集,卻挑了個最沒用處的煙桿。
她小小年紀自然不抽旱煙,她爹娘也都無此癖好,她根本不知道那煙桿是用來做什麼的,只是覺得好看。
而且煙霧升起時,就像她的白鹿化煙時一樣。
「我平時要顆糖吃都很困難,煙桿的價錢抵得上我父母半年的賣酒錢,他們竟也同意買下來送給我。我於是被這個小玩意收買,自此離開我的家鄉,跟著貴人們去修道了。」
林雪庚手中的茶杯在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磕著,燈火黯淡中,她的敘述聲夾雜著一聲聲輕響,彷彿鐘鼓鳴聲。
她撐著額角,悠悠道:「說來我的家鄉,萬象之宗也去過的,就是那座被胡楊樹林包圍的荒鎮。」
「最初接走我的,卻不是你們知道的白雲闕,而是後來被我滅門的玄海門。」
謝玉珠面露驚詫之色,溫辭目光深深,而葉憫微則目不轉睛地望著林雪庚,彷彿在認真等待她說出所有一切的理由。
林雪庚停頓片刻,繼續道:「我在玄海門待了一陣子,就快要把人認全時又被送到了白雲闕。」
玄海門的修士們跟她說,白雲闕正主持統率天下仙門的太清壇會,又是仙門三大宗之一,是名副其實的仙門領袖。
結論便是,繼被白鹿挑中之後,她又再次走運,被名門大派看中入門修行。
「只不過白鹿不再是我的玩伴,白雲闕闕主將萬象之宗與各家術法的淵源詳細告知於我。我才知曉原來白鹿是萬象之宗的魘獸,它給我的玩具叫做靈器,它與我玩的那些遊戲都是術法,這些都是仙門秘而不宣的無上秘密。」
而被魘獸選中的她三生有幸,能夠承此衣缽。
白雲闕為她舉辦了盛大的拜師儀式,從此以後與她素未謀面的萬象之宗,就變成了她的師父。
林雪庚偏過頭,彷彿仔細回憶了一陣,然後不鹹不淡地總結道:「我應該不算是個好學生,至少白雲闕的道長們是這麼說的。」
白雲闕花費無數仙丹靈藥悉心培養她,與她朝夕相伴的弟子們也都對她羨慕不已,因為她是萬象之宗唯一的弟子。
魘獸只與她交流,只把它的記憶給她,只把它的靈器與蒼晶借給她玩。而她雖學得很快,卻總是三心二意,每隔一陣就吵著要回家。
她入道太晚,按白雲闕師父們的說法,應該是俗心太重、凡根難除,難堪大任。
「可是他們打也打不得我,罵也罵不得我,因為魘獸向來最護著我,他們敵不過這有無數靈器與深厚修為的魘獸。」
林雪庚低眸一笑,伸了個懶腰道:「說來斥靈場最初還是他們讓我研製的。現在想想,如果我那時真的研究出來了,恐怕他們就會由此禁錮魘獸,然後除掉我吧。」
「白雲闕希望我研究出蒼晶煉製之法,然而唯有此法魘獸不肯教給我。我被催得實在太苦悶,最後東拼西湊弄出了一套以人煉蒼晶的方法,惹得闕主勃然大怒。他說我泯滅人倫心術不端,把我罰去思過崖思過。」
「然後我在那裡遇見了一個人,說來這個人你們也認識,他叫衛淵。」
林雪庚的敘述在此一頓,她抬眸看向謝玉珠,意味深長地道:「他實在不是一個好人,可怕的不是被他欺騙,而是在他算好的時刻被告知真相。」
鼎鼎有名的仙門叛徒衛淵專程潛入白雲闕來尋她,只為了告訴她,那令她朝思暮想的家鄉,早已毀滅在一場毀天滅地的大風暴之中。
不過這只是故事的結果,而後她極盡所能,拼出了完整的故事。
故事的開頭是——她那並不知道修道也不相信修士的父母,之所以如此積極地讓她去修道,是因為玄海門的修士們承諾若能帶走她,便給她父母一大筆錢。
林雪庚端起茶杯,嘲笑一聲道:「所以我是被賣到玄海門的,我爹娘承諾從此以後與我斷絕關係,再不來往,絕不對外人說起我與白鹿之事。」
所以她要那支價格不菲的煙桿時,他們才會毫不猶豫地買下來送給她,他們從她的賣身錢裡分出一筆來,給她買了第一個禮物。
「可惜啊,我還以為我研究出蒼晶煉製之法時,白雲闕闕主就能放我回家探親。如若那時候我的父母還活著,會謹守約定裝作不認識我,亦或是向我索要更多的錢財呢?畢竟後來他們又屢次向玄海門索要錢財,零零總總算下來,大概有五千多兩銀子吧。」
燈籠裡的光芒逐漸微弱下去,林雪庚從中將燭台取出,漫不經心地挑著燈芯。
「可惜他們還沒來得及把這些錢花完,就死了。」
魘獸選中她時,世人都還不知道葉憫微魘修失敗之事,不知道葉憫微的魘獸已經逃出,更不知道葉憫微暗地裡在將各門術法製成靈器。
玄海門是最先發現她與魘獸的人,他們喜出望外,打算把她們據為己有,不讓任何別的門派知情。
「然而策因道長算出天下將有變數,太清壇會開始在全天下排查可疑之事。玄海門擔心太清壇會查到我的家鄉,也不放心我那貪財的父母,還有見過白鹿的鄰里鄉親。」
林雪庚的聲音頓了頓,她說道:「所以某一夜大漠裡突然揚起席捲天地的沙土,這座鎮子裡近千人包括我的父母手足,沒人來得及逃跑,於睡夢中盡數被沙土掩埋,窒息而亡。」
燈火又重新被林雪庚挑亮,那燭台上的火焰搖曳,彷彿在林雪庚那總是平淡無波的眼眸中跳躍。
林雪庚抬眼看向葉憫微,她偏頭一笑道:「這些事情是我在玄海門,一個人一個人殺過去,一個人一個人問過去,問到的真相。」
一時間滿室寂靜。
囚徒與苦主相對而坐,這一段往事被揭曉,卻無人知道該說些什麼。
寂靜中謝玉珠的聲音響起,有些遲疑:「玄海門濫殺無辜觸犯仙門立門之規,如果太清壇會知道……」
「你是說太清壇會會向玄海門追責嗎?他們自然不會,玄海門剛滅完口不久便太清壇會發現,這早在多年前就是一筆錢貨兩訖的交易,他們保全玄海門不被問罪,而貨——就是我。」
林雪庚眉眼彎起,指向自己。
「玄海門將我與魘獸獻給了白雲闕,以此換來這樁血案秘而不宣,不被追責。」
沉默片刻,她似乎覺得越發好笑,曲起手指一一數來:「我被賣了兩次,第一次值五千兩銀子,第二次值我全家和全鎮人的性命。」
「這些交易全是因為我,卻又和我毫無關係,我毫不知情地被賣來賣去,離開家鄉,被用來掩蓋我全家的血債,還要被人羨慕三生有幸,還要被利用研究靈脈靈器,還要被指責辜負了師門的厚望。」
林雪庚的語速越來越快,最終猛然一一窒,她滿眼含笑,彷彿覺得荒唐至極。
她一字一頓道:「所有人都在利用我,他們啖食我的血肉還要我感恩戴德,他們憑什麼?我憑什麼!?」
於是她滅完玄海門又殺上白雲闕,一路血流成河。她踏破白雲闕至高的無極殿,當著白雲闕主的面,把所有被她所殺的修士都煉成了蒼晶。
他們不是想要蒼晶煉製之法嗎?好啊,她來成全他們。他們這輩子,就自己來做他們魂牽夢縈的蒼晶吧!
既然說她心術不端泯滅人倫,她定然不會辜負這些責問,定叫它們名副其實。
而那些由白雲闕修士所化的蒼晶此刻正埋在鬼市周圍的深海裡,支撐著這個龐大的,他們曾經想要她做出的斥靈場。
她讓他們得償所願。
故事到此為止,從一隻白鹿到一座斥靈場,從一樁血案到另一樁血案。
「這個故事裡大部分我想知道的,我都已經問過了,只剩下一個問題,是留給萬象之宗您的。」
林雪庚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她在葉憫微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裡恍若烈火過境的草原,火勢洶湧燒得眼底一片通紅。
她笑道:「為什麼是我呢?」
「世上之人何止千萬,我到底有什麼特別,為什麼偏偏挑中我,為什麼偏偏要把這無上的光榮賞給我!?」
葉憫微眸光閃爍,沉默無言。
而林雪庚俯下身來,一字一頓道:「為我解惑吧,師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5 12:04 AM
卷五 新人舊鬼 第九十一章 理由
葉憫微望著林雪庚通紅的眼眸,燭光將她輪廓映得一片殷紅,彷彿此人身處火海之中,日日炙烤不得安寧。
林雪庚眼裡滿含渴望,好像極力想為她所深陷的漩渦尋求一個答案,而這個答案除了葉憫微以外已經無人能夠給予她。
可惜葉憫微也不能。
葉憫微想告訴林雪庚,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選中她。
但是葉憫微看著面前那雙憤怒而痛苦的眼睛,突然發覺林雪庚其實也很清楚,她不知道。
林雪庚明白她給不了她答案。
或許她只是不知道誰能給她答案。
葉憫微覺得在這時候說出不知道,似乎有些殘忍,於是她轉而說道:「你和我的魘獸朝夕相處了六年,你應該比我更了解它,更能夠猜到它選擇你的理由。」
林雪庚低眸,不置可否地笑了一聲:「它並不會言語,只會給我看你的記憶和靈器蒼晶,說到底它只是你的一部分意志,我了解的不是它。」
林雪庚抬眼看向葉憫微,眼底裡含著一層曖昧不明的光芒:「我了解的是你,師父。」
她每次叫她師父的語氣,總是復雜而古怪。
「我知道你不諳世事,即便我把我所經歷的一切都講給你聽,你也只會睜著這樣一雙平靜的眼睛望著我,彷彿事不關己。」
「我知道你與夢墟主人都喜歡遊離於規則之外,你們蔑視規則,不肯服從規則。尤其是你,你甚至不肯理解這世上的人心,你不知道把世人垂涎之物交給一個任人擺布的孩子是什麼後果,你只會異想天開地想用你所知的法則對抗一切。」
頓了頓,林雪庚直起身來,目光漸漸冷漠:「所以現在我才可以利用規則,讓你們此刻成為我的階下囚。」
「我了解你,或許我比你自己還要了解你,所以我才想不明白你選擇我的原因。我資質過人嗎?比我天資聰穎的、勤勉用功的、一心向道的人,仙門三宗裡大有人在。你喜歡我嗎?你分明不喜歡像我這樣的孩子。」
林雪庚指向謝玉珠,諷刺道:「你喜歡像她一樣天真嬌縱、橫衝直撞、負氣仗義的,好命的蠢貨。甚至為了她任性的心願,不惜性命地闖去扶光宗救她出來,如果你是這樣愛徒心切的好師父……」
林雪庚略一沉默,這沉默在光線昏暗的房間裡顯得格外漫長,燭火不安地躍動著。
她說道:「我不明白,既然如此,你到底為什麼要選我?究竟為什麼是我?」
在葉憫微的視線裡,林雪庚離她有些遙遠,衣裙與面容模糊在黑暗中。她看不清楚林雪庚的表情,只能聽見林雪庚並不平穩的呼吸聲。
那終日裡淡漠而意興闌珊的「秋娘」,終於褪去那層冷若冰霜的外殼,露出她燃燒的骨血,發出迸裂的火星聲。
林雪庚的聲音響起,彷彿快燒到結尾,火焰中彌漫著一層恍然的煙霧。
「如果你是我,又你會怎麼做呢,萬象之宗。」
葉憫微對於親情的想像十分貧乏,更無法想像失去親人的感受。她想起寧裕裡總是攥著她的手喊小雲兒的婆婆,思來想去卻不得其解。
「我不知道。」她誠實道。
這混雜著塵埃與乾草味道,黑暗不見天日的房間裡安靜一瞬。只聽林雪庚的聲音響起,那快要燃盡的火焰彷彿又騰起,她重復一遍:「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可是我知道。」林雪庚這樣說道。
「如果你是我,你會清理掉所有關於家人和白雲闕的記憶,給自己留下一句永不與白雲闕和玄海門來往的告誡,就此離開白雲闕。如此你便不會傷心,不會憤怒,沒有什麼能再阻礙你的研究……」
「林雪庚!」
一直沉默觀察形勢的溫辭臉色陡然一變,他預感到林雪庚要說什麼,急躁地喊出她的名字。
他動彈不得,再掙扎也是徒勞,只能聽她流暢地將一切合盤托出。
「因為你就是這麼做的啊,萬象之宗!你的記憶裡沒有哪怕一個親人、師長或者朋友,甚至沒有這個陪伴你五十年的夢墟主人!你把他們所有人都忘了!」
林雪庚的聲音響亮而清晰,帶著某種暢快的惡意在房間裡迴蕩,溫辭一瞬僵住。
寂靜之中,燭火輕微地跳躍著,把溫辭的影子投在牆上。他慢慢攥緊拳頭,咬緊下唇,目光沉沉地一言不發。
葉憫微睜大眼睛轉頭望向溫辭,他卻沒有看她。
「我的記憶裡……沒有……溫辭?」葉憫微滿心茫然,在茫然深處又升起一絲不安。
林雪庚拿起那柄「蝶鳴」靈劍,木頭與冷鐵碰撞聲一時十分刺耳。
「萬象之宗過目不忘,慣於清理無用的記憶。我看過魘獸七成的記憶,即使是應當與巫先生有關的部分,也沒有出現一絲一毫他的身影。」
林雪庚走到溫辭身邊,她低眸瞧著他,憐憫道:「我想萬象之宗一定是把巫先生作為無用的記憶,全部清理掉了吧。」
溫辭眼眸低垂,他的臉色蒼白,嘴唇已經被咬出血絲。
林雪庚卻越說越暢快,甚至嘲諷地笑出聲來:「怎麼,夢墟主人不想讓她知道?你也覺得這很丟人吧?萬象之宗俐落又無情地將你丟棄,你卻依舊喜歡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救她於水火,甚至願意為她賠上性命,多麼可笑啊!」
葉憫微眼眸顫動,她驟然覺得不可思議、困惑,而又恍然大悟。彷彿有人一腳踹開塵封的門扉,漫天塵埃之間,過往的一切疑問從記憶裡紛至沓來。
溫辭無論如何也不肯告訴她,他們因何而決裂;他總是不肯相信她喜歡他,總是滿懷憤怒和悲哀。
他彷彿玩笑似的,說她已經不是第一次丟下他。
他在這些零碎的對話中所暴露出來的痛苦,忽而像是貼上她的眼睛似的,清晰得讓她心驚。
只是溫辭向來驕傲,他不想讓她知道,他已經為她低頭退讓到了何種地步。
——等你想起來我,我就原諒你。
可是這並不是溫辭的讓步。
唯有他的永不原諒,是真的不肯釋懷。
正在葉憫微怔愣之時,一直低頭沉默的溫辭卻突然跟著林雪庚笑出聲來,那笑聲由低漸高,他抬眼看向林雪庚,像突然換了個人似的,笑得比林雪庚還要熾烈。
他彷彿破釜沉舟,將那些難堪與痛苦燃起一把大火,蒼白的臉上泛起異樣的紅暈。
溫辭偏過頭去,髮間彩色的鈴鐺拂過面頰,他說道:「你這就覺得可笑了嗎?這算什麼,你知道我是如何得知她忘記我的嗎?我掉進了眾生識海,裡面那個老頭子不肯放我出來,非要我留下來永生永世替他守海。我跟他耗了三年,最後我答應他了,我說我有心願未了,我跪在地上求他!求他放我出去一次!」
「我是為了告訴葉憫微,我喜歡她,才回到這個世上來的。」
溫辭笑道:「你以為我不了解她嗎?你以為我會奢望她喜歡我嗎?我只是想告訴她,只是想讓她知道我的心意。然後我就可以跟她說,不必再遵守約定,從此以後把我忘了吧。」
「只是這麼一句話而已!就這麼一句話!這句話我藏了多少年,我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出來見她這一面的。可是我站在她面前的時候,她竟然已經把我忘了,忘得一乾二淨。那可是五十年啊!」
林雪庚猝不及防,愣愣地看著溫辭。溫辭卻笑得越來越豔烈,當真如割人的刀鋒:「笑啊!!你怎麼不笑了?不好笑嗎!!」
林雪庚竟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
「那又怎麼樣?她下山來找我幫忙,只是說了兩句話,我就又放不下她了。」
溫辭分明是在嘲笑自己,但卻坦蕩得彷彿在嘲笑別人。
「巫恩辭就是個賤骨頭,他就是喜歡葉憫微,頭破血流也喜歡,永不可得也喜歡。我也看不過去,我拿巫恩辭怎麼辦?我殺了他吧?你殺了他吧!」
「他死之後魂魄歸於眾生識海,精魄不散,他就還喜歡葉憫微。最好你再毀了眾生識海,大家一起去死,這世上什麼都不要有,全都毀得一乾二淨!」
他彷彿將深埋心底的話盡數挖出,那陰暗生黴的東西終於重見天日,儘管鮮血淋漓,卻也痛得痛快。
「這樣才好,這樣巫恩辭就不再喜歡葉憫微了!」
林雪庚眼裡的嘲諷和痛苦完全被溫辭所震懾,彷彿火焰被滔天巨浪所吞食。她睜大眼睛,不可思議地望著溫辭,說不出一句話來。
溫辭偏過頭去,滿眼嘲諷的換成了他。他靠在柱子上,眼裡的刀鋒凜冽:「怎麼,你覺得我可憐嗎?我從來不覺得自己可憐,林雪庚,你才最可憐!」
「我是被辜負了,可誰沒有被人辜負過?我是受到了傷害,難道我就沒有傷人無數嗎?我喜歡的人不喜歡我,那又怎樣?我就不是我巫恩辭了嗎?我仍然要想方設法逃離眾生識海,我要遊遍九州,去看最好的慶典社火,我仍然要學我喜歡的舞樂百戲,我仍然要活在人們的笑聲之中。」
「我仍然喜歡葉憫微,我放心不下她就去幫她。我沒有做過一件違逆我心意的事情,我對不起誰也沒有對不起我自己。」
「可你呢?林雪庚,你對得起你自己嗎?如今這般就是你想要的人生嗎?現在的你就是你想要成為的模樣嗎?你看得起你自己嗎!」
林雪庚眼眸驟然一顫,她握緊蝶鳴劍,低聲道:「閉嘴。」
「看來你覺得自己非常可憐,覺得命運不公,覺得被利用被辜負,想要歸罪於某人?可笑,命運難道會對誰公平嗎!?」
「閉嘴。」
「你知不知道,人最可怕的莫過於自怨自艾,你從此就被打斷脊梁、抽掉筋脈,終日陷在泥沼之中,汲汲於尋找自己半身不遂的原因,永不翻身!」
「我叫你閉嘴!」
林雪庚怒不可遏,一道銀光閃過,蝶鳴銳不可當,劃出一道斜穿溫辭整個胸膛的傷口。
溫辭的嘲笑終於被打斷,由此吐出一口血來。
而從他口中湧出的、自他傷口中流下的鮮血,在落下的瞬間竟然化作透光的紅色蝴蝶,如飄飛的楓葉漫天飛舞。
葉憫微忽然感覺到手腳一鬆,她的身體能夠動彈了。
因為林雪庚傷了溫辭,戒壁認為她選擇溫辭償債。
從頭到尾嬉笑怒罵,卻沒有看她一眼的溫辭終於轉眼望向她。
無數紅色蝴蝶掠過他的臉龐,溫辭嘴角彎起,露出計謀得逞的笑容,戲謔道:「還不快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5 09:02 AM
卷五 新人舊鬼 第九十二章 心神
自在軒的大門裡傳來一聲巨響,繼而轟然大開,門上的燈籠劇烈地搖晃,從閃爍的燈火光芒中奔出兩個人,正是葉憫微與謝玉珠。
葉憫微攥著謝玉珠的手腕,與她飛快地在叢林中向山下跑去。謝玉珠頭腦一片混亂,樹影極速從葉憫微身上掠過,腳步聲紛亂,她大師父的背影依舊鎮靜而可靠,但大師父抓住她的那隻手分外冰涼,而且正在顫抖。
「大師父……我們就這麼出來了,二師父怎麼辦?」謝玉珠在葉憫微身後喚她的名字。
夜風將葉憫微的髮絲拂起,她戴上視石,頭也不回道:「等等,溫辭在跟我說話。」
溫辭身上的消息珠是葉憫微以備不時之需放在他身上的,竟然在此刻派上了用場。
她看見溫辭曲著腿靠在柱子上,戲謔地偏著頭微笑。一向美麗而繽紛如彩蝶般的人,如今真的被蝴蝶所籠罩,它們振翅從他的傷口裡飛出,彷彿在蠶食他的生命一般,不止不休。
「葉憫微,你剛剛怎麼在發抖呢?冷靜點兒,別變得不像你了。」他的語調卻漫不經心。
現在溫辭看不見葉憫微,也聽不見她的聲音,但他知道葉憫微正在注視著他。
葉憫微攥緊謝玉珠的手,她眼前樹影婆娑的山林和溫辭的面龐重合在一起,她因為奔跑而劇烈喘息,似乎能因此遮掩她的顫抖和轟鳴的心跳。
「長話短說,形勢危急已經超出我們此前的預料,你必須要在秦嘉澤公布蒼晶煉製之法前換回你的頭腦,阻止他站上競賣台。」
風聲蕭蕭,葉憫微的腳步與呼吸聲都十分沉重,在這沉重的聲音中,她再次聽見溫辭的聲音。
「好夢在你手裡,你還記得我曾經說過,你可以用它來幹什麼嗎?」
葉憫微怔了怔。
——只要我徹底放下所有戒心、向你敞開意志,你就可以用它侵入我的精神,左右我的意念,看到我所見的所有夢境,借由我使用縱夢術。
那個夜晚,大漠星河之下溫辭對她說的話撞入她的腦海。
此時此刻,溫辭緩緩道:「現在我就要這樣做,我會對你完全敞開我的心神,你來操縱我的意念。你知道什麼時候該通過我借用魘術,對吧?」
葉憫微低聲道:「可是你……」
溫辭低低地笑起來,他彷彿想起什麼,輕描淡寫道:「對了,你不是想讓我原諒你嗎?」
「可是你不願意。」葉憫微終於把這句話說完。
溫辭聽不見她的聲音,但是他似乎知道她在說什麼似的。他沉默一瞬,閉上眼睛靠著柱子,懶懶道:「只要我對你有一點兒抵抗的念頭,你就無法侵入我的精神。」
「所以從現在開始,我不會再對你說一個不字,你可以盡情對我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包括永遠改變我的意志。」
他一字一頓道:「恭喜你葉憫微,你要如願以償了。」
謝玉珠與葉憫微終於跑出山林,踏入山下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鑼鼓喧天,喜樂響徹大街小巷,無數明燈升入夜空,戴著面具踩著高蹺的伶人一邊舞蹈一邊從她們身邊走過,這正是鬼市慶賀競賣會舉辦的慶典。
「今天……今天就是競賣會了?我們竟然被關了這麼久!?」
謝玉珠驚詫地環顧四周,她抬起頭望向穹頂,繼而瞪大了眼睛指向天空:「大師父,大師父你看!」
葉憫微隨著謝玉珠抬頭看去,穹頂密密麻麻的交易記錄中,又出現了她的名字。
——巫恩辭將其心神贈予葉憫微。
「二師父……他把什麼送給你了?」謝玉珠迷惑而不可置信。
葉憫微站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她沉默無言地抬頭看著那行字一點點地升上頂空,彷彿在無數的交易之中游動的星辰,東升西落。那副普通的視石之上映著鬼市裡騰空的煙火和明燈,她微微張嘴想說什麼,卻又抿緊。
消息珠的那一頭,林雪庚一直站在溫辭面前沉默不言。她終於動身,神情曖昧不明,蹲下身來從溫辭身上搜出消息珠,捏在手裡。
「想救夢墟主人就先來殺了我,我等你,師父。」
那枚細小的珍珠沉入黑暗之中,所有的畫面連同被蝴蝶纏繞的溫辭都消失不見,葉憫微的眼眸顫了顫。
「大師父……你……」謝玉珠擔憂地看著葉憫微。
她喚葉憫微大師父時,葉憫微突然回過頭來看向她。葉憫微的眼眸裡翻湧著罕見的驚濤駭浪,彷彿她正獨自站在自身的洪流之中。
這樣的驚濤駭浪裡,葉憫微的聲音竟然很平穩。
「玉珠,你還記得我教給你的靈脈陣法嗎?」葉憫微邊說邊把鼻梁上的普通視石摘下來,換上那副水晶視石。
謝玉珠愣了愣,她問道:「師父你是說……讓戒壁與斥靈場失效的靈脈法陣?」
當初她們討論出兩套方案來破壞秦嘉澤的計劃,雖然最後選取了修改縮地令這條路,但是葉憫微也一直在研究令戒壁與斥靈場失效的靈脈法陣。
研究之時謝玉珠一直在旁學習,如今那法陣已經演算出來八成。
葉憫微抬起眼睛,那雙灰黑的眼眸透過水晶視石直視著謝玉珠的眼睛,她說道:「玉珠,你去戒壁下面完成這個靈脈法陣,讓戒壁和斥靈場失效。」
謝玉珠瞪大眼睛,她一時間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驚慌道:「可是……可是師父,那個法陣你還沒算完……」
「我教過你演算的方法,你也學得很好。」
葉憫微拿出她記載無數算式與圖畫的小冊子放在謝玉珠手裡,她的目光沉靜而篤定:「你能夠把它全部畫出來。」
謝玉珠拿著那冊子,只覺手裡的東西有千斤之重,她滿眼惶恐:「師父你要把這事兒交給我嗎?可是……如果我失敗了,那你和二師父……」
「你可以做到。」葉憫微彷彿在做出某種承諾,她拍拍謝玉珠的肩膀,讓謝玉珠混亂空白的腦海翻江倒海。
葉憫微向後退了兩步,謝玉珠抱著她大師父給的冊子,愣愣地看著她大師父。
葉憫微對她說道:「來不及了。我現在去找秦嘉澤,我會拖延時間,等你完成。」
「師父!」謝玉珠伸手想要去抓葉憫微,卻見葉憫微轉過身去,藍色衣袖從她的手心拂過。她的師父沒入滾滾人潮,跟隨那戴著面具的伶人隊伍,向舉辦競賣會的千金樓而去。
鬼市熱鬧非凡,人們摩肩接踵地從謝玉珠身邊經過,紛紛朝著千金樓的方向湧去,只有謝玉珠怔忡地站在原地。
那怔忡大概只有短短的一瞬,橙紅衣衫的姑娘忽而攥緊了那書冊。她咬咬牙扭頭逆著人流而去,抬眼望向那瑩瑩藍光的穹頂之下,矗立在遠處,輪廓模糊的迷津戒壁。
再有一個時辰,就是秦嘉澤的蒼晶煉製之法競賣會。
自在軒內,林雪庚揮手將那顆消息珠仍出窗外,將那不染滴血,銀光閃爍的蝶鳴劍歸劍入鞘。
她正欲回身離開這件牢房,卻聽她身後的溫辭再度笑出聲來。
那恣意嬉笑的人懶懶道:「你還想嘲笑我?能嘲笑我的人,還沒出生呢。」
林雪庚的腳步頓了頓,她並沒有回答溫辭,像是方才的動怒消耗了她太多力氣,已經不想再多費口舌。
正當她想要繼續邁步時,卻聽溫辭漫不經心說道:「你剛剛有個地方說錯了,這蝶鳴劍確實是葉憫微親自所鑄,陪伴她數十年。但是它的名字,是我起的。」
「因為我說我討厭見血,她鑄劍時便有意設計使它觸血生蝶。這柄劍由我命名,雕花是我手刻,鈴鐺是我所繫,她全由著我決定一切,這可是她此生唯一的命劍。」
——我讓你所見的鮮血,都變成蝴蝶怎麼樣?
在那個終成美夢的噩夢裡,葉憫微曾經這樣跟他說過。
其實她早已經為他做過了。
失憶之後她還是和過去一樣,一點兒都沒變。
「我難道是個傻子嗎?我難道會就這麼輕易地,隨隨便便地鐘情於某人嗎?」
溫辭嗤笑一聲,慢慢地低聲說道:「世人白骨之上生血肉,血肉之外覆皮囊,粗布麻衣、綾羅綢緞、珠翠簪纓、粉黛胭脂,層層堆疊粉飾。一眼望去眼花繚亂,分不清是人是是獸,是鬼是神。」
「但是你看葉憫微此人,只有一顆一覽無餘、觸手可及、灼熱燙人的心臟。」
即便那顆心臟並非為你而躍動,難道你能不為它震撼嗎?
這樣一個先日月星辰一步的天才,以她天馬行空無所不能的姿態,去實現你最微小的願望。這並不是因為她愛你,只是因為她能夠做到。
可你能不愛她嗎?
溫辭抬眼看向林雪庚,昏暗燈火之中,紅色的蝴蝶在飄飛的塵埃中飛舞,林雪庚的鴉青色的背影緊繃而僵硬。
溫辭眯起眼睛,說道:「真的有人能在了解葉憫微的同時,單純地痛恨她?林雪庚,你當真想要她的命嗎?」
她以完全袒露自己的真誠的目光,奉上的東西即使不是此人想要的,都足夠讓人動心,讓人只能咬牙切齒地愛她。就像他一樣。
林雪庚沒有否認,卻也沒有認同。她終於邁開腳步,提著燈消失在門後的長廊間,那扇門在她身後關上。
溫辭看著林雪庚的背影消失在門扉之後,終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
他卸去一身力氣,仰頭靠在柱子上,在寂靜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溫辭唇角戲謔的笑容逐漸消失。蝴蝶圍繞在他四周,他疲倦地閉上眼睛。
「今夜恐怕要熱鬧得厲害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5 09:17 AM
卷五 新人舊鬼 第九十三章 危局
葉憫微擠過人群向那舉辦競賣會的千金樓而去,路兩邊映出光亮的樓閣,擁擠的人群、談笑聲、鼓樂聲與伶人歌聲穿過她的身體,所有燈火在她的眼睛裡落下幢幢之影。
還有一個時辰是蒼晶煉製之法的競賣會,而後緊接著就要競賣林雪庚的斥靈場。
競賣會後秦嘉澤應當會通過縮地令離開鬼市,那縮地令被她改過大概會難以發動。但是秦嘉澤若是仔細查看其中靈脈,以那顆頭腦,應該還能改回來。
——你必須要在秦嘉澤公布蒼晶煉製之法前換回你的頭腦,阻止他站上競賣台。
溫辭的這句話在葉憫微腦海中響起之後,其他畫面和聲音卻彷彿尋到缺口,噴湧而出,紛至沓來。
——萬象之宗一定是把巫先生作為無用的記憶,全部清理掉了吧。
——我是為了告訴葉憫微,我喜歡她,才回到這個世上來的。
——可是我站在她面前的時候,她竟然已經把我忘了,忘得一乾二淨。那可是五十年啊!
「不要想,不要想這些。」葉憫微喃喃道。
千金樓在葉憫微的眼眸裡越來越近,逐漸高聳佔滿她的眼睛。
她從人群的縫隙間向前而去,她盡力踏平腦海裡那些嘈雜的聲響,築起高聳的堤壩。她對自己說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不要回想。
然而這個可惡的腦子不肯聽她的話。巨大的藥櫃搖搖欲墜,抽屜不斷從其中落下,她只得在轟鳴聲與飛濺的記憶碎片裡穿行。
——我這輩子永遠、永遠都不會原諒你,我絕不原諒!
——葉憫微,我們相識數十年,我仍無法想象像你這樣的一個人,究竟會怎樣去愛人。
——恭喜你葉憫微,你要如願以償了。
外界人聲嘈雜,熙熙攘攘,葉憫微終於站在千金樓之前,呼吸聲急促。
她抬起頭,目光沿著那雄偉而描金畫銀,雕樑畫棟的樓閣一層層移上去。
她通過阿福身上的消息珠,看到她要尋找的那個人正坐在千金樓的廂房內。秦嘉澤身著紫袍頭戴金冠,撐著額角彷彿頭疼難忍,呵斥道:「安神湯呢?還不快給我端來!」
阿福連聲道:「正在熬了,王爺您再等等,馬上就好。」
葉憫微的目光頓了頓,再移向樓閣之上的藍色穹頂。
那裡正滑過無數買賣的記錄。
葉憫微眸光微動,彷彿想起了什麼,若有所思說道:「規則……這裡的規則。」
她安靜片刻,然後邁步走向千金樓的大門。門口的伙計伸出胳膊攔住她,伙計笑眯眯道:「客官!您來得太晚,場子已經滿了進不去啦,要不您在外面先等等,有人出來您再進去。或者等下一場?」
葉憫微看向伙計。
這個姑娘一身藍色雲紋羅裙,並不像是富貴之人,戴著一副古怪的視石,眼裡一派深不見底的灰黑色。
她掏出一枚銅錢,遞給伙計。
「哎呦您這是做什麼,就一文錢也不能……」
葉憫微伸出手去,她手指上的金色指環與鈴鐺光芒閃爍,那手指指向穹頂,她說道:「我可以進去嗎?」
伙計抬眼看到那穹頂上出現的文字,誇張地瞪大眼睛望向葉憫微,不可置信道:「萬……萬象之宗?」
即便千金樓已經人滿為患,鬼市中人仍然不斷朝著千金樓的方向湧去。彷彿只要離得千金樓近一些,那將震驚世人的買賣之物就能更早傳進他們的耳朵,如同銅錢銀子般清脆地落在他們手裡。
所以謝玉珠的路途跑到一半便變得暢通無阻,越是遠離千金樓人越稀少,那半個月來總是熙熙攘攘人流洶湧的渡口長橋上,竟然空無一人。
這一道橘紅的身影在燈籠光芒下飛快掠過長橋,謝玉珠幾乎是撲在了戒壁之下。四周寂靜無聲,她捧出葉憫微給她的書冊,翻到畫著靈脈法陣的那幾頁。
「接下來……從這裡……」
謝玉珠尋找到那尚未完成的缺口,試圖在腦子裡尋找與其相關的算法,她拿起一塊石頭在地上畫起來。
「隙積……對,這裡是用隙積,靈倉……」
身後遠方不斷響起的煙花聲與鑼鼓聲如同催命符一般。謝玉珠越來越緊張,彷彿靈魂脫殼看著自己行動,彷彿胳膊手指連同腦子都不是自己的。
她慌亂道:「下面應該……怎麼算的來著。」
她應該記得的,她跟著她大師父演算過,她分明會算的!
謝玉珠心跳如鼓,手腳冰冷,手心出了一層細汗,滑得攥不住石頭。
謝玉珠漸漸想不起來任何東西,只能聽到自己震耳欲聾的心跳聲,她茫然無措地抬頭,卻看見被她放在一邊的布包。
那幾個月來她從不離身的月白色繡了蓮花紋的布包裡,裝著她的乾坤袋。
乾坤袋裡有策玉師君的魘獸。
如果此刻在這裡的人是策玉師君,那個見慣大風大浪的人一定不會像她這樣驚慌失措,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完成這個陣法。
謝玉珠不由自主地看向戒壁旁邊的斥靈場屏障。她想,如果她越過這道屏障,就能夠放出乾坤袋裡的魘獸。
斥靈場藍色的光芒映在謝玉珠的眼睛裡。
她彷彿被什麼所誘惑一般,跪在地上歪斜的算式裡,望著那道直入黑暗中高聳的戒壁和它旁邊的藍色斥靈場,手伸向旁邊的布包。
——她這個天真嬌縱、橫衝直撞、負氣仗義的,好命的蠢貨。為了她任性的心願,你們不惜性命地闖去扶光宗救她出來。
謝玉珠的手突然頓住。
她咬緊牙關,收回手拍拍自己的臉頰。謝玉珠低下頭去看著那書冊,撿起石頭道:「胡思亂想什麼,大師父二師父還在等我!」
當日在扶光宗,她的師父們是如何浴血奮戰才爭得她的自由,蒼術甚至為此失去一隻眼睛,她怎麼能在這時候生出退縮的念頭?
她能做到,是她謝玉珠能做到,不關策玉師君的事。
謝玉珠拿出葉憫微給她的雕刀,極力平息手指的顫抖,伏在戒壁之下描畫起來。
迷津空無一人,而千金樓則熱鬧得過分。秦嘉澤掀起竹簾看了一眼樓下等待的買家們——因為他會將蒼晶煉製之法廣而告之,那些人也不算是買家,而是聽眾。
他勾起唇角笑了一聲,轉過頭來看著這間奢華靡麗的廂房,以及站在翡翠珠簾之後的葉憫微。
「我聽說萬象之宗前幾天落在林老板手中,怎麼,林老板竟讓你跑出來了?」
秦嘉澤穿過珠簾,語氣充滿探究:「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這裡廂房雅座無數,所有房間都已定滿。未站上競賣台時,沒人知道誰是賣家誰是買家,可是葉憫微卻準確地敲響了他的房門。
葉憫微用她那一貫平靜的灰黑眼眸注視著他,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說道:「我來看你履行結生契。」
秦嘉澤眸光一暗,他自上而下再從下往上打量一遍葉憫微,嘲笑道:「萬象之宗如今的態度依舊如此高高在上,真是令人佩服啊。」
他背著手走到檀木椅邊,坐下捧起一旁的茶,悠然道:「時至今日,萬象之宗對這世道的了解還是淺薄得可憐,以為一紙結生契就能束縛住本王嗎?」
葉憫微低眸凝視著秦嘉澤,她不置可否道:「是嗎?」
秦嘉澤彷彿真覺得葉憫微可憐又可笑,他以一雙布滿血絲卻輕蔑的眼睛望著葉憫微,說道:「本王來教教萬象之宗這世間的道理。」
「您以為將靈器靈脈與蒼晶煉製之法公諸天下,紛爭就能由此而止,人人都能擁有蒼晶與靈器嗎?」
「東西不能憑空而造,蒼晶有原料,原料需開採礦藏,而礦藏可以被控制。律法一旦頒布,便可將私採者處以極刑,私造靈器者便如私藏兵甲,滿門抄斬。這些還只是最表面上的東西。」
「您以為天下最強大的力量是靈脈,術法或者靈器嗎?當然不是,天下最強大的力量是權勢啊!」
秦嘉澤站起身來,他走到葉憫微面前,盯著她的眼睛戲謔道:「您以為靈器之亂乃至於今日,人們在爭奪的是什麼?朝廷、仙門、靈匪,他們嚮往的真是術法靈脈嗎?他們爭奪的是可以居於他人之上的權力,這就是人世啊!」
葉憫微眸光微動,她只是看著秦嘉澤充滿狂熱的眼睛,並不說話。
秦嘉澤覺得今日的葉憫微看起來有些不同尋常。
萬象之宗自然是個波瀾不驚,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怪人。不過上次地宮那一面,她的平靜十分輕鬆自在,而今日她的平靜背後,似乎墜著些分外沉重的東西。
秦嘉澤探究地看著葉憫微,只覺得對方已經失卻一切,不過是在垂死掙扎,不免多了幾分嘲弄之意。
「至於結生契,想要繞過結生契的方法太多了,譬如今日。」
秦嘉澤指著門外人頭攢動之處,在葉憫微耳邊低聲說道:「本王自然會如約把蒼晶煉製之法在此公布。可是你以為今日聽到此法之人,有幾個能活著離開鬼市呢?」
而在遙遠的迷津,謝玉珠已經在戒壁之下畫出大片復雜而規律的陣法圖案。她盡力摒除雜念,只當葉憫微還在她身邊陪著教她,按照回憶裡那些數術一一將陣法補全。
謝玉珠揚起手中的雕刀,她終於完成一半陣法,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斥靈場以戒壁為界,現在只要越過斥靈場,去戒壁正面底下畫完另一半就可以了。
謝玉珠終於露出了笑容,她擦擦汗站起身來,拿起她的東西正要踏出斥靈場,腳步邁出那藍色屏障時卻停住。
謝玉珠突然察覺到,氛圍有些不同尋常。
迷津的渡船何其繁忙,即便是如今所有人都集中在千金樓附近,這麼長的一段時間內,迷津也不該一直沒有新的渡船靠岸,沒有客人踏進鬼市。
謝玉珠被某種不祥的預感所籠罩。她緊貼戒壁,努力睜大眼睛,終於在迷津之外黑暗的水面上,依稀看見了人影。
從她看見第一個人影開始,她便意識到那是隱藏在黑暗裡,懸於水面上無邊無際的人海。
一道煙花從遙遠的千金樓中升空,將黑暗照亮,短暫地點亮謝玉珠的視野。那一剎那她看見道袍與甲胄交相輝映,如同無聲的黑色山巒,沉沉地壓在水面之上,逼視著這座島嶼,這個渡口。
「仙門……太清壇會……朝廷……軍隊……」謝玉珠面對這千軍萬馬,不可置信地喃喃道。
她手裡的雕刀掉落在地。
「發生了什麼?這是怎麼回事……」
她腦海裡浮現出此前溫辭疾言厲色趕她們離開的樣子,欲言又止的神情。謝玉珠只覺得呼吸滯澀,被巨大的恐懼與驚慌所籠罩。
怎麼辦,怎麼辦……她該怎麼辦?
謝玉珠看向身後高聳的戒壁,思緒混亂中心生絕望。
這個時候她真的可以完成陣法,讓戒壁與斥靈場失效,破壞不殺不傷的禁令嗎?
如果她這麼做了……那麼鬼市會怎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5 09:40 AM
卷五 新人舊鬼 第九十四章 選擇
「都什麼時候了,姑娘怎麼還在這裡清點寶庫呢!?」小梅站在雲煙閣金碧輝煌的寶庫之外,焦急地探頭看向門內的林雪庚。
從自在軒出來之後,林雪庚便一言不發地來到雲煙閣的寶庫。她竟然在這個時候,突然拿起算盤開始清點她所積攢的財寶們。
這寶庫內財寶數目繁多品類各異,鬼市中物品的價格又日有起伏,以至於每日的總值都不盡相同。
林雪庚在那堆積如山的財寶中緩步而行,金銀閃爍將她的面目映照得雪亮。她手指撥下算盤珠子,發出清脆的響聲。
「外面已經兵荒馬亂了吧。」
林雪庚的語氣平淡,彷彿對此並不感到意外。
「絕大多數鬼市入口都已經被強佔控制,斥靈場外已經圍了不知多少人,恐怕他們是為了今日要公布的蒼晶煉製之法和您的斥靈場來的!」小梅語氣焦急萬分。
林雪庚點點頭,敲著算盤問道:「那你的父母都還安好嗎?」
小梅焦灼的神情驟然一頓,她驚詫地瞪大眼睛,有些無措道:「我……已經把他們安排到了安全之地。」
「他們沒有認出你來嗎?」
「我才不會認他們!」
「那你還救他們幹什麼?」
林雪庚這句話問出來,小梅便沒了言語。她因心事被戳中而尷尬,那尷尬又被疑惑所取代。
如今的情形可謂是十萬火急,她的主人卻還在此處優哉遊哉地清點寶庫,既沒有去準備競賣,也沒有準備逃離,實在是匪夷所思。
小梅攥著門邊,焦急道:「姑娘,姑娘要不要去問問秦公子這是怎麼回事?」
「還能是怎麼回事,秦嘉澤先拋出競賣的噱頭又臨時變卦,不就是等著今日嗎?二桃殺三士,他巴不得仙門與衛淵為蒼晶煉製之法,爭個你死我活兩敗俱傷。」
「姑娘,那我們……」
「真沒意思,這裡裡外外是誰的鴻圖霸業,是誰的利欲熏心,誰勝誰敗,誰生誰死,我都不關心。」
林雪庚的語氣漫不經心,她一邊說著一邊撥下最後一顆算盤珠子。
她喃喃道:「竟然是最接近一萬萬兩的一次,只差三文錢。」
小梅大感迷惑,只見她的主人不緊不慢地低下頭,看向掛在腰間的蝶鳴劍。
那篆刻精美博局紋樣的劍柄處,垂下三顆銀鈴鐺與一串以紅繩串起的五帝錢。
林雪庚伸手拆下劍柄上的紅繩,五枚銅錢紛紛落在她手中,她從中分出三枚來,往那金光奪目的財寶堆裡一扔。
那三枚銅錢劃出飽滿的弧度,在玉碟子裡錯落地倒下,發出清脆的聲響。
伴著銅錢落地的聲音,林雪庚淡淡道:「十五年,終於積攢夠一萬萬兩了。」
林雪庚從前聽她娘說,這串五帝錢是給她起名的貴人留給她的信物,她便將它繫在魘獸所贈的蝶鳴劍上。它跟隨她這麼多年,竟然在今日派上了用場。
她將算盤放在桌上,轉頭對小梅說道:「我寶庫裡這些東西,一半歸你。」
小梅目瞪口呆,她手足無措道:「給我?一半也值五千萬兩吶!姑娘,這可是能買下半壁江山的錢財,您在想什麼……」
她眼看著林雪庚十五年來,如同這天下最愛財如命之人,用心經營鬼市才取得堆積如山的財富。而今日林雪庚卻如此輕描淡寫地把這些錢財全給了出去。
彷彿她這十五年只為了這一日散盡錢財。
「你那雙父母都是貪得無厭之輩,你可以買個店送給他們,但是不要給他們錢。從右邊第一間廂房那扇門就可以離開鬼市,從此以後你便自由了,梅秋娘。」
林雪庚喊出小梅的全名,在她惶恐不安的目光中說道:「至於剩下的五千萬兩銀子,留給我的師父葉憫微……」
林雪庚將寶庫的鑰匙交到小梅手上,繼續說道:「等她殺死我之後,你再給她。」
小梅慌亂不已,她顫聲問林雪庚道:「姑娘!你要做什麼?」
林雪庚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彷彿想起什麼,說道:「對了,那個昏迷不醒的家伙你也接回來了吧?」
她拍拍小梅的肩膀,越過她走向樓閣的深處:「我去看看他。」
這真是個大喜之日,天緣湊巧。
林雪庚想,今日她終於迎來了她的死期。
千金樓因密不透風的人群而悶熱,人們還圍著那競賣台,興奮地吵吵嚷嚷,渾然不知鬼市之外的危險正在步步逼近。
而攪弄風雲者在奢華的廂房裡悠悠坐下,秦嘉澤撫摸著手上的扳指,露出高傲而玩味的笑容,說道:「當然,若尊上肯講明一些事情,本王也可給尊上指一條生路。」
這廂房正中站著的藍衣女子身形挺拔,她因秦嘉澤所說之事而若有所思,卻並不驚慌。她盯著他的行動,目光落在秦嘉澤身後的滴漏上。
離競賣會開始還剩一刻。
葉憫微說道:「你是不是想知道,你為何時常因我的頭腦而痛苦難忍?」
秦嘉澤神色一冷,冷然道:「你果然在易生術上動了手腳。」
「易生術並無紕漏,這是我的頭腦本身的問題。它本身就難以駕馭,即使是對我來說也是一樣。」
——萬象之宗過目不忘,慣於清理無用的記憶。
林雪庚的嘲笑聲響起,牽扯起埋於深處的其他思緒,它們蠢蠢欲動意欲伺機而上。
葉憫微閉上眼睛穩固心神,只一瞬又睜開。
她聽見珠簾晃動聲,睜眼之際便看見阿隆捧著一碗濃稠的藥汁匆匆而來。阿隆低頭小聲跟秦嘉澤稟告幾句,那碗藥便被放在了秦嘉澤手邊的桌上。
藥汁上飄出白茫茫的熱氣,正是她方才通過消息珠所見的安神湯。
她正在等這碗藥。
秦嘉澤不覺有異,他眯起眼睛,似笑非笑道:「尊上對這顆頭腦的了解不至於此吧?不如爽快些都告訴本王,本王只等你到競賣開始前,時間所剩無幾啊。」
葉憫微看著秦嘉澤端起藥碗。
那深褐色的液體在雪白的瓷碗裡傾斜,湧向他的嘴唇,他的喉嚨上下滾動,藥汁便被吞咽進他的身體。
一口,兩口。
葉憫微緊繃的身體逐漸放鬆,她說道:「我聽說鬼市的規則裡,無物不可交易,損傷財物者必須等價償還。」
秦嘉澤挑眉看向葉憫微。
葉憫微繼續陳述道:「身體亦是財物,損傷即便並非有意也必須賠償,如何償還由債主而定。」
秦嘉澤皺起眉頭,忽生不祥預感。
「你手裡的安神湯,以毒性麻痺頭腦來安定思緒,從而減緩頭疼。」
葉憫微抬起手,那戴著金指環與鈴鐺的手指向他,嘩然作響。
「但那是我的頭腦,你在毒害我的身體。」
秦嘉澤臉色陡然一變,那藥碗裡的藥汁已經見底,放下已全然來不及。
他拍案而起,怒不可遏道:「你在說什麼?易生術已經交換過……」
然而在秦嘉澤話音未落時,屋外的穹頂上便顯示出新的交易記錄,萬象之宗的名字再次出現,屋外的賓客們議論紛紛。
人聲鼎沸中,葉憫微的聲音響起,便如曾經林雪庚跟她說的那樣,聲音平穩卻如平地驚雷。
「秦嘉澤,我要你的自由。」
秦嘉澤手裡的藥碗應聲落地,摔得粉碎。只聽撲通一聲,他竟然僵硬地徑直跪倒在地,動彈不得。
周圍的僕役侍從大驚失色,大喊著「王爺!王爺!」,他們圍上葉憫微卻又礙於戒壁規則,不能動她一個指頭。華麗的廂房內滿屋混亂,惹得走廊上的人都要伸頭朝此處看幾眼。
秦嘉澤抬起頭來,他的衣服被褐色的藥汁所浸染,狼狽地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葉憫微。
只見葉憫微在僕從包圍中,旁若無人地開出一條道來,邁步走到他面前。
她蹲下來,注視著他的眼眸說道:「雖然我對人世的規則並不了解,但我剛剛學習過鬼市的規則。」
「我認為那是我的腦子,你也這麼認為,既然我們已經達成了一致,戒壁自然會承認那是我的東西。」
「如今你欠我的債,你無法走上競賣台,也無法離開鬼市。」
秦嘉澤惱羞成怒,他僵硬地直著身體大笑道:「哈哈哈哈,尊上不會以為耍一點小把戲就能萬事大吉了吧?不過是償還一點點毒性損傷,你能控制我多久?一盞茶?一炷香?不過是垂死掙扎,白費力氣罷了!」
「只要我不願意,易生術也不能交換我們的頭腦。葉憫微,你何必與我虛耗光陰,自尋死路?」
葉憫微望向她手上的金指環與鈴鐺,它們精緻繁復,色彩絢麗,有獨屬於那個人的花香氣味。
她伸出手晃了晃,坦然道:「如果它讓你生不如死,你自然會願意的。」
而另一邊的迷津渡口,謝玉珠卻已經瀕臨絕境,走投無路。
她心跳如鼓,緊貼在戒壁之側,望著未完成的半個陣法不知如何是好。
那黑色的山巒壓過來,幾個黑影朝迷津而來,從黑暗中顯出身形,正是穿著白雲闕道袍的修士。
謝玉珠踉蹌向後幾步,沒入斥靈場之中。
只見那三個修士落在戒壁之前,其中有兩個道長白鬚白髮,看起來已經有些歲數。其中一位白髮道長說道:「策玉師君?您緣何出現在此處?」
謝玉珠攥緊了手裡的布包,意識到這幾個人從前曾見過策玉師君,他們把此刻容貌相同的她,當成了策玉師君。
「我……」謝玉珠猶豫道。
「您竟然為了此事出關,若是您已經出關,也該提早知會我們一聲。」另一位年長的修士說道。
謝玉珠聽見自己強裝鎮定的聲音。
「你們如今包圍鬼市意欲何為?」
年長的修士們露出疑惑神情,而年輕的那個口無遮攔道:「自然是剿滅靈匪,阻止蒼晶煉製之法散播。」
謝玉珠呼吸一窒,六神無主,她想若她不能及時完成法陣,那她大師父二師父怎麼辦?
可她完成法陣,這鬼市裡的人,還有她大師父二師父就能活嗎?
「策玉師君?您是怎麼了?」白髮道長狐疑地望著她。
謝玉珠望向手裡的布包,若她是真的策玉師君,是所有仙門敬重的仙門領袖,即將主持太清壇會的宗師,他們會不會聽從她的號令?
策玉師君能不能力挽狂瀾,保所有人平安無事?
可是等她變回了策玉師君……還會站在她大師父二師父這邊嗎?她聽說自己與大師父有舊怨,她不會借機傷害她大師父嗎?
謝玉珠思緒混亂,攥著布包的手簌簌發抖,那已經生疑的年長修士伸出手來,對她道:「師君,先離開此處……」
正在那道長伸出手時,謝玉珠面前卻出現一個被灰燼纏繞的黑衣身影,徑直撇開那道長的手臂。
風聲烈烈,灰燼遮天蔽日。
「幾位道長認錯人了。她是在下的朋友,並非策玉師君。」
那個人的聲音含有熟悉的笑意。
幾位道長紛紛大驚失色,厲聲高呼 ,拔劍出鞘。遠處黑壓壓的人群似乎開始躁動起來,甲胄與道袍交織,謝玉珠已經聽不分明。
那在灰燼之中衣袂飛揚的男人回過頭來,斥靈場的瑩瑩藍光照亮他的面目,深邃而濃烈的眉眼,似笑非笑的神情,深不見底的雙眸。
正是謝玉珠最喜歡的那一副面容,他勾起嘴角,說道:「是吧,謝小姐?」
「……衛淵?」
謝玉珠怔怔地望著衛淵,一時間茫無頭緒。
這是謝玉珠第一次看見衛淵的吹煙化灰術,彌天蓋日,他竟有如此繁多而強烈的珍愛之物已化為灰燼。
衛淵的目光望向地上的雕刀法陣,移向謝玉珠手裡的布包,再轉回謝玉珠波瀾不定的眼眸裡。
他微微一笑道:「謝小姐,你儘管繼續做你要做的事情,至於後果……」
衛淵織金的髮帶在飄飛的灰燼之中穿過斥靈場,拂過謝玉珠的手臂,他指向自己,笑意盈盈。
「後果由我來承擔。」
謝玉珠凝視著他,心神顫動,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
「你……能承擔嗎?」
「絕不會令謝小姐失望。」
衛淵的聲音沉著而篤定,於迷津迴蕩。頓了頓,他似笑非笑道:「謝小姐,你不相信我嗎?」
謝玉珠默不作聲地望著他。
——衛淵,他實在不是一個好人。
林雪庚的聲音突破混亂在她腦海中迴響,那些故事猶在耳邊。
衛淵上前一步,俯下身來直視她的眼眸,笑意隱匿進深處,隔著那道薄薄的藍色屏障,他深邃的眼裡映著她的迷茫。
他一字一頓道:「謝小姐,願意相信我嗎?」
這是衛淵,衛淵是個慣於算計一切,利用一切的危險之人。
謝玉珠深吸一口氣,她攥緊布袋的手忽而一鬆,她彎下腰去撿起地上的雕刀,一步跨出斥靈場之外。
橘紅的裙邊旋轉,謝玉珠面對戒壁跪坐在地,在地上繼續刻畫那復雜的,將令戒壁與斥靈場失效的法陣。
「你要是敢騙我……我就真的變回策玉師君殺了你!」謝玉珠咬牙喊道。
她身後傳來衛淵的笑聲,謝玉珠伏在被灰燼保護的狹窄地帶裡,跪在她孤注一擲的,等待她完成的陣法之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5 09:55 AM
卷五 新人舊鬼 第九十五章 撥雲
在混亂的迷津以及喧囂的千金樓之外,山林間的雲煙閣卻安靜得過分,長長串起的燈籠從最高一層垂下直到地面,映照得樓閣明亮而緋紅。
萬籟俱寂之中,林雪庚正坐在閣中一間房內。她在桌邊撐著額角,漫不經心地擺弄著兩枚銅錢,說道:「到今日還不醒嗎?原本打算等你醒來賣給姓秦的賺一筆,誰知道反倒在你身上費了那麼多好藥。」
若蒼術能聽見大概就會發覺,林雪庚這話說了十幾遍,照看他半個多月,卻依然給他灌好藥,依然沒把他交給秦嘉澤。
錦被之下的男人閉著眼眸,寂靜無聲,放在被子上的那隻手臂瘦削蒼白,爬滿朱紅色的奇異傷痕。
所有的鬼市入口都已經亂作一團,大漠裡的客棧也不例外。在混亂開始前林雪庚就讓小梅把蒼術接進雲煙閣裡,才令他幸免於難。
有時候林雪庚也覺得,她對這個素昧平生的家伙未免過於優厚了。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如此優待蒼術,難道她已經寂寞到要對一個昏迷不醒的人自說自話的地步了嗎?
林雪庚目光從蒼術身上移開,越過燭火,慢慢轉到桌邊的漆木包金櫃子上。
她沉默片刻,伸手從櫃子的抽屜裡拿出一塊折好的手帕,竟真的開始對這個家伙自言自語起來。
「到最後煙桿都毀了,也沒有試試它是什麼味道。」
那帕子包著的煙葉乾燥纖細而捲曲,散發出淺淡辛辣的香氣,正是在胡楊裡葉憫微光明正大給她的「賄賂」。
——你看葉憫微此人,只有一顆一覽無餘、觸手可及、灼熱燙人的心臟。
燭火在林雪庚的眼眸中搖曳,夢墟主人的評價躍入她的腦海。
林雪庚拆開手帕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搖頭道:「一聞就不對,燒起來味道怎麼會好?」
——這是賄賂,想拿來討你開心的東西。
——若你覺得好,我再教你怎麼做,並不很難。
林雪庚有些出神,她慢慢收緊手指,將被絲帕包裹的煙葉握在手心,苦笑道:「教我什麼呢,師父,你已經教給我足夠多的東西了。」
那令所有人垂涎的知識,足以顛覆她的命運,讓她看清世道的荒謬絕倫與人心貪欲,助她手刃仇敵,也推她墜入深淵。
一場仇恨的大火燒得轟轟烈烈,燒盡她赤紅眼眸所見的所有凶手,大火席捲過後,她在血泊裡終於看見了最後一個凶手。
那正是她自己的倒影。
林雪庚望著躺在桌子上的蝶鳴劍,銀白的劍身上映著她的雙眸,她喃喃道:「你說我到底是憤而復仇洗雪冤屈的勇士,還是失卻理智的劊子手呢?」
她總是想起一些驚恐又迷惑的眼睛,它們層層疊疊地映在她的噩夢之中,分不清屬於哪一個人。
她想,那些擋在她的路上,死在她手中的白雲闕師兄、師姐、師弟與師妹們,他們有多少人知道她的身世?多少人是在瞞她騙她,有沒有人其實是真心待她?
被她滅門的玄海門,那些人裡面又有多少參與了屠鎮之事?有些弟子甚至剛剛入門修行,他們真的有任何過錯嗎?
時間愈長她的迷惑就越深刻,記憶漸漸變換模樣,仇恨褪去恐懼湧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些什麼,究竟無辜的是誰,該死的又是誰?
「如果你能在一直陪在我身邊,給我指一條路就好了。你是怎麼做師父的?至少在那時候,你不能拋棄我啊。」
林雪庚將那煙葉包好,重新又放進袖子裡,她的聲音平淡,彷彿在說一些已經過去的往事。
那時她殺出一條血路離開白雲闕,雙目所見的一切徹底顛倒,盡數化為骯髒的利益交換與惡臭的鮮血,她失去所有,連自己是誰都看不清楚。
傾盆大雨之中她只剩下一身血跡斑斑,和她的魘獸。
然而魘獸也轉身而去。
只餘她在這世上煢煢獨立。
「你厭惡我嗎?既然厭惡我,就應該早點拋棄我啊。」
魘獸有一千個理由棄她於不顧,但這一千個理由的成立,只在她被憤怒沖昏頭腦,決定血債血償以前。
它沒理由寸步不離地保護她,在她殺人時袖手旁觀,在別人意欲傷她時針鋒相對,任她為所欲為地滅門、殺上白雲闕,血流成河後全身而退。
它沒有理由庇護她這一路,眼睜睜看著她成為徹頭徹底的瘋子和劊子手,再將她拋棄。
如果厭棄她就該讓她被自己的仇恨所焚燒,在這場復仇中與仇敵同歸於盡,那她才是死得其所。
或者在她被仇恨沖昏頭腦前,阻止她。
這才是一個師父該做的事吧。
燭影悠長,滿室寂靜,林雪庚的影子彷彿凝固在牆壁上的水墨畫卷。
也不知過了多久,林雪庚抬眸望向床上沉睡的蒼術,語氣彷彿在揶揄自己。
「或許她也並沒有把我當成徒弟。什麼拜師,什麼弟子,什麼看重,不都是那群尊者騙我的嗎?我被騙了,她也被騙了。」
林雪庚見過葉憫微大部分記憶,對她來說魘獸就是那個人,那個人就是魘獸,那是她的師父。
但是對於葉憫微來說,她不過是個陌生人而已,一切憤怒與怨恨只是無妄之災。
「不過是個騙局,從一開始就是,我只是恰好被這個騙局所毀滅而已。」
林雪庚沉默良久,她問道:「是這樣嗎?」
她不知道在問誰,也不知道誰能回答她的問題。
時至今日,她大概是既不能放棄仇恨,又不能接受仇恨的代價,僅此而已。
窗外忽有騷動,那人群的議論聲如沸水般由小變大,竟然穿越山林,從千金樓一直沸騰到雲煙閣。
林雪庚瞧了滴漏一眼,便起身走到窗邊。她撐著窗框極目遠眺,競賣的時刻已至,煙花卻遲遲不放,千金榜也未有新消息。
看來是秦嘉澤遇到麻煩,沒法站上競賣台了,多半是被葉憫微拖住的。
「正好,省得我再去賣斥靈場了。」
林雪庚眼裡映著人流熙攘,萬街燈火,高高低低色彩鮮豔的招牌,還有那瑩瑩藍色的斥靈場穹頂。
她偏過頭,淡漠道:「今日之後,鬼市又會怎麼樣呢?」
當年她流落到鬼市時,便是聽信了一個老者的狂言才留了下來。
那老者指著這滿山的樓閣與紅燈籠,不絕於耳的金錢聲響與瘋狂的歡笑悲泣,對她說這是世上最物欲橫流之地。
鬼市中人沒有人會想死。
他說當她掙得白銀萬萬兩,坐擁豪舍美器,珍饈佳肴,綾羅綢緞,享之不盡用之不竭,自然會縱情享樂,但求長生。
渾渾噩噩、心存死意的林雪庚被那老者的篤信所觸動,她想若是她賺到一萬萬兩會如何?
這金銀財寶究竟是怎樣的好東西,讓世人趨之若鶩?她會不會有朝一日真的能忘卻一切,但求長生。
現在想來,老者大概是覺得她不可能賺到一萬萬兩銀子,才敢誇下海口。
這些年林雪庚讓鬼市憑借靈器富貴數十倍,看著眾人因令她墜入深淵之物而狂熱歡喜,看著寶庫裡的財富日益堆積成山,心裡卻再生不起一點熱念。
她沒在最恰當的時候死去,於是餘下的所有時間,都變得尷尬起來。
她每日敲打算盤,彷彿只是在數著日子等待她可以放棄的時刻。
不過好在她終於為自己找到能夠了結這一切的最佳人選。
仙門有資格殺她嗎?當然沒有。她有資格殺了自己嗎?似乎也很勉強。
唯有她的師父葉憫微來動手,名正言順,她才能從這荒唐的人生中恰如其分地安息。
林雪庚回過身來,把她那從劍穗上拆下來的五帝錢中,還剩餘的兩枚拿出來塞進蒼術的衣襟裡。
他太瘦了,衣襟裡只能摸到他的骨頭,但皮膚卻是溫熱的。
「送給你了。」
林雪庚說道:「這是古銅錢,別覺得兩文錢寒酸,它們也曾是我的寶貝。」
她抬手之時,手腕卻被攥住了。
林雪庚看著緊握自己手腕的那隻乾枯蒼白的手,她若有所思道:「每次來你都要抓住我嗎?」
這次他似乎格外用力,胳膊細微地顫抖著,彷彿付出了極大努力,但是力道仍然輕飄飄的。
林雪庚坐在蒼術的床邊,她握住他的手,問道:「你醒了?」
此時此刻的千金樓內,所有客人都因賣家遲遲未出現而心生疑慮,交談疑惑之聲沸沸揚揚,他們說著能開千金榜定然是過了千金榜的檢驗,應當不會有假,為何人現在還不出現。
而這賣家正被葉憫微控制在廂房之中,與她怒目對視。
秦嘉澤跪倒在地,而葉憫微蹲在秦嘉澤面前。他們被秦嘉澤的那些僕從包圍著,人進來太多秦嘉澤便嫌眼暈受不了,人不圍過來又被秦嘉澤怒罵。
這導致他們被團團圍住,僕從們從卻又為他們開闢出足夠的空間,一個個躍躍欲試又不知道能做什麼。
秦嘉澤逐漸感覺到自己的手腳鬆動,彷彿戒壁所判定的賠償即將要付清,他盯著葉憫微,笑道:「尊上,賠償就要付清了,您又打算做什麼?」
葉憫微瞧了一眼窗外仍然瑩瑩發光的藍色穹頂,轉回目光看向秦嘉澤,她說道:「你似乎通曉並擅長擺弄人世的規則,諸如你說的權勢、人心此類。既然你喜歡此道,為什麼又費盡心力地佔用我的頭腦?」
他得到那縮地令,甚至都沒有自己多加修改,對斥靈場也沒有研究的興趣,而是交給林雪庚來避過斥靈場。
「聽說你從小就嚮往修道術法,其實你嚮往的也並非修道術法,而是另一種權勢吧?你並不是真正地喜歡研究術法靈脈、蒼晶靈器,你甚至並不真的喜歡這個腦子,不然也不會找不到妥善使用它的方法,只能任它折磨你。即便如此,你還是想要留著它嗎?」
秦嘉澤勾唇一笑,他輕蔑道:「萬象之宗如今失去一切淪為普通人,開始後悔當初換腦子給我了嗎?」
葉憫微瞧著他片刻,說道:「其實現在我也沒有那麼想要換回這個腦子。」
「那您為何不放開我?」
「但是我需要它,而且也不能放過你。」
葉憫微話音剛落,秦嘉澤便感覺身體徹底鬆懈。戒壁判定的償還時間已過,他臉上湧上欣喜神色,正伸展腿腳打算從地上起身。
周圍卻突然傳來巨大的喧囂聲,不同於剛剛的議論紛紛,那是驚惶的呼喊與尖叫,如滔天巨浪翻湧而來。
秦嘉澤抬眼之時便看見蹲在他對面的葉憫微,她鼻梁上那副水晶視石湧起藍色的光芒,復雜的數符瞬間跳躍其上。
葉憫微灰黑的眼眸在那副水晶視石之後凝視著他,只聽外面有人高呼:「老天爺啊!斥靈場!斥靈場正在消失!」
遙遠的迷津處,戒壁之下的謝玉珠大汗淋漓,脫力地坐在藍光四溢的陣法之中,雕刀從她手中滑落在地。
她仰起頭順著高聳的戒壁看上去,一直望到那逐漸破損消失的藍色穹頂,眼眸瑩瑩發亮,她喃喃道:「我做到了……大師父。」
廂房之中秦嘉澤面色大變,起身欲去拿桌上的盒子。葉憫微腕上萬象森羅散落旋轉,樹藤生長而去絞碎木盒,將其中的縮地令送到葉憫微手上。
房內擺設東倒西歪,僕從全被掀翻在地,葉憫微一手把秦嘉澤按在了椅子之上。灰燼纏繞住他的四肢百骸,她拿出易生術的羅盤,其中指針飛速旋轉。
秦嘉澤驚詫地仰頭看她,難以置信道:「你……怎麼可能……連戒壁也……」
「把我的頭腦還給我。」葉憫微乾脆俐落道。
「絕無可能!」秦嘉澤氣惱地怒吼,雙目充血。
葉憫微伸出手去,那戴著「好夢」手串的手便搭在了秦嘉澤肩膀上。她在腦海裡感覺到溫辭的存在,那對她全然敞開不設防的另一個靈魂,他的聲音與她的聲音彷彿同時響起。
「你要用這過目不忘的腦子,看看方圓百里所有人的噩夢嗎?」
她手腕上的鈴鐺忽然響起清脆的聲音,如同急促的落雨。葉憫微聽見無數夢境的聲音,宛如萬千人在她耳邊絮語,低沉模糊如誦讀佛經。
而噩夢們從中清晰地騰起,如同洪流般詭異可怖地湧進她的眼睛,湧過她的身體,向秦嘉澤湧去。
瞬息之間遍覽上百夢境,她從前那顆被迫過目不忘的腦子絕不能承受,將因此而崩潰。
這是她之前與溫辭說好的方法,不過那時她以為施術者是溫辭,而此刻施術者竟然是她自己。
秦嘉澤瞬間身臨無數噩夢之中,他睜大眼睛,雙目更加赤紅,茫然失焦,彷彿整個人溺於水中奮力掙扎,痛呼道:「不……不!!!」
夢境極速變化而扭曲,秦嘉澤目眥欲裂,從胃裡反上嘔吐之聲,痛苦不堪。葉憫微於夢境之中舉著易生羅盤,問他道:「你願不願意與我交換頭腦?」
「不……不……」秦嘉澤的眼睛裡竟滲出血來。
「你把頭腦給我就不會再痛苦。」
「不……不……」
「把你的頭腦給我。」
秦嘉澤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音,他奮力搖頭,睜著眼眸狀若瘋狂,終於崩潰道:「拿走!拿走!滾!全都滾!!」
「快把這個腦子拿走!」
一瞬間葉憫微手裡的易生術羅盤散發出刺目的藍光,秦嘉澤驟然從噩夢中脫身,目光散亂,蓬頭散髮,衣衫凌亂地落在地上。
藍光褪去,葉憫微告別那自由散漫的頭腦,彷彿看見高聳入雲的巨大藥櫃又立在了她面前,與她沉默相對。
葉憫微後退一步,捂住嘴差點嘔出聲來,她的腦子被秦嘉澤折騰得不輕剛剛又遭她毒手,餘韻猶在,暈得她幾乎站不穩。
「怎麼可能……斥靈場和戒壁……林雪庚居然會幫你?」對面之人失魂落魄道。
「不是林雪庚,是我自己算出來令戒壁與斥靈場失效的陣法。」
「不可能!!」
葉憫微抬起頭,暈眩的視野裡看見一雙血紅的眼睛,秦嘉澤被他的侍從扶起,卻向她而來,怒道:「你沒有了那顆頭腦,怎麼可能再想出來如此復雜的靈脈陣法!!」
葉憫微望著他,說道:「你的頭腦雖然轉得慢了些,也是夠用的。」
秦嘉澤目光一顫,彷彿茫然不解。
葉憫微繼續說道:「秦嘉澤,這些年你都在幹什麼呢?」
他既想做她又想做他自己,結果變得面目滑稽,誰也做不成。
她撫著心口直起身來,對秦嘉澤說道:「秦嘉澤,試驗結束了。」
秦嘉澤蓬頭散髮地低著眼睛,在葉憫微打算拎起他時突然詭異地笑出聲來,他驟然抬頭看向葉憫微,說道:「尊上總是這麼高高在上,彷彿知曉一切。」
從他兒時在昆吾山上傳下聲音,拒絕他的求教時,便是如此。
「那尊上可知道,伴您左右的那個蒼術,究竟是誰嗎?」
葉憫微了然道:「他是先皇一朝的神相。」
「是!卻又不是!哈哈,您果然對他一無所知。我近來翻閱前朝史冊,這才發現他的真實身份與姓名。」
秦嘉澤盯著葉憫微,笑意扭曲,一字一頓道:「尊上知道嗎,他也姓葉。」
「你本名葉雲川,而他姓葉名麓原。」
「他叫葉麓原,他是你們葉家最後一個星官,鼎鼎大名弒君投誠的亂臣賊子,也是你的雙生兄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5 10:20 AM
卷五 新人舊鬼 第九十六章 兄長
葉憫微一瞬瞪大眼睛,暈眩的世界中秦嘉澤的面目扭曲,聲音刺耳。
這話語實在是匪夷所思,荒謬至極。
她搖頭道:「蒼術怎麼會是……」
她說著說著,腦海中的櫃子卻突然抖落出一些記憶,流民營裡被白布纏繞的瘦削男人一貫神神叨叨又嘴碎,揣著袖子笑意盈盈,語氣慵懶。
——我們假扮兄妹,可你叫雲川我叫蒼術,聽起來不大像是一對兄妹啊。
——那要怎樣才像兄妹?
——嗯……我該叫麓原才是,雲川與麓原。
那時蒼術說得十分流暢,彷彿這個名字他曾說過無數遍,露在外面的那隻眼睛彎起。
——所謂雲川是銀河在天,所謂麓原為原野在地。若星墜地,平野載之。
葉麓原,葉雲川。
葉憫微的聲音一頓,眼眸逐漸睜大,疑問變成了陳述:「……他是……我的哥哥。」
哥哥這個陌生的詞從她的口中說出來,彷彿投石破冰,羈鳥出籠,怪異得讓人無措。
不容她思考,秦嘉澤的嘲笑聲便響起,聲音高亢而瘋狂:「你們既然是雙生子,應當十分相像,萬象之宗卻連自己的親哥哥都認不出嗎!?」
頓了頓,秦嘉澤滿懷惡意道:「啊……對了,你遇見葉麓原的時候,他的容貌已毀了啊。」
葉憫微張張嘴又閉上,眼眸中映著視石螢光,如陷風暴般劇烈顫動。
雲煙閣中,秦嘉澤所指控的那位葉憫微的兄長,正躺在床上沉睡。
蒼術已經睡了太久,臉色在燭火映照之下呈現出淺淺的緋紅,不知是血氣有所恢復,還只是被燈火所染紅。
他身著白色單衣,衣袖下瘦削的手臂懸空,在被子上落下一道細瘦的影子,手與林雪庚的手鬆鬆交握。
這人睡著時的模樣總是十分端正清貴,謝玉珠曾跟作為「秋娘」的林雪庚說,蒼術睡著的時候和他醒著的時候彷彿兩個人。
不過林雪庚沒見過他醒來的樣子。
她低眸端詳此人片刻,輕聲說道:「如果你臉上沒有傷痕,也沒有病痛,長相應該十分英俊。」
就像她所夢見的那樣,清雋優雅、氣質出塵。
這個家伙還是沒有醒來,不過他的甦醒似乎迫在眉睫。他緊皺眉頭眼睫顫動,身體的掙扎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劇烈,握住她手的力道前所未有之重。
林雪庚伸出另一隻手放在他的胸膛上,他的心跳十分急促,透過皮膚在她的掌心跳動。
「你求生意志如此強烈,看來你很喜歡這人世,有想見之人、想做之事,也有人在等待你醒來。」
頓了頓,林雪庚輕嘆一聲,說道:「真讓人羨慕。」
林雪庚聽得屋外傳來驚呼之聲,人群騷動聲如驚濤拍岸,從遠處朝雲煙閣席捲而來。她抬眼望去,從窗戶中看見逐漸落下的斥靈場,藍色慢慢融化於無邊黑夜之中。
「不愧是萬象之宗啊。」林雪庚笑道。
若是葉憫微來拖住秦嘉澤,那此時此刻完成陣法的,就該是那個不曾被任何人拋棄過的、好命的蠢貨吧。
林雪庚眼眸裡映著逐漸消退的藍光,勾起唇角道:「盡是些讓人羨慕的家伙。」
她回頭看向蒼術,握住他的手說道:「我聽說這世上事事都有定數,有人死去便有人復甦,那等我死的時候,你就該徹底醒來了。」
林雪庚攤開他的手心,說道:「我叫林雪庚,風雪的雪,長庚星的庚。這名字據說是貴人所起,寓意深遠。」
不過她爹娘沒記下來寓意,只轉交給她那串貴人所贈的五帝錢。
她在蒼術的手心一筆一劃寫下自己的名字,然後把他的手放回錦被之中,說道:「你這病鬼,等他們來接你吧,後會無期。」
林雪庚拿起旁邊的蝶鳴劍,鴉青色的衣裙遠去,融進廊上的黑暗之中。
而山下的千金樓內,葉憫微怔愣之時,秦嘉澤趁機暴起。他一把奪過葉憫微手裡的縮地令,眨眼間便消失在一陣旋風之中,只餘聲音在房內迴蕩。
「萬象之宗,你且看今日能否全身而退吧!」
葉憫微的手還舉在半空,彷彿她已經忘記了該如何行動。
人聲鼎沸,走廊上與樓下街道上的人都在尖叫奔逃,千金樓裡一地狼藉,而葉憫微恍若獨自置身於亙古寂靜之中。
她沉默之間,呼吸竟越來越急促,胸膛劇烈起伏,彷彿她那單薄的身體裡,正有一場洶湧波濤摧枯拉朽而來。
葉憫微驟然解凍般轉身,快速奔到窗邊,撐著窗框一躍而下。手腕上藍光強盛,灰燼圍繞著她彌散而開,化為仙鶴將她托起。
斥靈場消散,戒壁失效,鬼市裡已經亂做一團。
千金樓中的客人們再無心關注競賣,紛紛奪門而出。人群從四面八方往迷津渡口而去,終於在那裡看見了鋪天蓋地的仙門弟子與軍隊。
惶惶之聲響徹大街小巷。
而巨大的灰鶴從慌亂奔逃的人群頭上掠過,捲起旋風掀起燈籠與旌旗,惹來陣陣驚呼。
葉憫微伏在鶴背上,衣袖被狂風撐滿,風撕扯著她的衣服與髮帶獵獵作響,手指上的鈴鐺聲清脆錯落。
斥靈場正逐漸消退,只剩下一點殘存的藍色碎片。
那碎片中劃過文字——林雪庚贈葉麓原銅錢兩枚。
文字轉瞬即逝,葉憫微眸光閃爍,低聲道重復:「葉麓原……」
她腦海裡蒼術的聲音一閃而過,他的聲音愉快又輕鬆。
——誰叫哥哥直呼其名的?也太沒大沒小了。
——要叫哥哥。
葉憫微張張嘴,這兩個字假扮兄妹時她分明已經說過千百遍,卻從未像這一次一樣生澀而無措。
「……哥哥。」
遙遠雲煙閣內的蒼術似有感召,他忽而睜開雙目,眼睛之中印著紅色的天譴戒痕,茫然失焦。
沉睡數月的蒼術,終於在此刻清醒過來。
蒼術彷彿恍惚了許久,眼眸緩慢地眨動幾下,才抬起枯瘦無力的手指,在被子下緩慢地掐算一輪。
「果然……已經到今天了啊。」蒼術的聲音低啞,似乎無奈而遺憾。
他伸出慘白的手臂扶著床沿,緩緩從床上坐起身來,再慢慢下地行走。
他赤足踏過深紅色的毯子,腳步踉蹌,行走在無聲無光的無邊黑暗中。手指掐動之間,他繞開桌椅板凳,舉起手搭在那關閉的紅木門扉上,輕輕一推。
光芒照亮蒼術映刻咒文的雙目,他站立不動一瞬,然後邁步跨過門檻。
包圍鬼市之眾已經趁機進入鬼市。
兵甲之聲響徹天地,人們慌亂躲避,暫未見血光。而那飄飛的道袍則自天而來,如巨雲壓下,直奔雲煙閣。
林雪庚正站在雲煙閣的頂樓,倚著欄桿淡漠地望著朝她而來的仇敵們。
領頭的正是與她有血海深仇的白雲闕。
隔著一道珠簾,她身後房間內的人質溫辭大聲道:「你這瘋子到底想幹什麼?」
林雪庚不置可否地笑了一聲,她並沒有回頭,從腰間抽出蝶鳴劍,劍聲清冽,寒光閃爍。
「夢墟主人問我是否對得起自己,如今這般是否是我想要的人生。」
林雪庚舉起劍,偏過頭道:「我對不起我自己。」
「我已經記不清,我想成為什麼樣的人了。生無意趣,不如趁早入土為安。」
仙鶴振翅嘶鳴,飛快逼近山間的雲煙閣。
大街小巷的紅燈籠與人流從葉憫微眼裡急速掠過,她視線中的樓閣越來越近。她已經能依稀看見站在欄桿邊,林雪庚的身影。
只差一步,只剩一刻。
只見仙門弟子驟至,從天而至無數奪命術法,光芒紛亂直欲取林雪庚性命。
葉憫微旋即伸出手,萬象森羅閃爍間,無數湛藍游魚朝雲煙閣上湧去。
而蝶鳴劍浮於半空,突然調轉方向,寒光直對著林雪庚自己。
溫辭瞪大眼睛,看著赤腳從他身邊走過的熟悉之人。
林雪庚笑道:「誅殺我來為白雲闕增功添績?我只怕會噁心得死不瞑目。」
沒等到葉憫微實在遺憾,她也只好自己動手。
那蝶鳴劍發出一聲錚鳴,朝著林雪庚的心口飛掠而來,刺穿血肉發出輕響,兩枚銅錢隨之碎裂,無數殷紅蝴蝶瞬間騰起,如同一場紅色風暴。
在漫天紅色蝴蝶背後,藍色的游魚橫亙在雲煙閣與仙門弟子之間。
它們天真爛漫地在空中游弋,擋住所有致命的術法,張開嘴把那些光芒吞入腹中,如一道籠罩雲煙閣的藍色海洋。
它們保護著蝴蝶們與林雪庚。
還有抱住林雪庚的那個人。
那個人如此瘦削而蒼白,蝶鳴劍直直沒入他的後心,從那裡極速飛出無數紅蝶,蝴蝶在吞魚之間翩翩飛舞,彷彿被風暴捲起的紅色楓葉。
葉憫微伏在鶴背上,怔怔地望著那個人的側影,遠遠隔著交織的游魚與蝴蝶,他的面容模糊不清。
這樣來看,他的輪廓與她確實十分相像。
他似乎吐出血來,血出口便化為紛飛的蝴蝶,飛過他雪白的衣衫與朱紅的戒印。
然後他微微轉過頭,朝著她的方向歉疚地一笑,張開嘴無聲地說了句什麼。
他似乎在說:對不起啊,妹妹。
葉憫微腦海裡突然陷入寂靜,所有聲音與畫面都清晰而緩慢得過分,來自那個突然分外陌生的,總是被白布包裹的男人。
——我的親人應該並不想念我吧。
——再相見又能如何呢?不過是相憐相笑,滿面塵埃罷了。
——不過我很想念她。
——我們都是些從您過去而來,糾纏至今的討債鬼。所幸的是,雖然討債鬼們心意各不相同,但我們都是愛你的。
——好好記住我們吧。
——記住我,別記恨我,這樣就夠了。
——我不是個好哥哥。
轉瞬間別的聲音取代了蒼術,來自林雪庚,來自溫辭,是嘶聲力竭的控訴。
——萬象之宗過目不忘,慣於清理無用的記憶。
——你的記憶裡沒有哪怕一個親人、師長或者朋友!你把他們所有人都忘了!
——你忘了我跟殺了我有什麼區別!!
溫辭,蒼術。
巫恩辭,葉麓原。
被她所遺忘之物突然在此夜盡數露出真容,剖肉見骨,來向她討一個公道。
葉憫微彷彿看見她腦海裡那巨大的高聳的藥櫃從天而降,將她珍貴之人,愛她之人盡數砸得粉碎,埋入地底。
唯餘它高高矗立,如同一塊無聲的墓碑。
遺忘與殺人無異。
葉憫微渾身顫慄,她面對這高大沉默的藥櫃,生來第一次感覺到深入骨髓的恐懼。
她恐懼這個曾埋葬一切的自己。
「我都……做了些什麼……」葉憫微慢慢低下頭去,她捂著眼睛,不可置信道。
她腦海裡突然響起蒼術的聲音,如鐘鳴迴響。
——由愛而生愧,此為人心。
——您以後會明白的。
他沒有告訴她,她將在他死時醒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5 10:41 AM
卷五 新人舊鬼 第九十七章 雪庚
吞魚術攔截住白雲闕的襲擊,幾乎與此同時,沉睡數月之人竟突然出現,擋下了蝶鳴劍。
這荒唐而錯亂的一刻,明明是生死關頭,卻又彷彿時間凝滯,萬籟俱寂。
林雪庚慢慢睜大眼睛,抬起手扶住那個抱住她的人。
他抱住她的力道之大,一點兒也不像之前那個她揮揮手,便牽不住她的人。
蝶鳴劍穿透他的心臟,無堅不摧的靈劍竟然被他衣襟裡兩枚銅錢所阻擋,卡在那破碎的錢眼中,抵著她的心口。
並未再前進一寸。
林雪庚怔怔地看著眼前迅疾生出的數以千百計的紅蝶,它們拂過她的眼睫,在湛藍的背景中翩翩起舞,溫暖而澄明,全生於她身前這個人的鮮血。
「你為什麼……」
「雪庚。雪覆千山,煙銷塵盡。長庚西出,星明照夜,這是你的名字。」
那個人伏在她頸間,聲音沙啞卻帶笑。
雪覆千山,煙銷塵盡。
長庚西出,星明照夜。
——那貴人說了幾句你名字的由來,什麼星星什麼雪的,說是個好名字。
林雪庚的瞳孔緊縮,她怔愣片刻,突然開始不可自抑地顫抖,她緊緊抓住他的胳膊,彷彿溺水之人抓住浮木。
她顫聲道:「你是誰?」
那個人抬起手扶住她的後背,輕輕地拍了拍,彷彿在安撫那個曾等待他多年,入門修行也不願改變姓名的小姑娘。
「對不起,我來得太晚。」
林雪庚眼眸一顫,迅速變紅,那死寂的心裡突然生出滔天的委屈,滾滾而來淹沒她的眼睛。
「雪庚,活下去吧。你今後還會名滿天下,澤被蒼生。」
「為什麼……」
她將他從自己身上扶起,攥著他的胳膊緊緊盯著他,她說:「為什麼……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林雪庚說著說著聲音就帶了哭腔,淚水順著臉頰簌簌而下,她哽咽道:「你是誰……」
「世事皆有定數,有人死去,便有人復甦。」
他低聲重復她的話,抬起一雙無神的,印著奇異咒文傷痕的眼睛對著她,彷彿真的在端詳她似的。
他問道:「你哭了嗎?」
林雪庚的眼淚滴滴答答地落在他的手背上,積起水澤。
他偏過頭去笑笑,緩緩伸出手來觸碰她的臉頰,抹去她的淚水,嘆息道:「對不起,我看不見你,也聽不到你在說什麼。」
「不要哭,對不起。我所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他算來算去,實在無法從他這疊滿重重天譴、厄運纏身的人生裡,再分出更多的時間給他的妹妹,與他曾虧欠、也曾喜歡的這個姑娘。
他與她妹妹的緣分,自十二歲分別後,就只有這短短的一年。
而他與林雪庚這一世的緣分,只有她出生時的那一面,與他死去的這一瞬。
菩薩畏因,凡人畏果,這是他所能尋到的最好的因果。
葉麓原骨子裡有葉家人獨具的固執與狂妄,憑著卓然天賦,認為自己能夠做到想做的所有事情,拯救他所想拯救的所有人,為此不惜一切代價。
他要作為哥哥改寫妹妹的結局,作為偷竊者歸還林雪庚的性命,作為葉家最後的星官而逆轉天道。
所以他親自穿針引線,將他們織在他的命運線索裡,再用他的身體,他的眼睛,他的性命一一解開。
然而他背棄主君,與天爭命,因此不得善終,最終還是要拋下他的妹妹和這個等待他的姑娘。
到頭來,他也並不是一個稱職的星官,一個好哥哥,抑或一個好人。
「對不起……」
這個人彎著茫然的眼眸,他無奈地笑著,彷彿怕林雪庚聽不清一樣不停重復著抱歉,便如同夢中那個抱著她哭泣的人一般。
林雪庚攥緊他的胳膊,他輕輕向前傾倒,額頭抵著她的肩膀,聲音輕若嘆息:「對了,我不叫蒼術,我叫葉麓原。」
「很多很多年之前,我曾虧欠於你,也曾喜歡過你。時至今日,終於恩債兩消了。」
「雪庚,戴罪之身,亦可前行。山水悠長,終渡迷津。」
落在她肩膀上的力道越來越重,好像他已經不能支撐自己,只能在她耳邊輕聲說道:「抱歉……」
那在她手下總是熱烈跳動的,不像是一個病人的脈搏,終於漸漸平息。
「為什麼……」林雪庚怔愣呢喃。
他身上唯一的水漬是她的眼淚,除此之外沒有一點兒血跡,只有紅色的蝴蝶在他們之間飛舞,落在他單薄的肩膀上。
林雪庚突然拎起他的衣襟前後搖晃,厲聲道:「你不是很想活著嗎?每日在睡夢裡都掙扎著要醒來嗎?你求生是為了什麼?為了替我去死嗎!!」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早點來接我?什麼恩什麼債,什麼喜歡什麼虧欠,為什麼說對不起我?你告訴我啊,你回答我!你說點什麼啊!再說點什麼……不要死……你怎麼能……」
怎麼能又給她留下不可解的謎題,然後消失不見?怎麼能在她決定捨棄一切時,告訴她這世上也有個人記得她、珍重她,然後再次把她遺棄於世?
然而這個人已經死去,只剩下她指間一點快要消散的溫熱。
林雪庚咬緊牙關,突然伸手緊緊抱住他,他輕飄飄的只有一把骨頭,彷彿怎麼用力也抱不住似的,就像她這半生所有想要抓住的東西一樣。
她總是什麼都來不及問,什麼都來不及知道。
什麼都留不住。
林雪庚只覺得痛苦、無力又委屈,把頭埋在他的脖頸間,嚎啕大哭起來。
似乎有人落在雲煙閣上,走過她的身邊,耳邊傳來低低的交談之聲。
「我沒事,她沒有真的想傷我。」
似乎是葉憫微與溫辭。
林雪庚的思緒一片空白,彷彿周遭的一切只是一齣荒唐的戲劇,她是演砸了戲在角落裡痛哭的粉黛模糊的出戲人,既不是觀眾,也算不上伶人。
淚眼模糊的視線裡,有人伸出手彷彿想要觸碰她懷裡,那個剛剛死去之人單薄的脊背。
那隻手腕上掛著金色的手鐲,旋轉不止散發著瑩瑩藍光。
快要碰到蒼術時這隻手卻停住,手指顫動不止,彷彿畏懼似的收回來。
視線中那漫天的藍色游魚驟然消失一空,吞魚術破滅,露出之後如泰山壓頂的仙門修士們。
有人高喊:「來者何人!為何擋我白雲闕報仇雪恨?」
安靜片刻後,有人答道:「我是葉憫微。」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
林雪庚只是低眸看著紅木的地板,從欄桿中望去驚慌的人影幢幢,燈火搖曳不明。
她既無法把這齣戲唱下去,又無法洗盡鉛華下得台去。
死不了,活不成。
她的眼前突然出現一片藍色的裙角,有人站在她身前,彷彿是保護的姿態。
她聽見她最熟悉的聲音,在那些記憶裡聽過無數遍,堅定不移地響起。
「林雪庚是我的徒弟,你們想殺她,先來打過我。」
林雪庚緩慢地眨了眨眼睛,她慢慢抬起頭來,看向站在自己身前的那個身影。
「蒼術!」
一道聲音破空而來。
不知從何處出現的謝玉珠奔向她,捏住蒼術的脈搏後,惶然無措地抬眼望向林雪庚。
那個總是天真又魯莽的小姑娘目光一顫,不知怎麼竟然流露出幾分心疼來,她低聲道:「你就是蒼術要找的那個姑娘嗎?」
謝玉珠不等她回答,便也轉過身去,像葉憫微一樣站在了她身前,伸出手臂大聲道:「她是我師妹!」
溫辭從葉憫微手裡接過指環與手串,戴在手上,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們一眼,也站在了她們身邊。
有人高喊道:「你又是林雪庚的什麼人?」
溫辭朗聲道:「與萬象之宗一道的仇敵摯友,除了夢墟主人還有誰?林雪庚是……」
林雪庚看著溫辭抬手指向她,理直氣壯道:「她是我徒弟的師妹。」
風聲凜冽,燈火搖曳,他們的影子落在她的身上,將她籠罩其中。
「哈哈……徒弟?師妹?你們……為什麼要……」
林雪庚眼眸顫動不止,她抿抿唇似乎覺得可笑,扯起唇角之時眼淚卻先一步落下。
她抬起手捂住眼眸,淚水從指縫中滲出,喉嚨裡發出極力壓制的、輕微的嗚咽聲。
恰在此時,竟有人高聲鼓掌,語氣愉悅道:「勞煩格外道長們興師動眾來到鬼市,如今競賣會未能成功舉辦,蒼晶煉製之法與斥靈場鑄造之法都未走漏分毫,真是可喜可賀啊!」
那人一身蟒紋黑袍,頭戴玉冠,髮帶織金。他從容不迫地站在雲煙閣之上,正是隨謝玉珠一道從迷津而來的衛淵。
仙門之中有人高喊道:「衛淵!你在軍中使用靈器,還膽敢來到鬼市搶奪蒼晶煉製之法!」
衛淵哈哈大笑道:「衛某從未在軍中使用靈器,不過無論我怎麼說,想來各位道長,尤其是主持太清壇會的蔣門主定然是不會相信。」
「至於鬼市,這鬼市中人,哪一個不是我大奕朝的子民?你們依太清壇會所定的規矩就大開殺戒,實在不合我朝律法吧!」
衛淵的聲音在雲煙閣上空迴蕩,終於有一個沉穩的聲音發話,那人問道:「我聽說你如今在朝中說一不二,衛太傅。」
修士們紛紛散開,為那個出言者讓出道路來。他身形清瘦卻高大,面容彷彿三十多歲,但卻仙風道骨,不怒自威,身著青衣繡有雲紋,腰佩木牌。
衛淵負手而立,笑道:「蔣門主也來了。」
那逍遙門的門主,正主持太清壇會的蔣琸低眸看著衛淵,說道:「衛太傅要與仙門宣戰麼?」
衛淵搖頭,他暗藏機鋒道:「怎麼能如此遂了蔣門主的願呢?衛某自然不願與仙門為敵。」
蔣琸冷然道:「那便讓開,令你的人馬撤出鬼市。」
「我們換個交易如何?」
衛淵伸出手兩邊一指,道:「你與我,我們兩方全部撤出鬼市,各位道長就當此行沒有見過林雪庚、萬象之宗與夢墟主人,讓我把他們帶走。」
正待那些仙門弟子變色之時,衛淵沉聲道:「而我,願用天上城來換鬼市,如何?」
他這話一出,正欲變色的仙門中人紛紛訝然,不可置信地面面相覷。
「天下靈匪半數歸於天上城,太清壇會視天上城為眼中釘、肉中刺,已經圍剿三次,甚至為集中精力對付天上城而放任鬼市發展。用鬼市換天上城,這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衛淵指向天空,眯起眼睛道:「我願從今日起令天上城門戶大開,無論王公貴族,平民百姓,仙家靈匪皆可自由進出,絕無阻攔!」
他這些話說完,仙門中的議論聲便更加響亮,唯有蔣琸依舊冷然地望著他。
衛淵勾起嘴角,微微一笑:「斥靈場與戒壁失效的法陣就快要撐不住了,須臾之內一切就將恢復。如此,各位可願接受衛某的條件,大家一起從鬼市退卻呢?」
一柱香的時間過後,鬼市上空再次升起瑩瑩藍色的斥靈場,再次籠罩整個鬼市。
人們驚魂未定地看著湧入鬼市的軍隊與仙門修士又撤出鬼市,唯餘大街小巷一地狼籍,彷彿這個夜晚發生之事,只是一場夢境而已。
雲煙閣上那數以千計的修士們終於退卻,衛淵轉過頭來看向身後諸人,他們明顯鬆了一口氣。
衛淵對謝玉珠說道:「如何?在下沒有辜負謝小姐的信任吧?」
謝玉珠抿唇不語,神情復雜。
衛淵的目光再看向葉憫微與溫辭,他微笑行禮,俯身道:「師姐,夢墟主人,終於見面了。」
「天上城既然門戶大開,廣迎天下賓客。各位可有興趣,隨衛某去天上城一遊呢?」
衛淵直起身來,笑意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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琸:音同酌,人名用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5 01:36 PM
卷六 天上人間 第九十八章 埋葬
這大約是鬼市開市以來最有名的一夜,兩場舉世矚目的競賣接連取消,仙門與朝廷差點便要起刀兵,波雲詭譎彷彿天下瀕臨大亂,最後一切卻歸於平靜。
只剩下重新藍光閃爍的高遠斥靈場,以及圍繞著雲煙閣之上,三日未去的紅色蝴蝶。
聽老人們說,新逝之人若掛念親眷,便會化為蝴蝶飛回人世相見。
亮如白晝的數十盞燈籠光輝中,雲煙閣上三日不散的蝴蝶,彷彿一場漫長的告別。
這一齣鬧劇的罪魁禍首,那位前淶陽王秦嘉澤在滄浪山莊落入法網——在他被葉憫微召來的噩夢折磨時,葉憫微已經順手將那縮地令改寫完成。
所以秦嘉澤欣喜若狂地搶來縮地令離開鬼市,須臾之間就掉到了滄浪山莊的大堂正中,無數弟子之間。
滄浪山莊眾人雖摸不著頭腦,但也立刻將秦嘉澤捉拿,扭送太清壇會。
作為兩邊從鬼市撤出的條件,衛淵果然昭告天下開放天上城。而關於衛淵的邀請,葉憫微與溫辭尚未答復,他們現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處理蒼術的後事。
蒼術被葬在了林雪庚原本為自己挑選的墓地之中。
在那大漠中的綠洲,林雪庚荒廢已久的家鄉裡,有棵已逾百年樹齡的胡楊樹。這棵胡楊樹幹粗壯枝繁葉茂,一樹蓬勃的碧綠,據說長壽而有靈,從前被鎮子上的居民奉為長生樹。
蒼術躺進了林雪庚多年前為自己備下的棺材裡,長眠於這棵古老的胡楊樹下。
按照蒼術生前玩笑般說的願望,他們沒有給他立碑。
葉憫微、溫辭、謝玉珠、林雪庚與衛淵一起祭奠過蒼術。林雪庚把自己寶庫裡最好的藥材都拿出來,煎了一壺價值千金的藥灑在他墓前。
大漠的風沙捲起樹葉沙沙作響,樹影在林雪庚的身上顫動。盛夏的沙漠裡熱浪滾滾,沒有商隊的駝鈴,也無人聲,彷彿整個世界都昏昏欲睡。
不知何時,這座孤零零的墓前就只剩下她和葉憫微。
「你了解他嗎?」
林雪庚的聲音打破寂靜,她問得簡短,但是她知道葉憫微明白她在問什麼。
這個人只是醒來了一瞬,便再次永久地長眠,於是林雪庚這一生只看見了他的這一瞬。
他給了她名字,預言過她的命運,他為她而死,她卻對他一無所知。
葉憫微站在她身側,搖搖頭回答道:「不了解。」
「他說他不叫蒼術,他叫葉麓原,他姓葉。」
「嗯,他是我的……哥哥。」
「他是你的哥哥,你卻不了解他嗎?」
「我……還沒來得及了解他。」
葉憫微的回答有些遲疑。
這答案如此怪異,從她嘴裡說出來卻顯得再合理不過。她彷彿從未真正了解過身邊的任何一個人,包括她自己。
林雪庚與葉憫微之間又陷入寂靜,只餘樹葉沙沙作響。廣袤的大漠與高大的胡楊林之中,她們彷彿遺落在塵世之外,停在墓前的一黑一藍兩隻鳥。
「你為什麼要自盡?」這次換葉憫微先開口提問。
林雪庚平淡地反問:「你又為什麼要救我?」
「因為我是你的師父。」
以師徒這一層親密的關係,她們的對話卻這般生硬,竟比林雪庚假扮秋娘時還要生疏。
畢竟幾天之前,她們還是針鋒相對的綁架者與被綁者,你死我活的仇敵。此刻她們即便只是並肩而立,都顯得怪異。
林雪庚輕笑一聲,道:「什麼師父,不過是個騙局。為了能名正言順霸佔你的靈器蒼晶,為了能順理成章地控制我罷了。」
葉憫微卻說:「那是仙門的騙局,不是我們之間的。」
「我設計你綁架你,阻礙你們的計劃,還傷害了夢墟主人。」
「你確實應該向我和溫辭道歉。」
「你不認識我,你沒喝過我奉的茶,沒受過我的跪拜。」
「可你認識我,你奉過茶、磕過頭也喚我師父。」
林雪庚想說那不過是她年少時的一廂情願與偏執,最終卻沉默不言。
即便她繼續拋出千百個拒絕的理由,再怎麼合乎情理,葉憫微也只有始終如一的答案。
像是不知後退與轉圜的刀尖,細細地割進皮革與鐵甲,直至挑破血肉。
那道鋒芒繼續深入,理所當然地說道:「我聽說是徒弟讓師父成為了師父。那麼從很久以前你第一次喚我師父的時候,我們便是師徒了。」
林雪庚的表情終於有所鬆動,她說道:「我手上無辜枉死者無數,我不是什麼好人。」
「我也不是一個好師父。」
「我說了……」
「我是你的師父。」
葉憫微不等她說完,便篤定地、斬釘截鐵地說道。
林雪庚再次沉默,低下眼眸去。
她生了一副姣好的容顏,卻總是身著深色的衣服,像是終日落滿秋霜的焦木,彷彿曾劇烈燃燒之後只剩下死寂。
林雪庚喃喃道:「為什麼非得在這個時候……」
她這半生的命運便由這些問不出緣由的因果而左右,她最討厭被利用擺布,可是卻沒有一件事由得她自己選擇。
成為誰的女兒,成為誰的徒弟,成為誰的弟子,如何生甚至何時死。
她所渴望之物從未如期而至,非得等到她面目可憎,力不能支時才落在她的手中。然後它們便穿過她已經腐朽的手掌,碎落在地。
叫她不知道該恨它來得太晚,還是恨自己已經朽爛。
林雪庚低聲道:「師父,你能告訴我,我該為什麼而活嗎?」
葉憫微思索片刻,她認真答道:「我從沒想過為什麼而活,從前也不覺得死亡有何可怕,可是活著活著,忽然有一日發現自己竟然捨不得死了。或許你活下去,等有一天你也會活到捨不得離開的時候。」
她邊說邊蹲下去從懷裡拿出鏡水竹筒,又拋下一些草籽。
「我已經等鬼市因靈器而繁華昌盛,等攢滿一萬萬兩銀子,等了十五年。」
頓了頓,林雪庚惘然道:「我還要再等一次嗎?這次難道會有什麼不一樣嗎?」
葉憫微蹲在胡楊樹蔭之下,她彷彿承諾一般說道:「會啊。」
在她面前的土壤之中,水滲入地底,沙土翻湧。從中搭起晶石,繼而生出細小的綠芽,緩慢生發。
「你現在有師父了。不要責怪自己,責怪我吧,把沉重的罪責都交給我,這正是師父的用途,對吧?」
葉憫微回過身來看向林雪庚時,她身後葉麓原的墳塚上已經蓋起一座石塔,晶瑩璀璨纏繞著藤蔓,直抵胡楊樹最低的枝條。
葉憫微仰頭直視著林雪庚的眼睛,她雙眸灰黑,那副水晶視石上安靜躍動著藍色的光芒。
「我見過你改造的靈器,你建造的斥靈場更是奇妙非凡。你很厲害,即便是從前的我,也不一定能設計出這樣的工事。」
頓了頓,她說道:「你能教教我嗎?」
——這裡的樹是我種的。
——那你能教教我嗎?我也想種東西。
她們不久之前才發生過類似的對話,也是在這個地方。如今葉憫微的身後已經生發出藤蔓,這正是她從林雪庚那裡學到的東西。
林雪庚眸光微動,凝視著葉憫微。
「你讓我教你?」
「嗯。」
葉憫微目光坦然,她身上有些永不會死亡的東西,她這樣奇異地存在著,就耀眼得足以讓人向往。
兩人無聲對視片刻,風沙揚起席捲荒鎮,鑽進縫隙裡引起怪異的嘯鳴聲。視野裡昏黃一片,林雪庚的神情也變得模糊。
她沉默良久之後,終於袒露心聲:「其實我不喜歡靈器、靈脈與蒼晶,我所做的任何與它們有關的事情,都讓我覺得痛苦。」
它們讓她想起她被利用被欺騙的命運,讓她滿懷憎恨與怨憤,最終憎恨自己。
「我只是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師父,我厭惡它們,但是從十歲以來我便為它們而活。」
「所以師父,我真的很羨慕你。」
她為什麼終於決定赴死,是因為她發現自己再也無法從葉憫微這裡問到答案了嗎?是因為她終於攢到一萬萬兩也沒有找到生之意趣嗎?
還是因為她看到被每一個家人連同師父們珍重以待的謝玉珠,看到永遠心懷熱忱的葉憫微,突然就像陰溝裡的老鼠看見了光。
她突然無法再忍受自己麻木不仁、半死不活的人生。
她比任何人都要厭惡它,就像陰溝裡的老鼠照見鏡子,看見自己的污糟與悲涼。她無法擺脫它,於是比任何人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摧毀它。
如果不是死亡,她不知何以解脫。
這一次會有什麼不一樣嗎?
真的會有不同嗎?
夕陽西下,大漠一片將要燃燒起來的橙紅,這座荒鎮、胡楊林、墳冢與她們二人的身影都彷彿要融化在這種溫暖而又荒涼的橙紅之中。
不知何處的羌笛聲響起,悠長悠遠,彷彿是在送別旅人。
待漫天星河璀璨時,葉憫微與林雪庚回到了大漠的客棧之中。鬼市生意多不合律法,那客棧老板與老板娘見勢不好早就逃之夭夭,這裡已經被官兵所控制,成了衛淵的地盤。
對於去天上城之事,衛淵倒也並不著急,這幾日同他們一起留在這大漠客棧裡,處處關照他們。
此時衛淵一身錦袍貂裘,正站在客棧門口等候她們歸來。看見葉憫微他便恭敬地行禮道:「師姐,神相大人生前曾將一物托付給我,說待他死後交給你,希望您在晴朗之夜開啟。」
葉憫微愣住。
「他……有東西留給我?」她的語調緊張,以至於輕微的怪異。
衛淵拿出一個紅色的骰子,交給葉憫微道:「此物是靈器,是留影術。」
葉憫微沉默片刻,看著自己伸出手去拿起那顆骰子。
然後她越過衛淵奔跑起來,所有人從她身邊而過,周遭景象迅速後退,直到她看見一片浩瀚星空。
她正站在這座客棧的屋頂上。
這裡還和以前一樣,平坦寬闊,空無一人。
葉憫微呼吸不穩,急不可耐地將骰子拋向半空,紅色的骰子在星河中劃出一道軌跡,旋轉著湧出金色的光芒,如無數螢火蟲,漸漸匯聚成一道模糊的影像。
那影像中人彷彿在一個落葉紛紛的秋夜,周遭燈火明亮,紅葉漫漫、銀杏金黃,他坐在一道竹簾之後,身影細瘦,面目不清。
這個人的聲音響起,仍然是無比熟悉的腔調,仍然如此輕快而鮮活。彷彿他此刻並非躺在胡楊樹下的楠木棺材裡,而是活在世上,正坐在她的面前。
「衛兄,我這留影是給萬象之宗的,您偷看是不是太失禮了?」
聽到這句話,葉憫微一時愣住了。
這人隔著簾子朝她一指,高聲道:「衛兄,窺他人之私有違道義,你雖不怎麼在乎道義,但是既然是我之私,你不怕沾染我的厄運嗎?你的生辰八字在我手上,當心我咒你仕途不順折損壽數。」
「別再看了,這本也不關你的事,快把骰子收起來吧。」
骰子掉落在地,發出清脆的響聲,翻轉幾下停住。模糊的人影倏然消失,只留無聲靜默的漫天星斗。
這人的出現與消失都太過突兀,只留葉憫微茫然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也不知安靜多久之後,那骰子忽而又開始旋轉,從中再次生出影像來。
影像裡仍然是金黃與朱紅交映的秋夜,仍然是那道簾子,仍然是那個細瘦身影。
不過這次這個人伸手慢悠悠地扯著繩子升起竹簾,笑道:「等到現在了,此刻看著我的應該是萬象之宗了吧。」
葉憫微看著那碧綠的竹簾一寸寸升上去,露出簾後之人布滿朱紅傷痕的手臂與脖頸,病態蒼白的皮膚,繼而慢慢露出他的頜角與缺乏血色的唇。
繼而是一雙明亮帶笑的、完好無損的灰黑雙眸。
葉憫微忽而攥緊拳頭,渾身戰慄。
簾後之人有一副清雋優雅的面容,眉眼彷彿與她一個模子裡刻出來似的。只要看一眼就能明白,他們之間密不可分的血緣紐帶。
他笑意盈盈道:「好久不見,我的妹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5-6-5 01:46 PM
卷六 天上人間 第九十九章 告別
「怎麼樣,如今我和你的長相,還如兒時那般相似嗎?」他勾起嘴角,眨眨眼睛。
葉憫微緩慢地邁步,一步一步走到那影像之前,她伸出手去卻只穿過虛無。
這個人言笑晏晏,模樣像她,神情卻又與她截然不同,彷彿被她遺忘在別處的另一個自己。
畫面裡的人舉起傷痕交錯的手臂,指向自己的左眼道:「可惜再過五天,我便會失去這隻眼睛。」
「幸而我在容貌尚且完好時拿到這件靈器,不然便無法讓你看見你哥哥長大成人的面容了。」
他並不像後來那樣病態枯瘦,身著藍袍頭戴玉冠,彷彿一位清貴的貴族公子,面色蒼白卻神采奕奕。像秋日一棵尚未落盡所有樹葉的綠樹,最後地蓬勃著。
頓了頓,他低眸嘆息一聲,道:「不知道現在你又長成了什麼模樣。」
他再次抬起眼睛看向葉憫微,眼裡深含溫柔與悵然:「雲川,我的今日,是我們分別的第一百個年頭。」
在那個遙遠的深秋夜晚,秋風卷起落葉飄過燈籠,葉麓原坐在神相府的庭院之中,在他與他妹妹分別百年的節點。
他凝視著嗡嗡作響的骰子,彷彿透過它看向十幾年後,他不知模樣的妹妹。
他留下這些東西時,他還未與他的妹妹重逢。
而他妹妹看到這些東西時,他已經不在人世。
深陷命理之人終將活於無法挽回的陰差陽錯中。葉麓原無可奈何,只能掐動手指,依憑他所知的線索,將此刻的自己與十幾年後他的妹妹縫於同一時空。
為了多年後只剩下苟延殘喘的一把骨頭、雙耳已聾、瞎了一隻眼睛也毀去容貌的那個自己,能讓妹妹看一看他原本的模樣。
燈火搖曳,雙目明朗的葉麓原微微皺起眉頭,露出苦惱神色。
「此刻你應該有很多想要知道的事情,只是百年如此漫長,我該怎麼說才能不讓你傷心,又該從何說起呢?」
從世代星官的葉家出了一對天才雙生子開始?從那個妹妹算出星辰的軌跡,招致猜忌禍端,從而離開家門開始?還是從那個兄長算出自己命不久矣,王朝將傾,決定偷竊命運以續命開始?
「我生在葉家長在葉家,年輕時是個驕傲的世家公子,總覺得自己的命比別人更貴重。我自認為以我的天資,若能活下來便可在天下大亂時挽救數萬萬生命,以此為由竊人命運以生存。」
葉麓原以自己的故事開頭,娓娓道來。
他憑借精妙的偷竊成功地活過了死期,從此落於紅塵外,非生非死命運無期。
而他也成功地等到了王朝將傾之時。君王令他卜算戰果,他占得大戰必敗,朝代即將更迭。
而君王並不死心,君王知道他天資過人、命數奇異,可行改運之事,便令他祭獻五城數十萬人命改天道,為王朝續氣運。
「那是我第一次觸碰天道,第一次開始質疑我的使命。星官需奉天而行,忠於主君,這本是星官的職責。」
葉麓原的訴說在此停頓,他言簡意賅道:「不過後來那五城的百姓沒有死,我也沒有死,死的是那位君主。」
「或許你有聽說,葉麓原是個弒君投誠的亂臣賊子。」
他思索片刻,笑道:「這話也沒錯。」
多年之後,大漠星空下凝視著葉麓原的葉憫微慢慢睜大眼睛。
她站在那瑩瑩發光的影像面前,蒼術與秦嘉澤曾經向她提過的零零碎碎的過往,一一從記憶裡升起,終於和葉麓原慢慢貼合一處。
成為她所陌生的,她哥哥的一生。
圍繞著骰子的瑩瑩光亮中,葉麓原依然笑意平和。那平和之中卻有著葉憫微熟悉的,和她相似的鋒芒。
所謂星官,占星卜運,需奉天而行,忠於君主。然而葉麓原卻與他職責背道而馳,背叛君主,逆天行事。
從此之後,本應當有百年傳承的葉家不再有星官。
「亂臣賊子總是人人喊打的,我們家到最後除了早早避禍的你,和苟延殘喘的我之外,再沒剩下一個人。那全是因為我的緣故。」
葉麓原說到這裡嘆息一聲,道:「對不起。」
「如若不然,如今這世上應該還有除我們之外的葉家血脈,你也還有別的親人。不至於在我死後舉目無親。」
葉麓原說起他在改朝換代後隱姓埋名,如何起起伏伏。又說起他在被舊臣追殺時,如何遇到了上一世的林雪庚,此後如何歸還運數。
他的聲音柔緩,故事瑣碎悠長。落葉颯颯中,有關於他的故事講述告一段落。
停頓片刻,葉麓原舉起胳膊來撐著旁邊的矮幾,指著葉憫微說道:「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這個丫頭,我自己的事情就已經夠頭疼了,每次卜算你的事還要加倍煩心。」
「你這丫頭總是拒絕和他人相牽連,連我都要遺忘,這可如何是好?人生在世如樹木生長,血緣是你的第一道根鬚。而後你不在這紅塵中沾染他人的氣息,待我去後你血緣盡斷,該如何再落地生根呢?」
他越說越嚴肅,端起幾分哥哥的架子,卻又有了「蒼術」那熟悉的,嘮嘮叨叨的神態。
「做哥哥的心裡不指望你這棵樹參天,卻期望你能根深葉茂,與花鳥相伴、沐陽聽風,屹立千年。另一方面卻也擔憂你此時新生枝葉根鬚,太過柔弱,一入紅塵便被萬刃加身,椎心泣血。」
葉麓原手指轉得飛快,彷彿是在邊掐算邊思索,面上浮現出一絲笑容。
「還好你雖在功業上多有坎坷,在人事姻緣這方面卻從不缺少運氣。從今乃至以後,你會遇見許多好人,得許多愛護,恐怕是我杞人憂天。」
他算著算著,手指卻驀然一頓。
葉憫微看見那畫面中眉眼清俊的男子抬起眼眸。他望向她,唇角慢慢落下去,那幾分真幾分假的輕鬆似乎難以支撐下去。
「你現在很傷心嗎?」
「別這麼傷心啊,妹妹。你這樣我不知該如何好好與你告別了。」
葉憫微眼眸顫動。
影像中的葉麓原沉默良久,露出歉疚而又無奈的笑容。
「對不起,原諒我有自己的命運要應對,不能作為兄長與你重逢。原諒我不能長久陪伴你。」
「別記恨我啊,妹妹。」
葉憫微於大漠夏夜站在燈火煌煌的秋夜之前,站在她兄長多年前的歉疚之前,不知該如何應答。
他甚至未有一句埋怨她的捨棄與遺忘。
葉麓原彷彿是不想讓氣氛太沉重,他忽而轉過頭去,指著葉憫微頭頂的浩瀚星河,笑道:「你看,時隔百年我們終又一起觀星了。」
葉憫微隨著他的手指仰起頭,那亙古不變的璀璨星光映入眼簾,三垣二十八宿交相輝映,如同輝煌的河流。
星光彷彿穿過那紅色的骰子,穿過虛無的影像,穿過十數年交錯的光陰,同樣照耀著廣袤人世裡渺小的這一對兄妹。
「從小我們便都喜歡觀星,同一片星空,你從中看到的是萬物法則,我從中看到的卻是萬人命運。或許從那時便注定我們會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
他們這對雙生子出生時間差不過一盞茶,均有百年之壽。然而他們最親密的時光竟是在尚未出生之時,從落地開始,便一步步走向分離。
「然而最終天運波瀾由你發現的法則而始,你的法則將由我造就的天運而廣及眾生,我們終究殊途同歸。」
多年前的秋夜裡,葉麓原坐在庭院中仰著頭,眼裡映著灼灼星空。
「而你的結局,在你聽到我這番話時應該已經被改變。願你以後能繼續一往無前地隨心而行,不必擔心困於深淵。」
葉憫微低下頭來看向葉麓原,在那個燈火灼灼的秋夜,金與紅的落葉在她兄長身後隨風飄飛。
她的兄長收回目光來,彷彿透過這顆骰子與她對視,那雙灰黑的眼眸裡滿含笑意。
「你應該已經忘記了,你小時候最喜歡從家裡一處假山上往下跳,我總會下面接住你,你從來沒有一次落空受傷。」
「我會接住你的,妹妹。」
所謂雲川是銀河在天,麓原是原野在地。若星墜地,平野載之。
葉麓原笑意盈盈,溫柔又充滿懷念,他提起那個百年未曾呼喚的名字。
「葉雲川。」
「嗯。」
多年前葉麓原呼喚他的妹妹時,他的妹妹因魘修失敗尚在沉睡。
多年後葉憫微回答她的兄長時,她的兄長已經長眠於大漠沙土之下。
「葉雲川。」
「嗯?」
葉麓原卻笑得如此鮮活,他等待一瞬後,彷彿知道她會說什麼。
他眉眼彎彎,以葉憫微熟悉的輕快語調說道:「錯了,要叫哥哥。」
葉麓原的聲音透過旋轉的骰子在空曠之處回蕩,風聲蕭蕭而過。寂靜許久後,葉憫微的應答聲終於響起,有些生疏和無措。
「哥……哥,哥哥。」
「記得你曾有個愛你的兄長,他心中愛你,化為枯骨亦然。」
「妹妹,保重。」
所有影像終於消失一空,那顆骰子停止旋轉,騰空而起,繼而安靜地落回葉憫微手心裡。它灼灼發燙,彷彿一顆仍有餘溫的心臟。
葉憫微握著那顆骰子,張張嘴卻又閉上,最終低聲重復道:「葉麓原。」
「哥哥。」
「哥哥。」
「哥哥。」
無人再回答她的呼喊,永不再會有。所謂死亡便是在人們之間豎起高牆,她再也不會在這個人世看見她的兄長。
她分明有太多未來及做之事,卻又不知道該做什麼。
她分明失去太多珍貴之物,可又不明白失去的是什麼。
以至於無所不能、一往無前的葉憫微,忽然看不見前路。
她想起她在去淇州的路上聽過的一個故事。
人們告訴她:據傳曾有人當胸插了一柄匕首,竟渾然無覺、行動自如,如此數日。直到有人看見他,指著他胸口的匕首大驚失色。
這個人終於低頭看見自己心上的匕首,當即痛呼不絕,口吐鮮血,倒地斃命。
這實在是件駭人聽聞的坊間奇事。難道沒有人提醒他,他便永遠不會感覺到疼痛,不知道自己該死了嗎?
她為什麼不曾感受到疼痛?
她為什麼不知道自己的一部分為她親手所殺?
「葉憫微,你怎麼了?」
熟悉的聲音響起,葉憫微抬起眼睛來,溫辭站在大漠的星河之前,皺著眉端詳著她。
「我看你一直沒有下來……你臉色很差,發生什麼事情了?」
除了林雪庚沒人知道蒼術是葉憫微的哥哥,她誰也沒有說,以一種自己也不理解的心緒,把這種混亂深藏心底。
葉憫微望著溫辭的眼眸,他的眼眸裡倒映著她。
此時此刻,她竟像那個傳聞中麻木無覺的人一樣,終於看見了自己胸口插著的刀刃。
它們不知是何時留下的,日久天長,幾乎已經和她的血肉長在一起。
那刀刃深入心房,她滿襟鮮紅,手腳皆被斬斷,身殘枯朽,不知憑何走到今日。
回頭望去,來路上盡是她的淋漓鮮血與斷肢殘臂,觸目驚心。
目睹這一切的剎那,葉憫微終於感受到遲來的疼痛,它們爭先恐後地向她悲泣哀嚎,在她的腦海裡轟然作響,指控她的惡行。
她驟然跪倒在地,攥緊了骰子,捂著心口渾身震顫,淚水奪眶而出,五內俱焚。
溫辭驚慌地說了些什麼,話語聽不分明,他緊緊地抱住她。熟悉而真切的體溫和花香包裹著她,像是敷在傷口的藥,要她長出新的血肉。
奇癢難耐,痛不可當。
葉憫微攥住溫辭的衣袖。
一生幾乎沒有眼淚的家伙,竟然伏在溫辭懷裡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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